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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分给府衙,府衙一总送到刺史那儿,刺史府还得留一部分,最后才是汇总到朝廷。这一层层的花销,产出却只有那么一分土地。 南府也是有欠朝廷的账的,不过比福禄县的情况好一些而已。地处偏远、肥田不太多,农田水利也比北方差一些,一旦有小灾就容易大减产。哪怕朝廷减免赋税,官吏要吃要喝,还要向州府上缴钱粮,亏空就越来越大了。 有了宿麦,五年不给朝廷交,百姓也能宽裕些,向他们追缴陈租也能缴得出来而不至于将百姓饿死或者逼成流民。则州、府、县三级也能用这一部分的收益来补些亏空了。 只要旧账一平没了负担,包袱一卸就能轻松上路了。 祝缨将一切都计划好了,她这次到州城来还要同冷云再谈另一件重要事情——分成。 就是税收的分成问题,层层上缴,得将这个比例给谈下来一点,要求南府往州府缴的比例是不是减一点?又或者是固定一个额度。与冷云谈妥了之后,她就可以据此再与自己手下四县再谈一下南府从四县抽成的比例。这也有利于清偿逋租。旧有稻米的成例不易谈下来,新种的宿麦的分成得跟冷云好好说道说道。 薛先生眉头轻皱,祝缨却怎么也不肯松口,她差不多能够确定,冷云又着急宿麦,至少有薛先生的进言。 薛先生从她这里得不到支持,哀声叹气:“如此,又要蹉跎数载啦。不瞒大人说,我年过四旬,依然一事无事,实在惭愧。” “怎么会是蹉跎呢?一年有一年的收成。”见薛先生还是愁眉不展,祝缨便又给他出了个主意——“先生不妨将自己关切的事情同冷大人仔细聊一聊,或许,冷大人有不蹉跎的法子呢?冷大人不拘小节,却也不误大事。” 薛先生咬唇不语,思忖着这个建议的可行性。祝缨道:“选个好时机。”然后就再也不提这事儿了。 丁贵快步走到门口,冲进来一探头,又作躲闪状往后退了出去。 薛先生不好意思再留,道:“祝大人有事,我便不叨扰了。” “能有什么事?除非朝廷有事,否则,眼下刺史府最大。” 薛先生瞥见丁贵手里拿着公文,拱一拱手:“大人这几天都能见着刺史大人的。” 祝缨将他送到了门外,顺手从丁贵手里提过公文,笑骂:“狡猾。” 这公文很薄,而且看上面的编号是她昨晚才看过的,祝缨顺手将公文飞到了桌子上,又让丁贵去将三个县令与莫县丞一并叫过来再开一个小会。 四人留意着祝缨的动静,薛先生来而又去他们都看到了眼里,一听召唤马上就过来了。 祝缨道:“已见过刺史大人了,明日会上大伙儿将准备好的事务如实汇报即可。” 四人都答应了。 祝缨又说:“还有一件事,新任福禄县的县令,不幸殂于途中。明天对冷大人回话的时候,不要再提及‘等福禄县令到任如何如何’的字句了。” 四人心中一凛,关县令对莫县丞使了个眼色,颇有恭喜之意。莫县丞先是一喜,继而一惊——坏了,准备不足!若是个代理事务的县丞,县令就要到了,他只要保守回答一些问题即可,有事都推给马上到任的县令,有什么难题等县令来了跟知府、刺史回答去。 现在县令死了!他就得顶上!可他没准备啊!莫县丞开始冒汗,他又想起来之前在府衙的时候,其余三县都争了好些个东西,唯他因“就要不是我之职责了,凡事做到一半县令便来,此事不一定就能做下去,也是无用功,不如守成”,他几乎没说什么! 莫县丞心里慌上了。 没有县令顶缸了!祝缨交到他手上是那么好的一个摊子,接下来有不好的地方就全是他能力不足,不是新县令不懂事儿了。 莫县丞悔得要死。 其余三人已将自己的腹稿改了一遍,都起了丝哀伤。到这么南的地方为官,就是这样,不是前途未卜,而是生死未卜。即便是南方人关丞,也有些不甚自在。 几人稍谈几句,祝缨便让他们重新准备,明天好去见冷云。 ………… 祝缨带着县令见冷云,也是做足了礼貌,她虽然很快就能进去,仍是将该走的步骤都走完而非直接闯入。 冷云在大厅中见的诸人,祝缨一看,别驾、长史等人一个没到,就是冷云自己个儿跟各地方官交涉。倒是董、薛等人在他身后站着。 厅里各人座次排序也有讲究,第一是按照品级,然后是各府的重要性。州城所在之县令是苗县令,他坐在知府之后。本州三府,第四个就是他。祝缨因自己任职最晚、年纪最幼、南府的情况也不很好,坐在丘知府的下手去,她的对面就是苗县令。 他们的下面才是各府的县令,莫县丞坐在最末一座。 苗县令看着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一身红衣,衬得愈发的唇红齿白,他还装嫩不蓄须!更显小了! 冷云主持开始一向不很专业,大大咧咧的,有时又会突然在一件小事上反复询问。此时并非他要故意为难,大多数时候是因为他只懂这个细节又或者才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学问,别的细节他不清楚。不清楚就不去露怯,冷云自有装模作样的一套办法。 这次也不例外,他从祝缨这里听到宿麦的一些种植方法,又召来的老农询问,所以反复询问丘知府麦种当如何选,将丘知府问得满头大汗。 莫县丞在末座打了半天的腹稿,预备着回答问题,冷云先问了上半年的事儿,又问各府、县下半年能缴多少租赋,竟没有多提问其他的问题。莫县丞等啊等,最后只答了之前准备好的两个数字就再也没有了。 最后,冷云一抻懒腰:“那便这样吧。” 众人这才告辞而出。 回到驿站,祝缨道:“咱们在州城再停一日,都歇上一歇,看看还有无更新的消息。诸位如果还有什么事要在州城这里办,也都办一下,如果要多耗些时日现在就讲。” 郭县令忙问:“是府君还有别的吩咐么?” 祝缨道:“你倒无所谓,咱们是邻居嘛!他们几个,咱们还有事没议完呢。” 四人都说等祝缨的令,一同回府城。 祝缨扫过他们的脸上,便说:“那,就再停三天吧,三天一过,咱们就走。” “是。” 祝缨反身就去了刺史府,先同冷云谈一谈税赋分成的事儿。宿麦福禄县种了几年了,再有个两年就得交租赋了,跟朝廷那儿谈下来了,跟州府也得谈下来。 冷云道:“刚才你怎么不说?” 祝缨道:“刚才当着那么多人,您要觉得我不妥再说我,我得给自己留点面子。现在私底下说,您就算骂得狠点儿也行啊。” 冷云笑骂:“就你机灵!” 他也跟祝缨讨价还价,想要让麦子的收成也按之前水稻的收成比例来缴税。祝缨道:“大人,各府县都有逋租呢!府、县的,也是州府的!将这一项平了,也是很不容易的。” “哦,方才董先生也说了这平逋租的事儿。竟这么多么?”他又想埋怨鲁刺史了。却不知道鲁刺史没让这积欠的租子滚雪球一样的胀大已是很不容易了。 祝缨道:“不在乎多而在乎欠。只要欠着不还就永远是欠债,干不了旁的事儿。毕竟是贫瘠之地,如果是富裕地方,别人也不会视这里为畏途了。” “这样啊!三府的收成能有多少?” “大人是想算一下自己会折多少吧?”祝缨说,“既然要吃亏了,不如将人情做足,再聚州城时大人宣布,届时于各府、县都是一个惊喜。” 冷云想了一下,咧了咧嘴:“就你会弄鬼!分明是你自己又想做好人了!啧,怜贫惜弱的。行!答应你了。”反正,也是多出来的。 冷云对钱财有个“多少”的概念,具体有多少就不太清楚了。他只要知道自己的收入肯定会增加,就是增加得少一点而已,也就点头同意了。 祝缨道:“多谢大人。” 冷云再次感叹:“你要是我的别驾就好了!” 祝缨道:“我现在要是您的别驾,那可真是年少有为了,又是个高升。” 冷云也笑笑,他也知道这事儿不太现实。 祝缨从冷云这里谈妥了财税的分成,在此间的大事已然完成,便带着丁贵等人逛府城,又采购了一批珠宝、南货、补品之类。盘点着心里的单子,预备郑霖婚礼的东西有了个八分了。这是最大的一桩。接下来就是正常的礼物了。现在做了知府,手头更加宽裕了,又从丘知府那儿多抠了一季收成,她花起来也就更大方了,给各处送的礼物也更加厚了几分。 她算了一圈,自家还能比在福禄县的时候多一些盈余,虽不大富,但也满足了。 丁贵等人跟着她看得眼花缭乱,项乐更是惊奇!再次坚定了想法:能者无所不能,大人要是经商,就没别人的事儿了。 祝缨问他们:“你们不采购一些?项乐?” 项乐道:“小人是侍奉大人的,怎么能……” 祝缨道:“出一趟远差,给家里买点儿东西不是应该的么?只要差使办好了,办些私事也是人之常情。误了公事我自罚你们,不误公事,你们自便。” 项乐有些钱,丁贵等人才当差没存下什么钱来,项乐就借给他们一些,暂时不收利息。他们都跟着祝缨买货,祝缨无论眼力还是砍价的本事都强于他们,他们跟着拣了不少好东西。 项乐肚里一盘算,即便将珠子贩到南府去,也能加一些利润的,这一趟是真不亏。由于跟随祝缨,路上他还不用上税,就更省了。师姐几年的房租都能赚回来了,还能给母亲、妹子添点珠子首饰。 他们又往福禄县的同乡会馆去,莫县丞、关县令也在那里。同乡会馆的人虽知他们会到,但不知道确切的日期,莫县丞这儿打了招呼,他们便想着也要拜见祝缨,不想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祝缨看到关县令,问道:“你也来了?” 关县令小声地说:“大人,这同乡会馆,不能只福禄一个吧?” 莫县丞道:“老关,你这当着我的面呢?” 听的人都笑了,同乡会馆的人今年轮换,主持的是上来挨了打的雷家人,他们很紧张,有点怕抢了生意,又知道敌不过南府。 祝缨道:“那个再议。”四个县,没一个是她直接管的,是集四县的乡绅还是怎么的?怎么轮换?开哪儿?总不能一个州城开五个会馆,四县各一个、南府一个吧?那还挺浪费的。 眼下这个是真不急,各县于稻麦之外的作物都还没种出来,会馆一个很大的经济上的作用就发挥不出来,不盈利就是赔钱。南府穷,暂时赔不起。 关县令蔫了。 祝缨看了福禄会馆经营得还可以,说:“你们不会商议?你什么要他们援手,谈妥了,他们会不干?等你也开了会馆,也帮他们。” 关县令道:“下官也想这么说来着。”终不及自己弄一个便利,又想祝缨的话,难道是对自己这里也有规划了? 祝缨不打定了主意有个完整的规划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喝了杯柘浆便走了。 ………… 从州城到府城,一行人归心似箭。 到得府城,祝缨让他们先休息一日,次日来开会,她自己也好在今天处理一下积压的事务。 顾同被他派了留守,等她换了衣服、将买的东西交给花姐和张仙姑,再转到前院,马上上来汇报:“老师,才收到公文,新任的福禄县令病死在路上了。” “知道了,那个还是我发的呢。” “旧档、旧案这些日子也已复核了一些了,我也看出几件不太妥当的来。王司功、李司法复核的时候看起来也还算持正,没有遮掩太多。” 祝缨笑道:“那是当然了,他们只要不是太蠢就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将以前疏漏之处过了明路。现在报出来还有我给兜着,以后再出事儿,他们的麻烦就大了。不过也有那等目光短浅的,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能够瞒得下去。” 顾同又汇报了几件府衙里的事情:“江娘子与小江都搬出去了,分给小江两间房,她就奉江娘子同住。江娘子带着女差们去……验尸……呃……” 祝缨失笑。 顾同道:“可是,如此一来,她们就有点儿远着江娘子啦,流言又变了一种。” 祝缨道:“总比以前那些高明点儿。” “是。” 然后是府衙里的安全问题,顾同等人看了几天,说是没有发现疏漏。 祝缨问道:“你确定?” 顾同点点头:“项三娘自己个儿当贼,想要溜进来的。她从后院潜入,药倒了咱家两条狗,被鹅给啄了。” 祝缨大笑:“杜大姐又养上鹅了吗?” “前衙避开了两道岗哨,交错处被第三处发现了。” 项乐道:“她又淘气了!真是胡来!” 祝缨道:“无妨,是这么个意思。”不过项安的本事并不能说是十分高明,如果换了她,只要有耐心还是能潜进来的。不过能有这样已然不错了。府衙的墙头比县衙还高一些,还是比较安全的。 接着,王司功等人又来汇报,将一些陈年旧事也都翻出来,祝缨也都一一批了,有能说得过去的原因的都给注明。有些事情办得确实不好,不意连苦主都没了,甚至无法追查。在府城,府衙里的官员有意偏袒的情况下,苦主是很难能够继续生活在当地的。 总的来说,虽然旧账不少,都不像思城县黄十二那样过份,勉强还能糊得过去。祝缨先给他们记了过,使其戴罪立功。 第二天,再与四县开会。 祝缨先问的是各县的仓储问题,然后是徭役的人力,再来才是识字碑的进度。麦种的分发是在秋收之后,但是分配现在就可以进行了——不用等福禄县令了。 四县为了麦种又是一番争执,莫县丞此时就要求给福禄县多留一些!关县令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县衙库里的都是额外多出来的,他们各家已种了的都自留了种子,你现在用不了这么多!分发下去,明年有了收成,他们又将种子还你了,你不缺!” 莫县丞大恨,忘了这货是他的老上司,对福禄县十分了解了。 他也十分嘴硬:“大人,福禄县从朝廷领回来的种子,已然分出去许多了!扣去大人在福禄县时分出去的,如今县里再拿出五百石就能还清朝廷了!大人还给思城县拨了不少呢!思城县难道自己没留种?还有河东、南平,也都拿了!不能给那么多!” 他现在不怕关县令了,大家都是府君的旧属,谁比谁差呢? 四人吵作一团。祝缨只得给他们再次分配,福禄县说得在理,就再出五百石。同时,府衙的公廨田也有盈余,这部分祝缨可以抽出来分配给其余三县,思城县少些,其他两县多些。到明年春天收获的时候,三县再归还她。 四县私底下的勾兑,她不管。 四县终于平息,口头还要哭穷,祝缨自己在户部、州府也是这么哭的,所以知道他们在假哭,于是也都不当真。 接着,她就提出了清逋租的问题:“既多了收成,就逋租就可以清一清了。” 关县令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她把福禄县的都给清了!其他三家现在得靠自己了。王县令最郁闷,福禄县的清了,关县令这儿有抄了黄十二郎的结余,南平县逋租最少,使使劲儿就还上了!只有他! 他忍不住再想多要点麦种。 祝缨道:“今年先种这些,明年再给你更多。”她算了一下,这事是翻番的越到最后铺开得越快。明年就能全种完了。 且清逋赋她还有个绝技——搜括隐田隐户!这是一项长期受益的事情。只要派人下乡宣讲税赋,同时信守这个约定不多征,正经身份也算有点吸引力。再来,她在两县转了一转,对两县另外种点什么也有了些想法,这就更容易吸引人。 最后,她亮出了刀子:“咱们来谈谈麦收之后的税吧!” 四县心头一震,又违逆不得,只得硬着头皮与她继续谈价。即便是上官,他们也得骂她“奸诈”!她是有准备的,他们四个毫无防备!祝缨对上抠了一点,对下又挤了一点,下了个公文。她打算用这些钱改善一下南府的状况譬如翻新仓储、奖励府学等等,同时也可以用来支持开设同乡会馆。 整个南府共用一个同乡会馆,各县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谈妥几件事,她才将四县的县令放走。 郭县令就在她隔壁住着,回到县衙里就开始准备识字碑的事情了。这事儿祝缨有经验,都照着她的步骤来,郭县令情知这种“教化之功”自己是争不到了,但为讨好上司,该做的还是要做。 祝缨这里,又请了南府的梅校尉过府来吃席、议事。 梅校尉管着两千兵马,是一股大势力了。也因如此,南府司兵的权责被大大的压缩了。祝缨先向梅校尉道歉,说是自己早该与梅校尉好好交流一下的。 梅校尉已然知道她都干了什么了,深觉她是个厉害角色,忙说:“大人新任知府,当以正事为先。” “就为正事,想之前黄十二的案子,若非校尉这根定海神针,非但是我,便是刺史大人也要身陷险境呢!” 梅校尉也谦虚了几句,又说:“职责所在!且与大人打交道十分爽快!大人又拨与我们钱粮,孩儿们都问,下回什么时候还能再来这么一次哩。” 祝缨笑道:“正是这个话,以后少不得要劳动校尉的,不要嫌烦才好。” “那不能够!” 祝缨关切地问:“前番黄十二郎的案子,我手头也紧,并不曾分拨太多。如何听校尉的口气,似乎觉得还不错?可是营中稍有些……” 梅校尉心领神会,道:“人吃马嚼的!且在一地驻扎得久了,不免有人拖家带口。这……” 祝缨道:“长此以往,岂不要军心涣散了?那可不成!可惜我在福禄县的时候被参过,不好再犯。” 她给梅校尉出了两个主意,第一,宿麦种子她白给梅校尉,使梅校尉所管的田地可以种两季。第二,她给钱,用的正当理由是——南方潮湿,器物容易损坏,用作更换甲胄的补贴。当然不是每年全换新的,而是以轮换的名义。这笔钱也是按照品级来分发,梅校尉拿最多的,底下依次递减。 “眼下不敢多给,福禄县百来号人还罢了,校尉这两千人,有点儿犯忌讳。” 梅校尉道:“不错,领兵在外,还是谨慎些好。” 祝缨又给他许诺,以后如果南府有什么新的进项,梅校尉可以参与。梅校尉问道:“也是橘子吗?我那里的地,倒也可以种。本钱也有一些。并非我贪财,粮饷自开国初定了下来,这么些年了没怎么见涨啊!” 祝缨道:“懂,我们的俸禄也是。” “俸禄还涨了点儿,”梅校尉公平地说,“又有田可免税,士卒的粮饷就千难万难,一加,就要加多少万人,啧!户部、政事堂一听就要摇头,每每只肯给一点儿。这里又不同于他们太平地界,剿匪人手不够时,还要自募些,粮饷我们自己就要犯愁啦。” 祝缨道:“我在一日,便与校尉共甘苦。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人只管说。” “请严明军纪。” “哎?这话就不对了吧?我的部下绝没人乱来!” 祝缨笑道:“要有人乱来,我就该与校尉理论,而不是请求啦。” “哦哦。我道又是谁胡说八道呢。” “因我以后必有事要托校尉,不得不先讲明。” “哦。什么事?” “现在说了就不灵了,到时候校尉就知道了。” 梅校尉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又得不到解答,只得带着一些钱囊将丰的好消息回营了。 ………… 祝缨一回来又是一番忙,才安静下来,京中公文的批复也下来了。 大理寺、刑部核准了她的判罚,司法佐、司功佐二人流放,这天,他们被拖到府门外各敲了二十板子,再上枷,一路被发配了出去。 府城里的士绅们都摒息凝神,很担心她又要拿谁开刀。不想她却不大动士绅了,她又去了一趟府学,看了学生们月考的卷子。再出了一道公文,公布了自己之前与四县的县令们“商定”的结果。即名额的分配。 祝缨一向有一个理念,得让人能沾着好处,才能将人捆得更紧。公文下来的时候,唯南平县议论纷纷,南平县的成绩一向是最好的,学子们便以为这是夺南平县的资格来给其他三县。他们联名上书,由学生里成绩最好的一个叫邹进贤的递进了府衙。 祝缨展卷一看,不由一笑。将学生们召到了府衙内,再命博士将学生们的籍贯一一列出。 邹进贤道:“大人,以此看来,四县是都有二人以上,仿佛没有改变。然而有的县只有二人,县内若推荐不学无术者入学,再以通识功课者考试,是白骗两个名额,又当如何?” “举荐之人也要复核。”祝缨很耐心地对他们说,“若文理不通,追责举荐之人。” 邹进贤等人还是不愿接受:“敢问大人,即便通了,也可能考不过,是也不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府学之内尚有滥竽充数者?” 祝缨淡淡地道:“滥竽充数的荆五已革了去。” 邹进贤默了一下,荆五郎确实学问不佳,要说他能自己考进来,邹进贤也是不信的。他说:“以往,无力争执,因大人与前人不同,学生们才来进言。若大人也是庸碌无为之人,学生们不说便是。” 祝缨没有生气,她走了下来,和气地问道:“福禄县,是南府所连吗?” “是。” “是朝廷所有吗?” “是。” “福禄县的读书人,是读的圣贤书吗?” “是,可是读不好……” 祝缨道:“既然是,朝廷就不能放手,不能不管他们。” “大人何不选派大儒讲学呢?且大人任福禄县令之后,也是举办学校,不是也能有人考进来吗?” 学生们都比较信服邹进贤,听他说得有道理,且不能理解祝缨所言。“能者上、庸者下”不是么?他们开始窃窃私语,博士急忙维持秩序。 祝缨问道:“南府考出去的,又有几人?你凭本事能考到哪儿?” 邹进贤涨红了脸,他知道自己的学问拿出去或许未必能入更高的学府,国子监的教材他也看过了,赵苏抄的讲义他也看过了。天下能人当然是很多的,学问好的人他服,却见不得有人偷机取巧的。 祝缨叹了口气:“书呆子啊。我以前是福禄县令,现在又使府学常年分给福禄县名额,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邹进贤道:“愿听大人教诲。” “你觉得我是循私念旧,还是眼界更大一些,认为南府也是朝廷所辖、南府的学生也应该准备有机会到州城、京城更高的学府见见世面?嗯?” “那学生也愿意用功考出去。” 祝缨轻描淡写地说:“考个屁,不给你们见识一下,你连自己差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读的课本都是缺的,拿什么考?要说自己负笈求学是不是?去京城游学是不是?你们自己个儿跟蛐蛐儿似的自个儿斗出个头名来,那要本地官员干什么?要朝廷干什么?你自己能干,也不能绝了别人的路。我与别人之不同,正在此处。” 邹进贤还想说什么,后面同学已经拉住了他。他们都听明白了祝缨的意思,给福禄县争名额,不是只为了福禄县,而是基于她“众生平等”的想法,也会为南府学子争取类似更高学府的名额。 得按住邹进贤! 学生们七手八脚又心潮澎湃,博士也有点激动,道:“大人,邹进贤年轻气盛,会想明白的。” 祝缨道:“府学的卷子我看过了,内有几个狗屁不通的,连我都看不下去!弄明白!” 博士额上沁出汗来,道:“是。” 府学生们又是一阵欢呼,内中夹杂着几个目光游移的。 “散了吧。”祝缨说。她确实是要为南府也争取几个进国子监的固定名额的,不但是南府,她正在构思一个奏本,国子监那么多门学科,那么多的学生,一府保有一个,这要求不算过份吧?如果不能具体到府,每州一到二人,余下的名额再争竞,总可以吧? 高官子弟就可荫入学中,为了加紧朝廷与各地的联系,各地给一个名额又怎么了?给当地人机会参与到全国的事务之中,也是另强联系的一种方法,不是么? 以她在这偏僻地方的经验,时间久了,语言都不通了! 顾同在一旁心神激荡,大声说:“老师所思所虑,才是谋国之论!” 祝缨敲敲他的脑袋:“不要拍马屁。” “拍马都赶不上,如何拍得?”顾同笑着说。 祝缨道:“干活去!” 顾同跳了起来:“是!” 顾同跑去找王司功,继续与他复核旧档。府衙旧档存得不多,主要还是鲁刺史主政之后,档案才更完备的,就几年,如今已查到了尾声。 他二人正看着,项安又走了过来:“大人。今天我去看师姐,路上有人托我向大人求一事。” “什么事?” “是城内那家米铺,请大人题写匾额,愿付润笔。” 害!外快来了! 地方官员的外快收入里,最合法的是公廨田、收租税时加的一部分地方上的分润,其余也不算贿赂的是年节人情下属的孝敬,只要不太出格,没有公然收钱办事,尚可接受。而“润笔”就是正当收入了,写匾额、题字、写墓志铭等等,都可以收高价。 大部分的官员都读过书,字也能卖几个钱,不过大多数人的字未必值这个高价,多出来的溢价是本地官员这个身份给的。也有一部分人书法一流、学识极佳,日后还能封侯拜相,买到这样的字,那是买家赚大发了,可以传之子孙了。 祝缨叹了口气,道:“好吧。查查米铺有无劣迹,没有官司在身、没有旧案人命,就接了。” “是。” 一个匾额能赚个几十贯,祝缨的字不能算书法,不过有王云鹤和刘松年的信件之类,她不免会仿一仿他们的风格,写个字在南府这个地方也不算丢脸。 此外又有墓志铭,也是几十贯上百贯不等。祝缨十分小心,凡要给她润笔的,她都先派人查一查此人的老底,一个月也写不一、两份,倒揪出三个有旧案在身的。此事却又怪不得李司法,乃是苦主不愿意告官——以贫告富,不但难赢,还容易被报复,更耽误自家生计。 祝缨都给办了。 弄得找她写字的人都少了。 写了一道匾、一篇墓志之后,南府司马章炯终于到了。 第208章 司马 “到了?”祝缨问。 小柳用力点头:“嗯嗯!驿站那里送来的消息,这会儿该往城里赶过来了。算算脚程,该是快到了。” “知道了,你告诉小吴,派人再去一下给章司马准备的住处看看,顺便洒扫一下,好叫司马一来就能入住。门锁钥匙当着他的面儿取下来,让他自换新的。”祝缨仔细地叮嘱。 小柳道:“是。” 顾同探头探脑地:“老师,司马这就要来了啊?” “你那是什么怪样子?” 顾同的表情变了几变,道:“又有些担心又不那么担心的。” “哦?” “副职嘛,除了县里的副职还容易管些,府、州的副职怎么都有点儿像坐探呀?”顾同嘀咕。 以前他还是个天真的小县城的学生的时候,看所有的官员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体的,了不起是因为各人的性情、各人落袋的银钱纠纷之类有个亲疏远近恩怨情仇。近几年、尤其是做了祝缨的学生之后才知道,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 朝廷就不是很喜欢一个官员将某个地方经营得铁板一块,副职之初心既是“储贰”也是“制衡”。为了治理好一个地方让主官和副职搭班子是搭班子,使一人不能在一地一手摭天也是朝廷要考虑的内容。各州每年入京的人都规定要轮流,也是不能叫某个人垄断了消息渠道。所以一地之副职,不可能是主官想要谁就是谁。能不能理顺关系,端看个人的运气和本事。 主官副职拿到告身那一刻,就知道朝廷的期许,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现在来的这个章司马,顾同感觉并不很乐观。 他又很相信老师的本领,眼看南府已在掌握之中,想来一个光杆儿的司马也不能成什么事儿。只是如果司马跳得太高,太耽误正事儿。 祝缨低头又看了一眼章炯的简要信息,很少。就算是在吏部,对一个官员的信息记录也多是记录一下父祖三代、籍贯、年龄、某年出仕、任何职、何时升降转、考评等第和考语等等。怎么解读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祝缨道:“看起来倒是个能干的人。” 章司马的任命发布之后,吏部终于告诉了祝缨这个主官将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下属。 章炯,三十八岁,正六品。在这个年纪坐六望五,已是官运不错的人了。他是正经的科考出身,名次虽然不高,但是起手是官员,正九品。算一算,这一年章炯才二十三岁。先在京城呆了一阵子,然后是任地方,一路干上来,十五年间做到了正六品。能力应该是有的。 再看他的出身,他的父祖都是官员,祖父一生做到了七品,父亲做到了六品,这二位都已经死了有些年头了。能让他丁忧的人都不多了。 这样一位人物的到来,朝廷应该还是比较照顾南府的。年富力强,又有地方上政务的经验,应该也有一颗上进的心,挺好的。 祝缨对顾同道:“他既来了,你们以后都要当心些!要守府衙的规矩,不要散漫,不能再将前衙当作自己家一样了。” 顾同道:“是。我这就去对他们也讲一下。不过老师才整顿过府衙,上下都还是很守规矩的。” 祝缨点点头:“去吧。安排好接风宴,再让小吴带人去迎一迎他。” “是。” 祝缨转回后衙对家里人说了这件事儿,让他们心里也好有个数。祝大道:“他是副的,就算不干好事儿,怕他怎的?”张仙姑道:“你又在孩子面前胡说了!什么好的坏的?不过老三啊,司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祝缨道:“都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要是他带着家眷赴任的,咱们也要有个准备。” “哦哦,这样啊!那我知道了。”张仙姑道。 花姐道:“虽不知道他家中有什么样人,不过礼物我已备好了,只看他是什么样的,咱们就送什么样的礼物过去。” 祝大惊讶地道:“这正的还给副的送礼啊?以前给官儿大的送就算了,现在是怎么回事?” 花姐解释道:“只是几样简单的东西,并不是重礼,不比往京城送的那些。” 祝大揉了揉鼻子,心道:这司马当的!我得看看他是不是个识好歹的人。 祝缨道:“明天就能见着真人了,现在多猜他的性情也是无益。” 张仙姑道:“花儿姐啊,那咱们把衣裳再拿出来晾一晾吧。见客了得穿得郑重些。” ……—— 话分两头。 章炯不是来任本地主官的,本地官员就没有必要结伴去必经之路迎他。他自己到了南府的驿站落脚的时候向驿丞通报了姓名,辨明了身份被驿站上报的。 才住下,预备第二天到府衙报到,当天晚上小吴就带人到了驿站。 小吴自从知道了章炯要来的消息,心里早揣摩过这个新的司马许多次了。他自认是祝缨的心腹之人又得到重用,便额外为祝缨操了许多的心。副职!这一点小吴比顾同更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他自己设置了一套预案:先热情周到地迎接章司马,章司马要是个好的,跟祝缨一条心,那这番热心也不白费。如果章司马是个坏的,那也可以麻痹一下他! 小吴给自己定位好了,就殷勤地跑到了驿站去求见。 他亮了自己的身份,又问驿丞:“章大人住在哪里?快领我去见。” “回大人,就在那边的那个屋子。” 听到驿丞也叫他“大人”,小吴感觉颇佳。站到章炯的门外,他又是一派恭敬了:“章大人,下官是南府司仓,奉知府祝府君之命前来迎接大人。” 里面门打开了,小吴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端正的男仆走了出来,道:“司仓大人?我家大人有请。” 小吴让身后的衙役在外面等候,他们也带来了一些礼物,小吴掌握了一个送礼的分寸:咱们都是清廉的人,热情,但是清廉,所以人来了厚礼还是没有的。 小吴对驿丞道:“辛苦你啦。”抖抖领子,迈步进了屋内。 先作揖,口称“下官”,等上面一个浑厚的男声说:“请起,不必多礼。”才站直了身体正式打量这位章司马。 章炯是个须眉丈夫,身材不算特别的魁梧,却也有些威严的样子,国字脸,鼻直口阔,目光炯炯,须中杂了几根银丝,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副相貌够他再用个几十年,有朝一日身着朱紫,模样也不显寒碜。 小吴道:“大人好风采!” 章炯一笑:“过奖啦。” 小吴道:“下官姓吴,大人唤我小吴就是,他们都这么叫我。听说大人要来,祝府君欢喜得不得了,说,总算又来了个得力的人!只可惜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才能到,还没去州城之前就念叨着,吩咐咱们给您修葺住所呢。哦,咱们本州的规矩,打从前头鲁刺史时就说,每年两次、半年一回,要到刺史府去面见陈情。” 小吴絮絮地说着:“啊,下官见到大人这般模样,实在心生欢喜,话多了些。” 章炯道:“哪里,我还有事要问你哩。你官话很好。” “大人过奖了。不知大人有何事垂询呢?” “未知府君明日可在府中?” “本要出巡的,您知道的,这时节南方就要秋收了,不出去看看不放心。听说您到了,便止了行程。未知大人携了家眷否?也不知道准备的住处够不够?是一处二进的庭院,有偏院的,也带仆人的住处、马厩等处。” 章炯道:“足够了,我并未携眷赴任。” “啊哟,那您的起居……那倒也不碍的,府衙里还有小灶呢!” “哦,是吗?” 小吴给祝缨说了几句好话:“是,府君一向关爱我们,宁可自己俭省,也要咱们过得舒服些。大人见了就知道,祝府君是最好相处的一个人了。大人又是这般的和气,你们一定处得来的。” 章炯笑笑,问道:“府里其他人呢?” 小吴道:“府里还有六司,司仓便是下官了。司功姓王、司法姓李,他二人最忙了。司工姓彭,他接下来就要忙喽,秋收一过,就是整修水利工程。司兵略清闲些,因本府防务尚有梅校尉担当。司户祁先生不太爱说话,您要是遇到他不答话,一准儿是害羞了。” “诸位各有所长啊!真想早些领略诸位的风采。” “大人过奖了,”小吴道,“那下官就先不打扰了,明日下官陪您一同去去府城。” “如此,就辛苦你啦。” “大人哪里话?”小吴笑着退了出去,“大人一路奔波才是真辛苦,您再劳累一天,等到了府城安顿下来就好了。” 他已对章炯有了点数,他见过的官儿不少,这个章炯看起来是有心气的。一见面也不给他下马威,也不特别急切地打听府衙的底细,就是有点城府的,有小算盘,不太好对付啊。明天得找个机会将自己看到的都告诉大人才好! 小吴观察章炯的时候,章炯也在观察他。章炯怎么看这货,怎么觉得他身上带着一股油味儿。心道:怕是个从小吏升上来的官儿。这也难怪,烟瘴之地,官员选拔原就难些。那位祝府君已是个难缠的主儿,再添上这样的下属…… 章炯叹了口气,暗想到任之后恐怕要花上些时日来探探这些人的底,光知道个姓有什么用? 不是所有的地方官赴任前都能拿到自己想要的讯息的,有些人职位太低,甚至不必进京,京城那儿一纸公文给他,就打发上任了。章炯介于两者之间,他未能像祝缨那样从吏部将所有的档案都看到,更不知道上司祝缨的履历。 不过祝缨此人还是小有名气的,章炯多少有些耳闻。 他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人,一个小厮、两名健仆、两个脚夫,都比较年轻。只恨自己不能将自己之前得用的下属带一两个来。 第二天一早,章炯和小吴都早早地起身,小吴又早早穿戴整齐站到章炯门外等着。章炯不经意地问道:“你便日日这么侍奉祝府君的吗?” 小吴笑道:“府君可不归我伺候,他自住后衙里,与老封君她们住一块儿。” “府君家眷都在这里了吗?”章炯有些吃惊地问。 小吴道:“正是。” “那可真不容易啊!身体都康健吗?” 小吴道:“都还好。” “哦。那便好,那便好。” “大人,请。这会儿府衙里应该已经分派完差使了。” “每日都先分派吗?” “是啊。”小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地方官署都像祝缨这么办的。祝缨这儿,是延续自大理寺郑熹主事时的规矩,郑熹又是接手龚案时养成的习惯。大部分的官署,大概十日一休沐,休沐日转天到衙门里应卯的时候主官或者代理的官员大致说一下要干什么,然后就散了。也就是十天安排一次,如果没有突发的事情,大部分没有训话瘾头的主官是不会召集人的。懒惰一些的,或能一个月都不会将整个衙门召集一次。一般是在春耕、秋收、征缴这三个时段才会频繁一些召集官吏安排事务。 只要想干活,就永远有活干,如果想“无为而治”,也总能有“垂拱”的办法。许多地方“垂拱”反而是件好事,官员瞎折腾反而劳民伤财。 章炯心道:是个爱生事的主官。 ……—— 二人一同往府城去,小吴也看到了章炯的随从,五个,都年轻。再看他的行李,也就两车。小吴估算了一下,如果刨去铺盖、衣物等,章炯的行李并不多,甚至有些寒碜。 一行人半天就到了府城。 章炯看着这座府城,除了其规制是按照朝廷要求修建的,其他的都称不上好。 路上有好奇的人围观他们,指指点点的,仿佛在说些什么,章炯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听不懂这个! 一路上走的是驿路,多是与驿丞打交道,各地驿丞说出来的官话虽各有口音,都还能分辨。章炯也在外地任过官,对方言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地方是一句土话都不肯让人听懂的!虽然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像是对他有好评。 他不动声色,又看了小吴一眼。 小吴将他引到了府衙前,章炯看这府衙,见这里应该是新修葺过的样子,门口已列了四名衙役。小吴说一句:“章司马到了。”四人齐齐行礼,小吴道:“司马稍待。”大步往里走,里面又一声一声地往里传:“章司马到了!” 章炯下了马,衙役接过马缰绳往一旁拴住,章炯走到门房前,便见远远有一群人往这里走来。他站住了垂手等着——他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 二人离得比较近了,章炯又抢上几步行礼:“下官章炯,新任南府司马,拜见知府大人。”接着便从袖子里取出了告身。 祝缨接过了,核对了上面的信息,道:“不必多礼,里面叙话。司马携带家眷不曾?” 小吴忙说:“大人,司马未曾携带家眷,有几个仆人,又有行李,下官这就安排人送去司马的宅子里安顿。” 祝缨道:“去吧。” 章炯还要客气,祝缨道:“让他们去办,咱们还有正事呢!请。” 章炯看到了传说中的祝缨,这也未免太年轻了!心里也是感慨,瞧瞧人家,这就有绯衣了!两人到了签押房里,祝缨在上面坐了,章炯就理所当然坐了下手第一的位子,接下来六司官员也都入座了。 祝缨道:“你我都是新任。我比司马早到几个月,有事些事儿就当仁不让啦!” 章炯道:“下官只是辅佐,听大人的令,唯大人马首是瞻。” “你我同朝为官,是同心协力。我便不说什么客套的话来,咱们先认认人?来,见过章司马!” 六司都先见司马,祝缨一一给他介绍,然后说:“司马今天就算是报到啦,新到一地,我给司马三天假,安置一下。纵使没有家眷,也该歇歇脚,明日我在府衙设宴,为司马接风。一应事务等司马安顿下来再细说,以后少不得要司马出力呢。” “下官职责所在。下官驽钝,万事听府君号令。”章炯说。 他之前是做县令的,现在调过来做司马,小升了半级,却又是由主官一言堂而变别人的下属,小有不得劲儿。 祝缨道:“司马如此客气,府衙里大家都是自己人,放轻松些才好。叫他们过来吧。” 不一会儿,府衙的差役也轮班过来拜,认一认章炯,又给了章炯两个腰牌。丁贵端着一张托盘过来:“大人,这是您的,这个是给您一个仆人进来听差的。这边儿这些签子、票子是您领东西的表记。前番府衙里出了点儿事,门禁管得严些。” 章炯点了点头,丁贵便将托盘放到他身边的小几上,将衬布四个角一拢,结了个小布包,一并递给了章炯。 祝缨道:“我让他们送司马去住处。” 章炯道:“有劳。下官尽快安置了再回来拜见大人。” 两人的会面就这么客客气气又风平浪静地结束了,章炯注意到了祝缨身后有两男一女,但是祝缨没有介绍他们。祝缨也留意到了章炯身上的种种痕迹,与之前知道的讯息一一对应。 祝缨将章炯送出了签押房,小吴又接着将章炯送去安置。章炯到了新居,发现自己做了司马之后居住竟不如做县令时,以前既可住在后衙,地方还更宽敞。小吴又给他介绍了不远处是王司功家等等,接着又给章炯的仆人说:“柴米水草料都备齐了,用完之后就要你们自己留意啦!府衙每月都有料钱发放,你拿签票去领就得。” 都嘱咐完了,小吴就离开了。 章炯将这宅子都看了一遍,只见都是翻新过了的,也打扫得十分干净,屋内甚至有干净的铺盖、帐幔之类。连花都给他养了两盆。 章炯心道:这可厉害了! ……—— 另一边,小吴着急跑回了府衙,正好与顾同等人都在祝缨面前。 顾同脸上微红,说着:“这位司马看着……看着……”看着真是一表人材!他有点想收回之前忌惮司马的话了。 祝缨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小吴蹿了上来,说:“大人,刚才我没说仔细呢!顾小郎君,这位司马也不太简单呢。”便将他所观察的又细细地说了出来。 祝缨道:“你们管那么多干什么?早告诉过你们了,先做好自己份内的事。都不许小瞧了他,他是正经科考上来的官儿!顾同,自己掂量掂量这个份量。” “是。” 第二天,王司功一大早便到了府衙,到了便先到签押房找祝缨汇报:“大人,咱们这位新司马,他好像听不懂话。” “哦?” “下官说着官话,他似乎……”王司功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示意章司马反应不过来。他俩邻居,昨晚本想多聊聊,哪知章炯是勉强听得懂他的话,听完还要反应半天。最后通过书写完成的交流。 祝缨失笑:“是听不懂方言吧?不急,能看懂公文就好。今天咱们先为他洗尘。” 这一天府衙里设宴,除了当值的,普通的衙役也有酒食。 祝缨不饮酒,先向章炯做了说明:“我不善饮,喝酒会闹笑话,你们不必管我。” 章炯拢共也就喝了三杯便放下了杯子,同样要了茶水,司功等人便也不好畅饮。唯祁泰该喝多少还是喝多少,看得王司功一阵羡慕。 席间大家都还客气,祝缨看着章炯的反应确认他确实听不大懂方言,她也不戳破。只是与章炯交谈的时间却变长了,有人过来敬酒就细细给他介绍在座的人。又说了一些在南方生活的细节,说:“你孤身在此,生活上的事儿只好自己多留意啦。” 章炯十分警醒,将祝缨的话记了下来。 接风宴过后,第二天章炯就命人带了礼物到府衙去拜见张仙姑和祝大。 老两口早就准备好了行头,一看章炯的样子也都一怔:“司马生得好气派!” 章炯忙谦虚,说祝缨才长得好。张仙姑不想人家提她女儿这个话题,道:“不说她,不说她。”祝大看他像个官样儿,戒心就升了起来,问道:“司马是来干什么的呀?” 祝缨道:“是来做司马的,府衙的事儿他也管,回来我再给爹细说。” 章炯看这老两口,说有架子也不太像,说没架子又有点端着,不大像能养出祝缨这样儿子的人,也有点犯嘀咕。又想:这家人丁也太单薄了吧? 张仙姑努力岔开话,说章炯也太客气了,大老远的过来还要带礼物,自己日子怎么过呢?章炯道:“礼数是不能亏了的。” 双方到底说不到一块儿去,不多时章炯就要告辞。张仙姑苦留他吃饭,章炯与王司功沟通不畅,一时大意留下来尝了杜大姐的手艺,悔不当初。 三日一过,章炯就正式到了府衙里来,他特意吩咐了仆人:“将我的午饭送过来。” 见祝缨大清早就分派活计,暗想:我所料不差,他果然是勤奋好事之人。 章炯已做好了坐冷板凳的准备,他当主官的时候,对副手也是先考察的。不意祝缨吩咐完了别人,就问他:“司马是想先看卷宗呢,还是咱们一边议事一边慢慢摸索?” 章炯道:“听大人吩咐。若是大人不嫌弃下官新到,下官旁听即可,晚间可再查阅卷宗。” 祝缨道:“卷宗不能出衙门,只要你人在这里,想怎么看都行。” 章炯顿了一顿:“是下官大意了。” “那就开始吧。” 章炯就像个影子一样的坐在祝缨旁边,祝缨今天说的是仓储的事情。祝缨的官话极好,章炯听得很明白,见她在做秋收预案,兼提及了徭役的问题。章炯是做过地方官的人,内行看门道,听祝缨将徭役计算得如此细致,征发时还能顾及到百姓的负担之类,比之自己虽然是“多事”,却又是真的“本事”,是自己所不及。 人一旦比不过别人的时候,就开始心慌。 接下来是彭司工,他又说了自己需要多少工的问题,彭司工的官话连半桶水也不到,章炯整个儿一个鸭子听雷,更觉身上燥热。亏得接下来是祁泰又说话了,章炯重新听清了。可祁泰是个算账的,官话清楚,一长串的数目章炯心算又没能算得过来。 彭司士道:“老祁、老祁!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算不过来!” 祁泰又给他重复了一遍,章炯看明白了,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不太懂哈? 开完了上午的会,祝缨问道:“司马是不是……方言上有些障碍?” 章炯苦笑道:“实在是惭愧。” “我也是到了之后才学的。”祝缨又关切地问他:“公文总是能看得懂的,对吧?” “这是自然!”章炯微有不悦。 祝缨说:“那就好!我正要巡视一下各县,司马正好坐镇府衙,司马真是及时雨。” “啊?” “往来公文,司马看着办,要用我签的,南府也不大,送过来也不过几天的功夫。至于语言么……王司功的官话还是能听懂的,他也就在这里,叫他做个通译。司马聪明人,科考比我在行,很快就能学会的。” 章炯又说了一声惭愧。 祝缨道:“这里就你我,不必客套。那就这么定了?” 章炯道:“谨遵命。” ………… 祝缨要出巡,除了仓储之外,她也想看看各县的作物,她心里已经有了一点点想法,具体如何,还要试验。并不是一开始看起来不怎么样,以后就发展不起来,也不是现在看着不错,接着就能躺着赚钱的。 就像橘树,福禄县的“福橘”起初是卖个“彩头”,颇有点神棍诈骗的味道。更甘甜的橘子是她以县衙的名义悬赏重金诱使人改良出了更好的品种。如今尝到了甜头,又不断有人仿冒,福禄县的人自己也更注重品种的改良,以与别人做出区分,这才越来越好的。 这些都得她亲自去探探底。 第一站是河东县,因为她之前是“静修,不曾亲自踏遍全县”,这次得补上。 王县令接了祝缨,他非常珍惜这次机会,郭县令,府衙的邻居,关、莫二人,府君的故吏!只有他,没有任何特殊的亲密关系,连做同僚的时候都没能有眼光地提前交好。 祝缨道:“不必着慌,咱们先看仓储。” 王县令道:“大人请。” 祝缨先看了新筑的仓房,感觉做得还不错,又问:“用工没有超支吧?” “不敢不敢。”王县令说,“都还可行。以往是做事不精细,有些事儿没想到白费了人力物力。经大人点拨,通盘一调度,可省了不少呢。” 祝缨道:“便是种成了宿麦,今年也只回收麦种,不可征税。” “大人放心,下官不会干杀鸡取卵的事儿。” 祝缨道:“河东县,雨水是不是更少一点?” “是,不及他们三县,故而这水……” 祝缨笑笑:“水你们也是不很缺的,在这个地方,雨水是比北方要多不少的。” “害!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天气仍然炎热,王县令请祝缨往一边屋子里坐下,仆人奉上解渴的饮品。祝缨不饮酒,自家喝点水和茶,外面奉承的人就变着法儿的准备各种饮品。王县令奉上的也是甘蔗汁。 祝缨问道:“现在就有柘浆了?” “是秋甘蔗,次年收,甘蔗好放,能放两三个月也不腐烂。至今还能有现榨的饮用。” “只有柘浆,没有糖吗?” “有的有的!大人要用吗?这就取来,是上好的糖霜。” “不要拿到这里了,随口一问罢了。回去再看。” “是。” 一行人回到县衙,王县令忙命人取了糖霜来,所谓糖霜是甘蔗所制,不过颜色是白的,色白如霜,故名糖霜。祝缨看了一下,道:“有没有更好的?” “本地只有这样的。” 祝缨心道,可惜,仿佛听说贡品里有更好的糖呢,不过这样也可以了!真当了贡品,又未必是好事。 她想的就让河东县种甘蔗。甘蔗这东西她在京城也见过,家里张仙姑和祝大因年轻时条件上不好,牙口越来越不好,两人也不嚼那个,祝缨就给他们买饴糖之类的吃。 甜的东西,永远能吸引人。而糖是贵的。贵,还比较稀少。糖霜就更少了。 到了南方,柘浆就喝得多了,祝缨之前留意到了。但是福禄县地方不太适宜种甘蔗,河东县的条件就要好一些,平地比福禄县多一些,在保证粮食的前提下,祝缨希望把甘蔗也给种开来。 如果制成糖的话,比水果又更好储存。糖这个东西,实在是太诱人了!它本身就是比较贵的东西,不用挖空心思去设法抬价,其余三县合适的土地都给种了都不愁卖的。 至于成品的样子不是特别的好,这有什么?先制红糖之类,不要求贡品的品质的话,现在的工艺稍作改良就行了。原料是甘蔗,所以也要受季节的限制,祝缨打算自己先在公廨田里种点,研究研究。 她不再提甘蔗的事儿,而是与王县令算了一回麦种、水利等等。这一回在河东县明着转了小半个月,上回经过的一些村子都没有再进去,王县令给她安排了另一条路线。所到之处是一片“农家乐”,人人都脸上带笑,当地乡绅也都穿戴整齐地迎接。 祝缨对王县令道:“只有惠及小民,你的差使才算是办好了呢。” “下官明白。” 祝缨离开县城,就对项乐、项安道:“你们弄几车甘蔗回府里,再买点糖,要是有制糖的家什,也弄一套回去。都放家里收着。” 二人应命,项乐就各告奋勇干这件事,因为祝缨巡视的下一站是福禄县,这样他虽回了府衙,妹妹可以随行,能够回家见到母亲。 一行人再去福禄县,到了驿站消息就瞒不住了,莫丞骑马飞奔而来。祝缨笑道:“你这一路没踩坏庄稼吧?” 莫丞道:“那可不敢!再说了,田里哪有大道好走呢?跑到田里不怕折了马脚?” 祝缨道:“今年还行?” 莫丞道:“不敢说大丰收,也不比往年差。薄田肥力确实有些不足,还是要用心积肥。大人总能想到前头!”他还以为拆了黄家盖茅房是为了警告羞辱犯人,哪知竟是真的为了积肥考虑! 祝缨见他上心,也很高兴,又问县里其他的事儿。莫丞道:“都好都好,就是上下都想大人了!阿苏县那里,榷场也还如往常。他们那儿好像比以前好些了,榷场的生意也好了一些。” 祝缨道:“是么?那去看看。” 莫丞请她往清风楼里住下,祝缨站在楼上忍不住笑了:“我倒住过来了!也好,地方宽敞,今天我请客。” 莫丞道:“怎么能让大人破费呢?” 祝缨道:“福禄县也不富裕,还是我来吧。”这穷鬼地方,她在这儿当了快六年的县令,都没有个富户捧钱来请她写个匾呢! 清风楼宴请的还是以前的常客,祝缨依旧如常地与他们打招呼,顾翁因孙子在她面前,自觉也有面子,老腰都挺直了。项母也得一席,与常寡妇邻坐。赵娘子也到了,她在宴后没有走,与顾翁等人坐那儿互相熬着,熬到别人不好意思了,满意地看到只有自己留了下来。 她这才起身,一声“阿弟”叫得有一点点的底气不足。五品官的概念,她现在知道了。祝缨还是叫她:“阿姐。” 赵娘子道:“阿弟,山上小妹托我问候。” “她一切顺利吗?” “忙了这么久终于将那些个人给弄服啦!”赵娘子高兴地说,“又听说朝廷不许官员离开自己的地方,她才没来。就叫我问一问,什么时候想见你一面呢。” “随时都可以。” “哎,还有一件事儿,她想先问一声儿。你要答应了,她就带孩子来,要不合适呢,就当我没提——她想,自己到县城来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想把小妹托给你教,行不行?” 祝缨诧异地问道:“她不想小妹接手她的家业?” “当然是想的,说,只有多学些本领,以后才能当好家的。” 祝缨问道:“小妹……六岁?” “是。” “教养一个孩子,我这里倒没什么。她现在六岁,想学好了成个人,学到十二、三岁我还怕不够。这个年纪就离开寨子,她与族人相处的时日又不多,一去六、七年,在外面的日子久了以后恐怕会与族人生份。不利统御族人。” 赵娘子道:“那我传信回去,问问她怎么想的。” “好。我再多住两天。” 祝缨给赵娘子开了条子,赵娘子当晚就派人出城送信,顾同依旧陪同在清风楼里居住。听祝缨说还要再多住两天,他有点坐不住了:“已经秋收了,且将府衙交给司马这么长的日子,他不会乱来吧?” “这回不说人家看着就像个好官员的样子了?” “人不可貌相嘛!”顾同短暂的赞叹了章炯的长相之后,又开始围着祝缨考虑问题了,“才将府衙上下收伏呢!别再来个搅屎棍才好。他语言不通才没生事,等学会了,不定怎么样哩。” 祝缨道:“不至于的。” 她一点也不着急,第二天一早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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