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是因为娇娇的案件提示。由于之前没有女官,衙门监狱里的女吏也是兼的,与之相适应的法条也是没有的。现在有了娇娇的案子做例子,她自己先判了个案例,再呈报上去,想在现行的律条里加上这一案相仿的情况,以为定例。 即,男上司假借职务之便,与女下属有苟且之事,当如何判罚? 她的意思,因其尊卑次序,上司天然就居上位,是朝廷官位给的位差,而女下属又不同于下属之妻女,是直面上司的压力,受其管制要听命的。以上凌下,不存“通-奸”只有“诱-奸”或者“逼-奸”乃至“强-奸”。 所以女下属当无罪,男上司之罪当加一等。娇娇案里,娇娇与二佐之关系,她就是按照这个原则来判的。 这里面又有一个很正大光明的缘由——“士行”。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士人天然就得有个德行操守,朝廷的官吏就得做出个正经人的样子给百姓当模范。不要你多么的高风亮节,起码不能有“禽兽行”吧? 至于其他方面,譬如贿赂安排职位,这个律法里早有条目,照那个办就行了。掏钱的荆五郎,她已经罚了。娇娇没钱,但是入职的时候没有正式的考试,所以逐出。 写完了,吹一吹,才对顾同道:“我怎么了?” 顾同笑吟吟地:“老师,如今六司之中,两司已然在手中,眼看就能换了司功、司法,就只剩司兵、司士了,要怎么拿回来?老师只属吩咐,我们一定好好地办!” 祝缨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呀?府衙六司,朝廷所设,都是归我管的。什么拿不拿的,嗯?” 顾同道:“那也得听上官之命呀!我看了看,这些人,乱七八糟的,说不定还没我干得好呢。不不不,我不是讨官儿的。” “你现在讨也来不及了!我没想换他们呀。” 顾同张大了嘴:“为什么?他们的错就近在眼前,很好的机会了。” 祝缨道:“我一来,就换掉了两个,如今再换四个?六个全换了?南府之前是犯了什么大罪吗?要全都换了?能用则用,毕竟手熟。” 顾同欲言又止,他知道祝缨得做出政绩来,政事堂对祝缨的期望是很高的,祝缨的任务也很重。要是手下不和谐,这得要浪费多少功夫?再说了,这几个人屁-股都不干净!这群废物,给老师提鞋都不配!跟这群废物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老师不值得更好的属官吗?换个好属官,干事更快更省力呀! 小吴反而有点理解,他说:“大人在福禄县的时候也没有全换的。有点儿小把柄拿捏着,干活反而勤快。”最后一句他有点心虚,他就是最近犯了好几回的傻这才老实了的。 祝缨道:“考考你们。” 顾同精神一振。 祝缨道:“县与府,有什么区别?就只看衙门。” 顾同道:“就是,大小?权责、管辖、品阶、官吏人数,之类?喔!还有府衙不直接管各地。” 祝缨道:“还有一条。” “县衙里,只有县丞、主簿等三、五人是官余者皆是吏啊!府衙里,主、副官之外主,六司等皆是朝廷命官。县衙之内,考核评定皆在我手。府衙里,有司功专管。当然,主管也有资格评论,终究还要经司功之手。” 顾、吴二人都老实点头,祝缨道:“既然是朝廷命官,就不能像小吏一样任由我处分啦!” 顾同赶紧拿出笔来记。小吴跟他学着,也在腰间挂个袋子,也开始记。 祝缨道:“不要落到纸上。有些朝廷会忌讳的事情,都记心里。” 两人赶紧收了起来,又竖起耳朵来听。 祝缨道:“六司都换了,属官全由我指定?朝廷该先斥责我啦!如果是刺史府,官员的数目更多!哪里能全由主官自己挑选裁换?得习惯跟不那么灵便的人打交道,这样还能安排得来,那才是真的磨练出来了。再说了,南府的官员也没那么糟糕,否则也不能撑下来,早出大案了。” 顾同低声道:“黄十二郎案子也不小呀。” “所以裘县令这不是折了吗?”祝缨说,“至于司功司法,他们平日里小有讹错我早有所预料了。真是个能人,除非得罪了朝廷哪位贵人,否则这个地方留不住。” 小吴点点头,顾同一阵错愕:“为什么?” 祝缨道:“你的心里,自己家乡是最好的是不是?” 顾同明白过来了,心里更难过了。 南府这个情况,烟瘴之地本来就偏僻,百姓跟朝廷之间语言还不通畅,道路就更遥远了,离脱离王化只是一步之遥。它就不是个官员心目中愿意来的好地方! 有志者就算想来,也得有命到这儿才行。所以一般的低级属官,哪果不是犯了大错贬官至此,就是由吏升上来的,或者没背景能力不太强的附近的人比如关丞、莫主簿。 品级高一点的或者是一县之主官之类,有出身就是官员的人到任。这样的人,要么是冷云这样的,一来就做高官,要么是祝缨这样的,为了有所作为,还得能活着能有办法干很多的活。要么就也是混日子的,比如汪县令,虽活着但神隐。 当然,有志、有行、有能力的官员不是没有,问题是一有上面就能看出来,给调走了委以重任了。于是优秀的显眼被挑走了,不能在本地长留。本地条件不好,大部分人又不肯来,乃至于有补官不赴任的。当地偶然出个人才,又要异地为官。这就没有大量的优秀的新人来补充,官员整体素质能力上不去。王云鹤再欣赏之前祝缨的说辞,也还是要以“腹心之地”为要的。 这种情况下,颇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意思了。只能用他们。 祝缨道:“想明白了?” 顾同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老师,南府一定会好起来的,咱们福禄县会更好!老师有事,只管吩咐我!” 祝缨道:“当然。不会忘了你的。” 小吴忙说:“还有我呢!还有我呢!对了,还有祁先生他们!项二郎他们也很好,丁贵也是。” 祝缨道:“我心里有数。咱们就还稳住,一步一步地来。” 顾同安心了,道:“老师说一步一步来,步子总比别人又快又稳的。那下一步?” 祝缨道:“先将府衙之守卫排班、府城之守卫等再梳理一遍。这两天只是匆忙之中下令,要长久运转还是要排定次序才好。你留意一下司功的事儿,哪怕补不了这个司功的职,也要练一练这份本事。以后用得着。” “是!老师,我还以为老师要让我多听听有何冤案呢。” “那个慢慢留意。虽然要有所长,也不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懂。” “是。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现在就补这样的缺,补了就得跟小吴似的了。”顾同笑着说。 “我怎么了?”小吴说。 顾同道:“我给你今晚多加两道题。” 小吴的脸皱了起来。 祝缨点点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安排完了值表,阿同你与侯五、项乐、项安轮流盯几天,有什么漏洞咱们尽早给补上。去州城之前,将这事定下来。司功的旧档、司法的冤案,可以开始着手了。你给我打下手。” “是。”顾同说。 “小吴,沉下心,学点儿东西以后才能走得远。” “是!”小吴马上说!又给祝缨端茶递水。 祝缨道:“好了,把这两本明天一早发往京城。” “是。” 顾同又问道:“老师,我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老师要参荆纲,这个……荆家如今已然受罚。荆纲不过从六品,您这一参,是不是……” 祝缨道:“那再考你一考,读史的时候记得先时主官自辟僚属的事吧?” “是。” “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呢?现在归谁管?” 顾同有点明白,又有点不太明白。祝缨笑笑:“昔时地方官自辟僚属,必有当地豪强。朝廷为与地方豪强争这一分处置之权耗费了多少心力?也就是日久懈怠、本地可用的人少又讲究不起来,真讲究的地方,一县的市令都不能用本县人。这个要州、府之司功来调度。一个娇娇,事儿不大,但是得给他们紧紧皮。” 顾同恍然。他和小吴都想起了祝缨刚到福禄县干的事儿,与大户关系密切之吏员衙役都换了一批。 现在小吴、祁泰等人的官职是祝缨荐的,也算是“自辟僚属”,但他们不是当地人,所以朝廷才能同意。朝廷也愿意给赴任的官员一点点这样的便利,尤其是偏远、难搞的地方。本来任用本地人做吏职就是难免的了,再任由当地豪强随意安插人,还有朝廷什么事儿?还有官员什么事儿? “人情在所难免,地方上也不能杜绝亲族。明晃晃的买卖职位,被揭出来了还不惩处,当朝廷是死的?”祝缨说。 敲打。不过祝缨拣了最响的那面锣敲了而已。 祝缨道:“好了,去吧。”她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情要逐一落实。二人离开之后,她又想了一下,再往计划上添了几笔。 顾同去而复返:“老师,李司法求见!” ………… 天色已暗,李司法行色匆匆,对顾同也十分的客气:“顾小郎君,大人得空么?” 顾同心里有底气,对李司法也不以年轻人之傲气凌人了,礼貌地道:“司法大人,大人来必有正事,我这便去通报。” 祝缨道:“请进来吧。” 顾同去引了李司法过来,李司法也不客气,进了书房一转入东间看到祝缨正坐在书案后面,他到案前扑通一跪:“大人!” 祝缨放下手中的卷宗,道:“司法这是做甚?阿同。” 顾同抢上一步去搀扶李司法,扶着的时候吃了老大一惊——李司法哭了! 眼泪鼻涕一块儿下来,比顾同他娘要跟顾同他爹吵架的时候哭得还快还惨!顾同手一颤,李司法的身体往他的方向一沉,顾同赶紧又把他扶了起来:“大人,司法大人,您这是怎么啦?” 李司法今年四十多岁了,眼泪鼻涕都沾到了胡须上,一边哭一边说:“大人,下官有罪呀!求大人重罚!” 祝缨道:“这是怎么了?快坐下,慢慢说,你是本府的官员,有什么事儿本府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咱们一块儿想办法。怎么了?” 李司法道:“大人,凡接手前任的职事的,无不要弥补许多。下官不敢说自己将来留给他人的是多么好,更不敢将错处都推给前任,可接手的就是这么个样子。南府地处偏僻,文教不昌,常有不法之事。与獠人杂居,其约定俗成又染上些獠人之风。下官接手时如果,一步错,步步错。” 顾同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李司法擦了眼泪鼻涕,声音清楚了一些:“下官驽钝,左支右绌。大人乃是大理寺屈降来此,比下官高明何止千倍?还请大人不嫌下官粗蠢指教一二,使小官从此侍奉大人左右,也好跟着学些儿。” 顾同借着给李司法拿茶的机会张了张口,手上虽干着活,脸上是有点懵。他也算见过世面,却不曾见过一府司法这样的“高官”,这么的不顾形象、这么的敢拉下脸来求饶! 再看祝缨,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但是动作却显出几分惊讶来。她急忙起身,道:“司法说的哪里话?我自福禄县至南府,已接了两回前任的遗泽啦。你说的我都明白。封档查案,并不对你。我向来对事不对人。司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辛劳呢。安心办事就是。” 顾同心道:又收伏一个。 哪知李司法更加惶恐的样子,又跪了下来:“大人,下官有罪。以往确乎怠慢理事,以致手下铸下大错。求大人宽恕。” 祝缨道:“什么宽恕不宽恕的?司法将旧案理会清楚才是正理,有什么误判的过往,你心里想必有数?以往之过,毋再重蹈覆辙才好。” “是、是。”李司法还是不起来,又请罪,说自己确实本领有限等等,以往确实会有误判的事情发生,案子都整理出来了,请祝缨指点如何判罚为佳。他愿做祝缨的学生,投到祝缨门下跟着学。 顾同死死地捂住嘴才能忍住讥讽的声音。 祝缨道:“指教谈不上,你我互相切磋也可。司法快起来,你我同朝为官,互相帮扶才是正理,你行这般大礼,我可受不起呀。司法要保重身体,以后府里捕盗、断案、治安种种事务少不得你。你瞧,我这里只有一个阿同,指望他帮我复核旧案,不得干到猴年马月去?还要你来相助的。”又让他明天过来跟着复核旧案,有什么问题随时“请教”他,大家将旧案重新审过,再将积年未断的案子也理一理,也好做到心中有数。以后上面追查下来的时候,她也好代为辩解。 李司法这才不哭了,爬起来又是长揖:“下官敢不尽心竭力!” 祝缨命人打水过来,将水放到门口让顾同端进来给李司法洗脸,又请他喝茶,再将他送到门口。 李司法道:“大人留步。” “走两步又累不着我。” 她将李司法从后衙一直送到衙门口,李司法的仆人牵着马,他也不敢在祝缨面前就大剌剌地上马,向祝缨拱一拱手,转身先步行几步。一转脸,就看到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过来。 王司功远远地看到李司法,心里也是诧异的!这会儿都该宵禁了,虽说在这小城,他们犯夜禁没人敢抓,但是!这家伙不是应该落衙回家了吗?还是跟自己一块儿走的!他怎么回来了? 王司功催动马匹过来,就着衙门口的灯笼看到李司法眼睛红红的,连鼻尖都哭红了,心中暗骂一句:忒狡猾的老东西,狐狸都修成精了!跑过来请罪输诚来了!可恶! 王司功沉着脸,与李司法打个招,跳下马来对祝缨行礼:“大人。” 祝缨对李司法摆了摆手,李司法向她拱了拱手,步态从容地踱远了。 王司功被李司法抢了先,他也想先过来输诚的,不过掌考核的人与吏部一样总有些自矜,又不太舍得就这么听了祝缨的话。然而有把柄被拿捏着,又不得不服个软。犹犹豫豫,将司功佐祖宗八代都骂完了,又想好了怎么将一些严重的事情推给司功佐,这才作罢。 他只恨档已封、府衙守备森严,不能一把火烧了一些旧档。 什么都想明白了,连日后与祝缨的相处,到什么样是完全可以听祝缨的,哪些事儿祝缨如果逼迫太深他就要闹一闹的都想明白了,王司功才跑了过来。 他看李司法走远了,才说:“大人,下官有事要向大人禀报。” “哦?想必是很着急的事情了,来,里面说。”祝缨说,又问吃饭了没有,让预备王司功的饭菜。祝知府家的厨娘手艺差是出了名的,也就知府家不嫌弃,有时还得借祁司户的女儿帮个忙。 以口味论,王司功是不想吃这个饭的,王司功道:“大人赐饭,敢不领受?” 祝缨请他到后衙,后衙李司法喝过的茶已经收掉了。 祝缨命人上茶,王司功等茶端上来,看丁贵退了出去,也是当地一跪! 顾同翻了个白眼,看着王司功和祝缨又演了一回戏。王司功比李司法高明些,往司功佐身上推了一些,再自己认一点。且要说有一些是“承上官之意”,因为他毕竟“只是个司功佐”品级也不高,才从八品而已。这种事儿,虽是他的职责捏着许多人的前程,但也要看上官的意思。知府不用说,就是司马,也是个正六品。比他高太多了!回忆自己的“左右为难”,王司功泣不成声。 祝缨也不是省油的灯,戏笑着说:“好吧,以后司功再对别人言,就说也是我这个上官的意思办岔了事就行了。这锅,我来背?” 王司功又被她一句话打跪到了地上,连说那肯定是自己的错。 两人又是一番机锋,最后和解。祝缨还对王司功语重心长地说:“司功安心做事,必有回应。”王司功三十大几快四十的人了,被她弄得暂时息了气。最后也洗了脸,跟祝缨就在前面吃了饭。 饭是花姐帮忙做的,王司功心道:味道居然还可以,来新厨子了吗? 他比李司法多混了一顿饭,自觉也是稳了,也是步行了几步才上马,心道:他还是要捏着我的把柄,想必老李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总算不追究了。等过了这一任,他走了,我们也不必伺候他,又或者也能调走,谁还管这个事?且将眼下糊过去才好。他手上亲信不过这些人,总还能用得到我。唉,他的亲信都得升迁了哩!不知我能不能也…… 顾同等人都走了,再掩不住一脸呆滞:“老师!他们怎么这样?” 祝缨道:“哪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是人都这样。” “怎么这么没骨气呀?朝廷官员!朝廷官员!” “你还想他们接着为难我是怎么的?”祝缨说,“多读几首怨妇诗吧,看看都是谁做的,看看都是写给谁的。何等哀婉?比起来,我见过的那些爱抱怨的女人,都只会骂句‘杀千刀’。” 顾同自然是读过一些怨妇诗的,整个人都被雷劈了,回房睡觉都是飘的。小吴拿了题目来给他看,他竟然差点算错,最后说:“明天再看。” ……—— 到了第二天,顾同顶着黑眼圈爬了起来,陪祝缨去前衙安排了今日之事务。祝缨已将府衙、府城之巡逻、值守等事亲自重新安排了一回。 府衙她很有把握,比较大的城池她没做过,打算在城里转转,登上城楼、城墙,考察一下再说。 张司兵趁机道:“下官于城防门锁还算熟悉,愿为大人前导,下官这就取图。” 彭司士也说:“下官亦熟舍宅、津梁等,愿为大人述说,下官这就取册。” 两人进了签押房,见只有顾同在侧,丁贵等人守在门外。两人对望一眼,张司兵先进去,捧了整理好的东西,跪是没跪,却是长揖到地,老老实实输诚。 张司兵管的事儿少,能犯的事也少,很快招完出来。他拍着胸脯对祝缨保证:“凡司兵的事情,大人只管清查,有错处下官就改。” 他好好地出来了,彭司士又进去,他也没跪,却是哭得快在瘫到地上了,顾同麻木地将他扶了起来。 二人离开之后,祝缨道:“收拾收拾,咱们去看看这南府的府城。你怎么了?累着了?要不我也跟项乐似的放你三天假?” 项乐兄妹俩和小柳等人跟着她出行河东,又私访奔波,祝缨给他们放了假,项乐又悄悄去盯了司法佐,可谓立功。祝缨给他记了一功,又多放他两天假。 顾同道:“我跟着老师!跟着您总能见识些不凡的东西。” 祝缨笑笑,带着他与小黄等人,与张、彭二人登城楼、看地图、实地看了府城的概况,重新定了规矩。又下令:严守夜禁。 小黄等人都很兴奋,他们的年纪也不大,与小柳一样,能听到的关于祝缨的都是“故事”,这回亲见了,一个个也与顾同一样的兴奋。祝缨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祝缨道:“你们各有职司,都要用心。看看吴司仓。他以前可是能将整个衙门都记在心里的。” 然后才回到府衙,接着看旧档。四司旧档,可比司户、司仓的钱粮档简单得多!司士的稍复杂一些,也不如这二司的麻烦。 虽则他们输诚,祝缨还是要将四司的情况都记一记。 核了几天的档,邸报也没有大事,祝缨回到后面吃晚饭。 饭后,小江说:“大人,我想搬出去住。” 第206章 点灯 “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张仙姑正漱口,听到这话一口水喷了出来。 小江这人很难与人热情得起来,好干净,也不惹口角是非,平日里就在一边做针线、看书、写字,也不吵闹。似乎是因为“仵作”的身份,甚至不愿意与大家一起吃饭。 张仙姑心里虽然犯点毛,不过想到女儿需要一个女仵作,当娘的什么不能忍受呢?住些日子也就习惯了,小江身上没有张仙姑特别不喜欢的特点,她会自己洗衣服,也会帮忙打扫。身边一个小丫头还是张仙姑怪喜欢的那种。 唯一要顾及的是花姐的感受,她二人之间有些小尴尬。但是花姐反而比张仙姑还要看得开,好像根本没有想过“仵作”这个事儿,又好像早已忘了彼此的过往。 主仆二人在后衙住得好好的,她也已经习惯有这么个人住在这里了。 家里有一个不麻烦的人,张仙姑还挺愿意的。人多,看起来也兴旺。 小江道:“嗯,本来就是借住。先时城里有些乱,又不熟悉,如今衙门里也安生了,城里也好些了,叨扰这么久,是时候搬走啦。” 张仙姑道:“这是什么话呢?搬出去还要花钱赁房哩!” “我还有些钱,大娘子不用担心,我过得下去的。” 江舟欲言又止,祝缨道:“是不是听着什么不好的话了?” 小江主仆近来稍有点反常,她是看在眼里的,不问是因为人总会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只要不妨碍他人,追根究底也没太大的意思。小江的经历使得她常常会遇到一些别扭的事,人又好强,不问更合适。 江舟想说话,小江道:“我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不好的话的。” 张仙姑道:“谁?谁说的?这个家里谁长老婆舌头呢?” 小江道:“没有,不是家里。” 祝缨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小江主仆跟着住在后衙本身就是个比较惹眼的举动。背后有些小话是在所难免的,只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怕万一是有点别的状况。 衙门里才办了一个娇娇,娇娇是荆五的外室,又与司法佐、司功佐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住的房子都是荆五等人给购置的。小江又是住在后衙的,虽残疾而年长,也是个漂亮的女子,她也还兼着个仵作,她的仆人江舟又是个女衙役的模样。 闲话难免就更进了一层,猜测得愈发的离谱。就在娇娇在女监中被袭击的当天晚上,小江进去验看“尸体”时,分明听到了有人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瞧,这个怕不也是一样的货。咱们大人……” 再想分辨说话的人时,又找不到了。 小江当时便觉得不妥,及验完了“尸”,已有了搬走的主意。这几日因祝缨一直在肃清府衙,小江搬迁也需要时间,便悄悄地在自己房里收拾。眼见祝缨这儿一切顺利了,她自觉自己搬走,也应该是为祝缨肃清府衙做一点贡献,不能让人在背后说祝缨的闲话。一个陌生的年轻知府,到了一地之后本来就够难的了,再凌厉,也是祝缨自己厉害,不是别人就放肆依附的理由。尤其是她,不能这样心安理得,消耗祝缨一些不该消耗的精力。 张仙姑道:“那就不用管他们!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可看在眼里呢。” 小江道:“确实是想搬出去了,家里这么忙,还要多准备我们两个的饭,什么都是添两份儿的麻烦。” 杜大姐正在收拾桌子。在京城的时候,她是看小江主仆有些敌意的。现在看祝缨没那个意思,小江也没那个意思,她也暂息了敌意,道:“小丫还帮我烧做饭呢,哪有什么麻烦的?” 小江鼻头发酸,道:“是我自个儿有些个事儿,凡想将事情做好无不要下苦功夫钻研的,我想接着干仵作,总不能将尸首拖到家里来。” 祝缨道:“来龙去脉我大概能猜着一些,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是。” 张仙姑道:“什么来去的?就还是闲话呗?” “不算是,”小江说,“是真该离开了的。且我想,大人如今更难在府衙里微服闲游了吧?不如我搬到外面去,也能时常为大人听些风声?真有事,我会向大人求援的。我也不想离开这儿。离了大人这府衙,别处也不想要我这样的女仵作吧。然而瓜田李下,大人要将事做好,还是不留把柄的好。” 祝缨道:“你要打定了主意,就照自己的想法办。” 张仙姑道:“两个姑娘家,出去了遇着歹人怎么办?就算没有歹人,现找房子也不容易了。府城房子更贵吧?” 小江道:“大娘子放心,我有钱的。” “姑娘家有多少钱都不算多,得留着傍身。”张仙姑认真地说。 江舟道:“娘子将京城的房子卖了。” 张仙姑大吃一惊:“什么?那你以后怎么办?” 小江倒是潇洒:“以后?总会有办法的,我现在已经能够过得很好了。” 张仙姑道:“这是什么话儿说的?瞧瞅一切都要好了,又弄这一出,这些长舌妇真是讨厌!” 江舟趁机又告一状:“也有男人说的哩!” “小丫!”小江给几人团团行了一礼,“这些日子多谢照拂,我这两日便收拾行李,找房子,尽快搬出去。” 张仙姑道:“搬到哪儿?我得知道。” 小江道:“好。” 她又福了一福,带着江舟出去了。 张仙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也不是那么讨厌的人,就是脾气不讨喜了一点儿。这招谁惹谁了?老三呐!” 祝缨道:“我知道,我去看看。” 张仙姑长吁短叹,花姐低声安慰她:“只要还在府城里、还做着仵作,就能常见的。小祝也会有安排的。” “这些老婆舌头太可恨了!”张仙姑骂道,“哎,咱们也跟过去看一看。” “干娘?” “哎,她可不知道老三是……别再一屋子处得久了,不像话。”张仙姑低低地说。 两人到了小江的客房里,却见里面已打包了几个包袱和箱子。家里人不入小江的屋子,都是她们主仆自己收拾,张仙姑这才知道小江已经在准备了。现在是夏天,所以许多厚重的被子、衣服等都已归拢好了。 江舟一面倒茶一面说:“那个娇娇也太可恶了!大人要招女吏是给人活路,她这一弄,倒给许多人的活路上挖了大坑!她有男人供养,就骗男人的钱去,凭什么干这样的事、为难别人呢?” 她越想越气,小江能有今天不容易,打从跟祝家人一起住之后,江舟都看在眼里了。从谨慎到开心,面上不显,私底下能一天把这些家具擦两遍,细细的抹去灰尘、摆好位置、添置种种小摆设、往轻纱幔子上绣兰叶。将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会看着秋千架子发笑。 现在这一切都要没了!这就走了! 怪不到祝家人,连花姐都以极大度平和的姿态接纳了她们主仆,江舟怨极了娇娇。她倒好了,丢下个烂摊子,凭什么让别人承担呢? 江舟想劝小江不要走,小江却说:“不该贪恋的,这样已经很好了。大人帮咱们许多,咱们也该帮帮大人了,不该成为别人说事的把柄。虽然这许多官员的腌臜事儿多得要命,大人不能沾上这些。 再说了,咱们还要做大事呢!怎么能叫人说是依靠着大人才能风光的?咱们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那个娇娇,也不能怪她呀。她多么的难啊!咱们都是因为遇到了大人才有一条活路的,苦命人就别说苦命人了。” 道理都知道,江舟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小江又喝了她一声,脸也沉了下来,江舟委屈地住了嘴。 张仙姑过来安静看了一阵儿,只觉得心酸,道:“早知道就不弄这些个事儿了!弄了,受这许多累、与他们拌了许多嘴,好容易弄出来了,又生出眼下这一出,何苦来?日子好好的,忽地又不能住一起了。” 祝缨回头看到她们,小江让座儿,江舟忙给她们倒茶,张仙姑道:“我就看看,你们别忙了。哎呦,这都什么事儿?” 祝缨道:“天黑了屋里得点灯,对吧?不然就看不清。” 张仙姑点点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祝缨指着一旁茶杯的影子说:“点了灯就有影子。” 她张开五指罩在火苗上,屋里突然一暗:“影子也是黑的,为这影子就不点灯了?咱们还要照亮儿不是?这灯得点。好啦,别生气了,慢慢收拾,房子倒不必着急。府里已修葺了些宅子,章司马的住处有了,小江她们为衙门做事,衙门也会配给她们屋子住。不过没那么大,地方也没那么好。胜在府衙有数,住得安心。小吴和彭司士都会看着房子的,住进去之后有什么损坏要修的,又或者现在去看了有什么地方要改、添置点家具的,跟他们讲。” 江舟不想生气了。 小江道:“多谢大人。可是我,不在府衙名册上呢,不敢愧领。大人要帮忙,就请动动笔,小丫本是我的人,我想给她放良。您要看她还能干,就收她在衙门里做事。” “娘子?!” “福禄县的时候,她就不是正经的差役,也不是典狱,是以我仆人的身份旁听着帮忙的。我当时也不是正经的仵作,也是帮忙的学徒。那会儿别人不计较什么,如今还是谨慎些为好。” 祝缨道:“你们商议,定下来了,我就答应。” 祝缨说完起身,对张仙姑道:“让她们忙吧,咱们回去?” 张仙姑讪讪地:“哎,哎。” 看着这三人离开,江舟道:“娘子?!你怎么要赶我走?我走了,你怎么办?” “走?你要走到哪里呀?”小江说,“我早该为你想想的。你放良之后可以做吏的,不是喜欢破案吗?这样,以后你拿贼人,有尸体了我给你验。” 江舟将信将疑,小江笑笑,打了盆水,又将家具擦了一遍。不值几个钱的竹器,是她见过的最便宜的家具了,不知为什么总有些舍不得。 搬出去之后也打造些竹具吧,小江想。 ……………… 张仙姑辗转一夜,一会儿为自己以前对小江的一些防备惭愧,一会儿又担心她在外面住着不安全,转回来想到自己女儿,狠了狠心:老三不能出纰漏,还是别叫人说嘴的好! 却又更加睡不着了。 祝缨依旧是好吃好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小江和江舟都得到前衙去听她吩咐事情。 府衙一番整顿气象一新,祝缨一到,下面便安静了下来。今天最主要的事情依旧是核查旧事,在等大理寺、刑部的复核期间将一些事情理清,等到京城来公文就将这两个犯人发落了。 六司主事都站得笔直,祝缨吩咐完了,又说:“女监也该整顿了。” 有些人心里不免有点小嘀咕,说起来女监,娇娇背后有人,女仵作…… 祝缨道:“不止女监,本府还要再添设几名女差役,公堂上有女犯的时候由女差维持。” 王司功道:“是。不知是否还照当日大人出的题目来选?” 祝缨道:“当然。” 祝缨又提了一件事:“府衙也该准备个女仵作才好。” 众人都诧异了:“女仵作?”他们都把眼睛望到了小江的身上,小江僵硬地站住了。人们都在想,难道这是要明着来,让这瘸女人回房里呆着,免教风言风语闹忌讳,所以要另选人顶替了?这样也行,大人做事果然还是要脸面的。 祝缨道:“原本女典狱六人,再添几名女差役,竟无一个懂验尸的,这不好。小江,我将她们都交给你,你先带着她们剖剖尸体,学成了就好做本府的女仵作。女尸,还是要女差来验的。” 小江被江舟碰了一下,才醒过来:“是。” 祝缨道:“一会儿有什么来报上吊的、投河的、难产死了的之类,你先带他们去看一看。等再看凶杀的、腐败的也不至于就害怕了。” 身边的女典狱有点哆嗦,她们中一人被推了出来大着胆子道:“大人,江娘子已经是仵作了。我们就,不必……” “谁说她是仵作的?”祝缨说,“她是出家的女冠,没看着她穿的衣服么?不过因懂些儿,我才请她来帮忙的。你们当差的人就这么畏难畏险的?成何体统?散了!一会儿你们去乱葬岗吧。” 小江低头福了一福,江舟也垂下了面孔,两人皆不敢笑出声来。 祝缨吩咐完便走了,小江赶紧将江舟放良的文书准备好了。虽然户籍是在京兆府的,仍可通过本地之文书往来将此事办妥。 祝缨将此事批了,江舟就能报名女差了。江舟识字,这一条便能过了。这孩子的来历有历来文书实证,倒是合规。反而是小江,如果细究起来,她的来历就瞒不住。如今祝缨说她是女冠,有度牒为证,她还能以一个编外的身份与府衙保持着联系。 两人暂时没有搬离,女差的选拔很快铺展开来。项安是祝缨直接给的她身份,她又与这些人不同,她有亲哥哥领着,日常也以张仙姑之女伴保镖的模样出现,偶有几句闲言碎语,也能被项乐打发了。 没过几天,府衙这里的选拔就结束了,江舟也中选,其余又有城内一个小铺子家的女儿也被选中,次后一个被选中的是城郊家农户的女儿,脑筋正常,别的不突出,胜在有力气。 祝缨想指定项安做女差女监的头儿的时候,发现她不在身边。想问项乐,发现他也不在。她道:“奇怪,这两个人的假应该差不多该销了吧?” 顾同道:“我前天看着他们两个还往外面去的呢,又仿佛听说他们想要赁房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祝缨道:“将他们找过来吧。” 丁贵道:“小人去!”他渐也与衙役们混熟,这事儿得洒出人去找。 过不多时,项乐便匆匆赶来,进门先请罪:“大人,我回来得迟了!” 祝缨道:“现在不是你爹的祭日吧?” 项乐不明所以:“确实不是。” “那你祭谁去了?” 项乐吃了一惊:“大人怎么知道的?”他看了一眼丁贵,丁贵心道:不是我告诉大人的呀!不是,你怀疑我告密啊?他赶紧说:“我可不知道你的事儿!” 祝缨道:“一身香烟纸钱灰的味儿。拜神不用纸钱。” 项乐暗中记下这一节,道:“是去拜祭了一下师傅。” “你师傅?” “是,我与三娘是先父聘的师傅教授的一些粗浅武艺,师傅起身也帮着走商。后来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先父就赠了些盘缠,师姐就奉着师傅回乡了。前几天家中大哥捎信来,说师傅走了,师姐来投奔。因没见着我们俩,就派人送师姐过来看我们。” 从河东县回来之后项乐去蹲守司法佐了,蹲到了赖三入女监谋杀的时候他捎话让他妹妹项安往后宅去报信。当时并没有找到项安,项乐觉得妹子办事不妥当,要找她来训一训。哪知项安正有大事——她正与师傅的女儿、兄妹俩的师姐在一起。 祝缨道:“如今安顿下来了么?” “先住客栈里,正在赁个房子暂且住下。师傅就只有这一个女儿,既然来投,也不能不管。” “一个孤女,安稳么?” “妥当的,”项乐说,“师姐武艺极好!我所不及。” 祝缨道:“比你还厉害?” 项乐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人只是些花拳绣腿,师姐是得师傅真传的人。” “那也小心一些才好,总要有个生计的。” “是,等过了热孝,家里行商也要护卫的。一个女儿家,不是熟人,旁人也不肯收留。” “那就先这样吧。” “是。我这就把三娘叫回来,总在师姐面前绕着也烦人。” 祝缨道:“正有事要唤她。” 项乐便问何事,祝缨道:“女差的头儿归她了。” “她这么点年纪,如何使得呢?底下人怕又不肯服。”项乐考虑得挺多的。不同于男差,祝缨之前整治的都是男差,现在让祝缨单为项安收伏女差不太现实,女监年纪都比项安大,不服管。 祝缨道:“她能跟随商队安排事务,这脑子就是有的。又识字,又会算,就是她了。” 女吏里不识字的是多数,以前只有一个娇娇,再有两个半瞎,新招的人里,江舟也是个小半瞎,旁人还不如江舟。项安会管理,又能写会算,无论是支领物品还是安排差使都能干得来,就不用祝缨再费心给她细安排了。 项乐忙代妹妹谢过,火急火燎去抓妹子过来。 项安这几天都在安顿师姐,师姐才丧父来投奔自家,项安十分能够理解。虽然师傅是寿终正寝,与自己父亲为人所害不同,都是没了父亲,项安比别人更明白师姐的处境。是她坚持将师姐留下来的,这几天正好有假,给师姐张罗房子之类。 师姐十分过意不去,道:“我不用太好,有张床就行。” 项安先给她安顿在客栈,又觉得客栈人来人往的孤身一人不太方便,更不方便烧纸祭灵。 两人正在一处说话,项乐便来通知项安了。 师姐道:“你且去,我如今有住的地方了。”她爹是武师,凡习武的,如果不是家里有钱,日子都会过得比较清苦。“穷文富武”很多时候不过一句戏言,习武要想有出息、有力气,就得吃得好、歇得好,习武又容易受伤。她爹中年以后就常多病痛,给商人家小孩子做教习也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普通人日子总是紧巴巴的。 从项家离开之后,病痛愈重,师姐给父亲治病将项家所赠财物花得差不多了,再安葬父亲之后就不剩什么钱了。只得试着来投项家。 听说师妹有了衙门差使,师姐也为项安高兴,催促她快去。 项安只得跑回府衙先谢祝缨,再到另一个司功佐那里登记一下,注明她是女差的头儿了。流言总是难以杜绝,项安实在不似娇娇那样外表妩媚,项乐的拳头也很实在。司功佐没有一句废话就给办了。 到第二天早上,祝缨便公布了项安是女差的头儿,同时重申了当初在大理寺时的规定:“一男一女,不许单独相处,独处必开门窗。”等等。 ………… 然后继续处理府内事务,这一天,邸报给她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福禄县的新县令安排下来了。 朝廷确定了新县令,是个年轻人,邸报上也没有写很详细的履历。算算日期,他到得比章炯还要晚些。而她往京城的奏本还在路上,即使有回信,也得是下个月的事情了。 看完邸报,小黄来报:“南平县郭县令求见。” 祝缨道:“他有什么事么?请吧。” 她在签押房里见了郭县令,郭县令挟着一份公文过来。见祝缨进来,先拱手为礼,祝缨请他坐下说话,又问何事。 郭县令道:“下官这里有一件事,需得大人下令才好办。” “是什么?” 郭县令道:“下官久闻大人教化百姓之功,不免见贤思齐。听说福禄县承大人之恩,得立识字碑,下官也想在南平县遍立石碑。惜乎本县石匠工艺稍嫌不足,闻说流人营有好石匠,这个……还须得大人下令。” 南府,以前是不得不代福禄县管一管流放的犯人的,里面穷凶极恶的不少,能干的也有。郭县令这儿弄石碑,想要快快地立起来,好向知府大人表一表自己的立场。南平县的石匠不够使,便向祝缨申请再调其他地方的石匠来。不是说福禄县有么? 早早请示知府,也好显然自己顺从之意。 祝缨道:“这样么?你预备立多少?怎么立呢?” 郭县令将手中公文递了上来:“大人请过目。” 丁贵接了,转呈给祝缨,祝缨一看,道:“是不是仓促了些?” “下官只恨太慢。”郭县令诚恳地说,“下官驽钝,以往未曾想到此节。如今见了大人这法子,现做已是晚了许久,只好用力追赶啦。” 祝缨道:“不要着急,慢慢来。你这碑也立得太多了,南平拢共多少乡?多少村呢?要十日完工?比我当初快太多了!” 而且这里面还有猫腻,百多套石碑,要多少工,多少料?就算征发石匠徭役,里面也有不少的文章可做。 郭县令拍着胸脯保证:“能如期完工的!” 祝缨道:“你有底稿?” “诶……下官设法去福禄县拓印了些……” 祝缨也不想事事都给下面安排好的,但郭县令仿佛是不听劝似的。她只得说:“天下文宗的手稿,胡乱刻怎么成呢?你等我找出来咱们再安排。” “诶。” “公文先放到我这我儿,咱们还要一同去见刺史大人,路上慢慢说。” “是。” “地方上的事情有多么的繁琐我何尝不知呢?实在不想给各县再多添麻烦,你将心放回肚里吧。过两天他们三个都来了,咱们先聊一聊。这个,到时候也一并说。” “是。” 郭县令心中没个底,想找王司功商议,又想起来听说王司功仿佛失势,他管住了自己的脚没往王司功那里去。焦急地等着其余三县县令的到来。 ………… 六月三十日大家要到刺史府聚齐,鲁刺史的这个规矩到了冷云的手里也没有改。他虽然总是抱怨:“好麻烦。”却从没说过不让过去,大家就还照着旧例来。 四县的县令也照着旧例先到府衙里见一见知府,由知府带着他们一同往州城去见刺史。本府的官员们碰个头,套一套词儿,免得到了刺史府那里互相矛盾都下不来台。 不几日,四县县令聚齐,都往府衙来见。祝缨在小花厅里见了他们,一边两个,左手郭王,右手关莫。莫丞坐在最末座。 祝缨道:“都是熟人啦,以往都是丘府君主持,如今我是勉为其难。” 四人一阵奉承,郭县令道:“便是丘府君在时,多少事都须仰仗大人的。如今大人做主,我们就更不怕去州城会受刁难啦!” 关县令恨他嘴太快,明明自己才是府君的“故吏”,怎么这货先拍上了?! 他们一阵附和,祝缨道:“大家都是出门在外为官,旅途之中守望相助本就是应该的。只要大家还记得我不是个只会口头说话好听的人就行。” “岂敢岂敢。” 祝缨又说:“咱们去见冷刺史之前,先将本府的各项事务理一理吧。谁来?” 郭县令先说,讲了自己又是理冤狱,又是恤贫民的事儿。又提了农桑之事,庄稼长势喜人之类。其他三县也依次说了。继而又说了自己的难处,王县令仍是关心宿麦,莫县丞则是问:“未知本县之新县令何时到任?”关县令比较关心的是灌溉,以及府学生的名额问题。 祝缨道:“正好,咱们一件一件的来。郭令也与我讲过要立识字碑的事儿。” 莫县丞暗骂一句“马屁精”。 祝缨将几人带到隔壁,那里,六司都在,面前一张舆图。 祝缨说:“先说识字碑,是该立的,不过也要个统筹。底稿只有一份,熟练的匠人也就只有那么多,依次而来。赶工赶出来的,我还嫌它手艺不好呢。福禄县的已立完,不要吝啬工匠啊。” 莫县丞忙说不赶,一定配合。 祝缨又给四县分派了工期,不能快,还是以福禄县当时的工期为准,就照那个来,甚至可以宽限几天。谁干快了,也要受罚,她要质量。南府之地势,四县都有采石场,就让他们各自准备着碑材。 此事分派毕,祝缨又让他们看舆图,主要是两件事:水利、道路。 各县如何沟通、如何分工等等,她都一一指画分派。她没有直接给四人安排太具体的工程,只是将各段明确,尤其是交界地方的情况给他们定下来,将工程标准定下来。交界之处甚是麻烦,有时候甚至为了扯皮,两县各自内部的道路都挺好,唯相邻的那一段烂得插不下脚。 郭县令看了一眼王县令,心道:都说你老实,原来是在装傻!怪不得你颠儿颠儿地请府君到你那里去!他原是福禄县令,后管过思城,这两县的情形他必然知晓,他又在我南平居住,知道些南平的事情不足为奇,如何你这河东县也如此翔实?不是说在观音庙里静修的吗?静修还能知道这么多,必是你告诉的! 祝缨那边已说得差不多了,道:“各县务必爱惜民力,不可层层加派。” “是。” “秋收之后还有宿麦,能做工程的时日不多,都要妥善安排。工程,我这里安排得仓促了,若各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只管提出来。” 十个人都无异议,祁泰道:“都算好了。” 听得人心头一颤。祝缨算账,是真“算账”。 祝缨道:“至于宿麦,我亦心急。心急,手就更要稳,现在还是要保水稻的收成。秋收之后要征粮,你们押粮过来的时候,我将麦种再分派下去。到了刺史府或者还要问秋季收成,我将话放在这里,自己人不说虚言,都是层层加派,今年我不多加,但你们要如数完成,大家伙心里都先有个底。刺史府回来看冷大人如何分派咱们回来再定各县额度。至于宿麦,福禄县……” 莫丞忙说:“下官已准备好麦种了,够本县使用,呃,之余,还能再缴些上来。不过到时候,该是县令大人来回话了。” “你要保管好。” “是。” 祝缨道:“四位一路奔波,今日先休息。接下来冷刺史便是有话要问,你们也有得回了。” “是。” 四人都回驿馆休息了,王、关、莫又各有礼物送到,祝缨仔细检查了礼物,又让人去外面看看他们给别人送了什么礼。心里算了一下,礼物虽不便宜,也都不算太离谱,是县令的收入能够支付得起的,应该不是过于搜刮百姓。 第二天,祝缨先没有带他们去州城,而是带着四个人往府学去。她之前许诺过要给府学讲个课,今天就带着官员们往府学里来了。 府学生们比这些官员要单纯一些,有跟荆五要好的为荆五惋惜,也有拍手称快的。赵振更是振奋,早盼着这一天了。他之前在府学里给祝缨吹了无数的牛,祝缨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的厉害,无奈赵振相信。 赵振又给同学们介绍了他之前的县学同学兼老乡顾同,现在都是官身了! 府学生们也有羡慕的,也有不以为意的。南府虽然偏僻,府学生还是比县学生更有傲气的。 这个府学,每年总能有两三个学生送出去,或是州城、或是京城,过几年也能有一二同学听说是选了官的。南府同乡的官员现在也有六、七个,虽然品阶都不高。荆纲就是从这里的府学走出去,到京城考了试、补了官的。 在此之前,荆纲一直也是一些府学生的榜样。 他们一面又佩服着祝缨这般年纪做了这样的官,一面又觉得这么对荆家是有些不甚宽慈。但又说不出判词有什么不对来,荆五是学生,竟然置外室而拿妻子的首饰赠人,这是私德有亏。不给机会,好像也…… 他们各带着些疑虑,都来迎接祝缨。 祝缨答应了讲学也不含糊,她也算知道了本府的学问水平,比福禄县高,但自己还是能够应付得来的。如果让她进国子监,她就没这个把握的。 她因博闻强记,讲经史用典故顺手拈来。更因自己做官,对王云鹤之文稿的理解又比官学生们死记硬背的理解要深刻许多。她只顺手拣一篇来讲,无论是引申还是注释都强于学生们闭门造车,也胜过博士们皓首穷经。 半天讲完,官学生们频频点头,又怒目赵振:这是明法科的?!!! 祝缨讲完课,又勉励了学生们,最后说:“下月月考,我会亲自来主持的。优胜者有奖。” 赵振没撒谎嘛!同学们满意了。 祝缨这才带着县令们整装离开府城,各携行李、随从往州城进发。 四个县令里有两个是听过她讲课的,夸几句大人还是这么高明之后,就开始跟祝缨讨价还价了。莫丞因主官将至,为县里争取的心就淡些,只向祝缨表自己之忠心。关县令讨要的就更多了,比如道路,他就想让河东县多负责一点。再次询问了学生名额。 祝缨道:“我想,各县保底两名,南平是府治所在,四名。这是十个名额,剩下三十个府里考试选拔各凭本事。各县保底之名额,须得通一经,滥竽充数我要罚的!” 王、郭二人头回听祝缨讲课,二人也都是读书人,正在回味,猛见这二人讨要上了。急急将赞叹“他的学问竟然不错”的心思一抛,也过来争取! 郭县令说自己是府治所在,南平县得重点照顾,比如拨下的钱粮款子,得多给他们。王县令道:“年年都是你多,也给别人留点儿!” 他们争吵起来,与祝缨在户部与人争吵也没太大区别。 一路吵到了州城,一行人在驿馆住下。祝缨就派人给刺史府递帖子、送礼,莫、关二机灵,就随着她的礼物往里送。郭、王二人看了,赶紧也追了上来,眼看着礼物进了刺史府,又担心刺史将这些都算到了祝缨头上,以为他们没送礼。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他们并不知道,冷云也不很在意他们的礼物,他把祝缨召到了府里,第一句话就是:“哎,你那个县令,死了。” “啥?福禄县令?在路上那个?” 冷云拍拍胸口:“是啊,病死了。今年秋后我不上京了,让别驾跑这一趟吧!” 第207章 格局 “依朝廷定制,去年是大人上京的,今年也轮到别驾了,明年就是长史。”祝缨仿佛没有听出冷云话中的意思。 冷云脱口而出了心里的打算之后也是懊悔的,等祝缨拿朝廷的规定出来说话的时候,冷云镇定地道:“是啊,不能什么好事都让我把持了。福禄县的事儿你就多上点儿心吧。” “是。” 冷云在意的还是宿麦的事情,周到地处理种种细务他是绝难做到的,便决定从“大事”上面交答卷。宿麦的事情是祝缨首倡,他从中截胡是不厚道的,但是全州的推广是不能避开他这个刺史的。冷云拍胸脯保证:“只要干得好,我为你请功。” 祝缨当然感谢了冷云。 冷云接着就问:“今年南府能出多少麦种?” “大人不是已经携带了一些回来了吗?” “那还不够一府之需呢!除了南府,另还有两府要用。” “下官手里的,也将将够南府一年之用。大人如果需要,也就只能再匀出一千石。麦种是选收获中之优者,有产量,也未必都能做种使用,还望大人体谅。” 冷云皱眉道:“这哪儿够呢?” 祝缨道:“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并不要一次将全部田地都种上,分个批次,看看效用。即便如此,等大人下次亲自上京的时候,全州应该也差不多铺开了。” 如何种麦的事情祝缨之前已经对冷云介绍过了,当时冷云也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开始着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祝缨又耐心地向冷云介绍了南府种植的情况,她在福禄县种了这三、四年,到今年秋冬才算是在福禄县都铺开了,这已是非常顺利的了。 冷云听到他上京的时候能有结果,才勉强接受了,又因“上京”感叹了一回福禄县令“福薄”:“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竟英年早逝了。可惜可叹呐!” 祝缨道:“不知道下一个什么时候能再来。” 冷云摇摇头:“吏部那群人你还不知道?轮着圈儿的派人,等着吧,怎么也得到下一轮了。我这里光县令就缺了三个!” 祝缨道:“好在南府的司马就快到了。” 冷云瞥了祝缨一眼,道:“来个副职未必就是好事了,你长点心,凡事对人不要太赤诚了!谁知道来的是人是鬼。”说到副职他就满心的牢骚。虽放纵幕僚们与属官斗法许久,如今也只是一个互相制衡的局面,自己说的话并没有那么大的威严,这令冷云十分不快。 祝缨道:“无论是人是鬼,我只做我自己的事情,他要一心为公呢,我自与他好好相处。万一不幸……我待人客气,只因自己觉得大家是同路人,若是话不投机,也没那么客气的。我的脾气一向不太好,这个您是知道的。” 冷云失笑:“你是会气人的。你要是我的别驾就好啦!” 祝缨道:“那下官尽力好好做事,先升了再说。只怕自己资质有限,还要苦熬资历。” 冷云道:“啧!跟郑七的学的这股客气劲儿!我看你是成的。” 祝缨也陪他微笑,又问冷云如今适应州城的气候没有。冷云道:“比刚来的时候好些,仍是烦。我看他们土著自己也烦躁得很。” “可是物产不错。我也是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珠宝之利百倍是个什么意思,买了好些珠子。”祝缨笑道。 “是吗?” “价还在其次,凡在产地,挑选的余地就大,能买到好物。再好的东西,路上总有些折损,到了京城咱们能看到的,未必就是最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冷云摸摸下巴:“这倒是了,还有荔枝,宫中每年也不过能尝那么一点儿,累死了人马也只能送到那么一丁点儿。唉,要是荔枝等物不那么易腐坏就好了,府里人也能尝尝。”冷侯夫妇年纪也大了,他外婆郡主的年纪更大,都不宜为了一口吃的到这边来,冷云感觉十分遗憾。 祝缨眉头一跳,其实她对运送水果是有点办法的,只是……算了,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她说:“我们家里只有到了这里才见过那么许多的果子,就是家父家母开始吃着上火。大人没吃太多吧?” “还行。”冷云说,他不是祝大、张仙姑那等穷苦出身,见着好东西一般都能克制得住。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儿,冷云才说:“你心里有个数儿,明天人齐了来回话的时候,场面要好看。” “是。” 薛先生一直在旁边着急,终于接着了话头,道:“大人,我送祝大人出去。” “好。你再去看看驿馆里他住得如何,他这个人,给别人都安排得好好的,总不在意自己。” 祝缨又再次谢过了冷云的关心,薛先生就差拍胸脯保证会安顿好了,两人才得以出刺史府。 薛先生的焦虑出了冷云的小花厅就掩不住了:“祝大人,宿麦的事情刺史大人十分关切,果真还要些年头么?” 祝缨道:“这是自然,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麦子不是树木,打个折扣也得三、五年不是?福禄县我倒能说如今差不多了,旁的不能虚报呀。否则朝廷一征税,就什么底儿都漏了。再者……” 她压低了声音,薛先生摒息静听:“本州还有逋租吧?那个不得平么?便是南府,也还有些个旧账。当年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同冼侍郎讨价还价争到了五年的时光,哪有自己往坑里跳的。咦?这钱粮上的事儿,不是董……” “啊!”薛先生突然说,“是了,你说的是。” 祝缨不动声色,董、薛二位的分工,董先生管钱粮、薛先生管刑名,这是个粗略的分工。黄十二郎案子的时候,薛坐镇而董随行使董先生得到了好处,虽然两个人的名字同时报了上去。但是公文上的排名也是有讲究的,一般而言,重要的都会排在前面。除非特殊情况想要混点儿什么,又或者是吃透了看公文人的心理,否则,重要性都是依次排列的。那份公文上,董先生名字在前,就得了,薛先生及其他人名字在后,就没有批。 祝缨那份请功的公文也是同样的道理。 二人同时南下,薛先生的不甘自是可以想象的。 祝缨道:“能平旧账,也是一桩好事。大人会看在眼里的。” “但愿吧。” 祝缨道:“一定会的。” 两人说话间出了刺史府,薛先生将祝缨送到了驿馆,又再次向她询问了南府宿麦的情况,祝缨也给他说了:“福禄县今年能毕,其余三县各得一半,到得明年只要没有灾变,南府差不多就算成了。我也可借此机会将陈年逋租清一清了。” 田地就这么多,百姓缴给县衙的钱粮,县衙押送的时候路过府衙得先留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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