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参过他,陛下还申斥了他呢。有其父必有其子,段太常也不是什么好人。” 祝缨道:“段家人一向是有胆子的。” 小吴撇撇嘴:“什么呀,一脸狗样,就知道舔陛下的鞋底。” 祝缨笑着摇头,又问他:“你在京里这么些日子,不想补个官了?”小吴大惊失色:“大人,您可千万别赶我走啊!”祝缨道:“知道了。” 外面打更的声音响起,祝缨道:“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小吴道:“下官今天就不走了!您都回来了,我不在您这儿伺候着,再去哪儿呢?您看,顾郎君和小项他们京城门路也不熟,路都不认得,您有个送帖子请人的事儿,他们都摸不着门儿,还得我来!”兴冲冲地让家里人都回去,自己从车上取下个包袱卷儿,就在祝家住下了。 顾同道:“你与我们住吧,正好,客房还有几间空屋子。” 小吴在祝家也混上了一间客房。 …… 第二天一早,项乐早早地起来,他早瞄上了前院那个梅花桩、那片场子,想申请练一练。端着盆去打水洗脸的时候,见一个人已在桩顶稳稳地站着了。侯五是见惯了的,项乐没见过这个,吃一惊:“谁?咦?” 祝缨从桩上轻轻地落下:“起了?挺早。” “是。京城钟敲个不停。” 祝缨道:“是啊,想睡都睡不着。” 院子里的人都陆续地起来了,杜大姐已经在烧火了,听到动静跑出来说:“大人,有我在呢,别再买着吃啦。” 祝缨道:“这几天你还有得忙呢,把力气耗在这上头算什么?”她料定了,家里人也各有交际,一个杜大姐根本不够忙的,哪有功夫做饭?先买着吃了。顶多自家烧水熬粥,旁的就不用做了。 大家都在前厅吃饭,祝缨在自己家关起门来也不怎么讲什么男女大妨,还在一块儿吃饭。她今天安排小吴、侯五、曹昌三个熟悉路的各带几名衙役去自己熟人那里投帖、约时间、约饭等等。她给三人每人一叠帖子,上面压着一张纸,写着三个人的任务。 各有各的忙。 小吴道:“大人,您要在京城走动,只带着顾小郎君和小项哪儿够啊?我们仨各带俩人投帖子,您得带四个!” “我不用人壮胆。” “那也得跑腿儿不是?” 祝缨点点头:“也对。” 祝缨吃完了饭,也换了身绸袍,佩着两柄短刀,骑着马,带上顾同、项乐、锤子、石头,点了四个衙役雇了几辆大车,从家里搬取了东西,一头扎到了郑侯府上。 郑熹今天不用上朝,家里上下没人敢懈怠,都早早起来,大气不敢出地洒扫、准备。祝缨到的时候,侯府前面的街上都已经洒扫干净了,杂役们已提了扫帚回府里休息吃早饭了。 祝缨在门前下马,项乐牵了马去门边拴马桩上拴好,顾同蹿到前面去拍门。 里面一声:“什么人?” 祝缨道:“我。” “你是谁啊?哎,等等!”门被拉开,管事一脸惊讶地道,“还真是三郎!三郎怎么回来了?也不先说一声。” “小吴没投帖子呢?偷懒了,回去我找他算账。” “来过了来过了!那小子,机灵!哎哟,都是官身了,以后可不能这么与他打趣儿了。三郎,快请进。这几位是?” 祝缨道:“跟我上京来的。” 管事一看这几个人,乐了,笑道:“三郎终于肯带个小幺儿了。”他看锤子机灵,石头年纪也不大,就以为这两个是祝缨的小厮。 祝缨道:“说什么呢?这两个孩子我看着很好的。” 管事道:“三郎说好,必是极好的,三郎快请。这几位……我来招待?” 祝缨问道:“郑大人现在得闲么?” “呃……” “帮我通报一声吧。” 管事缩一缩头,拍了个小厮,小厮飞快地跑了进去。管事请祝缨在门房里坐下,低声道:“不是我要为难三郎,七郎遇着了点儿事,不敢这么让你进去。” 小厮又飞快地跑了过来:“七郎请三郎过去呢。” 祝缨将顾同等人留下,自己跟着小厮到了后面。郑熹没有在书房,而是在住处见了她。他的桌上摆着些茶点,岳妙君正与他对坐,二人身后还有几个美婢。见到她来,郑熹指桌边的一个位子说:“来了?坐。” 祝缨对他一揖,也大大方方与他们夫妇坐一张桌子上了,侍女们给她上茶、上点心。郑熹道:“你来得不巧,早饭撤了,只有这些。” “吃过来的。” 岳妙君有点担心地看了一眼丈夫,郑熹道:“看我干什么?他比猴儿都精,看到我在家他早猜上了。” “昨天听老左说了。”祝缨道。 “他消息倒灵,大理寺……” “大理寺还是那个大理寺,您只要一回去,还是原来的模样。窦大理又不是傻子,怎么也得容人有点儿作为不是?” 郑熹道:“我说什么了吗?招你这么一套。啧!” “大人看着气色还好,宠辱不惊,养气功夫全是成了。” “成什么?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倒是你,还敢过来!”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祝缨说着摸出了礼单递过去,“我的礼虽薄了些,想来还不至于被打出去。” 郑熹亲自接了过去看了一眼,笑了:“这还说薄?我说你胆子怎么大了起来。”将礼单递给了岳妙君,岳妙君也打开来看了,见上面长长写了一串,除了橘子、各色果干、山货之外,又有珍珠宝石、玳瑁砗磲、南货丝绸,另外还有两篓茶饼。 岳妙君笑道:“三郎都拿了来,自己怎么办?” 祝缨道:“我家人口少。” 郑熹道:“那也得留神,你看看他这一身,过时了,你再给他安排一下儿。” 岳妙君道:“好。”真的起身去给祝缨安排衣物了,想到祝缨家里还有父母姐姐,顺便也给他们安排了京城最近流行的式样。因为两宫崩逝,皇帝看起来很在乎这件事,京城人就在比较素淡一些的颜色上下起了功夫,与前两年的流行完全不同。 岳妙君带着几个侍女离开,郑熹面前就剩下祝缨了。 郑熹问道:“都听说了?” “听到了一些消息,不知道全不全。驿馆里还遇到了两拨献祥瑞的人。” 郑熹慢慢地伸出了一个手掌:“今年就五拨了。” “喔。” 郑熹道:“太子居丧不谨,宴乐。” “不像他会干的事儿。” “嗯,太子妃给引见的几位士子,几人一处用了个饭。” 祝缨听了都乐了:“士子?那够干什么的?又不是禁军。” 郑熹看了她一眼,祝缨道:“禁军也?” “陛下把禁军也调了。你们呢,没事儿别瞎想。” “哎!” 郑熹反而好奇了:“你怎么不着急呢?也不猜测?这么坐得住?” “打小就知道着急没用,不如看着体面一点,免得叫畜牲看了笑话去。”祝缨诚实地说。 郑熹笑道:“你幼时贫苦,倒也磨练心性。我从小没吃过亏,现在给补上啦。不过也没什么,我与太子凑在一处,太招人眼了。我还是趁早退下来吧。对我、对太子都好。” 祝缨点点头,这个她也猜到了。皇帝疼儿子,什么好的都往儿子身上堆,堆着堆着发现儿子势力有点大,他又发毛了。最好的办法是适应的削弱太子,但又不能太弱,是让皇帝放心又会稍稍心疼的程度。此时郑熹从太子身边离开,对两人都好。 当时情况应该也是比较麻烦,要不就是郑熹顶这个缸,要不就是太子妃或者太子。太子妃一出事儿,太子就更危险,比换个詹事还要危险一些。希望太子妃接下来能够慎重,不过郑熹跟太子明面上已经拆伙了,东宫如何,郑熹受涉及的影响不会太大。不过她很奇怪,太子为什么肯听太子妃的安排。 郑熹双手一摊,道:“并没有奏乐,寺里遇着了,一起用个斋饭,抚琴一曲还是和尚抚的。遇到两宫崩逝,陛下有心敲打罢了。” “哦。” 郑熹本来已经放松了,突然又严肃了起来,问道:“你面圣了吗?” “还没轮上,昨天办了门籍、见着了王相公,他问了些福禄县的事儿。” 郑熹道:“胡闹!陛下如今正恼着东宫、恼着我!仔细他迁怒!天子一怒,结果尚未可知。就算怒过后悔了,你亏也吃了、罪也受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么?与我何必走这般客套礼数?你就先避一避我又如何?这点默契都没有?” 祝缨依然平静,说:“我知道。他气他的,我干我的。” 郑熹叹了口气,道:“跟我来。” 祝缨跟他走到了内室,只见郑熹拉开只抽屉,从中取出一只牙笏来:“拿着。” “诶?” 郑熹打量着祝缨道:“长大啦,都五品了,不得用这个吗?” 祝缨又手接了,道:“一时没想到。”手笏这东西她基本上不用的,一是记性好,二是基本也没太多的机会去上朝。以前在大理寺的时候,她就是个凑数的,平常日子站不到皇帝面前去。有大场合所有人都去的时候,她排后边也轮不到说话。随便弄个竹的充数就行了。 祝缨把笏板往腰带上一别,道:“我回去就收好。您接下来干什么呢?我还没面圣,还在京里住几天呢。” “你先把正事干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再生事啦!” “哦。那我再去见见冷大人。” “冷云运气一向不错,”郑熹感慨一声,“去吧。” “哎。” 祝缨别着牙笏,郑熹将她送到了门口,问道:“他随从呢?” 里面管事小跑着出来:“夫人命小郎君招待在那边吃茶呢!已经去叫了。”衙役也赶忙从门房里跑了出来,锤子、石头跟在他们后面。 郑熹脸上现出一丝笑来:“那就不要催他们了。” 说不催,很快,郑川就陪着顾同等人从里面出来了,顾同、项安的眼中还带着初见侯门奢华的震憾!他们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与郑川到了门前。郑熹将二人看了一看,又把几个衙役、两个孩子也扫了一眼,心道:不是谁都是祝三啊。 不过看顾同、项安还没有举止失当,烟瘴之地出来的人能够有这样也算不错了。郑川先见过父亲,然后对祝缨一礼:“三郎。” 祝缨还了一礼,郑熹道:“这是他该有的礼数,你还他一礼太重啦。” 祝缨道:“那不一样。” 郑熹摇了摇头,又说:“要去冷家就快点去,再晚,他就该与人吃酒玩耍去了。” “是。” 走出侯府,衙役们发现车马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暗道:不愧是侯府的仆人,待客这般周到!与他们比起来,咱们干活都太粗糙啦! ………… 再去冷侯府上就轻便得多,冷侯家里没人罢职,冷云还回来了。要不是因为两宫崩逝,他家得天天开宴唱歌跳舞。 祝缨也是一份礼物送到,刚好将要出门的冷云堵回了府里。 冷云回京没吃一点儿亏,俩月下来又养得白白胖胖的。祝缨将礼单递给他的时候,他说:“收回去收回去,往年我在京的时候,你送我些南货就罢了,如今我还缺了这些?你把你自己家收拾收拾!都五品了,不能那么寒碜!你小厮呢?你仆人呢?都说你顾家,家里老娘和姐姐没个侍女,都用一个杜大姐!你……” 祝缨道:“我添了人了。” 冷云回到京城,纨绔气又回来了一些,指着祝缨道:“你都收拾好,别叫我送人给你。” “别!各家习惯不一样,我自己找。” 冷云道:“瞧你那样儿。来,坐。”让小厮出去说一声,跟之前朋友约的饭推后一会儿。 祝缨道:“您要有事就去忙,我就来看看您。咱们有多少话说不了?我不争这一时。” 冷云道:“那行,就一件事儿。你知道郑七的事儿了吗?” “昨天听老左说了,今天刚从郑大人家出来,这就来您这儿了。” 冷云张大了嘴:“你还真敢!” 祝缨道:“啊?” 冷云低声道:“他被罢职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吧?这可不太一般,陛下对东宫似乎有了些嫌隙。这时节该避避嫌的。他一个前詹事,离了职门前还车水马龙的,不是给他招事儿吗?” “我早上去的时候看着还怪冷清的,也没几个人过去。我是说,女眷也没有上门的。” 冷云道:“你长点心儿吧!你们俩,各自安好最好!” 祝缨心道:这不像是冷云能说出来的话呀。 她猜得也没错,这是昨天晚上冷侯揪着儿子耳朵说的,于是冷云今天就决定跟狐朋狗友约饭去了。 祝缨在冷云面前作出受教的样子来,冷云也急着出门,祝缨就从冷家又出来了。然后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经过世了,家眷还在,儿孙都在丁忧,祝缨留下些礼物,剩下的熟人都还没落衙,她便在街上闲逛,给顾同、项乐讲一讲京城各处,又随时看着锤子、石头别走丢了。 行到老马的茶铺那里,见老马正在晒太阳。祝缨站到他面前一挡,老马眯着眼:“莫挡……哎哟,祝大人!!!” 祝缨笑道:“你这儿不错啊。” 老马道:“您回来啦?” “啊,面圣,过一阵儿还回去呢。” “哪儿都不如京城呐,早些回来……”老马收住了口,他很警觉地问,“您来拿我的?我近来可没犯法啊!” 四个衙役恶狠狠地瞪着他,心说:这一看就是个老贼头,还敢撺掇大人回京城,要是在咱们县里,我现在就给他抓牢里! 祝缨道:“拿什么拿?你没在我那儿犯法,我也拿不着你。来碗茶。”请了几个人吃茶,祝缨问锤子:“味儿怎么样?” 锤子喝了茶,说:“没有山上的好喝,还是陈茶。” 老马听他们说的话很奇怪,道:“南边儿说话,果然不好懂。也就是您,学得会。” 祝缨笑道:“听多了就懂了,不难。”闲坐一会儿,祝缨看老马拘谨,想来是被衙役给震的,丢下茶钱带着人先回去了。 到了家里,又换一身衣服,看看天色,再带着人往刘松年府上去,这会儿刘松年应该回家了。 ……—— 到刘松年家,她就只把衙役留在门房喝茶,把其他人都带到了府里。 刘松年回到家,正一身宽松的袍子作画中魏晋名士的风范,看祝缨带着高高低低奇形怪状的几个人进来,头都气歪了:“你干嘛呢?” 祝缨道:“来谢您呐!答应给您的橘子我也带来啦!” 刘松年狐疑地看着她,祝缨坦率地把礼单给他一瞧,刘松年道:“这还差不多!” 祝缨道:“就算差很多,也就这些了。我穷。” “嗤——”刘松年指自己对面,“坐。还用我请吗?” 祝缨不客气地坐了起来,等刘松年歪歪斜斜地舒服了,才对顾同道:“看见了吧,这就是天下文宗。” 刘松年警觉了起来,眯着眼睛:“你什么意思?这是谁?” “我的学生,明法科的。他本来读经的,转的明法科,家里不答应,他翻墙跑来的。怎么样?跑对了吧?天下文宗,就这样的。” 刘松年用力地躺了回去:“哼!真名士自风流,你懂个屁!还有,读六经那是王云鹤的事儿!你带他看王云鹤的板正去!” 顾同脚都软了:“刘、刘、刘……” “啧,还是个结巴。”刘松年十分嫌弃,看都不看一眼,“这些呢?你一准有歪主意。” 祝缨对锤子说:“还记得识字歌吗?” “记得的,都背下来了。” 刘松年坐了起来:“你说的可不像方言。” “嗯。” “番语?” “嗯。” “獠人?” “族名利基。” “不是奇霞了?你行啊!”刘松年乐了,叫来锤子说话。又问人家叫什么,又问人家几岁了,家里干什么的,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 还好锤子听懂了,说:“我记得看过五次桃花开了。他们把我们卖到山下当奴隶。大人救了我。” 祝缨道:“你背给他听、写给他看。” 刘松年看着锤子默写了几篇识字碑文,叹息一声:“天赋不因出身而有偏爱啊。”拿着这个孩子写的字,没有再刻薄字难看,越看越开心,给锤子指点几个字体结构。 他满意了,再看顾同也顺眼了,说:“这是地方偏僻被耽误了,到了京城别带着瞎逛,多学点好的。” “已是从九品啦,跟着我干些实事。学问晚了,做人做事永远不晚的。” 刘松年点点头:“不错。你还没面圣吗?” “正等着。” “还等什么?你明天不要出门儿,等信儿。” “别,我等就行了,您再舍着脸……” “呸!我想看你被陛下为难呢!陛下越来越圣明了,多少大臣奏对时都是一头的汗、两行的泪。” 祝缨笑道:“要不我现在给您哭一个?” 刘松年抄起锤子写的字纸卷了卷,扬起来要打:“滚。” 祝缨笑着滚了。 出了刘府的门,顾同的脸色还没变过来,结结巴巴地:“老、老、老师,刘刘刘……” “就是他了。” 顾同受到了极大的震憾,到第二天都没回到神来。 ……—— 第二天,顾同起床之后还在发呆,知道祝缨能从京城弄来王云鹤的文章、国子监的课本与真正见到刘松年,感觉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祝缨也没理他,专心等刘松年的消息。既然刘松年说了,就代表现在面圣不危险。刘松年看起来放诞不羁,其实是个极有成算的人。就凭他能在皇帝面前一直这么潇洒,就很难得,如果皇帝不是被他下了蛊,那就是他的分寸拿捏得非常准。 刘松年进了宫,等早朝完了,扒了个橘子在皇帝面前吃。皇帝道:“你做什么呢?” “臣有点口渴。” “有茶。” “这橘子甜吃顺口了,嘿嘿。” 皇帝好奇了,就问橘子哪里来的,刘松年就说了祝缨。皇帝就叫回了王云鹤,问:“卿昨天说祝缨到京了?” “是。”昨天王云鹤已向皇帝提了,皇帝因为讨论禁军的安排,将此事不免往后略推了一推。现在刘松年又提起,他就又想起来了。王云鹤得着机会又把苏鸣鸾的事儿讲了,顺便也提了宿麦也种得不错,看起来是可以推广的。刘松年勉强一哼:“算个栋梁才吧,说柱石还早了点,长长再看吧。” 听到刘松年居然也夸了两句,皇帝说:“你这么夸他吗?不错!哎,我记得……有两个ying?”皇帝突然想起来了,刘松年这个破嘴,还挤兑过另一个人。 刘松年撇撇嘴:“段婴么。早回来了在皇城猫着了。” 王云鹤道:“二人各有所长。祝缨务实,劝课农桑、抚远夷、兴文教、易风俗、守境安民是可以的。段婴尚文,文章也是一代翘楚,声明远播,蛮夷也有心折者。” 刘松年发出不屑的声音。 皇帝笑道:“你是天下文宗,何必与小孩子怄气。王卿,你看起来更欣赏祝缨啊。段婴未必不好。说起来,我有些日子没见着段婴了,去,把他召过来吧。” 段婴蒙召,还不知道有什么事儿,给小宦官塞了个红包,从小宦官口中得知了个大概。他面上不显,心中实恼。 到了皇帝面前只作不知道,照常舞拜。皇帝叫他过来不过是一时兴起,见了他之后问了几句现在干什么,听了他的新文章,觉得写得不错。坏心眼地没有问刘松年,而是问段婴:“你与祝缨都是年轻人,据你看,此人如何?” 不如何!本来没放在眼里,却渐渐的成了个必要压过去的对头。正六到从五,是一道很难过的坎儿。段婴有信心自己能在四十岁前迈过这道坎儿,他有家世有学识有名望,又身在皇城之中,有的是机会。不想让祝缨给抢了先! 段婴道:“是个赤诚之人,是臣所不及。” “哦?” “听说,昨天祝县令去了郑侯家,礼仪一如往昔。” 王云鹤的脸沉了下来。 皇帝轻轻地:“哦。”他看了一眼王云鹤,想了一下,命传祝缨进宫,马上! 刘松年突然问道:“如果你是祝缨,你会怎么办呀?” 段婴怔了一下,皇帝也看了过去,段婴不得不答:“当劝郑大人持节守正,勿行差踏错。” 皇帝点了点头。 那边,祝缨换好了衣服,带着项乐到皇城前,将项乐留在外面,自己往里去见皇帝。从皇城到宫城再到大殿,一路体格差点儿的得累到脚软。 见了皇帝,先拜,等了半晌不等上面说话,祝缨也不急不慌,她进门就瞄到了王、刘二人都在,旁边还有个段婴,不过那没什么。蓝兴从祝缨进门就看着她,见她正在青年,面白无须,不知为何有点顺眼。轻轻地提醒皇帝:“陛下,祝缨到了。” 皇帝这才让祝缨起身,然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两天前。” “都干了什么?” 祝缨道:“先到皇城报到,见了王相公,将福禄县、瑛族之事先行汇报,以备陛下垂询。回家后拜访了些故人。” “见到郑熹了?” “是。” “哼!”皇帝道,“见一个犯官,好大的胆子!” “是。”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犯了错?” “是。他安排上出了纰漏,被罢职了。” 皇帝更生气了:“他日他若犯了重罪,你当如何?” 祝缨抬起头,认真地对皇帝说:“我会亲自再查一遍。” 皇帝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咂摸了一下味道,突然不生气了,道:“你呀,出去几年还是这副脾性、这个胆子,真会惹人生气。说说,瑛族是吧?” “是。瑛族一支,阿苏家。”祝缨马上接过话头来。 皇帝又问王云鹤:“奏本递上来了?” 王云鹤也答:“是,昨日递过来的,臣写的节略。” “唔,我看一看再说,你们下去吧。” 一行人退了出去,王云鹤道:“还是乱跑了。” 祝缨笑笑。 刘松年对着段婴的背影翻白眼,对祝缨道:“有心眼儿别光顾着往正事上使。啧!” 三说才说了两句,里面皇帝又叫祝缨进去——他翻出了奏本,但是有些事儿记得不清了,懒得再琢磨又把人喊了回去。 祝缨再次入内,又简洁地将情况再介绍一遍,说瑛族的情况比较简洁,因为之前多次上书讲过了。再说这几年福禄县的现状,这就说得详细一些。再说一些自己这两年的心得,将对王云鹤讲的也简要地说了。 “当年陈大指点臣,如果好走,早就有人走了。” “陈大?” “陈萌。前头陈相的儿子,与臣是同乡,看臣年幼外任,故而提点一二。多蒙他不藏私,臣才能省了不少力气。” 皇帝想了一下,道:“他也是个能干的人,他父亲更能干。” “是。陛下,那臣所请?” 皇帝笑了笑:“准了。让政事堂议吧。”他本来就打算准了的,可惜那个瑛族的女子这回没跟着进京来,如果来了就更好了。 皇帝下令,给了个粗略的指示:品级在正六品,散官的品级、名号按照朝廷已有的制度来,具体实职官称名目由政事堂牵头和户部吏部等部门定。也甭分男女了,反正是蛮夷那边的,能羁縻就行。皇帝现在只要安定,他又不傻,非得人现在跟朝廷一模一样,那不是又要逼人造反么?这一点他看得也很清楚。 这事儿是祝缨起的头,所以议的时候她也得在场,从此,她得跟着大家伙儿先上朝,再去政事堂吵架。郑熹给的牙笏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第197章 高升 祝缨从皇城出来时神清气爽,眼下只要把苏鸣鸾的名位给定下来,她这一趟最主要的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就是薅着冷云赶紧回去。一个刺史总不着家,像什么话?冷云在京城,又有点恢复纨绔样了,这可不太妙啊。 她打着百八十个主意,回到家里就调整了安排——明早上朝她得比以往起得更早才行! 并不是所有的散官都需要上朝,她有实职又有实务,地方官却领了任务就得跟皇帝面前露个脸儿。祝缨回到家里,面对关切的家人,只说了一句话:“一切顺利,明天开始我得上朝。给我收拾一下,今天得去王相公、裴少尹府上走一趟。” 顾同还没从见了刘松年的震憾中醒过来,又听到了“王相公”,好险没两眼冒星星。王云鹤的名头比刘松年大得多,像项乐、项安这样的偏远商人,对刘松年没太多的感想是常有的,王云鹤官声极佳,就没有人不知道的,都想跟着去。不能进府,就在门外看看也是好的。 顾同小心地说:“老师,学生侍奉您去?” 祝缨看了他一眼,顾同憨笑几声:“嘿嘿。” 祝缨道:“那还不快些收拾了去?”施鲲营建太后的陵墓还没回来,王云鹤现在忙得很,不值宿的时候回家也是非常忙的。她算了一下,王云鹤现在估计还没回家。第一站先去找裴清,争取一个晚上搞定! 这两位无论哪一个,都能帮她犯个夜禁。她如果白天都拿来在皇城里跟各部扯皮,能用来交际的时间主要是下午晚上,得好好利用夜禁的时间。 之前已经派了小吴去投了帖子,今天祝缨就直接杀奔了裴清的府上。 裴府门上跟祝缨也算熟人了,见了祝缨就说:“恭喜祝大人!步步高升呀!年少有为!” 祝缨道:“过奖啦。大人现在忙不忙?” 裴府管事笑道:“大人再忙,听说您来了,必会抽空来见的。祝大人请进,小人进去通报一声。” 裴清此时还没吃饭,见到祝缨笑道:“我猜你这两日必会过来的。” 祝缨道:“我来迟了,大人恕罪。” “别说客套话,来,一同用饭。” 祝缨道:“那可不敢,您瞧这天儿,吃完了回家一准犯夜禁。您是少尹,我要从您家进左出来犯了夜禁,不是给您添乱么?” 裴清做了个手势,祝缨谢了半礼,才到上首与他对坐。裴清看了看顾同,又看看祝缨身后跟着的项乐、项安,道:“从五品了,也该像点样子了,这是哪位?”他看向顾同。 “福禄县一个学生,顾同,办黄十二私设公堂案时十分用心,合了陛下的意,现在已是将仕郎。” 从九品,裴清点点头,鼓励了两句,让顾同也坐。顾同连刘松年都见过了,到裴清面前紧张一下:“咳,晚生,那个,谢过裴大人。”话也说全了,老实在祝缨下手坐了。 都坐稳了,裴清接着之前的话头对祝缨说:“怕什么?夜禁么?我给你开张条子。” 祝缨道:“那就多谢大人了,能别写日子么?我多用两天。” 裴清笑道:“不愧是你!好。反正……你等会儿出去走走就知道了。” 祝缨道:“好。拿上来。” 项乐将礼单也递上了上来,裴清道:“见外了不是?” 祝缨道:“就是不见外才带来的,冷大人必已带了不少南货分与各位,我这都不算新鲜了,充数充数。” 裴清也就笑纳了,冷云带别来的东西是贵重,不过祝缨总能给人安排些十分合意的东西。祝缨也不在他这里吃饭,讨了条子说一会儿话就走:“明天还得上朝,跟他们掰扯,我得回去预备着。” 裴清正好问她回来的事儿,祝缨也大大方方地说了。裴清悠然神往:“抚远夷……好啊!当年你一去三千里,都给你捏着一把汗,如今却令人羡慕!不要怕与他们争执嘛!呵呵,看陛下的意思是要尽快促成此事的。” 他点到即止。祝缨也会意,对裴清拱一拱手。裴清道:“要春耕了吧?” “是啊,今年我怕是赶不上回去监督了,还怪挂念的。” 裴清道:“你如今是从五品了,再做县令……” “我麦子还没种完呢,怎么也得种好了再说,不行我就上书请再任三年。” 裴清看她不像开玩笑,道:“我看你不会久留了,能动还是动一动,职事太低总窝在一个地方,不好。” “是。” 祝缨看到裴清管事站在一边,似乎在等什么,识趣地告辞了:“不打扰大人用饭啦。” “吃了再走又怎么的?我家椅子会咬你?” “条子给我,等我吵赢了请您吃饭。” 裴清笑着给她写了一张夜禁通行的条子,祝缨拿着条子带着人离开了裴府。顾同问道:“老师,这样就行了吗?” 祝缨道:“还是小心些吧。如今能开到条子的人可不少!”巫京兆是不喜欢惹事的,则权贵偶尔犯个夜禁就可以想象了。裴清是少尹,他也能开条子,就说明管理不算很严格了。也就是说,夜间路上,平民百姓可能没有,权贵和贼人比以前更能见到一些了。 项乐、项安暗中警惕,将刀握好。 接下来是去王云鹤府上,王云鹤在宫里忙得比较晚,估摸着这会儿差不多到家了。 顾同心想:不先去王相公府上,倒先去裴少卿家,这次序是不是…… 祝缨已带着他们到了王云鹤家,府上的管事也是认得她的,两人见了面,祝缨道:“哎!你如今担当大任了!”这是当年王云鹤做京兆时身边的一个小厮,被她说破家中有难事的那个,如今也在门上当管事了。 那人见了祝缨赶紧拱手:“小祝大人!恭喜小祝大人。” “同喜同喜。”祝缨说着,项乐把红包递出来,顾同把帖子递出来。 小管事将帖子接了,笑嘻嘻地说:“这就行啦。”拿着帖子进去,很快也出来:“相公和冼郎君在里面呢。” 祝缨道:“巧了!我也有事要找他呢。” 带着人跟着引路的小厮一路到了王云鹤见客的小花厅里,她这回带的人与去刘松年家大同小异,王云鹤看到这七长八短的人不像刘松年那么直白说出来,先让祝缨坐下说话。然后又看了一眼锤子和石头。 祝缨谢了座,又与冼敬拱手为礼,冼敬道:“后生可畏啊!” 王云鹤道:“你也是后生。” 冼敬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祝缨:“可还顺利?” 祝缨道:“还好还好,福禄县的麦子种了三分之二,思城县我暂代了几个月,所以多种了一些,其余两县业也开始了。正好,冷刺史还在京里,趁他还没走,请他一起将这事儿铺开了才好。” 冼敬道:“你倒会帮衬。” “冷大人看似不羁,大事儿上头并不轻佻。不就是说推广之功么?只要事情办好了就成,哪能老想着吃独食呢?种粮这事儿,没个五年十年的也不成,要都想着功劳,到继任的来了,一瞧这事儿算不得自己的功绩,把这事荒废了再另寻摸个新鲜短视的点子,就要将地方折腾啦。一州之事又不是我能操控得了的,要为了这点功劳,就只要我一县种,别的地方不许种,也太不做人了。不过福禄县的事儿还没弄完,相公,再给我延三年呗。” 王云鹤指着她对冼敬道:“到我这儿来求官的并不少,直白要到我面上的倒是不多,这就是一个。” “那行不行呢?” 王云鹤道:“朝廷自有安排。” 冼敬道:“你先将手上的事做完再讲吧!哎,这就是刘先生说的那个孩子么?” 祝缨道:“是。他是利基族的。” 王云鹤看了锤子一眼,道:“带着他来,你又打什么主意?” “延三年,我再试着把利基族也捞过来。怎么样?”祝缨毫不迟疑地讲起了价钱。 王云鹤道:“你有把握?” “我试试,哪怕不成,我在那儿多种两年麦子朝廷也不亏本儿。” 王云鹤对锤子招了招手,锤子还小,对“丞相”的权势还不能很好的理解,怕倒不是很怕,对王云鹤作了个揖。王云鹤将他揽到身侧,慢慢地也问他年纪之类,见他的长相不似中原之人,虽然平凡但是双目灵动。锤子回答得也有条理,也开始识字了,说是:“江娘子教识字歌,我对着识字碑认了一些字,大人知道后就给我本子不用我跑街口去认碑了。现在开始读书了。” 王云鹤欣慰地道:“很好。”又问名字。 “锤子。” “啊?” 锤子食指在空中画着“锤”字,王云鹤看了一阵儿问祝缨:“不起名字?” 祝缨道:“那是他过世的父母取的名字,不好擅改,过阵儿等他再懂懂事儿,问问他想叫什么。” 王云鹤对冼敬道:“是顾及风俗不同。如此谨慎,怪不得瑛族愿意归附。你呢?”他又问石头。 石头的福禄方言已经很艰难了,官话就更学得乱了,祝缨用利基语说:“你过来,不要怕,这是很好的老翁翁。” 石头顿时放松了,给了王云鹤一个大大的笑,王云鹤看着孩童如此淳朴,一天的疲备也轻了许多,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祝缨道:“黄十二的案子,抄了家,发现里面好些没在户籍的奴婢。这是山上贩奴的贩卖下来的,本来是跟着父母,后来他们的父母都过世了。两人相依为命,拆开不妥。” 王云鹤道:“一聪慧一质朴,你可要留意。” “是。” 冼敬又问顾同:“你怎么这么拘谨?敢翻墙竟不敢说话了?”顾同僵坐在椅子上,满腹的机灵打了许多的腹稿,此时都在想:我在王相公面前说这些,会不会太愚蠢?还是不说为妙? 祝缨道:“又是刘先生说的吧?” 王云鹤道:“他很高兴。”拍拍锤子的小脑袋。然后说起了明天的事:“宿麦的事,阿敬,你与三郎会同冷云再规划一下。你们定个调子,让他襄助着办。” “是。” “唔,苏鸣鸾……”王云鹤想了一下说,“我记得之前你送来一个人,说是她表兄?叫……赵苏?你义子?” “是,自己考上的国子监。苏鸣鸾的父亲在世时与我结为兄弟,去世前将子女托付给我。” 王云鹤道:“你是有分寸的人,明日只管放开与他们议就是了。” “是。” 接着王云鹤又问了一些宿麦的事,又问祝缨沿途之见闻。祝缨说自己走的水路,这回没遇着什么案子,也不知道是巧了还是治安都变好了。沿途还未开始春耕,不过看着两岸田地平整,种起来应该不错。又说看过了沿河的土地,也不像是有水旱灾害的样子。 王云鹤都仔细地听了,再与她、冼敬讨论“交通与统治”的关系。这回不止石头完全听不懂,锤子陆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听清一些字而弄不明白意思——他的官话学得算很快了,也只是比较日常的对话。顾同等人只能偶尔听懂一小段,却都觉得这一段话令人茅塞顿开。 项乐是商人,对“道路”有更直观的感悟。对一个地方而言,太闭塞了不好容易穷,交通太便利了也会乱,非常考验执政者的能力。 三人说到了很晚,王云鹤意犹未尽:“明天咱们接着说。宵禁了吧?”他很自然地写了张条子给祝缨,祝缨手里捏着两张夜禁的条子,一咧嘴,带着人回了家。 ………… 家里人正等着她开饭。 祝缨道:“你们还没吃么?以后有这样的事儿不用等我。” 张仙姑道:“我们又没什么正事干,也不饿。洗手吃饭了,哎,杜大姐啊,你把那份饭给她们两个送去吧。” “谁啊?” 小吴一面帮着摆饭一面说:“江娘子么……出去一回,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回来了。来就到了房里,也不说话。” “哦。那就不叫她们了,饭送过去,杜大姐,你也回来吃。” 吃饭的时候祝大又问:“你又忙什么哩?家里有帖子呢。” 祝缨道:“什么帖子?” 小吴忙说:“各处官人、熟人的帖子,有金校尉、温校尉、蔺翰林……”他报了一串的名字,金良、温岳、蔺振、邵书新、郑奕、左丞等等,都是她送过帖子而回帖的。又有大理寺诸人的帖子来问好。再有京兆、万年、长安衙里的熟人。诸如此类。 祝缨道:“一会儿看。”明天上朝有遇到的就面谈,遇不到的就犯夜禁。 一会儿吃完了,祝缨先去书房看了一会儿帖子心里有了数,再安排了顾同、锤子读书。背着手到了花姐房门外敲敲门,里面一声:“谁呀?” 祝缨道:“我。” 江舟登登地跑下来开了门:“大人。” 祝缨就着屋里的灯光往她脸上一看:“出什么事儿了?” “呃……” “九娘那里没看好房子?” 江舟磨了磨牙,道:“她把娘子好好的房子给、给糟蹋了!” 小江也从楼上下来了,脸上冷冷的,对祝缨还很客气,道:“大人,没事儿,我理会得。叫大伙儿白担心了。” “说吧。”祝缨也没进屋,就站在廊下。 小江道:“您明天还要上朝呢。” “那就别废话。她亏你租金了?” 小江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说起来倒显矫情。钱一文没少,还多了些。房子也还在,也没坏。我跟她说话没说对味儿。”她说着,嘴唇哆嗦了几下。 祝缨也不再问,道:“那行,有事儿甭憋着。” 说完便回房休息了,明天还早起呢。 …………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起身,整个宅子都跟着动了起来。锤子、石头也揉着眼睛爬起来,要帮着打洗脸水。张仙姑一头顾闺女:“你吃口再走!”一头说小孩子得多睡。 回到京城她就开始说官话,石头也听不太懂,锤子道:“在黄家起得比这早。早起顾郎君还要教我识字呢。” 祝缨先不穿外袍,往嘴里塞了几个肉包子。天气还不热,家里做好的包子早起热热就得。杜大姐愧疚于自己的厨艺,祝缨擦擦道:“这样就成。” 然后由项乐跟着出门,祝缨对曹昌道:“你去侯府一趟,对甘大说,他什么时候得闲来找我,我有事要同他商议。” 又低声吩咐侯五去花街打听一下九娘那儿的事儿。 然后才是带着项乐出门,顾同道:“老师,我也去。” 祝缨道:“正要说你,你闲来与小吴两个去客栈看看他们。” “是。” 祝缨依旧是只带一个随从去皇城,到了才知道自己是最简朴的那一个。跨过了从五品这个道坎儿的官员通常都小有身家,再穷也能凑几个随从。有老大人是坐车的,随从更多。骑马的随从也不少,因为起得早,前后左右都有打灯笼的。 祝缨在“朱紫”里熟人算不得多,四下张望,不见冷云。冷云也是个封疆大吏了,偏偏是个懒鬼,没事儿不往皇城来——反正他是外官。倒是冷侯来了,与郑侯在一处闲谈。裴清也到了,四下张望找了一圈才发现祝缨,叫她过去说话。 祝缨一个生面孔夹在一堆人里面还算醒目,等到她到了裴清身边,人们已经确认了她是谁了。 裴清道:“起这么早还习惯吗?” “我以前在京的时候也早起。” “在福禄县也早起?” “呃……比这也就晚一点儿,就一点儿。” 冷侯与郑侯又叫她过去,裴清与她一同过去,才凑一块儿,冼敬又来了。郑侯道:“这一身衬你。”冷侯笑道:“一表人才嘛!年轻人穿着可真是精神!”冼敬道:“那我可不敢说话啦。”郑侯道:“你也好看,行了吧?” 裴清道:“那就只有我不好看啦!”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围观他们的人窃窃私语,消息灵通者已知祝缨干了什么事儿。郑侯显然也是知道的,他说:“相由生心,心地好的人不会叫人觉得不好看,你们几个就都放心地照镜子吧,不会吓到自己的。” 冼敬道:“君侯这么说,那就是三郎。他昨天面圣很称陛下的意,当下就下令叫我们议他的奏本,我今天又添一项事。哎,你都说什么了?” 祝缨道:“陛下践祚三十年,阅尽天下英材,什么样聪明的答案没听过?什么样机灵的人又没见过?数十年来,强过我的人多得是,与其弄小巧,不如就说点心里话。合了上意,我受赏。不合上意,有罚我受着,那也不冤枉。还省得费劲琢磨人心,晚上睡得香。” 众人一阵儿笑。 不过几句,陆续又有人到了,冼敬说一声:“等会儿别忘了,议事的时候你别吵太凶。”就跑去迎王云鹤的车马了。刘松年也来了,他是等着来看祝缨怎么议事的。巫京兆也到了,各王公也到了。 祝缨还看到了郑熹的亲表弟,高阳郡王的那位世子。这才是一个长得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人呢。 到了点儿,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们都进了皇城门,列个队,顺序走进了宫城。 祝缨捧着手笏,虽然在这队伍的末尾,却被刚才几个人夹在了“自己人”之中,她前面是自己的老乡、左边是裴清的朋友、右边是冼敬的年弟。再远一点还有冷侯、郑侯的人,包管没人走路踩她的鞋子或者衣摆让她出丑。 跟着队伍进宫、入殿、舞拜、分边站好。皇帝上朝之后先是丞相奏事,施鲲今天也回来了,他报的是陵墓营建情况,规划已经完成了,大模样也有了,就剩赶工了,他再视察一圈工地,如果没有大问题能回来了,预计工程再有几个月就能完成。 然后是王云鹤,他报的就比较多些,十分重大的机密事件也是不在这个时候讲的,而祝缨奏请的事情大又不太大,又是好消息,就比较适合这个时候再讲一下。王云鹤又另外奏了几份外地上报的情况。皇帝再次公开指令祝缨等人一起议定相关章程,其实相关人士早已知道了,此时又都出列称是。 接着是御史大夫说两件弹劾的事,又有各部、各衙奏报。工部与户部扯皮,工部要钱粮、冼敬死咬着已经拨了不少,足够了!再来是窦大理又汇报了两件案子的情况,明显皇帝不太爱听。再有有关于皇帝另一个儿子卫王的府邸工程的进度等等。 到太阳高高升起,朝会开完,好些老大臣腿也开始打颤了,会才算开完。 祝缨活动活动手脚,站着等安排。王云鹤对她招了招手,她快步走了过去,王云鹤道:“你与冼敬他们议去。”羁縻也有部分事务与户部相关,冼敬高兴地说:“咱们走!”工部尚书在后面追:“冼敬,你给我站住!” 冼敬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工部尚书眼看他跑到了政事堂门口,才骂骂咧咧地回去。 进了政事堂,祝缨挑了个末座,王云鹤一看施鲲回来,就将此事交给了施鲲。施鲲道:“他们议就是了。不过要尽早拿个章程出来,事情要办得顺顺利利的,不要节外生枝。前番獠人作乱,能有现在这局面不容易。羁縻之事也有先例,不要纠缠枝节,过于苛责反而适得其反。” 施鲲是有名的“不爱多事”的人,他一回来就说了这一通,原本还想拿一小问题稍稍为难,以彰显本部存在的人只得熄了主意。他们并不知道,施鲲不在家,祝缨没见着人,但是礼物到了。又是正经事儿,施鲲略一寻思就决定这事儿还是糊过去算完。 丞相们说完话就去忙军国大事了,剩下的人再顾及皇帝近来的态度,便拿出了少有的配合态度来。冼敬道:“那就还依以往惯例吧。反正羁縻之地官员也是单列的,租税也不同、徭役也不同,赈济也不同。” 吏部那里道:“正六品,也行。只是起个什么名目为好?” 散官嘛,朝议郎,虽然她是个女人,但是世袭的官为防以后蛮夷理解错了,一切以简洁为要就这样了!可给她什么正式的职官名称呢?县令?还是洞主?又或者什么土司头领? 光禄寺道:“何必另立?不是有旧例么?羁縻州县也是州县。” 祝缨看他们一人一句,比自己说得还利索,也是十分的钦佩——以前你们是怎么那么能扯的?! 这些人还是因为苏鸣鸾是“蛮夷”,并不在京城,也不会跑到朝廷里来,本来就不是朝廷管得着的。他们都明白,拿到就算是赚的。不过如果皇帝不着急,他们扯起来就慢了,要求就多了。甚至如果是大军压境,有个没数的要求人家换个洞主、改易风俗再授官,从而惹出新乱子来也是有的。 祝缨坐着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已然议定,就是个“县”县名就用阿苏家命名,苏鸣鸾就是县令了,而朝廷不派其他的官员过去,由苏鸣鸾自己治理她的辖区。这个县令以后都不是朝廷指派,而是阿苏家世袭,但是新的县令仍然需要向朝廷报备,得到朝廷的敕封才可以。 此外,苏鸣鸾每年向朝廷象征性地纳米百石、布百匹,有大事要向朝廷奏报。同时要约束族人,不可伤害邻近州县的百姓。又重申了之前祝缨与阿苏家讲定的罪犯归属问题——谁的归谁管。在哪儿犯案的归哪儿管。 也没有要求阿苏家要派质子,但是无论礼部还是吏部都暗示祝缨:你离得近,回去县学里多收点阿苏家的学生,如果有洞主头人的子女能弄两个到京城来求学更佳。 大致如此。 半天下来,祝缨没捞到什么说话的机会,事情就给办妥了。 冼敬道:“那咱们就写个奏本报给陛下了?” 众人都说:“好好!你来你来。” 冼敬道:“可以,你们要联名。三郎,那咱们来聊聊宿麦的事儿。” 众人一笑,都散去各干正事去了。 冼敬将祝缨带到户部,两人喝着茶,冼敬道:“说吧,什么时候能多给我点租子?” 祝缨笑道:“今天大人们都好爽快——不是说好了么?五年不纳租的,这才两年。” “哼!都怕陛下真的动怒呢,敢不快么?——那你也不能太慢了!要快些推进,不然,五年五年的拖,要拖到什么时候?” “都说了,这事儿得冷刺史也跟着出力呢!各府县之协调,都要刺史府。你就再多等等,你瞧,我现在只种了全县三分之二,都是大户,因为他们随得起种不好的损失。现在种好了,就显出来是大户获利,小户贫农反而没得到种麦的好处。大户已得几年之粮,贫农一年只有一季,这时候推广开来一并征税,是使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这不是爱民之意,也不公平。” 冼敬道:“那你快点儿。” “隔壁几个府县其实也已经有人试种了。” “真的?” “应该是吧。”祝缨说,她在周围的府县有同乡会馆,卖东西、勾兑钱款之外还兼收集一些情报。什么冒牌的橘子、试种的麦子之类,她都知道一些。仪阳府那儿,项乐家还比较熟,已知有人自己种了。 冼敬咧咧嘴:“我现在就把冷刺史一并请过来!” “好嘞!” ………… 冷云中午喝了点小酒,被薅到户部的时候还有点飘。冼敬不大看得惯他这个样子,先命人沏了酽茶给他醒酒,接着拿出舆图来摆在他的面前,继而对他讲宿麦。 冷云头痛欲裂,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回去召了各府县再安排。唔,三郎知道这事的,你同他讲。” 冼敬道:“这可使上下获益,刺史不该这么漫不经心。” 冷云苦着一张脸,语重心长地道:“侍郎,要放手让能干的人去做事。三郎这里做,有什么要我出面的就找我,我为他平息纷争不就得了?事必躬亲,既累自己,又误能人。就这样吧。” 他竟然说得十分有道理,冼敬一时与他无法沟通,恨不得自己是个吏部尚书给他……等等,如果一地之主官能做到冷云这样,竟然还是不错的?只要他能选对“能人”。 冼敬哑然。 冷云见他不说话了,拍拍屁股起来,道:“好啦,就这么讲定了。”他拍拍祝缨的肩膀,说:“你只管放手去干!不要有那么多的顾忌嘛!我都知道啦。” 他对冼敬拱拱手,冼敬下意识地还了一礼,抱着拳看着冷云走远,冼敬过头来看祝缨道:“他做了刺史之后就还是这样的?” 祝缨点点头。 冼敬道:“这可、这可……哎呀!他当他自己是什么?” 祝缨将他的拳头按下,道:“是刺史啊。也算可以了。” 冼敬吐出一口气,道:“真想狠狠训他一顿!” “冷侯在家没少说他。可也就是这样了。” “那咱们接着来说……” 祝缨与冼敬再说一回宿麦,又将这两年种植的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拿出来与冼敬重修方案,又提了水、光照、肥之类的问题。将到落衙时,冼敬道:“今天先这样,明天咱们接着说。” 祝缨道:“好。” 回到家里,家中正在收拾礼物,乃是一些人白天过来递了帖子,又送礼物。金大娘子等人都来过了,又有温岳的妻子等人,都同张仙姑重续了友谊。温家又将这几年的账目拿了过来,米粮兑了铺子里的券。 祝缨道:“你们看就行。” 换了衣服到前面的书房,侯五进来了:“大人,我探听到了。” “怎么说?” “说是吵了一架,那九娘将江娘子的院子拿去使,呃,给些好清净的客人带着粉头住。就,有人好这个在寺观里寻欢,觉着比在花街更有味道。” 祝缨吸了口凉气,小江能忍住不发作,养气功夫见长啊! 侯五道:“九娘那儿也说冤呢,她是官妓,要往京兆府缴钱的,可不得变着法子的弄钱么?有人好这个,她就弄这个,钱也多,江娘子租金也多。不过好好的院子弄来干这个,难怪江娘子生气。” “知道了。别说出去。” “是。” 祝缨想了一下,明天还有一天,后天就是休沐日了,清早到郑侯府上看看甘大,商量一下曹昌的事儿,不能总这么不上不下的。学校也放假,可以约见赵苏,再请一请左丞等人。 她也不吱声,也不再去问小江。到第二天还早早地去上朝,在朝上,皇帝就颁布了旨意——敕封苏鸣鸾。 旨意入耳,人们各有不同的心思,却都齐声称颂:“陛下仁德,海内归心、四夷咸服。” 祝缨也跟着一起念着标准的贺词,这种敕封并不是必需在朝会上公面的,皇帝这么干是因为什么她也有点数。她捧着旨意,心道:反正这事儿成了。 然后去户部跟冼敬掰扯宿麦的事儿。冼敬还有新的问题,比如:南方各州的宿麦种植之事。 冼敬不能将各地的情况尽知,只能依据各地报上来的数目来粗估一下。他是任过地方的,知道地方上许多数字是有水分的,而各地的情况也不太一样,有的地方兼并严重,有的地方小农分散。不过那是具体执行要遇到的问题,他想同祝缨商量一下,就手上现有的数字来看,以祝缨种麦的经验,户部想要推广这个事儿,得准备多少麦种,又得有哪些其他的准备。不能真的就靠祝缨这儿的麦种一点一点种出来供应南方推广吧? 祝缨也将自己的经验合盘托出。 冼敬越说越兴奋:“照这么说,只要一个中等的县令,不要他像你这样,但凡像冷云那样的,底下有人能做事,有个五年也能见着效果了?” 祝缨道:“不可能一蹴而就,积肥也是一条,由南往北气候不同,时令也不同,都得慢慢的试。依我看,他们五年未必能干得成呢。不过看着邻近的田地都有收成,人心都是活的。你可别太着急啊。” “知道知道。”冼敬轻叹一声。他又低头看着舆图,思忖着是不是再向老师进言,再找几个精干的地方官,在其他地方也开始试种宿麦。但是这个数目也得拿捏得准确一点,如果太多,会给一种朝廷马上就要推广的错觉,一旦有急功近利者会错意盲目下令种植,种不好就要让百姓吃亏了。 祝缨也与他一同看图,在冼敬这里是很占便宜的,全国的许多数字这里都有,旧是旧了点,大数放在那里呢。 两人看图,外面跑来一个孙一丹,进来便说:“恭喜。” 冼、祝二人面面相觑:“什么事?” 孙一丹笑道:“祝大人,高升了!” 冼敬丢下手上的图,笑道:“果然升了。” 祝缨道:“我不是已经从五了吗?” 孙一丹笑道:“恭喜祝大人,您现在是南府的知府啦,请随我来,咱们将文书办了吧,省得您自己跑一趟。” 祝缨心道:我得再多请吏部熟人吃几次饭了。 第198章 攒局 祝缨与孙一丹也是混了个面熟,跟孙一丹出了户部便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孙一丹笑容不减:“好事儿呀。” 祝缨道:“快了些吧,也没有听到风声。” 孙一丹一直笑:“您跟我来,等拿到手了就知道我没骗您啦。”已有比较闲的人往这边看了,孙一丹维持着笑容,心中感慨:那是挺快的。 南府这地方是真大不好,可南府的知府是个正五品。不算几个月前正式的给祝缨升到从五品,从上次进京得到一件绯衣算起,也没有多少日子。祝缨从正六到从五再到正五,这两步迈成了个连步。看到的人都说惹眼。 祝缨这次的升迁是走的正式的路子,即,不是皇帝突发奇想的手诏,而是政事堂向皇帝提出建议皇帝首肯,然后拟稿、审核、通过,各个步骤签了字最后到吏部备了案的。从昨天到今天,办得很快,现在是孙一丹带她去吏部报个到,她还得领赴任南府的种种文书和物品,比如官印。 孙一丹将她领到了吏部,吏部也有不少的熟人,看到她既有点高兴也有点微酸,有说:“恭喜恭喜,年少有为。”也有说她:“简在帝心。”又或者是说她得到朝中大佬青睐的。 祝缨都一一谢过,她没有表现出得意的样子——南府是个什么熊样,她可太清楚了。福禄县穷得要死,倒欠朝廷租税,在她到之前每年欠税的口子还在扩大,这两年只能说吃个七分饱。思城县又是那个兼并的鬼样子,都能私设公堂了。南府几年没个知府。南府,整体只比福禄县略好一点,放到整个天下,它就是一个比福禄县大一点的“烟瘴之地”,在全州都算不上个富裕地方。得到这么个地方当然能比一个福禄县有更大的作为,但是想干好,还得下功夫。打个比方,带了一个倒数第一的学生,有人说再给你几个比倒数第一好的,一看,倒数第二倒数第三也归你管了。 她非常谦虚地说:“诸位取笑了,我还一头雾水呢。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诸位”里有人早收到过她的帖子和礼物了,阴郎中道:“谈什么指教?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可差远啦。来,咱们先把文书办了。” 祝缨除了接任命的文书告身、南府官任等等之外,还得办一下福禄县的事儿。当了知府,没有再兼任这个县令的说法。 祝缨悄悄地问阴郎中:“那福禄县的县令,有人了么?” 阴郎中笑得有点奇怪:“除了你这样的豪杰,谁个会想跑到那里去?我正头疼着呢!”同理,还有一个思城县。吏部手头有很多正等着补官的人,但是人人都不会很乐意去那种地方。点了人,称病的、报丧的总有一些人有理由拖延着等别的替死鬼过去。当地已经习惯了气候的人,朝廷又不许他们本地为官——整个南府能够有资格排队等补官的人也不多。 祝缨道:“原来如此。” 办好了自己的手续,孙一丹还要带她去政事堂。 祝缨又与吏部众人约了一下:“南府与京城远隔关山,我这回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临行前请一定空个时间咱们吃个饭。” 吏部众人都笑道:“好。” 阴郎中命人拿了个盒子给她把东西都装好:“你等一下,我找个人给你捧着,你自己拿着像什么话?” 祝缨离开皇城数年,不少衙门的官员都有了些变动,吏部属于变动最小的,有新进来不认识她的员外郎向同僚打听这是何人。便有很多老人向他讲述:“他你都不知道?你可是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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