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看远一点。你既归顺了朝廷,就该有心参与这天下!小妹,你知道天下有多么大吗?” 苏鸣鸾不再矜持,她一如还在山下向祝缨请教时那样,不自觉地往祝缨身边凑,问道:“天下?” 祝缨道:“是啊,天下很大!我从京城到这里两千七百里。从寨子到县城,要走两天,从县城到京城,要走两个月,三十倍!” 苏鸣鸾一时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广博,不由心驰神往,过了一阵儿才叹息道:“我只有这一个寨子——” “我什么都没有,”祝缨说,“我终会站在朝堂上议政。” 苏鸣鸾道:“咱们不一样,你是他们的人,我是……蛮夷?”说着,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祝缨道:“有什么不一样的?你才说‘咱们’。敕封之后,你可以与朝廷谈论一些事了。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啦,你现在先将家里的事情料理干净吧!有些人不能留,有些人必须留。” 苏鸣鸾叹了口气:“我懂的,我有四个哥哥呢!太多了,动不了,不能动。只好杀掉像阿浑那样的人,让他们不要借我哥哥们的名义生事。” 祝缨道:“你明白就很好。”她也不要苏鸣鸾现在就感恩拜服,求着朝廷设县管辖。这事儿不现实,不提苏鸣鸾是什么样的人,单就这山地、这寨子,它就难管。语言不通、没有文字,就算现在苏鸣鸾想报户口,她都不能有一个比较准确的人口数。 再征税征役?这些人第二天就能拖家带口消失在更远的深山里。或者……跟官府再来干一架。到时候乐子可就大了! 且苏鸣鸾也确实只有这么大的地盘,再往远了,人家也不跟她是一条心,不说天天打,每年至少得来那么两回。 不过这样也行,祝缨想:散有散的好处。 苏鸣鸾见祝缨也没有趁火打劫,也没有当她是傻子似的骗,颇为高兴:“就依义父!我这就写奏本!可惜我们的图也不很准。” 祝缨道:“天不早啦,你该与阿嫂商议葬礼的事情,再看好寨子。这个时候是最需要关注家里的时候。奏本慢慢写。你去找阿嫂,我去找你哥哥们聊一聊。” “好。”苏鸣鸾笑着说。 ………… 苏鸣鸾去找阿苏夫人说葬礼的事情,祝缨先往大侄子住处去。 大侄子还住在大屋里,苏鸣鸾把阿浑那所舒适的大宅连同大宅里的家具、奴隶分给他,他还没有搬过去,一家人正坐在火塘边。 看到祝缨来,大侄子起身叫了一声:“义父。” 祝缨到火塘边坐下,说:“前两年,大哥下山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有这个心。” “瞧不上我。” “不,他把你整个儿看在眼里呢,你很好。”祝缨说。 大侄子笑笑,把一碗米酒递给祝缨,又想起来她好像不喝酒,想收回的时候,祝缨已经接过来喝了。火光映着二人的脸庞,祝缨说:“跟利基族的人打架、理这个寨子就现在这个样子,你可以的。你这儿四个孩子。你阿爸四个孩子,你又四个孩子,每个孩子生四个,多少?这寨子还能盛得下吗?” 大侄子道:“分小寨就行,我葬了阿爸之后就同小妹讲,我再去寻个地方,建个小寨,不与她争就是了。” 祝缨道:“要是像你想的这样,大哥就不用让小妹做洞主,把她和你其他的兄弟都分出去小寨不就行了?又或者,他活着的时候就分你一个小寨子。他是想一家人在一起都越过越好,能穿更好的丝绸衣服,有更锋利的兵器……”她展示了一些自己她山下带来的东西,又举例了一些开榷场之后山寨里生活的变化。 大侄子道:“那是好了一些啊。” 祝缨道:“都是一家人。我与小妹说过了,她也说,那是为了防备阿浑。” “阿浑。”大侄子说,“还是我走的好。” “那也不要是现在,”祝缨说,“不要让你们阿妈伤心。” “在这里吵架阿妈才会难过。” 祝缨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别走远,让我能够找到你。只要我还在,就会像帮助小妹那样好好帮你,你们自家兄弟姐妹不能争斗啊。” 大侄子看着火塘,想了一阵儿,忽然喝干了手里的酒,说:“好!” 祝缨道:“去看看你阿爸吧。不管怎么样,我总在那里。” 大侄子没有再起争斗的意思,事情就方便得多了。苏鸣鸾有两个哥哥站在她这边,倒没费太多的口舌。苏鸣鸾的妹妹份量原本就不太重,也无异议。祝缨跑了几处,与侄子侄女们都聊了一阵儿,直到半夜才回到房里睡下。说 第二天天刚亮,外面镶银的号角被吹起,是一种与平常号角略有不同的低沉声音,又夹着一种比还的笛子尖锐刺耳的竹笛声。沉郁又尖利,是之前祝缨参加过的山寨丧礼所没有的声音。 其他方面就差不多了,亲人们依次往棺材里放入各种财宝。阿苏夫人放完,苏鸣鸾往里面放。苏鸣鸾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祝缨以前从来没见过。她被苏鸣鸾抱着,往里面放了一对明珠。她低声向苏鸣鸾叫:“阿妈。” 祝缨往那边看了一眼,没作声。 祝缨带来了几匣子礼物,原本是要送活人的,现在她又打开了匣子,将一匣子一匣子的东西往棺材里面放。搭上阿苏家给老洞主陪葬的东西,整个棺材沉了上百斤,不得不临时加了杠子又多加壮丁才能抬起来。 苏鸣鸾将父亲的葬礼安排得十分盛大,以显示自己是“正统”。 地上的鲜血还没有洗刷干净,阿浑一家消失在了寨子里,寨子的秩序却恢复了。兄妹几个都约束住了自己的手下,将一场葬礼办完。 从葬山归来,祝缨又在阿苏家住了一晚,这一晚寨子里上下灯火通明,大家喝酒、唱歌、跳舞,为送走老人、迎来新洞主而庆祝。 祝缨与阿苏夫人坐在一起,两人身边坐着那个小姑娘。阿苏夫人说:“可算回来啦!” “这是小妹的孩子?” “是啊……她阿爸死了。” 苏鸣鸾如今二十多了,有个女儿是不稀奇的,祝缨觉得比较奇怪的是,为什么不说呢? 阿苏夫人低声道:“她生的时候不好。” 当年苏鸣鸾还是个少女的时候,阿苏洞主是打算招一个能干的女婿,女儿女婿一同帮助长子管理寨子。女婿是个高大健壮的青年,能打能说。小两口也过得不错,大家都很看好他们。天有不测风云,女婿在与利基族互相砍人头放血的过程中惨胜回来,人受了重伤,抬回来就死了。 小姑娘就生在她的父亲死的时候,因此被习俗里认为是不祥,一直养在外面。直到苏鸣鸾登上洞主之位,才将女儿接了回来。 小姑娘五、六岁的样子,一双眼睛还带着点懵懂。祝缨摸摸她的头,她像只受惊的雏鸟缩了缩脑袋。祝缨将头托在她的脑后,等了一下,等她放松了下来,再摸一摸。慢慢地同她讲话,问她的名字。她说:“小妹。” 也是小妹啊…… 祝缨两指一搓,从指端冒出一朵小花,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一下,祝缨对她招招手,将她抱到了膝上。 ………… 山下事多,祝缨不能在山上久留,第二天便要启程。 苏鸣鸾为她准备了许多礼物,又将祝缨请到自己的屋子里,一只小匣子郑重地递给了祝缨:“义父,这是我自己写的,还请义父指正。” 祝缨打开匣子一看,是一张画在布上的地图,图画得很简略,简单地标了个山川的样子,上面写着“瑛族阿苏家地理”。然后是奏本,写的是她的父亲去世了,按照父亲的遗命,她做了洞主,请求朝廷的敕封。 奏本里写,主要是因为祝缨向她宣讲了皇帝的仁义,让她下山学习一段时间,她又看到了山下生活的“怡然自乐”、“衣食丰足”,同时因为之前开设榷场等,皇帝对她家十分讲信用,是个“信人”。她的表哥也在京城读书,说京城之文明。 她“心生向往”,所以请求朝廷敕封,她愿意为朝廷管理一众山民。 祝缨点头道:“好。我也写一封奏疏,代你解说。你要好好干,好好保重。” “义父放心。”苏鸣鸾眉眼舒展开来。 二人又闲谈几句,祝缨道:“我看到小妹了。” 提到自己的女儿,苏鸣鸾的头也昂了起来:“我接她回来了!” “嗯,”祝缨说,“你知道花姐的,对吧?” “大娘是个温柔的好人。” “她看的病人里,有一半儿的妇科病,多数是从产育上来的。你现在正在要紧的时候,别急着再生。” 苏鸣鸾难得的脸红了一下:“还是义父呢,跟我说这个干嘛?” “就是亲近才提醒你。那可比生病还狠,生病只是几天,一服药吃了就好。这个……呵,你这上上下下,你有功夫耽误一年?花姐的病人里,怀孕、流产、生产、难产、死胎、月子没坐好,一生的病痛折磨,精力差一点儿的人都被抽干了,命差一点儿的就不是花姐在看而是归小江管了。当然也有能生好几个还没事儿的,你现在试不起。” 苏鸣鸾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道:“是。” 祝缨道:“好啦,我也该回去了。” 她来的时候满心的猜测,回去的时候倒是一派潇洒。赵娘子没有马上回来,而是留在阿苏家陪嫂子住一阵儿。祝缨回程更加的自由。 她回到县衙的时候,县衙里那股开心的劲儿还没褪去。顾同没有跟她上山,这些天都在后衙“彩衣娱亲”,陪着祝大和张仙姑说话。 祝大和张仙姑比福禄县的乡民算见过世面的,虽然字也丑,有时候说话也不太靠谱。但是因为他们是祝缨的父母,在顾同眼里就是“质朴感人,所以才能教养出老师这样的人”。他再看锤子小朋友,也觉得既然是老师领回来的,他就应该大度,也教锤子写字。 锤子的记性极佳,这让顾同教起来非常的有成就感。与之相反的是石头,学几个字,头天学、后天忘,顾同气得跳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他想错了?这俩一块儿的孩子,不是老师要亲自教养的?不对呀,那怎么带回家来了呢? 他疑惑了几天,祝缨就回来了,他又将两个孩子放到了一边,迎了上去问道:“老师辛苦,老师,有什么事情么?” 祝缨道:“还好。哎,你怎么不着家啊?” “这儿就是我的家,不行么?” 祝缨笑笑,看到锤子,招招手,问道:“这几天你又学会多少字啦?” 锤子道:“我会六篇了!” “嗯,挺好,这跟吃饭一样,桌子上的饭菜都是你的,就不用急着全扒进嘴里了,细嚼慢咽。要是赶时间,又有人催你,再大口先吃下去,混饱了再说。” 锤子笑了,一张小脸有了神采:“是!” “哎呀!一回来就又开始忙了!”张仙姑从屋里走出来说。 顾同连忙把锤子和石头都扯走,害!这石头简直不像是老师家的人,等一下,曹……好像也…… 祝缨将带回来的东西都交张仙姑和花姐收拾,祝大问道:“有茶不?” 祝缨说:“有。” 张仙姑道:“看你那样儿,家里还有呢!你就又眼馋那个了!” “我喝这个比什么上贡的茶好喝多了!那个没味儿,这个够劲儿。” 祝缨道:“喜欢就都给你。”山上的茶品质比起贡茶来差不少,价格上也差不少,胜在新鲜,祝大又说喜欢,这个是供得起的。祝缨觉得,让他喝茶比喝酒强。 祝大抱着茶先往自己房里一放,再出去找侯五聊天去了。 祝缨换了衣服,又出去安排接下来的事务。她计划今年将福禄县全县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种上宿麦,福禄县几年下来水利工程做得好,这两年她又用心积肥,料想应该可以做得到稻麦两季而收成增加的。 此外又有思城县,本来跟裘县令说好的,先试种个公廨田,现在黄十二郎被她抄了。她手里又多了许多的土地,她又有麦种,便决定将试种的面积扩大,除公廨田外,现在她手里的这些土地也种一些。 因为黄十二郎已经为她做了准备——兼并,黄十二郎已然将许多的土地吞并之后连成一片。祝缨分田的时候也不是跟秃斑似的左一切、右一切、中间再掏一块分给某人,都是挨着次序的分,这样也便于管理。现在留在她手里的这些,都是一整片,无论计划什么都比较省力。 除此之外,祝缨现在最大的一件事是写个奏本,将苏鸣鸾的奏本给递上去。 她给皇帝的上书也是这那么个节奏:先歌功颂德,写因为皇帝的仁德所以“四夷宾服”。然后再写阿苏家的事情,是“其族风俗”,阿苏洞主把洞主之位传给了女儿苏鸣鸾。用“苏鸣鸾”的名字,是因为落在纸上这三个字看起来比较吉利,也比较的看不出性别。 再写苏鸣鸾是“久慕王化”,自己也教她读了些书,奏本就是她自己写的。又写了一点苏鸣鸾推广农耕之类的事迹,“无恒产者无恒心”,她有心安定呢,总比当山匪按点儿下山打劫强。 现在是苏鸣鸾请求敕封,想要个比较正式的品级。自己的建议是,阿苏家的地盘也不算太大,连山加水的,也就比福禄县的地盘大一些吧。比阿苏家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些其他的部族,阿苏家夹在中间,也起到了一个缓冲的作用。与阿苏家保持一个良好的关系也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建议朝廷答应。就是羁縻,一个“土官”。 听说几十年前朝廷差点儿就能给羁縻了,后来有了变故,现在终于续上了,这都是皇帝的仁德所致啊!恭喜皇帝!御极三十年,威望可真是高啊! 中间丁点儿没给自己表功,尽量轻描淡写自己的贡献。 然后又写了一封给冷云的信,这样的朝廷大事,事先跟郑熹等人透露是不好的,郑熹现在许多人盯着,给他写这样的信容易出事儿。冷云就不一样了,他是本州刺史,完全可以跟他通个气。祝缨就不客气地写信给冷云,请他给盯着点儿。 写好之后,祝缨将奏本、地图等都封好,快马发往京城。屈指一算,快马过去,京城再商议一下,估计得扯个皮,比如苏鸣鸾一个女人能不能有这个敕封,再比如要给她几品的敕封,再比如这个敕封的名号怎么弄。再给个批复、派人连官衣、官印之类送过来,再有个使者过来陪她一起去寨子里给苏鸣鸾册封一下。至少是两个月开外,运气不好磨蹭到年后也说不定。 快慢看朝廷怎么扯皮。 她估计,敕封能下来,品级应该是在从五到正六之间,从五可能性不太大,六品应该能拿到手。困难的可能是名号,朝廷给女人喜欢封个夫人、县君之类的。一看就不是正经的朝廷官员。但是苏鸣鸾是个“洞主”,她是主事人,不是靠丈夫才有的今天。祝缨也只能在奏本里浅提一下,这个“官号”是要能够“世袭”传下去的。这样朝廷代代省心,阿苏家代代安心。 祝缨发出奏本之后就往思城县去,亲自盯着思城县种麦的事情。 这日她正在思城县里,顺便看一看水渠改道的事儿,忽然觉得微微地摇晃。身边的人也都发出点疑惑的声音,祝缨问道:“怎么回事儿?” 田里有经验老农脸色有点变:“怕不是地龙翻身了吧?小老儿小时候遇到过一回,比这个狠一点儿。大人小心!” 祝缨道:“这么空旷的地方,能怎么样呢?又不怕房梁掉下来砸着了。咱们呐,该干嘛干嘛吧。” 她面上装作不在乎,回到县衙却下令询问两县有无感觉,有无灾情。心道:这不是吉兆啊! 果然不是吉兆,没过两天,祝缨就收到了消息——地震。 从南府往京城的路上发生了地震,路给震坏了。她派出去的信使被堵在了路上。南方多山,出了南府再往京城走,路上山陵不少。如果天气不错,走在官道上还是可以的。遇到暴雨之类,路也会被冲坏。现在是地震,就更不好说了。 地震之后没几天,不幸又震了一次,这一回祝缨在福禄县,也有所感觉。因为震得不严重,县里的人还算安静。祝缨暗叫倒霉:信又要耽误了。 更倒霉的事儿还在后面,第三次地震来了,这一次小一些,几乎没有感觉。 祝缨对地震了解不多,只知道这东西涉及范围会比较大,绕路还不知道绕到哪儿去,不如等着。幸亏信使没有受伤,第三次地震之后又等了一个月,信使才勉强重新上路。这回等他到了京城,怕不都得到新年了! 事情就又要耽误了,祝缨数着自己在福禄县的任期,过年就迈入第五个年头了!眼瞅就要任满了,如果能再给她三年当然是更好,但她得做个最坏的打算。她开始后悔,没有再写个奏本,请求再任三年。也不知道朝廷要多久才能批下来。 直等到年末,她的奏本送没送到京城不知道,京城却来了两道诏书——皇太后崩了,崩完没多久皇后也崩了。 天下缟素。 祝缨只得带着县衙里有官职的人换了素服哭一哭。帝后之崩也有规定,普通的百姓哀悼几天就算完,官员久一些,还要禁婚姻、禁喜庆。京城的百姓为帝后戴孝的日子比其他地方久,京城的官员哭的日子也比其他地方久。 总的来说,离京城越远,时间越短、要求越低。 二位一崩,这个新年就不能过得太热闹,不少人的心里还有另一件事:三次地震呢?下一个死谁啊? 都在心里想着,但是却是连父母兄弟也不敢轻易去讨论这个猜测。 祝缨对“第三次地震”是一点也不惶恐的,她在乎的是,如果真的再死一个,她的奏本朝廷还有没有功夫讨论?别再给皇帝扔哪个犄角旮旯里垫桌脚了才好! 心里这么想着,祝缨也不敢写信给郑熹或者冷云去讨论这个事儿,有些话说出来都有风险,落到纸上更是作死。她只能祈祷着:不要耽误我的事儿才好! 到得开春,二月初,麦子还没开镰收割,京城忽然来了快马!马蹄阵阵,直敲在了所有人的心头。带队的是个年轻人,五官端正,一身青色的官服,来宣祝缨进京面圣。 来人带了两道旨意来,随着另一道旨意而来的是一身红色的官服,皇帝将祝缨的散官官阶升为从五品,从今天开始,她是朝散大夫了。皇帝让她着红衣进京。 祝缨接了旨意,起身问道:“这是为了什么?” 来的年轻人道:“或许,是想图个喜庆吧。” 他也说得有气无力的,三次地震、二后崩逝,然后政事堂把祝缨的奏本给递了上去,皇帝疑神疑鬼的,祝缨赶了个巧。 祝缨问道:“我的奏本,批下来了吗?”看皇帝这个反应,应该不是不高兴。 年轻人说:“就是要大人进京面圣奏对,才好决断嘛!” 祝缨懂了,合着这是拿她冲喜呢? 祝缨道:“好!我这便准备上京。” 第195章 凡人 年轻的使者在县城内的驿馆落脚,祝缨要送他过去,使者道:“不敢不敢,还请祝大人安排好事务,咱们尽早上路。” 他是中书省的一个主事,从八品,并不敢在祝缨面前摆天使的架子。 祝缨道:“要的。”几步路的事儿,县城又不大,礼数得做足了。 使者十分的谦虚,到了驿馆之后再三致谢,又再三催促祝缨快些上路。见他这样,祝缨也不敢再像上次进京那样熬到收完了麦子再玩命赶路,只得回到县衙开始准备。 她在县衙里接旨意,县衙上下都知道了,这是一件大喜事!张仙姑和祝大自然也知道了,从五品!两人面面相觑,高兴得傻了,都说不出话来,拍着巴掌又在家跳了一回舞。花姐和杜大姐抱在一起脸上都是笑!连莫主簿、童波等官吏,侯五、曹昌等仆人也都“与有荣焉”。 祝缨这边和主事去驿馆,他们已在县衙里张罗开了,好好吃一顿是应该的,还得给长官贺喜!礼物仓促间准备不来,一同行个礼、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祝缨回到县衙,就见里里外外开始扫尘、擦桌子、清洁灯笼、换新灯笼。祝缨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莫主簿道:“这是大喜事,得好好庆贺一下。” 祝缨道:“两宫崩逝,现在不是庆贺的时候。看使者的意思,还要我早些进京。扫个尘,我请大家吃酒就好,不要弄别的啦。” “那怎么能叫大人破费呢?”莫主簿主意清楚,从五品,恐怕不能再当个县令了吧?虽然不知道要高升到哪里去,但是万一回京做个什么高官,咱也是在朝里有人了!他极力奉承。又说要通知被派到思城县的关丞这个好消息。 祝缨道:“你给他去封信就是了,眼下要忙的是麦收和春耕。我在京里,要是听到这里坏事的消息,可是要追究的。” 莫主簿背上一寒,不敢再提庆祝的事了:“是是是。” 祝缨道:“把他们叫过来,我有话说。” “是。” 祝缨将县衙里的官吏都召集了过来,他们都是知道她要上京的人,按照惯例,长官离开衙署多数会布置一下接下来的活计。心思活络的人已经想:怕是要升了吧?不知道谁能跟着享福?哎,老封君和老封翁也要回了京了吧?怪舍不得的。 另有一些人则在犯愁:这要高升了,也不知道新来个什么样的县令,好不好伺候?来一汪县令那样的尚可,来一贪官酷吏,大家真要倒八辈子血霉了。朱大娘子走了,家里人找谁看个病呢? 都不太有心情听接下来的话,又都装着在认真听,内心实则十分伤感。上司这个时候说的话,大家只要表现出惜别就好。 祝缨却在认真地安排:“我去去就回,你们该做的事不可懈怠!今年宿麦种得比去年多,一定要留意仓储,再有,今年宿麦仍不计税,但要他们将麦种如数归还,要把好关。春耕不必等我回去,还旧去年的样子。还有,耕牛……” 她絮絮地将一些事情安排完,特意叮嘱高闪等司法佐,在此期间一定要留意县内的治安。 接着又往思城县发了一份大同小异的文书,让关丞留意好思城县的事务。 接下来才是去后衙与父母商议回京的事情,祝缨的想法,父母出来好几年了,南方潮湿,对老年人不是太好,这几年就该设法让二人去个干爽一点的地方,比如京城,居住养老的。这一次不像她上回那么赶,她计划再带些橘子之类的土产进京,路上走得不会太快,应该可以带上父母家眷。 张仙姑道:“京城啊,我还怪想的呢?” 祝大也想起来京城的繁华了,说:“咱们去!” 张仙姑道:“你回来,咱们就再跟你回来,你要不回来了,你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一家人总得在一块儿。” 花姐不放心二老长途跋涉,也要跟随。杜大姐自然也是同去。祁泰父女俩却走不开,祁泰现在还得帮着算账。什么麦收、春耕,尤其是耕牛租借的事儿,这个事儿小县城的账房就算能算得清,也不太能服众,还得祝缨出个人。侯五要做护卫,曹昌是京城人。 最后这些人都走了,锤子、石头就放养了。张仙姑有点不舍得:“他们俩怎么办呢?” 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沉默地站着,安静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祝缨道:“一起吧。” 两人露出了笑容来,锤子道:“我们俩能走路,不会碍事的。跟得上的。” 祝缨道:“那就这样。对了,去问问小江,她们愿不愿意也回京看一看。衙门里有翠香,仵作的事儿也能应付一下。” 顾同扒着门框,又怯又急地问了一句:“老师,您这是要……不回来了么?” 祝缨道:“瞎猜什么?我的事儿还没干完呢,什么不回来?” 顾同道:“那我侍奉老师进京!”如果老师不同意,他就跟家里说要跟着去吏部补官,从家里骗一笔盘缠,跟着进京。至于补什么官,开什么玩笑?从九品能干啥?当然是得跟着老师再多学点东西了! 祝缨道:“行。” “呃?” “不愿意?” “愿意的!愿意的!”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收拾收拾,咱们回京看看。”她没带多少大件的家什来,在这儿也不置办那样的,就算老两口要回京定居了,箱笼也不多。携带的更多的是一些要往京里送的特产之类。 她又给山上送信,告诉苏鸣鸾自己会亲自进京,设法将她的事情敲定。苏鸣鸾那里又马上送来一些山中物产。 县衙收拾行李瞒不了人,县城里都知道祝缨“升了官”,百姓六神无主,乡绅也是心里没底。顾翁倒安稳,给了孙子一大笔钱心里就平静了。其他人时不时往县衙里来打探消息,说着说着就哭了,也有百姓到县衙探头探脑,怯生生地问:“大人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百姓比乡绅更想哭,祝缨来了之后,他们才敢有事儿往县衙里告状。才吃上几天饱饭呢?这就要走了? 年轻的主事第二天就到县衙里来催促,见祝缨这里正在装箱,又假装只是散步,站了一会儿就回驿馆里睡觉了。 祝缨每天要接待几十个过来哭她的人,有贫有富、有老有少,少的还好,不理就行。老的哭死在她这儿就很难收场了。她耐着性子对他们说:“朝廷不会不管大家的,我也不会不管大家的,你们看,我只是品级升了,现在还是县令呢。” 有的人好哄,有的人就不好哄,当然也有不用哄的。项大郎带人挑着两担子的财物到了后衙,打着给自己弟弟妹妹送铺盖的旗号。祝缨这回上京,又带了物产,就得多带几个衙役,项乐、项安也跟着走。 结果项大郎到了后衙当地一跪,双手将礼单奉上。祝缨道:“这是做什么?项安!” 项大郎道:“不干她的事,是为小人的事。先父又不止生了他们两个,小人岂是不记父仇的人,不过上有老母要养活,下有幼子要承嗣,不得已才忍气吞声。真能报仇,谁不愿意?大人帮我们报了父仇,我们不能光嘴上说感激。” 他是福禄县比较大的商人,正在发家中,考虑到了祝缨是要出远门,送的都是便于携带的金银与一些珍珠之类。 祝缨道:“缉凶本来是我的职责,做得晚了已是我失职,谢什么?” 项大郎叩头道:“怎么会晚?如今已是感激不尽。大人这么讲,小人无地自容。” 项安也跪下来请她收下,祝缨道:“你家的买卖才做起来,正是用钱的时候,拿回去。”她使了个眼色,侯五就上前把项大郎“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项大郎想了一下,去前面找了弟弟:“大人不收,你们跟随大人上京,你带着。有什么花用,你灵醒着点儿。” 项乐道:“不消大哥嘱咐,我理会得。必会办得妥妥贴贴。” 项大郎又说:“都说大人要升走了,一个个哭得……我这心里也……你和三娘,这回上京去,万一大人另有地方去,你们留些盘费好生回来。对了,顺便看看这趟路有什么买卖好做。” 项乐哭笑不得:“你怎么还想这个?” “废话,一家子都靠这个吃饭呢。还有三娘,一个姑娘家,我看大人是个正人君子,接下来会来个什么东西就不好说啦,她们粗黑傻笨的在衙门里当差就罢了,年轻又周正的姑娘,会有人说嘴。你们……” 项安从后衙追着他们出来,听到了最后几句话,道:“你们这在说什么?咱们不是说好的么?咱们从来追随的就是大人,也不是什么衙门县令。要不,我自家跑买卖,一趟不比这衙门里的典狱一年赚得多?谁个必得捆死在这里了?” 项大郎看站在衙门外面说话不好,道:“好好好,先这样、先这样。你们先跟着大人上京一回,探探路、探探路啊,钱你们带上。咱们自家要趟路不也得花盘缠么?还不安生!跟着大人走,娘也能放心。” 兄妹俩将大哥送来的金银也放到自己的包袱里,一人分了一半带好。 一切收拾好,已是五天后了,年轻的使者终于松了一口气:“可算好了!咱们赶路怕是要快着些了呢。” 祝缨道:“有限期吗?”如果有有限,她就再减些行李。 使者道:“还是老样子,不过据下官想,是越早越好的。” “也好。” 一行人即日启程,县城百姓扶老携幼,送他们出城,有些人看到祝大和张仙姑都坐在车上,不由哭道:“恐怕是不回来了。”一句话说得人心惶惶,一片哭声。有激动的人上来拦着马不想让祝缨走。旁边的人哭着劝道:“不要拦着大人的路才好啊。” 祝缨在马上团团一礼:“各位父老,我去去就回。” 顾同挺身而出:“都这么着干什么?老师上京是好事啦!离开京城家里好几年了,不让人回家看看说不过去呐。” 顾翁,项乐、项安与众衙役也跟着劝,才勉强从县城出来。一路直到走出福禄县的地界,都不断地有人过来看他们。 出了福禄县,路边又有许多人在等着她们。祝缨坐在马上看得远一些,对项乐道:“我看前面有一堆人,你去瞧瞧怎么会事。聚集这么多人看着不对劲。” 项乐一阵风一样的卷来卷去,卷回来说:“是思城县的父老,为首的是那个李大郎和他妹子。” 如果说福禄县百姓是日常一点一滴的情谊,思城县看祝缨就是从天而降的救星了。也不知道关丞是怎么会意的,反正消息传出去就走了样,都说她要走。思城县凡有条件的,也都到官道上等着拦截她。 祝缨又与这些人说了好一阵儿的话才得脱身。 年轻的使者看了这两场,心道:原以为他是因为京里有靠山才能有这番成就,现在看百姓这般挽留倒不是做假,可见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人。 一路对祝缨就更加礼貌了。 祝缨随行之人见她如此受欢迎,也都昂首挺胸,加快赶路也不觉得累了。 ……—— 两个月到京城,于祝缨而言行程就完全不紧张了。随行的人,要么年轻力壮,要么是张仙姑和祝大吃过苦的人,现在气候也慢慢地不冷不热了起来,很舒适。 他们一天走上五、六十里路,人尚可,橘子却有点吃不消了。需要每隔两三天就翻拣一次,将其中坏果处理掉。张仙姑心疼,拿个橘子剥开,将没有坏掉的橘瓣掰下来放到碗里,将霉坏的扔掉。一天能攒上两大碗。一路上大家吃的橘子就有了。这会儿吃橘子,怪奢侈的。 锤子和石头都是小孩子,看什么都新奇,两人看了一会儿,也帮张仙姑剥橘子。 祝缨倚着门框,含笑看他们摆弄。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光。 年轻的主事凑了上来,道:“大人,既然如此,大人不如改走水路,从运河入京。”每年南方往朝廷缴的粮,大宗的都要走很长的一段水路。船比起车马看起来要稍慢一些,但是剩在稳且人能够更好的休息,载物也多。 只要天气好、河道顺畅,船夫还能日夜兼程,一天一夜又将路程给追回来了,并不比车马慢。水路也有水驿,补给也与陆上的驿馆一样的方便。以祝缨现在的品级,能够乘比较大的官船,完全可以放得下这些。 祝缨想了一下:“也好。” 听说要坐船,随从都兴奋了起来。锤子与石头都开心得跳了起来,他们生在山上,又被贩卖为奴,从未曾见过大河,也没有见过船,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都是好奇。 祝缨道:“那加紧些,到前面的水驿去。” 她们一行又走几日,先转到一处小运河的水驿,觅一艘大船,大家都上船。船上两层舱,船舱稍矮。分了船舱,上面是祝缨等人的住处,衙役们住下层船尾,船首一个大舱做客厅之用,再底下是船夫水手住的,以及货舱、放马匹的地方。 衙役们在船头立起了牌子,上书着祝缨的身份,祝缨坐在船头,眺望江中景致,项乐跑了过来:“大人,有商人求见。” 祝缨问道:“什么事?” 项乐将帖子递上,道:“他们想跟着您的船往北走。” 哦!这是老规矩了,无论水陆,都会有人想依附官员的队伍,无论是为了安全还是为了避税都很划算。祝缨道:“你和项安去看看他们贩卖的什么,如果货物没什么问题,随从里没有歹人,就捎一程吧。他们自己另备船,我不管这个。” 项乐道:“是。” 不多会儿,又带回来礼物,大商人一般跑熟悉的路,一来一回有固定的货物和固定的渠道。这一位是将南方的布匹、丝绸往北方贩卖的。送了一箱子的丝绸,又同项乐讲定,船到地方,还有两箱丝绸与一些珠宝。 祝缨将此事都交给项乐去打理,将年轻的主事请到自己的舱里,与他喝茶聊天。长途无事,主事也愿意与她聊。主事想打听点为官之道,祝缨也想问一问京城的消息。主事只是个从八品,知道得不多,但是从他言语中分析,三次地震、两次国葬,朝廷里是人心惶惶的。皇帝在此期间杖毙了六个内侍——都是有名有姓的。不但骂了太子、郑熹,连近来很宠爱的小儿子鲁王也吃了一顿排头。只有女儿永平公主还能有点面子,劝他冷静一会儿。 又说今年到京城去与吏部等上计的各地官员十分之倒霉:“也是一身朱紫了,遇到了陛下不喜,都闹得没面子。又往公主府里送礼讨情……” 别的事情,主事就不能知道详情了。祝缨也投桃报李,跟他说一些自己在皇城生活的窍门,两人都比较满意。 问完了消息,又跟主事聊他的差使,没过几天祝缨就把主事的脑子掏了个干净。闲得抽空教锤子认一回字,再向花姐请教一些药理,又问小江回到京城有什么安排。 小江几年没回京城也没什么想念,但是想到自己的屋子还托付给了九娘,也想回去看看九娘、拢一拢钱。几年下来应该也攒了一些了,祝缨又升了品级,说不定要再调到别的地方,她也想跟着去。 “翠香已学了不少东西了,寻常差使都能应付得了,我么,也想走一走、看一看。大人身边总有些奇事发生。”她说完,见江舟的神情也放松了下来。这丫头是极服祝缨的,断案不说,搜检查案的本事还想蹭在身边学一学。 祝缨留意到了主仆二人的动作,道:“也行。我还未必会离开福禄县呢。” 江舟忙说:“哪儿都行!只要让我跟着学。离了大人,也没什么人肯让我这样的丫头掺和进案子里。” 祝缨叹了口气,道:“好。” 船行很顺利,船夫也都是好手,祝缨拿出钱来,让水驿给船夫改善伙食,船行更快,船上的杂役也将她的马匹、货物照顾得妥妥当当。 船夫们日夜轮换,遇到大风大雨时祝缨也同意停船休息。如此行了数日,祝缨算着日期比走陆路也不慢,张仙姑适应了之后也说比坐车舒服得多了。 祝缨等人在离京师不远的地方从船上下来,重新由水路改为陆路。脚踏到地上,都觉得脚步有些虚浮,手下人互相嘲笑着:“你都飘了!”祝缨在地上慢慢踱步,转了几圈脚下踏实了,才说:“紧着些,咱们去驿馆再休息。” 一行人到了驿馆,却发现这个驿馆非常的热闹!离京城越近的官道上的驿馆就越繁忙,祝缨此时有从五品的身份,主事又有奉旨办差的名头,才让他们一行人得以有一个不错的宿处。正在安放箱笼的时候,听到隔壁的院子在吵架。 乃是两个小官在争这一所院子,两人品级都不高,但却各不相让。祝缨搬了张椅子到院子里坐着,一边吹风晒夕阳,一边听两人你来我往。 一个北方的口音说:“我有要事,耽误了你可赔不起!” 另一个口音很极的人说:“哼!你有什么要事?我的事才要紧呢!” 北方口音说:“我们大人可是从三品!” “哈!谁家大人不是呢?” 祝缨想:我家不是,我才从五。 项安端了茶过来递给她,祝缨接了,喝着茶继续听,一边琢磨着二人的口音,脑子里模仿着北方的那个口音,又在想这二人是什么样的人。年纪多大,高矮胖瘦、有无疾病之类。 北方口音说:“大家都是从三品,难道你有什么军国大事不成?我这可是往京中报祥瑞的!” “笑话!谁不是报祥瑞的呢?!” “你祥瑞呢?” “你的呢?” “你拿来我看!” “你先拿!” 祝缨被呛到了,合着这冲喜还带大把抓的?买十送一是怎么的? 祝缨又听了一阵儿,有一个出京的刺史住过来,将二人都训了一顿赶出院子自己住,此事才告一段落。 ………… 一个驿站遇了两个祥瑞,祝缨只觉得有些好笑。 又走一天,随从们都有些疲倦的时候,京城到了。 祝缨家在京城,就让曹昌、侯五跟家里人去家里先安置,在附近一处客栈包了个小院,将衙役们往里一放,让他们先休息不要外出,因为衙役们的官话实在称不上好,估计在京城交流比较困难。自己带着项乐先去报到、交差使,等皇帝召见。 她估计早不了,得先见政事堂。本事以为自己这个“喜事”排队能靠前,一个驿站就遇到俩送“祥瑞”的,估摸着自己可能占不了先。 又对张仙姑道:“小江那儿也不好住,娘先给她们俩在咱家安排个屋子。项安姑娘家,不好与他们在客栈里挤,跟花姐安排一下吧。” 张仙姑道:“你忙你的。” 祝缨带着项乐先跟着年轻的使者去皇城,使者有门籍先进去复命,祝缨想进去还得再临时办一个。怎么办、怎么给,得听里面使者复命完事儿之后上头给的答复。 祝缨也不着急,如果今天就喊她进去面圣,那是太顺利了。再等几天也无所谓,就瞧这门里进出的人的精气神就知道,大家心情都不太好,可见皇帝心情也不好。那不如等皇帝看看祥瑞,心情好了再召她。 她从容地在皇城门口站着,留意看四周。她竟没有看到温岳,以前认识的熟人也只有一半了,祝缨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呢?邸报上没写呀! 好在熟人还有几个,她问了一下李校尉:“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这走了才几天,就瞧着好些生面孔了。怎么?” 李校尉道:“哎,又调了呗!又添了一个左武贲,一个右武贲,抽了些人、又打乱了。” 他说得比较简略,反正就是“禁军重组,又添新衙门”,没办完所以还没登报。 祝缨道:“原来是这样。” “恭喜大人啊!”李校尉眼中眼是羡慕的说,“这就着绯衣了!” 认识的人也都来说恭喜,过一阵儿,里面传出话来——给她办门籍,先去政事堂,至于面圣的事儿,没说。 门籍办得很快,祝缨对项乐道:“你在外面等我。”才跟着上次的熟人蓝有志去政事堂。 蓝有志微侧着身子引她往里走,嘴上说着:“恭喜祝大人!这一道坎儿迈过来,从此就是通天坦途啦!” 祝缨道:“借您吉言,但愿顺利。我看你清减不少,是太忧心国事么?” “害!下官这样哪有什么国事?”蓝有志说这一声就不再言。 祝缨道:“身子要紧。有人才有活,人累垮了,也干不好活儿不是?” 蓝有志笑了笑:“也但愿接下来不用这么忙,宫里崩了两位,什么太常、礼部又是光禄、户部、工部……都吵到政事堂来。我们也跟着转着圈儿的忙,最忙还是相公们,又要向陛下解释许多事。祝大人能在外面干些实事可是极好的。啊!到了!” 祝缨正正衣冠,等通报了叫她进去,才举步再次迈进了政事堂。 里面只有王云鹤在,施鲲是奉命做两宫的葬礼的,什么谥号、天下臣民戴几天孝之类都是他在干,更麻烦的是营建山陵。干前面几样没什么,干后面这事儿有时候算是隐晦的夺权。但这事儿施鲲不得不做,还得频繁地亲自跑到京郊几十里外监督。因为皇太后跟王云鹤有些旧怨,皇帝选了另一个丞相给亡母营建阴宅,免得亲娘死后还觉得膈应。 王云鹤的白发多了不少,人瘦了一些,看到祝缨他有点放松地往后一倚:“来了?坐。” 祝缨谢了座,王云鹤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那一年,丞相们空前的团结,往外派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也有踏实肯干的,也有死在途中的,也有不幸眼高手低没干好他们予以申斥的。 能将地方治理得令人高兴的人也有几个,不但能干正事,还能整出点新意的真就无人能比得上眼前这个。更让王云鹤喜欢的是,祝缨的身体是真不错,年轻、体力好、也不见生病!这可真是太宝贵了!本事再高,没两天累死了,有什么用? 祝缨问了王云鹤好,又说他“清减”了。 王云鹤道:“年轻真好啊!” “诶?” 王云鹤道:“不与你说闲话啦,说正事。” “是。” “瑛族、阿苏家,可靠么?” 祝缨道:“现在是可靠的。几十年前不是也很可靠么?知府一令,数家土司云集。” 王云鹤道:“是我问错了。现在你看可行?唔,女子,她的父亲没有儿子吗?” 祝缨道:“有、好几个,她的父亲都看不上。我知道大人的意思,朝廷上也会有人因此有些异议。不过,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是阿苏家第一个向朝廷表示归顺之意呢?” “用得着。” “是。朝廷对他们,也不过羁縻而已。只要她能控制得住族人,下官也就满意了。” 王云鹤问道:“这可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祝缨道:“形势所迫。” 她给王云鹤讲了自己的观察,朝廷想要控制山区是非常难的:“不通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路,但是没有官道,没有大路,政令尚且不通,更不要提人员往来、辎重运输。语言也不通,南方的方言本就难懂,各族又各有其语言。” 王云鹤又问道:“一旦敕封,羁縻也算是朝廷官员了,若她以此为根基,扩张势力、一统獠人。恐怕会是朝廷的大患!亲民官一旦鱼肉百姓,编户齐民尚且要逃入深山。唉——” 祝缨道:“下官倒不觉得她能做大,更不觉得有任何一部能够坐大。山将人群切割成了无数细碎的小块,人与人之间能够联系的距离变短,一个洞主可以控制的范围受此限制也就不会特别的大。似之前那等数部并反的事儿,也不是哪一个‘獠人之王’一声令下的。倒是朝廷的知府一声令下给招来的。 他们没有文字。没有文字是不可能维系太大的疆界的。话传不过三个人,必定走样。什么样的政令能执行得好?不如朝廷分别敕封各家、各族,羁縻州县来得更现实,也比降服一个什么蛮夷之王更方便。” 这些都是她通过调查、观察、思索得出的结果。也之所以,她也不让阿苏家马上就弄个户口、田亩,再交个税什么的。连人家有多少人都弄不清楚,缴什么税啊?她之前还想着,按户,意思意思地交。了解越深入,这心思就越淡。干这些是需要很多“不是生产”的人的,都要百姓供养,山地物产尤其是粮食产量低,很难养活太多的吃白饭的人。 人!大量的识字、通晓政令的人去普查,连普通的县城都缺乏这样的人,她得拿县学生当牲口使呢。进山? 不如回去把思城县也立一点识字碑,指望有天赋的偏僻乡民靠识字碑多认几个字更现实一点。 王云鹤认真地倾听,祝缨的这些思考令他高兴。 王云鹤又问道:“怎么?一个苏鸣鸾还不够?你又瞧上谁了?” 祝缨笑道:“还没摸着人呢,不过……”她小心地试探,“只要再给点时间,下官还能再摸几个人过来。就是不知……能不能再让下官留任三年?” 王云鹤不置可否:“这就开始想下一个了?” 他又问了一些关于福禄县的情况,听祝缨说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土地种了宿麦,又说思城县也种了不少,情况都不错,于是又问了思城县。祝缨也一一答了。 王云鹤道:“唔,不错,你先回去,等陛下召见,也就在这两日了。不要乱跑。” “是。” 祝缨从政事堂里辞出来,舒了口气,她没看出来王云鹤对她有什么不满,也没从王云鹤的举止中看出自己有什么危机,看来皇帝对自己也没什么不满,且皇帝现在心情还没有很坏。 蓝有志又送她出去,她向蓝有志道了声辛苦。蓝有志道:“这几天王相公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好。” 祝缨道:“看得出来?” “不是靠看的,靠闻的,”蓝有志神神秘秘地说,“味儿不对还是能觉出来的。” 两人离了政事堂,再往宫门走,不远处见一行人匆匆地捧着一个匣子往宫城方向走去。蓝有志道:“嚯,又有一个祥瑞,咱们躲着点儿。” “详瑞?” “嗯,房梁上长出来的灵芝。跟灵芝一块儿报来的,还有一个‘人瑞’,说是活了一百多岁了,大人路上没遇着吗?他们快到了。哦,之前还有什么天生的像字的玉石,上头写着尧舜之君。” 祝缨想起自己的白翎子野鸡,将一句玩笑话咽了下去。她本来想去大理寺看看的,抬一看天,到了快落衙的时候了,只好先回家再说。 出了皇城,项乐还在外面牵着马等着,有认出马来的人向项乐打听,项乐的官话说得仍有口音,他听得懂别人的官话,有些人听不懂他的。一个人正在对他说:“我问你不用答,点头摇头就行了!” 项乐点点头。 那人问:“是祝缨祝大人的马?” 项乐点点头。 那人又问:“你是跟他来的?他在里面吗?” “老左!”祝缨扬声叫道。 左丞猛地一回头:“小祝?!大人……” 祝缨大步走了过来:“就是小祝,听你再加后面两个字,你加得生硬,我听得也不顺耳。” “那可不行,”左丞说,“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边走边说?” 左丞点点头,与她并行:“还没安顿下来吧?我明天到府上拜会,还是在老地方吗?” “是。明天我不定有空,正在等旨意,冷大人如今是刺史,我也得先拜会他,他……还好么?” 左丞苦笑:“比郑大人好。” “郑大人自己有数的。” 左丞道:“快别提了,他,就在今早,罢职了。” “啊?为什么?” 左丞凑近了她,耳语道:“我知道得不也不多,还是与东宫有关的。陛下发现,太子在太后的葬礼期间居丧不谨,隐约听说是太子妃还是什么人犯的错,最后郑大人顶的缸。唉……” 祝缨道:“那他现在……” “在家吧。你没有面圣之前,先不要见他为好。唉……” 祝缨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你可别喝了。” 两人苦笑两声,各自回家。 项乐一向是安静沉默的,回去的路上,却忍不住扭头看那宏伟壮丽的皇城。祝缨也站住了,与他一同回头看去。项乐忙收敛了心神,说:“小人失态了。” 祝缨道:“想看就多看两眼,也没什么,我头回过来的时候也觉得这墙是真高啊!” 项乐笑笑:“天上宫阙,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不知道里面的人都是什么样的风采……” “帝王将相,皆是凡人。”祝缨说。 项乐有点警惕地四下张望,祝缨被逗笑了,轻快地说:“你我也是凡人。大家都是凡人,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项乐道:“因为大人不是凡人,才看里面的人说这样的话。” 祝缨道:“告诉你一件事儿——蓝德也在里面。” 看到项乐哑口无言的样子,祝缨道:“走吧,回家了!有得忙喽!” 第196章 牙笏 日已偏西,祝缨眯着眼扫视了一下京城,驱马沿着熟悉的路径慢慢地走。项乐跟在后面走了一段,张望着京城的街景,一气跟到了京城的祝宅。 祝宅此时热闹得紧,正门半开着,有人进进出出,有街邻居邻居见来了人,也都过来问个好。他们多半知道这里面住了个还挺有本事的小官儿,不过这几年只有一对两夫妇在看房子。现在主人来了,邻居不免要打听一二。 有认得张仙姑和祝大的,看了他们要吃一惊:“胖了。”心里却想,也老了一些,衣裳样子也不时兴了。 张仙姑则因女儿升了官,心里正好,笑着跟大家说:“等拾掇好了再跟大伙儿聊天。” 之后又是重新收拾屋子又是安放行李,又要买菜做饭之类。祝缨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忙完。 侯五从门房里探出头来说:“大人回来了!小曹!” 曹昌跑出来把马牵回偏院里,那里的马槽终于满了些,四匹马、两头驴,又有三辆车,挤得满满当当的。 祝缨跳下马来,张仙姑擦着手从里面出来问她:“事儿都办好啦?” “见着王相公了,旁的事儿还得再等等着,正好,咱们在京里多住几天。住处都安排好了?” 张仙姑道:“都差不多啦。” 男的住前边、女的住后边。张仙姑把石头和锤子放自己和祝大的卧房里,反正两个小孩子,从楼上搬张床下来一放就行,她带着比搁祝缨那儿强多了。 祝缨就让项乐也去安放行李,项安套着围裙,撩起围裙的一角擦着手说:“我都给放好啦!二哥,你跟顾郎君一处住,我和大娘、江娘子她们住。” 项乐道:“好。”顾同还带了个小厮,小厮也帮着项乐放行李。客房是两层顾同和小厮住下面,项安就自告奋勇住楼上,视野也好,他也觉得自己住高一点方便警戒。又觉得哪里不太对,然后大悟:以前在衙门不觉得,到了京城才发现大人的仆人真的是太少了! 祝缨道:“安顿好了都甭忙了,订桌席面,吃一餐吧。老侯,你去客栈那里,给他们也订两桌。” 侯五答应一声:“好嘞。” 项安给哥哥使眼色,项乐就要跟着去付钱,侯五道:“你又不认得路,也不知道这里哪家好,我去就行了。”花姐给他算了钱,侯五揣着钱就走了,很快回来,又带了一家酒楼的伙计带着席面过来。 张仙姑道:“水都烧好了,你去换了衣裳再来。” 祝缨回到后面卧房,见里面已经打扫过了。洗沐之后换了一身家常布衣出来,见酒席都在前厅摆好了,笑道:“大家都辛苦啦。”顾同道:“一同跟着老师,并没有吃上苦呢。”大家听了都笑。 祝缨道:“我出去一下。”张仙姑问道:“你又出去做甚?”祝缨道:“去客栈看看他们。” 侯五忙起来引路,顾同、项乐都要跟着,曹昌也去牵马,祝缨道:“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带了项乐和顾同去。 客栈就在附近,衙役们已经喝上了,项乐去敲门,里面问:“谁?” 项乐道:“我。大人来了。” 里面赶紧开了门,祝缨道:“都吃上了?我在柜上放了十贯钱,房宿不用你们管,京城先不急着逛,等我来安排你们。” 衙役们忙说:“大人放心,咱们都懂规矩的。天子脚下……” “呸!”侯五说,“你道是为什么?为了怕你们叫人拐了去卖呢。” 祝缨道:“你别吓他,好啦,你们吃吧,宵禁不要往外跑。这里不比县城。” 衙役们老实答应了。 祝缨这才转回家,家里都在等着她开席了。 祝缨先向曹家夫妇道谢,他们将这宅子照顾得非常不错。两人手足无措,一直说:“应该的应该的。”喝了一盅酒脸上就红了,没话找话,又说了“头先住在这里的小郎君”。祝缨问道:“他搬到哪里去了?” 老曹说:“就在国子监那边街上不远,不过他也还时常过来看看我们。” 顾同忙说:“明天老师要有事,我先去找他。” 祝缨道:“忙什么?看看日子,国子监管得可比县学严呢,你数着日子,不满十,他必是关在里面读书的。明天我自有安排,你们不用管。今天只管吃酒。” 老曹两口子坐在祝大、张仙姑的下手,两对老夫妇年纪相仿,稍稍自在一些。顾同和项乐等人都是第一次进京,也想到处看一看,顾同借着酒问道:“老师,明天我们跟着才师出门吗?去哪里?” 祝缨道:“好地方多着呢,你……” 外面门被拍响:“大人,大人,我是小吴啊!咦?曹老爹、曹大娘,开门呐!” 小吴来了! 曹昌忙去开了门,拉开门一看,小吴带着爹娘和姐姐姐夫一块儿来了。一家子进来到了厅上就给祝缨磕头,老吴比小吴还要激动:“大人!多谢大人!这小兔崽子才能有出息啊!”他的身后,女婿小陶赶车,正从车上卸礼物下来。 祝缨道:“这又是做什么?过来坐下吃饭。”她订酒席一向会有余量,又加了座儿,让吴家人坐下。有了老吴小吴和小陶,席面顿时热闹了起来。这一家子能说会道,小吴又起来斟酒、又给父亲介绍自己的同僚等等。 花姐和小江本是坐在一起不怎么交谈的,有了吴氏,女人堆里也热闹起来了。吴氏道:“崔娘子、武娘子她们还不知道您回来了呢,明天告诉她们,她们一准儿高兴。”祝缨就问她们怎么样,花姐也问付小娘子可好之类。 吴氏低声道:“她儿子,还是走了。”花姐道:“养了几年了,怎么……”吴氏道:“旧年落下的伤。她后来又去育婴堂抱养了一个闺女,看着倒好。我们倒想劝她抱个儿子,好好的男孩儿谁往那里送?不过女儿身子骨倒很好,没病没灾的,小丫头命真不错。” 那边老吴又向祝缨说些大理寺的现状,当年郑熹他们手里使出来的人,六品以下大半还在,上面两个少卿换了,大理寺正现在是窦大理的人,又有两个大理寺丞像是投了窦大理,左丞也还在,只是不如以前了,他得跟大理寺正汇报许多事。而大理寺众人的生活比之前也差了一点,祝缨给留下的底子不错,大理寺现在比别的衙门也还略好,但是老吴一看祝缨就想起当年的好日子来了,老泪纵横:“还是大人好啊!” 祝缨道:“都不错,都不错。他们不过手生,手熟了就行了。你们家里怎么样呀?” 老吴道:“小人长辈份儿啦。”祝大和张仙姑十分羡慕:“哎哟,好事儿啊!”让花姐记得给孩子衣裳布。 祝缨与他们闲说京城,问些以前的旧人,知道老王死了,其他的没有太大的改变。祝缨见老吴自始至终也不提郑熹的事儿,心道:奇怪。 直到酒吃完,让伙计们收了家什走人,祝缨让小吴到书房来说话。小吴也没有提到郑熹,只提到:“冷大人还在府里,不像要回去的样子。” 祝缨道:“他好不容易回来,当然要多住几天啦。京里怎么样?” “下官觉得不如王京兆的时候,要论和气,也不如咱们县里。对了,那个段婴!近来在京城名头挺响的哎,都说他接下来前途无量的。”小吴嘀嘀咕咕,说了段婴不少坏话,又是说他目中无人,又是说他看起来不像好人。 祝缨安静听完,问道:“去郑侯府上了吗?” “是,下官去了,递了大人的帖子和信,又将礼单给了,府里的人还跟以往一样的客气。不过听说,郑大人不如以前那样风光哩。段太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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