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下去,黄管事懵了:“大人,小人没有说谎啊!真的是!” 关丞大骂:“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这个时候还敢说这个话,还不从实招来,你们是怎么隐匿户口的?” 黄管事道:“小人真的是……” 关丞道:“大人,此人装疯卖傻,恐怕一时问不出来,不如带回去上刑。细细拷问,才能拷问出来。” 祝缨道:“去账房,把账封了带走!” 黄管事被带走,村民们都惊惶无计。祝缨进村的时候是被黄管事恭迎的,当时黄管事叫她“县令大人”,村民们便不敢围攻她。 祝缨安慰村民道:“大伙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本县有事要审问此人,与你们无关。” 有老农大着胆子问:“大人,那要是东家来问呢?小人们可吃不消呐!”说话的时候他的双膝弯得更厉害了,像是随时会扑通一声跪地上似的。 祝缨道:“谁来问,就叫他到县衙找我。我叫祝缨。谁要是打你,你也可到县衙来找我,我为你做主。” 老农低声道:“是。” 祝缨道:“上封条,走!” 童立等人将黄管事的住处的门窗都上了封条,征了辆车将黄管事往上一放,一行人扬长而去。 …… 祝缨向来是县城人的焦点,她匆忙出城大家不意外,回来又拖了辆车、载了个像是挨了打的人,这就有点奇怪了。 县城的人都有经验了,这样的,一般就是有了案子,大人过去办案了。可是之前没听到有人敲鼓告状啊! 大家围观了一下,但都觉得黄管事十分面生,纷纷窃窃私语。 祝缨将黄管事带到县衙,先往大牢里一关,让关丞等人都回家休息。她自己也到后衙去洗沐更衣,张仙姑抱着衣服进去站在浴桶边说:“哎哟,肯洗澡啦?看来事儿办完了,不用再跑了?” “嗯。” “哎呀!你小心着点儿皮都红了,搓破了怎么办?要留疤的。” 祝缨身上本来还有些刀疤,都已经破成这样了,再大夏天出去的晒,又用力搓,搓坏了怎么办? 祝缨道:“我是没数的人吗?”她洗澡也快,眼见洗完,张仙姑把衣服放一边,说:“头往外枕枕,我给你洗头,这样的天儿,不得臭了吗?” 祝缨舒舒服服地洗了个头,拿条布巾包了头发披了衣服,说:“香的。” 张仙姑直皱鼻子,说:“大热的天,你就歇两天吧。” 祝缨道:“嗯,接下来都很容易了。” 张仙姑笑道:“那就好!哎,又有新果子了,我看她们煮糖水,也煮了点儿,正好你在家好好喝一些。” “成。” 祝缨说的“容易”大概跟张仙姑理解的不太一样。 第二天,黄十二郎人没到,第三天也没到,接着,他就往县衙送了一个妖治的女子,女子凹凸有致,肤色白皙,一头乌发,是个漂亮的妇人。她还有一个侍女一个小童随侍,这两个都在十一、二岁的样子,眉眼可爱、白嫩而柔软。 人是被一乘轿子抬到后衙偏门的,来人去敲了门就要将人送入。 张仙姑在后衙里,夏天她都在县城里,并且只在天气凉爽的时候或者早晚太阳没出来的时候出门。杜大姐来说:“大娘子,有人送礼……” 张仙姑道:“什么礼呀?就给你吓成这样了?” “人、人、人……” “啊?” 杜大姐说了三个“人”,送来的就真是三个人。张仙姑从未收过这样的“礼物”,惊呆了一下,旋即生气了:“这是要干什么?老三呢?怎么能这么干?一定不是她要的!” 这不废话么?祝缨要是能讨个美妾就出了鬼了! 张仙姑想起来自己女儿曾经被知府送给周游,险些回不来,气得更厉害了。她不能把周游怎么样,却能说一句:“不收不收,把人送回去!好好的人,送来送去的,人家也有爹娘的!谁这么缺德呢?” 黄十二郎送财物不成,送人亦不成。因人被送了回来,林翁也知道了,忙对他说:“咱们祝大人不好这个!你不要画蛇添足才好!” 黄十二郎不得不虚心请教:“那大人喜欢什么?” 林翁想了一下,道:“倒是爱民如子,更怜贫惜弱,还维护老幼妇儒。爱好么……贤婿,我看你不妨奉公守法。” 黄十二郎道:“我的人都被他拿了,屋也封了!还问为什么不在户籍,这是要清查户口啊!岳父大人,你遇到了这样的事能认了?” 林氏也帮着丈夫说:“阿爹,不是我们多事,为了家业,总是要想想办法的。可禁不住他们这么查。送些礼物,保下人和地,还是划算的。” 林翁道:“就算如实报了,也没有不划算。” 林大郎道:“自大人到了福禄县,凡听话的,只有更好的,没有更坏的。” 林八郎补了一句:“背后弄鬼的,就不一定了。” 黄十二郎撇了撇嘴:“是么?” 林翁道:“那是当然啦,我们算过账的。你隐一处田一年能避多少税?大人按律征,咱们再在的税是十税一,大人并不多征。报了之后,凡修路、修渠等都筹划入内。又有耕牛、种子等如果缺了想调剂,也都在县衙的册上。遇有灾异,县衙管,不用我特意多操心……” 他没有对女婿报自己家账上的具体的数目,譬如一年如实要多交多少钱粮,但是从中能获取多少实惠,数目一加减,反而省了多少钱。只笼统地一讲道理。 黄十二郎嘴角牵动,磨牙道:“失策了。” 林翁又认真地说:“贤婿,你今年三十四岁了,县令大人只有二十四岁,他恐怕是凭真本事做到县令的。与咱们以前遇到过的那些或不来赴任、或醉生梦生的人不同。你可不能再漫不经心了呀!” 黄十二郎懒洋洋地道:“好吧。知道了,就当是我送给他的礼了吧!哼!” 他心里算了一笔账,如果真的按照林翁说的,那他现在就算如实上报,也确实没有什么损失的。可如果不用上报,他岂不是能赚双倍? 黄十二郎心道:这小县令果然难缠。也罢,现在还要借他的门路,我在福禄县的田地也不算太多,暂且忍耐就是了。还是思城县好啊!这一步既已踏出,就得回本儿再赚些才好再转回思城县! 林翁父子见他又比较配合地上报隐田隐户,十分欣慰,黄十二郎平日里骄横一些,但是见到县令大人之后还是懂事的、不会闯祸的嘛! 黄十二郎道:“还请岳父大人代为说项,请放了我的管事,我情愿上报田亩和佃户人口。” 林翁欣慰地道:“那便好、那便好。” 黄十二郎道:“岳父大人知道的,我一向不亲自管什么账,怕也说不清楚,我叫汪甲去县衙报账。” 林翁道:“行。你这里准备好了,叫他先到我那里去,我带他去县衙。” ………… 林翁答应得痛快,到了县衙却是陪着小心的。 哪知县衙一如既往,并不刁难他,将汪甲带来的账核对,再登记到黄十二郎的名下。司户佐又带人亲自过去,将人口一一登记。无论是算成黄家的奴婢、佃户,还是普通的百姓,只要在册的,哪种身份都有相应的赋税,这一条是无法改变的。 祝缨给司户佐下令:“就因一个身份,要断了多少人的上进路呢?能记成编户齐民,就记成编户齐民。说是奴婢的,必须有身契,如果没有……” 司户佐会意:“下官明白。” 再有是丈量土地,祝缨抄了账本儿,这是她的老本行。再派人去核实数目,最后是让项乐带着汪甲去启封,将院子归还黄十二郎。 这一件事来回往复,办了半个月才一一厘清。 关丞来复命的时候,天气变得更热了。他跑前跑后,十分卖力,盖因黄十二郎对他不太客气,怨他不讲规矩。关丞才想起来:是哈,以前是这么干的。 他当时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要说以前,我再将旧账倒回来与你重新算算,如何?” 他说得硬气,心里却没有底气,他也怕祝缨给他倒旧账。半个月下来,他瘦了一圈儿也不见祝缨找他的后账,他才小心地说:“终于赶在大人去州城之前弄好了。” 今年六月末,祝缨还是要去州城的。虽是鲁刺史定下的规矩,但是待冷云也不能比对鲁刺史更无礼。除非冷云说不用去了,祝缨还是要去的。 祝缨道:“还一个月呢,不用着急,账目清楚了吗?” “下官核对了一回,祁先生也看了一回,小项也看了一次,这要再出事,下官就认栽啦。” 祝缨接过了簿子道:“何必说得这么丧气?将那管事发还给他吧。” “是。” 关丞走后,祝缨核对了几日账目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依旧将这一片村子依据之前勘查,纳入了今年水利工程之内,灌溉的渠道不能全照着黄管事提的要求那样修,那就搞笑了,照他的法子修,他的水足足的,附近别的村子的水可就不足了。 祝缨与祁泰等重新定了方案,祁泰道:“大人,我可不能保证这样就准行啊!我不是干这个的。” 祝缨两手一摊:“每回都这么说,你怕什么?你要不行,别人就更不行啦,你看这全县上下,有几块料能干这个的?至少你会算啊!” 用祁泰也是万不得已,福禄县这个文化水平,识字的都少,再专门学工程?几乎是没有的。盖房子还能找几个匠人,淘井的也能找到,独这样大型的工程,没人。都是自己上。 两人正在一处闲话,祁泰如今还是不喜欢与人交际,奈何祝缨太“实在”,祁泰与她相处觉得特别的轻松。上司只爱听实话,说了实话也不生气也不打击报复,祁泰特别满意,渐能与她讨价还价,再说笑几句了。 他们又说笑几句,外面的鼓响了,童立跑了过来:“大人,有人递状子,听口音不是咱们的人,问了是思城县的,来告黄十二郎!” “哦?” 童立道:“告他强抢民女,霸占了妹子。” 第183章 现形 童立眼睛不自觉地瞪大,双手成拳,等着祝缨下令。 祁泰恰恰相反,童立进来他就住了嘴,现了原形,又变回了一只怕生的兔子。全不见刚才说“大人,县学里那么多的学生,您再弄俩转明算科吧。就那么几块料,没几个能读书读出来的。不如学些实用的,也不致荒废了光阴”的模样。 祁泰抢先起身,将本子往算盘上一叠,捧着就要走:“大人有事,在下先告退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来还想嘱咐一句“别太生气,着急上火的”,一看有生人,又想起来祝缨平常也不大喜大悲的。就将话又咽回了肚里,心道:大人真是干大事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啊! 祁泰脚底飞快,一点想打听的意思也没有。 在他的身后,童立还在等着祝缨的令。 祝缨道:“带进来吧。” “是。” 童立脚步比平时快了一点,出门先吆喝一声:“快,站班去!大人要接状子了。”将一班衙役赶去大堂准备,然后才去衙门口。 告状的还在,童立很快就去将他带了进来。 升堂,衙役拄着个水火棍。 祝缨看这个男子,他三十岁的样子,穿布衣,个头是南方的平均身高,黑瘦,衣服上打着几块补丁但是洗得很干净。头上包着块头巾,嘴唇干裂。他的肩上还挂着个半瘪的搭裢,脚上的黑布鞋蒙着一层土灰。手脚粗大、关节突出,手上露出来的皮肤也有显干,连蓄的短须都干枯纷乱。 男子眯了眯眼才看清堂上坐着的人,童立喝道:“见了大人还不下跪?” 祝缨道:“不要吓他,你是何人?有功名官职吗?”有身份的人见了县令倒也不用跪,有些人家虽穷,身上也可能有故事,所以要先问一下。 男子心凉了半截,咬咬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小人家里没官儿,有官儿也不能叫这么欺负了,求大人为小人做主。” 童立道:“大人问你是谁。”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状纸来:“小人李大,状告黄十二强抢民女,将小人的妹子霸占,求大人做主。” 童立上前将状纸接了,递到案上来。祝缨道:“给他碗水喝。” “是。” 祝缨没有压低声音,正常说了句话,李大听到耳朵里,心头像被雷劈了一样,重又燃起希望。 他膝行几步,一边叩头一边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人是个好人!本来想是没指望了,这辈子就这要了,后来听说大人又能叫不收他的礼,又叫他缴钱,就想,大人兴许与别人不一样。才大着胆子过来的。” 他磕头磕得山响,咚咚的,祝缨道:“把他搀起来。” 一个衙役上前提着他的肩膀把他提了起来,又有一个左手提着茶壶右手拿着茶碗过来,给他倒了一碗茶水。李大偷眼看祝缨,见她正在看状纸,衙役道:“瞎看什么呢?” 李大慌忙低下头,将两只掌心在身侧衣服上抹了抹才伸手捧住了碗:“谢这位小哥。” 他渴极了,喉咙抖两抖,一碗茶就没了。衙役道:“没人跟你抢,喏。”又给他续了一碗。 李大感激地笑笑,衙役摇头叹了口气。 祝缨这儿早就把状纸看完了,见李大在喝水,就故意多看了两遍。上面写的是,李大是思城县的乡民,家贫。他妹妹到黄家帮佣,被黄十二郎酒后玷污。他父母去理论,知道这事儿不好宣扬、告也难举证,更难告赢,只要把女儿带回家就好。 哪知过不多久,证据却自己跑出来了——妹妹怀孕了。本来这种事儿黄十二郎并不很放在心上,走就走,可一朝听说她有了身孕,黄家就不肯放人了。 过了些日子生下一个男孩儿,他们想,孩子都给黄家生了,人该放了吧?又去领人,黄家更加不放,竟是长久把他妹妹给霸占住了。他们家只好到思城县告状,但是连县衙的门都进不去。尝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期间思城县换过县令,他们不死心又试了一次,还是这样。黄十二郎知道之后,倒派了人到他们家,把家里人都打了一顿。 直到现在,听说黄十二郎到了福禄县,他就跑到福禄县来告状了。请求祝缨给主持公道。 状子写得很直白,还杂着几个错字,写的人不是个熟手。熟手写状子,多少要摸着官员的喜好,文一点,对仗一点,骈一点。这状子都是白话,换个官员,看一眼可能就没有太大的兴趣了。 看李大缓了一点精神,祝缨将状纸往桌上轻轻一放,问道:“你说的这些可是属实?” 李大又跪了下来:“千真万确,有一句假话管叫天打雷劈。” 祝缨道:“你得有证据呀。” 李大茫然地眨了眨眼:“我妹子还在他家呢,这不是证据吗?” 祝缨点点头,忽然问道:“家里都还有什么人?打得重吗?” 李大道:“家里十三口。小人爹娘都在,还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子就是叫那畜牲抢走的。小人也娶了妻房,有了儿女。”他吸吸鼻子,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妹子是为了我娶妻攒钱才去干活的!呜呜……” 祝缨叹了口气,等他哭了一阵才问:“挨了打之后,身子骨还好么?还种得了田么?” 李大道:“还、还行,田也不多,还能给人打点短工。” “你妹妹现在哪里?” 李大磨牙:“就在黄家,他们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她叫什么名字?” “叫福姐。” 祝缨点点头,说:“传黄十二、李福姐。” ……—— 黄十二郎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告了,他才搬到福禄县,正在四处拜访。福禄县的大部分百姓不认识他,但是乡绅中有不少人听说过他,也都给他面子,客气接待。大家都想看看,这位勇士要如何撞南墙。 胳膊拧不过大腿,交隐户他们也肉疼,但是祝缨到任来做的事都是有利福禄县长远发展的,他们也从中获益。心里翻了几个来回之后,他们也只有一个“服”字。现在看到有“后辈”要重复他们走过的路,大家都有点想笑,等着大名鼎鼎的黄十二郎变老实,到时候一定很好玩。 林翁比女婿更早知道出了事儿,有相熟的在衙门口看了点热闹,过来告诉了他。林翁赶紧命人:“快,去姑爷家告诉他一声!” 黄十二郎不在家,林氏听了之后赶紧打发管事去县衙。她娘家的仆人道:“我的好大娘,这样可不行!怎么敢一个管事就去打发了县令?快请姑爷回来自己去。” 林氏道:“什么?这么严重吗?” 黄家在思城县,一般不应县衙的案子,一则没什么人到县衙告他,二则也就是一个管事去跟县衙官吏说一声就得。黄十二郎本人的功夫下在案子之外,譬如亲自登门拜见县令给送份儿厚礼。又或者私下宴请官吏,给些好处。他们自然就替他给挡了很多事。 林氏也习惯了这种处理办法。 仆人道:“都这时候了,您还犹豫什么?有人告了姑爷,姑爷断没有不去应诉的道理!等到县衙发签拿人,铁链拴脖子就晚了!” 林氏虽然怀疑,仍是派了个仆人,道:“你们两个去寻郎君,告诉他们原委。”她自己对着镜子抿了抿两鬓,叫人抬个滑竿回娘家去商量了。 黄十二郎正在赵翁家里喝茶聊天儿,正说到:“福禄县城也没什么热闹去处呀。” 赵翁道:“怎么?思城县还能比咱们这儿更热闹?我不信!要说以前,兴许是,现在谁好还不一定呢。十二郎,你来是来对啦!”思城县,赵翁去过两回,印象里以前是比福禄县好的。但是福禄县现在变好了! 赵翁有点小骄傲。 黄十二郎:“听曲儿的地方都没几个。过两天闲时,还请赵翁到舍下去,我家倒有两个丫头唱得好。” 赵翁的指头动了动,仆人跑了过来:“黄家娘子使人来说,家里有事,请郎君回去。” 黄十二郎皱眉,假意道:“妇道人家,一惊一乍的,没眼色!能有什么事?” 赵翁也不想听曲儿了,说:“你才搬来,千头百绪,快回去快回去。那孩子以前我们也知道的,最稳重的一个人,没事儿她不会找你的。” 黄十二郎客气两声,出了赵家门才知道自己被李大给告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又是他?给脸不要的东西!” “官人,您看这事儿要怎么应付?” 黄十二郎不耐烦地道:“管家呢?”问完心里一突,他想起来自己在县衙吃的几回亏,祝缨是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现在派个管家去恐怕不能成事。他的脸黑了,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羞辱了? 人在屋檐下,他现在又不得不去。直到此时,他才微有点后悔,这么快就把户籍迁过来,实在是有些莽撞。 仆人还在等他拿主意,黄十二郎道:“先回家。” 滑竿晃晃悠悠回到家里的时候,那边祝缨状纸都看完了,童立也亲自过来“请”他了。他连跟岳父商议的功夫都没有,童立也不让他拖延时间,两个衙役上来,一左一右就搀着他往外走。 黄十二郎道:“我自己会走。”挣开了衙役的手,他使个眼色,管家就带着两个健仆跟在他身后一起去县衙。 童立道:“还要传个证人李福姐。” 黄十二郎道:“什么?” 童立道:“还请郎君不要为难在下。” 黄十二郎深吸一口气,道:“女眷上公堂,不好吧?” 童立道:“郎君说笑了,又不是什么诰命夫人、官家娘子。您家一个妾,就这么金贵?”他脸上带点笑,话里却不太客气,他也好奇,这得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啊!黄十二郎,一瞅就是不缺女人的,给人扣家里这么些年。 他催促道:“是您带上她,还是我们亲自找呢?” 黄十二郎道:“你!” 童立有礼貌地躬了下身。 黄十二郎道:“去把福姐叫来。” 童立期待地等着看一个美人,不幸出来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既不高挑白晳,也没特别的风致,当然,不丑。可是这脸上的表情,像是谁欠她二吊钱似的。 “你就是李福姐?” “是我。”李福姐看起来一点讨好的意思也没有。 “莫不是假冒?” 李福姐道:“我还用假冒?谁来替我,我谢谢她。” 童立道:“你莫要撒谎!你哥哥现在大人那里,等见着了指出来,你可就难看了!我们大人打人,二十板子起。” 李福姐扯出一个怪异的笑:“真的?我哥哥真的来了?” “对!” “我就是李福姐。” 行,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走着! 直到此时,黄十二郎才发现,童立带着的四个人里,后面两个瘦小些的居然是女子,她们二人将李福姐夹在中间,单管李福姐。 到了县衙,黄家的管家和仆人都被拦到了外面。祝缨从来不惯这个毛病,平常到县衙的人里,如果是年老或者体弱,她可以允许带一个看护扶持的人。这种带队过来像是要踢馆的,她是不会客气的。 黄十二郎对管家道:“你去林家,请我岳父过来。”然后才去大堂。 大堂上,祝缨坐在上面,关丞、高闪一左一右陪坐。 黄十二郎先对祝缨长揖为礼:“拜见大人。” 祝缨道:“李大,你要告的是他吗?” 李大和李福姐两人四目相对,已认起了亲。 童立心道:还真的是她?这婆娘有什么好? 衙役们马上就开始维持秩序,李大一抹泪,指着黄十二郎道:“大人,就是他,霸占了我妹妹!”说着就要揪打黄十二郎,黄十二郎不肯吃亏,急往一旁闪躲。衙役们再次维持秩序,将双方分开。 祝缨道:“我念你初犯,又是见到亲人一时激动,且不打你。好好说话,当堂对质,再闹,板子要先打你。” 李大喘着粗气,泪涟涟地道:“是。大人,我妹妹就在这里!就是他抢的!” 祝缨看这李福姐,不是个美人,跟李大有点相似。李福姐肤色也不很白皙,却不怎么粗糙。全身上下没几件首饰,但是看得出来吃得还行,穿得也还行——她没有像哥哥那样的瘦。 黄十二郎道:“大人容禀。” 祝缨道:“说。” 黄十二郎道:“是李家父母将女儿许给在下的。有契书为证。” “你胡说!”兄妹俩一起说。 祝缨一拍惊堂木:“肃静!” 两个衙役上来,一左一右押着李大的胳膊反剪,一巴掌按在他的后脑勺上:“老实点!” 黄十二郎有点得意也有点放心,道:“且犬子年幼,孩子离不开母亲。虽不是娶妻,在下看在孩子面上,也是月供米、年给柴,不曾为难他们。” 祝缨点点头,问道:“契书在哪儿?” 黄十二郎也算有准备,拿出一份契书来。童立将契书呈上,祝缨看上面格式也规范,黄十二郎是签名,李家是手印,上面也有证人。写的是因家贫,将女儿给黄十二郎为妾,黄十二郎付聘礼十贯。 祝缨将这个给左右看了,关丞道:“看来是真的。”高闪道:“兴许是没付足十贯钱?看起来也没虐待这个女娘。” 上面连思城县的大印都有。民间有时候立契,就张纸就算不错了,能一式两份就算正规,还有些人压根没去官府报备。从纸面上看,黄十二郎是守法的人,李家是要讹亲戚的刁民。 李大道:“我们没收!我们就算卖儿卖女,也是先讲定了卖再把人给他们。不是叫人欺负了再认命。呜呜,家里还没饿死人,不至于卖呀!是他们拿着我爹的手硬摁上去的!” 关丞与高闪都皱眉,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李家人不识字,就只能按手段,或者标画指节,太容易造假了。证人当然也有,可以从思城县调过来,但是证人有几分可信也不好讲。 祝缨问:“李福姐,你说。” 李福姐当地一跪:“大人,小郎君是大娘子的儿子,大娘子才是孩子离不开的娘,小女子就是个下个人。您好心,肯放小女子一条生路,与父母团聚,全家感激不尽。” 关丞道:“究竟有无生子?” 黄十二郎道:“自然是有的!” 关丞道:“胡说,岂有母亲不要儿子的?” 祝缨道:“来人,行文思城县,调阅案卷,再将证人拘来。李大、李福姐收押,黄十二你且回家,不得离开县城。” 李大高声喊冤:“大人,大人别听他们胡说,他们在思城县上下都串通好了!大人,小人没有说谎,别抓我妹妹!” 黄十二郎轻快地一拱手,灵活得不像个胖子,道:“在下告退。” 女典狱也将李福姐带到到女监,她们不经常管犯人,但是听说了李福姐的遭遇就不自觉地向着穷的那一个,安慰道:“别怕,咱们大人是真正的青天!只要你说的是实话,他就能查清楚,判明白!跟以前那些官儿都不一样,大人不欺负穷苦人。” 李福姐道:“嗯。” “是真的,不哄你。” 李福姐道:“嗯,那畜牲在家天天骂他呢。能被畜牲骂的,应该不会太坏。” 女典狱也同情她,将她带到女监,给她放屋子里,又抱了被子来:“门我得给你锁上。你安心等结果。” “哎。”李福姐心道,难道我在黄家不跟坐牢一样?坐牢还不会逼我生孩子呢。 她居然安静地住下了。 到了饭点儿,又换了个黑皮的年轻女人端饭过来,牢饭没有鸡鸭鱼肉,但是干净整洁,味道闻起来也不错。小心地吃了两口,饭里也没砂子,李福姐越吃越快。 江舟好奇地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福姐道:“当然。” 江舟道:“可你们这样,有证据吗?那边儿拿得出证据来,你就只有空口说呢。” 李福姐嘴里的饭突然就不香了,将碗筷放下:“那就问我个诬告,训我坐牢吧。我宁愿坐一辈子牢也不去黄家。” “你这话倒像是真的了,可惜还没别的。” 又有别的女典狱听了她们说话过来,也忍不住说道:“你快想想,拿点儿证据出来吧。你得有证据,才能断你有理。” 祝缨没丢松教她们点儿查案的本事,讲查案的时候不免提几句律法断案之类,她们东一句、西一句乱七八糟的也记了不少。 李福姐想了一下,摇头道:“那十贯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了,到哪里找?好几年了……哎,要是能找到账本儿。” 江舟叹道:“也不知道本子在哪儿,更不能由大人这样翻找。万一找不到,就把大人陷在里面了。” 李福姐眼珠子一转:“那要还有别的事儿呢?我要揭发了,算不算我的功劳?能不能帮我?” “什么别的事儿?”江舟马上问。 李福姐道:“他还逼死过人命,算不算?” 女典狱们登时来了精神:“你再多说说。” “有些欠了他的高利贷的、不听他的话的,都叫他拿到家进里来打。也有打死的,也有打得只剩一口气抬回家没几天就死了的。” 江舟又催促:“再说细一点儿,最好有个人名、有个时间,在什么地方打的,谁打的,打的谁。为的什么。” 李福姐道:“我知道的不多,也就五、六个吧。他害过的人肯定更多,我看他害人有瘾!家里列两排家丁拿着棍子,也假模假式地审人。有一回他自己不小心丢了个戒指,逮着个短工上夹棍。还有泡在水牢里,身子都泡烂了的。” “你说慢点儿。”江舟从腰间布袋子里掏出纸笔。 ………… 女监里热闹,后衙也热闹。 林翁的妻子带着女儿来找张仙姑求情。 祝县令是个孝子,这事儿大家都知道,自己节俭,但是自己有一口必有父母的一口。老两口有时还闹笑话,县令是丝毫不觉得丢人,依旧有耐心给他们解释。 老封君说话好像更管用一点,家里人一合计,黄十二郎前面应诉,林氏母女俩就后面讨情来了。 礼物,张仙姑没收,人却让她们进来喝了口茶。 张仙姑道:“她在外面的事儿,我们从来不问的。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是我夸口,在京里是王相公、郑大人都夸查案明白、断案公正的。” 不不不,我们就是要个不公正,真公正就坏了! 林娘子老脸一红,道:“大娘子,这事儿实在说不出口。” 林氏道:“大娘子容禀。我们情愿陪送福姐一分嫁妆,只求了结此案,免得日久天长,惹人非议。” 张仙姑道:“我有点儿糊涂,什么福姐?杜大姐啊,你去前面打听一下。”她只知道有个田地的事儿,还不知道李福姐的事儿。 林娘子只得说:“真是丢人呐!我那女婿,惹了点事儿。有个妾,娘家人来讨了,女婿不知怎么被迷着了。” 林氏忙说:“小女子无福,没有儿子,只得两个女儿。那个福姐到家里做工的时候与拙夫养下个儿子,我当时就说,人家是有父母兄弟的,该与李家走个明路。他们家别别扭扭的,将送的柴米都推了出来。我就说,既然这样,到底是生了孩子的,为了孩子好看,给她一分嫁妆,将来嫁个好人家,孩子日后也体面。拙夫就是不愿意。如今人家娘家告过来了,可真是、真是。羞死人了。” 张仙姑的脸拉了下来:“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儿?你儿子都有了,还不还给人家?为啥不还给人家,叫人家好好过日子?这不造孽吗?” 林家母女求的就是这个,能把黄十二郎摘出来,她们也不想把李福姐留下。当即保证:“只要将孩子留下,愿陪嫁妆,还请大娘子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张仙姑道:“我可做不了主,我问问她。” 林家母女千恩万谢,不敢再强留礼物下来,忐忑地回家等消息。 …………—— 祝缨从前衙回来,张仙姑也从杜大姐那儿听到了全本的故事,又问祝缨:“到底咋回事呀?” 祝缨道:“就那样。现在没证据还不好说,等等证据吧。我已派人将他们一家子都接过来问一问了。” 张仙姑嗤笑一声:“这些财主欺负穷人能叫穷人张口?” “现在有人张口了,也不是没有穷光棍儿耍横的。”祝缨中肯地说。 张仙姑啐了一口:“有媳妇了还要招惹别家闺女就不是个正经人。你怎么还坐得住啊?听了都不生气!哎哟,打小就这个性子,不哭不笑的,现在倒是笑了,有时候还是假笑。” 祝缨皮笑肉不笑了一下,道:“我有数儿。” 祝缨之所以没炸,也不全是因为性格,而是因为——毫不意外。 黄十二郎犯什么事儿,她都不会觉得意外。 隐户,她不意外,不是因为读史三不五时会读到,也不是因为卷宗时常会见到。而是因为她自己也可算是“隐户”中的一类,如果她家当年不是当神棍,而是给朱家村某大户家里当佃户,可不就是“隐户”了么? 算税也是如此,当年死鬼于平虽没有倾囊相授,也蜻蜓点水地讲了一些。于妙妙家就是那种少交税、逃徭役的,当年的祝缨不知道于妙妙家背后的这些事儿,只知道于妙妙能通县衙,且待她家还颇和气。如今想来,也是自己逃税别人填坑。 她的见闻,比一般京城的小官小吏可要广许多。比如祁泰,以前是个京城小吏,接触到的人大部分用不着这样的手段。与乡绅的吃相略有不同,就像她,现在是官了,是官就免役、免一定的税,朝廷还发俸禄,俸禄从百姓的税里出。 很难说哪种好、哪种坏,只能说坏得各有特点。 朱家村里,都有人背后说朱四对晚辈媳妇动手动脚。所谓踢寡妇门,“欺负”可不止是吃绝户夺财产。 周游一句话,知府就要送个厨房丫头给他。 酒足饭饱的时候,酒桌上拉着歌姬舞女的手说:“跟我回我家去吧,别在这里了。”虽是调笑之语,真要跟他走、他绝不会推辞。 其实,种种事情她以前都遇到过、身中其中过,有些事儿当时不知道,后来进京读书做官了,回味一下,哦,原来是这样。 也之所以,她从明法科考试开始,就比同侪拔尖儿。别人很难有她这些经历。有这些经历的人又没有她这样的运气能够读书做官,且大部分人学习也没她快。 张仙姑气个半死,祝缨理解,但不会跟着生气。 她早想明白了。 张仙姑道:“你就气我吧!”她虽然气呼呼的,仍然比较同情林氏,说林氏“可怜,没个儿子”,又说了她们的请求。 祝缨道:“她做得了主?当不了别人的家,就别替别人磕头。” 李福姐宁愿不要儿子也要逃走,林氏愿意礼送她出门,那为什么李大还要告状? 黄十二郎听她的吗? 张仙姑叹一回气:“是啊,再可怜也不能把你架墙上。这姓黄的为什么不放人呢?” 祝缨道:“管它呢?我派人去思城县问问,到底谁有道理再判。林家闺女只要自己没欺负人,我不连坐她。” 到底是自己的闺女更亲,张仙姑道:“那就行。” 祝缨道:“明天就发文叫他们去。”今天问了大半天的案子,再行文、动身就晚了,所以是明天一早打发人去思城县。 张仙姑要张罗晚饭时,花姐进来说:“小祝,小江和江娘子要见你,说有件事儿得禀报。” 现在她管江腾叫江娘子,管江舟叫小江。 张仙姑道:“哎哟,那过来一块儿吃饭吧,还够吗?” 花姐道:“够的。”赶紧去厨房临时又抓了几个菜,腊鱼腊鸡斩块蒸一蒸,炒鸡子,忙得一头汗。 江腾二人过来之后,对祝缨抱一抱拳,道:“大人,有件事儿……” 江舟跟李福姐那儿聊了半天,心里没定主意,回来问江腾怎么办。 江腾当机立断:“去告诉大人。” 两人摸黑到后衙来,江舟摸出小本子,将李福姐所说一一讲明。祝缨要过她的本子来看,上面写着一些散乱的字词,没有成句。江舟脸上一红:“小女记不快。” 祝缨点点头,将那几页撕下,说:“这几页我留下了,你们出去别说,叫她们也都不要宣扬。” 二人道:“是。” 江腾从头到尾没有多言,也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愤怒,心道:祝大人一定能办好的。 祝缨这边,连夜召来了项乐:“你去一项思城县,不必特别着急,但要十分仔细不能露出痕迹来,不能叫人察觉出你是这里县衙的人。但是要给我查访一下,黄家,有没有——私设公堂。” “私设公堂?”项乐奇怪地问道。 “就是私下里是不是也如县衙这般讯问人。” 项乐恍然:“是。”又想,这样不行么?哪家自己丢了东西,也有关起门来审家贼的呀。 “知道怎么问话吗?” 项乐笑笑:“这事儿不能用问的,得是打听的。小人装个行脚商,打听哪家大户人家有钱、大方、好不好相处,会不会欺负人……” 祝缨听他说得有门,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来领文书动身——保密,项安也不要告诉她。” “是。” 第184章 探访 张仙姑人情讲到一半,先是祝缨不置可否,继而是江腾和江舟两个过来秘密汇报,然后是祝缨召了项乐过来安排。 后衙这天的晚饭吃得格外的晚。 晚饭后,张仙姑也不再讲情,辗转反侧,半宿才睡着。 祝缨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她发了两道公文,一明一暗。明的是让童立等人拿着福禄县的行文去思城县,请思城县襄助办案,调取黄、李纠葛的一些相关的案卷,同时让童立的人公开到思城县里打听一下黄十二郎的风评、李家的风评等等。回程时也将李福姐的父母、契书上的证人等人带回来问案。 暗的是让项乐独自去思城县,也给他一道文书防身,但是项乐不能亮明身份,必须暗中行事。 明的,县衙都知道,暗的,连项安都不知道。 祝缨身边,有时候是兄妹俩都在,有时候兄妹俩会替个班,大家没看到项乐也都不在意。项乐自打到了祝缨身边,就与衙役们不太热络,衙役们也不大关心他。 童立是领了公文,到账上先支取一半的旅费,等回来再报另一半的账。他带上两个兄弟、提着短棒就上路了。两县相邻,公文许他们用驿站,他们就不自己备脚力。 祝缨将项乐叫到后衙书房,指着桌上一只钱袋道:“带上这个。” 项乐上前,双手一捧便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忙又放下了:“大人,小人有钱。” 祝缨道:“拿着,你是暗中行事,不定会有什么意外。花了多少回来报个账。” 听到报账,项乐就接了,道:“是。大人,不知大人限几日回还?” 祝缨道:“你看着办。事情要妥,不必太急,一定要保密。” “是。” 项乐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回家简单收拾个包袱,对家里说:“衙门里有案子,我要当值,这两天先不回来了,不用给我留门。” 他大哥叮嘱道:“是黄家的案子?将来不定如何,咱们别掺和别人家的事儿。” 项乐道:“知道。” 他的包袱里只有一身换洗的衣服、一双布鞋,商队在外行走的时候并不会选择锦衣华服,他拥有最多的是些布衣,所谓财不露白。项乐提个小包袱、骑一匹骡子晃出城门,谁也不觉得他是要出远门。他离了县城,便加紧催动脚力,傍晚就出了福禄县、投宿在一个小村子里。 因为近来跟随祝缨也下过几回乡,为免被人认出再惹事端,项乐凭着记忆避开了去过的村庄。他要避开的不止是县里的人,连童立等人他也打算避开来。童立等人经驿路去思城县已是不慢,项乐走得比他们还要快些。 童立是先往思城县衙去,项乐先不去县衙,他从两县交界处的村子开始打探。 他又换了身布衣,进了思城县一个村子里,大白天的也不投宿,却在村口拿一把糖招来几个围观他的孩童离他更近。他说:“一人一块,我问个事儿谁能答得上来,谁就多一块。” 孩童围他更密。 项乐分完了糖,问道:“你们这儿也种橘子吗?” “种一点儿。” 他与小童们说不几句,就有路过的本村大人很警惕地问:“你是什么人?” 项乐的样子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的,他家商人出身,货郎他是没干过,也没货郎挑子,却在问价格。他身上穿的是布衣,但是也没补丁,还浆洗得很干净,看起来不像是个干苦力的。可是瞧他那样子,也不太像是个读书的斯文人。 人长得很结实,又孤身一人,也不敲铜锣,可见不是个卖艺的。 项乐道:“这位大哥好,向您打听更好!小弟是那边仪阳府人氏,这儿产的橘子在我们那儿卖得好,想来买些个,秋冬自己贩卖,也省得到时候高价买他们的。哪知他们本地橘子都有定数了,要自己卖出去。就想打听邻县有没有。” 他在外行走也有几年了,听过不少附近的方言,稍稍注意改上一改,诈称是邻州仪阳府的人。 可惜本村人连到过南府的人都找不出两个来,更不要提远处仪阳府了,压根儿不知道仪阳府有什么口音,更没有怀疑他。 村民道:“你出什么价?” 项乐道:“五文一斤。” “你不如去抢哩!走走走!” 项乐笑道:“难道这村子里的橘子都是你家的?叫我走就走?兴许别人再肯卖给我呢?” 他们一番争执又引了些人过来,最后将里正也招了来。里正将他让到自己家里,半村的人都在里正家墙头上趴着看热闹。 项乐借由讲价的机会问村长:“你们有多少橘子?味道是甜是酸?得给我看一看橘树,我看看数目、认一认品种。要是量多味道又好,我就与你高价,要是量少又酸,那我可不要。” 他们一同去看橘树,这村子的橘树并不算多,项乐行商的瘾犯了,同村长压价、讲价,说:“你要识得别的村有橘树的,你们一起也算你量大。我看你这村子也不大,地也不多的,你们这儿谁家地最多?” 村长笑了:“我们这儿地最多的人,可不搭理你!他家地可多!” 项乐问道:“是什么人家?” “黄家。” 项乐借机问道:“当家人好说话不?” 村长笑得更怪了:“好说话好说话,你要跟刚才那么说半天还不痛快答应他的价,他腿给你打折。嘿嘿。” 项乐道:“脾气这么不好的么?我听说,越有钱的人脾气越不好,他家业有多大呀?” 村长心道:告诉你又怎的?你道黄十二郎这么好说话的?为多赚点钱去招惹他? 想到这里,他又心生出点怜悯,告诫项乐:“那人可不好惹。你别把身家折进去。” “怎么说?” 村长道:“去年我们也听说了,福禄的橘子卖得高,能卖到五文一个!咱们也拿自己的橘子说是福禄的出去卖。小郎君也是打的这个主意的吧?” “老兄,咱们都一样。” “你刚才说五文一斤是吧?遇到黄十二,他能卖你五文一个,先将你钱袋洗劫个干净。你五文一个进,再贩运,要卖多少钱一个?能卖得出去么?听说他以前干过这个事,不过卖的不是橘子,是米。” 项乐心道:咱们上等的橘子往远一点卖,一个不止五文呢!不过若黄十二郎是这个作派,那这个人确实该打。 他与村长又打听了一阵儿黄十二郎,村长道:“你怎么还认准他了?我说了你别不信,他家有水牢,给你投进去泡到身上长蛆!” “你又知道了?” “嘿!见过呢。” “县衙不管?没人告他?” “县衙哪是那么好进的?状哪是那么好告的?”村长说完就闭嘴了,他看项乐年轻,心道,年轻人都好唱反调,再说下去他真个去找黄十二郎,他自己吃亏也还罢了,万一将我也说出来,说我讲过黄十二郎的坏话,我岂不要坏事? 项乐再问,村长就死活不肯再说黄十二郎一句了。项乐于是不再问黄十二郎,又问村长还有什么别的土产没有。东拉西扯一阵,村长也不敢留他住宿,他也想趁天明赶路,很快离开了这个村子。 他一路上东游西荡,也路过了黄家有田地的地方,也路过了不跟县里缴税的村子。无论是项乐还是各地的乡绅,他们对“隐户”内心是很能接受的,项乐也不将这个当成自己要查的东西。听一句“每年给黄大官人缴租子”,问明是哪个黄大官人,如果是黄十二郎家的,他就再多打听一点。 童立到思城县衙去投书求见的时候,项乐还在一个村子里问黄十二郎是怎么“断是非的”。 当地一个闲汉跟他说:“他老人家平日里也不过来,都是他的管事给断,谁是他的亲戚、谁给他的钱多,谁就占便宜。上回有个运气好的,没给管事的钱,遇着了黄大官人,咬牙去请他主持公道,赶上他心情好,还真给管了。” 项乐便问如何管,输赢分明之后怎么办。 闲汉道:“照他说的来呗。也有打嘴巴的,也打板子的。” “都服?” “给你捉拿到他那庄子里,看你服不服!” 项乐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问了黄家的庄园的方向,便往庄园那里去。 黄家的庄园不在县城,却又俨然是思城县的另一个中心了。庄园内一片繁忙的景象,黄发垂髫,并不能怡然自乐,倒也不“生人勿近”。 项乐还是以打听收购橘子的名义,号称是要踩个点儿,到了秋天的时候有个数好收购。现在身上虽然没有带什么钱,但是如果生意合适,秋冬他再背了钱来买。也有人信的,也有人不信的,也都围观他一下。连庄园里正经的黄家小管事也不是时刻都凶神恶煞的。 项乐走南闯北,虽然只是附近几个州府,见识到底广一些,说起一些物品的价格也是头头是道,连与瑛族贸易的利润也能说出一二来。又说自己也倒卖山货。 小管事与他聊两句也觉得他谈吐不凡,也愿意与他多说几句。项乐塞给他一把钱,小管事在主人宅外给他寻了一处借宿,没引他到主宅那里去。 项乐也不着急,拿出点钱来数着数儿给借宿人家算房宿钱,花钱也不大手大脚。庄上人家看他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地数,心道:真是个买卖人。 项乐在主宅外面蹓跶,见这宅子内还有几棵很大的树,看那树干树冠得有个几十年了,黄家在此少则几十年,多则上百年。 住到第二天,他又寻那小管事,询问他:“能否为小弟引见庄上主事的人?” 小管事道:“这可不太好办。” 项乐知道这要用到钱,忙说:“只要事情成了,分成的时候好说。” 小管事但笑不语。 项乐叹气道:“不瞒大哥说,我也是个跑腿儿的,手上是没现钱的。”小管事道:“这样吧,你与我去那边门外等着,要是运气好遇上了呢,我指给你,你自己上前。遇不着,你可就不要再来找我啦。你不与他些财物,他哪有功夫理你?现今我们主人家正有事忙呢!” 项乐问道:“好吧。” 两人到了主宅外面,项乐由远及近地打量这处宅子。还没进宅子的偏门,他看到树冠上有几个小人影儿,喝了一声:“谁家的孩子?小心!快揪下来!” 小管事吃了一惊,抬眼一看,笑道:“不用怕,他们常这么爬的!这儿旁的地方的墙和树不许爬,爬了腿打折,独这一处是可以的。” “咦?那是什么地方?” 小管事神秘一笑:“想看看?” “能行?” “走着。” 大管事见不着,倒能进这个地方?项乐心中充满了好奇。那棵树在外面看着挺近的,走起来却穿过了两重院落,才到一处比较宽阔的院子里。项乐心里记着路径,这个主宅分左中右三路,中间不必说,必是主人起居之处,左右两路也各有用处。 前面从门房开始,有账房等,后面居住之处也不是他能进去的。 小管事带他进了左路,一条夹道往北走,路过第一重院落,小管事没理。 第一重后面、从夹道右拐是条小道,进了小道,走不数步,后面第二重院落座北朝南两扇门,小管事推开关着的门,招招手:“来。” 项乐进去之后大吃一惊:“这是?” 这里的陈设他有点眼熟的感觉,院子还挺大的,北边正房三间,廊前左边立着一面鼓,院子里放着老大一个站笼——里面现在还有人站在里面。人已经晒得脱皮了,小管事不经意地说:“手脚不干净,就罚他站在这里。” 正房三间,也关着门,一旁有厢房三间,一个看守的家丁循声出来:“二伯。” 小管事道:“没事儿,忙你的。” 把正房的门推开,项乐看了一眼更是吃惊!这里正面对着面摆着一张做考究的长案,案上也放着块醒木,还有签筒等物。只是这样还不如何,往两边看,有木栅,也倚着一些长度一样的棍子,棍头漆了黑漆。主座左手边还放了一副桌椅。这就是个仿制的县衙大堂嘛! 项乐背上一凉。 祝缨让他查访“私设公堂”的时候,他是有点儿意见的。大户人家如果是罚个仆人,通常不愿意拿到外面去说事儿。就算是自己人,譬如兄弟姐妹的闹上公堂,也要被人指指点点的笑话。再者,一旦进了衙门,也就祝缨这儿不用倾家荡产打官司,她断案的时候是不收礼的。其他的衙门,你进门得孝敬红包吧?一路红包塞下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又有上下打点的钱。这还是在官司打赢了的情况下,输了的就更惨。 所以,许多人家有事是喜欢自家解决的,不是因为藐视官府,纯属为了不被压榨。比如他家。如果拿这个说事,就有点苛责普通人了。 项乐乃是因为相信祝缨,才接了这项差使。打听了一路,也打听到了一些欺男霸女的事儿,想:凭他干的这些个事儿,收拾他也不冤! 这才更加卖力地打听。 直到他看到这处院落,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私设公堂”。不是自家事自家结,是真的要耍这个威风。 其实古往今来的人都有一个爱好——好仿官样。 从称呼,哪怕是个白身的土财主,也要自称“大官人”。再说衣服,只要有几个闲钱,商人也要穿绸缎。又或者房屋,不许装饰还要偷偷的设置一些超过品级的装饰。从汉代开始,京兆尹厉害的时候,就天天在京城的大街上抓一些走皇帝专用御道的皇亲国戚。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男主人,也好在正房正中坐着,叫儿孙在下面排队。 但是,项乐从来没见过有一处私宅这么地像公堂。 见项乐被震住了,小管事带着一点得意,指着一旁的树说:“咱们这儿断事的时候,常有爬上去看的!” 项乐擦了擦汗,心说:到底是大人!怎么能猜得到的?! 他装作被吓到的样子,又塞一把钱给小管事,询问站笼的事儿。小管事道:“这算轻的。再带你看个好的。” “你带我一个生人来,行么?” 小管事微有得意:“大官儿有事不在家,这儿看守的是我侄儿。”他还有一个想法,这也是惯用的手法,将人吓住了,以后有什么事都好谈条件了。是商人就能低买高卖,是农夫就能多收租子。 这处“公堂”的后面是牢房,上面是刑房,里面有许多刑具。 福禄县衙里刑具不多,也就是些枷、镣、锁链、棍棒。前三样是抓人、关人、押送犯人用,后面一样是行刑。相当的简单枯燥,县令大人做事毫无新意,就知道“二十板子”“再来二十”。 这里的“仿官样”就不同了,什么皮鞭、夹棍、锥子、房顶垂下来的绳子、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项乐都认不出来。 水牢是石砌的,隐在半地下,里面有人□□。也有地牢,黑咕隆咚,只有两盏鬼火一样的油灯。项乐拽着小管事的袖子,道:“咱们回去吧。” 小管事道:“这些都是贼皮,你好好的,进不了这里。”他觉得这一趟很划算,这小子看起来是真的经过一些事的,商人不假,也应该是能实干的。拿捏一下,“以后”继续会有油水,黄大官人也会夸他能干,到时候他兴许还能多管几样差事呢! 两人又绕到前面的“公堂”,从门里出来,拐到夹道上,正遇到几个人抬着谷子进前面那一重院子。项乐心道:原来是个收租院,可都这个时候了,哪里还有谷子来交呢? 如今都是夏天了,穷人正是挨饿的时候。穷人是常年挨饿的,能够有粮交租都得是秋收之后,接下来是越来越没粮。现在这个时间,就是著名的“青黄不接”。他不问也知道没有好事,目光跟着几个抬谷子的身影往里面看了一眼。 几人抬了谷子进去,项乐再看一眼小管事,见他脸上挂笑,心道:这几个人必得遇上大斗。 绕了一圈儿,他没再停留,第二天就跑到思城县的县城里去,心道:虽然大人说不急,我还是须得将事情打听全。 ………… 祝缨是真的一点也不急的。 项乐一走无音信,童立那儿倒是明面的,奈何遇到了思城县,童立想快也快不起来。黄十二郎要迁户籍、搬家,思城县百姓是乐意的,衙门反而不大乐意——黄十二郎在,能多给他们一点孝敬,不在,就要少一些。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荷包,书吏们的手上就更慢了三分。 童立只能在思城县熬着,他有公文,可以一路驿站到思城县。到了思城县之后,就不能再住在驿站里了,他得自己投宿个客栈。亏得事先支取了些盘费,否则一天天地花着自己的钱他得急死。 两处都无讯息,祝缨却稳坐钓鱼台,她又唤来了项安与江舟,嘱咐二人:“看好李福姐,她在牢里不能出纰漏。” 祝缨拿出了“正常”的官府速度来对待黄十二郎的案子,不再是头天报案,当天下乡,第二天查完了,第三天回来就把案给结了。 她每天以她自己的正常速度干着手上的其他公务,独将这件案子慢慢地走流程。童立等人被思城县的人磨时间她也不生气,更不派人催促,就由着他们在那儿耗着。 如此过了十天,天气更热了,黄十二郎还不觉如何,以他的经验,官府办事就是这样的。即便在思城县,县衙维护他,最快的办法就是对告状的说“滚”。次一等是接了状子骂一句“刁民诬告”,打一顿再“打出去”。如果是其他人的正常官司,从接状子到查访、断案、判决,多久都不意外。 他发誓,以后绝不再让福禄县办他的案子也办这么慢!得跟思城县似的! 但是福禄县里的其他人就有些坐不住了。 林家母女再次拜访了张仙姑,得到一个:“她说派人去思城县问了,人还没回来呢,不问清楚了怎么断呢?” 张仙姑跟这母女俩也没有太多的话可聊,张仙姑愣是不明白,缺儿子也有儿子了,怎么还扣着人家姑娘不放去跟人家爹娘团聚。林氏说了好几次“情愿陪着嫁妆”,张仙姑听到第三遍回过味儿来:“你现在说这些,早干什么去了?早早给人一条活路,也没有现在的事。” 林氏心比黄连苦,有理由也说不出来,只能含羞告辞。 回到娘家先向父亲哭诉,林翁便去找女婿:“这一回官司纵赢了你也将那个女人打发了!” 黄十二郎有点小兴奋地问:“怎么?判了吗?赢了?” 林翁道:“判什么?拿证据的差役还没回来呢!我说的你听进去了吗?” 黄十二郎有点泄气又有点焦躁:“知道了。” 林翁道:“你那个妾,我以前可一句也没抱怨过,现在弄出官司来了,我不得不说了。孩子留下,她愿走就走,留下来也是个祸端。” 林翁与妻女的想法是一致的,林氏没儿子,丈夫死了就守不住家业,那不行,得有一个。妾生的也行,但是确实不太愿意儿子再多一个别的娘,妾老实识趣最好,李福姐愿意走,林氏是打心眼儿里愿意“礼送出门”的。林翁也是这样的。 以往,黄家在思城县,林翁也管不着,如今搬了过来又吃了官司,林翁也就说起了女婿。 黄十二郎道:“我不是好色,我是为子嗣。” “不是有了吗?” “一个哪儿够啊?” 林翁道:“几年了,不是也只养了一个?见好就收吧。” 黄十二郎犹豫半天,嘀咕一声:“罢,不要便不要,也不是什么美人。” 林翁松了一口气,道:“我再托人打听打听。” “有劳岳父大人。” ……………… 林翁托的人是顾同,他没有找顾翁,使自己的儿子林八郎找了县学的同学顾同。 顾同道:“老师断案,哪能被我左右呢?” 林八郎道:“我那姐夫,要不是看我姐姐面上,我早打他了!是我爹叫我找你打听的,你能问就问一句,不问就罢,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哎,你不觉得,大人这回断案有点儿慢么?” 顾同道:“你没发现童立还没回来么?那是老师慢么?是思城县那边的人慢!” 林八郎道:“对哦!” 顾同道:“你就这么回呗。” “行。” 林八郎对姐夫黄十二郎没半分真心,关系黄十二郎的官司他回家对亲爹也是胡乱应付了事。更以为姐夫就该被县令好好教训一顿!凭什么别人都能挨打。就他姐夫不会挨? 巧了,顾同也不喜欢黄十二郎。两人都很敷衍应付,套好了词儿各自散去。 顾同应付了完林八郎,心里也有吃不准的事,想问问祝缨这事儿想如何收场,怎么跟思城县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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