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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你看到凶手了吗?” “看到了三个人,都骑马,品字杀入,”市令很肯定地说,“后来赵郎君也赶到了,大家伙儿一道动手,拿下了两个,还有一个从马上跳到屋顶上逃蹿了。” “嚯!还挺能耐呢?”祝缨啧了一声,“你安心养伤,这是公伤,给你一个月的假,俸禄照拿,我另给你两贯汤药费。好好养伤,榷场还是你更熟悉些,早些养好伤早些回来。” “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人感铭五内。” 市令想要起身来送,祝缨道:“你别动了,这下能安心养伤了吧?” “多谢大人。” 祝缨没有多做停留便离开了他这里,又让赵苏带路先去看了停尸的地方。此时除了当场死亡的,又有伤重不治的,屋子里已有了四具尸体,都盖着白布。 祝缨掀开了覆尸的白布,四个人里有三个她都有印象,开榷场是需要商人的,大商人她都见过。三个人里有两个是本地人,一个是邻县的。他们的衣饰也并不很华贵,穷地方的大商人,华贵也很有限。祝缨仔细查看了他们的伤口,凶手下手时一点犹豫也没有,无论砍的是什么地方,刀痕都很果决。 祝缨问道:“他们的货物、随从都在哪里?” 赵苏忙说:“市令受伤,家父当时命人维持秩序,大部分人都叫在榷场内不要动了,也有几个人被吓跑了。死者的货物都封存了,他们的随从也都在一处安置了。” 祝缨道:“走,再去看看伤者。” 赵苏道:“在这边。” 他们父子处理这件突发的案件很有章法,祝缨还是比较满意的,同他一道又去抚慰伤者。比起死者的安静,伤者哭声震天:“大人!我就知道大人不会不管我们的!” 刚才听着那边宴会的声音,伤者内心既凄惨又灰败,待祝缨过来他们方觉得县令一如既往。祝缨向来不喝酒,身上也没酒味,更不是打着酒嗝来看他们,这就更让人觉得她确实是个好官。她不让伤者揭开伤口,说:“包扎好了就不要动了。安心养伤,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吃得怎么样?” 伤者道:“有吃有喝的,还好,还好。” 祝缨又问赵苏:“他们的货物也封存了吗?” 赵苏道:“是,都派人看管了。” 祝缨看完了他们,又往榷场去看望受到惊吓的商贾。官府经营的榷场,都有号牌,各有摊位。时值夏秋之交,天气仍然很热,他们就住在这里也不嫌寒冷。祝缨打着火把,一间一间看过去,看到一张张紧张焦虑的脸。人们渐渐聚集,有人只知道叫:“大人。”也有人询问出了什么事,还有人说“冤枉”的。 祝缨大声说:“榷场里出了命案,人命关天,各位是证人,我要多留你们几天!这几日都不要胡乱走动,会不时来询问案情。县里已调来了丁校尉带兵前来,以后榷场会有兵士保护!不日就会有一个结果,不会耽误大家的正事的。” 底下嗡嗡地议论纷纷,祝缨知道,根子还得是案子,只有把案子办得漂亮了,把案子办成个普通的贸易纠纷才能不引起更大的动乱,才能把榷场继续开下去,也才能与阿苏家继续交好。 她又安抚众商人:“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稍安毋躁,我要挨个询问。” 有个具体的步骤比虚言保证可信得多,商人们慢慢退回自己的地方休息了。祝缨先把榷场转了一圈,打着许多火把到了案发现场,大商人分属不同的铺子,她逐一往铺子前查看。榷场是泥土地,鲜血渗到了泥土里,暗夜之中成了黑色。脚印还能辨认出一些,也有马蹄印。 三匹马,没有迟疑就冲铺子动手,结合尸身的状况,是踩好点了的。 谋杀。 祝缨摒掉一切从赵沣等人那里听来的信息,只以自己的眼睛来看,也是这个结论。 再看人的痕迹,商人显然是事出突然没有能够很快的反应过来,他们才移动了两、三步就被追上了,还有人滑倒了,地上留下了长长的滑倒的印痕。有人围了上来,将他们扶起,像是他们的随从。 榷场里有人试图阻拦,犹豫了一下又闪开了。凶手行凶完之后没有马上逃跑,又开始砍杀,根据血迹就能推断出他们边砍边走的路径。 赵沣带人赶了过来,在离铺子比较远的地方拦下了其中两人,这两人是一前一后被拦下的,另一人弃了马。她还看到了市令的足印,是拦在了一匹马的前面,又斜向倒去。 祝缨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扶着梯子,站在梯子上观察了一下最后一名凶手逃走时走的房顶。避开足印爬上房顶,照着房顶瓦上的极浅的足印,看到人跳了几个房顶之后跃下了榷场的栅栏,跑了。 她把这一切都看完,确认了三名凶手的身份,里面应该没有赵苏的那个“阿浑舅舅”。她在寨子里见过阿浑,此人是个灵活的胖子,灵活是指他的表情,是所有人里与祝缨说话比较亲切的那一个。如果三人都是他的奴隶的话,他是主使的嫌疑就很大了。 往市令、赵沣等人休息的屋里坐了,祝缨命童波去找人:“今晚先问五个人。” 五人里就有一个是祝缨在县城闲逛时见过的,她叫出了这人的名字:“王四,你是头一回过来吗?” 王四哭丧着脸道:“大人!我冤呐!”他一身布衣,肘上还打着补丁。商人也是有贫有富,并非所有人都是豪富,有小商小贩好容易得了一张入场券就遇到这样的事,见祝缨能叫出他的名字,眼泪也下来了。 祝缨道:“莫哭,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王四啥都没看到:“他们有蹭着大户的铺子拣些买卖的,小人是新来的,也靠不上前,幸亏这样才没叫人砍人。小人就只看到几条马腿从眼前刮过。” 祝缨又安抚了他两句,接着传下一个。 问完五个人,她才离开榷场,路上,她对赵苏道:“事情处置得当,你们办得不错。” 赵苏一点也不高兴,道:“终究还是出事了。” 祝缨道:“应该的。这可也算寨子的变法了,哪里变法不得出点事?下回有人砍我也不一定。我倒宁愿有人来砍我了,没的弄这些人做甚?这件事在你这儿就算结了,你甭管了。这都七月了,眼看收了麦子,就得完粮入库、送粮入京。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啊?哦!案子……” “功课,”祝缨提醒道,“你要赶在明年入学,最近就得动身了,不得先适应一下京城么?去了京城也不必拜访什么人,先看京城。” “是。” 祝缨道:“京城繁华,一掷千金的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有,有好人也有坏人,自己掂量。” “是。” “要是带仆人呢,顶好让他懂些官话。” “是。”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祝缨说一句,赵苏记一句,末了,祝缨说:“案子结了你跟我县城,我再给你准备些东西。” “义父。” “去吧。” ………… 赵苏将祝缨送回客房,自己去寻赵沣,说了刚才的事儿。赵沣一颗心放回了肚里,道:“不愧是大人!”差点没心再管案子的事儿,琢磨怎么给儿子打点行装了。钱是要的,御寒的衣物当然也要,还有仆人,一定得是忠仆! 这边父子俩忙忙碌碌,那边阿苏洞主父女也没闲着。 阿苏洞主对“写下来”并不热衷,苏媛一听说“写法典”不由自由想起来祝缨让她写“史诗”的事了。 她说:“阿爸,我这就去写!” 阿苏洞主道:“你要写什么?” 苏媛也有说辞:“咱们没有文字,当然也没有法典。如今遇到了案子,没个本子给他们朝廷这事儿就不能了结。要写本子,就得有东西写。阿叔让我来写是给咱们机会呢,赶在索宁家前面,咱们抢着个先!” 她游说父亲说:“咱们之前,没人在朝廷里细说咱们的事儿,现在咱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写什么奇霞就是什么样子的。我写,写好了念给阿爸听,再请阿叔来商量一下哪样说更好听。” 阿苏洞主道:“咱们虽有求于他们,也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咱们才要抢先说呀!比如阿浑叔叔,咱们就说,以咱们的法,杀奴隶就行了,阿浑叔叔没杀人,那个朝廷也不能算他是犯人!您说呢?以后相处得多了,免不了有些杀伤的事,阿叔说的对,得先有个准星。万一以后哪一回闹得太大,就怕他们真的派了兵来。” 上一回虽然是朝廷官员骗了人家头领来烧死,朝廷还是派兵围剿了的,打到“獠人”也打不动了,才互相老实了。否则以阿苏洞主等人的脾气,也不可能就嫁了妹妹给赵沣这样一下山下的地主,一、二十年也没什么骚扰过山下。 一朝翻脸,确实打不过整个朝廷当后方的官军。 阿苏洞主道:“这倒也是。” 苏媛道:“阿叔自然不会一心只为咱们,他也有他自己的官儿要做,他人也确实很好,是会想着别人的人。我这几个月在县城住着、看着,他不止对咱们,对他们的人也很好。县里那个地主,嗤,也都不是好弄的人。阿叔看见了,也不很计较。他不是个狠毒绝情的人,也不弄奸计。” 阿苏洞主缓缓地道:“也好。” 苏媛道:“那我就去写了。现在这个呢?” 阿苏洞主叹了口气,道:“明天我同他商议吧。” “哎!” 苏媛去现编个《法典》去了,她也不知道怎么编,写得长长短短的,心道:要学成本事、办成事就不能怕丢脸,我先写着,有不懂的再请教阿叔就是了。 阿苏洞主站在窗前望天,思忖了很久、很久,久到天突然下起了雨。 父女俩并不知道,祝缨此时还没睡,她又去询问了一回伤者,询问了他们的口供。那位活下来的大商人称,听到马蹄声他还以为来了什么贵客,亲自出了铺子看,就看到了三人三骑。 其他的伤者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砍伤了的,也没看清人,也有看清了是某一个人砍的他。 祝缨将所有的情报汇总,得到了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真相——洞主的堂弟没有亲自动手。只能说这位投了个好胎,杀人都不用自己动手,他甚至不用偿命。 ………… 次日一早,阿苏洞主和祝缨都起得很早,苏媛的《法典》根本来不及编完,草草写了一点,又觉得不满意,写写改改删删,最后竟只留下一条“主人杀人不犯法”,苏媛自己看着这一条都觉得太显眼了,又把这一页纸团一团给扔了。 父女俩两手空空来见祝缨。 祝缨预备再问几个目击者,见状就吩咐高闪等人去问话、记录,自己则与阿苏洞主协商。 阿苏洞主道:“我把阿浑带来了。” 祝缨道:“那就请来一见吧。” 阿浑看起来几乎完好,除了左颊上一块淤青,得是个巴掌印,大概是阿苏洞主打的。他一张胖脸此时也不见了和气生财的笑,而是有点横肉的凶相。阿苏洞主道:“你还不知道错么?” 阿浑与祝缨打过照面,祝缨请他先坐下,道:“事已至此,还请给我一个原因吧。” 阿浑一声冷笑:“你们奸诈狡猾,还要什么原因?” 阿苏洞主道:“是你的奴隶受你的指使,你还说别人?!!!” 祝缨跟阿浑论亲戚还得叫他一声哥,她这一声叫得十分自然:“哥,我奸诈狡猾也没对付过你呀。” 阿浑气得胖脸一抖:“这个市集!” 得,断人财路了,祝缨无辜地看向阿苏洞主,阿苏洞主道:“你就不管大伙儿了?!寨子里不比以前好吗?” “我不是你兄弟吗?我不是阿苏家的人吗?你想过我吗?哦!你们弟兄俩都有好处,只有我得到了坏处!你们才是一伙的!谁跟你是血亲?” 眼看阿苏洞主要被这货气死了,祝缨道:“大哥,你瞧,我就说凶案是因为贸易的事儿,就是为财杀人,不干别的事儿。” 阿苏洞主一口气缓了过来,道:“他也做得不对!人我带来了,你要怎么罚便怎么罚他!” 祝缨道:“且慢说这个话,昨晚我同大哥说的,咱们得定个准星,以后遇到涉及双方的案子要怎么判呢?” 阿苏洞主问道:“你说呢?” 所谓“约法三章”并没有那么的简单。 祝缨早有方案,便说:“当然要照着律法来,我知道大哥那儿法典未备,咱们不如先约定几条绝不能犯的,余下的再慢慢商量。比如,在谁的地方,受谁的法管。在此之下,也可以有特例,咱们把例子也给定下来。” 阿苏洞主道:“哪些不能犯?” 祝缨道:“譬如十恶。” 苏媛给阿苏洞主解释了一下十恶,阿苏洞主道:“当然,不能叫奴隶反了主人。” 他们就当着阿浑的面又议了谋杀的事,杀人当然也是不好的,阿苏洞主道:“利基族、索宁家可与我们不是一家,你们不能管。” 祝缨道:“只要是在我的地上,我就要管的。不过你也放心,虽归我管,判了之后我也会知会你一声,你有异议,及时说了咱们看谁在理。没有异议,就照判的来。我的人到了你那里,也是这般。” “行,我的寨子里,你不能管。” “可以。不过即便双方都是你的人,到了我这里也得守我的规矩,譬如我这儿不兴放血祭祀,你不能把我带到我这儿干这个事。” “好!你的人到了我寨里也一样。” 此外,瑛族已到了“人有贵贱”的阶段,而祝缨这边的律条里更是将人细分为数等,不但有十恶,还有八议。 双方很快就达成了一个共识。 阿苏洞主道:“我将三个奴隶交给你,随你处置,砍头也好、放血也好,都依你。阿浑不行!” 祝缨道:“他要赔偿死者家人,以后也不能再犯。” 阿苏洞主道:“好!” 阿浑跳了起来:“凭什么?!” 阿苏洞主果断地说:“就这样!” 双方约定,由苏媛和祝缨写本上奏朝廷,将这件案子就写成一桩普通的“为财杀人”的案件,不提及任何的两族纠纷。阿浑因是“部中大人”,按照阿苏族的习惯法,他也不用死,只要交出杀手并且处以罚金。 祝缨计算了损失,给死伤者以补偿,死者赔烧埋钱,伤者赔汤药费。又有榷场受损需要修复的钱,拢共报出来二百三十九贯。阿苏洞主一巴掌拍歪了抗议的阿浑,道:“可以。” 三个凶手由于不是山下的编户齐民,阿苏洞主完全可以强行处置,不用祝缨报大理寺去复核更不用刑部批准。两人一合计,祝缨将商人往榷场一集合,阿苏洞主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三颗脑袋落地。 阿苏洞主对祝缨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要给你一个交待!带上来!打二十鞭子!” 他又将阿浑绑了上来,派了个强壮的勇士鞭打阿浑。祝缨留意到阿浑的眼神,说:“大哥,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咱们也还照这样办。” 阿苏洞主道:“好!” 商人们本有些疑虑的,因为祝缨一向对“獠人”宽厚,担心她为了政绩将此事隐瞒下去。现见三颗人头滚落,阿浑又受了鞭打,都一齐欢呼。祝缨又示意丁校尉:“这位是丁校尉,以后交易都有他在。记着,我不是防备哪一个人,是防备所有为非作歹的人,你们当中有人谁心存歹念,也是一样的擒拿格杀!” 苏媛着她的话转给阿苏洞主听,阿苏洞主道:“又到日子了,你跟着你阿叔回去,将那什么本子写好。寨子里有我。” “阿爸。” “家里人要怨就怨我,不能叫你背着埋怨再管家。去!” ………… 祝缨又留了一日才走,这一日,她重开集市,亲自敲响了开市的铜锣。 因为之前榷场的交易并没有做足三天,商人们带来的货物也都没有贩卖完,又有一些从山上下来的商人,这几日过得度日如年还怕有人报复,见恢复了正常,心思又渐渐稳了下来,想到十五日的时候少贩些货,看看情况,如果不被报复就再接着做买卖。 凶案现场被雨水冲刷一新,又重垫了土,已几乎看不出来了——工费祝缨都算给阿浑出了。 丁校尉带着二十个人,个个昂首挺胸,商人平常见到这样的人都要担心他们勒索,现在看着又觉得安心了。 祝缨和阿苏洞主也逛一逛,顺手买些小东西。阿苏洞主看着衣饰、相貌像是自己这边的人,也问一句:“你卖的什么?能有多少钱?换回什么东西?”之类的。 祝缨道:“大哥,回去寨子里的事儿请多上心,后院不稳,前头事情也不好办呐。” “当然!”阿苏洞主一口应下来。 眼下祝缨也不适合再往人家寨子里插手,只得一劝而罢,反正她还有苏媛。 交易结束,只要没死的,交易都还挺顺利。几个死者的家属也赶了过来,祝缨又主持代他们交易了货物。他们见凶手已伏法,竟也都没再闹,反而跪谢祝缨代他们主持公道。祝缨心中满是遗憾,明明事情该怪阿浑,她竟也只能这样判,甚至不愿意因为阿浑的事情而影响到两族的交往。她现在只能记下双方的姓名。 祝缨道:“是我的疏忽,天气炎热,你们加紧回去办丧事吧。莫主簿,给他们兑钱。” 阿浑现在也没带钱,先让赵沣垫付,然后阿苏洞主再收了阿浑的钱给赵沣。 一桩案子就此结束,祝缨与阿苏洞主在榷场分别,阿苏洞主捆了阿浑上山,祝缨则带着赵苏、苏媛与自己的随从回县城。 赵沣被留了下来处置后续的事务,祝缨又派了他一项差使:“你再盖几间房子,给丁校尉他们过来的时候落脚。校尉要单间,其他人分两间。就在榷场边上,不要远离。” 赵沣道:“大人放心,一定办好。” 祝缨道:“大郎先随我去县里,分麦种的事儿先由他料理。” “是。” 祝缨于是启程因县城,此时从案发至今不过六日。 祝缨回到县城,关丞等人迎人上来。祝缨道:“定了,凶手已然伏法了。” 关丞吃惊地道:“不上报大理寺吗?” 祝缨道:“那是瑛族的人,现在归大理寺管吗?” 关丞道:“那……那怎么伏法?” “抓了杀了。”祝缨说,“阿苏洞主也是深明大义的人。行了,以后有这样的事甭一惊一乍的,给我累得。出个安民告示吧,就说凶手伏法了,以后两族如果犯案,各依法办。无论何族,我皆一视同仁。” 关丞大声应了:“是。” 祝缨方与一行人重回了县衙,祝缨对苏媛道:“你也要写个奏本的,写出来一同送进京里。” 苏媛道:“奏本我也会写一点儿了,可是那个律条有点儿难。” “先写奏本,写完了我再教你写那个。” “好嘞!” 赵苏道:“你留神着脚下,别绊倒了。” 苏媛见他脸上笑都多了一点儿,道:“你遇着什么好事儿了么?笑得像个傻子。” 赵苏也不跟她生气,说:“写不出来的傻子不知道是哪一个。” 两人拌嘴的时候,顾同从县学里回来了,看到一堆人就知道祝缨回来了,跑过来就叫“老师”。 “老师!您将事情办妥了么?!” 祝缨道:“你帮关丞去。” 顾同看一眼那边一对已经停下来的“表兄弟”,答应一声就去找关丞。祝缨这边将兄妹俩打发走,顾同又跑了过来:“老师!!!” “这是怎么了?” “您办成了!真不简单!山上山下好些年没这样过了,出了事儿,就是打。据说在很久以前有过捉了对方的犯人交还对方的事迹,但早已模糊不清了。” 祝缨看他有点兴奋,道:“还没完呢,奏本还没递上去,你帮忙了没啊?” “我这就去。”顾同又兴兴头头地跑了过去。 祝缨回家先换了衣服在书房里写奏本。记述了事件的经过、自己查访的过程、证据以及判罚的依据。然后写了自己与阿苏洞主的约定、属地管辖、互相知会。 奏本的最后写了自己的观点:总体还是要对方与自己一致,不一致而不能劝说的地方就先保留对方的习俗。 然后铺开一张纸,打起了《法典》的草稿,律法虽然是她的长项,让她现编一套还是太难。她寻思着瑛族本身也没个《法典》,弄得太复杂也不像。就先仿着她背过的律法分部,然后往里面填自己需要写的内容。 最先写的就是“继承”,将女儿也列为有同样继承权的人,只要还姓娘家的姓、生的孩子也随母姓,就不算“出嫁”。她有意模糊了嫁娶与入赘的区别,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朝廷里读到的人将会以为这是一种并不鄙视的“招赘”。 她又将“杀伤”里面夫杀妻减刑,而妻杀夫加重的一条抹去了,特意写“互相杀伤”。 凡她之前看不顺眼的律条,在这新的《法典》里想改则改。什么“变法”?不如自己造一个。 唯有这“人有贵贱”阿苏家比朝廷分得还狠,她实在是没办法在这上面明写。只能含恨不写。 她这里草稿打好,苏媛那边奏本的草稿也写好了。晚饭后,苏媛捧着她写的奏本来请祝缨给修改。 祝缨看她已掌握了写奏本的要领,先敬问皇帝,再谈正事,道:“照着这个模子写,总是出不了大格子的。” 苏媛道:“那咱们的《法典》怎么写?我想照着上回写的那样,您看?”她问得有点小心翼翼的。 祝缨道:“行。你的草稿给我看一下。” 苏媛苦笑着拿了几张添改过的纸:“就这点儿,没想好怎么写。” 祝缨提起笔来道:“呐,律,先分几章,再往里面填内容。你现在要的,让人知道你与儿子并无差别,就照这个写。不要写什么儿、女的差别就行,也不要写什么夫妻有差。什么都不要特意去表白,更不要写只要女儿厉害了就能如何如何。把男人女人当成一样的人,很难吗?” “是有点难,他们不如我。”苏媛说,“阿叔你和我阿爸除外。阿叔,那要怎么写?我们断事,没个明确的法,怪随心的。阿爸嫌写了下来就像被捆住了手脚,我也说不清哪些事到底用哪些刑。” 祝缨道:“那这样,我来填,最后你来看。” “好!” 祝缨照着自己之前打的草稿,一章一章地往里写内容,有些内容,譬如宵禁,那是没有的。此外五服、九族也分得不细,祝缨也就不费心把这些写进去了,一概都省了。 两人商量到半夜,才写了个开头。 此后数日,两人都在商定这一部《法典》,祝缨只管写她需要的部分,苏媛十分满意这位阿叔的回护。在“酷刑”这一点上,二人又有些分歧,祝缨认为瑛族现在的刑罚有些不宜宣示,苏媛则认为阿叔脾气太好。 苏媛道:“这些原本就是会有刑罚,咱们不写,该弄还是要弄的,到时候或砍手脚、或挖眼睛,真干了,又要怎么说了?我可不想总用朝廷解释这么多的事情。” 祝缨将笔递给了她:“那你写。” 写就写,苏媛接过笔就写。 虽然有些条目祝缨并不喜欢,这本《法典》最后还是成型了,连同奏本一同发往了京城。 祝缨对苏媛说:“不是紧急军务回复怎么也要八月以后了。你可先做其他事。” 苏媛道:“朝廷能答应么?” 祝缨道:“不是朝廷能不能答应,是咱们告诉朝廷有这回事儿。以后你当家了,要朝廷敕封,朝廷翻出旧档就能用。” 苏媛笑道:“我懂了,做到前面去。” 祝缨道:“不错,还有一件事,你要放心。” “什么事?” “阿浑。” “他怎么了?”苏媛问。 祝缨却什么也不肯多说了,只让苏媛继续读书去。她不让苏媛读六经,而是让她先读律法和史。苏媛也没有再追问,却不得不记住要把阿浑当个事办。 祝缨一面处理县内的事务,一面等着政事堂的回信。她预计政事堂是会接受她的处理方案的。朝廷本来也没有实际控制到阿苏家,以往连缉凶都很难做到。现在连凶手都正法了,阿浑也被阿苏洞主罚了,是正常人的朝廷能够接受的结果。 几十年了,这样将触手伸入到某一支“獠人”内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发生。虽然不归管辖,细究起来是控制得更强了,无怪阿苏洞主觉得不太舒服了。 ………… 祝缨心情不错,将士绅们又召了来,与他们协调分麦种的事情。她将大部分的麦种分给了有势力的地主,小部分分给一部分家中有壮劳力的普通农夫。 祝缨不让他们将所有的土地都种上宿麦,而是照名下田产的三分之一的数量给种子,这样即便有问题,不妨碍另外三分之二的产出。 士绅们喜气洋洋地接了她写的条子,只等时候到了去领麦种。祝缨又教他们种植的法子,这些人都识字,暂时不用刻碑去背——万一种不好,又要改进种植的方法,碑也白刻、歌也白背了。 她因比也还没让小江提前谱曲。 顾同看着自己祖父高兴地拿着条子走,起了点叛逆之心,低声问祝缨:“老师一向体恤贫苦百姓,为什么有这样的好事要先便宜了乡绅?” 祝缨问道:“这是好事吗?” “难道不是?”顾同又有点为自家担心了。 祝缨道:“既然是好事,等到青苗出来了,我赶一群羊去吃草。是士绅有办法把羊赶走,还是贫民能赶得走吃麦苗的羊?” 顾同恍然,又说:“人不至于这么坏的吧?” 祝缨道:“人可以好,你不能不想到最坏的情况。真发生了你怎么办?苗都吃完了,哪怕罚了他,一年的光景也追不回来了。” 顾同道:“原来如此。” 祝缨道:“你阿翁还不让你回家啊?” 顾同大惊失色:“您要赶我走吗?” “秋收不回家帮忙啊?” “那……那也不用不让我在您跟前侍奉呀!” “你要能够回家。” 顾同勉强同意了:“好吧,大不了被打一顿。” 顾同把铺盖带回家,他一个人大模大样地回家给顾翁问好。顾翁像没事人一样地问:“县学什么时候放假?” 顾同道:“跟去年一样,还是秋收的假,老师让我回家帮忙来的。” “去吧,你的屋子都准备好了。” 他的祖母拉着他的手说:“我们阿同回来了呀!” 直到秋收,顾同都住到了家里。他心中既有了个榜样,也就要事事学一学榜样,祝缨在秋收的时候往田间去,他也学着样子跟着下田去看,看懂了多少不知道,农夫的忙碌却是看得明白了。 他又忽然想起来,之前老师好像安排了个“防火防盗”,又赶紧巡查这个。农夫们收割稻谷就忙得要命,哪有功夫陪他玩?再懦弱好脾气的农夫都要说他:“小郎君,我们收完了稻子不就不怕放火了吗?!你到一边玩吧。” 说完就不再理会他,只管弯腰继续干活。 顾同只得回家帮祖父记账。 祝缨知道了他的行为,也是一笑而过,她自己也在紧张地盯着秋收,农夫在收拾稻谷,她又要巡查一下谷仓。稻子收完没多久就要种麦了,今年计划比去年早种个三、五天试试的,种之前要育种,开始的时间只会更早。 今年的收成也还不错,收获的稻谷没有去年涨幅那么大,但是亩产也多了一点。祝缨的脸上,每天都带着点笑。 这天,她正与赵苏说上京的事儿,她拿出自己的两件冬季的皮毛斗篷给赵苏:“带过来也总穿不上,你到了京城正好用得上。先凑合着穿,到了京城看有更喜欢的再置办。” 赵苏原是想帮表妹给递个话的,他看得出来苏媛也很想要种麦,已经询问了他好几次了。他要上京了,想起母族心中也是滋味难辨。现在两件斗篷将他心里一暖,只知:“嗯嗯。”地应声了。 缓了一阵儿才试探地提了麦种的事,祝缨道:“唔,我倒还有些,先与她一些试种,倒也不怕种坏。” 赵苏笑道:“义父真是慈悲为怀。” 祝缨才要客气,外面突然跑了童立进来:“大人!不好了!” 屋里的两人看向他,童立扶着膝盖道:“出事了!出人命了!还、还、还有强盗闯进人家了!” “哦。”祝缨说。 第169章 杀性 赵苏听到“出人命了”就是一阵心惊肉跳,听到“强盗”的时候才缓过来一点。他看了一眼,见祝缨表情不变,低声问道:“义父,要去看一看么?” 祝缨会查案,县里有案子她都会去管,赵苏才有此一问。 祝缨道:“去看看。” 赵苏自然而然地跟在了她的身后,他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强盗这样的不长眼睛,还敢到福禄县来犯案。 来的是当地的里正,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腰间系着一条白色的布带,黝黑的皮肤,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见到祝缨便当地一跪:“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呀!” 祝缨道:“慢慢说,怎么回事儿?” 里正道:“大家都忙着收稻子,男女都下地了,只有些老人带着孩子在家里看家、做饭,强盗闯了过来,抢吃的、抢钱,不给就杀人……” 祝缨听他口音里的细小差别,觉得他应该是福禄县靠近邻县边上的,问道:“你是哪里的?” 里正道:“小人是河西村的,靠着思城县的。” 河西村故名思义,在河的西边,河也不是正南直北,而是从山中发源,西北斜向东南,这条河也就成了两县天然的分界点。河东村就在思城县了。 现在正是抢收的关键时期,村里能下得了地的都在地里忙着,此外又有打谷的、晒谷的等等,凡能干得动活的都在为口里一点食不惜力气。老弱病残带孩子在家里做个饭、往地里送饭送水的。连祝缨说的“防火”都被许多人疏忽,更不要提“防盗”了。 他们最大的财富都在地里,防的什么盗?该防着田里的庄稼不能按时收割、晒好、入仓。 祝缨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昨天后半晌!” 祝缨道:“强盗现在是跑了么?” “是……呜呜……”里正越说越愤怒,最后呜咽了起来。自然的聚落几乎都是同族,或者是二、三大姓,相互之间也要通婚,大部分人都是亲戚,一家戴孝、家家着白。 祝缨问道:“有人目击到了吗?” “是,好几个人都看到了!他杀了咱家几个人,又点着了屋子,晒谷场里扬场的看到火光敲的锣,将这强盗惊跑了。” “强盗有几个人?” “三、三个,吧?” “长什么样的?” “一个瘦子,一个五大三粗,一个中等身材,穿着破烂,有个二、三十岁,顶多不过四十岁。” “他们是一起逃的还是分开逃的?” 里正的愤怒被渐渐问散了,他摇摇头:“不、不知道。” “你知道他们的相貌吗?有听到他们互相的称呼吗?” 里正道:“小、小人当时不在。” 祝缨对童立,道:“请关丞过来。” 关丞就在县衙里,本就尖起耳朵听消息的,听了这一声赶紧过来了。祝缨道:“河西村出了强盗杀的事儿,我得去看一看,出个告示,晓喻一下,各村都要当心,遇到生人速速来报。” 关丞忙道:“是。” 祝缨道:“叫上人,咱们走。” 里正磕了一个头,道:“小人带路!” 祝缨去后面换了一身衣服,佩刀而出,后面跟着小吴等人,祝缨这回不带高闪了,事实证明,高闪这位司法佐对查案是没什么天赋的,她这回带上了另一个司法佐。 一行人出县城,此时正是农忙时节,似斜柳村时跟着看热闹的人几乎没有了。祝缨命给里正一头驴骑,差役们也不用跑路,都坐一辆大车上。县里的仵作也带着个小徒弟,小江带着小黑丫头坐另一辆大车,同往河西而去。 走不三十里,前面又遇到了一个腰缠白布条的人,里正还以为是自家人,催动驴子往前要招呼,却发现这人不是他村里的!来人也看到了他腰间的孝带,两人对眼儿,指着对方的腰间,迟疑地说:“你这是?” 祝缨走近时,他们两个已完成了默契的交流——又出一场命案了! 另一个腰缠白布带的是个年轻人,听小吴说:“这是本县祝大人。”抬脸仔细一看,道:“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这个年轻人祝缨就有点印象了,她巡了全县,这年轻人在他们村里是有点跳脱的,很有特点。 祝缨问道:“你慢慢说来,出了什么事?” “有、有个贼人,在我们村害了人命!” 祝缨身后的车上,差役们跳了下来,尚不及列队给县令大人摆排场就听到这一句,不由面面相觑。 祝缨问道:“什么样的贼人?有几人?杀伤多少人,情形如何?” 与河西的里正一样,这个年轻人也没有亲眼见到歹人行凶,他说:“昨天夜里,看场的大伯起夜时听到动静怕是有偷谷子的贼,就回去看看,看到一个黑影,害死了二小子,又将大伯殴成重伤!他们以为大伯死了,大伯没死,敲了锣。咱们才知道的。” 祝缨问道:“几个贼人,可知贼人长相?以前见过没有?” “说就看着一个!生脸,五大三粗的,脸上有道疤!” 里正“啊”了一声,道:“是不是从脑门儿往下的?” “你知道?” 从时间来看,应该是三个或者更多的贼人先到了河西村犯案,受惊之后分路跑了,其中一人又犯下了一桩命案。 祝缨心情有些沉重,她不怕有人命案,但是“分头流蹿”就很麻烦了! 祝缨道:“大郎,你骑马快去请丁校尉带人来!” 赵苏问道:“要多少人呢?” 祝缨道:“三十吧,或许还要分兵,请他安排好营盘,营里一定要有人守住,尤其是兵器。” “是。” 祝缨从路边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简单地画了一下,一道河,圈出河西村,再圈出河西村周围的几个村子,可见年轻人的村子与河西村之间还有两三个村子,这两三个村子至今无人来报案。她估了一下这几个人的脚程,他们没有吃的,如今田里到处都是收稻子的人,晒谷场等处也有人看守,他们多少得避着一点。 祝缨下令,命衙役们赶紧以河西村为圆点,去它周围约摸七十里范围内的所有村子通知。司法佐道:“那大人您呢?”这些人一派出去,祝缨身边就剩个小吴还有仵作了。 祝缨道:“丁校尉马上就来!你们快去!” 他们先一齐驱车行个几十里,中途再分人手往各村去。这些衙役也是有讲究的,祝缨选衙役有两个标准,一是要择优,二是也兼顾各乡村都有那么一两个。此时就显出第二条的好处来了,他们有路熟的、有脸熟的,自己分个工就跑了。 仵作也下了车,等着祝缨的安排。祝缨却在等丁校尉。 …………—— 丁校尉那里听到祝缨有案子也是欣然前往,与祝缨配合现在钱不太敢收了,一顿好吃好喝是有的。帮着拿凶匪,也可以小报一功。 丁校尉点了三十个人,自骑了马,携了兵器杀了过来。 两人照面,丁校尉问道:“贼人在哪里?” 祝缨道:“得看咱们了!走吧。”她指着报信的那个年轻人,说先去他们那儿。他们村比河西村离县城更近,河西的里正也不反对,因为两处命案的凶手其中很可能有一人是重合的。就算反对,在县令面前大概也是没用的。 一行人很快到了年轻人的村子。村口有人望风,见来了人,都喊:“请来衙门里的人了!” 等看清了来人骑着高头大马,又是迟疑,年轻人道:“是县令大人哩!”也有见过祝缨的人,哭着说:“大人!” 祝缨道:“都不要动!要发现命案的人、里正同我先去晒谷场看看,旁的人都在家里拴好门,都不许出来。” 她先不进村,一队人杀到了晒谷场。这里的晒谷场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一大片平整的、用碾子压实的平地,有堆的、有半摊开的谷子,还有未及脱壳的稻穗。旁边两间小土屋,就是看场人住的地方了。小土屋外面有一张很旧的矮桌,上面放着个打翻了的碗,地上一个摔破的水罐。 土屋檐下挂了个灯笼,地上许多的血迹,尸体、伤者都被移走了。因为压得平实,来往人又多,有用的足印几乎找不到了,祝缨道:“都站住,且别动!” 祝缨盯着那几滩血,血有喷溅状的,也有滴落的,还有拖拽的,又有像是伤者爬过的,还有几个血脚印。 祝缨道:“不对,老翁不止是被殴伤的吧?案犯有凶器,老翁身上是不是有刀伤之类锐器划伤的伤口?” 年轻人有点怔,他传话也没传全。本村的里正接口道:“是有的!” 祝缨又将血迹仔细看了一下,大部分人看到血是会绕着走的,沾了血渍的鞋印又是怎么回事? 因有血的浸润,坚硬的土地被泡开了一点,在血还没有干之前硬是比周围多留了一点痕迹。看出带血的鞋印往晒谷场外面走了。 天色渐暗,祝缨又将土屋周绕了一圈,拿起马鞭在地上开始画圈,圈出血脚印,一路往前,在半摊开的稻谷堆上又画了几个圈,将这些圆圈连出一条线,直指——村子! 鞋印在稻谷堆上显出一点滑步的痕迹,祝缨在一个谷堆旁边用马鞭挑起了一只带血的草鞋。在不远处又发现了另一只。 他把鞋扔了!谷粒上也有点点血迹,居然拿谷子洗了脚!如此一来,晒谷场上就再难找到他的足迹了。 祝缨道:“悄悄进村,咱们去看看受伤的老翁,他现在还能说话,对吧?” 里正道:“是。” 祝缨猜想也是,因为年轻人没有亲见凶案发生,则他能描述得比较仔细,必是幸存者说的。 他们安静地进了村子,村子中央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立着一些石碑,祝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有几通石碑前堆了一些柴草,有几通石碑前还有羊粪。可见并不是所有的识字碑都是被人珍视的。 突然间,祝缨在一块碑附近看到了一点红色。皱了皱眉,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道:“带路吧。” 家家或从门缝里、或从墙头上围观这一群人。祝缨在年轻人的引路下去了看场老翁的家。 老头儿家一排四个院子,自己住最东一个,往西三个是他的三个儿子——都已分家了。其中一家搭着灵棚,就是死了孩子的那一家了。他们进了老翁的院子,一个老婆子在哭,一个妇女在劝,又有一个男子在院中井里取水。 报案的年轻人道:“三哥,县令大人亲自过来了!” 一家人慌忙跪下来,祝缨道:“老翁可好?我来看看他,他现在还能说话吗?” 老头儿在屋里躺着,屋里光线很暗,打开窗子才看清老头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身上横七竖八绑着些杂色的布带,布条上已渗出了血。祝缨问道:“没有请郎中?”她从身上摸出一把钱,递给他的老妻:“拿去请个郎中抓药吧。” 然后才是看这老翁,老头儿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房梁,身边有蚊蝇飞舞。小吴赶紧上前,抽出腰间别的扇子驱赶。祝缨低声问道:“老翁,你看到贼人了吗?告诉我,我给你报仇。” 老头子激动了起来,动一下又疼得躺下了,祝缨俯下身道:“你说。” 老头嘶声说了起来—— 收下来的稻谷通常在晒谷场的一边脱粒,然后再摊开晾晒,一边晒一边扬场。场上有谷子的时候多半会有人看场,一般是中老年人。老头带了个孙子一道住在晒谷场,祖孙俩累了一天已经睡下了,他听到动静问了一声,那人蹿上来就打。 把个老头打得鼻青眼肿、鲜血长流,老头大声呼救,小孙子惊醒了跑了出来要与贼人拼命,被这贼人一脚踢在心□□给踢死了,老头子要与贼人拼命,又被贼人打了一顿,最后又挨了一刀,这贼人手里有把锋利的柴刀! 晒谷场离村子稍远一些,这动静没人听到。 贼人劈了他一刀之后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没死透,又活了过来。为了防火防盗,晒谷场是有锣的,他爬去拿了锣敲响,这才引来了村民。 祝缨问道:“你看清了?只有一个人?” 老头儿呼吸得像个风箱:“是。” 祝缨让仵作来看老头儿的伤,仵作看了一回道:“是被殴打的,应该是拳头,兴许还有脚。刀伤么就……”他主要是看死尸。 祝缨对老翁道:“你好好歇息。”出了这一家的院子,去看那让孩子的尸身。孩子的父亲一脸的恨意,孩子的母亲抱着一个幼儿坐在小小的薄皮棺材边哭——这家有三个孩子。老大跟着父亲下地,母亲背着最小的干活,中间这个就跟着祖父看晒谷场。 孩子的母亲身边也有一个妇女在劝道:“二嫂,你这样,孩子也走得不安心。” 他们见到祝缨就扑到脚下:“大人,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祝缨道:“扶起来。”然后去看孩子。 孩子已被清洗过了,穿上了一身还算新的衣服,补丁很少,小脸惨白惨白的。仵作上前一摸,道:“胸骨碎了,力道很大,没有别的伤,走得很快。”小江上前看了一眼,仵作道:“且莫看。”人家爹娘在那儿呢,不合适研究孩子。 一行人不便在丧家久留,出了门,丁校尉骂道:“什么狗东西,对孩子下手!有种来与老子对阵!” 赵苏低声问道:“义父,现在要怎么办?” 祝缨道:“丁兄,让你的人打起火把,将村子的出路都围住。那里、那里、还有那里,上人去放哨,监视四周!只要有人出门,都记下来,喝止!里正,你们听到了就去将人拿下。” 丁校尉道:“好!”里正也忙不迭地答应了。 祝缨又命整个村子的人也不许动,她重返了识字碑那里,将碑上的红色重新看了一遍,果然是个模糊的血手印。有人试图在石碑上蹭掉手上的血,好像没蹭干净,又将石碑下的干草拿了一点来擦手,擦完了丢在了地上。 这里的脚印祝缨就看得非常的清楚了——不是!与晒谷场上的血脚印完全不同!没有与草鞋相合的赤足印记,倒是一双磨平了底的布鞋的位置与手印的位置完美地契合了起来! 祝缨亲自带人搜村,一间一间地搜下去,找到了一个年轻的后生,问道:“你手上沾血了?” 后生还不明所以,傻乎乎地点了点头,笑道:“大人怎么知道的?” 里正气得一巴掌抽在他的后脑勺上:“你这杀千刀的!找死呢?血哪儿来的?” “帮忙把大阿翁抬过来的时候蹭上的啊!进了村儿他们接了手,我就……” 天色暗了下来,祝缨道:“不是他那就继续!问一问村里,谁家丢了一双九寸或者更大一点的鞋子!要快!” 掌灯的时候,整个村子里依旧不见多出来的那个人,有一户人家报失:“丢了一双新做的鞋子,九寸,还没来得及穿呢!” 祝缨到了这一家,问道:“鞋是谁做的?有旧针线吗?最好有相似的鞋子我看一看。” 那家媳妇红着脸,又找出一双鞋来,低声道:“是奴的针线,这双已穿过了。” 祝缨将鞋子看了看,又翻看了鞋底,道:“知道了。” 看天色已晚,当晚就在该村住下来,让村民依旧不许动,丁校尉的人换岗,轮流放哨。他们几个人分住在里正及里正的邻居家里。正在此时,村里一户人家传来了尖叫声:“我驴呢?!!” 祝缨只得再往他家去看,却是他养的一头驴没了。祝缨在他家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双九寸的鞋印,新鞋,鞋底纳得跟那双九寸旧鞋手艺非常相似。鞋印只有进、没有出。祝缨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驴子是什么时候?” 这人一家人急得不行,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前天还拉车去晒谷场。”“不对,是前天。”等他们核对完了,发现驴子竟然是今早不见的!当时村里闹了一夜凶案,一大早的有些乱,父亲以为儿子牵了驴走、儿子以为是儿子牵了驴走。直到现在不许所有人出村,才发现驴没了! 攒头驴可不容易!一家人有叹气的、有跺脚的,也有流泪的。 祝缨道:“姑且记下吧。”她往驴棚里看了下,地上落了些干草,驴蹄印还有一点。然而天黑了,不利追踪,只得歇下。 ………… 次日,鸡一叫祝缨就起身,整个村子虽有起床、劈柴生火的声音,却有一种安静的感觉。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淡淡的恐怖与哀愁之中。 安静之中又有一种焦虑——稻子可还没有收完呢!就算出了人命,就算有人重伤,该打的稻子还得打,该晒的谷子还得晒。村民们心中惴惴,又不敢先闹。有愣子已然大声说了:“不能耽误天时啊!” 里正家早早起来做了早饭,熬了两大锅的粥,又忍痛拿了些鸡蛋出来,配上小腌菜。祝缨对小吴道:“跟他算钱。” 丁校尉的人吃得十分自然,当兵吃粮、天经地义。 一众人都吃过了,祝缨重新去驴棚里又看了看,吩咐里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再循着驴蹄印带人追踪而去。 赵苏心中十分惊奇,请教道:“义父,孩儿也知道要蹑其踪迹,可是义父是如何做到的呢?” 祝缨随口道:“回去教你。”突然顿住了,再看看小吴,又看看仵作和小江,最后想起来高闪以及童立等人,心道:不止要让小江学仵作,还得让这些人懂些查案的本事。 她记下此事,且先去追踪驴蹄印。 出村行不多远,只见不远处的大路上烟尘滚滚,祝缨眯起了眼睛!丁校尉手搭凉棚看过去,讶道:“福禄县还有别的官军吗?大人且住,我去看看。” 祝缨慢慢地骑马在后面,只见两队人马会合,丁校尉大声地说:“某乃福禄县校尉,前面是何人?” 对面的声音更大:“老丁么?是我!前来捉拿逃犯!” “常校尉?!” 两马靠近,他们是认识的,丁校尉原是在对面校尉手下做的副手,被调到了福禄县的。常校尉道:“你好啊,到了福禄县倒好发财!” 祝缨听着他这口气含着点玩笑式的讥讽,拢住了马不再往前,与他们隔了三丈远。丁校尉大大咧咧地:“哪里的话?倒好查账!什么逃犯?要兄弟们搭把手吗?” 常校尉不客气地说:“拿给他看。” 丁校尉道:“我哪识几个字啊?” 打开一看,是三张画得有些简单的人像,三张!丁校尉回头对祝缨道:“祝大人!” 祝缨这才上前,经丁校尉介绍,再与常校尉寒暄。校尉与校尉级别也是不一样的,常校尉看着高两级。不过没祝缨品级高,常校尉的语气里带点散漫地抱拳:“原来您就是祝大人!这般年轻,真如散财童子一般啊!哈哈哈哈!” 祝缨道:“散财童子也要有钱才能散,我这穷地方,哪来的钱?” 丁校尉把画像给祝缨,常校尉咳嗽一声:“这是我辖内的事,不好劳烦祝大人啦。” 祝缨已将三张画像看完了,第一张是个瘦子,毛六,二十三岁。还有一个完全看不出来特点的叫娄七,一般人画像,画师总会将自己印象最深的特点给画出来,娄七这张就完全看不出来,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这是一个男人。 看得出画师已经很努力了,他给娄七画了点青胡茬,连胡茬的形状都没有任何的特点。 最后一张叫王大虎——此人五大三粗。 三人与河西里正的描述居然出奇的一致。丁校尉低声道:“我调过来的时候,还不见思城县有这几个人,恐怕是新来的犯人!” 祝缨唤来河西村的里正,道:“你来看一看。” 河西村里正小跑上前,道:“小人也是听他们说的,很像!” 祝缨道:“拿到村子里,给老翁认一认。” 常校尉不耐烦到了一半,听到“认一认”,问道:“怎么?你们见过?” 丁校尉道:“在咱们这儿犯了案了!他们怎么跑的?” 常校尉笑道:“老丁,审我呢?” 赵苏已经拿了画像纵马回村了,过了一刻回来,道:“义父,就是这个王大虎!” 祝缨道:“常校尉,得给我个说法了!这三人犯的案子可非止一桩!再者,思城县的驻军跑到我这里来,没有说法的吗?” 常校尉一噎,丁校尉咳嗽一声,道:“校尉,要不你补个文书?” 常校尉脸色变得难看了,但又不能拂袖而去,三个重犯在他手里跑了,还犯了命案,他哪里敢就此离开?这三个人不止在福禄县犯了案,他们在思城县也是杀人逃跑的主儿!否则常校尉也不能亲自带了二、三十人来捉拿! 他们这一路,只能跟着这三人杀人的踪迹来追! 他的面色阴晴不定,看看祝缨又看看丁校尉,还是觉得丁校尉更可恶,又觉得祝缨讨厌。他手里是逃了五个人的,已抓回了两个,据二人供述,他们五人合作出逃,然后就分成两股。他据口供以及命案、失窃案追到了福禄县。 也不能怪他不移文就追过来,福禄县好些年没个驻军了,本来这一片也勉强归他巡护的,当然他一般也不过来。现在又急着捉拿重犯,怕他们将事情闹大,所以什么文书?没有的!先抓到人再说。 他也不喜欢祝缨与丁校尉,常校尉手下的兵,也有一些与丁校尉的手下是同乡。因为丰堡哗变的事情,消息灵通的人渐渐传了一点出来,原来他们嫌弃的鸟不拉屎的福禄县,居然有钱可以拿!常校尉手下的兵听了,虽不哗变,心里也懒洋洋的,做事不免懈怠,叫这几个重犯给跑了! 带着成见来的,常校尉言语中不就免带出来了一点。他也嫌弃祝缨虽然有眼无珠,还孝敬丁校尉?什么破官儿?也是个没骨头的! 丁校尉在福禄县的地盘上,也不怵“老上司”,虽不至于翻脸,但思及自己也是一县的校尉了,刚才好心说要帮忙还要被常校尉阴阳怪气,也就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来。 气氛一时有些僵。 常校尉身后闪出一个机灵的亲兵,笑嘻嘻地对丁校尉说:“校尉,眼下是不是先拿下犯人再说旁的呀?” 话是在理的,就是怕当官儿的斗气。常校尉已是失职,是必得抓紧拿人的。就怕这地方官不做人,福禄县的习惯是——只要我不承认不上报,我这里就没有凶案发生,我这里就还是太平福地。 他们真怕祝缨也是这样的人。 丁校尉道:“县里的命案,归大人管的。” 他说了一句大实话,又说:“校尉,这群流人是什么来历?” 亲兵笑道:“都是手上有人命的主儿。” 祝缨道:“杀人越货不判死刑?” 亲兵道:“您老是个明白人,只要有钱,买命还是行的。”无非是把死刑判个流放三千里的,差别不是特别的大。譬如把个谋杀变成个误杀,或者失手。又譬如,一群匪类,头目是张三,必死,就将喽啰李四写成匪首,张三写成喽啰,除了二人的名字换一换,其实事迹统统不变。李四判死刑,张三判流放。地方上如果查得不仔细,就将这样的案卷交到大理寺,大理寺不实地查一查,也会批准了地方的判决。而大理寺不可能将每一桩案子都实地复核。 亲兵笑道:“是他们自己吹嘘的,小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呢,毛六倒不是这样的,他是跟着械斗。” 又是械斗群架。 毕竟是自己的老上司,丁校尉的胆气还是没有祝缨壮的,他低声对祝缨道:“祝大人,还是先将犯人拿了,再理会这些吧。不然,他们又要接着祸害百姓了。” 祝缨对常校尉道:“校尉,我正巧在追踪这个王大虎,同去?” 常校尉掩饰着咳嗽两声,心道:你等着,拿到了人犯咱们再理论!哼!拿人犯还得看我们的! 他说:“好,请!” ………… 祝缨从随身携带的笔袋里拿出笔,匆匆写了几行字,折了,封到一支小竹筒里,对丁校尉道:“校尉,派个人送到县衙,给关丞。” 丁校尉道:“好!” 一个士卒拿了小竹筒,从村里又找了头驴,一骑绝尘去找关丞了。 这一边,常校尉问道:“不知凶犯王大虎逃向何方了?” 祝缨道:“跟我来吧。” 她走在前面,赵苏、小吴等人跟在她后面,常、丁还在更后,常校尉骑马,祝缨要遁迹找路走得略慢,常校尉渐渐不耐烦道:“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既然知道方向了,只管一路遇到村子就问,没有就去下一个,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不会漏过经过的村子的。” 小吴心道:还不是因为你没看好犯人?我们县的犯人就老老实实的! 祝缨看了常校尉一眼,没说话,常校尉被她这平平无奇的一眼看得一阵不舒服,更讨厌这个嘴上无毛的狗屁县令了。 好在驴蹄印还比较明显,这头驴不是肉驴,它打了掌,右后蹄上有个豁口,只要看准了走得倒是快。 一路上,也有已经收割完的稻田,也有还没收割的。祝缨道:“留神,别踩着了庄稼。” 常校尉道:“知道。”他手下的人却有故意去踩倒几株稻子的,看得丁校尉一阵皱眉。丁校尉的军纪未必有多么的好,但是跟福禄县总有点香火情。哪怕平常自己路过时也会手贱、脚贱作践一点,看着常校尉的兵这么干他就不高兴了。 他大声地咳嗽,引来众人的目光,又故意看向那几个踩进稻田里的兵。将常校尉气得抽了这几人几鞭子才罢。 走了小半天,驴蹄印进了一个村子,祝缨等人入村。村子里的青壮也去收稻子了,只有老弱病残在,看在这一大队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村子里有个老农,是祝缨曾请进县城里种庄稼的,现在虽没再用他,仍是记得这个人。老农被兵吓着的,见到祝缨到来也不害怕了,乐呵呵地上前迎接:“大人!” 祝缨问道:“你怎么在村里不去田里呀?” “老喽!回来拿个饭。” 祝缨问道:“村里有外人来了。” “大人怎么知道的?” “骑驴来的?” 老农眼睛左右瞄着,低头拿草鞋搓了搓地,道:“是是,在吃饭哩!” 祝缨问道:“驴怎么了?” 老农仰起脸,无奈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呢,他说了,杀鸡、做好米饭,给他吃个饱,再装两篮酒肉,驴就送我了。” 小吴倒抽了一口凉气,祝缨道:“他在哪里?” 老农小心地问:“大人,怎么了?”他又看看这些官军,“那不是个好人?” “他手上的人命比你家的人口都多!”常校尉不耐烦地说,“人在哪里?带路!” 老农慌得要命,赶紧在前面引路。祝缨道:“不要惊动村里人!” 哪能不惊动呢?一则常校尉急着抓人,他恨极了王大虎等人,动静就大,二则村童里顽皮的也不少,笑着、拍着手,呼朋唤友“看官军骑大马来了”! 祝缨道:“不好!快!” 老农一路小跑,还是慢了一步,他家门前的土场上,那个许诺要给他驴子的壮汉正左手按着他的老伴,右手持一把菜刀架在他老伴的脖子上! 围观的孩子们都吓呆了,有小童开始尖叫。祝缨道:“噤声!家里大人呢?把孩子带走!” 丁校尉就不客气了,一巴掌一个,拣叫得最大声的孩子一人后脑勺抡了一巴掌:“再叫!山上獠人下来把你抓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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