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马,冷不丁看到前面迎接他的人里有一匹更神骏的马,心道:听说这个县令有些来头,竟是真的! 两队人越来越近,丁校尉越忍不住往马上瞟,很勉强地与祝缨抱拳为礼。他是个八品的校尉,祝缨却是个六品的官员,他职衔也比祝缨低,心里越发的丧气:这小子看着年轻,竟做到这么高的官儿了。 祝缨看丁校尉,是个正式的军官模样,再看他身后的士兵也算强壮,没有老弱病残,心里也算满意。跟禁军是别想比了,不过禁军的出身、待遇也比他们强,她又不能给这些人提供禁军的待遇。大家谁也别挑剔谁。 祝缨说:“全县父老翘首以盼。” 丁校尉道:“职责所在。” 两人寒暄几句,不等关丞等人再捧个场,丁校尉就说:“大人这马真是好马啊!” 祝缨道:“我也不大懂,郑侯说好,就给我了。” 丁校尉一噎:“郑郑,郑侯?京里那位?” “嗯。” 丁校尉本有一点点试骑借骑的心,此时又都熄了。只好再三感叹:“难怪难怪。”再看祝缨佩的刀,看不到里面,鞘也是很好的,心道:他娘的,真会投胎! 祝缨不知道自己被丁校尉归入了纨绔一类,仍然是含笑道:“接风的酒已然备下了,先请弟兄们到营里安顿下来,再到衙里吃酒,如何?” 丁校尉道:“好!” 营地很荒,这个丁校尉早有预感。一般大队驻军除非是守城战,也不都挤城里。军官城里有宅,但是城外有营。即便在城里,也得住在临近城门的地方。他们的一大任务是看守流放的囚放,以及采石场这样干苦力的地方,就更无法在城内居住了。 营地已经被一圈栅栏圈了出来,地也做了粗略的平整,石料、木料都有序地码放着。丁校尉看了,笑道:“大人想得真周到,是心疼我们。” 祝缨道:“那边就是流人营,已建得差不多了,这边营房怎么建我们也不懂,只好准备好材料,校尉看着办。地方够么?” “足够啦!”荒郊野地,地方是真的够! 祝缨道:“还有田,先前人都撤了,地也抛荒了,只好请校尉重新开荒啦。” 丁校尉脸上露出不痛快的神情,他身后听到这话的士卒也有点躁动。他们跑了这么远的路,营房没有这是正常,他们可以先搭个帐篷住下。给准备了石材、木料,他们还说这县令懂事呢。转眼叫他们自己开荒? 丁校尉道:“这就不厚道了吧?” 祝缨道:“我还没说完,不说清楚了,校尉也没心情喝酒不是?呐,现在都几月了?已不是春耕的时节了。今年你想耕种也是不行了的。我看你也带了些粮来,这样,一人五亩,你开荒,无论你种成什么、收成多么高,我都不过问,征税也征不到你头上。县里修水利时该过你的地也过你的地。你是我请来的,我不能叫你这么荒着,十头耕牛、十具犁,明春我给你。你这里有的是人,开荒难不倒你。 当然,荒地不养人,我给你们每人每月依品级发补贴。” 丁校尉开始是为“郑侯”憋气的,听到给牛给犁才好一点,听到补贴,精神一振:“怎么讲?” “荒地开成熟田,咱们照十年算,我手里定下成例,按你们的品级,每月给钱。”这个祝缨早就想好了,要不也不能从顾翁等手中抠这么多地钱。 一般的兵士有一百钱、二百钱的,伍长再多,什长再多,直到丁校尉。是每月按时有。 祝缨道:“我在县令任上有时间,今年先照这个价来,我要调走了,临走之前也给你有安排,如何?” 下面士兵听了都不挣扎了,丁校尉心道:先把钱拿到再说!我又不用耕地!种来的米也要换钱,还不值钱。 按品级,就是头儿拿最多的,丁校尉心里也还满意。 他笑道:“好!孩儿们,扎下营来!”他自己带着几个亲兵,跟祝缨进城吃酒去了。 第155章 鸣鸾 丁校尉带来的兵丁虽然不算很多,福禄县心理上仿佛更安全了一点,祝缨与丁校尉谈完了条件,回到县衙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将流人从县衙的大牢里移入流人营。流人营现在屋子比较多,一个犯人可以分得一个单间,许其家眷跟随同住。 单八等人都是良民,只因“械斗”出了人命才被流放,日常种田与常人无异,不干活的时候却要住牢房,满心的不自在。听说要移出去,都颇开心:“可算能透口气了。” 兽医和庞石匠也都高兴:“终于可以团聚了!” 二人都是有家人跟随过来的,平常家人租住在庙里干些杂活零工还要付房钱,现在兽医家夫妻可以住一间房,石匠父子也可以同住,两家都省了一份房钱。他们本就没有多少行李,到福禄县之后零零碎碎虽添置了一点,拢共多费一个包袱皮就裹着走了。 房子是新建的,还算宽敞,采光也不错,这便比一些草房农舍要好。关键是它没有木栅铁锁,住起来像个正常的人家了!可以短暂忘却自己犯人的身份。 他们这里开心,却不知道县衙里也挺高兴。 县衙又减了一笔开支。 流放之人到了地方,多是服役,干些苦活累活,有技艺的能活得好些,没技艺的就是吃苦,累死、病死的不少,端看主官怎么处置。祝缨对流人算厚道的,只要他们干活,关在大牢的时候县衙管饭,虽不精致但是管饱,一天二十几个人的伙食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如今将人往流人营里一放,一人分一间屋子,在哪儿干活跟谁吃饭,就不再全由县衙管饭了,有多少本事就吃什么样的饭。不老实就直接扔到采石场又或者挖渠、修路、建仓库,有的是苦活干。 这一批犯人才迁出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都是祝缨通过大理寺的门路弄来的,都有些实用的技艺在身上,最差也是会种田的,刚好祝缨又要用到他们的这点技艺。 双方皆大欢喜。 丁校尉所率皆是青壮,此时正在修建营房,对福禄县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影响。 一切都显得十分平和。 这天,祝缨在县衙里看赵苏为他舅舅写好的奏本,一回生二回熟,到第三回 赵苏已然摸到了不少窍门,奏本写得臣里臣气的。这本是一封“称臣、请正名”的奏本,臣里臣气也算恰当。奏疏中说,既然臣与陛下如此亲近友好,又感受到了“王化”,请以后不要称臣为“獠人”,“獠人”分好多部呢,臣也是有正经名字的,音为奇霞,意为美玉。 祝缨道:“要恰到好处。只说你办了什么事就显得干巴巴的,只知一味颂圣又显无能。” 赵苏将她说的都记下,又将她点的两处也改了,预备拿回去重新誊抄。祝缨自己也要再写一封奏本,将“称臣、正名”这事儿再叙述一回,自己也得再夸一下皇帝、夸一下朝廷,都是因为他们心肠好允许开榷场,才使阿苏家被打动肯称臣的。她还打算在这一封奏本里将“互换奴隶”一节也写入,以证明阿苏家确实有向善的诚意。 最后写自己对换回的奴隶的处理,福禄县的留下,外县外府的让他们还乡。 以她对朝廷的了解,这回又不是管朝廷要好处,朝廷是一准儿会答应的。此时她再将给本州各府、县被掳去的人口行文发出,再行文一封给鲁刺史汇报了此事。 将两封奏本放在眼前重新检查了一下两封奏疏里的内容,见没有什么疏漏了,正要命人发出去,小吴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大人,赵娘子来了。” 祝缨问道:“赵娘子?不是赵沣也不是赵苏?” 小吴道:“就是赵娘子本人。” 祝缨道:“请吧。” …………—— 赵娘子不常来县衙,连在县城居住的时间都不多,祝缨猜测她此来必是有事。 她哥哥阿苏洞主与祝缨结为义兄弟,祝缨张口就叫她“阿姐”:“阿姐有什么事么?让赵苏捎个信来就行。” 赵娘子笑道:“这件事他办可不成,他得多心。” 祝缨问道:“什么事?” 赵娘子道:“他是我的儿子,他能干、得你的夸奖我也很喜欢,我想问一问阿弟,以后这孩子阿弟是打算就叫他留在县里呢,还是也能送他出去见见世面?” 祝缨道:“他有凌云志,我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赵娘子道:“就是!我知道阿弟是个可靠的人,可是这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他离开之后,舅家的事又要托付给谁?谁能代他舅家再与山下联络?他识字、能替他舅舅写东西,除他之外,阿苏家还有哪个能干这个事?” 祝缨道:“这是阿姐的意思还是大哥的意思?又或者已经有了什么安排?有什么事想要我来做?” 她猜这得是山上阿苏家里的决定。 赵娘子道:“大哥想来与阿弟见上一面说一说这个事,阿弟什么时候有空?” 祝缨道:“六月末我要去州城去,没有意外的话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本县。大哥的身体还好吗?能够亲自下山吗?需要我亲自去一趟吗?” 赵娘子道:“他还硬朗呢,这样的大事怎么能总叫阿弟来回呢?阿弟要答允,我就传信回去,过两天他就来,怎样?” “好。” 赵娘子道:“与阿弟说话果然痛快!我这就去传信。” “阿姐且慢。” “嗯?” “刚才这件事阿姐亲自对大郎说一下吧,瞒着他才要叫他多心呢。” 赵娘子道:“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脾气,就这么别别扭扭的。”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对儿子讲,祝缨还是特意将赵苏召了来,将赵娘子要说的事告诉了他。 赵苏沉默了一下,道:“他们想得也是,谁不为自家着想呢?与朝廷的联系是要握在自己手里的。” 祝缨道:“谁也不想被别人卡脖子,你再没私心也不行。这与信任无关。好比父母子女,那么的亲近,儿女长大了是想自己拿主意的。你虽是晚辈,但在这件事情上你们的情势是颠倒的。到底是亲人。” “哎。” 祝缨又问了他的学业,赵苏也一一答了,他的书背得更熟了,理解上却又有点照本宣科的意思。祝缨道:“还是做事太少。县里修仓库,你跟着看看。” “是。” 仓库是为了秋冬收橘子准备的,祝缨还指望拿它顶个大用,顺便收一收各家的租金。赵苏在福禄县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是个能代父母料理事务的年轻人,派他襄理此事,既不会拖后腿,也能再多锻炼锻炼他。一县的某项事务,比他一家的事务规模要大不少。 也因此,阿苏洞主抵达县城的时候,赵苏并没有再从中做翻译,是阿苏洞主与祝缨直接面谈的。 …… 阿苏洞主再到县城,仍有围观他的人,却都不是看稀奇而是好奇他来做什么了。围着他想宰肥羊的小贩已少了许多。 人们对着他的队伍指指点点:“哎,那个小娘子上回我见过的……”“那个人是谁?”“上回的随从吧?”“不对,这是另一个,上回那一个我记得脸的。” 人们窃窃私语,几乎没有什么敌意。 阿苏洞主此来并非孤身一人,他带了苏媛、巫医同来,依旧是住的驿馆。驿丞接待奇霞族已有了经验,给三人连同他们的随从都安排得妥当。巫医道:“是要交朋友的样子。” 阿苏洞主道:“咱们的运气不错。”他让随从们安放行李,自己带着苏媛先去赵宅好安抚一下外甥。 赵苏在双方的调节之中功劳不小,但是阿苏洞主不能把寨子的事都系在一人身上的,赵苏又是有别的志向的,他一走,现找人接替他吗?那可不行! 苏媛道:“这个时候他还在那个学校里,就算回家也得晚上了,阿爸你先休息。我写个帖子,咱们投到县衙去。” 阿苏洞主道:“你会写了?” 苏媛道:“不是很好看,但也是我写的,我已经在练习写字了。表哥之前也帮我写过帖子,我也看过。” 阿苏洞主喜道:“好!” 苏媛去写了一封稍稍不那么美观的名帖,派人投到了县衙,约明天见面。祝缨打开名帖一看字迹,字她虽然不认得是谁写的,却能看出是个初学者,阿苏家的意思已然摆明——他们想要自己来,不要中间人了。 祝缨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帖子收下,道:“我知道了,明天我在县衙等着大哥。” 第二天,阿苏洞主带着一行人如约到了县衙,他此行又带了些礼物来,先让女儿做翻译,往后衙去见了张仙姑和祝大。老两口自打有了赵苏这个辈孙,祝缨再给他们认回什么亲戚他们也都不会一惊一乍了。 因与阿苏洞主语言不通,便由苏媛从中做了个翻译,苏媛的福禄方言也还稍有点瑕疵。张仙姑和祝大反而轻松了许多,真要语言通了,他们倒不大敢放开了说了。现在只需要大致说出自己欢迎的意思就可以了,有用词粗糙不恰当的地方就统统推给彼此语言不通畅。 彼此致意完,张仙姑就说:“老三啊,你好好招待你这大哥。”有金良珠玉在前,再添一个老大哥也不算什么。 祝缨道:“好。” 张仙姑又问:“那这小娘子?”她也不怕招待苏媛,因为有花姐在。 苏媛道:“我还得给我阿爸做通译,下回再来拜记您老人家。” 张仙姑长出一口气,笑眯眯地:“好好,下回来我炖好猪蹄请你吃。” 苏媛笑着答应了。 拜会完了家长,才轮到祝缨与他们谈正事。 阿苏洞主这回来得比之前更熟稔一些,也不再特意强撑一股气势,人显得平和了一些。他坐下之后抿了口茶,对祝缨道:“兄弟,阿妹已对你说了我的事了吧?” 祝缨道:“阿姐已说明了,不知道大哥想怎么安排?” 阿苏洞主道:“我想让小妹下山来学些文字,更学一些本领。我信你。” 祝缨微愕,不是因为阿苏洞主安排苏媛来学习,而是:“一个人不能劈两半儿来使,要学习就不能回山上了。县学现在也还没法招女学生啊。”她有点感慨,能招女学生多好啊,女孩儿又不比别人笨。可是男学生都没几个够格的,福禄县这地方它现在就不太适合开女学。 阿苏洞主道:“我来就是商量这样的事儿。我知道,山下讲究男女之间不好太亲近,就叫她穿个男子衣裳下来。那个学校我也听说了,我看他们都不比你强,这孩子就交给你,学半个月、回山上半个月,行不行?” 祝缨道:“想学什么东西?学到什么样?有的人,学一辈子都不能把学问学全,你这半月半月的,学得慢。” 苏媛道:“阿叔,识字碑我也拓了些回去,已将上面的字都认全了。我也不用当什么厉害的‘博士’,我只要能看得懂文字,自己也能看得懂奏本、能写奏本就行。我也不用写得多么的好,或者件件都要自己写,但我得自己会。” 祝缨道:“那会很累。” 苏媛道:“阿叔真有趣,听说山下人喜欢‘教化蛮夷’呢,你们那个刺史就爱干这个。” 祝缨道:“屁的‘教化’,鞋不能光好看,还得合鞋,能走路。” 阿苏洞主和苏媛对望一眼,阿苏洞主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兄弟,我要孩子学你这个本事!你愿意教她多少就教多少,一丁点也够了。” 祝缨道:“可以。” 阿苏洞主满脸喜色,祝缨倒无所谓,她不在乎带个大侄女教学。 苏媛与阿苏洞主下山前已商量过了,扮作男子行动会更方便,结交一些能人也方便,就执意要做男子装束。苏媛想带几个“伴读”,三男三女,皆是寨中与她年纪相仿的富人子女。 祝缨也答应了。 “教化蛮夷”这种功绩不是想要就能有的,得人家也愿意,还得能教出个样子来。祝缨计划里并没有非完成这一项不可。眼下这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她的好义兄主动送到门上来了,祝缨又岂有推辞之理? 仅剩的一个小问题就是苏媛装作男子“苏媛”这个名字就不太合适了。苏媛也觉得这名字失之柔软,请祝缨再给她取个化名。 祝缨道:“鸣鸾,可以吗?” 苏鸣鸾,你说是男名也行,说是女名也行,与苏媛的本名意义一致,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忌讳。 苏媛听了,道:“这就应该是我的名字!”然后才对祝缨说:“嗯,把本名告诉人容易被诅咒,不过我看山下人都这么叫,应该也不碍事?” 祝缨点点头。 阿苏洞主道:“那就这么定了!” ……—— 阿苏洞主到过县城几回又跟外甥聊过,知道山下也重“师徒之谊”,就郑重准备了一份礼物,为“苏鸣鸾”办一场拜师礼。也照着山下的规矩,准备了肉条之类,请祝缨坐下,让女儿拜师。 苏媛改作男子装束,对外称作阿苏洞主的孩子,一般人看到男子装束就默认她是洞主的儿子。洞主四个儿子,山下人也分不清谁是谁。有人要问,就说是苏媛的孪生哥哥,则见过“苏媛”的人看到“苏鸣鸾”便也不觉得有太大的违和了。 阿苏洞主在县衙附近为女儿置了一所房子,带同伴读、侍从都住在这里。每半月回来一次,一住就住半个月。安排好女儿,阿苏洞主也不跟着听一课看看老师究竟如何,拍拍屁股就回家去了,留下一屋子的小鬼儿当家做主。 苏鸣鸾这处宅子比她们在山寨里小很多,两进,她将前面一进改成了大书堂,大家伙儿就在这里读书。 拜师的第二天,她便带着伴读去县衙请祝缨指点。 祝缨道:“我要知道你们现在都学了哪些东西。” 苏鸣鸾道:“我会山下的话,识字碑上的字差不多都识得了。他们已经在学说话了。” 祝缨与她的伴读们交谈,知道他们互相之间都是亲戚。阿苏家管的寨子就那么些,与山下豪族一样,差不多的上等人家也是互相通婚的。这六个人,有三个是苏鸣鸾的表亲,两个是她的堂亲,另一个是巫医的族亲,巫医的家族也是与寨中富贵之人通婚的,不过与苏鸣鸾家的血缘稍远一些。 聊不几句就切回了奇霞语——他们的福禄方言只刚刚入门,他们与苏鸣鸾的学习进度不同,不得不更加刻苦。奇霞族没有文字,他们连拿笔都要现学。 祝缨道:“先学一学识字歌吧。把调子先学会了,我将那些字一篇一篇地译作奇霞语,熟知其意之后再学字就快了。鸣鸾,你先教他们歌诀,次序换一下。第一篇最后学。”颂圣篇十分的虚,不如后面的常识篇好记,先将常识类的学会了,再背颂圣篇就方便多了。 苏鸣鸾虽然恨不得一天就能全学好也知这是办不到的,她又需要帮手,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祝缨眼下虽然不太忙,每天白天也只能抽出一个时间来给他们讲授功课,她每天译出一篇来,不求意思精确,大意差不多即可。苏鸣鸾先听了意思,再给伴读们讲,竟比自己学的时候又多了一点体会。 祝缨到落衙后再拿出点时间来检查他们的功课。学生们学得十分刻苦,不用人催,夜夜学到二更,第二天天不亮又起来背诵。 苏鸣不以自己比别人进度更快而骄傲,她拿主意的时候很果决,向祝缨请教问题的时候却很谦虚。“伴读”们苦学识字歌练习的时候,苏鸣鸾找上了祝缨。 祝缨正算着奏本抵京的日期,见苏鸣鸾来,心道:巧了,正与她有关。 苏鸣鸾如同一个守礼的书生一般等在一边,待小吴通报了,祝缨说:“进来吧。” 她才走了进来,问道:“学生没有打扰到阿叔吧?” 祝缨道:“你来不算打扰。什么事?” 苏鸣鸾道:“我教他们说话,自己虽然又有了新的感悟,还是想请阿叔给我再多安排一些功课。” 祝缨道:“巧了,正想着你。小吴,把小江请过来。我给你再找一位老师。” 苏鸣鸾感兴趣地问:“什么老师?” “见了你就知道了。”话虽如此,祝缨还是给了苏鸣鸾答案——学说官话。 不是想学吗?正式的官话可比福禄方言更贴合朝廷。 苏鸣鸾笑道:“我听阿叔的!” 小江很快到了签押房,祝缨往她脸上一看,道:“又生气了?” 小江道:“没有的。” 祝缨道:“这两天县里也没尸体给你剖,天天跟一些喜欢改歌词的人混在一起一天气三回。给你一个好学生,鸣鸾。” 苏鸣鸾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跛足的女子,她之前在县城的时候四处乱蹿,也知道有花姐、也知道有小江,甚至有点怀疑小江是不是与祝缨有点私情。现在看来,两人不像是有什么情愫的样子。 小江也看苏鸣鸾,心道:是个女娘。 苏鸣鸾作男装只消留意将声音稍稍压低,不作娇嗔女儿态,一般人并不会盯着她找破绽,怀疑她是男是女。小江的经历使然,看人是有些眼光的。苏鸣鸾与祝缨不同,祝缨从来就是当个男孩儿养大的,行动自然就带上些挥洒自如,苏鸣鸾从小就是个女孩子长大的,一时半会儿装不出来那股理所当然的劲儿。 祝缨道:“鸣鸾一定是个好学生。”苏鸣鸾的脑子虽然活,学东西却很有分寸目的明确,不似本地百姓学歌的时候犹带懵懂时不时会改个词,她学东西时要背的就丁是丁卯是卯,有见解的地方也先记下来再与人讨论。 小江又看看祝缨,见她与苏鸣鸾也没个眼神缠绵,心道:这是獠人的贵女,好,女子,我用心教,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小江说:“好!我一定用心!” 苏鸣鸾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个答应的痛快,一个接受得干脆,祝缨道:“记得避嫌,说话的时候门得开着。” 两人一齐心说:我跟个姑娘说话,有什么好避嫌的? 埋怨归埋怨,又都觉得这是祝缨能说得出来的话,于是一前一后出了签押房,十分的“避嫌”着去教学相长了。 祝缨挑挑眉,掐指一算——奏本该到京城了。 …………—— 京城近来收到祝缨的公文稍显密集,胜在都是好消息。 这天,陈峦特别留意了一下,见有好消息便笑着拿了出来翻开一看,笑道:“正好!” 施鲲问道:“好什么?”他更奇怪的是陈峦近来已有退意,为何今天却突然这么关心起政事来了。 陈峦道:“是个好消息,看到四夷皆服,我也可以就此休致啦!” 施鲲顾不上“四夷皆服”是个什么事儿,先问陈峦:“你要休致?” 陈峦心里是千万不舍,顺口说出来就罢了,要他郑重地承认,话到嘴边险些没能说出口。在施鲲专注的目光下,他十分痛心地说:“我为相这些年,是时候让给贤者啦!此时休致正可好好教导两个孙儿,免教像他们父亲那样蹉跎岁月。” 施鲲道:“万万不可!” 一旁王云鹤被这一声引了来:“怎么了?” 施鲲道:“他要休致,这如何使得?” 陈峦话都说出来了,心里难过也不好反悔,故作潇洒地道:“怎么使不得?我做丞相,别人才称呼我是‘陈相’,不做了,就只是一老翁。‘丞相’二字又不是长在我身上的。你们二位,咳咳。” 他赶紧住了口,就怕自己再摆出个前辈的架子说出不太合适的话来。这个“适时而退”不能算是他的独家感悟,许多人都知道,不过许多人做不过罢了。拿这个说事儿,对两位如日中天的丞相说“以后你们也要适时而退”,显然是不合适的。尤其是王云鹤,有抱负,才刚干没多久呢,不该说、不该说。 施鲲道:“令郎还在外任上。” 休致的丞相许多都会选择回乡,凡主动休致而非被迫休致的丞相都有自己的想法,回乡之后地方上也捧着,还光宗耀祖。但是在这此之前,实在应该给仅剩的一个儿子安排好了再走。陈萌前半生可称为纨绔,这几年才像个样子。施鲲就劝陈峦好歹等陈萌三年知府任满给调个京官再走。 陈峦却说:“原是这么想,这二年看他做事也有个样子了,叫他自己凭本事挣前程吧!” 好消息可遇不可求,趁着有个好消息求退,总比政事焦头烂额的时候上书求休致要体面得多,物议上也要好。 陈峦扬着手里的奏本,道:“我奏本都拟好啦!二位,这一件事一定要让要我来奏。” 王云鹤、施鲲都问:“什么事?” 他二人此时才顾得上关注一下是什么好消息,打开一看都笑了。 施鲲道:“我料他也该进到这一步了,很好。再往下就会难些,要再耗些日子了。”阿苏洞主称臣,下一步得献个图册户口之类的,不献图也得跟朝廷请个敕封,这就有点难了。陈峦不一定能等到。 施、王二人都说:“你来、你来。” 陈峦等不到,他二人总是能等到以后更大的好消息。 三人商定由陈峦向皇帝奏请此事。皇帝近来颇喜好消息,没有皇帝能够不喜欢“四夷宾服”、“天下归心”的,打下来的未必有“蛮夷自愿”这么好!什么是王道?这就是王道! 皇帝命他们挑一个字为奇霞族命名,这个名要有个玉字旁,但是意思又不能太大。 陈峦特别为小老乡祝缨说了几句好话,请示给祝缨一个表彰。 皇帝笑道:“准!” 祝缨在不知道的时候,因为蹭了陈峦休致的安排,额外多了一分好处。 陈峦向皇帝奏完了这个好消息,第二天向皇帝拿出了自己连夜抄了十几遍才抄好的奏本,向皇帝请求休致。 朝中上下这一年来隐隐觉得他有此意,不想他竟真的能狠下心来请辞。皇帝出言挽留:“卿是社稷臣,为何要弃朕而去?” 陈峦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生天地间,何敢言‘弃’?请陛下收回‘弃’字。” 皇帝眼眶也湿润了:“卿正当年呀!” 陈峦道:“臣不材,深荷圣恩方得登相位,今朝中贤者云集,臣可以放心了。” 君臣二人做足了体面,皇帝才收了陈峦的奏本,给他全俸休致,又让他先不要离京,且住京中各咨询。 陈峦也没打算马上动身,他还要将京城的事收个尾,同时派人将家中老宅整肃一番才好搬迁。当时答道:“臣敢不效命?” 直到出了禁宫,陈峦脚底仍有点飘,心里空落落的,放在政事堂的东西也忘了收拾,扶着小厮的肩膀登车,呆坐车中一路摇晃回家。看到两个孙子稚嫩的脸庞,陈峦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一点笑影。 门生故吏、同乡同门之类都来见他,也有来求教的,陈峦道:“你们以后要问施、王二位去啦。他们为人都很宽和。”堂中有人呜咽,也有人激动,大家哭了一场才散。也有人才哭完,便打听施鲲今天回家了没有的——这是后话了。 ………… 施鲲与王云鹤二人此时顾不上这些,陈峦近来管事少,但少了一个人,二人仍是忙了不少。 次日,两人在政事堂碰了面,议事时王云鹤顺口问一句:“陈公的意思呢?”话说完,二人不由相视一笑,颇有些怅然。 施鲲道:“明年记得将陈萌调入京吧,他这二年知府做得似模似样,是肯做实事的样子。” 王云鹤道:“可以。” 外任肥一点,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还得是进京。两人因此又将京中各部各衙的职司又筛了一遍,王云鹤道:“大理寺卿空缺很久了,总由裴清代任恐不妥贴。现已入夏,离秋天不远了,该有一个大理寺卿了。” 施鲲道:“不错,裴清代掌大理寺虽无疏失,品级摆在那里,有些事情办起来麻烦。你我具本,请陛下点一大理寺卿来吧。” 二人都不提由裴清直升大理寺卿的事儿,裴清在大理寺的年载比郑熹还久,不宜让他继续直升做大理寺卿。不过如果皇帝最后还是要用他,那二人也先不去反驳。 两人反复推敲,颇花了几天功夫私下议了几个候选人,预备皇帝问起的时候荐上去,看皇帝喜欢用哪一个,几个人的履历、才干都不错,二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如果皇帝另有安排,二人就不再提名。 两个丞相商量完就具本将大理寺的情况写明,请示皇帝再任一位大理寺卿。 次日早朝毕,皇帝留丞相等议事,提到了大理寺卿的任命。 皇帝道:“记得窦朋不错。” 窦朋是之前发现李藏命案的刺史,那案子也是他查得分明的。他这刺史做得,其他方面合格,刑狱方面亮眼。此人恰在二位丞相准备推荐的名单上,虽不靠前也可接受。 君臣的想法一致,拟了旨,很快便下文给窦朋,征其为新任大理寺卿。 消息传出来,大理寺炸开了锅。郑熹在的时候实是他们的美好时光,裴清代理也有点萧规曹随的味道,许多人都以为大理寺会一直这么下去,猛然间却要来一个新的大理寺卿,大多数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茫然——这可怎么办? 冷云和裴清得到消息比下属更早,二人也有点措手不及,冷云更不在乎一点,说:“他要好相处就处,不好相处,咱们不会换个地方?” 裴清看了他一眼,心道:我与你不同。 冷云到哪儿都是甩手掌柜,裴清是有些追求的,他代掌大理寺这些日子才将事务理顺、威望立起,不让他干了。 裴清有点自嘲地道:“当家姨娘遇着夫君娶妻了。” 冷云笑喷了:“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听我的,过一日是一日!怕他怎的?都是天子臣,什么妻妻妾妾的?你越娘们儿叽叽的,别人愈当你好欺负。你看我,潇洒自在。” 裴清说完就后悔了,被冷云又说了一通,忙说:“这是自然!” 冷云却突然感慨道:“熟人走了,不熟的人来了。” 裴清道:“新人不日到任,你我还是将手上的案卷梳理一番备查的好。” 冷云道:“我没案卷,你忙吧。” 裴清望着他这潇洒的背影,竟有了一点羡慕。他手上事务极多,理不多时,忽然望向东宫,心道:不知郑七如何了,昔日他在时…… 感慨一回,低头重新收拾。打开个卷宗,见上面又是个流放的犯人,裴清想了一下,匆匆又翻了几卷案卷,拣了几个“有技艺”的工匠,趁新上司还没来,将人核了发往福禄县去。 ………… 祝缨此时尚不知大理寺的变故,她收到了表彰,自己被记了一功固然可喜,阿苏洞主的奏请也被批了下来更是好事。 她将批复的文书转交给苏鸣鸾,道:“朝廷准了,以后往来公文皆称为瑛。” 苏鸣鸾见状颇为高兴:“这个好!多谢老师!” 祝缨道:“将有半月了,你回去的时候正好将这好消息带给你阿爸。”本来公文应该早两天就到的,不过为了选字又耽误了几天。玉字旁,意思又不能太大,挑来拣去的最后才定了这么个字。 “可惜要有半个月不得见阿叔啦了” 祝缨道:“我也不在县里,我还得往州城去见刺史大人呢。” 苏鸣鸾道:“他?假模假式的,好端个架子叫人拜,嘻嘻,当自己是庙里的菩萨呢?” “菩萨都知道了?” “嗯!” 此时祝缨还不知道京城已然定了新的大理寺卿,到得六月末,她到州城见鲁刺史,被鲁刺史问到面上:“你是大理寺出来的,新任大理寺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有消息吗?” 第156章 定力 鲁刺史这是没话找话。 他与祝缨相看两相厌,尤其在“獠人”的问题上,他曾动过招抚獠人的念头,哪知道人家对他爱搭不理的转头却跟祝缨勾搭上了! 比较起来,祝缨对鲁刺史的反感没有鲁刺史对她那么大,鲁刺史那么大一个刺史,居然没有坚持不懈地为难她一个小小的县令,只是当她不存在而已,这已足以令许多可怜的下属感激涕零了。一个不折腾的上司,何其难得?!!! 上司这么懂事儿,祝缨早就想好了一定不故意给他添堵的,可鲁刺史提的这个问题实在让她为难。 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京城里有这么个人事变动! 我哪知道新的大理寺卿是谁啊?!!! 祝缨只得装出一副老实样子,说:“九卿是国家重臣,下官不敢以卑议尊。”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听入各人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鲁刺史不过随口一问而已,随便祝缨说句什么搪塞了也就算了,他也没打算从祝缨这儿听到什么内幕。但是堵回来就是不给他面子了,鲁刺史脸虽没拉下来,心里愈发觉得祝缨这个人实在是讨厌! 你在我面前可没这么讲究上下尊卑啊! 新仇旧恨,鲁刺又想起祝缨在“獠人”事务上也不先向他汇报就抢了个先手,他这个上司竟是从邸报和政事堂的公文上才知道的!偏偏皇帝也夸了、政事堂也表彰了,要参她也不容易、想说她不能干也不行。鲁刺史真想捏着鼻子给祝缨打个“优异”的考语,早早给她踢走,不管是去膏腴之地还是升迁,总之,让她滚! 鲁刺史道:“你还是这么谨慎呐!” 祝缨继续装老实,鲁刺史见满座的知府、县令连个接话圆场的人都没有,更觉得祝缨是颗老鼠屎,再放在自己手下得坏一锅粥,匆匆宣布:“上半年大家做得都不错,好与不好还要看秋天的收成。各自回还,用心民生。” “是。” 鲁刺史让大家解散,许多人并不马上就走,难得到州城一次,不少人是来跑关系、走门路、讨好上官的。鲁刺史也在这个时候一会儿办个诗会、一会儿叫几个人同游,一次叫上三五人,并不将所有府县官员叫齐。有人心却能够发现,几次聚会下来,只有祝缨一个人是一次也没得鲁刺史的征召。 她偏偏还没走。 祝缨到州城来应付鲁刺史纯是走个过场,她有更明确的目的:找个制茶的师傅,再买些珍珠宝石海货之类。 她出了刺史府本该着手办这两件事的,现在却飞奔回驿馆,先找了当日邸报来看。任命大理寺卿是件大事,值得在邸报上占个位置。稍一翻找就找了,新任大理寺卿居然是她知道的人。 祝缨伸手在邸报上点了点窦朋的名字,她跟这位窦刺史——现在该称呼为窦大理了——没啥特别的交情,比生人好一些,却又不那么的亲近。再想从大理寺那里占便宜,可能性就很小了,以后有事顶好是自己扛,别再想着大理寺还有一条后路。 看完这一条,她又将邸报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没有找到裴清或者冷云调任的信息。 小吴端来了茶水,轻手轻脚地退到一边侍立。祝缨将邸报看完也没看到自己的熟人再有什么别的消息,陈峦休致的消息是前几天登在邸报上的,从那一天之后祝缨看邸报时就格外在意,直到今天也没看到陈萌有什么调动。 这几天也没有郑熹什么消息,连同她的许多熟人都没有在邸报上面。陈峦休致,没有新的丞相,窦朋升任,他的空缺也还没有新的人顶上。 祝缨放下邸报,问小吴:“你到外面转了吗?” 小吴脸上露出点羞愧的神色来:“没找到。小人往茶叶铺子那里转了一圈儿,他们的制茶师傅也不在铺子里坐着。” 祝缨想给阿苏家找个制茶师傅,不用多好,比阿苏家自己的本事强就行。会制茶的人多是在茶山附近,她一个县令不能擅自离开福禄县,她便想到州城这里各色铺子都有、南来北往的商客众多,消息会灵通些,打听打听也好有个方向。 祝缨道:“好吧,咱们再出去走一走,先看看珠子石头。” ………… 福禄县穷且没有什么特产,州城里好东西还有不少。 小吴满心高兴,州城里的一宗特色就是珍珠的交易,在这里买珍珠的价格、尤其是采珠人自己拿过来卖的价格,非常的划算。又有,一些海外奇珍、各色宝石也比在京城的便宜许多。 珠玉之赢,百倍。 小吴没读过这本书,也知道珠宝利润极高,那他在这里买岂不是会…… 祝缨看他走路也不一步一步地走了,而是一步一蹿,问道:“喜欢?” “嗯嗯,谁能不喜欢宝贝呢?小人想买点儿。” 祝缨问道:“你有多少本钱?打算买多少?” 小吴一噎,快速盘算了一下,他跟着祝缨开始吃了些烟瘴之地的苦头,后来日子还算是滋润的。祝缨是个对己不太在意,对人反而上心些的人。小吴又是衙门里的班头,日常还有点外快。饶是如此,他一个才到本地的人,小康,不足以倒腾珠宝。 他慢了下来,心道:我就找采珠人买点珠子,捎回京里给娘、给姐姐也是很体面的。 他不太懂珠宝,珍珠嘛也不难懂,大、圆、亮的就是好的。就算他不懂,祝缨肯定懂的,他也不敢要祝缨帮他拣漏,只要跟在祝缨身后弄点她筛剩下的也就够了。 小吴稳重地跟要祝缨身后,道:“没几个,随便看看。大人要买什么?” 祝缨道:“随便看看吧。” 她的钱比小吴的多得多,倒腾珠宝也不宽裕。拣漏她是不想了的,眼光再好也得有得拣不是?能贩运到州城的珠宝都是经过一轮乃至数轮筛拣的,废料里有遗宝的情况是少之又少。还是随缘。州城这边的价格已然比京城划算太多了!照价买,只要东西对、不被骗,都是赚的。 主仆二人先去看看宝石,这里的小石头都是一包一包、一堆一堆的,也有米粒大的,也有绿豆大的。满满地闪着各色的宝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祝缨逛了几个摊子,商人们摆在外面的多是些次货,要么小、要么品相不好,略有两颗好一些的在外面当招牌。 商人给他们小竹签子,不让下手,但可以用签子拨了看。小吴拿了签子拨来拨去,问商人:“这一包都是一样的价?我要挑出大的来,你也得照这个价卖我。”这一包的宝石价低。 祝缨弹了弹他的脑门儿,对商人道:“你拿大一些的来我瞧瞧。” 商人再拿出来的就是放在小匣子里的,里面铺着深色的衬布,一粒一粒的宝石放在上面,形状大部分不是特别的规整。小吴把所有的小宝石拨完,也没拣出一粒能有黄豆大小的,十分泄气,重回到祝缨身后,说:“大人,要不再换一家看看?” 小吴瘪了瘪嘴,商人笑得颇有深意了,随手摸出两枚核桃大的宝石来,低声道:“十贯,要不要?” 小吴眼睛一亮,十贯钱他还真的有! 手伸了一半,祝缨道:“别乱动。” 假的,她心说。一看就是假的,这傻孩子还真当了宝了。 一眼看过去,这摊子上大颗的宝石就没有真的,小粒的反而有真的。要买,还得去正经的商行里,看那些不是“一文钱拣块大宝石”的。 商人见祝缨说破,顺手将那两枚“宝石”往边上一扔,笑道:“哪家都一样,告诉这位小哥,咱们就是吃这行饭的。拿钱收了货来,再千里贩运至此,东漏一颗大的、西漏一颗大的,都给你了我们还吃什么?” 祝缨道:“你这里的价比京城已算便宜了。” 商人道:“官人说的是。此地距京城近三千里,路途遥远,未必安全,所以运过去的才会更贵。” 祝缨与商人聊了几句,最后也没在他这摊子上买——这些都不是她要的。 又逛了一些,期间也有看着不错的,小吴几次几乎要凑上去,祝缨都喊停。 祝缨最后在一家铺子里问了合适的价格买了一小盒子,足有十几颗。她身上没带这些钱,也是与商人写契书,后兑钱。十几颗宝石也不是自己用,她家也不用这些,这些都是给京城送礼用的。不能等到十二月的时候再跑到州城里买礼物,现在买一些,秋收之后手上有钱了、往州城押运今年的钱粮时再买一些。收拾收拾往京城送,正好能赶上京城过年。 不能年年都不给京城送贵重礼物啊! 商人问:“有极好的匠人,官人要不要他们为官人收拾一下?” 祝缨道:“不用。”这些人的手艺再好也不如京城的匠人。好匠人?手艺好的大多数都得征到京城服役,漏网之鱼很少。 接着才是看珍珠去。 走得远了,小吴突然一拍脑门,道:“哎哟,我刚才怎么昏了头了?!大人,我是不是差点儿叫人给蒙了?” 祝缨瞥了他一眼,见他颊上的红潮褪了一些,又是那个机灵的衙役班头了。 小吴拍拍胸口,心有余悸:“这也太可恶了!”接着拍祝缨的马屁,“还是大人稳得住。要是小人自己,早叫人连裤子都骗走了。” 祝缨道:“走吧,看珍珠去。不是想买些回家?” “嘿嘿。” “走。” 主仆二人又去了珠市,祝缨先看珠子,上等大珠她现在也是买不起的。她不刮福禄县的地皮,自己就只能是小富,顺手给小吴挑了些差不多的,她自己又仔仔细细地选了一些,最后再论斤称了一些奇形怪状完全无法串珠串的,还是预备做成粉。 这两样买完,手头还有点余钱,又买了点玳瑁之类,都是无法挑最上等,只好自己回再用点巧思了。 东西买完,祝缨就带着小吴等人回福禄县去了,留给鲁刺史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她这无心之举好险没把鲁刺史气个倒仰。 ………… 一行人回到福禄县,县里关丞等人看到她完好地回来了,心头一颗大石落地。 关丞因私吞田地的事情被祝缨给收拾了一回,这结果不能让关丞感到愉快,但是他更怕祝缨和鲁刺史斗起法来他们这些小鬼要倒更大的霉。祝缨好好的回来,关丞是打心底里的高兴。 他蹭前擦后,向祝缨汇报:“有两座仓库在您去州府的时候完工了,那条往府城的小路拓宽工程也快好了……” 祝缨听他将几样都说完了,道:“辛苦了。” “不敢不敢。”关丞连忙说。 只要不是事情都堆在一起,底下人忙了一阵之后祝缨都会适当地给一点假,或早些落衙,或就给一整天假。这一回也不例外,她当时就宣布这天下午除了当值的人,其他人都可以回家休息。 衙门内外又是一阵欢呼之声。 祝缨先不去见父母,她让小吴将自己从州城买回来的东西送到后面,自己先发文,给先前派出去的同乡会馆的主事人,让他们在当地寻制茶的师傅。大理寺以后指望不上了,就算指望得上,也没那么巧就能找一个流放三千里的、手艺很好的制茶师傅。还是自己想办法。 再翻看一回公文,与关丞方才汇报的内容不差,祝缨这才回家。 后面,小吴正讲得眉飞色舞。与侯五专在背后说上司坏话不同,小吴吹嘘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祝缨。声音不小,将张仙姑和祝大也引来了听。 小吴说的是祝缨选宝石和珍珠的事儿:“大人眼力又好,又稳得住神儿。要是我,给我那眼力,我也得赔光呢!” 张仙姑和祝大听人夸他们闺女,心里得意得紧,对小吴,他们就不谦虚了,祝大道:“她打小就有主意。”张仙姑道:“是哩!” 他们一处说笑,花姐在外面将晒的草药翻一翻继续晒,七月开始,福禄县就没有那么多的雨水了,晴朗的天气变多。花姐翻一回草药,抬头看到祝缨,提着裙子跑过来问:“回来了?” “嗯。” “小吴夸你呢。” 祝缨道:“我不过比他有点定力罢了。” 花姐道:“定力也是一种本事,比眼力还可贵呢。” 祝缨不客气地说:“对。” 花姐被逗笑了,笑声将张仙姑和祝大又从小吴的“说书场”引了过来。祝缨看小吴也出来了,说:“也给你半天假,将你的东西也收拾好。” 小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来,里面装着他买的珍珠,说:“大人,这个您给收着,我怕自己放不好。嘿嘿。” 祝缨道:“大姐,你给他收了吧,这是他给家里买的。” 花姐也接了,小吴陪了一堆好话,花姐笑道:“放心。” 侯五十分羡慕,心道:我什么时候能有他这个运气,说好话也能赶上大娘子他们听到,还能赶上大人回来听到。 张仙姑看到女儿就顾不上听好话了,她拉着祝缨说:“走,屋里说话。” 张仙姑与祝大现在对她往一些繁华的地方跑并不担心了,女人喜欢漂亮的东西,珠宝正在其列。张仙姑看了几块宝石,颇有点不舍,祝缨道:“喜欢就挑两颗。” 张仙姑把宝石放回了匣子里,叹了口气说:“哎哟,咱哪配呀,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上峰不得打点么?咱们现在有吃有喝,穿的新衣、住的大屋,还有杜大姐,我也有金有银。不在这上头非得图个好看。” 女儿做官久了,她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了一些,上峰是得孝敬的。得罪了刺史,就得打点好比刺史更大的官儿。 官儿越大,越不吃素。王云鹤是好人,别人呢?就她隐约听到的风声,祝缨在大理寺的时候可没少借着公中的名目给郑熹好处。包括郑熹的亲戚,比方那个郑奕,就为了他家失火,祝缨还被参了呢! 张仙姑都记得真真儿的,现在外任了,能少了这些吗?还有大理寺的那些人,人情要没有了点实在的东西来维系,也是容易没的。 她说:“都收好了。” 祝缨道:“知道。” 花姐问道:“珍珠还是要制粉么?我来吧。” 祝缨道:“好。” 花姐顺手抄起一把形状各异的珠子,忽然笑道:“这个长得倒像个柿子,我留着玩儿了。” 祝缨突然说:“等一下,我瞧瞧。” 她从花姐手里接过那颗珍珠仔细看了一下,这珠子有小指头大小,长得像个扁柿子,祝缨道:“你先把这颗收好,余下的也先不要磨了,等我看一遍再磨。” 花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仍然说:“好。”将一大包珍珠又给了祝缨。 ……—— 祝缨拿了珍珠回到书房,取一张大漆盘,铺上布,抓了一把珍珠洒在盘内,一粒一粒地挑选,选中的都放到旁边的一只碗里,没选中的都放到另一只大盒子里。一把一把地挑,直挑到天色暗下来才住手。 第二天一早,祝缨起来先到前衙分派完事务。此时水稻还未成熟,田间尚未开始忙碌,祝缨正能得些空闲,分派完事务又去挑珍珠。 第三天,苏鸣鸾从山上回来了,祝缨将她扔给小江,自己依旧挑珍珠。 她称了几斤珠子,挑了足足五天才挑完,将挑剩下的再筛一遍,最后取中一小匣子,其他的都交给花姐:“这些可以磨粉了。” 花姐道:“那些呢?” “我有用。”祝缨说。 花姐道:“你净跟珠子较劲了,不干正事啦?” 祝缨道:“我得有点定力呀。” “什么意思?” 祝缨给她看了几份邸报,低声道:“瞧,京城有变动了,陈相休致……” “哎呀。” “嗯,大理寺有了新的上司,裴、冷二位至今又还没有消息。我虽得了表彰,离京城甚远,也做不得什么。唯有平心静气,做好手上的事儿,不能着急。我一个县令,能顶什么用?还是得埋头干活儿。” 花姐指着珍珠:“这个?” “我磨磨性子,顺便练门手艺。”祝缨说。 花姐心疼地摸摸她的脸,说:“除了叫你别累着,我竟也没别的能说的。”祝缨脸上的肉不像一般少女那样的水嫩,反而略紧实,触手微硬又有弹性,花姐恶从胆边手,捏了把她的脸,晃着晃着笑出声来。 祝缨捂着脸跳后一步:“你干嘛?” 花姐道:“我熬的凉茶很有用,败火,他们喝都说好,我给你灌一茶来。” 半壶凉茶下肚,祝缨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妥,说:“挺好。” 花姐道:“你要怎么磨性子?” 祝缨道:“先把万铁匠找来,弄套家什吧。” 等万铁匠将给一套给珍珠打孔的家什准备好,邸报上依旧没有新消息,左丞等人也没有给祝缨回信。福禄县的秋收却又开始了。 祝缨也不恼、也不急,收好家什和珍珠,先安排秋收的事。秋收就是抢收,拼的是一个快!收割的时候需要天气晴朗,水稻收获下来也需要阳光曝晒,晒稻谷的时候如果遇到大雨,收成也要完蛋。 种了一季的稻谷如果毁在这个时候,比春耕时种不了还让人难受。 祝缨下令全县暂停一切徭役,全力抢收稻谷,她自己亲自往公廨田那里监督,亲眼看到所有的稻谷都装好,雨也没下,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接下来只要再晒上个三、五天,就可以收储入仓或是舂碾脱粒了。 存储的时候一般不脱粒,这样能保存得久一点。至此,祝缨算是学全了水稻的全套种、收、储,心情也好了不少。 不意却又有了新的难题——谷仓不够用了。 两个仓督一头汗地跑过来,向祝缨禀告:“公廨田收成已解入库中,比往年多了许多。小人查问了产量,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今年福禄县的气候没有变得更好,结果却好像是个丰年,收成比去年多了两成。眼下粮仓还够用,等到完租纳税之后恐怕就要盛不下了。” 产量是其一,祝缨又查出许多隐藏的人口和田地是其二,前阵儿把关丞等人私吞的田给抠出来是其三。三项加在一起,福禄县常用的粮仓就不够用了。 祝缨心下大定,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她还有好些花钱的用项呢!制茶的师傅有几个,但是福禄县太偏,技艺不错的要的工钱贵。 往京中“孝敬”的礼物还得继续准备着。 这事儿是不能偷工减料的,就像买宝石一样,以小搏大拣漏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着一回,正经做生意混饭吃就还得是脚踏实地的买进卖出挣个辛苦钱。顶多因为眼光和运气的原因比别人的获利厚一些,该出的力还是得出。 祝缨道:“咱们不是督造了些仓库么?橘子还没下来,先放一些在那里,等到我往州府发了今年的租赋,仓库也就腾出来了。” 仓督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先向上司汇报,上司说了合适换解决办法,那就是:“大人英明!亏得大人预先修了仓库,不然以后下起雨来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 如果上司想不到,他们再提供办法,显得他们办事踏实有办法。 得了祝缨的令,两人拿了祝缨写的条子,先去征几个库来使。而收税的活儿也开始了!今年收税与往年不同,收成好了,百姓交税交得很痛快,催征的人也省了不少力气。 祝缨命人巡谕各乡村,每户按人口收多少粮、多少布,都有定额以免有人从中上下其手。 祝缨收税收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山上也开始收稻谷了。 苏鸣鸾知道山下今年收成好了,算一下山上的收成,心道:我们收成不如山下好,也该比往年多一些了,今冬不用再向山下买米了。 转念一想,现在山下也是丰收米价会便宜些,不如趁低价囤一点。 她想得很好,当天向祝缨辞行,祝缨道:“代我向大哥问好。” 苏鸣鸾道:“就算我不说,阿爸也知道阿叔挂念着他的。”又向花姐讨了几包配好的凉茶,与伴读们一齐往山上进发。 ……—— 到得山上,山上也开镰收割了。一连几日,苏鸣鸾都高高兴兴地跑到田埂边看人收割。 山上田间劳作的也有寨里的平民,也有各富人家的奴隶,也有给富人家干活的贫苦族人。他们干得有快有慢,“树兄”陪着苏鸣鸾站在山埂上,以为她要亲自监工,将手中的鞭子递给了她。 苏鸣鸾道:“我不用这个,我就看看。” 一连看了几天,山上也没有下雨,苏鸣鸾道:“看来咱们的天气也不坏嘛!” 她以往也管家,今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低声问道:“今年咱们没有多收到谷子吗?” “树兄”奇道:“什么?哪里有多的?” 苏鸣鸾皱皱眉,道:“不对啊……不应该啊……山下收成好了,山上应该也不差才是。我得回去问问!” 她耐着性子等着稻谷晒干,重新称量过了,是比往年略多了一点,仅仅一点,远达不到撑爆粮仓的程度。 苏鸣鸾这下坐不住了,没到半个月,她就要动身下山。她大哥道:“今年收成不错,你不在家喝酒跳舞,出下去干嘛?要请阿叔来,派个人下去就行了。你不是会写那个‘帖子’么?” 苏鸣鸾道:“你不知道,我得去问一问。” 她亲自跑下山,想弄明白大家一样的种地,收获比山下少她也就认了,为何人家增产她家不增加呢?也不见山下耕种有何不同! 她趁着县城的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缝隙闯进了县城,将关城门的卒子吓得原地跳了起来。看清是她,卒子道:“苏小郎,你跑这么快后面有狼追着么?” 苏鸣鸾道:“是呢,大灰狼。” “豁!”卒子当了真,赶紧将大门合上。将耳朵贴在城门,却一声狼嚎也没听到!他不信邪,又跑到城楼上往下看,别说狼了,城外连条狗都没有! 真是邪了门儿了! “苏小郎……”他说,转身一看,哪里还有苏鸣鸾的影子? 苏鸣鸾先回自己住处将马一扔,转身去县衙求见祝缨。这个时候正是祝家吃完晚饭,祝缨陪张仙姑等人聊完天去看书、处理公务的时间。 今天祝缨没看书,正在画图。 前两天,她把花姐要来了那颗珍珠,从中钻个孔,找个银匠来拉些银丝,打点小小的银叶子用银丝一串,最后挂在簪头上充个步摇簪。现在这簪子已插在了花姐的头上了,花姐也喜欢,她看着也觉得不错。 可见她的想法是可行的。 她仔细着异形珍珠的样子画下来,再添几笔。柿子状的就添个叶子,葫芦状的就再画个托举的人形。依着珍珠原本的形状,随便想想,添点材料镶嵌,给它凑成个独一无二的饰物。 挑几个依稀有点扇形的,嵌一嵌,争取给它嵌成个松树的样子,树干用银、锤打出鳞片状的松皮。刘松年拿来当腰间附饰也好、拿在手里把玩也罢,也都不算粗俗。 她特意挑了个长三角形的,给它镶个金边儿,莲座俱全、充作观音,做成个簪首,好给张仙姑过年的时候戴。 又有祥云状的、瓜状的,都一一安排。银匠只负责打造配件,打孔、串连、镶嵌都她自己来做。 反正她买这些珍珠的时候是论斤称的,最贵的花费反而是工贵和银料。到了过年的时候往京城一送,还挺扎眼的。 她的手越来越稳,心情也越来越平静。 苏鸣鸾的到来没能让她画错一笔,放下笔,她说:“进来吧。” 苏鸣鸾进了书房才觉得自己莽撞了,低低叫了一声阿叔。祝缨道:“有急事?” 苏鸣鸾道:“有一点。” “哦?” 苏鸣鸾道:“我不明白,为什么阿叔这里稻谷收获得多了,我那里却没什么变化呢?我看过的,与以往明明没什么不同的。” “你看到了什么?” 苏鸣鸾皱起了眉头。 祝缨低声道:“我也看过的。你得让人愿意干活。同样的地,多锄两下草、多堆一点肥、多松两锹土,最后收成就好一点。聚沙成塔罢了。” 苏鸣鸾坐在椅子,慢慢品着这话,说:“阿叔这法子,不太好学。不,应该说很难。” 祝缨道:“不急,慢慢想。你要过的关还多着呢。对了,制茶的师傅找着了,秋茶下来的时候会来两个人。” 苏鸣鸾面现欣喜之色:“阿叔说话算数!” “也有一件没有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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