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花姐等都站了起来,祝缨听他哼的歌有些耳熟,也站起来过去问道:“爹,你唱的这个——” 祝大清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又没那么不好意思似的,说:“啊,你爹不能识个字啊?” 祝缨道:“当然能啦,你本来就识字,就……你唱这调子不大对吧?” “胡说!我就这么唱的。”祝大十分嘴硬。 祝缨对小江道:“真的唱得对啊?” 小江脸上哭笑不得又有点懊丧,却说:“字儿都是对的。” 祝缨笑得更厉害了,问祝大:“爹,你这歌儿哪里听来的?” 祝大“哼”了一声:“你还问我们呢?我和你娘都在衙门里跟人家江娘子学的!不跟你说了!我去写字儿去!” 刘松年出手水平就是不一样,他比花姐实在高明许多。两人学字时不会哼唧了,也不容易忘。 小江起初就是教女监的女典狱来学这个,女典狱半是闲的,半是给她面子,也都学些。彼时祝缨忙着外面的事儿时常不着家,张仙姑和祝大在家里没旁的事,听小丫说了识字歌的事,也有点意动。 小丫就回去跟小江讲了,两头一掇撺,小江就来给张仙姑和祝大也教一教唱歌。那识字碑的底稿她也有,连歌带词,老两口识字比之前快了不少。 这本是花姐先想出来的事儿,她也不恼,也不争,专心去研究药方去了。 看到父母有事儿做,祝缨也高兴,问张仙姑:“娘也学会了?” 张仙姑不好意思:“我就会几篇,没全学会呢。”她老人家跳大神时唱歌从来都只有一个调子,让她学会十六篇,确实得比较长的时间。 她又说:“不耽误你们正事儿吧?” 小江忙说:“大娘子放心,耽误不了的,幺妹她们调子学得快些,词儿她们也慢,还会自己乱填词呢。。” 本地之民歌、山歌有些与张仙姑的“神曲”有异曲同功之妙,都是一个谱子自己往里面编词儿填进去。也慢。 祁小娘子道:“不能找些学得快的人一块儿教么?” 祝缨道:“哪有那么多学得快的人?” 小江心头一动,当时没说什么。不多会儿要吃午饭了,她要离开,被张仙姑留下来又一道吃饭。能帮她闺女的人,在张仙姑这里都能得到优待。小江之前也跟张仙姑又吃过几次,只是当时祝缨忙外面的事,又去西乡,并没有在场。 吃完了饭,祝缨就往前衙又处理事务去了——各乡识字碑相继立起来了,她得评估一下,看看接下来往大些的村落里立石碑的工程怎么继续。以及,流人营也开工有些日子了,她也要及时去巡视一下。 小江也跟着出来了,她身上有个“差使”张仙姑也就没在意,自己拿着抄的稿子背歌词。 ………… 祝缨和小江出了二门走了几步,小江看就要拐上大路有人看到了,突然说:“大人,我有个念头。” “嗯?” 小江道:“我想去那边柳巷走一趟。” “干嘛?” 小江道:“咱们都知道的,凡诗词传唱,经妓-女的口是最快的。你不提是顾及到我,我却想把这事儿给办好呢。她们学得又快,唱得又好听,没多久就能传唱开啦。” 祝缨道:“那可不一定。” “可以的,”小江说,“不用借刘先生的名头,她们也有人会愿意学的。身在贱籍,能识两个字也能多卖几文钱不是?这地方不比京城,也没个人特意的教。我告诉她们对着碑学字,她们学得一准快。” 祝缨道:“好吧。你既要去,就派个人跟你一同去。再有,去了给我留意一件事。” “什么事?” 祝缨道:“官-妓、营-妓官府都要抽点儿,我看了县衙的账,数目不算很少了。这里面的经营我不是很懂,我手中事多、千头万绪,抽不出空来理会这个。你帮我看一看,福禄县这里是怎么经营的、分哪几项、什么人在做。里面的女娘年岁、身体是否康健,一旦不卖身了,还有什么技艺、能做什么营生。” 小江问道:“您这是要干什么?” “有点儿想法,干什么、怎么干得看你打听到多少消息。你把这些都探听完了,我再告诉你下一步干什么。” 小江一口答应:“好。” 她出了县衙便行动了,她不直接一头扎进柳巷里,而是在柳巷的巷口转悠两下。然后去集市上“偶遇”个出来买菜的妓-女,在同一个摊子前站住了,借着买菜聊上了。识字碑就在市集外面,两人挎着菜篮子路过,小江就给这个妓-女顺口说了识字碑的事。 妓-女道:“都说识字碑、识字碑的,识字才能看得懂,我与它相了这么久的面也不认识得它。” 小江就说:“有歌呢,你会唱了,照着碑一个字一个字的对着词儿就认得了。”她说着就哼了一句,然后指着碑说:“第一个字就是‘煌’,第二个也是‘煌’第三个就是‘圣’,就第一篇的字难点儿,后面碑上的字都好记好写的。” 妓-女将信将疑,道:“这么容易?” 小江道:“嗯。” 第一天就过去,第二天再买菜,两人就又聊了一阵儿。过不几天,这妓-女就跟小江约好了,到河边小江教她,不用小江去柳巷。 歌传得不算快,“歌词对着识字碑能识字”这个消息倒是火速传播开来了。 小江高兴地把消息带回来,祝缨道:“这个消息能传开来,比这些人都学会唱歌还要强呢。否则空有碑立在那里、歌唱在人的嘴里,无人去对照,两样都白瞎了。消息探听得怎么样了?” 小江严肃了起来,慢慢地说:“柳巷里人还不算少哩……”衣着打扮跟京里比土得要命,苦却是一样的。在官府名册的竟有几十人,每天一睁眼就背着多少不等的要缴给官府的钱。大部分人身体都不好,少数人病得更重。 小江低声骂关丞:“他只知道收钱,也不管管里面的人,四、五十岁了还不放人家,这一行,能活这么久不容易。” “唔,你先择年纪大的透个信儿,不要多,四、五个人,咱们先试试,她陈情,我放她脱籍。” 小江瞪大了眼睛。 “福禄县是穷,县衙是缺钱缺得厉害。难道要我跟她们催要卖-身-钱?” “您……您真的要放了她们?” “不然呢?给她们看看病,好叫她们多活一阵儿,好好地卖-身?” “可这样,您会不会有事?这都是钱呐!”小江说,“每月、逢年节,都要给官府缴钱,少了这一笔钱,您的日子怎么过?” “那是我的事。你的口要严,”祝缨说,“这是不能公然宣扬的。说出去了我不认。” 小江笑道:“这样就很好了!我去!” 祝缨的打算是慢慢地从年纪大的开始,凡觉得有处可去、想离开的,自己陈情,她就把人给放了。然后也不给官-妓名单里再增补人员,灶底抽柴,一根一根抽完,灶凉了,完事儿。 她不可能一次就全都干了,这样动静太大。等到福禄县能从其他方面把这一笔来源给填上了,官营的她就能全给关了。 福禄县本来是个穷县,这也是老大的一笔收入,但是妙就是妙在它穷,所以这个“老大的一笔收入”的绝对数目不是特别的多。如果祝缨卖橘子、增种庄稼的计划能够顺利,完全能够覆盖住这个窟窿,那就没有什么后患。 问题应该不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祝缨是个遇到了事儿就上去干的人,她不再为“以后”的事烦心,先去看了一回识字碑的进展。看着看着突然想:为什么要让小江这么辛苦呢?干嘛偷偷摸摸的呢?既然妓-女可用,那就用下去。 说起来,她还真不太知道传播这些个要用妓女,盖因她实不是个“才子”走的不是这个路子。 十三乡的碑都树起来了,她便让小江不要再去柳巷,由县衙下令将县城的官-妓集合起来学唱歌,再分派十三乡里走乡串村地唱它半个月。正值春耕已过,乡村还算闲,唱歌也有人听。 县衙出个通知,告知“歌词对着识字碑能识字”。 齐活! ………… 祝缨这里把告示一贴,又去流人营里看了一回,这个营盘几乎有个村镇那么大,但如果不讲盖得多么好、只要能够遮风挡雨的话就非常的快了。 已先盖好了十几间工棚。其他的房子也跟工棚差不多,不过有门有窗不漏雨。祝缨沿着流人营转了一圈,她盖过自家的屋子,不要流人营跟她的私宅那样好,只要结实、不会塌就行。指出了一处地基有问题的,命拆,又指出一处房梁不对的,让重装。又挑出几处小毛病,譬如窗歪了、门合不上之类。 祝缨重新估重了一下工期,也就再二十天就能成了。 这个进度祝缨还是比较满意的,识字碑、流人营两件事没有问题了,祝缨就打算召集士绅们继续说橘子的事儿。 从工地回到县衙,门上却向她献上了一张名帖。 祝缨边走边问道:“这是什么?” 童立道:“是赵翁做寿,又是给他侄孙饯行。就是那位考上府学的小郎君。说是两件喜事合一件,再三拜托大人去吃杯酒。” “哦!族孙。”祝缨想起来了,那位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考上府学的学生也是姓赵,论起来是赵翁的孙辈,可实际上差不多出五服了。但是同姓,又都在一县居住还能时常见个面,赵翁做寿就能拉上他一起。 祝缨道:“行,那就去吧。你拿着我的帖子过去说一声。” “是。” 祝缨又让家里给准备三份礼物,一份是给赵翁的寿礼,只要寻常礼物就行,一般也就是点寿桃烧鹅肥鸡之类。另两份是给学生的,文房四房之类。祝缨一般不大参加乡绅们的家宴,全县这些大户人人做生日她都去,这一年不用干别的了。 这次过去是因为赵翁拿族孙说事儿,祝缨过去也是为了表个态。给学生饯行的礼物就得准备了。另一份就顺手给甄琦,也是显得不厚此薄彼。 日子在三天后,衙门里不少人都接着了请柬,祝缨就允许大家早半个时辰落衙回家准备。没接到请柬的人也都跟着欢呼了起来。 欢呼声还没停,赵翁那里又派人来请,说:“今年六十岁,要大做,街上也摆流水席,路过的都有席吃。” 祝缨也换了便服,往赵翁家去。在赵翁家,衙里的官吏到了一些,乡绅里的熟人也有不少。 宅子外面的街上摆了十几张桌子,上面放着些菜肴,不时撤去残肴上新。 祝缨是主宾,她到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了,赵翁率家人迎接。赵翁身边站着出了五服的族孙赵振,这孩子也是一脸的懵——之前对我没这么好的呀! 不过祝缨给了他文房四宝,他就高兴地接了:“学生一定好好学习,不给大人丢脸!” 赵翁也不在意祝缨给他多少贵重的东西,一把挂面都行,体面。 祝缨见席上坐的不止有乡绅,还有许多县学生,笑道:“这是都齐了。甄琦呢?” 赵振道:“给他帖子的呢,他家说已经去府城了。” 祝缨就不再问了,转而对赵翁和赵辰的父母说恭喜。又说赵苏:“你也要努力呀。” 赵苏是没去考的,知道这是场面话,配合着说:“是。儿的功课还差着些,还是跟着义父再学两年才敢说有把握。” 县学生们挤眉弄眼,他们的父母长辈到场的却都开心。甄琦走了好呀! 他们看祝缨跟赵翁说话,在底下窃窃私语:“这下大人可有心多管管咱们了。” 无论学生还是家长,他们都能感觉得到祝缨对寒门学子是有些偏爱的。如果没有祝缨公开的选拔,不说“獠儿”赵苏,甄琦不是“獠儿”他一个穷鬼也是没什么可能进县学的。须知县学当时已然放羊很久了,塞满了各种想要个好听头衔的富家子。 而祝缨给县学的许多补贴,甄琦拿的最多。那些补贴对富家子只能算补贴,却能让贫儿没有后顾之忧。利好谁,他们知道,他们不敢说。 一个县令,精力就这么多,先有一个“义子”要高高捧起的照顾着,再多一个甄琦分了关注,别人能得到的就更少了。这回也有旁人想试试府学,就是有这个原因的——县令大人心尖上站满了人,没地方了。当然也因为祝缨狠抓县学,大家的学问也都有了长进,也敢试一试府学了。不再跟以前一样,就只为混个县学生的名头,说亲的时候也好听,到了年载就退回家。 “县令大人要是肯管,必是有前途的。多学两年,把根扎牢了才能有出息呢。不由府里推荐,有县里推荐也是可以的嘛!到了县里,还有咱们的事儿,府里谁认得咱们呢?”他们低语。 祝缨在赵翁这里呆得不久,坐不多会儿就离开了。 次日,便是“还席”的名义,请乡绅们又一总请了来,这回就纯是为了福禄县的事了。 祝缨坐在上面,对下面坐得满满一屋子的众乡绅道:“咱们的事儿耽搁了许久,可得开始了。诸位先看看这个。” 后面端出一盘子的梨子来,乡绅们都认得梨,由顾翁问:“大人拿梨子来是什么意思?分离可不好啊!!!” 祝缨笑道:“怎么会呢?梨是秋天的东西,我却在前天吃到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了——存储。” 她慢慢地给乡绅讲了两条财路,第一是“福橘”,这东西她已经开始着手了,在府学考场外就给每个上场的发了一个铁制的,等到赵振去了府学,就让他还带着,慢慢宣扬。等到秋冬橘子上市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些口碑了。 这是卖“彩头”的。 第二是“反季”。她说:“在京城,四季都有鲜果吃,不过有的贵些,有的有钱也买不着,只供宫中及少数几家享用。我前天看到这梨子突然想起来这个了,这也是极贵的。京中是有暖室会种些果蔬,量少。不过,好像是可以窖存?那咱们就不止卖一个新年了!” 顾翁等人都说:“不错!是有些存储的法子。” 祝缨道:“还要请教诸位父老。” 与农桑有关的东西,她都是现学的,也包括水果。冬天暖房种果蔬这种事儿顾翁他们不太懂,他们既没有这么奢侈也不太需要,福禄县这个地方,四季几乎都有产出。当然冬季少些,所以只要稍稍存储一点就行。他们的窖仓里更多的是用来存储粮食、蔬菜,并不去存很多的果子。 正如县令不让果树侵占农田一样,乡绅们也不会放弃存粮而存果子。 但是他们有余力还是会存一些。 一般就是窖藏,不能热也不能太冷。太热肯定会坏,太冷了就会冻坏。地窖里还不能干燥,如果干燥了,果子就空了,咬起来像败絮一般没有汁水了。在这段时间里还要有人时不时去翻拣,将坏掉的果子拣出来扔掉,不然一个坏了就会将周围的果子都传染坏掉。只要照顾得仔细,梨、柑橘这样的水果能存到来年三月。 顾翁等人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只是与卖橘子一样,也是需要一点事先的小小的“广而告之”的。 祝缨道:“还有旁的难点,听我讲。其一,我不能出面经商。其二,存储仓库恐不够用。其三,咱们周围卖水果的多了去了,见你争买卖,又使坏怎么办?其四,销路。其五,品相、口味好了才能卖得出去。其六,又需场地、人工等。” 顾翁等都点头。 顾翁道:“今年橘子还没成熟,仓库可从现在开始筹备了。秋收之后闲人也多,若是量大,翻拣果子之类也得几百人手哩。” 赵翁道:“大人不好出面,只管安坐幕后,您点个人来办事,大伙儿无有不服的。” 连雷保都说:“咱们亲自押运,见机行事。” 祝缨道:“起头各自行事必然不行,还是由县衙牵头,诸位做事。” 众人都说:“谨遵令。” 祝缨便让他们先报上橘树的大概规模,再加上摸底的散户的,拢出一个数来。再与他们计算所需仓储,从现在开始,各家开始准备仓库。祝缨道:“不能耽误了粮食。”如此一来,库就不够用了。因为以前是收了橘子绝大部分就当季价贱卖处理了。 现在是要存起来慢慢卖高价。 祝缨道:“县里修库可以出租,按市价。”这就是县衙合法地从中取利了。乡绅们觉得这也是能接受的。而且祝缨出手的话,这仓库修得应该质量还可以,比他们自己修的还强些。 至于销路,祝缨道:“福禄县人虽少些,在府里、州里还是有一些的吧?先拣咱们县人多的地方,给他们拢一拢,同乡之间互相帮衬。设个同乡联络的点,抱个团儿。” 像陈相公子就带她见识了在京城做官的“同乡”,陈大公子的朋友傻点儿另说,陈相让她认识的人可都是能顶用的。 怕别人掀摊儿,那就自己人抱个团,在不偏僻的地方弄个院子,凡本地在外的人都可以这里联络感情。她就出这么个主意,头一年也不要干得多么的大。从现在到过年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可以经营呢! 顾翁等人眼前一亮!“同乡”关系他们是很懂的,虽然同乡之间互相坑骗是常有的事,不过如果只是借个人气、声势,那就很划算了。 祝缨道:“来,先从本府开始,咱们先设几处,择精干子弟去主持。他们过去只是‘客居’‘游学’长见识去的,并不是去经商。有本地商人过去要借用地方,也是他们照顾同乡。” 来了! 乡绅们精神一振。 祝缨想过了,很多事不用乡绅们是不行的。福禄县这块地方,识字的人都少,一文十个橘子都数不利索的大有人在,也就只有这些乡绅家可用的人还多些。有老师教都得好几年才能教出个差不多的人,何况福禄县也没多少能正经讲课的先生,光靠识字碑?怕不得个十年二十年的才有结果。富家子弟现成可用。 先定下五个点,比如南府就是赵翁的儿子,隔壁县是雷保的弟弟,隔壁府是顾翁的儿子。他们都不是商人,是去主持一地同乡会的。背后是县衙,但是县衙又不出面。这其中他们可以做的小动作就多了,也是会有收益的。 他们在当地先将橘子的故事传出去,到时候再由福禄县的商人去“投奔”。 赵翁的儿子到了府城,就可与赵振这位族侄有联系,讲一讲带了只橘子进考场从而考中的故事。 那边故事讲完了,这边库修好了,也就到了橘子收获的季节了。 祝缨道:“诸位不要畏难畏险。试一试而已,输了算我的。” 顾翁等人都说:“大人为我等思虑甚多,我等岂能毫无担当?”也都要承担一部分。 祝缨道:“本是我多事。诸位原可以安安稳稳取租过活的。” 雷保虽然挨了打,这一两年有事也没被落下,品出来自己就是撞枪口上了,事情过去不会再被重复追究,于是也站出来说:“人往高处走!县里穷成这样,能有别的出路还是想要的。只是咱们笨,没想着。经商也干不过别处的人。现在大人来了,就好了。” 当下讲定,祝缨幕后总揽,县衙就收个仓库租金以及商税,其他的盈利都是乡绅们的。但是乡绅们须得组织起来,也收普通百姓的橘子,不能压价,要买卖公平,每年都有个定价。再有,凡种橘树的种植、采摘、运输、仓储的管理也都要用本县的百姓。 同时,不许耽误了种地。 乡绅们一口答应了下来! 祝缨道:“还有一件事,橘子存储在秋冬,我想,秋收之后就又该征徭役、修水利了,今年又有这事,须得再腾出些人手来将路也再修一修。这个不用你们管,莫慌,县里出徭役人工。则仓储的人手可以用些妇女,县里不会为你们征这个徭役的,须得你们自己雇去。一是心细,二是正好得闲。我知道你们有佃户可使,你们手里的佃户也未必够用。” 顾翁等人犹豫:“这也用不了太多的人手,何必要用妇人?这许多妇人聚在一处,说出去不好听。男人干事更可靠。” 祝缨道:“你们都是有年纪的人,见过的事情一定比我多。我只说一件,有了俩糟钱儿就去买酒、嫖-娼、去赌、去轧姘头,到手的钱全花光了、老婆孩子在家里饿个半死的男人,不是一个两个吧?花光了算好的,还有花得太顺手欠债的,最后老婆孩子都卖了,家破人亡。” 顾翁叹了口气:“是有的,把自己喝死的也有很多。” 祝缨道:“要是出了这样的事反而不美。老实肯干的男人当然可用,不过这样的人我要先征发了干工程,不能给你们。” 顾翁还有点犹豫。 祝缨道:“我就这么一说,可以先试一试。我估摸着女人更能持家。如果你们要用男子,就要将他的工钱先批一半给他们家里。不能本县赚得钱,却有百姓饿死。”就说她家,她爹算好的了,不嫖不赌也尽力养家糊口,可钱财上头也不太聪明。 顾翁等人这才点头:“大人说的是。” 祝缨道:“事儿还没干下去,边干边定章程吧。等章程定下来了,我就不管了,全交给县中父老来处置。但在我手上,不能出纰漏。” 顾翁等人心中乐意,口上十分挽留。祝缨道:“官员是不能经商的。我只为本地百姓才插手。” 顾翁等人又高声赞扬祝缨实在是个青天,自她来了之后风气都正了。顾翁率先提到了识字碑,说:“实乃德政,开启民智。乡民都是好的,只是有时候与他们说话杂夹不清的。他们也不懂礼法,就只认自己的死理。有时候又不识数,收他们的租子就以为我们盘剥……” 说了一大套。 张翁道:“以往不见衙门为百姓租牛,大人可谓民之父母。难得是能做得成。比那些满口文章、眼高手低之辈又强许多。” 雷保也说:“大人宽宏大量,不计小人之过,对事不对人,给了小人改过自新之机,小人感铭五内。” 祝缨心道,等到这笔买卖的好处拿到手了再说吧!真亏了本儿,有你们骂我的时候呢。 她面上却表现得十分谦和,说:“诸位过奖了,等到事成之后,我与诸位一同庆功。眼下同乡会馆是少了些,以后会有更多,没有同乡会,还有别的呢。不要着急,有的是机会。” 大家都说好。 计划定下,各人都还算满意,没捞到同乡会馆的机会的乡绅虽然有些躁动,不过祝缨有了许诺,他们也都静观其变。 回家之后各家又有自己的盘算,也有准备扩建仓库的,也有加派人手检护果树的,也有给家人准备行李的。 祝缨让他们弄个同乡会也不是一张口,而是先批了款子,一人带着二十贯去,先定下落脚点。后续如果有什么麻烦,可以随时来报,官面上的事儿,县里会发文帮他们沟通。名义祝缨都想好了:本县百姓在贵处有了纠纷,还望查实。 等等。 祝缨亲自将外出建立同乡会的人送出去,几个人都是她平日里观察过的比较能干的人,不至于出门被骗又或者从中抽成太狠。这里面几个人都不是一个乡的,从此又形成了一个格局:同乡会中又有同乡,总是投奔离自己更近的人。 这些却是祝缨无法左右的了。 她现在手上又有了另一件事情的好消息——赵苏来报,苏媛又来了。 第150章 渐进 天上飘着雨,祝缨在县衙屋檐下看雨的时候接到了苏媛的名帖。 驿馆的驿丞陪同苏媛的随从将名帖送了过来。 祝缨已从赵苏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她并不惊讶,示意他们到檐下避雨。名帖沾了雨水的潮气入手有点软,打来看依旧是赵苏代写的笔迹。 “树兄”道:“小妹回了洞主,洞主答应了交换奴隶。” 祝缨微笑道:“那便好,有劳苏娘子跑这一趟啦。我当亲自去拜见苏娘子,再商谈细节。” “树兄”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祝缨道:“你有话不妨直言。” “树兄”心道:交换什么奴隶?你不知道小妹花费了多少力气得罪多少人。 他摇摇头:“没有,县令有话同小妹讲吧。” 祝缨道:“好。”也让小吴拿着帖子去见苏媛,表示自己第二天会去驿馆见苏媛。 她已与乡绅们聊过了,她以市价从乡绅们的手里换取獠人奴婢,如果有已在乡绅家里时间很久、已然“归化”的奴婢,自己不愿意离开,她也不强行将人带走。只要这些奴婢与其家人见一面,再做决定。当然,很多时候这些奴婢的家人可能也找不到了。因为“獠人”数部语言也多,现在交易的只是奇霞一部里的阿苏家。 苏媛手里的奴隶,有多少她都尽力去换,这个价格就不是山下的“市价”了。 第二天,祝缨带上祁泰、关丞等人到了驿馆。驿馆里还算清净,苏媛此次没有带大队的奴隶过来,须得先商议好了,然后还是照着租牛、还牛的程序,双方在交界处交换。并非一句“交换”须臾就能办好的。且要统计数目、辨清来历之类,奇霞族没有文字,这项工就更繁复了。 小吴在身后撑起了硕大的暗黄色的桐油伞,苏媛的目光在油伞上,只见伞面弯弧雨水顺着伞骨的尖角落成一串。祝缨看苏媛,只见这个姑娘依旧精神十足,心里也觉得她是个能顶事的人。 进了屋里,两人对坐,祝缨先说:“苏娘子远道而来,辛苦了。” 苏媛道:“也不苦。我就不跟县令多说没用的话啦——我们愿意交换,交换的条件要变一变。” 祝缨好声好气地问道:“怎么变?” 苏媛道:“我不知道你们手上有多少奴隶,应该没有我们的多。多出来的你还要不要?” 祝缨毫不犹豫地说:“我都要!” 苏媛道:“那得用别的东西来换,我也不要人。我也答应你,不再掠你县里的人。” 祝缨道:“要换什么?” 苏媛道:“盐铁米最好,可你们说不能多换,那就换点儿别的吧。”她显然是有备而来,列出来的单子很细,多是些需要百工技巧的,以及有一部分奢侈品。她说:“凡单子上的,只要你有、只要能换的,都行。” 祝缨接过单子看了,上面也有金珠玉贝、漆器、琉璃,也有瓷器——瓷器还指明了器物的类型,譬如酒器、餐具等等。也有木制农具,比如耧车木犁之类。祝缨指着这一类说:“你要这个做甚?你们没有木匠?不如换些别的。” 苏媛道:“我要这些的。” “好。”祝缨说。 苏媛声量低了一点,说:“别人家的奴隶我们不要。要了也没用。”如果可以她想交换一些山下的熟工巧匠,尤其铁匠一类,这些到寨子里是非常有用的。还有很会种地的农夫,但是农夫是连他姑父都不肯给往山上弄的。姑姑以前曾送了几户佃户往山寨上去,惹得姑父大发雷霆,两家差点断亲,直到将人还了回去事情才算完。她就不再做这类的试探了。 祝缨道:“可以。”她这里跟乡绅们说话底气还算硬,不过据她看,苏媛在阿苏家恐怕没她在福禄县说话这么好使。据赵苏的说法,他还有四个表哥,所以祝缨对苏媛总想问一句“你能做主吗?” 苏媛又说:“你这里要有多出来的我们家的人,我也拿东西与你换。” 祝缨:“可以,” 接着,苏媛拿出两份单子来,字是她自己写的,写得歪歪扭扭的还有错别字,祝缨看多了祝大张仙姑的字也都能顺出意思来。 第一份里面写了一些奴隶的情况,无非男女老少,健壮瘦弱之类。有一些人后面点上了墨点,苏媛道:“他们都说是你们县的人,没有墨点的就不是。”有墨点是三十三个。 祝缨从头看到尾,约有二百来号人,她能拢起来的“獠人”奴婢比这个数目要少一些,看来得填点东西进去了。 两下拿出来的都是约数,一则语言不通,来历说得不是很明白。二则也有瞒报伪报的。苏媛那儿统计的时候,有奴隶以为是要被拿去放血祭天,就说自己不是福禄县的。也有知道是要交换,不是福禄县的也伪称是的好逃出生天。 祝缨这里对“獠人”族属也是分不清,因为祝缨自己学会了奇霞族的话,只有奇霞族的还能弄清楚一点。其他的就模模糊糊,也有认的、也有不认的,祝缨发了狠,接着学那个“勇健之族”利基族的话,现学现卖这次是来不及了。也有在山上就是奴隶,觉得山下奴婢比山上奴隶过得好而不承认的,自己都不承认了,主人家也乐得留个劳力,这种就更弄不清楚了。 祝缨也不自己上阵,而是叫了祁泰:“祁先生。” 祁泰拿着单子上来,上面也是名单,奇霞族的有三十九人,其中十五岁以下的倒有二十人,十岁以下的有十五人,仍是男女奴婢婚配之后繁衍出来的。 “树兄”上前与祁泰对阵。 双方各拿了一份看起来统计到个人的精确名单,连年龄、家庭关系都有,其实两份都有不少水份。先是对了数目,一兑一的抵销,本来苏媛手上的福禄县籍的人没有祝缨手上奇霞族的人多,由于祝缨所有的山下人都要,反而是祝缨要多拿出物品来了。多出来的这一部分祝缨没有让祁泰去讨价还价。 祁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嗖一声将单子一卷,人闪到了祝缨身后,他一个书生样子的人行动不利索,左脚绊右脚差点绊脚,扶着祝缨的椅子才站稳。他买个菜都买不利索,只会被菜贩宰,这种毫无标准而要与人争执的事吓着他了。 祝缨道:“你单子上要的东西太多,这些人换不得这许多,须得有人与你仔细议价。我叫赵苏来从中权衡,也不叫你吃亏就是。” 山下“精工”的物件儿,在山上山下也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价,卖到寨子里还是很贵的,祝缨才不要让祁泰参与。 苏媛道:“好。” 到了第二天,就是赵苏做个中人掌眼,一边是“树兄”一边是关丞带着市令。祝缨和苏媛都没有出现,苏媛又去了县城中游走,又往县外看看田里的情况。祝缨也让她看,也不陪同,祝缨自己还有自己的田要看呢。 侯五跟在祝缨的身边,见她只专注看农田水利,不无忧虑地说:“以往在边塞都防着胡人窥探哩。又要盐铁米,又要交易,又四处乱看,还跟山下人联姻,怎么看都像是准备着要起兵的样子。” 祝缨道:“两处情形不同。初见阿苏洞主的时候他还遇到了刺客。我看他们这般准备不是冲咱们,是冲其他的‘獠人’。县中无驻兵也不是朝廷的疏漏,而是不需要,最近的驻兵地在邻县边界,真有事要过来也是很快的。”赵苏还在县城她眼皮子底下看着呢,顾翁等人轻轻松松就能凑起二、三百精壮。 几次巡视,全县道路都还算通畅,也不见被大规模袭扰的痕迹。百姓也没有哭诉的。 她心里都有数。 侯五道:“叫个娘们儿出来谈事儿也不对。” 祝缨道:“说不好这就是他们老实的另一个原因。”看得出来苏媛的能干不是伪装的,也能看得出来苏媛有些事背后也是困难重重但是她自己都不提,老洞主年纪又大了,气色也有点差,还有四个儿子。新旧交替,“对外武功”或许是新主立威的极好手段,但有脑子的人一般会选择先“安内”。没脑子的人,她就更不用怕了。 如果条件允许,她还想上山去看一看。 又经过了三天,两下的价终于谈妥了,有赵苏在中间又憋了一回气,终于双方价码谈拢。“树兄”以为山下的东西要价太高,苏媛明明在市集逛的时候看着的不是这么个价,凭什么要高了几倍?关丞和市令就说,集上的东西都是有数的,你们买了,县里百姓要的时候就买不到了,这可不行,可不得抬价?商人卖东西都是这样的,有人争买的时候就贵了。 两边吵了三天,一般的手艺活计只比市集高了不到一倍,而奢侈品的价就比较没边了。还是赵苏两边不讨好,才将价给谈拢。很难想象,一套黄金嵌宝的头面能换三家奴隶。因为山上要的东西还挺多,奴隶不够抵的,好在苏媛当时准备了两份单子,另一份就是山上的物产。 这个交易也是县衙出面的,并不由普通商户直接交易。县衙从市面上以市价买到这些东西,转手给山上就赚个差价。美其名曰“税”。 山寨里就是苏媛这边直接出面,她也照着市价跟祝缨算,并不比着商人入山的收购价。由于祝缨主要先要解决牛、马的问题,也就是以人易物,这个价还比较公开,也是县衙支付,祝缨也不亏。 “树兄”看着自己手上单子还有许多没有换到的东西,感觉十分遗憾。 两下又约定了交易的时间——十日后。地点还是在西乡,地方也还是老地方。 ………… “树兄”与苏媛即刻启程,他们需要回去点齐奴隶、准备库房、安排押运的人手等等。 出了县城,“树兄”才以奇霞话对苏媛道:“小妹,既然他们愿意拿东西换人,咱们不如再——”他做了个捕猎的动作,“叫他们拿东西来换?” 苏媛犹豫一下,表情变得很坚定:“不行!索宁家、利基族、已很难应付了,不能再添敌人!与山下人做朋友比做敌人好。” “再这么换下去,咱们家就要被换没啦!牛犊马驹卖不上价,长大了要三年,唉……” “树兄”也很惆怅,他辅佐了洞主几十年,也并不是一味只知劫掠之人,却不得不为家底而发愁。且山下城坚池深兵器锋利心眼多,他也不是没交过手。 “这个县令像个柔弱的女人,再逼一逼试一试多要些东西,万一松口了呢……” “女人怎么了?!”苏媛突然说,“像个女人倒好了!没那么坏心肠!烧死我阿翁的可不是女人。” “树兄”无奈地笑笑,苏媛一个女孩子想要代父掌权是很艰难了的,可惜她的哥哥很难在与对家的争执中取胜。 苏媛意识到自己乍刺了,缓声道:“敌人已经够多了,好容易遇到一个软和的,不要激怒。他不是一般人,我要从他身上学很多很多东西。” “树兄”奇道:“学什么?” “他事事都照着簿子,没本事的人干这样的事只会被骗。有本事的人干,是让人老实点儿他什么都知道,也是叫人都到他手下来听话。他能管得着这些人,我要好好学一学这个本事。”苏媛大多数的日子是在山寨中,他们的习惯用词、词汇量与平地人差别稍大。心里十分清楚,“控制”一词却不在她的词汇列表中。 苏媛讲如何治理部族、山寨的时候每每说奇霞话总有些不得劲,有许多意思她心里明白本族的词汇里却无一个合适的词可以用,还要借些山下的词。 她慢慢地想着,说:“咱们有那么多的人,却没有山下的人那么样的有用。阿叔,你看他们要人,人有用。咱们人多了就没那么有用。他换了人,人心向他说他们好,不向他的也不敢不听他的,他就更能‘治理’好这些人。我多赎了人,也有人说我好,也有人说我坏,多出来的人要怎么活呢?” 她说到最后已经自言自语了:“姑姑说县令管的人不比咱们管的多,可是他就比咱们有力。表哥还说要‘百姓’富裕,这要怎么做呢?啊……” 一路上,苏媛都在想着治理山寨、阿苏家所有能管辖得了的范围的事儿,直到回到寨中仍然没有停止。 “我要能管着整个奇霞族,人口比他一个县要多多了,地方比山下一个府也不差呢!可却不比他强。光靠抢是不能维持的,咱们族里每个人都如山下那样顶用该多好啊!要怎么做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山上的人也与山下人一样有用……” 她惦记着惦记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还要打起精神收集奴隶、安排给奴隶一点吃的、收集要交换的牛马等等。 山下,祝缨倒过得惬意。 一大早,张仙姑就早早地起来,将之前冬天没烧完的炭盆点了起来,把祝缨今天要穿的衣服给烘一下。昨天下雨,晚上停了一阵儿,早上又开始下了,衣服都潮了。张仙姑对女儿十分讲究,认为女人不能受寒受潮,一边烘着衣服一边说:“这雨水可太多了。” “福禄县的雨水本就比京城、比老家更多些,去年也这样,再下一阵儿就能晴两天了,”祝缨说,“要不怎么叫‘烟瘴之地’的呢?人都不爱到这儿来。” 张仙姑咂咂嘴:“可惜了,好吃的果子有不少哩。” “这才不会饿死太多人呐!” 张仙姑烘一件让祝缨穿一件:“快,趁热。” 祝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我趁热吃了。” 张仙姑抬手拍了她一巴掌:“你这张嘴!” 一件一件烤好衣服,看祝缨穿好了,张仙姑才满意地说:“行,吃饭去吧。” 她这衣服也算白烤了,祝缨吃完饭,把县衙的事务吩咐完顶着个斗笠穿个蓑衣就去田里了,又腾了一身湿气。春耕完了,她从乡下接了两个老农过来,连同单家几个农夫一同伺候她那点宝贝的试种田。 老农也披蓑衣戴斗笠,陪她下地。祝缨因张仙姑说到了雨,就向老农请教雨水的问题。老农道:“现在还不算雨下得最大、持续最久的时候,现在下一下好。只要扬花的时候不总是下、收割的时候不下,水肥跟上了,今年一准儿丰收。” 他们又去看了其他的地,也有长得好的、也有长得不好的,单八等人跟老农嘀嘀咕咕,一致认为还是水土地气的原因。单八等人觉得这里太湿热,老农则说他们不懂,这里最好了!最后怄了点气,都约定等到收成的时候再看。 过了两天,天晴了一阵儿,后衙张仙姑赶紧张罗着洗衣服、后半晌又要晒被子之类。祝缨这里也将要与苏媛交易的人、物依次准备好。乡绅们才从她这儿得到一点橘子、同乡会的好处,又要卖奴婢给她,虽不是强抢还给了市价,乡绅们也是哭笑不得:“大人可真是……” 不吃亏呀。 不过也是无伤大雅,他们也没有强烈反对。但是公推了顾翁做个代表来与祝缨请愿:“大人说这獠人部族多,今天来一个要换的,明天再来一个要换的,那可受不住呀。这些奴婢都是咱们正经从中人手里买来的,可不是自己抢的。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不要那个的,也忒麻烦了。” 祝缨笑道:“要不我把这样来历的都买了?” 顾翁道:“也行啊。” 祝缨道:“祁先生。” 顾翁见她要动真章了,赶紧阻拦:“别别别,一叫祁先生就是要动手了。大人总要给我们一个准话,您一向不好折腾乡里的,大家伙儿都感激着呢。” “我折腾的事儿可也不少。” “是好事就不算折腾。” 祝缨道:“我要告诉你以后都是好事儿呢?” “那行!”顾翁一口应了下来,“秋天想收庄稼,春天也得洒种子,明白!” 祝缨指着他说:“人老成精了。” 顾翁道:“不敢不敢,尚觉年轻,还给为大人办些事哩。” 两人都笑了。 到了约定交易的这一天,祝缨依旧是亲自带队前往,这次留关丞守家,带着县尉、莫主簿、司户佐等人同去。司户佐是为了当时就统下人口,如果是本县的,就在本县恢复了户籍。如果不是本县的,凡本府的,祝缨就行文给送到府里,不是本府的,就行文送到鲁刺史那里让他看着分派。 此外又有货物,运送瓷器尤其小心,以厚厚的草垫隔一件一件包好,隔好,再用草绳捆好、装箱。此外又有少量的米可以交易。 山上除了人就是牲口,祝缨这里把兽医也带上了检查。“树兄”看了一眼这个半老不老的兽医,颇有些心动,差点开口要换。 祝缨看一看这些奴隶,大部分瘦骨嶙峋,因瘦显得眼睛特别的大,骨节突出,头发被剃得只剩狗啃的一撮胡乱编成个辫子。他们的颈间、腕间、踝上都有磨损的痕迹,这是长期戴枷或是镣铐颈圈才能留下来的。身上多有交错的伤,有鞭伤、有棒伤,还有一些锐器伤。其中又有十几个残疾人,或是没了手、或是没了脚,又有瞎子,或耳朵没了的。 赵苏低声对祝缨道:“都是受了刑的。” 随行的人脸上或有些薄怒或有点恐惧,祝缨面不改色,道:“还行。” 两下交易完了,都各带了点盈余,互相看着地方货物的盈余,祝缨和苏媛都会心一笑。祝缨看看还剩下些手艺活还有点农具,她敲了敲箱子:“带出来就没有再带回去的。”都送给苏媛了。 苏媛又送了她一头牛、一匹马,她们的马马种有点矮小,比祝缨从京城骑过来的看着灰扑扑的,马的身高差也有点像人的身高差,但是在附近使用无论是载货还是拉犁都很适合。 她又拿出些茶来给祝缨:“请尝一尝我们的茶。” 祝缨也大方地收下了。 然后苏媛又提出了一个要求:“我阿爸想亲自去县城一趟与县令大人面谈一些事儿,可以吗?” 祝缨道:“当然可以。” 阿苏洞主下山到县里又是另一番安排了,不能像苏媛这样就直接来看姑姑了。他有着“异族头人”的身份,算是半个外宾了。一是安全问题,他得带护卫,护卫要带刀。二是要谈的事。都要苏媛事先跟福禄县有共识。 祝缨道:“护卫可以带,也可以带刀,但不能随意走动与人殴斗。如果出了人命或致人伤残,大家都不好说话。我也会派人来迎接,有我的人带着,这县里谁对洞主无礼又或先动手,我来罚他!” 苏媛想了一下,看看表哥赵苏,这一年他在县里处境好了不少。她说:“可以。” 至于要商谈的事,苏媛道:“事情还要我阿爸自己说,对县令不会很难的。” 祝缨道:“好。”难的她肯定不会答应啊,啧! 阿苏洞主下山的日子约定在五日后,祝缨先回县城准备,苏媛去寨子里汇报。 ………… 祝缨这边命人准备了几辆大车,都是平板车,一车一车放满了人,一路将人拉到了县城。然后由司户佐一一登记,各分一类。县衙地方不够,正好流人营已建得差不多了,里面虽然没什么家具,居住的条件却比山上奴隶居所强得多了。 司户佐与营地监工将人各按籍贯分好,直到此时他们才确定是真的回家了,一时哭声四起! 有几个伪称自己是别处被掳的人高声叫道:“我是本县人!我是本县人!我姓张/王/李/赵,某翁、某郎君是我叔祖/叔父/亲戚……” 司户佐好气又好笑:“你倒机灵!”又觉得他们可怜,少不得重新登记过。 因各乡大户几乎都在县城有家人居住,司户佐往县衙里报了信,不多时,祝缨就安排了各户来认个亲。他们未必相识,但是可以“叙家谱”,一叙家谱,某代某祖,大约也能知道是不是自家人了。 祝缨也过来看一看情况,她只说一句:“今天就算回家啦。”下面又是哭声一片。祝缨道:“来认一认吧。” 又是一阵叔伯兄弟侄的称呼乱飞,各位大户也不好意思推拒他们上前拥抱哭泣。也有人哭儿子被活埋了的,也有人哭老婆在逃跑的时候落下山崖跌死的。祝缨都安静地听着。 直到一人说:“叔,我想家,我娘怎么样了?” 此人是另一位乡绅的族亲,姓王,十来岁的时候走路上被掳走了家里就剩下个老娘了。至今已有十年,他还活着,老娘是死了,家里的地也被族里拿走了。 他叔含混着,祝缨都听在耳里,知道麻烦这才开始。 果不其然,第三天就有人到衙门里来告状,说这个不是王家族亲。并不是所有人都盼着族人回来的。 王翁无奈,只得到县衙来求祝缨:“大人,当时以为他家绝后了,族中公议的,地已耕了这许多年。大人判他还回去是好判,这几亩田还给了他,只怕他在村里也住不下去了。他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大人总不能一直派人看着他吧?那地,别人已种了十年了!” 祝缨道:“我把人赎回来,不是为了让他再被人逼死的。” 王翁一脸的惶恐。 祝缨道:“你先回去,我自有道理。” 王翁道:“是。” 祝缨很快就将这起案子给判了,她先命人去查访,此人究竟是不是王家失踪的那人,如果不是,判个冒名顶替冒领家财,直接送采石场去。如果真是王氏族人,她也决定先进行调解。王翁说的也有道理,一族聚居,卖个地都得族人先买,本领稍差一点的人得罪了族人想活下去真是千难万难。 探访的任务交给了本地人童波,童波找到了王氏子的舅舅、姑母等人,几人都共同确认了王氏子身上应该有的表记。两下一对,验明了正身。 祝缨再来调解。 她先说王氏族人:“孤儿寡母,十来岁一个儿子路上就丢了。事情过去十年,这一桩陈年旧案我就先不追究了!巧了,这孤儿名下还有二亩地,不认他,地就是无主,就是族里收回。别当我不懂!” 王氏族人俯首。 祝缨又召来王氏子,问明是否有人谋害的他,如果有,要说得出证人。王氏子也说不出来。祝缨也不能确认就是“吃绝户”,就要按照“意外失踪后财产为人所看顾”的情况来处理了。 祝缨便说:“十年了,你的地没人管也荒了,他们耕种、完粮纳税,这十年的出息你不能讨回。他们为你看管田地,十年来耕作不息,费时费力,你也要付些辛苦钱与他们。念你才回来,不必一次付清,可逐年还算与他们。”辛苦钱也不算离谱,就照着朝廷的税率付。 王氏族人知道这县令的厉害先都认了,王氏子还要争两句:“大人,都我的,不给他。” 一旁的王翁见状,飞快上手将这傻小子强行按住了,说:“大人明断!” 有王氏子的例子,接连有人想讨回自己的旧业。只是其中有些人是假冒他人的姓名,就都被祝缨送进了采石场去砸石头了。 这些案子还没全审完的时候,阿苏洞主来了! ………… 阿苏洞主来的时候也是个雨天。 赵苏早一天接到了信,先向祝缨汇报。阿苏洞主到了西乡的时候祝缨就已经知道了,赵苏到县衙找她,她道:“我算着你也该来了,你抽空陪陪你舅舅吧。” 赵苏道:“是。儿这就去请假。” 祝缨道:“先去驿馆看看,有什么你认为要改动的地方叫他们改,务必要你舅舅住得舒服些。上了年纪的人,本来觉就少,住不舒服了就更难过了。” “是。” 赵苏得了令,往驿馆看了一回,因苏媛也住过,倒也没什么让阿苏家人看着不喜的东西。他请了当日的假,先到城门外接了舅舅,一路将阿苏洞主给送到了驿馆。 县城里的人对“獠人”的出入已比较能适应了,又有换了奴隶的事,虽然也有拿“再哭,再哭獠子把你捉去吃了”的话来吓小孩儿的,但也觉得至少赵苏舅舅家还算讲道理。他们连看新鲜的时间都短,看了阿苏洞主几眼就各忙各的去了。 也有机灵的小贩知道一些手工的小玩艺儿山上人喜欢,拿过来围随着报着高价,一副宰冤大头的热忱样子。赵苏心中不快,坐在马上朝下冷冷地瞪了一眼,小贩吐吐舌头,心道:坏了,忘了他知道行情。 抱着自己的小摊子跑了。 阿苏洞主虽听不太明白,也能隐约知道什么意思,见外甥脸上的生硬表情,豪爽地笑了起来。 赵苏低声叫了一句:“舅舅。” “好啦,咱们先去休息吧,是不是?” 舅甥俩到了驿馆,阿苏洞主先不问外甥外面的情况,他也有点累了,先让外甥:“你给小妹写什么‘帖子’?这个东西我也要吗?” “最好有。山下打交递这样更郑重。” “好,你也给我写一个。” “是。我已写了一个,您看看。” “我看得懂吗?” 赵苏也笑了:“那我就为舅舅递过去了。舅舅……” “小孩子,不该问的不要乱问。” “是。” 赵苏去递帖子,回来说祝缨正在县衙准备,明天在县衙宴请阿苏洞主。 阿苏洞主道:“那是该客人先过去见见主人的。你累不累?” “舅舅不累吗?” “还行,小妹说山下热闹,你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舅舅要去市集吗?我让人准备些钱。” “我只看一看,不用钱。等我换个衣服。” 阿苏洞主准备了一身山下的袍子,暗青色的,绣点花纹,头上的帽子也换成了黑纱的幞头,腰间又挂个荷包,中蹬一双粉底黑靴。只有腰间另一侧的刀还是原来的样子,显得有点特别。 阿苏洞主先往市集看了几眼,并不留恋,然后问:“铁匠在哪里?我想看一看。” 赵苏犹豫了一下,还是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阿苏洞主迈步朝铁匠铺子走去。 才看到铁匠铺子的幌子,尚未走近就见两个差人押着一个男子一个有点官味儿的男人在一旁说:“以后谁再打老婆,这就是榜样!我都打了多少人了,你还犯!”一个鼻青脸肿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她的鞋都跑掉了。 阿苏洞主好奇地问:“这是干什么的?” 赵苏低声说:“义父的令,谁打老婆,他就打谁,二十大板。” 阿苏洞主道:“他这么干没人管吗?” 赵苏道:“大家都听他的。博士说,男子殴妻有伤风化,有违教化,是不义之举。” 阿苏洞主不肯信,叫赵苏给他再问两个围观的人。围观的正在看热闹,被赵苏一问,道:“赵小郎?你不明白?!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县令大人只是随便打打打老婆的男人,又不是抢他们的老婆,抢人老婆的县令都有。这才到哪里?且打老婆也容易出事儿,前回一个老婆被打急了,把男人剁成肉酱了都。” 路过一人说:“打就打了。他能叫全县吃饱饭不是?去年一冬,各家冬天每天能多吃到一碗米。男人在家打老婆也不像个话,大人哭孩子叫邻居听了也闹心。县令大人是官,随便打。” 阿苏洞主听了赵苏的翻译,笑道:“你们那个什么‘博士’不懂,这两个人说的才是真的。” 赵苏道:“博士说的也是心里话。” 阿苏洞主仍然坚持自己的见解。 舅甥俩离铁匠铺已很近了,到了铁匠铺,万铁匠还在这里干活,与本地铁匠也在议论刚才的事儿。万铁匠道:“倒新鲜,别处不见的。” 铁匠道:“你做完活计就回那边,不得闲逛不得见。前些天打了好多,这几天才少了点的。” 万铁匠道:“我那住处他们说快弄好了,我搬去之后就不用住牢里了,以后也能走动走动了。就能看新鲜了。哎,大人这么弄没人说什么?” 铁匠道:“说什么?大人做事一定有道理的!自打祝大人来了,咱们的日子就一天好过一天了,连财主们都不敢欺负人了。” 万铁匠咧嘴一笑:“那跟咱们王相公有点儿像!”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搓搓手,开始干活! 本地百姓不喜欢被流放过来的犯人。凭经验,被冤枉的当然是有不少,但是能活到这里来的都得有点讨人厌的精神头才能撑过三千里。听万铁匠提到“王相公”,铁匠想:你还知道好歹呢? 看万铁匠也顺眼了一点。 两人说着话,阿苏洞主就过来了。他眼睛很毒,拿起几个东西来问价,拣的都是万铁匠的手艺。铁匠警惕地对赵苏道:“是你?你是知道规矩的,我这里东西不能随便卖的呢!” 阿苏洞主看着他的表情,哈哈一笑,带着赵苏走了。 ………… 第二日,祝缨郑重下了个帖子,请阿苏洞主到县衙一叙,她在县衙设了宴。 时间定在晚上,阿苏洞主却在早上就亲自到了县衙。彼时祝缨才吩咐完了一天的公务,让大家抓紧着干,今天早些落衙,也好准备晚宴。 话音刚落,侯五亲自跑过来说:“大人,那个洞主来了!” 祝缨道:“快请。” 一面站在了廊下亲自迎接。 阿苏洞主看起来又瘦了一点,不过精神还好,这天没下雨,他的步子也显得轻快了一些。 祝缨拱手道:“洞主此来,荣幸之至。” 然后才与他转了奇霞语交谈。洞主仗着没几个听得懂他的话,也就豪爽地与祝缨谈话:“小妹回家说县令很公道,比见过的官儿都好。我就亲自来了。” “太夸奖我了。请。本来想洞主走了这么远的路,先歇一下,晚上好好喝酒说话的。” “你又不能喝,”洞主取笑一声,“我可不敢让你说破我的心事。哎,县令看我有什么心事?” 祝缨道:“洞主会自己说的。” 说话间到了小花厅,两人坐下,上了茶,洞主喝了一口,说:“比我的茶味道好,可我的茶种得不比别人的差。” “炒制的原因。” “是呢,不会弄,好东西都糟蹋了。”阿苏洞主感慨一句,很快切入了正题,“喝酒闲人太多,还是与县令直说了方便——咱们几次交易都还算不错吧?” “当然。”祝缨心中已有了猜测,几次?是想经常吗? “这样也太麻烦了,你城里的市集就很好。” “洞主是说设一个专供交易的市集?” 阿苏洞主点头:“对。以前就几个小商人来回的跑,想要这个也没有,那个也没有。” “赵沣不好吗?” 阿苏洞主没有否认赵沣也做过中人的活计,道:“好,还不够。”有许多朝廷严令禁止的交易比如盐铁,本地也不产,赵沣想交易都得再中转倒手,他做不来。因为前前前前任知府干的破事以及互相劫掠,山上山下互相之间也没太多的信任,这都不是赵沣一个当地的地主能够解决的。且阿苏洞主又另有盘算,是必得与官府打交道的。 “我要好好想想,哪怕我答应了,也需要好好安排。” “好!我多住几天,等县令的消息。能等得到吗?” “可以。” 第151章 盘算 送走阿苏洞主,祝缨的行程并没有受到影响,她依旧去田里看了一回。单八等人都在,请来的本县老农赵老翁却不见了人影。 单八等人正坐在地头闲聊,看到她都站起来:“大人。” “赵老翁呢?” 单六道:“他老人家可忙,得进县逛逛喝茶哩。”说话就被单八在背后捅了一指。 祝缨失笑,与他们聊了一会儿。这片地里的庄稼长得有好有差,单八道:“有些还不合适。” 这个话题他们讨论过几次了,本地多少年的经验,水稻是最合适的主粮,一切其他作物都不能同水稻的种植冲突。一共就这么多的耕地,同一段时间就只能种一种作物。最好的土地和灌溉只能留给水稻,其他的作物要么拣水稻剩下的时间,要么拣水稻不用的地。 祝缨希望能够一年种两次庄稼,这样就能收获两次。这也不是她的独创,之前也听说过有的地方种成过,但是道听途说以及别人的经验是不能完全照搬的。所谓“橘生淮南”,是先人早就知道的事实,北方的作物到了南方也会有类似的问题。 就这么一块地,想种两茬就得卡准了时间,而南北气候的差异让这个时间无法照搬,只能凭“南方热些早播种”之类推算之后试种。 祝缨道:“所以才要试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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