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要县衙代付的,最后再问,你家这几个租金用什么样的方式支付? 看着复杂,但是条理清晰半天就给算完了。租户现在付不起的部分由县衙垫付,秋收后统一催收。她会适当收一点利息,为的是防止有人占这项惠民之政的便宜,反而侵占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的机会。 最后算的是赵苏家的以及通过他们家从他舅舅家租的牛,因为当时说的是租,双方都是为了留个引子好说话,所以还要商议怎么个归还法。顾翁等人结清了自己的租金款子并不走,也想听一耳朵。 赵苏也坦然地与祁泰对账,他行走县衙多时已知祁泰之为人,礼貌招呼之后便不废话,与祁泰将账结清。他想了一下,刚才顾翁等人要钱的多,要米的少,多半是打着橘子的主意。做生意是要本钱的,虽然本地的财主们手里的橘子是极多的,但是赵苏敢打赌,他们与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我还可以从本乡收购散户手里的橘子呢?赚的利不就是我的了么? 赵苏毫不犹豫地说:“我要米和布。” 祝缨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回避,目光与祝缨一碰。祝缨道:“给他开条子。”钱能当面点,铜钱的体积比起米和布来还算小的,这一笔的租金折合成米和布来十个赵苏也不好搬,得用车。所以开条子,让他拿着条子去库里领。 赵苏接了条子之后,本县所有的租金就都结算完了,顾翁等人都说:“今日功德圆满矣!” 祝缨道:“还有一件事,这一份是从山上租来的,得还。” 顾翁、赵翁、张翁等几个老者齐声道:“不可!”这回他们可不管赵苏这个毛头小子的面子了,说:“上次就遇险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等等。 祝缨道:“我知道诸位父老关心我,但做人要守信,要讲义。既已约定了到时归还,怎么可以不亲自去呢?以后是以后,今年我必要亲自去的。” 赵苏适时站出来道:“儿以身家性命担保,必保义父安全归来!” 端的是掷地有声。 祝缨道:“哪里就这么严重了?诸位不必多言,等我回来,咱们再说说橘子的事儿。上回说了我的想法,诸位有什么异议么?” 顾翁等人都选择相信她这一次,都说:“没有。” 祝缨道:“那就劳烦诸位相帮账史们拢一个数给我。” 果树这东西在大部分地区不是主要产业,农桑为本、农桑为本,还是以种庄稼——本地主要是水稻——和织布为主。一些人种麻,一些人种桑养蚕。许多地方官都如祝缨一样,只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能反应过来农桑的重要,会下令保护耕地的面积,制止过分侵占耕地。 又有朝廷考核里劝课农桑是基础的一条,所以许多地方对果树之类的种植并不热心,统计是不准确的。 顾翁等人带着担忧同意了,顾翁又挺身而出,道:“老朽家中还有几个壮丁!”他又对赵苏道:“不是不信你呀,令舅家也有些麻烦哩,我们只要县令大人好好的回来。”一时乡绅们都响应。 赵苏板着脸道:“我家护院更娴熟些。” 祝缨看他们争执了一阵儿,伸出双手虚虚往下一压,场面安静了下来。祝缨道:“别惊着了人,我还没那么小气。” 她对顾翁等人说:“拢好了数,安心等我回来。” 又对赵苏说:“让你父亲准备好。” 福禄县就在她的一言堂之下将事情给定下来了。 ………… 祝缨命人把从阿苏洞主那里租来的牛马拢起来,趁这功夫她又去了一趟县学。 才进县学就被博士和助教一左一右包抄。两人将她迎了进来,进了门才说:“大人,听说您又要以身犯险,再会獠人?” 祝缨道:“这又是哪里听来的?” “您不去了?” “我与洞主会面也不是什么险事。” 二位一听,仿佛天要塌下来了:“不可不可!”左劝右劝,与顾翁等人说的也是差不多,都是觉得太凶险,不值得,福禄县需要祝县令等等。 博士、助教的感触可比乡绅们深得多,乡绅们还要时不时被她打压,县学感受到的是纯粹的好。二人学问极其一般,但能看得出好歹,无论是国子监的书还是王云鹤的文,都是十分难得的好东西。又给县学正风气,又给县学拨钱粮,还关心贫寒学子。 这样的县令可不能出事! 博士见说不通,也不往前走了,反身把大门关了,摆出个车裂的姿势将身子往关上的大门上一贴,一副“从我尸体上踩过去”的架式。 祝缨道:“还去不去跟学生们说话了?有大事。” 博士被骗进了讲堂。 学生们聚齐了,已有参与了结清租金的学生将祝缨要去西乡再见“獠人”的消息飞了出来。破天荒的,许多学生围着赵苏询问:“是真是假?你家里准备得好么?”“是不是你怂恿的?” 赵苏平常与他们乃是“君子之交”寡淡得很,此时也难得回了一句:“谁能怂恿得动我义父?” 学生们仍是担心。 直到祝缨亲自来了。 博士与助教也没能压得住他们叽叽喳喳,祝缨道:“安静。”他们才渐渐止住了声。 祝缨就宣布了南府给她发的公文:“好好温书,府学有缺额,有心一试者我亲自送他去府城应选。想去的,跟博士报个名,等我回来你们考个试,摸个底。” 这些学生一般都是考常科,祝缨考的那个明法科也算是常科。不过她情况跟这些人不一样,她那个身份是郑熹给她造假,最后的考试除了考试成绩是真的,别的没一样是真的,得另当别论。 正常而言,各级官学生算“生徒”,其他的野生的经各级地方考试被地方官员推荐的,算“贡士”。经选拔可送入京参与最后的考试,考过了就等着授官。理论上,各州县都可以送。实际上是有附属条件的,即名额分配。 总是大些的地方名额多,品级高一些的官员选拔、推荐出来的人机会更大。 以常理论,是府学的机会更多一些。 学生们有点坐不住了,祝缨见状便脚底抹油,溜了。经过上次劝说转科而无人问津之后她也算明白了,这些读书人的心是真的跟别人不一样的。那就让他们自己选吧,成不成的就怪不得她了。 赵苏没有参与讨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去找博士请了个假,说要亲自护送祝缨。博士看着他,脸色不善。 赵苏道:“大人前番全身而退,想必您也听说过大人在京城的事迹了,些许小事难不住他。笼子是关不住雄鹰的,这里也无人能左右他的意志。” 博士担忧又无奈,叹了口气:“你去吧,要几天假?” “大人什么时候回,学生便什么时候回。” “再过两天就要旬考了,你缺一次,要记成绩的。” “是。” 无故旷考要记过的,次数多了就会被清退,有原因旷考也会耽误排名,拿不到奖励。这两条赵苏都不怕,他旷考有理由,也不缺这个钱。 他告别了博士,先去县衙见祝缨。 祝缨正被张仙姑和祝大围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又要收拾行李?”“还要去西乡?”“你要上天啊?”“哎哟,这可怎么是好!”“不许去。” 赵苏来了,张仙姑还要埋怨他:“他是不是又来催你了?” 祝缨没有回答,借机逃了,到外书房里接见了赵苏。 赵苏一派沉着,一揖到地然后起身。祝缨问道:“有什么事儿?” 赵苏道:“义父,义父身系一县安危,乡老们说得没有错。” “嗯?” “所以儿想,如果义父同意,儿劝他们将地点改在西乡家中如何?” 祝缨道:“这是你的念头,还是你舅舅的意思?” 赵苏道:“是儿的想法。” “因为这个改地方就没意思啦。我见过他之后,倒是可以与他谈一谈‘以后’,现在不行。告诉你父亲,不要担忧。” “是。” “县学里请了假了吗?” “是,”赵苏又添了一句,“不会耽误学业的。” 祝缨道:“正好回去与你父亲商议一下,可以试一试府学了。” 赵苏道:“儿不想去府学,还是义父身边更好些。府学里的老师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又已习惯了县学,到了府学里又得重新开始了,府城里却未必有一个问我母系是何族何家的官长了。” 祝缨叹了口气:“也好。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是。” ………… 赵苏回家写信给他父亲,说了祝缨还要亲自去归还耕牛的事情。赵沣接到了信大吃一惊,对赵娘子道:“县令大人要亲自过来了。” 赵娘子道:“这倒是个能做大事的样子了!我喜欢!我这就对哥哥说去。” 赵沣道:“娘子且慢。” “怎么?” 赵沣道:“你说,请他们在咱们家会面怎么样?一则安全,二则大哥的身体也不如前了,正可先过来休息两天,养足了精神好与县令大人会面。” 赵娘子皱眉,道:“我去问问。” 她马上回娘家去见哥哥,阿苏洞主果如赵沣所言,看起来比与祝缨见面时憔悴了几分,头发胡子好像更白了,人也瘦了一点。 赵娘子说:“那边儿的县令要亲自来还耕牛了,还要见你一面。你见吗?” “当然是要见的。” 赵娘子道:“那——到我家行不?” “他是这么说的?” 赵娘子在哥哥的目光逼视下说了实话:“是你妹夫的念头,你也能先过去歇两天。” 洞主一摆手:“不用!还是照旧!多带些人去,提前清清道。” “哎……” 洞主也不知道外甥曾经对祝缨有过同样的建议,祝缨也不知道赵沣跟洞主说了同样的话,两人却很有默契地同时拒绝了。 消息传回祝缨便动身了。县城不大,县令带着二、三十号人出城,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关丞更是把消息通给了顾翁。 祝缨一行人出了城门,就见前面乌压压一大片人,领头的是顾翁等人,他们的身后都是青壮年。 顾翁上前拱手道:“大人,我等老了,就不当拖累了,这里有些人,您带走。”说完往身后一指,这些乡绅们凑了两、三百号青壮要护送她。 祝缨道:“别叫人小瞧了咱们。经过上一回的事儿,阿苏洞主会更小心的,我这回只会给上一次更安全。等我回来!”她坚决不肯,顾翁等人担心个半死,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她走。 洞主这里带着自己的念头,祝缨也有自己的想法。数日后,两人又在老地方见了。祝缨身边跟着个侯五,侯五的刀一直出鞘,小吴等人更是紧张得要死。 祝缨洞主见了面,她是叉手为礼,洞主抱了抱拳。祝缨的奇霞话说得还行,却先以官话与他打了招呼,赵家父子翻译。 祝缨看阿苏洞主,才一个春耕的功夫他就老了不少,算一算年纪,这个年纪受了伤确实更容易伤元气。她客气地问阿苏洞主身体恢复了没有。阿苏洞主答道:“你送的药很有用,我好得很快。” 然后才是说归还耕牛以及清算租金,这个时候祝缨说的时候也是讲的官话,还是由赵苏父子来翻译,说的与对乡绅们说的一样,一是致谢,二是算账,结算的方式也一样。 赵苏结算过自家的租金对步骤很熟悉,跟舅舅说得明白。阿苏洞主道:“我要米。” 祝缨道:“好!” 还是由赵沣先垫付,然后祝缨写条子,赵沣去县里领,又或者拿这个条子抵秋天的租赋,都可以。条子也不算白条,因为官府到秋天的时候确实是要征税的,征的米还得往来运输,一般运费都算到交粮人的头上。如果赵沣家现在不缺这口粮,抵账还是划算的。 这件事儿说完,祝缨才改了奇霞话跟阿苏洞主说点家常,告诉他大家现在也算一家人了,他外甥是自己义子。 阿苏洞主也没有生气,看看赵苏说:“因为我们,这孩子过得有点苦。” “吃三番苦头,”祝缨说,“两边都不当他是自己人,无知的人都骂他是对头家的,然后再多骂一个他自身。” 阿苏洞主道:“我的妹妹是我养大的,她的儿子过得不好我也很心痛。都是因为我们把对方当成了敌人。” 祝缨道:“是以前他们做错了,不干你事。” 阿苏洞主道:“我年轻的时候,听说我阿爸死了,想把仇人放到铁锅里烧上三天、想把他放血祭天、想叫他一辈子被镇在山下灵魂永远不能解脱!几十年过去了,恨还是恨的,人总要为孩子们想一想。” 祝缨道:“一个人要是没有爱恨就太可怕了。” 阿苏洞主道:“县令说互不劫掠时,我就很欢喜。县令说要牛马,我也没有拒绝。” 祝缨识趣地问道:“春耕对我很重要,那我有什么能为洞主做的吗?” 阿苏洞主道:“可以做其他的交易吗?” 祝缨道:“你想做什么交易?西乡这里还不够你交易的吗?” 阿苏洞主道:“山货,山里的东西,只要我们有的,换山下的盐、米、铁。这买卖他们做不来。” 祝缨问道:“要多少?” 阿苏洞主道:“当然是越多越好啦。” 祝缨道:“那可未必成。这三样朝廷都有限制,哪里都不能大笔交易。” “是啊,所以才找到县令,”阿苏洞主渐露疲态,说,“可以先少一些,就像这回的牛马,以后再多。只要县令愿意,我让小妹与县令仔细说。” 祝缨说话也不兜圈子:“她能代表你做所有的决定吗?如果不能,就不必谈了。” “能。” “好。” 祝缨这里交出耕牛、马,阿苏洞主那里留下女儿。祝缨是要到赵沣家住一晚再启程回县城的,赵娘子担心哥哥的身体,坚持让哥哥到自己家里住一天。洞主和祝缨对望一眼,也答应了。 当晚祝缨与洞主也不多聊,她看出来洞主的身体不太适合多聊便自己休息去了。自从回到赵沣的庄园里,所有的随从都松了一口气。同行的人都不懂奇霞话,压根不知道祝缨后来跟阿苏洞主谈了什么,只当是后续的寒暄。大家紧张了一天,都休息去了。 阿苏洞主与赵家这边却没能休息好。 “小妹”抓紧最后的时间与父亲再确定一下商谈的底线。阿苏洞主已经很疲惫了,他说:“以后整个寨子、整个家都是你来掌管,你定。” 赵家人商量的是府学的事,赵苏自己拿了主意已同祝缨说了自己不去府学的决定,回家之后还是向父母通报了这件事。赵娘子对去不去府学并不热衷,赵沣却左右为难,一个人几乎要为难成两半了:“哎,去了府学又怕县令大人多心不想,不去又实在不甘心。” 赵苏道:“我不去。” “再想想?能不能说动县令大人。” 赵苏道:“我去府城走一遭长长见识是可以的,府学未必会想要我、我也未必能进得去。府学未必就如县学了,义父的来头很大,府学里的学问未必就如他。到了府学,里面的人也未必重视我,在县学,义父就不会忽略我。” “是这样吗?” 赵苏道:“义父在县学里讲课,稿子是京城的王相公写的。府学里这些人,哪个能比得上他?” “是吗?!!!”赵沣很震惊。“有京城关系”跟“拿得到王相公的手书”是两回事,往京城送礼拍马屁也是跟京城有关系,能从丞相手里要文章那就不是一般的关系了,至少得是半个弟子。官员虽然喜欢“教化”,但是对于“治学”还是很讲究流派门阀的。 赵沣飞快地坚定了意志:“好!就留在县里!” …………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得很早,阿苏洞主不急着回去,祝缨却要往回赶了,再不回去她怕顾翁他们杀过来。 阿苏洞主亲自为女儿送行,在庄园门外的大路连上,他拉着女儿的手说:“稳住。” “是。” 然后他郑重地将女儿介绍给祝缨:“这是我的小女儿。” 祝缨问道:“不知道怎么称呼?” “小妹。” 祝缨道:“是我没说明白,我是问,令嫒有什么名号,就是,名字也行。她既代你行权,则与我定约须用她自己的名。世‘小妹’那么多,总要有个区分,有她自己的与众不同。” “小妹”笑得十分灿烂:“我没有你们下山人的名字,要不就起一个吧。我是阿苏家,在你们那里写做‘阿苏’看你们山下的‘蘇’字很好,有鱼有禾,就姓苏好了。” “名字呢?” “小妹”沉默了一下,说:“我自己想了一些,总觉得都不合适,都说你有本事,你给我起一个吧。” 她其实有名字的,大家小妹小妹的叫,她在阿苏家的名字意译是“彩色的鸟”,因为她娘生她之前梦到了一只五彩的鸟嘎嘎叫着飞过她家房顶。不过出于一种隐秘的禁忌,她没有讲。 祝缨就问阿苏洞主:“名字可以这么起的吗?” 阿苏洞主点点头:“你可以的。” 祝缨的学问也就那样了,便说:“‘媛’可以吗?” “什么意思?”“小妹”懂一些山下语言,也略识一些文字,不过不精。 祝缨道:“美好。”贤媛淑女,但她不喜欢贤淑。有个媛字就可以了。 “小妹”道:“……苏……媛?” “嗯。” 苏媛笑道:“好,那我就叫苏媛了。” 名字也定了,苏媛这一次就作为她父亲的正式代表带着自己的随从,一路跟着祝缨回县城去了。 ………… 一路上,苏媛都表现得即活泼又克制,她的眼睛好奇地到处看,却又不叽叽喳喳。她留意看着四周,与上一次是大不同了。山下春耕她是知道的,山上也会开垦出小块的土地种一些粮食之类。 但是山上的产量总不如山下。 山下的秩序比上次又更好了一些,一个好的官员确实能够让一个地方好起来。苏媛想。 汪县令任上的时候,她也下山过几次,每一次都觉得也还可以。她想:我的哥哥们总比姓汪的县令强,却总要忧虑不能保住山寨。这山下一定有什么秘密,可以让一个寨子、一个家,在有平庸家主的时候也还能够延续。 祝缨没有她那么多的心思,通商好啊,绑得越紧越好。 她也不怕这事坏规矩,朝廷规定盐铁官卖,买卖得经官方的许可,粮食可以买卖,但是如果有太大笔的交易必会被监控。而对“敌国”是会实施最严厉的禁止贸易。 这里有一个漏洞,奇霞族、整个“獠人”不算敌国,北边西边的才需要特批榷场,否则就是走私。“獠人”以前跟朝廷的关系还算凑合,甚至愿意给朝廷交点纳白翎子野鸡之类的东西,彼此间有少量的合法交易。否则朝廷官员也不能把人家首领骗过来喝酒。 在首领被阴谋烧死之后,各族跟官府翻脸,往山下劫掠烧杀报仇,朝廷又调了官员来镇压。你来我往互相打了好几年,朝廷终于弄明白是谁闯了祸、白花了朝廷多少军费、白死了多少人,将那个报功受赏的货贬为庶人、发配三千里。 此后,这事就这么含糊着,各族不再跟官府维持面子情但也不再过分掳掠——朝廷瞪起眼来各族还是吃了大亏的,朝廷也不再围剿——上回太花钱了。 就这么晾着,“獠人”既没有一个国号,也没有一个共主,更没有谁自号称王,朝廷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朝廷既没有再派兵围剿,也没有官员再过来惹事生非,福禄县没什么驻军就是这个原因。各族也默契地当官府不存在。 所以“獠人”虽也是蔑称,却不是“敌国”,甚至还是可以“羁縻”的。与他们交易少量的米、铁、盐之类,并不会犯朝廷忌讳,不过祝缨打算跟朝廷说一声:我跟山上那些人把关系又拉回来一点了。 至于其他商品的交易就更不用限制了。 不过盐、铁、米的数目得有个说法,祝缨还想跟他们换点牛马之类,又想要点山里的特产。所谓山珍海味,山珍也挺值钱的,捎搭着倒腾点儿也能挣俩钱。再有,不知道山上能不能种树的?果树也行,她还见过有山上种茶树的……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到了县城。 离县城还有几里地的时候,就已经有路过的百姓认出了祝缨,即随欢呼一声:“县令大人回来了!!!” 然后飞奔回去报信。 一时之间整个县城都热闹了,大家又聚在大路上等着围观她。 祝缨对苏媛道:“我安排住你驿馆,好么?” 苏媛道:“好。” 祝缨对莫主簿和赵苏道:“你们两个陪同苏娘子去驿馆安歇,苏娘子,且去驿馆安歇。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只管说。” 苏媛笑道:“好。” 她跟着莫主簿和赵苏到了驿馆,见这县里的驿馆跟赵苏家也差不多,让随从们安放行李,她自己却换了一身衣服,改了发式,俨然是一个下山的普通小娘子了。 她也不用人陪同,带着把刀,自己悄悄地出了驿馆又在县城里逛了起来。与人商谈之前总得摸摸底,不知道有些日子没过来,这县令将这县城又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次街上的人,看着穿得比上次要好了那么一点,看起来也更有精神了…… 县城不大,很快就逛到了市集那里,看到了识字碑,这是上次她来没见着的。她扯了个路人问道:“那是什么?” 路人道:“县令大人立的十字碑呢!还有个十字歌儿唱着,照着,你就知道哪个字是哪个字了。” “歌呢?” 路人道:“我还没学呢。” 苏媛哑然,心道:识字歌,那是什么东西?很难学的吗? 第148章 忙碌 苏媛对“识字歌”与“识字碑”十分好奇。 她往识字碑那里看去,识字碑前也有几个人在看,有人在读,也有人瞅一眼就离开了。她挤上前去,碑上的字她能认得一大半,少数几个不认得的也能根据上下文的意思稍稍猜到。心道:也不难嘛! 站着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忽地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忧愁。 最后,她转身离开了识字碑,想往市集里去看看山下又有什么新东西、新变化了。 转了一圈,发现变化不大,特别新奇的也不多,但是集市上的人看起来与街上的人一样,都比以前更舒展、精神了一些。有一个好的官员管理,百姓自己不觉得,外人一看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在县城转了半圈之后,她回到了驿馆,吃了饭就去找表哥赵苏。 赵苏正在家里温习功课,才翻两页书,表妹就找上门来了。赵苏掩上书,接待了苏媛。 兄妹俩坐下来,赵苏先问苏媛:“休息得怎么样了?” “我本来也不累。” 赵苏问道:“你准备名帖了吗?” 苏媛道:“嗯?就是常见你们送来送去的那个?” 奇霞无文字,自然也就没有名帖这种东西。 赵苏道:“对。这是礼仪,也是约定、表记。哪怕人见不着面,见着了帖子也知道你来过了。” “我知道这东西的用处,好吧,既然来了,就照这里的规矩来,也不算不对。” 她忽然笑了起来:“他管的地方也不比咱们家更大,人也未必比咱们家的人更多呢。” 赵苏心里别扭了起来,说:“管得好就行。” 苏媛低声道:“是啊。咱们就是缺这样的人。唉,连个文字都没有。” 赵苏对这一声“咱们”没有太大的触动,向来都是一边骂他“獠女之子”另一边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青蛙”——山下人住洼地、洼地里养青蛙,然后两边都有人骂他是“杂种”。有人跟他说“咱们”的时候,他通常会非常的警惕,因为这代表有人要拉拢他了或许要把他当枪使。也就父亲更在意他,母亲还总是惦记着山上舅舅家。 哪怕是亲表妹说“咱们”他都不自觉地警惕起来,含糊地应道:“没有文字是麻烦些。” 苏媛摇头:“比麻烦还要大一些,我说不清,但道理我懂的,咱们比山下人差得太多了。我学这边的话,好些词句都不明白,咱们的话里也没这个东西,要看到了事儿才懂,像个傻子。” 赵苏道:“现在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就行。”义父说过,并不是福禄县的人比别人蠢,只是没见过罢了。现在见过了、知道了,就该走下一程了。 苏媛道:“我为文字的事儿发过愁,咱们自己没有文字,寨子的别人可以不用文字,但是咱家不同,家里要管许多事,事情越来越多,没有文字就只靠脑子记,过不一阵儿就记乱了。我想自己造一套文字,可这太难了!” 赵苏心底有些诧异,没想到苏媛还曾有过这样的雄心壮志。他想,倒是个好想法,可惜你现在的本事确实是不不行的。 他说:“就算创制出来,用的人少了,不久也就没了。”现成的例子就是福禄县了,福禄县里读书识字的人不算少了,比起到外更繁华的地方呢?无论是官话嘴皮子还是文章笔杆子,都差得远了。用进废退,各处皆然。 苏媛道:“我曾想过借用山下文字,两边的话不是一一对应的。用山下文字标记音标,一个音又有数个字对应,也是乱七八糟。抛弃祖先的语言统统改用山下的语言、文字,倒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又不甘心。” 赵苏一向知道苏媛不是个一般的女子,她有这样的想法还是让赵苏对这个表妹有丝刮目相看。不过他很快又回转了心意,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你现在着急对你自己没好处,还是先办好眼下的事儿,一件一件来。” 苏媛道:“我来找表哥就是为了眼下的事情——你说,这位县令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问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苏。虽然之前也在赵宅住了一些时日,也会有书信往来、姑姑口述,她还是想当面问赵苏。文字有千般好,终不如面对面能够感受到对面的情绪。当面问,对方没有掩饰的时间。 赵苏也看着她,说:“你问的什么?” “什么都行。” 赵苏道:“你已见过他了。” 苏媛道:“嗯,我是想知道,他究竟可靠不可靠?” 赵苏道:“什么才算可靠?你的亲哥哥可靠吗?” 苏媛也没了灿烂的笑容,道:“是啊,人都有可靠的地方,也都有不可靠的地方。哥哥是自家人,本事又不可靠。这一位本事可靠,又不是自家人。” 赵苏问道:“你可靠吗?你对义父而言是个可靠的人吗?” 苏媛认真地问:“这是你在问,还是代他问的?” 赵苏问道:“有区别吗?我看不透他,不过他绝不是个任人摆弄的人。你、舅舅你们住在山上是能看着山下对着山下的人指指点点,可莫要以为住得高就真的比别人厉害了。” 苏媛道:“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实话实说就是生气了?生气的是你。” 苏媛道:“好吧,咱们都不生气。他能帮到咱们,我对他本也没有恶意,只是想做交易前多知道些事儿,才好准备。” 赵苏夹在父系与母系之间心稍偏向父系,对母系也不是全无情感,但被表妹这么说他又不自觉不喜欢起来,并不想偏帮表妹。口上说:“你这次难道打算做大买卖?如果不是,一次交易做下来,也就知道为人了。上回交易不就很顺利么?” 苏媛见从他这里问不出话来,心道:这一次本来也是为了再试探一回的。表哥到底是在山下长大的…… 她不知道赵苏的心里很明白,两边都要从他这里套取些对方的情报,祝缨还让他写下来,他本就这个尴尬的身份,早习惯了。只是双方做法有差异,祝缨能给他的好处更多,让他写的时候也有点为奇霞族“正名”的意思,多少有些诚意在内。表妹的话里就没这层意思,一味只问义父情况,并不提还能给些许好处。 虽然他知道,义父如果能够有个“安抚獠人”的政绩,对仕途是很有利的。可人家做得好看,且不似作伪。 他更欣赏祝缨的做法。 苏媛笑道:“好吧,你说的对,我先与他交易就能看看人品啦。上回有姑父和你做中人,这回可是我自己来了。你说的名帖要怎么写?” ………… 祝缨第二天收到了苏媛的名帖,是赵苏代写的字,帖子却是苏媛派人来投的。 来人投帖,询问什么时候能够见祝缨,苏媛想与她面谈交易的细节。 祝缨派人跟着去驿馆回话:“只要苏娘子准备好了这两天都可以,详情面谈。” 那边苏媛当天下午就到了县衙,此时赵苏正在县学里上课,二人中间并不用翻译。祝缨这边有关丞、莫主簿等人相陪,苏媛则带着自己的随从。 此时,她才向祝缨介绍了她的随从,侍女们不提,她指着一个中年男子介绍:“这位是我阿爸信任的……嗯,帮手?” 祝缨好心地纠正:“辅佐?” 苏媛道:“对。他的名字用你们的话说,是树的意思。” 男子并不很魁梧,却显出一种别样的精明,也穿着带着绣纹的奇霞族的衣裳,也会说一点福禄的方言。他用方言向祝缨问好,关丞等人听了一阵轻松。他们很怕什么都听不懂。 祝缨道:“既然能听得懂,可就太好啦。请坐。” 宾主坐定,由关丞先代祝缨说:“不知娘子此来,有何指教?” 那边是那位树老兄代苏媛说:“县令与我们洞主答应了交易的事儿。” 他两人先开了个场,苏媛道:“早就有话,那咱们就说说怎么交易?” 祝缨道:“这里有几条,要同苏娘子讲清。苏娘子说的能做主,也是要报给令尊的,我这里谈下的,也必须报给朝廷。是不是?苏娘子之前如果试着交易过就应该知道,无论是盐铁还是米,朝廷都不会准许随便交易。” 苏媛道:“不错。” 祝缨道:“要报朝廷,我就得向朝廷说明你族的情状,你族姓名,来历过往、人口,你父姓名。人口你给我个约数,不要虚报。你一旦虚报得太多,这件事情就不归我管了,你就要重头再来与府里、州里打交道了。他们好不好相处你比我清楚。” 苏媛认真地听着,皱眉道:“什么都要告诉你?” 祝缨道:“也不必,知道得太多了会把人吓跑的。” 苏媛笑了与“树兄”对望一眼,对祝缨说:“好。” 祝缨道:“你们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你写,我报。快马进京,半月可回。” 苏媛道:“你能交易多少?” “你要多少?价怎么算?” 苏媛道:“只要是山货,都行。也有牛马、也有木材、也有茶、你们也常有人进山采药,你可说,我看有没有。我就要盐、铁、米。” 祝缨招来了祁泰,那苏媛就叫上了树兄,两人开始讨价还价,祁泰是个不会交际的人,就会死咬着底价,气得树兄用奇霞话开始骂,祁泰又听不懂。祝缨听得心里暗乐。 最终谈下来,苏媛那里的情况就让赵苏写个片子,祝缨这里将两边谈妥的情况往政事堂报一下,然后两边交易。福禄县自己也不产铁矿也不产盐,祝缨也是从中转手的,所以得得到批准。 本次是一次性的交易。 祝缨接着就召来了赵苏,道:“你们兄妹都认识,不须我多言啦,有一件事我们想托你来办。你代你舅父写一份陈情表,详述部族实情,写明所请之事。” 苏媛也说:“表哥,那东西我不会写,还请你来写。” 奇霞族的情况赵苏早就准备好了,他写的时候心里矛盾得紧,他下意识里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像是舅家叛徒。一直犹豫着没往上交。 现在看到表妹也在,显是谈妥了两家都同意,他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赵苏心里有稿子,当场一挥而就,捧给祝缨看。祝缨拿起来说:“改一改。” 赵苏忙问:“要怎么改?” 祝缨指着他这一篇说:“喏,开头要敬问陛下。这里,要写明阿苏家二十年来是与朝廷为善的、是向慕王化的。再有,这里,写铁器一则是为学习耕种,二则是为守卫家园,因为周围还有许多不服的部族,会侵扰阿苏家。人口户数如果不准,就不要报这么多,这里,最后要署上你舅舅的名字。” 一一给他指正了,让他改一下,主旨是要把皇帝抬出来好好敬一敬,然后是表白对朝廷没有任何的恶意,是敬畏朝廷的、是需要朝廷的,是想与朝廷好好相处的。 原本是个介绍情况的片子,到了祝缨手里最后变成了一份“陈情表”,亦可视作一部“獠人”对朝廷示好、隐有归顺之意的表章。这可是自上回“獠乱”之后朝廷首次收到了“獠人”的上表。 都改好了,祝缨再自己写一篇公文,一并送到京城。 ……………… 政事堂接到祝缨发过来的公文,经手人看到“福禄县”就乐了,戳戳旁边的人:“来了!” 旁边的人道:“什么来了?你又闹,瞧,我写得好好的字被你蹭坏了。” “你重写就是!看,福禄县又来了!哈哈,有好戏看了!” “这两个ying,可真是冤家了。”另一人也笑了。 就在前几天,段婴又有事迹传到了京城,他管理一地做得还算不错,今春刚刚协助守军击退了一股袭扰边境的胡骑,可谓守城有功。 两人挤眉弄眼,将这公文放到了一叠文书的上面,王云鹤能够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然后就等着看好戏了。 王云鹤从朝上回来,拿起这一份公文,看到“福禄县”三个字也笑了。不紧不慢地打开,仔细地看着,忽然叹道:“这是用心了呀!” 陈峦已渐渐淡出,就差把亲儿子调回京升一级自己就休致了,他不急着问有什么事儿,施鲲先问了:“谁?” 王云鹤道:“福禄县。” “哦!他!”施鲲说,“一向是个用心的人,又干什么了?” “獠人。”王云鹤说。 施鲲想了一下,才紧张地问:“怎么?他把獠人怎么了?!!!” 陈峦听到福禄县也踱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以两人对祝缨的了解,她身边必是事故不断的。几十年前獠人首领被烧死,事情就闹得很大,闯祸的人也是个有上进心的,他们担心祝缨这回再闹个更大的。 两人急急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却是申请与一个“奇霞族”交易的事情。 “奇霞族?是什么?哪里冒出来的?”陈峦说。 王云鹤就又拿出来公文中随附的文书,一共是两篇,第一篇就是“陈情表”,以洞主的口气写请求交易一些盐铁。 这一篇里有“自述”“奇霞族”情况的内容,奇霞族是美玉的意思,又有什么勇健族之类的。奇霞族也分各家首领,现在这个是阿苏家的。所谓“獠人”占地极广,据粗略的统计得有两州左右,不过其中多山,道路崎岖难行,朝廷不得深入,所以详细的图纸还是画不出来的。就这奇霞族人口众多,估计得一万户以上,阿苏家有个四、五千户。别的族有大有小,也有上万户的,小的就几百户。 第二篇是祝缨自己写的,祝缨现在接触的是阿苏家,有这么一点需要,她来做个申请,为的是换取一些牛马,福禄县缺耕种用的畜力。今年春天她只得向富户租借调剂,才能让贫户也用上耕牛。又写之前已与阿苏家有过一次交易,就是租用阿苏家的牛马,彼此信用都还可靠。 奇霞族没有文字,所以户口统计不严密,数字是约数。她也是根据多方询问估了个数等等。 她又写,这份阿苏家族长写的奏表,乃是族长外甥执笔,孩子已经在县学上了一年学了。 政事堂三人见了,又惊又喜,又都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倒不辜负了我们将这些年轻人派出京去。” 陈峦指着陈情表上要求交易的数目说:“这个数目倒是识趣。” 一般蛮夷要东西很多是没有数的,有些就是故意多要一点,留点讨价还价的余地。还有是能要多少要多少尽量多要好倒手转卖。朝廷并不总是冤大头,有些东西还是特别的限制的。这里铁只先要个三百斤、盐要一百担、米要千石,并且不是要,还是交易,主要还是讨个“允许交易盐铁”,他们拿牛、马、茶、木材等来换。 王云鹤道:“没想到他能做到这样。”他本来只想让祝缨锻炼一下治理地方的能力,外族的事儿没想她能做到如何。他看得出来祝缨的长处在庶务上,所以给她一个偏僻的县去治理。没想到祝缨连对“獠人”都这么细致。朝廷当然知道“獠人”不是铁板一块,具体到族别、家别,语言、栖息之地面积有多大,尤其是户口数,数据还是不清的。祝缨报的这些虽然仍然粗糙,但已为“治理”提供了粗略的数据。 以王云鹤的估算,祝缨还得有后手,就像她在大理寺的时候,摸清了底就该下手了。大理寺最后在她的手里,多么的顺滑啊!王云鹤有点怀念掌京兆的时光,那时候的大理寺对他,比现在都乖。 施鲲感慨了一句:“能干的人到哪里都是能干的。” 陈峦道:“报给陛下吧。” 施鲲道:“好!” 皇帝有些年纪了,正是喜欢听到好消息、不喜欢听坏消息的时候,听王云鹤奏了,感兴趣地问:“是那个‘獠人’吗?是献了白雉的福禄县吗?” 王云鹤道:“是。” 皇帝又指着祝缨那封公文上的一处问:“獠人头人的外甥也做学生了?” “是。” 皇帝很高兴,又问:“户口数是真的吗?” 王云鹤道:“据三十年前旧档,彼时刺史奏报数目虽不精确,也言獠人各部有数百户至万户不等。多年繁衍,倒不是虚言。” 皇帝道:“很好。” 看着交易数目并不算大,便答允了,又说:“祝缨?人不错。果然是该在外面多做些实事的。” 王云鹤道:“年轻人面皮薄,做了好些事不好意思说。” “哦。” 王云鹤道:“臣听刘松年前两天在家里骂的来着。” “干刘松年何事?” 王云鹤道:“臣不能说,请陛下问刘松年。” 皇帝来了兴趣,道:“什么样人,能令刘松年詈骂?”命把刘松年传了过来。 刘松年正在琢磨着写一篇新的文章,祝缨把识字碑的碑文十六篇都给他拓了下来,仔细包好送给他看,又附了一篇表扬他的文章。刘松年虽然破口大骂,说:“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言而无信,小王八蛋!” 心里却有点得意,碑竟然真的立起来了!文人之爱,天下文宗也不能免俗。且看拓片刻得还挺不错的,不算对不起他的文字。写的那篇文章在刘松年看来,文采就那个样子了。字里行间明着挤兑他、暗中却是夸了他刘松年不为名利、做好事不留名,只是为了教化偏僻百姓。马屁拍得刘松年都不觉得这是马屁,要写个文认真骂一骂小王八蛋不讲信用。 被皇帝召的时候他还在奇怪:叫我何事?莫不是又要叫我拍他的马屁去了? 刘松年打起了拍皇帝马屁的腹稿。 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构思好,人也到了皇帝面前。 舞拜毕,皇帝道:“刘卿,快起来,有事问你。” 此时王云鹤等人奏完事都跑了,只有一个刘松年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问:“不知何事劳陛下垂询?” 皇帝就问:“祝缨怎么得罪你了?” 刘松年跳了起来:“必是王云鹤又说什么了!” 皇帝笑问:“究竟何事?” 自己干的好事,刘松年也不怕说,但仍然先要说几句:“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被皇帝再一催问,才气呼呼地说:“又被这小子骗了!”将识字碑的事说了,又说了自己明明叮咛了不许说是自己写的,偏偏要再写一篇文章来气自己。 皇帝问道:“什么识字碑篇?” 刘松年就将自己的底稿给皇帝看:“随手写的,勉强看吧。您看着,我找王云鹤算账去!” 皇帝道:“且慢!” 皇帝上了年纪,有点爱听好消息、爱热闹一点,脑子还没糊涂,第一篇满满的歌颂他,这让他对刘松年更加满意。接下来的数篇都是很浅显的内容,但是常识也都有了,还押韵。皇帝说:“你下了不少功夫啊。不过这……是不是杂了点儿?还数数?又有刑律?使民争讼,不是好事。” 刘松年道:“小子写信,有点可怜。他蹲路边看个农夫卖橘子,连数都数不好。就添了这一篇。又乡民蒙昧,使知朝廷法度。” 皇帝有问题,刘松年顺口就给解释了。皇帝道:“你们都很用心。那篇文字呢?” 刘松年很诧异,皇帝对一个县令不能这么关心吧?还是拿了来,皇帝看祝缨写的文字确实不够华美,但却轻松诙谐,显得与刘松年很熟。他问道:“你什么时候与这他这么熟稔了?” 刘松年道:“何曾熟了?不过见惯了假模假式想在我面前装个文人样子求一纸好评的人罢了。他不跟我装,我跟他说话也不用端着。” 皇帝道:“不是因为他能挨你的骂?” 刘松年不动声色,抱着自己的拓片走了,皇帝在背后说:“小气!” 刘松年头也不回,留给皇帝一个潇洒的背影,一骑绝尘去找王云鹤。 …………—— 祝缨不知道京城里还有这么一场,她并不想让识字碑的事情这么早就被拿出来显摆。现在有阿苏家这一件事就很不错了,识字碑的事儿她宁愿慢慢的传到京城,至少等福禄县的百姓能学会唱了这些歌再说。 京城批复没到。交易不好擅自进行,她现在正忙着另一件事——送本县愿意去府学一试的人到府城去。 从福禄县城到南府府城距离不算太远,就算坐车,跑快点也就在中途宿一夜。如果是骑马,祝缨的水平就是当天能到。但是福禄县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去过府城,祝缨又有其他的打算,决定亲自带他们去府城,同时由县衙给准备几辆马车,免得贫寒学子如甄琦还得靠两条腿走着去。 此时,京城的批复还没下来,她就请苏媛先在驿馆里住下,让花姐陪苏媛在县城里逛逛。自己姐姐陪着洞主女儿逛街,不算怠慢。 她先让小吴去万铁匠处取东西,小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仍然是去了。万铁匠见小吴要东西,便问:“也不知道大人要打这个做甚,都在这里了。”将一个破布包的一些叮当的东西递给了小吴。 小吴接了,拿到了县衙,祝缨又不在。 祝缨是去县学看名单去了,博士和助教最后攒出了一份想去府学一试的名单,表情十分陈痛。祝缨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第一个就是甄琦。 甄琦是县学所有学生里最用功的,当然资质也可以,总拿头名。到府学应该能选上,下一步就不好说了。除了他,县学里还有几个人,平时成绩也还不错,放到府城估计悬。此外,又有不在县学的书生,也想报名试一试府学,祝缨也都把他们给带上。 她拿了名单,说:“既然要试,都要用心,收拾好行李明天咱们就出发。车马费不用你们操心,无论考得如何,我都把他捎回来。”学生们都笑了,有些人无所谓,甄琦显得格外紧张。 祝缨前脚走,他后脚出了县学说是回家收拾衣裳。 才出县学大门,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大人,许咱们去府学么?” 完了!甄琦心中一紧!这是他娘!上一回要转科的时候,他是有些意动的,无他,家贫。以自己的资质,与人争进士很难,但如果转个其他的科,出头会更容易些。他也想过,县令大人敢让他们转科,或许会有些安排。县令大人自己就是个明法科,恐怕是有门路的。 但是他的母亲却认死理,必不肯让他转,险些以死相逼,甚至说:“便是县令大人也不能这样,你要不敢说,我去找他说去!半道上改行,哪有那么容易的?改完了,他一时得了面子,你的将来怎么办?这不是将人架到墙头上么?好容易你读书上头有出息,拼了一条命,咱们也不能毁了前程。我找他说去!你亲爹不是这县里人,你也不是,不归他管!” 此后他娘就有点防贼似的,总觉得县令大人要害她儿子。甄琦好说歹说,连蒙加骗,才没让他娘去找祝缨闹。 甄琦赶紧上前两步,听祝缨说:“当然。” 他娘陪着笑解释说:“大人,小妇人不是福禄县本县人,是改嫁过来的,前夫在邻县的,甄琦是前夫之子,不是本县人。” 祝缨说:“哦。”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甄琦,叹了口气,对甄琦招招手,问道:“你是自己上府城,还是跟我一道走?” 甄琦脸涨得通红:“大人,学生……” 祝缨道:“你不是本县人?那就不该在福禄县学里,也罢,你去考取府学吧。” 他娘当场磕头:“多谢大人。” 祝缨摆了摆手:“回去准备吧。” 跟着她的人、县学里送她出来的人都面露不忿之色,县学中的人虽然也对转科的事不热衷,却没什么人把这事记在心上,都不懂甄母之心,只道祝缨对县学极好,甄母这般做实在无礼,甄琦急不可待地要去府学也未免凉薄。 小吴轻声骂了一句:“小白眼儿狼。” 祝缨道:“胡说。” 小吴哼唧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祝缨转脸对博士等人道:“都回去准备吧,明天出发不要迟了。” 回到了县衙,祝缨又让小吴去找张翁来。张翁不明就里,他也不知道甄琦的事,祝缨却记得甄琦的继父是他的族亲,甄琦是蹭的他家的书读的。她开门见山地对张翁道:“张翁,甄琦是你家亲戚?” “算是吧。” “他母亲说,籍贯不在本县,则不是本县学生了,这是我的疏忽。” “害!当年带过来了,就算张家养子,虽不改姓,也是咱们养活的!” “不提这个了,那孩子是个孝子,他母亲为了孩子更好的前程也没有错。只不过我看他是不好意思再跟着我一同去府城了,你帮帮他的盘费吧。” 张翁肚里把甄母骂了一回,口上答应道:“是。” ………… 第二天,祝缨便带着一行人往府城去,赵苏此时亦随行。他不想去府学,但是跟着义父出行他是愿意的。 这些日子他深深明白,一个人做事漂不漂亮也与见识有关。譬如甄母,这老妇人得意儿子资质,一心想要儿子走坦途固然无错,只是事情做得不好看。他想自己常年在福禄县,见过的世面并不多,不如总在义父身边,也好多学些事。 祝缨也不拒绝,两人并辔而行。学生们都坐在几辆车里,甄琦母子则在前一天就自行前往了。 赵苏一路向祝缨请教一些事情,说的最多的还是阿苏家的事儿,他说:“不知义父对‘獠人’有何安排呢?” 祝缨道:“你看不出来?” 赵苏老老实实地说:“总要互相有些信任才好说下一步。” 祝缨道:“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只要你还是福禄县的百姓,就把心放到肚子里。” “我……” “嗯?你有旁的想法?有就趁早说,要是拖着我,我才要生气呢。” 赵苏摇摇头:“没有。”他是有一点想法的,他们家在双方当个中人是有利可图的,他不怕变化,但是希望这种变化对自己有利。 第二天,一行人到府城。府城果然比县城繁华许多。祝缨先把学生带到驿馆安顿,然后自己去拜见那位按照规矩生病的上司。 上司今天没病,见到她来了,笑道:“稀客稀客。” 祝缨也大大方方地道:“不敢,给您送人来了。” 上司道:“是什么人?” 祝缨道:“学生呀。您尽管挑!” 上司与祝缨也没什么大交情,但是考虑到每年送粮还要用祝缨去怼鲁刺史,他很关切地说:“你舍得?” 祝缨道:“福禄县多少年也没出什么英才了,放到府学里才更让人安心。” 两人哈哈一笑。 到了考试这一天,祝缨亲自把人送到考场外面,学生们都很感动。祝缨拿出个小布袋子,说:“来,一人一个,拿着,不算作弊。” 学生们一面伸手一面问道:“这是什么?” “福气。”祝缨笑道,捏着个铁皮打制的小橘子出来,橘子上面一面錾了个“福”字、一面錾了个“禄”字。 这是她让万铁匠给打的,可费了不少工呢! 一人一个让他们提着,橘子上还有梗有叶,伸出来的叶子上能搁支笔,就让它冒充个文具。考生们都笑着接了,祝缨道:“好好考。” 转头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祝缨道:“甄琦?” 甄琦站住了,旁边是他母亲送考,很紧张地看着祝缨。祝缨也捏了个铁橘子给他:“人人都有,这是你的。你的学问考上府学是没问题的。” 甄琦攥着橘子,垂泪哽咽:“大人。” 祝缨道:“去吧,别叫人说福禄县学无用,教出来的学生都考不上府学。” “是。” 祝缨也不在外面等,和赵苏两个人闲逛府城,这里与她上次来没有太大的差别,赵苏也来过府城,记忆却没有她这么清楚了。学生们在里面考试,祝缨就逛街,过不几日考完了出了结果,甄琦被选中了,但是名次竟然不如福禄县另一个学生好。 那个学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被选中,一时惊慌:“我、我是想来试一试手的。” 祝缨道:“试上了就上呗。”她看到大家围着这个学生恭喜,却又不理甄琦,就命人给甄琦送了一贯钱以做盘费。 顾同也是来“练手”的人,他小声说:“叛徒。” 祝缨道:“他怎么叛徒了?大家不是都来考的么?” 顾同也有点少爷脾气,道:“反正不对。” 祝缨道:“行了,甭怄气了,反正你们以后也不得见了,我还有正事儿呢。该回去了。” 顾同问道:“是这个事儿吗?”他提着小橘子问,他是顾家人,也知道一些事情。 祝缨道:“不是!”从他手里轻轻巧巧拿过小橘子走了。顾同跟在后面跳着脚的追:“大人,那是给了我的,可不能反悔。我总觉得拿着咱们县的橘子一定是会有福气的!” ………… 祝缨一路从府城又回到县里,京城的批复也下来了。不但同意了她与洞主所请交易之事,连申请的数目都没有打折扣。 祝缨命人将苏媛请到了县衙,告知她交易可以进行了。 苏媛这边也不含糊,道:“我们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交易?可不可以就在县城先订一些?我看县城也有铁匠铺,也有米仓,盐可以稍晚一些。我们的牛马现在就可以赶过来,要木头,运出来就要费些功夫。” 祝缨道:“可以。” 苏媛先挑了一些农具,其次又要了些兵器。祝缨遵循着朝廷的规定,可以给她箭头之类,却不卖弩给她,苏媛也没有过多的坚持,她要的更多的还是长刀。 过不数日,两下交割完毕。 苏媛也如祝缨上次那样亲自监督,直到最后一匹马被祝缨这边接收,她说:“好啦,你是个公平守信的人。” 祝缨问道:“那么,可以互相交换奴婢吗?” 苏媛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一出,没有马上拒绝,而是问道:“怎么交换?” “一换一。你能做主,现在就定下章程,需要请示令尊,也请带话给他,我等回话。”祝缨干脆地说。 这事儿是她吃亏,因为她手里没獠人奴婢,要从大户手里抠出来奴婢,得花钱买。经济越好的地方,越贵。亏得福禄县自去年起就有了盈余,不然她还真拿不出这一笔钱来。 苏媛点头道:“可以。”其实她也要自腰掏包的。诚然,山上奴隶最多的人是她们家,但是不是所有被抢的奴隶都在她家手上,她也得出点血跟人换。她答应这个是要顶住很大的压力的,想来她哥哥也不会很同意。 那位树老兄下意识地想阻拦,又忍住了。 祝缨问道:“怎么?” 苏媛道:“没事儿!就这么说定了!咱们还照上回交易的样子来?” “可以。我这里数目已经有了。” “好!等我将这批米运回去,再来。” “静候佳音。” 第149章 进展 与阿苏家几次接触都还算顺利,这样的买卖可以继续做下去,这对祝缨而言是个不错的消息。再继续接触下去,整个“獠人”不敢说,至少奇霞族、阿苏家是极有可能成为她的政绩的。如果让她在这里再多干些年月,跟整个“獠人”都联络上也不是不可能。 祝缨有点遗憾。 转念一想,自己这也算开了个好头,她就又释然了。 踱着轻快的步子到了后衙,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女人的笑声。迈进去一看,张仙姑正跟祁小娘子、小江、小黑丫头等人在说笑。 看到她进来,张仙姑道:“送走啦?” 祝缨往她身边一蹲,道:“嗯,走了。” 张仙姑伸手往她脑门儿上摸了一把,拿个帕子给她擦汗,说:“那你可能轻快些日子了。” 祝缨奇道:“我啥时不轻快了?” “三天两头不着家,别来也没几顿跟家里一起吃的,还说轻快呢?” 祝缨道:“在外面也不是累,”下句话她识趣地没说,换了个话题,“大姐呢?” “弄药呢。” “诶?谁病了?我没听说呀。” 张仙姑道:“非得病了再吃药么?是药茶,说试一试,喝着清热解毒祛湿,等到大夏天的时候更好。” “这个好,去年你们出去时都病了呢。” 张仙姑道:“就算不病,我也不想大夏天的出门儿,你也别出去。” 祝缨道:“那可不好说,我年中还得见刺史大人去呢,大夏天我准出门儿。” 一众人闲聊,杜大姐从厨房洗了一大盘水果出来,到了福禄县之后,吃水果可比在京兆方便多了,种类也更多。此时春末夏初,荔枝还没好,一些其他的水果陆续都下来了。什么枇杷、樱桃之类,又甜又好吃的。杜大姐另用个细竹蔑编的大盘子涮了一大竹盘子的桑葚出来,水还淅淅沥沥的往下滴。 祝缨拿起一个梨来,惊讶地道:“这会儿就有梨了?” 张仙姑道:“怎么就没有了?咱们在京,这会儿也能吃上呀,就是贵。”那会儿她舍不得买,后来祝缨管大理寺庶务了,家里就经常有稀罕东西了。 梨是秋天的水果,现在是春末了都,天都热了……祝缨若有所思。京城什么没有?她想的是福禄县。 祝缨道:“大姐不出来吃么?” 花姐也从房里出来了,笑着说:“来了来了。” 推了个小凳子给祝缨,祝缨一捞,塞到屁-股底下,张仙姑就喂她一颗桑葚:“你别上手了,一会儿沾了一手洗不掉叫人看着了不好。” 她喂一颗,祝缨吃一颗,边吃边让别人:“你们吃啊。小江?” 张仙姑笑道:“她都快气饱了,还吃呢?” 祝缨心道,你不是一直喜欢小丫一点的么?怎么跟她也说笑了?问道:“我听你们刚才笑来着,怎么生气的?” 张仙姑笑道:“学生太笨哩。” 她们又笑了一阵儿,小江才嘟囔着:“我教幺妹她们。她们学得倒快,可是唱出来之后就跟我教的不一样了。调儿错了,高高低低的还会自己变调我就不挑剔了。她们还自家叠词、重复句子,这就与碑上的字对不上了。我是想,照着官话的发音唱着歌,不但字能识了,口音也能改了。当初为了县学生的官话,您费多少心呢?可……” 一个唱歌音准、官话顺溜的小江,掰不过一个女监的方言,可就气着了。 祝缨正笑着,祝大哼着歌从外面进来了。小江
相关推荐:
奶爸搬运工
斗罗百战剑神
如何在移民飞船上吃到菠萝包
史前小地主
大人大人
完美蜕变:冷面伪天使
战锤:你们别叫我万机之神
男人不坏,男人不爱
千岁爷你有喜了
蜘蛛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