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桌,方桌四面本来配着长凳的,现在没有一条凳子上安稳地坐着人,他们有人曲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有人站起来,都对着一只粗瓷大碗叫着自己押的点数。 小吴拍着自己面前的光脊梁说:“喂!” “滚!” 小吴火了,退后一步,飞起一腿将他踩到了桌子上趴着!一声叮铃当啷,本来因为被扰了兴致很生气,腾地蹿了起来要打人的典狱们才攥起拳头就看清了来人! 原本火热的身心都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凉了。 祝缨看有人居然还想着把赌资悄悄揣起来,伸出食指点了点:“统统罚没!骰子烧了!一人二十板子!” 他们无力地辩解:“大人,咱们就无事的时候耍一耍。”“也不敢多赌。”等等。 一时哭号声起,打板子的人个个不惜力气。全衙就这里最闲,犯了事儿挨罚,他们自然也不会怜惜。看到同僚的份儿上,不多打就是了。典狱们哼哼唧唧,喊着“再也不敢了”“饶命”掺着一点儿作戏的成份。 女监那边听到动静,赶紧将针线活都收了,小心翼翼地站在门边等着。祝缨又往女监看了一圈,说:“洒扫整齐,过几天我还过来看。” “是。” 不多会儿外面二十板子打完,小吴来请示:“大人,他们这些人怎么处置?” 二十板子,不刻意放轻了手是得养伤的,他们现在走坐都困难了。祝缨道:“不是轮值么?把在家轮休的都叫回来当值。这些个!名字记下来,再犯事儿,都黜了去!” 典狱们求饶声更大,被小吴、童波等几人大声呵斥了才安静了下来。祝缨道:“以后他们的钱米只发一半,另一半送到他们家里,成亲的交给娘子、没成亲的交给父母、鳏居的交给子女。” 把人都赶了出去,等到轮休的人匆匆赶到,才说:“你们未必就不赌了,只是运气好没叫我撞见。既然运气好,就不打了,将这里洒扫好!杂草都除了!” 虽然来的是比较紧缺的工匠,但是祝缨也不能给他们与本地老农同样的待遇——新被子,派曹昌去县城的当铺里淘了些能用的旧铺盖先拿回来晒晾了,只等犯人到来。 等待的时候她也没有闲着,先出城看了一回旧营,旧营离县城不近,有个二、三十里的路,把祁泰等人也带上了。关丞在县衙当个内应,告诉顾翁等人今天没戏。 顾翁等人又有了小小的算盘。 春耕已有些时候了,大户人家的田地多牛马也多,他们是先尽着自家的田犁完了才会让牛马歇两天,然后出租。算算日子,按照事先的计划现在可以陆续闲下一些牲口了。 但是当祝缨跟祁泰去看了一回回来,这一天县城周围是无一家来报有牲口可以用来出租了。起初,祝缨也没有注意,但是春耕这件事是抢时间的,比原计划晚了三天还没有更多的牲口,祝缨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晚间吃饭的时候,花姐说:“白天我和杜大姐在外面买菜,有人向我们打听什么时候能租牲口。是有什么意外么?” 祝缨道:“恐怕是有了。” 这一回,她也不大猜得出来是为什么了。她有个好处,不懂就问,派了县衙中的官吏分别上门去询问。 关丞肚里知道,还是往顾翁家里走了一遍,对顾翁道:“大人问了。耕牛的事情是你自家提出来的,现在又反悔,你可别把事情做坏了!紧着些,把” “我自家田还没耕完么……”顾翁嘟囔一声,“可请‘好大儿’再去买牲口来。” 关丞哭笑不得:“您老多大岁数了?县令大人平日也待你不薄,意思意思得了,真要与他作对吗?那可别拖上我。” “薄不薄的,那看跟谁比。”顾翁虽是这么讲,仍然是如数准备好了耕牛,决定第二天亲自到县衙去以交耕牛为理由与祝缨好好说道说道。 ……—— 顾翁将主意都打完,却不知道还是慢了一步。 赵苏早他一步到了县衙。 门上衙役见了他都叫一声“小郎君”,眼神不能说有多么的敬畏,也收敛了一点以前看猴儿的好奇。赵苏点点头,问道:“义父今天没出去巡视吧?” 童立笑道:“没有,正在签押房哩。流放的犯人快到了,正在给他们准备差使,一到就要干活呢。” 赵苏到了签押房外,看到童波正站在外面,童波也对他叉手一礼,赵苏作了个手势示意小声一点,轻步上前,问道:“义父在忙着吗?” 童波道:“不碍的,公文都批完了。”说完向内通报。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仍等童波通报了才说:“进来吧。” 赵苏进来一礼,道:“义父。” 祝缨看看他,道:“来了?正要找你,过来看看。” 王云鹤是个守信的人,说了给她整理几篇新文章就真的抽空弄了几篇,也走驿站随着公文给送了过来。祝缨批完公文自己先看了一回,深觉王云鹤做丞相恐怕也如她做县令一般,都被这新职位上的新事情折腾得够呛,果然是更有体悟了。 她抽出第一篇来只让赵苏看第一页:“看一下。” 赵苏恭敬地接了,一看之下眼睛就粘在上面了。这文章字迹圆润流畅,内容与祝缨之前在县学讲过的几次是一脉相承!说得就更质朴而明晰,他才看入神,一页纸就看完了。 将纸还给祝缨,他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的其他字纸。祝缨忽然问道:“记下了多少?” 赵苏张张口,回忆了一下,道:“大概都记下了。” “唔,从头背给我听。” 赵苏又张张口,他记不错,离过目不忘仍差了一些。祝缨道:“没关系,记多少就背多少。从哪儿背起来的就从哪儿背。” 赵苏稳了稳神儿,慢慢背了几句,渐渐有点磕巴,约摸能复核出七、八成。祝缨道:“还可以。看得懂么?” “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文章,只觉得精深奥妙、返朴归真,与义父先前在县学讲的有些相似,不知是哪位大儒的杰作?” “王云鹤。”祝缨说。 赵苏哆嗦了一下:“王、王、王相公?” “春假回来,我会在县学里讲这些文章,能学到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是!”赵苏这一声说得就格外的真诚。 祝缨说:“五经背不顺,你是读不懂他的,只知道死读书、背死书,就更加读不明白了。” 赵苏真觉得这个义父拜得值!后悔没有献上白雉之时就拜了!那时候多好呀!还能搏个“单纯质朴”的名头,现在肯定是显得充满算计了。 他马上又说:“义父,儿又腾出些牲口来,想来县里还是缺这些的。” 祝缨一挑眉,赵苏本来就是来给顾翁等人上眼药的。那天吃饭的时候,顾翁等人不能冲祝缨说什么,但是对赵苏就没那么亲切,赵苏打小对这些就灵敏,也给顾翁等人记了笔小账。县学放假,他也有功夫观察顾翁等人,看得差不多来就想来告诉义父——本地士绅开始使坏了。 祝缨给他看了文章之后,他便想:我须得显得大度些,才能得义父好感。 他吞了要告状的话,只说自己愿意设法再为义父分忧。 祝缨道:“看出来啦?” 赵苏道:“是儿糊涂了,儿都能看得出来,义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关心则乱,唯恐义父已答允了,如今畜力不足要失信于百姓。” 祝缨原本吃不准顾翁等人是个什么样子,赵苏一开口,她就想到了一个之前没想到的事儿。顾翁莫不是因为她认下了赵苏,所以不满? 在与赵苏舅家接触之前,规划与山中居民的相处之道时祝缨就考虑到了福禄县士绅的问题。她的计划里也有应对之策,不过因为春耕,计划无法在现在就着手,索性等春耕之后再做。但是没想到这事儿它发得这么快。 她想:顾翁这些时日所做所为通常达理,竟在这个时候怄起气来了!人老成精,鼻子也忒灵了。 祝缨道:“老小孩儿。” 赵苏哼了一声:“还不如孩童懂事呢。”见祝缨没有生气的样子,又接着说:“儿从小就知道了,獠女之子嘛!虽然也乡绅之子,却只能算半个自己人。就算是家父,倒是与他们一样血统纯正了,他们也看着不顺的。西乡本来就偏,与獠人相近,怎么能不打交道呢?他们在县城高卧,哪知道我们在西乡是怎么周旋的?挑剔我们不懂礼数、不遵号令、不往县城里来。都走了,西乡留给谁呢?我们倒愿意与他们换一换,他们又不愿意了。” 祝缨道:“什么玩艺儿?书都白读了?什么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不是养马养狗,纯什么纯?” 赵苏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儿口不择言了。” “你话是挺多的。”祝缨说,“别光说不干了,趁没功课把你知道的事儿都细细地写出来。整天獠人獠人的,人家没名儿么?你不把名号打出来,谁知道你?能怪别人随口称呼你么?” 赵苏却犹豫了,道:“山上的事,儿不能悉知,不敢妄言。” “知道什么写什么,起码把名儿给列出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总要有个春天的。” “是。” 祝缨道:“你舅家恐怕有事,告诉他,无论以前他们与别人有过什么恩怨,我与他并没有仇。他是个守信的人,万一不幸遇到事儿了,他可以过来。” “是。儿,告退了。”舅舅遇刺的时候义父在场,但是事后并没有追问深究,必是心中已有了结论了。义父有这么个话,赵苏决定将这点善意传回寨子里,舅舅此时应该是需要这样的后盾的。 虽然不知道这盾有多厚,又愿意罩多久。 ………… 直到赵苏从县衙说完小话离开,顾翁才赶到了县衙。 顾翁的准备很足,自己家现在闲下来多少耕牛、耕马,接下来几天又能腾出来多少,他都心中有数。并且暗中准备了些农具比如犁铧之类,谈得好了,他也准备将这些都拿出来。他知道,贫苦人家连这个也是没有齐全的。好的农民是要用铁打造的,那个也不大好弄。 顾翁拜见了祝缨,看祝缨是一点也不着急,顾翁倒是一脸的急切:“失算了、失算了,越着急干得越慢。终于将耕牛腾出一些来了!就怕耽误了大人的事。” 祝缨道:“不碍的,早有早的好处,晚也有晚的办法。坐。” “大人事务繁忙还要操心此事,老朽实在惭愧。” “耕种的事是最省心的,”祝缨说,“只有不学好的学生才叫人生气!” 顾翁忙问怎么了。 祝缨道:“才抓了两个县学的学生,趁着家里忙无人管,竟结伴嫖宿娼家!” 顾翁道:“那是欠教训了!” 祝缨突然问道:“我听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真的吗?果真如此吗?” 顾翁心里咯噔一下,谨慎地答道:“那是轻薄子弟的戏言。不过娘子若是独守空房,是会担心宠妾灭妻,还不如自请下堂了的。” 祝缨笑言:“败家子。” 两人对望一眼,祝缨仍然如故,顾翁满面羞惭,涕泗滂沱:“大人,老朽空活七十载,却在紧要关头纠缠无用之事,愧见大人呀!” 言毕掩面而泣。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好愧的?人的心比什么都深,得珍惜肯表露的人。” “老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起先是有点想不通。如今可谓豁然开朗了。” 祝缨道:“顾翁一向通情达理。” 顾翁趁机说:“老朽又闲下来些犁具。” “唔。” 顾翁道:“没有牛的人,犁怕是也不好的,犁这东西也费铁。本地什么手艺都吃紧,如今耕牛已晚了,没有好犁可不行。” 他一意要把一些犁具又出借出来,到春耕结束之后还回来就行。农具不像牲口,牲口坏了不好挽回,木头坏了补上、刃坏了使铁匠补补就行。祝缨道:“也好,还如耕牛一般。” 又向顾翁询问本地铁的来源,铁不是庄稼,种一种就有了,没有米还能种麦子,有个替代。能替代铁的东西很少,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顾翁道:“有从外地买来的用器之类,也有从西北那儿运来的生铁自己打的。” “本地不产?” 顾翁摇头:“不产。真有,朝廷也不能放任不管咱们这儿。” 他一句话就说明白了。金银铜铁锡,都是很重要的金属,前三种就是真正的钱,锡也可用于铸造。铁甚至比另外几样更要紧,它可以铸造兵器。如果一地有铁矿,除非朝廷无力,否则必是要被朝廷掌握的。 祝缨叹气:“好吧,慢慢儿来。有什么安排,都等春耕过后。” “是。老朽的牛已经在棚里了,犁也补好了,请大人派人来办交割吧。” 祝缨道:“好。” 祝缨没有派人而是自己亲自去看了一回,这事儿她也是头一回干,又是在福禄县,少不得亲力亲为。听他们说牛、马什么样算好的,同类的牲口又会细分为不同的用途等等。本地水牛更多一些,饲养又与黄牛不同。 祝缨只恨流放的犯人在路上走得太慢,否则现在她还能问到更多的东西。 她并不将牛马提走,而是由县衙做中人及保人的角色,给双方牵头。登记要租用的农户过来领用,先验看无误,按个手印,领走。等到用完了,农户将耕牛归还,双方再次验看无误,顾翁再将牛租给下一户。 农户也不怕顾翁会中途突然提价,顾翁也不怕农记赖账——县衙的差役不是吃素的,必要的时候祝缨可以暴力为双方催债。 将开头理顺了,祝缨就不再亲自处理每一份租约了,她还有自己的田要看呢!公廨田自有人打理,她要看的是试验的那一片小田地。天时不等人,那片地比较贫瘠,没有别的好办法,就是种。不管种什么,先狠狠地犁,然后播种,引水,除草,施肥…… 她急切地盼望着囚犯早些到来——其中有六名犯人是因两村械斗被流放的农夫。械斗常见,械斗死人也不罕见,认真点的地方官抓了人来判通常不至于都给判了死刑,大部分出了人命的械斗是有流刑的。 终于,在春耕快要结束的时候,流放的囚犯们到了! 押送的差役也累得要命,犯人比差役还要累——他们有扛枷的、有枷上还挂着行李的。一路走到福禄县没死人算是大家命大,也是因为大理寺选人的时候没把老弱病残派了来。这些人的年纪大概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年纪非常合适。二十四人里,有二十个男人,四个女人。 但是祝缨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除了差役,竟有二十四个男人、七个女人。多出来的人并没有披枷带镣,虽然颜色憔悴、灰头土脸却都是普通人的打扮。 祝缨对差役道:“一路辛苦。” 差役这才笑道:“不敢。小人这回可算交差啦!公文在此。” 差役将公文递上,祝缨收了,又还他一份接收的公文、盖了印。差役笑道:“交割完毕。”又指着人给祝缨介绍:“这个是兽医的妻子,必要跟着过来。那一个是石匠的儿子……” 多出来的是家属。祝缨心道:旧营还没收拾好呢!住不了这些跟来的家眷。 她转念一想,也不拿把流放犯打一顿,而是验明了正身之后将人往牢里一关,又将几个家属命人带到县城的庙里去,省得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四处乱蹿租不着房子。 安排完,让小吴招待差役吃饭,又批了五贯钱给差役当回去的路费。 差役笑着接了,一个劲地道谢:“大人慷慨。” “五贯钱可管不了这一路,添补些茶水罢了。” 打发走了这些人,她先提了石匠过来,她想先办识字碑的事儿。无论之后要干多少事,有称手的人都是最重要的。 第144章 匠人 石匠跪在堂下,心中惴惴。 从犯罪到现在他也知道官府的一些惯常做法,比如一见面就来一顿好打。 杀威棒二十起步,遇到心狠的上官就是上不封顶,四十、八十都有的,还有直接打死的。官员没有责任保证每一个到“烟瘴之地”的囚犯长命百岁,报一个“水土不服”又或者“妄图逃逸”都算是正当的死亡理由。 祝缨打量着石匠,这人在案卷上写的是四十岁,已有了白发,一部乱糟糟的胡子,一身短打扮,光脚穿着双脏兮兮的麻鞋。石匠的胳膊比寻常人粗些,手也显得有点大,整个人灰扑扑的。 她早看过石匠的档案了,石匠是杀了弟弟和侄子才被判的流刑。因为他是兄长、伯父,身份占优,所以没给他判死刑。杀人的原因案卷里写得比较模糊,只写了个“不和”,具体怎么不和的也没写,石匠也不肯多说。事实俱在,就给判过来了。 祝缨道:“你儿子跟过来了?” 石匠心里一突,慌忙说:“小儿并没有杀人!” “嗯?不打自招?” “不不不不,真的都是小人一个人干的!”石匠口拙,只会反复说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干的,跟儿子无关。 祝缨摆摆手,衙役们就喝止了石匠,他们跃跃欲试,有点想打人。 祝缨没有再提石匠所犯的案子也没有要先打他一顿的意思,转而问起石匠都会干什么。石匠道:“凡石头上的活计,都会!” 祝缨问道:“会刻碑么?” 石匠道:“那算容易的活计了。只要有稿子,做起来就简单些。” “仔细说说。” 祝缨会许多杂活,比如木雕之类,甚至能自己在乡间搭窝棚,但不包括跟石头干仗。凡要用大力气的活儿,她都不怎么会干。雕个小印章还行,石匠的活儿她就没怎么干过了。 石匠道:“第一要选好石料……” 石头遍地都是,适合刻碑的石材却需要用点心来选,不是所有的石头都适合用来刻碑的。碑常会经受日晒雨淋,得防这个。石材不能脆,那样动工的时候就容易坏。如果是用来作碑,就需要比较大块的石材…… 他讲起本行来比说案子话多多了,祝缨又问他工期:“我要刻十六篇短歌,每篇一通碑,百来字,要多久?” “看工。熟工就快、生手就慢还干不好,要好看点儿就费力,胡乱刻点儿就很快了。想要刻得字深些也更花功夫,只在碑面上胡乱划几道浅痕就会快。字大字小费工也不一样,字太大和字太小的都更费劲,差不多大小的就好干。”石匠说。 祝缨亮了一下自己的拳头,问道:“这么大的字儿。” 石匠看了一眼她的拳头,说:“使得。” 祝缨道:“好,我正有一件差使要派给你!” 福禄县就有采石场,靠山的地方石材是比较常见的。难的是福禄县山地不少,道路不太好走。祝缨对石匠道:“明日你随我去看看,石碑不必太大。”她的计划是每一篇一块碑,这样也方便运输。 石匠先干着,立一份在县城里当模子。等春耕结束后,全县的石匠得闲了,再征他们今年的徭役来刻石碑。 石匠道:“是。” 祝缨道:“你儿子有你这个手艺吗?” 石匠还没站稳便又跪了下来:“大人,小人犯的案子不干小儿的事儿啊!” 祝缨没再说话,摆手示意将他带下去。这样的事儿本来不用小吴亲自去管,他仍然插了进去,跟石匠走一在一起聊天。就刚才,他听出来了石匠是北方人,不是京畿,但也离得不远。 人在异乡,听到相近的乡音都会觉得亲切。小吴又不是祝缨这样的官员坐在上面握着石匠的生死,他热情地跟石匠走在一起,说:“到了这里就好啦!咱们大人最是宽厚的一个人,你只要接下来不犯事儿,老实听差,不会亏待你的。又英明,你要是有什么冤情也可以跟大人鸣冤,求大人为你作主。” 说着,从荷包里摸了条槟榔给石匠:“尝尝。” 石匠接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吃,他低头不语显出有心事来。 小吴对衙差使了个眼色,自己一个人带着石匠去大牢里住。路上又说:“旧营已破败了,你们先住这里,等忙完了春耕,再收拾那边。收拾好了,你们父子就能一块儿去住啦。这里是大牢,倒不好接了令郎过来了……” 他发现只要一提“儿子”,石匠就紧张,他就借着这个诈石匠。哪知石匠嘴很严,回到大牢住下都没说什么。 小吴心道:我还治不了你? 他全家都是干小吏出身的,自己也没有辜负这么个出身,临走之前,扶着牢门的门叹了口气:“哎,庞石匠,你儿子会说方言吗?福禄县这个地方,人都不懂官话更不懂旁的地方话。” 庞石匠自己被押进大牢,并不知道祝缨已派人将他儿子等几人暂放到庙里寄居,一时慌了,往小吴身边靠近了一点,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小吴耸耸肩,转身就走。庞石匠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将小吴吓了一跳!小吴两脚交替着原地蹦了几蹦:“亲娘哎!~你干嘛?” 庞石匠跪了下去:“小官人,行行好,帮我找找我的儿子!” 小吴道:“这话奇怪了,他又没犯法,我找他做甚?哎,咱们大人一向讲理讲法,咱们这儿从来不兴私刑的!你可别冤枉我。” “我不是,我……” 小吴脸上作出不耐烦的样子,脚却没怎么挪,憋得庞石匠只得吐了点实情:“我的孩子是好孩子,是我无能,我自己窝囊,不能叫他也接着受气了。” 小吴转脸就走,庞石匠跟着追了两步就被火气很大的典狱喝住了:“那个老贼,你要做甚?” 庞石匠没理会典狱,他双眼流出泪来,道:“小官人,人是我杀的……” 典狱的同僚们因为赌钱被打了不能当值,他肉眼可见的得替这些人多值两个班,非常不耐烦地说:“当然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你能到这儿来?啰啰嗦嗦说这许多!” 庞石匠听不懂典狱的方言。 他只看得出来人家不高兴了。想起来小吴提到自己儿子的语言不通,他更慌了,又说了一句:“小官人,不干小儿的事儿,人是我杀的……” 小吴服气了,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吗?他气呼呼地走了,走出男监眼珠子一转,跑去找到了侯五,如此这般一说。 侯五道:“你小子浑身的心眼子就好猜上官的心思!” “羡慕吧?羡慕不来的!”小吴得意地说。 “呸!显摆!这么显摆招人恨!” “这不是知道侯老叔你不是那样的人么?怎么样,帮个忙呗?我请你喝酒。我想大人一准是想知道她要用的人的底细的。判了流刑的多少都背着点重罪。万一死性不改……” 侯五道:“行。” 换了侯五去男监。 福禄县男监管得不如大理寺严,侯五算县衙的自己人,典狱就让他进了。侯五跟他说不两句,就说:“刚才小吴气哼哼的走了,出什么事儿了?” 狱卒道:“翻来复去就那一句话……” 侯五是会官话的,叫过来石匠慢慢聊,他不会说话,直通通地道:“你就这么心疼你儿子呢?他跟你走了三千里,你一个囚犯张口叫人信他是个好孩子,你有那么大脸么?” 庞石匠难过地哭了。 侯五道:“哎哎哎,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庞石匠道:“都是我的错……” “你还矫情上了是吧?会说点儿别的话吗?” 庞石匠一噎,侯五也走了。回去对小吴道:“呐,想到大人前头的事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办的呀!还怕几个囚犯怎的?咱们看紧点就是了。” 小吴不免觉得丧气。 晚上吃饭的时候跟曹昌一起吃,曹昌说:“小吴,明天一早你多费点神,我得出去办件事。”侯五感兴趣地问:“什么事?”曹昌道:“把庞石匠的儿子也叫上,这小子也会干活。” 小吴和侯五大吃一惊:“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大人派了杜大姐去庙里……” 小吴确实是个机灵人,他担心的并没有错,谁手上一堆流放犯也不能心太大。祝缨自己不怕,还有父母亲人,还有满县城的百姓呢。她先把这些犯人的亲属安排到了庙里,再让女仆去庙里“还愿”,顺便跟借住在庙里的犯人亲属聊上一聊。 杜大姐京城人,官话说得也可以,不但能跟庞石匠的儿子套话,还从兽医娘子那里又探听到了一点别人消息。一字不漏地复述有难度,说个大意还是可以的。 据杜大姐回报,庞石匠的儿子是自愿跟着爹过来的。 侯五道:“这不废话么?他又没犯法,哪个能押了他来?” 曹昌道:“那不一样,他爹也是为了他。” “怎么说?”小吴问。 “这得说到他阿翁阿婆了,偏心,总是把大儿子家当牛马使,拿了大儿子的补贴小儿子。有活儿大儿子家干,吃喝都贴给小儿子,大儿子一时手紧拿不出来,就要骂大儿子全家不孝,咒他们横死。庞石匠在外面出工挣钱,他娘子在家就干全家的活儿。小儿媳妇连碗都不刷,大儿媳妇连柴都要劈。累死的。” “哎哟。”小吴和侯五都感叹了一声。 “原本想,熬到发送走了父母也就得了。不想老的脑子也不清楚,临死前逼着大儿子发誓,他们死了以后,大儿子还得跟他们在世时那样看顾兄弟。” 侯五道:“活该了。” 曹昌叹了口气:“怎么忍心的?” 侯五撇撇嘴,冷笑道:“怎么你们村里没这样的老糊涂?” “呃……也是有的。老的一死,两个儿子家准闹起来。” 小吴道:“也忒偏心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小的要是被惯坏了,爹娘死了自己还不识数,且有亏吃呢。” “是呢。爹娘一死,小儿子就要家产,房子是他哥挣下的,他要,钱是他哥挣的,他也要。哎,叫他哥哥爷儿俩搬出去。庞石匠还真搬了,爷儿俩赁了个房儿住下。他儿子都以为从此两不相欠了,哪知他弟弟又带着侄儿跑过去要钱!说,爹娘临死前说好的‘还与在世时一样’,哪怕哥哥死了,侄子也不能不管他们。” 小吴和侯五都发出响亮的咋舌声,侯五道:“瞧瞧瞧瞧,这就死了吧?我就奇怪了,这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 曹昌道:“怕一说就要说到爹娘,不想说他爹娘的不是。” 小吴道:“不对呀!这么多年了,老婆都累死了,突然心疼起儿子来了?” 曹昌道:“小庞石匠自己躲了,他爹老婆孩子都没了,这才发的疯。” 小吴的好奇心得到了满意,大方地对曹昌说:“我哪天也都要听差的!你只管去叫人!哎,有那么个爹,这小庞石匠可真不容易啊。可惜了。” ………… “可惜了……”张仙姑也啧啧地惋惜。 杜大姐道:“谁说不是呢?” 她们也就在后衙里说说,全县她们最闲了,别人忙春耕,她们就瞎忙。张仙姑从街上扯了点土布,跟杜大姐两个缝点短衣服、小布袋之类,在家里还是穿着短些方便。张仙姑还要给祝缨做新鞋,她不干点什么就闲得慌。 杜大姐抢了纳鞋底的活计,张仙姑就缝个小袋子预备给祝缨装随身带的笔。 祝缨向来不干这些活,她一手执刀,慢慢将一支簪子的簪头雕出了形状。 张仙姑问祝缨:“这样的就不能罚得轻点儿?这也太可怜了。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祝缨随口道:“他们不会在这里呆太久的,回去之前得先把我要他们干的活给干完!” 张仙姑高兴地问:“你要帮他平反?” “他杀了人,自己认了,从地方审到大理复核,情由也明确,没得反。” 张仙姑道:“那怎么说他能回家?” 祝缨胡说八道:“给我干事,立了功,不就行了吗?” 张仙姑被骗到了,笑道:“不错!” 祝缨道:“娘也是,别看着犯人就说可怜。” “懂~” “我是说,这故事要是他们编的呢?他就是要杀了弟弟一家夺了家产,这样的事儿还少吗?” 张仙姑道:“你娘活这么大岁数,还能叫人骗了?” 祝缨道:“那你说,这小庞石匠说的是真是假?” 张仙姑又卡壳了,花姐端了一碟子蜜饯过来,又摸出一包她自己配的山楂丸,说:“吃点儿消食。”才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她一来,祝缨就起身回房又忙去了,张仙姑道:“你瞧这孩子!” 花姐道:“我去看看去。” 祝缨有些话不能跟父母讲的却会对花姐说,花姐也懂她,进来就问:“你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事情了?” 祝缨道:“时间很紧。” “是,春耕是讲天时的。” “不是那个。” “那是什么?” “如果不是冤案,寻常犯人想回京是不容易的,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大赦。等着看吧,要么太子生儿子,要么太子坐了那个位子,都能大赦。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这变数就太大了!我得在那之前再做出点事来!” 所以她很忙。 花姐道:“识字碑也要刻了,春耕很顺利,你去西乡的时候我也出城看过了。”她当过家,能看出不少门道。福禄县在祝缨的调理下,不止是春耕,连秩序也都好了许多。譬如她们老家朱家村,也是县令不会轻易去管的,跟汪县令之垂拱颇有相似之处。 祝缨不一样! 花姐有点骄傲,说:“你比他们都强。” 祝缨道:“那你呢?” 朝廷不止对官员有约束,官员的家眷也是,他们本来就不许自己出面经商、做经纪、在所任之地随意置产业。祝缨能给花姐弄出药铺所需的三间门面,花姐却不能自己出面经营。 花姐道:“我跟庙里的师傅说好了,逢初一、十五,我去那里给人看病,算舍药。” “明明……” “这样就很好。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现在是没功夫经营什么医馆药铺的,”花姐说,“干爹干娘去年夏天出门就病了,眼看夏天又要到了,我在想怎么给他们配些解暑的药。要是有效,不止干爹干娘能从中得到好处,凡水土不服的都能受益呢。” 祝缨道:“好!万一卡在哪儿了跟我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好。”花姐心中却想,你这么忙,现在可不能再麻烦你了。又忧愁,圣上春秋已高,真要出个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办? ………… 祝缨早就开始考虑这事儿了。 第二天,她把庞家父子都带上,一大早就去了采石场。采石场离县城有点距离,半天才到。因春耕,采石场上许多人都不在。采石场原本有一大劳动力的来源——犯人,福禄县很久没有合适的流放犯可用了,所以这个时候就很冷清。 整个福禄县不大拿采石场当个大收益,一是费人,二是销路不算好。附近邻县也有山,谁也不用跟这儿采买,人家自己开采就行了。石头也不值钱。那等矿产富裕的地方,比如有金矿、铁矿之类的地方,是抓壮丁也要抓足了数的。 祝缨跟关丞对过账,这采石场一年的收益对全县有限。 现在祝缨要用到它了。 庞石匠看到了儿子之后,就时不时看儿子,小庞石匠低着头,也不怎么看他爹。到了采石场,祝缨对看采石场的矿吏道:“免礼,这两个是石匠。”然后让庞石匠去看石头。 父子俩看了一回,又嘀咕一回,都说这里的石头可以。祝缨又学了一点石材的知识,跟他们比划了石碑的大小——石材越大,转运的难度就越是翻着番儿的上去。如果只是一人高、半人宽、尺厚的石材,一辆大车能拖走,难度就不大。 祝缨就将这事儿派给这两父子了,每天是县衙里出一个人带这父子过来,矿吏接着了看他们干活。采石场还剩零星几个人,庞石匠父子也会采石,他们在打下石头之前心里就先有了个稿子,从某处到某处打眼,钻洞,破开…… 在采石场便先将石碑弄出个大概的样子来,装上车,带到县城再细细地雕琢磨刻。 小庞石匠花的是自己的积蓄,如今已见了底了,房钱都快付不起了。他爹在这儿干活是听县衙的,县衙只管饭,但是祝缨给小庞石匠算了工钱。工价是照着福禄县的标准来的,干活的时候管饭,小庞石匠也不讲价,算了算还了房钱之后还有点剩余,他就安下心来干。 他在祝缨面前沉默寡言,比他爹的话还要少,全不似能被杜大姐套出许多话的样子。他和庞石匠父子俩一起动手,先把粗糙的石材打磨成碑身,这个步骤比采石、刻碑加起来都耗时! 祝缨背着手看他们忙碌,就说了一句:“不必那么仔细,刻字那面平整些就行了。” 她只要一面刻字并不刻双面,每一通石碑上都有数字标记。石碑虽然多,不过不缺地方立它们。 庞家父子先整平碑面,又在上面浅浅地凿出横平竖直的细线,打出一个一个的格子来,再在格子里刻字。 祝缨看完他们刻好第一块石碑,心中很满意,道:“就照这个办。” 庞石匠又向她提要求:“活计多,小人的家什磨损快,得时常修补。” 祝缨道:“那儿不有一个铁匠么?” 大理寺诸位实在够意思,祝缨要各种工匠,他们就努力送工匠来。如果不是手上犯人数目一时凑不齐,真能给个“百工”。 铁匠姓万,万铁匠犯案就很“正常”了,没有任何的恩怨纠葛,就是喝醉了酒跟人打架,铁匠的力气一般人哪里吃得消,一拳擂在太阳穴上把人打死了。大理寺就将他也打包送了过来。 福禄县自己也有铁匠,技艺却是不如万铁匠了。 万铁匠干活的地方是县城的铁匠铺,与庞石匠干活的地方很近。福禄县衙虽然小,该有的还是有的,比如坊市,不过数目少、地方小而已。市集只有一个,前面开店、后院当工坊。万铁匠给庞石匠把钎、凿等物收拾好之后,就坐着看本地的铁匠干活。 铁匠很忙,春耕时有用坏的犁也会拿过来,万铁匠看他干活不利落,就跳起来说:“你这样不行!” “那你来!” “我来就我来!” 有万铁匠的加入,铁匠这里活计干得就快多了。铁匠心道:这可是你自己想干的,不是我求你的,我也不会给你算工钱。 万铁匠却没那个心思,专一干活。 大理寺给祝缨选的这些个工匠,是真的挺好使的。祝缨又把兽医等各各安排了差使,福禄县可不想养闲人。 这些人除了住在县衙的大牢里,旁的条件还都不错,几个会种地的农夫甚至觉得这大牢里比他们家还好些。他们有的还住着草房,大牢是正经砖房,盖着陶瓦,它还不漏雨! 六个农夫的主要任务是给祝缨种地。 此时,祝缨请来的几位当地老农都回家忙春耕去了,她的地也不能荒着,六个人就有了新的任务,开地、种地。六人里,最年长的三十七岁,年轻的也有二十了——十六以下犯罪减等,也发配不到这儿来。除非他们全家倒了大霉,一块儿判流放。 他们都姓单,彼此之间也都能算得出亲戚关系。两村械斗对家也打死了他们家的人,不过为了防止他们在路上再打起来,一个往南、一个往西,发往了不同的地方。 三十七岁的那个单八辈份比二十岁的单六低,得管单六叫叔。但是干农活的时候,单六就得听单八的了。单八经验最足,他对祝缨道:“不如种一季豆子,豆子肥地,种一种,下一茬种旁的就长得好。” 祝缨想了一下,这样也不妨碍种别的。便说:“可以,不过不要都种了。”她还要弄个对比,同时要试种一下其他的种子。并且一一做了记录。 单八等人不识字,但是不敢不听县令的,乖巧地领了具犁就干起活儿来了。 等到他们把一茬豆子种下,又就手种了稻,县里的春耕也进入了尾声。 ………… 祝缨等春耕结束,便再次将县城中的乡绅们一总邀到了县衙里来,再请一回客。县衙没有大厨,酒菜依旧是从外面订的。县城的酒楼也少,也没什么好选的,就还是上回那一家。 乡绅们心中很明白自己干了一件好事,既自得,也高兴。顾翁拿到请柬,他坐在头桌,这回再看赵苏跟在祝缨身后时刻准备挡酒的样子也不觉得不顺眼了。|白|嫖|司|全|+| 祝缨先说了一番话,说:“今年春耕很顺利,也要多谢诸位父老高义。” 顾翁道:“全是因为大人您运筹帷幄。” 张翁笑道:“只有运筹帷幄么?大人亲力亲为!” “跟我抬杠不是?大人是劳心者。” 他们玩笑式地争吵着,顺手就把马屁给拍了,赵苏心道:跟唱戏似的。 常寡妇也得与会,这样的席吃多了,周围的人也习惯了看到她,她也习惯了出现。此时也说两句,称赞祝缨不但公务上劳心费力干得好,如今还抽空宴请他们,如此丰富,她十分感动。 “在外面酒楼订了些酒席,都是福禄县常见的菜肴,花费甚少。”说着,她叹了口气,“花费少有时候也不是件太好的事情啊。” 赵苏道:“义父话中似有深意?” 祝缨也与他一唱一和起来:“你瞧,还算丰盛吧?如此丰盛却不值什么钱,可见是大家兜里没钱。这怎么行呢?” 豁!戏肉来了!!! 乡绅们本以为是吃个席、夸两句,然后给个租金结算的日子。这样他们就满足了,其他的“好处”,他们能再等个十天半个月的再说。 乡绅们内心激动,说话的时候却都说着:“是啊,咱们县地处偏僻、物产不丰,自然就穷些。”“我们乡下日子太苦,穷人太难,早晚能过得宽裕些就好了。” 都不提自己也很想变得更有钱,但又句句将自己也夹在其中。 祝缨道:“我倒有一点念头,还需与诸位详谈。” 乡绅们连饭都不想吃了,很想听听是什么!顾翁与赵翁、张翁等几个领头的交换着眼色,都很心动,他们又目视关丞,以为关丞混蛋,居然不事先透露点风声,他们也好有所准备。 关丞冤得要死,他事先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事儿! 祝缨道:“事情琐碎,有好些步骤要准备,不急在一时。诸位父老放心,福禄县的事我都放在心上的。现在大家可以放心吃酒啦!” 谁还有心吃酒?!!! 乡绅们肚里骂娘,又不敢催她。经过春耕租牛这一件事他们都看出来了,新县令是个能干事的人!这种事儿跟去年将他们薅到县城、整顿治安、征发修渠等等都是不一样的,以上皆是有前例可以借鉴。能看出来她能力不错,有心干实事。 但是春耕租牛不同,将有牛的、没牛的一手牵两头,这想法就很罕见,且还新奇。她又能安排合理。有牛的人是很珍惜自己的财产,他们将牛交出去之后是会挂心的,尤其一次提供数量多的,每天都算着:我牛怎么样了? 再笨的人遇到真正关心的事情上也会变得聪明,这些人就发现,他们交出去的牛,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即使是他们自己,也无法安排得如此周密,既不浪费牛也不浪费时间,赚得还不少! 顾翁等人为了示好,是出了友情价的,决心不在这上面狠捞,最后算下来的“损失”也能够接受。没想到按照祝缨的算法,钱没少赚多少,牛虽累了一点也没累坏。 县令运气还好,发配过来的犯人里还有兽医呢。 一群老鬼心里存着事儿,脸上堆着笑,倒也高兴,彼此碰杯。顾翁私下又跟关丞喝了一杯,给关丞使了个眼色:一会儿我找你说话! 酒宴之后,乡绅们到了关丞家,不免又说关丞不够朋友! 关丞道:“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顾翁斜眼看他,关丞啥都不知道,此时也潇洒不起来了。不能提供情报,他也不慌,心念一转,说:“你们要知道什么呢?县令大人的心思,怎么猜得到?要是早能想到的,还用等到现在?你们早就自己做、自己发财了不是?” “哎呀,朝廷命官,读书人,张口闭口都是阿堵物。不好不好。”顾翁说。 关丞道:“真不好?” 顾翁道:“那是极好的。” 众人都笑了,这回虽然没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众人的心情却比上回讨论出计划要强得多。 关丞道:“既然信他,那他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干呗!已然这样了!说句良心话,咱们这一年多也着实日子紧了些。都是为了给大人做脸啊!大人是个明白人,现在是咱们获益的时候啦。” 顾翁心道:呸!我的日子好得很,可没怎么紧。过紧日子的是你吧?不能收我们的重礼了,也不能从县里贪墨了! 他慈祥地笑道:“可不敢这么说。大人一心为公,为福禄县着想,我们都是福禄县的人,哪能与大人讨价还价呢?” 关丞心说:呸!上回为了一个獠儿在我这里哭得就差上吊的是谁呀? 两人对望一眼,很友好地又笑了。 ………… 第二天,祝缨将他们又都招到了县衙,说出了她的计划——卖名字。 “福禄县要不在这‘福禄’二字上做文章,就浪费这个好名字了。”祝缨说。 其实也不一定是要卖橘子,但是福禄县这个地方,合适卖的普通产出太少了。稻谷?倒是可以称为“福稻”,福到,之类的。但是产量不高,总量不多,自己得吃,还得征税,它也不容易卖很高的价。 当地适合种植的土地又不多,能做工的人口也不特别多,不可能任何东西都能只以一个名字就占据高价市场的。 只能选少数几样,祝缨是刚好遇到了橘子,也就琢磨了这个东西。不是她不想琢磨荔枝之类的佳果,那玩艺儿太难保存了! 橘子这个东西,不说周围几个县了,隔壁府、隔壁州都有种的!要把这个特色的招牌打出去,得精心安排。祝缨找来这些人为的就是这个,她说:“先要在附近打出名头,试一试有多少买家、什么价合适。” 再说了,大家都种橘子,你拿个一样的货去别人家卖高价,就因你的名头?不是找打么? 祝缨的意思:“要有故事!要会讲故事!如果不会讲故事,就要不停重复……” 还有就是果子的品质问题等等。 其他问题还包括怎么样才能让本地的橘子“与众不同”与别家有所区分?不然极易被冒充。 祝缨把这些都给想到了,照她的安排,大家从现在开始行动,到今年过年的时候能过一个比较宽裕的年,然后维持下来。 顾翁道:“大人,请恕老朽驽钝,您既然有了这么个主意,何不做大一点?咱们宁愿多出一点路费,试一试,卖到京城如何?” 乡绅们交头接耳,都觉得顾翁这主意高明。 “要是能进到宫里,就更是身价百倍了,是也不是?” 顾翁道:“是啊。” 祝缨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宫市么?” 顾翁愣了一下,宫市,就是宫里跟你买东西。有门路的,跟采买的人一起开花账,从皇帝身上揩油水,龙油极肥。没门路的,就是被人以贱价强买好货,全家跳河。 同样的还有“贡橘”。这些祝缨都想过,但是她太了解宫里这些人了。虽不至于像汉末十常侍那样,但是特别会让别人吃亏。福禄县底子薄,伺候不起。宫市还给俩子儿,上贡的东西你还想拿钱回来?到时候宫里随手打发一点别的地方的“贡品”叫你领回去…… “贡品”可以说是一种招牌,一般人扛不动这招牌。 她点到即止,乡绅们也有读书不多的,跟邻座打听——福禄县乃至整个南府,都没什么值得“上贡”的东西,也没往京城卖过东西,他们不知道也挺正常的。 打听完了,他们都沉默了。祝缨道:“这些个办法我当然能做,我没损失,我升走了,你们再遭了罪骂我,我也听不见了。你们要做么?还是咱们先在府里、州里卖橘子?” 顾翁哭了,乡老一个传染一个,竟都落下泪来。 祝缨道:“橘子可不好卖啊,士农工商,四民之末。谈钱太俗,不谈钱又太饿,我不能叫福禄县饿着。来,咱们再合计合计怎么种……” 祝缨话到一半,童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大大大,大人!出、出、出人命了!” 第145章 命案 人命关天。 正兴高采烈的时候来了桩人命官司打扰,县中乡绅们心中虽然不快也都没有抱怨,他们也有点好奇、有点担忧,不知道是哪里出了人命。 祝缨听说出了人命,竟有一种诡异的轻松感——这行当她比较熟。比起人命案,治理一个县、让这个穷得掉渣的地方日子不那么拮据反而更有难度。 她看童波脸色苍白,问道:“有人抬尸闹衙了?” 童波被问懵了,小吴又大声问了他一回他才说:“不不不,不是的。是外面村子里死了个人。里正派人来报案了!” 关丞道:“怎么语无伦次的?哪个村,报案的怎么讲的?” 童波道:“三十里外斜柳。死得太惨了!尸首没敢抬过来。” 关丞对福禄县还算熟,知道斜柳村在县城三十里外,靠着个小山坡,因为村口有一株斜得过份的柳树而得名。 闹出人命在福禄县不能说很罕见,不过以前的时候容易“私了”,关丞等人也不往上报,汪县令也不怎么过问。福禄县的百姓也差不多习惯了。就算关丞等人想追究,也不太好找人。福禄县地广人稀的,还靠近山里,容易逃。 他代表汪县令跟祝缨交账的时候,刑狱方面可是抹得很平的。现在出了事儿,又不敢赖到上司头上,说是因为祝缨到来才让风气变坏的。 他只好说:“你又没看到,怎么敢说死得太惨?” 祝缨截口道:“死的是谁?” 童波道:“是他们村的一个后生,还不到三十岁,春耕完了大家伙儿都回家休息了。他却被发现死在了家里,人都快叫剁烂了。他娘眼都要哭瞎了,村里打发了人来报个案,必要拿住凶手。” 关丞撇了撇嘴:“又夸张!剁烂了还能看出来是谁?” 祝缨道:“究竟什么样子,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司法佐呢?” 福禄县是个上县,配有四名司法佐,以前虽然县令不到任,这些职位还是有人的。很快,四个司法佐就到了。祝缨道:“高闪,你带两个人去看一看。” 福禄县的习惯,司法佐正经不怎么管事儿,突然被点了名,高闪道:“是。”随手点了两个人,仵作都忘了带,快要出城了才想来还忘了有这么个人,又急派了个差役去把仵作给叫了一同去斜柳村。顺手又把报案的人给带上了,预备路上问问。 县令大人不好糊弄,高闪也不敢怠慢,搁往常,他能把这事儿给拖黄了。 但是现在,他不敢。 祝缨派了人去,自己就先不去了,不过由于发生了命案,也不太适合继续聚众说钱的事儿了。她宣布:“诸位都先回去想一想,有什么好的办法也可以讲。只有一条——本县的粮食还是得接着种!不成,这就是保命,成,也能保底。” 顾翁等人都说:“那是,不能忘了根本。” 祝缨道:“百姓如水,水流是不讲道理的,哪里有洼地就往哪里淌。一件事如果它能赚钱,为什么不干呢?但凡事有度。谁要毁田,我就毁他。” 众人悚然,低眉顺眼地说:“是。”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这些乡绅客气地请出了县衙。 乡绅们有遗憾不能多种的、有思考如何打开销路的、又想如何编故事的,少有人想如果办不成会怎么样。一年多来,他们对祝缨越来越有信心。 心里有了底气也就有心情关心点别的事情了,过了一阵儿,他们闲了下来不免就想起来了——哎,那人命官司,怎么样了? ………… 这也不怪他们现在才想起来这事儿,人命关天,特殊情况除外。 福禄县里死人不算特别的稀罕,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命案如许多其他案件一般,当事人都不愿意报案。 报了也得有人肯管不是?管也得能明辨是非不是? 如果报了案,县衙敷衍,没完没了逮着报案人一天问八遍,就是不见他抓到嫌犯审一审,那还报个什么案?一回两回的,心也就冷了。 如果县衙插手了,最后还是胡乱结案,指个破烂乞丐说是凶手就算破案了,报案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年二年的,人们也就不给自己添堵了。 县衙管了事儿,下到村里还得好酒好菜招待着,何苦给自己找事呢? 许多乡民会选择私了,又或者请教于族中长者、村中老人、住在深宅大院里的乡绅。而乡绅通常又是乡间一姓一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祝缨头回下乡就只有鸡毛蒜皮,第二回 也没遇着特别的大案,也有这种惯性的原因。 今天居然有人报案,这就有点奇怪、值得抽空想一下了。 这些事祝缨都想到了,但她还得先按照程序走一遍,既显示县衙不会不管百姓,也显得她是个县令、是有些朝廷威严在身上的,有事儿她会安排该履行职责的人去做。以她的经验,本地“民风淳朴”,犯人犯案手法也比较不遮掩,司法佐查不出来她再去看,也不怕时间长了会遗失太多的线索。 她派出了高闪之后,就又招了司户佐来。上县的司户佐也是四人,祝缨到了之后就给补齐了,现在四个人到了,她就吩咐下面的事情了:“将县内石匠的名册统计出来,我有事要派给他们。” 司户佐们一齐答应了。 祝缨又说:“另招人来服今年的役。要去采石场做活计。” “是。” 司户佐们并不质疑祝缨这个决定,也没人说“春耕刚结束,该爱惜民力”。他们只问了一句:“大人要用多少人呢?我们也好准备。” 祝缨道:“祁先生,你来跟他们讲。” 数目是祁泰给算出来的,按照“先县、后乡、最后村”的次序,凡人口超过二十户的村庄都要立识字碑。从全县征发相应的人手,再由县衙统一调度。否则二十户的村子让它自己立十几通石碑,村里自己去采石头、字还要刻得准确美观,村民第二天就能卷铺盖跑进山里投奔赵苏他舅舅了。 祁泰报了个数,祝缨道:“征发来的人今年就不再征别的役了。这一点要讲清,罢了,我出个告示吧。你们宣讲一下。” 司户佐们应了之后便出去忙碌了。 石匠在册的,通知一下开工的日期就行,粗活杂工则需要到乡村里去征调。 福禄县这种小地方的实际情况,与祝缨在朝廷的科条规定、律法上看到并不相同,这事儿她甚至有切身的体会。那就是乡下有许多人在户籍上是良民百姓,但是他们也会干各种其他的活计。 像祝缨虽然不是农夫,但是跳大神之外还会做些小饰品、能帮着祝大搭板棚房子、会修屋顶……等等。不少乡民于种田之外也会些石匠、木匠手艺的,但他们又都不在番匠的名册里。福禄县这个地方人口不多,在册番匠的绝对数量是很少的。 祝缨就要征发有点手艺的人来做采石、将石材粗制成石碑之类的活计,最后由技艺最好的石匠来刻字。 司户佐们最先报上来的是在册的石匠名单,祝缨拿了一看,正式在册的是六人。他们是俗称的“大工”,其他的都是“小工”,遇有事,让大工带着小工干,大工承担最复杂、最难的工程,小工干些粗笨的力气活和准备工作。对福禄县来说,六个石匠大工是够用的了。 祝缨今年也不打算翻盖县衙,有破损之处修补一下接着用。今年的人力之中,石匠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识字碑了。 她翻看名单,又命将六人的户籍资料调了过来,看一看是不是跟庞石匠一样,还有能干活的成年儿子。一般手艺人会优先选择“子承父业”,然后才是“师徒相承”,也有招女婿的。官府、朝廷也希望他们一直是这样的,父是石匠、子也是石匠,则朝廷永远有用不完的稳定的工匠。 祝缨数了数,六个人里,有四个人有不止一个儿子,看年纪也都能当帮手了,心道:如此,人手是足够的了。即使手艺不足,令庞石匠指点指点也就是能行的。 然后,她又让小吴去把小江找过来。 …… 小江如今也不穿道袍了,带出来的几套旧道袍穿了一年多磨损了,就裁掉磨坏的稍宽的袖子边儿,改成了窄袖适合行动的样式。她的发式还没变,依旧是女冠的发式,把头发往头顶梳起来挽个鬏。看起来十分的清爽。 她出现在祝缨面前的时候身上还穿着一件本色的大围裙。 祝缨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小江眼睛亮闪闪的,看着祝缨说:“大人,刚不久,张师傅出城了,我就收拾收拾停尸房!” 她自打入了仵作这一行就是学徒,到现在也还没有出师却已学了些本领,现在正是瘾最大的时候。死的是个男人,张仵作就不用带她去,小江心中小有失落,仍是打起精神来把停尸房又仔细地打扫了一遍,开窗通风,又点起香来驱虫。 正忙着,祝缨把她叫了来,她还以为祝缨是要派她也跟着过去瞧瞧呢。 祝缨道:“收拾完了吗?” “嗯!” 祝缨道:“验尸的事现在有张仵作,先让他看。这里还有一件需要你做的事——上回说的曲子,你谱好了吗?” 小江恍然:“哦!那个!识字碑已刻好了吗?!这么快的?” 祝缨道:“你都谱好了?” “嗯!您没放话,我也就压箱底儿没告诉别人,现在可以了吗?”只要有件事让她做,小江也就不在乎这件事是不是验尸了。只要有需要,什么事都行,不会她也愿意现学。 祝缨道:“石匠父子已开出两通碑来了,等会儿叫小丫陪你去那边看看是哪两篇,你就先教这两篇的。” 小江道:“好!我这就去!” 她一边走,一边解下了围裙拎着抖一抖,束成一条,左手拎着头,右手在中间一提再一抖,围裙就被折短了一半,她用力抽打了一下裙子上不知道有没有的浮尘,将围裙搭在了臂弯,喊小丫:“走,跟我去看碑去。” 小吴看着她的背影,吐舌头做了个被镇住了的怪样子。 曹昌用鞋尖碰了碰他,问道:“你干嘛呢?” 小吴鬼鬼祟祟地说:“哎,你瞧这样儿,怎么恍惚间跟咱们家大娘子似的?”这动作不得不说,它有点泼。但是小吴不敢把这个字当众用在张仙姑的身上。 曹昌道:“你看岔了吧?大娘子腿脚灵便着呢。” 祝缨咳嗽一声,两人顿时停止了讨论。 屋里安静了,祝缨又抽出之前记录的几种北方作物种植的册子,翻出那张图来,心道:春耕忙完了,得种点果树了。还记得他们跟我说过,树顶好在春冬栽种、移植,现在都有点晚了呢,得加紧动作了。 后面杜大姐叫人:“吃饭了!” 半天的功夫就过去了。 …………—— 祝缨吃完了饭,又叫人去把县城附近春耕前请过来的老农请回来一二位,请教种果树的事儿。 老农道:“现在是有点晚了,不过也不碍事,果树不是种下去就能结的。总要种下两年就行。只要今年不死,肥追上了,不耽误过两年结果子。” 祝缨放心了,跟他一块儿种橘子树。先刨坑,还得取水等等,直干到了太阳落山才回到城里,两个老农依旧住在上回住的地方。祝缨没再给他们安排新的铺盖上回她已经给过了,但是可以让人给他们家里捎信,搬取家中的铺盖回来。 饭食却与上次的一样,也是有荤有素且有主食管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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