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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出了许多的桥段,渐渐传得故事走了形。 这样的故事在花街柳巷里也广为流传,故事,谁都爱听。有趣的故事也成了她们苦痛生活中的一点调剂。 小江听学琵琶的女孩子讲了好几个故事,故作平淡地说:“也还好。” 可是一送走她们,小江就对小黑丫头说:“小丫,收拾行李,雇辆车。咱们走!” “啊?去哪儿啊?” “哦,你要不愿意,就在这里替我看个房子、收个租子吧,我另雇人。” “不是的,娘子,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可是为什么呀?你要去哪里呀?在这里不好吗?” 小江道:“出去走走,看看天下,不好吗?” 那个人是不是也与他一起经历了这许多传奇故事?许多惊心动魄?我为何非要在这京城里,收着房租、念着经,日复一日,今天与明天一个样,活着与死了没分别呢? 第126章 祭奠 小江决意要离开京城,小黑丫头已经很熟悉这位娘子的脾气了,仔细看了看小江的表情,见她不是开玩笑,小黑丫头很快点头:“娘子,我跟你一道走,我也不留在京城。” 小江道:“你想好了?” “嗯!”小黑丫头其实没怎么想,走就走呗。她本身也没什么对未来的计划,也不想这些,有一天算一天,况且与熟悉的娘子一道出远门看景儿,苦点累点也没什么。 小江摸摸她的头,说:“那好,先收拾行李,咱们再买辆车。” 小黑丫头道:“不雇吗?买车,车夫呢?” 小江笑笑:“就咱们俩。我虽手生一点,也可以教你的。” “哎!”小黑丫头跳了起来,正在最有精力的年纪,她喜欢学点新手艺。 小江跟小黑丫头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打听买车。她们在这里住了几年,零零碎碎添置了不少的东西,一天下来居然也没收拾完。车也没有买到合适的。 第二天,小江依旧教授琵琶,却在女妓们离开之前托其中一人捎信给季九娘:“明天请九娘过来,有事相商。” 季九娘虽不明就里,还是抽空过来了一趟。 自从小江搬出了花街,住得虽然不远,却不再往那条街上去,季九娘事情又忙,也识趣,将两个女孩子托付小江教授琵琶之后,就很少过来了。她算了算日子,学琵琶的费用也跟小江结清了。小江一直收她家优惠价,想来也不至于突然涨价。 难道是要托她什么事? 季九娘怀着疑虑,出门前又抓了一把钱,步行到了小江家。 敲了门,小黑丫头开了门,季九娘往里一看,只见小江家里没有什么异常。自从小江有了个度牒,就把这家收拾得仿佛一个道观的样子了,虽小,也供了神像,四下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她笑着问:“你们娘子有什么事儿吗?” 小黑丫头说:“九娘,您老进来就知道了。” 进了屋子里,季九娘也没发现什么异样,被小江请进东间静室卧房,季九娘吃了一惊:“珍珠啊,你这……收拾包袱是要干什么?” 小江道:“九娘,这些年来承蒙您看顾。我近来有些事,想离开一阵儿,所以想把这家托付给你。” “你,你要去哪儿啊?”季九娘皱起了眉头,“你一个妇道人家,有伴儿吗?” “小丫跟我一道。” 季九娘更觉得不妥了:“你也曾叫过我阿姨,我得多问你一句。你这是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我接不下这个活计。你能有如今这样的日子不容易!踏踏实实的,太太平平的,比什么都强。” 小江笑笑:“我知道,就是想出去走走了。” 季九娘道:“那位祝大人要走的时候,我还担心你想不开要跟着。现在他老走那么远了,你……哎哟,你不会是听着他的消息,又动心了吧?你快消停消停吧!听我一句劝,他是好人,也不是一般人,更不是咱们能拿捏的。你别竹篮捞月。” “九娘,我心里有数儿。您要是不方便,我就另找人托付……” 季九娘道:“你这是什么话?倒像是我,我,你!” 小江笑道:“我知道,像咱们这样的人能有几天清净日子不容易。可是我呢,这一辈子还有什么?九娘,我是能找个正经人家嫁了做个娘子,还是能做梦像那位坏了事的管夫人一般?天下人那么多,管夫人也只有一个,还死了。这些日子我就想啊,我想放肆一回。” 季九娘道:“你这是魔怔了吗?” 小江道:“什么是魔怔呢?想着有个院子住着,晒着太阳,一辈子就这么过,什么事儿都不能打乱这种生活,就不是魔怔了吗? 我不是为了那人才要走的。是突然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儿。您说的那个人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了。我,不是那样想的。 我想将房子托付给您,代我收个租子。收多少,您说了算,只要每年给我攒两吊钱就成。等我回来了,这房子还在,我就谢谢您了。别这么看着我,我当然会回来。有房有业,我为什么不回来呢?现在的日子过于无趣了。” 季九娘:“哦,散心呐?那倒也好。” 小江笑道:“是吧?” “可这路上,太平吗?你一个人,就算带着个小丫,有点儿头疼脑热的你们两个都不好办呐!” “我有度牒。”小江都想好了,有个正式的出家人的身份确实比较好使,就像她,正经的度牒,道观就能挂个单。没有道观,客栈住宿也方便,去蹭个官方的驿站等闲也不会被赶出来。沿途手头紧了,也能算个命、打个卦、做个道场之类糊个口。化缘乞讨也方便。 不管怎么样,她既然动了念,就不想再在京城里住了。 她说:“我手上还有两个闲钱,正好弄个马车,一路上也不用受风吹雨打的苦。” “就怕路远长程,车夫起歹念,又或者是有强人剪径。” “我走官道。” 季九娘道:“你到底要去哪儿呀?” “还没想好。我现在也没有后顾之忧了,要说‘日后’或者‘养老’又太早。不能等到老得走不动了,想回忆,又都是些糟心的事儿。我想趁现在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以后跟人说话也有得聊。” 季九娘眼中透出一点羡慕来,说:“珍珠啊,你命不好,运气还是好的。能自己个儿做一回主,恣意一回,也好。”她想了一想,将身上的钱都取了下来,交给小江:“这些你带上,穷家富路,难道真要拿度牒讨饭吗?” 小江还要推让,季九娘道:“不是让我代收租子吗?这两处院子,一年不得收上几十贯钱?这算预支的。”说着,又把身上几件金饰也摘了下来,都给了小江。 小江道:“您先别着急,我今天也走不了,先立个字据给您,防着我没回来的时候有人找您的麻烦与您抢夺。我看这京城,越来越没有王大人管着时那么太平了。” 季九娘道:“也好,定契的时候我拿钱来给你。” 两人商定了,小江这里准备好走,季九娘过来定契、送行,也给小江送些路上的花销。 小江又花了几天时间,将行李收拾好,终于也买妥了一辆车。拉车的就不用马,而是用了骡子。季九娘等人也帮忙,给找了个兽医看了骡子,道是还算健壮,不至于突然死在半道上。小江与季九娘签了契,将两处房子都交给季九娘打点,由季九娘收取房租,每年九娘给她攒下十贯钱,余下的都归季九娘,如果房子有什么破损,也由季九娘来修补。 小江带了把琵琶上路,将家里其余的乐器之类都分赠了学生们。 行前,九娘又拿了些金银送给小江,权充盘费。姐妹们也依依不舍,也有送手帕的,也有送些私房钱的,也有送她一些配好的丸药的。 双方洒泪而别。 小江和小黑丫头都着道袍,天气也还好,她们就都坐在车辕上。小江会驾车,只是不太熟,赶得慢些也无所谓。 小黑丫头坐在车辕上,非常高兴:“天儿可真好啊!”再看小江也是一脸轻松,跟在京城时绷着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说:“娘子,你很高兴吗?” 小江想了一下,说:“没有。不过也没有不高兴了。” “娘子,你还会赶车呢。” “嗯,上回进京就是我自己赶车的。” “教教我吧。以后我来赶车,你在里面歇着。” “行。咱俩轮流换手。” 两人慢慢地走,慢慢地学,起初一天也就走个二十里,她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到了一处驿站,寻一小间屋子,驿站卖饭她们就买一点。不管行人的饭,小黑丫头讨一眼灶,自己弄些米蔬烧了饭,与小江两个一起吃。夜间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觉得特别的害怕,门窗都栓好,两人都有点兴奋。 走了两天,离京也不过五、六十里地,小江驾车渐渐手熟,小黑丫头也要学一点。 两人就尚着官道走,到了一处驿站,先住下,再到四处转转。听驿站的人说说本地的风物,觉得有趣就逛逛,不感兴趣了就接着往下走。离京城比较近的地方她们不太感兴趣,小江也担心在附近遇着“熟人”,头几天就没有逛。 这天晚上,正在一处驿站的大堂的角落里坐着喝稀粥啃咸菜,外面突然来了几匹马。两人行了几天路,看来人的装束也能猜出些来历了,这几个人应该是传递朝廷往来公文函件的差人。 果然,他们到了之后先要了两间房,就在大堂里连吃边聊了起来。其中一人说:“快些吃,吃完了早早歇下,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另一个年轻的人说:“何必这么着急?这不是朝廷给那位祝大人的回函吗?” 先前一人就说:“正是给他的,才要着紧些。哎,仔细你在这里偷懒,他在那里掐指一算给算着了。” “这么灵吗?” “没听说吗?有个小孩儿叫人给绑了,他掐指一算,算出来是仆人干的,小孩儿就在家里……” 小黑丫头偷笑了两声,低声对小江说:“在京的时候,不是说祝大人巧妙安排,派了手下的能人飞天入地探听到的吗?” 小江道:“嘘,听他们怎么编。” 那边又不编故事了,说起陈萌升职了,有人羡慕他有个好爹,又有人为祝缨打抱不平,说她干了这么多的事儿,末了,宰相儿子升官儿了,她还得去三千里外。“这人的命啊,可真是!能干不如有个好爹!” 又有人说:“你不知道,他与陈相是同乡呢。听说,他离京的时候陈相带着同乡们去送行的。这些大人物们的事情,咱们就别猜啦。” “同乡?以前没怎么听说过呀。” “害!他们的事儿怎么会告诉你?” 小江听着渐渐入神,晚上跟小黑丫头回到了房里,她说:“小丫,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了。” “哪儿呀?!”小黑丫头兴奋地问,这孩子只有十几岁,正在活泼好奇的时候。 小江道:“咱们去陈相的家乡,看上一看。” “是去那个人的家乡吧?”说完缩着脖子等小江生气。 哪知小江不在意她的调侃,反而说:“我差一点儿就在那里生长了。以前错过了,现在我自己能做主了就要去看一看。” “好!看就看!”小黑丫头刚才说错了话,现在马上附和。 “睡吧。” “哎!” …………—— 祝缨并不知道有人因为偶然听到了几句话,就决定先到她老家看看。她正在处理一些与商队有关的事务。 商队跟着她走,也是讲究个日子的,前面几百里走得顺风顺水的,在此地却迟滞多日。商人买卖上盈利亏损的事,并不因朝廷发生了什么就会有所改变。到得晚了,没赶上时令,卖的东西就有可能掉价,想采买的东西可能就没了。 祝缨将商人召集起来,愿意继续等着跟她上路的就先留下。不愿意的,她就退还一部分他们给她的费用,再为他们寻找路过的官员捎他们一程。祝缨现在就住在驿站里,也不去府衙里住,过往的官员也都要过驿站。得到消息的人都会拜访一下她。 有的是为了看看揭破大案的人是什么样的,有的是礼节性的拜访,也有人想“就见一面,叫他记着我的脸也没什么不好”。 倒容易再找人。 商人们也有不着急的,就留下,也有想走的,大部分不想向祝缨索要已然交给她的钱。祝缨却按照路程,一一与他们结清。 办完这些事,随行的商队走了两支。祝缨终于等来了陈萌。 陈萌被升得很突然,他须得把自己手上的公务都处理了,再将账目、县中的仓储之类都点完,与留守的主簿办了个交割,然后才是收拾行李过来。 他已知了些案情,所以没有直接入城进住府衙而是先到了驿站来见祝缨。 两人距上次见面也就一个月左右,已然物是人非。 祝缨听说陈萌到了,跑出来迎接,陈萌跳下马来,一声“三郎”包含了无限的感慨。 祝缨道:“大公子,怎么不去衙里?那边房子已经修好了。” “哦!唉,你办事总是那么的让人省心。不过我呀,还是先过来与你见个面才好呢。” 祝缨道:“你才过来,先歇一歇?歇好了咱们办个交割,其余的事儿你再慢慢捋?忘了说了,恭喜恭喜。” 哪知陈萌脸上没有一点得意的样子,反而说:“侥幸而已。” 祝缨想早点走,但是要办的事情还有不少,尤其来的是陈萌,更得跟他办仔细了才行。陈萌这几年县令并没有白做,账也能看懂一些了,许多官面上的细节事务也都懂了。看到祝缨为他准备好了一本干净的账,又留了一部分钱粮做周转,陈萌感慨万千。 “我什么也没有做,这个位子你来干才合适。” 祝缨道:“这是什么傻话?我哪能做得了这里的知府呢?你也不是拣着便宜了,本来你做县令就是令尊特意安排压一压你的。你如今才是回归本位呢。” 陈萌道:“要是以前,我也这么想的。这两年长了见识了,并不敢觉得就是自己如何高明、如何应该了。我以前自怨自艾,现在想想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丞相之子,出仕就是正六品,呵,可我手上的真本事又有多少呢?从九品都能糊弄我!本事不够,所谓德不配位,受辱的就是自己。哎,不提了不提了。” 随着交割的完成,陈萌越发觉得祝缨是个能干的人。以前,他见识过的祝缨的“能干”、“有情义”大多是一些与家长里短相关的琐碎细务。现在触及政务陈萌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能干”、“有情义”、“会做事”。怪不得郑熹会对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穷小子这么看重,几年间就视为心腹了。 陈萌道:“能者无所不能。” “什么?” “忙了这两天,也不及拜会令尊令堂,他们这一路还好吗?我想拜会一下。” “好呀。”祝缨说。以前这陈大公子只是“不太讨厌”,现在倒是令人有点喜欢了。 张仙姑和祝大虽然背后有时会说陈大公子傲气、不太晓事儿、不太懂人情之类,冷静下来又觉得“兴许是咱不配人家对咱客气”,也就都没了脾气。人家是丞相的儿子,看不起咱就看不起呗,人家配,咱不配。 陈萌要宴请一家的时,两人很是紧张了一回,张仙姑还要翻出她那身诰命的服色出来穿以显隆重。 花姐道:“干娘,不用的。您就穿个家常衣服就行。” 张仙姑道:“那不行,人家什么身份?不能显得咱们不懂礼数。” 好说歹说才折衷了一下,都穿了身绣衣。张仙姑往头上插了金簪,祝大往腰里别了玉佩,老两口郑重其事地跟陈萌吃酒。 陈萌以前是万看不上这二人的,现在还给两人敬酒,说:“以前也总往府上去,却总没能与二老一道吃个饭,现在想了,机会又不多了。” 祝大道:“有机会,有机会的!以后,以后哈。” 陈萌也不在意他不会说话。张仙姑在这会儿就学人家贵妇,装个矜持,也不多说话了,陈萌敬酒她就喝。花姐也在一边坐陪,她与陈萌二人并无矛盾,两人互相一致意,陈萌道:“路上照顾好自己。你要不介意,就还当我是表哥。” 花姐也一饮而尽,起身对他一拜:“承蒙您许多的照顾,也占了您许多的关爱。您要不嫌弃,但凡有我能做的事情,也请不要见外。” “好。” 祝缨道:“这下好了。大姐这些年对别人只有些惆怅,倒是总记得大公子。” 陈萌喝了点酒,说:“能别叫大公子了吗?听着有点儿嘲讽的味儿。以前听也就听了,现在就不太顺耳。” 祝缨笑道:“大郎,喝酒。” 陈萌一口干了,说:“你去的地方远了些,好好干,差不多的时候一定要回来啊!” 张仙姑紧张地看着女儿,祝缨道:“这也得看政事堂和吏部的意思。” 陈萌认真地许诺:“我会记着的。” “好。” 张仙姑更紧张了,她不想女儿回京,女儿能一直做地方上的官长就好。自己当家做主,别人就难揭破她的身份。她忍不住说:“大、大郎啊,她这才到哪儿呢?回什么京啊,就当个县令挺好的。” 放到以前,陈萌是要腹诽这乡下婆子见识少的,现在却耐心地跟张仙姑解释:“不返京也要升职呀。” “那也差得远了呢,您别为了她,再空费您的面子。您自己个儿好好的就行啦。” 以前都是有人托他求情求官的,现在张仙姑居然不求,陈萌觉得这个妇人有点可爱了,更加耐心地说:“不远不远。她已然是正六品了,依旧去做县令,是因政事堂已然下令不好遽然更改。三郎,政事堂是在磨练你,刀剑磨好了是要出鞘的,你千万不要泄气。伯母,他呀,就算任完县令做不得刺史,也能管一府嘛,再不济,可做副职。” 他还打着包票,祝缨一定不会在遥远的边地蹉跎太久的! 张仙姑半懂不懂,就更着急了:“副、副的?没、没正的啊?” “娘,回来我跟你细说。” 陈萌道:“有的呀。” 然后张仙姑就听他说了一通“州、县二级,但是中间又有一些变化,增设了府,又有道。品级也因现时需要有所调整……” 张仙姑哪听得懂这个?祝缨道:“娘,大郎的意思就是说,总有地方能放得下我。” 陈萌道:“对。”他说着说着已经发现张仙姑完全听不懂了,但是已经开了口,又不想叫人误会他瞧不起张仙姑,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到底是亲儿子了解娘,一句话就能张仙姑解释清楚了。 陈萌心里抹了一把汗,暗道:我再不也不陪你说话了。 他转了方向,对祝缨道:“回趟老家,那里现在必然与你以前见过的不同。告诉你一声,你以前那个户籍之类,已然都做好了。” “咦?” 陈萌道:“以前办的那个事儿还是糙了点了。有心人要查,往朱家村去一趟就漏了。现在都办好了。害!同乡就是干这个用的。” 祝缨道:“陈相公也让我回去看一看,原来如此。多谢。” 同桌的是祝缨一家三口以及花姐,陈萌也就把话挑明了说了。 陈萌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一定要去啊。否则你一个在外做官的人,有机会回乡却不回,难免叫人起疑。做得像一些。什么故居、坟茔,都弄好。你们原是居在乡间的人,一辈子也不出村,村外无论发生了什么也都与你们的过往没有关系。你们就是普通的农人。嗯?” 祝缨道:“是。” 张仙姑劈手夺了祝大的酒泼了:“死老头子,你记住了没有?!咱们就一直是朱家村务农的!” 祝大道:“哎呀,知道,知道,我什么时候在这上头糊涂过?!姓祝,务农,种不好地。” 陈萌失笑:“对,就是这样。” 有陈相等人出手,祝缨这来历就能被做实了,同乡确实好用。至于别的什么人见过的跳大神的一家,他们咬死不认就可以了。 祝缨道:“许多列传里写的,某,字某,不知其所出,是不是也与我一样?” 陈萌与花姐都笑了:“那也不妨碍人家成了名臣,名载史册呀。” 陈萌前面说了一通祝大两口子听不懂的话,最后这一段他们是真听懂了。两人不再拘谨,端起酒来敬陈萌,都说:“大郎,你是好人。” 祝家对自己认定的“好人”都是非常热情的,祝缨在第二天又找到了陈萌,向他移交了这一个月来攒下的人脉,譬如附近的驻军校尉。然后就与陈萌道别,又走上了赴任的路。她的下一站,是久别的故乡。 ……………… 祝大如今不再提什么衣锦还乡的话题了。 他得是乡间一直没人知道的一个农夫,不能跟以前跳大神的同伴们显摆,也不能跟以前的主顾们宣告祝大现在不是个讨饭吃的神棍而是个老封翁了。 然而他心里的遗憾很快就被一连串的恭维给冲散了。 祝缨再次启程后,凡住驿站,就有人来围观她,手头宽裕的当地官员都会请她吃饭,同时也给她全家一些礼物。有人是为了见个有点名气的人,有人则是想跟她见一面,就见一面就得。也说不出什么特别有意义的话,就见一面就行。 此人记性很好,谁知道下回会不会记得自己呢? 祝缨一个立意把沿途郑、陈、王等人写的名单都拜访一遍好蹭钱的穷鬼,竟不用自己蹭就能一路收钱了。随行的商人因此也得了不少便利。 过不多时,祝缨便到了阔别数年的故乡。 祝缨先拜访了本地的新知府,被她烧过的府衙早已翻修一新,看不到以前焚烧过的痕迹了。她还是住驿站,身份却与离开时天差地别。祝大就跟人吃个饭、喝个酒,也不敢收受贿赂,更不敢包揽什么事儿。 父母令人放心,祝缨也就放心地开始给同乡们做邮差。京城的同乡各有种种信件要她捎带,祝缨一家一家地登门,将信件以及一些要捎带的东西都亲自交到了这些同乡的府上。 以前,她只有翻墙才能进去的府邸,现在有人请她过去,她也没有特别的感慨。无论翻墙还是走门,她都能进去,又有什么好感慨的呢? 在府城停留的第二天,张仙姑对祝缨说:“花儿姐跟我说,明天要杜大姐跟她出去一趟,问她干什么,她说,要拜祭一下养她的那两口子。我寻思着,她的来历有点儿不好说,这边儿许家别难为她。你看?” 祝缨道:“明白了,我陪她去。” 花姐还不太想麻烦祝缨,祝缨道:“也不费什么事儿。”陪着她准备好了香烛祭品,骑马乘车去了墓地。两人找到许氏夫妇的墓时,却发现这坟被新掊了土,墓碑也被擦干净了,墓前放着的祭品还没有腐坏掉。 花姐有些欣慰地说:“他们还记得就好。我还怕他们没有孩子,族人也就逢年祭祀的时候顺手管一管。好啦,我看过了,也放心了。咱们接着办你的事儿吧,最后再回家看娘。” 有些同乡是在府城里居住,还有几位是在各县里,她便将商队等留在驿站,自己一家轻车简从下去,将信件一一送达,最后才去了自己家乡的县里。 先拜会县令。 几年过去了,县令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位了。本地县令的品级现在还没有她高,到了县衙还请她上坐。 祝缨道:“客随主便,我也要去做县令的,怎么敢在前辈面前托大呢?” 她与县令相谈甚欢,又问起于平,县令道:“哪个于平?”命人去问,才知道于平早就死了。祝缨道:“他是老家亲戚的娘家人。不知葬在哪里?如果不太方便,我还想出些钱,给他好好修一修坟。” 县令道:“这个容易!”命人去查了一下,于平死的时候已经很穷了。一个以前挺威风的县城书吏,能给姑母撑腰的壮年侄儿,因为上头要查小吏的不法之事,打伤了、黜了职,从此沉沦。酗酒、赌博,然后就是死了。前妻早就被岳父接走改嫁了。 祝缨叹了口气,让人兑了钱,给他修坟,她自己也不去监督这件事。修坟纯是看在于妙妙的面子上,否则以于平要出卖她和张仙姑这件事,都够她报复一下了。 县令还要陪她去朱家村,祝缨道:“不敢,不要耽误了您的公务才好,回去的路我们都认得。” 县令命人把于妙妙的嗣子给叫了来给祝缨等人带路,又派了一班差役护送他们去朱家村,祝缨道了谢,没有再拒绝县令的好意。 祝缨对于妙妙这个嗣子是有印象的,此人平素也不大理祝缨,两人无怨无仇。他已蓄起了胡须,隐隐有了点中年财主的模子。祝缨道:“又见面啦。” 那边花姐要更激动一点,因是嗣子,就权作于妙妙的儿子,叫他“二郎”、“二叔”。 朱二郎待花姐颇为礼貌,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才好。朱二知道,于妙妙是给花姐招了祝缨当女婿的。他犹豫了一下,花姐笑道:“那是权宜之计,如今我只是娘的媳妇儿,三郎的姐姐。” 朱二郎才称呼她为“嫂嫂”,看祝缨的眼神也亲切了一点。 祝缨问道:“家里都还好吗?” 朱二歪嘴一笑:“他们不敢不好。” 祝缨乐了:“那就行!二郎看咱们怎么回去?” “随时可以,走就是了。” “好。” ………… 差役们鸣锣开道,祝缨终于有了一些官员出行的派头。 通往朱家村的路还跟记忆里的没什么变化,连路边的茶棚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也没有翻新。祝缨等人走了一段路,在一个茶棚那儿歇脚喝水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一辆车陷在了沟里。 曹昌是个热心的孩子,自己喝了水,就跳过去要帮忙。 祝缨道:“你一个人哪里抬得动?小吴、侯五,你们也帮帮忙。要是赶上寸劲儿了,就卸一匹咱们的牲口去拖车出来。” 朱二郎道:“我也去看看。”他带着一个小厮过去帮忙。 祝缨喝了水,慢慢踱过去看他们干活。走近了却见两个道士打扮的女子站在车边,身形十分眼熟。她走近了,听一个女子道谢的声音,不由加快了脚步,近前一看,道:“小江?” 因是熟人,祝缨就请他们也过来茶棚里坐,让曹昌他们推车。 祝缨不知道小江为什么会过来,但是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不想说话,也就不提、不问。张仙姑见她领了两个出家人过来,如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样,热情地要跟这两个小师父说话。 近前一看:“咦?是你?” 她认得小黑丫头,这丫头到祝家跑过几趟。张仙姑又把眼睛放到一边白净的那个年轻女娘身上,心道:这个怕不就是那一位吧? 她又看了一眼花姐。 哎哟,这可难为死人了这怎么就遇上了呢? 祝缨摇了摇头,张仙姑忍住了,也没问,还掐了祝大一把,祝大也闭嘴了。 气氛怪异,心情如旧的除了搬车的就只有祁泰了。他对世事漠不关心,又要了一壶热茶,对食不下咽的女儿说:“你再吃点儿,这个好吃。” 小江也意识到了不对,她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那边车也推出来了,她就盈盈一拜:“多谢。”也不解释。 祝缨看她人很僵硬,再看那车头的方便猜着了她的意思。说:“我们要去朱家村,顺路吗?顺路就一起走。不然,那村子里不太……呃……” 朱二郎接口道:“三郎有什么不能说的?那村儿里不是人的东西多,两个女子别贸然进这些野村。出家人也不太行。” 祝缨笑笑:“小丫,带你娘子上车。” 小江回头看着她,问:“地方不好?” 祝缨道:“反正这儿这几个,”她点了点自己一家、花姐、朱二郎,“没有一个喜欢那儿的。” 小江看了看这几个人,不认识的如朱二郎难说好坏,祝家四口人,都不能说是坏人。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打扰了。”也不气也不闹,上了车,驾着车跟在后面。 侯五道:“女冠会驾车?” 小江道:“还会咬人呢。” 侯五摸摸鼻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又管不住嘴了。 一行人沉默地到了朱家村,村子里有人迎出来,脸上挂着些胆怯又讨好的表情。他们惊讶地看着祝缨,又看看张仙姑和祝大,都老实地缩了肩。张仙姑和祝大都虎着脸,花姐和朱二郎则是面无表情。 祝缨比他们都自然,将几个人推到一边:“准备准备,咱们等下要拜祭呢。爹、娘,你们还有事儿要办呢。”她得把自家人能找得到的坟起起来,换个地方葬了。当然,找不到就算了,就在附近立个衣冠冢。 她一一点着来者的名与他们打招呼,又说:“干娘一家以后还要请大家伙儿多多照看。” 气氛热络了起来,祝缨周旋其间,听他们说,她家原来旧的屋子已经“朽坏了”,有人争着请她过去自己家小住。 祝缨道:“以后吧,我来拜祭一下干娘就得走了呢。二郎是我兄弟,大家也多多照看。等我回来,还过这里。来,都拿过来吧,大家伙儿分一分。”她带了猪羊果酒,遍洒各家。本来没打算这么慷慨的,但是陈相父子提醒了,她得把身份、祖籍给坐实了。她也就只好客客气气的了。 “哎哎!” 祝缨先去看了旧居,旧房已经都不见了,起了一座三间房的小院儿,里面积了一层的灰。乡人介绍:“这都是您家的了。”祝缨道:“好,二郎,劳驾安排个人来看屋子。” 朱二郎道:“放心。” 然后去拜祭于妙妙,于妙妙送的袍子已经穿不上了,也不能穿来到坟前给她看。酹完酒,祝缨看花姐祭朱大郎,她也去敬了一杯酒,其他人她就不管了。指着于妙妙的坟对小江说:“这就是我干娘了。” 小江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祝缨道:“一个自杀死掉的人。” 小江怔了一下:“自杀?” “嗯,她亲生的儿子早就死了。”祝缨说。 小江郑重地给于妙妙拜了一拜,问祝缨:“是不是,与我有交集的人,都被噩运缠绕了?” 祝缨道:“别人不知道,我运气还行。” 小黑丫头也小声加了一句:“我运气也不错,遇到了娘子。” 小江吸了吸鼻子,听祝缨说:“许友方的墓,是你修的。” “嗯。我看塌了一半了。” 小江自打决定要“看一看”,路上就不再停留闲逛了,她跟小黑丫头两个一路走官道、住驿站,虽不十分赶时间,但也不浪费时间,比留在那儿跟陈萌办交割的祝缨要早一天到府城。先去打听了一下,拜祭了无缘的养父母许友方夫妇,看坟已被雨水淋坏了。 她并不知道,许友方夫妇的坟墓之前沈瑛找外甥女的时候曾经也修过一次。但是回京之后一系列的变故,让京中再没来人看顾这坟。许氏宗族一个修护不及时,这旧坟就塌了半边。 小江就出钱把这坟修了一修,又祭了一祭这对夫妇。 祝缨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小江正在伤感,听她问出这一句,突然说:“我与你同行,怎么样?” “腿长在你身上,”祝缨说,“我要去的地方有点远。” 小江忽然有点生气,扬起下巴,道:“我本来出来就是要看这天下的,远一点又如何?跟着你一定会有许多事情发生,也不枉我出来走这一遭。” “哦,随你。”祝缨说。 第127章 初到 祝缨一行没有在朱家村停留太久,她已然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日了,虽然向朝廷多要了一个半月的时间给补回来了,但是能早一点到还是早一点到的好。到得越早,就越能早一点摸摸底。 不过,在走之前她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做——迁坟。 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跑到京城的时候,是想不到这个事儿的。现在回来了,祝大和张仙姑都有一点点牵挂。尤其是祝大,他挺在乎这件事儿的。祝缨又因陈相的提醒,也得跑这一趟,将样子做足。 她刚才瞅了一眼那新盖的“旧居”,虽然屋子是翻新盖了的,估计也没盖多久。旧址上起的新房,并没有与原来的位置完全的重叠。在新居略往边上走一点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些焚烧的痕迹。 不用说,当年朱家村的人从府城被放回村之后,不把她家一把火给扬了就不能叫“朱家村”了。 如果说一开始迁坟只是做样子、立衣冠冢也行的话,看完“旧居”她就决定挖出遗骸来火化了带走了。 祝家“祖坟”顶多往上追三代,再往上都不知道在哪儿了,此外还有祝大前妻以及头前的两个儿子的坟。他们家是外来户,蹭不进人姓朱的坟地里,就搁山里找个地方埋了。如今得现找。 “祖坟”在哪儿,以前祝大还是记着的,一走将近十年,祝缨今年都二十一了,再找就费劲了。张仙姑是后来才跟了祝大的,对这些就更不太敏感了。 祝缨叹了口气,说:“拿个罗盘来,我去找。” 其实她还记得一点。以前祝大带她上过几回坟,虽然将近十年了,山里树木杂林又长了一轮,不过大致地形还没太变,试一试,应该能行。 她托着罗盘,手指掐算,口中低低地念了两声,然后转着罗盘就往山里去。祝大等人与乡民都跟着,小江和小黑丫头也好奇地跟在后面。走了半天,祝缨在一处停下,说:“这儿应该有一个。” 祝大道:“我记起来了!是有点像!这棵树长大了好些!哎,这个疤还是我那回不小心砸上去的。我家坟呢?” 朱二郎低声道:“老爹你多少年没来了?”小十年过去了,下雨坟包都得打平了,您还想找呢? 朱家村的人携着铁锹之类,往下挖不多深果然掘到一副朽烂了的薄棺,里面的尸身已化为泥,骨架也烂得不太全了。张仙姑拿了个布袋交给祝大,祝大嚎啕大哭,边哭边去拣骨头。 祝缨又托起罗盘,再寻第二处。一气掘了四、五个不大看得出来的坟包,数一数,什么曾祖父母、祖父母。祝大前妻,即她的“大娘”,还有大娘生的两个哥哥,都摸了出来。一袋一袋地装好,又把原处填平。 朱家村的人咬着指头,有人落在后面低语:“神汉仙姑两口子都是样子货。看不出来,这老三真有点儿邪门的门道。”“嘘……别提。”“知道知道。” 祝缨突然回头,说:“嗯,这儿的事儿我都知道。” 惊得他们都住了嘴,不敢再多说话。 祝缨把罗盘顺手往袋子里一扔,心说:不知道陈相他们做了什么,这样下应该能镇得住了。 她是不怕有人揭她老底的,但是如果揭破得太早会误事。她这身份来历的事儿,根子在朱家村,朱家村的人不乱说比什么都强。陈相他们做初一,她再做十五,此后不再跟朱家村有太多的交集,事情也就过去了。 回到了村里,一边架起柴来烧骨灰,祝缨对朱家的长者说:“今年村子里,税上有什么难处吗?” “哎?” “等会儿我就回县里了,还得赶路赴任,会再见一见县令。村里实在有什么难处呢,我跟县令说一说,成不成的,是我一份心意。” 那位长者张大了嘴,深吸了一口气:“哎哟,我就说三郎打小看着就是个大气的人!” 朱家村还欠一点租子,以前是于妙妙的娘家能通县里的天,于妙妙死了、于平也死了,朱家村确实有点难。县里一旦往下摊派,朱家村以前摊得少或者不摊,现在就摊上了。 祝缨道:“好,我知道了。” 朱家村的人忽然就变成了祝缨的“父老乡亲”,各家翻箱倒柜地给祝缨凑骨灰坛子。长者十分留恋地说:“不如把太翁的骨灰留下来,咱们修个墓,这里有的是人看守哩。” 祝缨道:“那不干正事啦?还种地呢。我家这些个啊,以后会带京里的。我在京里还有些田地,足够安葬他们的。” 尔后又在村里设了一回宴,算作迁坟的宴,又让人去县里拉来酒肉,请大家又大吃了一顿。 父老乡亲们泪眼汪汪地送她一行人出村,老翁说:“可常回来看看呀!” “只要有机会,”祝缨说,“干娘和二郎就托付给大家伙儿啦。” 他们都说:“放心放心!二郎闷声不吭的,也是个守家的好人呢。” 祝缨笑笑,扳鞍上马,带着家人走了。 离了朱家村没几里地,张仙姑把她叫到车边,问:“你还真给他们说话呐?!!!”她年轻时在朱家村可没少受欺负,至今堵着气。之前是为了迁坟、为了女儿的“案底”才忍了的。 祝缨道:“说话算数嘛!还得叫他们看坟看屋子呢。咱们以后真路过了,也还得来给干娘供一碗饭的。” 张仙姑嘀咕道:“那就这一回。你别老惦记着,我瞅着你怎么要成滥好人了?” 祝缨道:“我是不记仇的人么?” 她到了县城之后,把朱家村的难处跟县令提了一下,县令道:“唉,今年是有些艰难。” 祝缨知道今年年景并不算差,说是艰难其实仍然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她说:“这回晚辈离京并不单是晚辈一个人的事儿,前辈翻翻邸报,与我前后脚出京的多少人?” “诶?” “政事堂还是希望下面的亲民官爱惜一点民力的。”祝缨不用当县令就知道这县里还会在正税之外自己另加点捐税。再有,与县衙关系好的富户,既然不是官身仍要缴税,只要打点好了,他们的税也可以减免。但是县里又需要向朝廷上缴,于是一部分的租赋就落到普通人的头上了。 她点到即止,说完就向县令辞行。 县令还要挽留,祝缨道:“晚生身上还背着赴任的日期,不敢久留。日后有机会,再拜访前辈。” 县令这才送了盘缠,将她送出县城。 ………… 小江和小黑丫头的车不远不近地就跟在祝缨的车队后面。 张仙姑心里总是不得劲儿,她对朱家村素无好感,一旦离开,提都不想提。离得远了,也就把这事儿扔脑后了,她现在就想着一件事儿——她怎么跟来了? 路边茶铺那儿陷了一辆车,祝缨叫人帮忙的时候张仙姑也觉得祝缨做得挺对。帮完了就觉得不对味儿,在朱家村,她一直留意着小江。朱家村的人还以为是祝缨带的一个女冠来做道场,也没起疑,小江也似模似样给祭了一祭。 从朱家村出来,张仙姑发现小江还跟着。到了县城,小江可没在跟着了,她松了一口气,心道:也难怪,就那个来历,心里有疙瘩要解。就是碰巧了。 她不知道,小江和小黑丫头在县城不与祝缨她们的车队住一处,她们来得早,就寻了间客栈住下,四处逛县城来着。祝缨一动身,小江也说话算数,算了房钱、驾上车,又跟队伍后面了。 她也不往上凑,却也不离开。 离了县城,上了官道,重新回到赴任的大道上,晚间宿在一处驿站的时候,张仙姑跳下车来,蹬蹬脚,觉得舒服了一些。猛一回头,看到一个女冠推开不远处一间屋子的门,她住进去了! 张仙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第二天上路,她就叫杜大姐:“你去瞅瞅,那个小黑丫头跟她家娘子是不是跟着咱们的。” 杜大姐老实人,看了说:“两个都跟着呢,她们赶一辆骡车,坐车辕上说笑哩。” 张仙姑眼前一黑。当着杜大姐,她也没有发作,忍到了这天又宿下,她把祝缨叫到了房里来。 祝缨进来说:“娘?叫我有事?” 张仙姑蹿过去把门给插上,又把窗户关严。 祝缨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张仙姑压低了声音问:“那个,就跟咱们车后头那个,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哪个啊?!” 张仙姑道:“少跟我装蒜!就,你帮着抬车的那个!你主意大了,什么都能安排好,我们也帮不上你的忙,都听你的。可你不能这么安排!你现在是什么样儿?弄她过来,算什么?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弄的,我要安排也不安排她跟着。她就是自己的主意。” 自打祝缨做了官儿,张仙姑很自然地就不打女儿了,连顺口骂两句都少,这回是真急了,反手就要打祝缨:“都说了,别招人家!” “我没弄!”祝缨抓住了张仙姑的手,“跟我没干系。她还给府城姓许的修坟的呢。” 张仙姑心里不安,道:“修完了坟还不回去?那她这是为什么呢?她别是盯上你们两个了吧?你和花儿姐。对,花儿姐。你不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你的事儿,不能叫人总盯着你。知道不?” 祝缨道:“腿长她身上。她不跟咱们一处,我也能应付得了。您要真不放心,那我法弄她走?” 张仙姑气道:“两个孤身的小娘子,一个腿脚还不方便!你要把她弄哪儿去呀?” 祝缨看张仙姑极忧心自己,她虽不怕小江,也不能不顾及母亲。她说:“那这样,她这一路也就是为了散心,觉得无趣了自己也就离开了。咱不招她,行不? 自己的路得自己走。 咱们是走官道,她半路要是走偏了,我也不能官儿不做就追着她去照顾。她什么时候离开我也不干涉。她要一路跟到底,又要回去了,我给她开张路引,让她拿着回京。她要是留着也住下了,我就当她是治下一个游方的女冠一般的待。 她要真有歹意,我也不会惯着。您说呢?” “她都给你通风报信儿的,能有什么歹意?”张仙姑说,“你别招惹她叫她真的生出怨恨来就行啦!” “好。” “唉,也是个苦命人。你可不能招惹苦命人呐。宁可早早得罪,不能勾着人家!” “我懂。” 此后一路,祝缨也说话算数,没有主动跟小江搭什么话。小江也还轻轻松松跟在她的车队后面。 随行的商队却又产生了变化。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跟着祝缨到目的地,出发的时候祝缨与他们讲定了,每队帮她带一车的东西。商队要离开,车和车夫商人们要带走,祝缨就得另雇车给她送到目的地。 好在一路走来已行了很远,此时再要雇车去她赴任的所在就不太难了。走一个车队,祝缨就再雇一辆新车。 陌生车夫的加入,又给祝缨的车队添了新的麻烦——语言不通。 其时,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凭一口乡音就能认得出同乡。一开口就知道是不是自己人。祝缨的家乡与京城已然有不短的路,语言与京城也有了一些差异。大部分人的官话说得都不很好的,祝大和张仙姑到了京城,也因口音问题被人说过。但是只要说得慢一些,彼此之间的交流问题还不大。 不幸从家乡再往南走,走不太远,祝大和张仙姑就有点听不懂人家说的方言了。小吴、曹昌、侯五、杜大姐乃至祁泰父女更麻烦,他们几乎全都是京城人氏,在此之前这辈子从来不需要懂别的地方的方言。 主人家可以听不懂外地话,反正他们一般也不大跟临时雇的车夫打交道。小吴等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还得跟车夫有点交涉。尤其是郑奕派着驾车南下的几个车夫,大家都是赶车的,走路时怎么走,牲口怎么照顾,多少要有点沟通。 他们只得连说带比划。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彼此有些经历还是相通的,倒也凑合着过了几天。 祝缨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忙把最后两支目的地是祝缨赴任之地的刺史治所所在的商队头领请了来。 两人不知何事,心中都是忐忑,担心她再临时勒索。不想祝缨开口就问:“你们要去贩卖货物,懂当地方言吗?如果不懂,如何采买?” 两人松了一口气,说:“小人们都会一些的。” 祝缨道:“我正要请教。” “不敢,不敢。” 祝缨道:“不必害怕,我也不是赶你们走,也不要再勒索你们。有些事儿你们对我讲清了比给我钱帛更叫我欢喜——你们常南来北往的跑,也常往那边去,我要去赴任可不想两眼一抹黑。你们对我讲讲风土人情,再对我讲几句当地常用的方言吧。” 两人道:“这个容易。” “小人们只在这州府所在活动,旁的地方不知,州府是个繁华的所在。凡南货,这里最多,富人也多。听说附近乡下要穷一些,却不曾亲见。大人所虑甚是,这里的方言颇为难懂。您一路上走官道、住驿站,兴许还不太觉得,等跟当地人说说话就知道厉害了。” “小人三十来年前初来的时候,跟着师傅走这一趟,不雇个本地的人,话都听不明白。” “附近又有獠人,说的又是另一种话。他们獠人里,自己又分数支,头领号洞主。等闲不敢惹他们的。” “刺史大人尚算清廉。” 祝缨听他们说了一些情况,自己即将赴任的县他们并不知道多少,只知道“穷一些”,具体有多么的穷,不知道。但是他们提到了“地气湿热,出了城池,山高林密的地方有瘴气。” 祝缨又向他们打听了本地的物价,他们说:“虽不及京城繁华,可也不算太差。南货便宜,您在这儿可以尽情吃上荔枝啦!北物就要贵很多。海货多,也便宜。譬如海珠又或者域外奇珍,只要能拿到货,带到京城价逾十倍。只是道儿上不太好走。” 商人想跟着官员的队伍走,也不全是为了避税,也是为了安全。一斛大珠真要被劫了,那损失大得能让一般小商人全家上吊。 说得差不多了,祝缨就向他们请教一点方言。她先拿了一本韵律的书,让他们以方言诵读,她就在旁边标记一下变音的规律,以备以后自学。然后又问他们一些日常的用语,习惯用词等等,这些都是先硬记下来。 日后两相印证,再往街头巷尾听人攀谈、与人说话,应该很快就能与人沟通了。 祝缨跟他们又学了几日目的地的方言俚语,半熟不熟的时候,州城到了。 ………… 这里果如商人所言,尚算繁华。 祝缨也要在这里先拜见刺史,然后再去府城,最后到她最终的目的地——县城。 两支商队的商人向祝缨辞行。两人对这一路还算满意,除了前半程耽误了一些时间,后半程走得可谓顺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祝缨的名声在外,又或者是因为她走的官道,别说什么剪径的,连个顺手牵羊的蟊贼都没遇上过。 祝缨道:“平安到了就好。早知道路上会耽搁我就不接这茬儿,也误了你们的时辰了。” 两人都是走南闯北的机灵人,一齐说:“大人体恤小人。跟随大人一路畅通无阻,已是省了许多时辰啦。” 两人又各托了一盘子礼物过来:“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这个时候本来应该一个管家或者账房之类的人出来接话圆场,或代主人婉拒、或代主人接受。可祁泰早没影儿了,还是小吴机灵,看了一眼祝缨,说:“二位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不不,请不要误会。”“是我们的心意。”“我们常年走这贩卖南货往京城的路,以后还要常来的。” 祝缨虽然是过来做县令的,与这刺史治所还差着很远,不过既然相处愉快,就不妨留一点引子。万一下次有事相求,也更方便求见。 祝缨道:“买卖还没做,就先出血?万一采买的钱不够怎么办?你们留下吧。下次再过来的时候还能想着我,就过来看看我。或许到时候我还有事相托呢。” 两人面面相觑。 祝缨道:“拿回去。” 两人又对望一眼,送出去的礼物也不肯收回,放下盘子就跑。祝缨使了一个眼色,侯五嘴不好身手倒还不错,一闪身将二人拦下了。祝缨道:“我说话算数的。要反悔,也只能我反悔。拿着,回去吧。” 两人见状才抱着盘子回去。 祝缨道:“小吴,给大姐说,送给刺史大人的礼物再加厚两成。” 小吴一道烟跑到后面,花姐又忙着再添礼物,因送的不是钱,一百贯再加二十贯,是物,东西就得有个讲究,什么成对的,什么有吉祥意思的,什么有来历的。她跟张仙姑两个人开箱开笼,又忙了半日才将礼物办齐。 祝缨重新检查了礼物,写了一张礼单,拿着自己的帖子亲自去拜见刺史。 到了刺史府,门上的人见她身上穿着官服,看一看品级也不算很低,对她还算友善。笑问:“官人看着眼生,不如何处来的?” 他说的倒是官话,只是不太标准。祝缨道:“新任福禄县令祝缨前来拜见刺史大人。” “哦——”门子说,“您来得不巧,大人不在,出去巡视了。” 小吴给门子塞红包,祝缨当做没看见,问道:“不知大人何时回来?” “这个说不太好,不过也就这两天吧。” 祝缨道:“那我过两天再来拜访。”一面把礼物的单子交给门子代呈。 门子笑道:“放心,一定送到。” 祝缨带着小吴、曹昌离开了刺史府又回到驿站。此时一路同行还留在驿站的只有自家人、郑奕派来的几个车夫——他们准备把祝缨送到福禄县之后再返回,小江和小黑丫头也还在。 张仙姑和祝大都焦急地等着她回来,一见面就问:“怎么样?刺史大人怎么说?” “没见着,说是有事儿还没回来。吃饭吧。吃完了饭我再去打听。” 祝缨当天吃完了饭,趁着没宵禁她就往外面走了一走,此时本地已然十分炎热,虽已换了夏衫,仍然不很痛快。她身上的衣服是京城的样式,与本地又略有不同。她摇着把腰扇,东瞅西看,这才发现两个商人没跟她说的事——本地的街道不是正南直北的。 因为建城的时候是傍着河,天然的河道没有那么懂事儿的,所以整个城也是不规则的。想要问路,人家说的东西南北,其实并不是正南正北,还得自己琢磨一下。 祝缨又听他们说话,自己咬字还不太标准,但是彼此之间交流问题倒还不大。她一边与人交谈,一边纠正着自己的发言。顺路又买了一把荔枝,就在路上剥开尝了一个。这东西无论是在老家还是在京城,都是没有见过的。甚至只有到了京城才听说过,也没尝过。 味道果然不错,她眯起了眼睛,又买了一篮。顺便把路边小贩的手给捏住了:“提稳秤,啊。” 小贩笑笑,说:“官人,行家。” 祝缨心道,我拢共还剩几个钱呢?就能叫你给我少秤了? 提着荔枝,她蹓跶到了刺史府门口,慢慢地看着人。如果刺史在,无论他见不见,登门拜访的人一定会多。看了半天,都被拦了出来。刺史似乎真的不在。 她又蹓跶回了驿站。 驿站里,张仙姑等人也在吃水果,都说这个好吃。祝缨把篮子交给她们:“都分一分吧。”又让给车夫也分一些。 第二天,她又去了刺史府,门上还说刺史没回来。她便不再问,又跑去逛街。中午的时候再去问,还说没来。祝缨看着,今天已然有人投了帖子,又在门房里候着了。她也不点破。 第三天再登门,这回门子就说了:“大人回来了,不过正在处理政务,您恐怕得后半晌再来了。” 祝缨道:“也好。” 她掐着时间,午休的时间一过,她就到了刺史府,也不催,就等着。曹昌有点看不过去,想要上前说话,被小吴一脚踩在了鞋面上。曹昌看向小吴,小吴低声道:“这是刺史大人摆架子呢,就算知道,也得等。” 祝缨又等了半个下午,人来人往的,她倒气定神闲,还拣了个阴凉地儿摇扇子。 太阳热得发白,里面出来一个衙差,说:“大人请福禄县祝大人说话。” 话说得极客气,祝缨也就客客气气地跟着他去见刺史。 刺史是个五十来岁的长须男子,看着像是“功臣画像”。这样的画像,一般大肚子、肿眼袋、长眼、胖脸,极有威严,不管画像里的人本人是几岁,一律画得像是五十开外,因为年龄的关系看着好像又有一点慈祥。 祝缨正式向他行礼,他还了半礼,笑道:“哎呀,前日我出去了,你倒来了,等急了吧?” 祝缨道:“确实想早些领您的教导。” 刺史“呵呵”一笑:“哎,你是年轻人里少有的能干人,我们这些老东西也没什么好教导的啦。咱们打过交道的,上回送到大理寺的案子,是你核的。” “两年前五月间到京的那桩张、王械斗的案子?那时候下官还年轻,做事难免不周全,大人恕罪。”那案子她给认为量刑轻了,给加重了一级。 刺史的笑容淡了一点点,表情也正式了一点:“怎么这么说呢?你要不周全,政事堂能把你放到这里来?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嘛!你日后的成就大着呢。” 祝缨道:“您过奖了,以后的事儿下官也不敢多想,只想把眼下的事儿做好,不给您丢脸。不能让人说上官主持之下还有人做事有纰漏,这是做下官的本份。” 刺史哈哈大笑,问道:“你也到了有两天了,感觉如何?” “荔枝好吃。就是话有点儿难懂,下官只好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说。” “住久了就知道了,平日也不必多与他们打交道嘛!必要说话时,这些衙差总有懂的。” “这倒是个好法子,原本还犹豫该怎么疏理,您一说,头一桩就得弄个听得懂话的听差。” 两人说得渐渐投机。刺史颇具长者风范,道:“本州地处偏远,苦是苦了些,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虽然到了偏远的地方,也不要颓唐沮丧,对了,记得不要与京里断了联系。常写写信嘛。你不记着他们,怎么能叫人家也记着你呢?” “真不太想写。路上就写了一些,旁人一向和气,刘先生偏说下官写的信,‘说她毫无文采,都是侮辱了文采二字’,实在让人害怕。” “哦!”刺史有点惊讶地说,“是那位天下文宗么?” “要不是倒好了,也不至于这样挑剔了。” “挑剔是为你好。不管你的人,才是眼里没你。” “是。那刚才的话,您就当我是在撒娇成不?” 两人都笑了。 刺史从头到尾都很和气,还要留祝缨吃饭,祝缨听他的口气也不是很真心,而且看看时间,太阳还挂着没落山,就说:“不敢打扰您。您才回来,多少事儿等着您,能抽这会儿空开导下官几句,已是感激不尽。” 刺史果然没有再留她,说:“你呀,不要忘了去你们府里。知府虽然不在了,你也不要怠慢别的上官。” “是。”祝缨十足的好学生样。 刺史亲自把她送出了屋,在檐下看着她。祝缨倒退三步,才转身慢慢地走开去。 ……—— 祝缨出了刺史府,小吴和曹昌都在外面等着,曹昌牵了马过来,小吴看祝缨的脸上一点颜色也没变,完全看不出来经历,问道:“大人,咱们是回驿站呢?再逛逛?” 祝缨道:“回去。还有别的人没拜见呢。” 拜见也是有讲究的,她还有别驾、长史等上官没有拜见。又有,州里各録事、各曹即“参军事”以后很可能要打交道,顶好也见一见。他们的品级未必如祝缨高,但是现官不如现管,以后免不了要用到。用到的时候现烧香就有点仓促了。 拜见得讲究个次序,不见完了刺史,这些人都不能见。最好是按着品级,所管事务的重要与否排个序。 如果有特殊的情况,比如与某人是熟人、亲戚、或有其他亲密的关系,倒可以提前见。如果自己穷得叮当响,那也只好另寻他法或者装死了。 祝缨赶紧回去重新收拾了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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