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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好啊!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有这样的饭吃! 有二十亩田的人,也不能拿吃肉当寻常,家里人口再多一点,也就勉强温饱而已——衣食住行婚丧嫁娶样样都要从这土里刨出来,并不敢都花在嘴上。 老田并不知道,祝家也是在祝缨升到司直且抄家有额外收入之后才能觉得肉不大稀罕了。他一边讲一边在想:小官人官位不高,但是年轻,以后说不定很有前途,孩子万一能跟着当个仆人管事,也不算亏。 有这个想法,他就说:“家里还有个吃闲饭的小子,您要不嫌弃,只管叫他进来使唤。”一般地主有事也会这么使佃户。 祝大意动,清了清嗓子,祝缨道:“别耽误了农时,先忙田里的事儿吧。”给老田阻了回去。老田回去的时候,她让店家把没吃完的菜都给老田带走了。 回家的路上,祝大问道:“白送的人,咋不要哩?” “又不知底细,怎么敢用?” “他现在家底都捏你手里哩!” 祝缨看了祝大一眼,没吭气,等到家才跟祝大说:“那把我卖了,他这家业又能回来了,还能得赏钱呢。” 祝大道:“他还敢卖官儿?” 祝缨道:“一个生人,什么都不知道就弄到家里来,瞧出什么来,一告发,全家披枷。” 张仙姑、花姐是女人家,等闲不陪外客吃饭,她俩此时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张仙姑急了,跑去厨房提了把菜刀出来就要跟祝大拼命:“个老不死的!你又发癫!孩子好容易有些体面,你不借着显摆一下抖一抖威风就浑身痒痒是不是?你再放胡屁,败坏了她的事,看我不跟你兑命!” 祝大面上也过不去,说:“你好好说话!我又怎么了我……” 张仙姑破口大骂:“放屁!你什么你?你不就是想当家么?!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就嫌不够威风!想当老太爷哩!这么大个当官儿的孩子,也被你摆布,你多威风呐?!!!不想想你威风哪儿来的?你就狂!前两年你从家里东偷西偷的钱都带身上,为的什么呀?不要脸了!老三啊!咱家就不要仆人!我看他拿什么威风去!” 花姐小心上来给握住张仙姑拿刀的手,说:“干娘,消消气。” 祝缨也把祝大劝回屋,说:“仆人总会有的,容我再仔细找人雇来。” 祝大就在房里也高声说:“做了官儿,没个仆人像话?我就问一问,咋了?你要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按头不是?哪有婆娘跟男人耍菜刀的?!” 祝缨把手一撂,说:“我给您也拿一把来?” 祝大被噎住了,那边张仙姑也被花姐劝得不说话了,祝大这边在屋里对祝缨说:“你早点把这事儿弄好,不就没今天这一顿了?” 祝缨也不跟他争,说:“行。”心里却一点也不着急,这事儿宁缺毋滥,是绝不能急的。真要逼急了,她宁愿去找郑熹借人。 有这一出,晚饭老两口互相不搭话,晚上张仙姑抱了被子去祝缨房里:“我今天睡这儿。” 祝缨也不劝她回去,说:“行。” 张仙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祝缨道:“你别什么都听你爹的!这个老东西,日子不好的时候就缩脖子,日子好一点就要抖起来。这家是你撑起来的,都听了他,一家子都得要饭!” “嗯,我心里有道理。”祝缨说。 张仙姑叹了口气:“说他不好吧,这么些年也过来。说他好吧,我实在说不出口。” 把祝缨给逗乐了。她一笑,张仙姑也无奈地笑笑:“还好还好,不嫖不赌。睡吧。” ………… 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又跟没事人一样起床了。花姐来祝家有一阵子了,起初还以为是祝大对她不满,过了一阵就发现,这一家人就是这么相处的,她第二天也淡定地起床、梳洗、帮忙准备早饭。 除了张仙姑跟祝大两个人还互相瞪一瞪眼,祝缨和花姐已是谈笑自若了。 张仙姑一边吃一边说:“花姐啊,上回温家小娘子给了你些缎子、簪子,咱们怎么回礼呢?” 花姐道:“我再看她两天,看她用些什么、缺些什么再说吧。她妹子身子也不太好,还要央我看看呢。”温小娘子是温岳的妻子,因为温母身体不好,温家都是她在打理。 祝缨笑道:“圣手!” 花姐道:“只是因为熟识才找的我呢。” 祝缨道:“是因为你手段高。” 吹捧了几句,花姐催她去应卯。祝大虽与张仙姑怄气,还是老实了下来,说:“天儿热,趁早走。” 祝缨揣着加餐去了大理寺,花姐吃完了饭,与张仙姑收拾完了碗筷,先去尼庵。尼师见了她也高兴,说:“还道你不来了呢。” 花姐道:“弟子一心向佛,怎么会不来呢?” 尼师笑道:“你来念经也是真心,想学些医理更是真心。” 花姐道:“学这个也不是为了敲富贵人家的门,是想能堵穷人家屋顶的洞。” “阿弥陀佛。”尼师宣一声佛号,招呼花姐过来接着忙。花姐也欢欢喜喜地过来,跟尼师一道配些消暑的饮品,放大锅里煮好了,让小尼姑们抬到山门外头一个棚子里,里面摆几只碗,盛了晾凉,供过路人取用。 忙完了,又向尼师请教温小娘子的妹妹的病症:“说是小产,我觉得是宫里没干净……” 尼师道:“好些病症是一看就明的,他们外头郎中治不好,是因为不能看。你能看,就比他们强多了,不必因他们治不好,你就自觉也治不好。” 花姐得了指教,过一日去了温家,先给温母复诊,见她的表情平展多了,不再是皱着脸。再与温小娘子一道去温小娘子妹妹家,为这个年轻的妇人诊治。先开一点药调理,第二天再去为她清病根,最后留下恢复调整的药方。 温小娘子姐妹俩千恩万谢,花姐心里喜悦,也只是笑笑。人家给她谢礼她也收了,预备给祝家贴补点儿,再留点儿给慈惠庵里买点药也是好的。这两年都是祝缨养家,又花钱帮她学医,她也能拿回头钱了,心情十分愉悦。 因为她这个人医术对症,温母自觉好了很多,对温岳道:“我病了这些年,你还要我跟二十岁的小娘子一般行动如风是怎的?这就很好啦!虽是府里的面子,识得这么个人,他愿意帮咱们,咱们这里见了效,又央了人情给你妹子瞧好了病,咱们就该去登门拜谢。不能叫人家说咱们不识礼数、只会占人家便宜。” 温小娘子也说:“那位大姐极温柔周到一个人,又体贴、心也好,我也愿意长久与她相好下去。听说,她兄弟也是个可靠的人,咱们交这个朋友也是很合适的。” 温岳已向甘、陆二人打听了一回祝缨之为人,两人都说她“仗义”“看着不粘人不上赶着奉承,但是心里明白”,便说:“我早已打算好了,等他也闲了,就去。” 温母道:“还等什么?晚上就去嘛!也不要吝惜东西!我说一句,你们两个是孝顺孩子,尤其是大娘,自嫁进家里来,大郎拿回家里不少,在我身上花的也多,还要费力伺候我,大娘也不抱怨。如今我好了,咱们省好些开销,以后你们两个日子也能宽裕些,也好松松快快地玩耍、好好养几个孩子下来。一家子红红火火过日子!” 一家三口都是明白人,真个备了一份厚礼,温母又教温小娘子:“我看她也没个药箱,已悄悄叫人去打了口药箱,等会儿取了来,算给她的谢礼。” 温小娘子道:“不如索性晚点,明天我再叫人去生药铺子抓些药,将药箱抽屉填满了再送,岂不更好?礼物大郎早叫我准备了,也还差一点。明天备齐了,送个拜帖,后天正好休沐日,岂不更方便?” 温母道:“你想得周到。” 一切准备妥当,温家一家三口才登门。 祝缨这里收到温岳的帖子,笑着拿给花姐看:“这是为你来的,我们是沾光。” 花姐心里高兴,口上说:“是你先想到的,不然我还在庵里不敢出来呢。” 祝缨道:“终是你的本事!我昨天往那家酒楼里定了好酒菜,今天不管他们留不留下来用饭,咱们自己都要好好庆祝一下!” 张仙姑乐道:“这下好了,花儿姐也能安心住下了!头两年我看花姐住得不安心。” “干娘……” 一家子客气个没完时,温岳一家已经到了,温岳自己有仆人捧礼物,温母还有个丫环扶持,温小娘子没带丫环,花姐知道她在家也是有个丫环的。祝家就什么都自己动手了。 宾语寒暄了一回,温家先是道谢,祝缨并不居功,只夸花姐。花姐则说:“心里也慌得很,是大娘子自己积德行善。” 张仙姑听温母一口一个“小祝大人”,忙说:“哎哟,什么小祝大人?太抬举她啦!小祝,要么三郎,这一片儿就这么叫她。” 温岳也就不好意思再叫什么“小祝大人”了,也叫她“三郎”,两下就此改了口。虽不能说是通家之谊,倒也差不太多了,祝缨与温岳也日渐熟识了起来。她对温家一家三口观感不错,温岳也是个没爹的人,一家子却过得富足而和睦。 她只有一点不满:“凭什么他们抢在我前头打了药箱子呀?!”她对花姐报怨,“什么银针金针的,得我来弄!” 花姐笑道:“好~那些交给你。”她从温家也得了些谢礼,就拿出料子和簪子请张仙姑先挑。张仙姑道:“你自己留着,自己的东西总能放开了做两身新衣了吧?”花姐见她不收,给她和祝大各做了双鞋子才罢。 没过几天,便有人通过温母和温小娘子的路子,请花姐瞧瞧妇科的病。又有金大娘子因与张仙姑熟,听了之后也颇为意动,经张仙姑也与花姐搭上了线。花姐对祝缨道:“我只知道贫苦妇人瞧病难,不想这些官宦人家女眷竟也不那么方便。” 祝缨道:“可见你眼光独到,能想到这一层。你只管干!对了,我打算买头驴,以后你出头可以给你驮药箱。” 花姐哭笑不得:“我且不用呢!那药箱虽然好,常用的药都全,可谁个大夫现场配药的?差不多的病症都是病人自己去抓药。只有那些难以启齿的方子,才用当面配一点药。那时候才用得到自己带药箱呢。又不是摇串铃的行脚郎中,又或是富贵人家养的随行的医生。且买了驴来,怎么伺弄呢?” 祝缨道:“说不过你。男仆是麻烦一些,女仆你找一个人吧,你近来愈发忙了,家里家务别再插手了,累呢。” 花姐这回没有拒绝,说:“是呢,叫干娘做饭我来吃,我也吃得不安稳,是该有个女仆帮厨浆洗了。我这两天就出去看看,太细致的丫头也不敢要,干不得活。得是粗使的丫头,就是粗糙些。” 祝缨道:“还能比我糙?” 花姐笑了:“你是最细致的一个人。” 她没过几天就为祝家提供了一个人选。 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五短身材,粗手大脚,劈柴做饭都做得,也能打水洗衣服。与大户人家闺阁里的那种肤白貌美的丫环全然不同。祝大是不太满意的,觉得花姐带这样一个丫环出去不太有面子。 张仙姑却挺喜欢:“是个实在人。” 祝缨更关心她的来历。花姐说:“姓杜,没名字,排行老大,也有叫她大妞的,也有叫她大姐的。是京郊的人,父母死了,也没兄弟,家里也没个田产,她只好跑到城里来讨口饭吃——再跑慢一步就要被族里‘嫁’给个瘸腿老光棍儿了。先是寄居在尼寺里帮佣,换个三餐一宿。”花姐看她有两年了,如今祝家缺人,心念一动就想这倒是个合适的人。 凡找仆人,也是喜欢要身家清白的良家子。有家人牵绊的最好,即使逃走了也有个地方追索。但是这种略贵。其次是身家清白走投无路的,这样也不错,因为容易与主人家一条心。那当然买一个奴婢回来更是便宜,正在壮年的粗使奴婢,买断价十贯就算比较高的了。 祝家用人只要妥当,花姐说:“叫外面老田他们家打听过了,是个朴实的人。” 祝缨决定把这个人留下来,包四季衣裳、一日三餐,一年再付五百钱。但是家里好些粗使活计就都有人干了,包括但不限于打扫、烧火、浆洗、打水、出门拎东西等等,张仙姑和花姐因此可以轻松许多,可以有闲情看书、管账、做针线、跟邻居闲聊串门等。 祝家没用过仆人,就都听花姐的了。 杜大姐衣服只要布衣就行,吃的更是不挑剔。因为祝家还没有男仆,就先把门房西间收拾一下,弄了张小床、一个衣柜、一张桌、一张椅、一个盆架,就是她的房间了。 张仙姑扼腕:“早知道这样,打家具的时候还有好些剩料,就该叫匠人当时就顺手就打了的,现在还要现弄,多花钱。” 祝缨随她念叨,让杜大姐:“先住下来,听娘和大姐的,我的屋里不用你管。你们忙,我还有事。” 张仙姑道:“哎,你干嘛去?” 祝缨道:“我去找王大人,有点事儿。” “啊?!!!” ………… 祝缨回房里抽了本书,王云鹤既然说过让她有不懂的就问,她当然不会客气。除了学问,她还准备了一点别的题目。 到了京兆府,里面的人已经跟她更熟了!差役们背后说“看不懂这些大人们”,明明大理寺抢过周游的案子,王大人却跟没事人一般,对祝缨比之前更好了。既然王大人不在意,祝缨又没显出其他的“劣迹”,他们也就含混着过了。 祝缨到京兆府,他们也打招呼,祝缨也与他们笑着问好。 王云鹤这天很忙,有个重要的客人,祝缨便把自己读书的问题留了下来就回家了。 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她胆子也大,跑去向郑熹去打听。 郑熹笑道:“你也有见不着王云鹤的时候?” 祝缨道:“以往跑去借档看的时候,也有见不着的呢!不过这回奇怪,他见客这么隆重。大人,刘松年是个什么人?” “哎哟!他来啦?”郑熹很少发出夸张的语气词,这次好像是真的惊讶了。 他笑道:“天下文宗,只是有些不合时宜。你离他远一点!此人心黑手狠,曾对陛下有功,然而太会作夭。也就王云鹤不计较。” 祝缨记下了,说:“天下文宗,还心黑手狠。这个‘天下文宗’别是坑来的吧?” 郑熹笑不可遏,道:“不许胡说,这话给我烂在肚子里。正好,有件事你也管起来。” 祝缨问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那些个杂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如今有一件,大理寺缺人,那些吏里,你先粗筛一回,再报给大理寺正。” “诶?”祝缨没想到这个事会落在自己头上,她试探地问,“我行吗?” 她自从转做了大理寺丞,手上琐事不少,也知道其中一些不太好叫外人知道的事儿。比如,大理寺里也有空饷这回事,有吏长期病假了,其实已经除名,但是账面上还是照满额的人数发钱米。 不过大理寺因为才被整顿过没几年,吏的空额不多。官员则是因为有吏部等专门管着,人合得上。郑熹则是把这些空饷的钱都填进大理寺的公账里,所以大理寺的伙食那是不错的。 大理寺缺官,但是郑熹不让它时刻满员,总要空出一点来,就这么钓着人。 郑熹道:“这都干不好,以后还怎么干大事?去!” 祝缨抱着最新的命令,麻溜地出去选人了。她想了一下,大理寺现在的情况,郑熹是想在这里稳扎稳打干出业绩来的,所以要选的人必得是有点真本领的。从郑熹端午节把他们几个叫过去的情况来看,郑熹配人是比较全面的。则在大理寺内,要把各类案件都用得着的人手都给郑熹拢一个,同时,做杂务的人也要再有——现在干这些的是祝缨自己。还有,从吏上选了人出去,吏就又有空缺了,是不是再招几个进来? 因做了大理寺丞,她就把大理寺现今的人员名册又给扒拉了来,仔细看了一回。 仔仔细细写了个自己的计划又拿给郑熹看。 郑熹还没打开就说:“叫你干事,你先给我出题目。” 打开一看,不由说:“想得倒是周到。” 祝缨道:“您要看着这样办没毛病,我就照着这个找人了。每样都找几个备选,您看着合眼缘的再圈定?” 郑熹道:“知道应该怎么干了还不快去?” 祝缨抱着自己写的计划就溜了。她算好了,按照她所了解的案件种类,什么会看账的、会剖尸的、会背律条的都得有。此外,她还准备弄几个会糊弄事儿的,就不干别的,专门用来推出去跟别的衙门扯皮。 她先去找到了左司直,道:“老左,这事归我了!” 左司直大喜:“不愧是你!” 祝缨道:“先别说别的,你有什么合适的人不?你知道的,我上头还有三重婆婆,我做不得主,但是可把人塞进名单里。” 左司直双眼一亮,又矜持地说:“倒有一、二人。” “别装死人样,有就拿来,只要是身家清白合吏部的格子就成。” 左司直道:“我晚上找你去!” 祝缨又去找胡琏,也是这般说,胡琏咳嗽一声,道:“这个么……”祝缨撑着腮,盯着他,看他要干嘛。胡琏道:“我在大理寺这几年,自家人都安排妥当啦!不过呢……咳咳,有个熟人,家里孩子要补吏职的时候,你给留意一下,明天我把他的名帖给你。放心,孩子是晓事的,绝不给你添麻烦。” “好!” 到了晚间,左司直带着一个年轻人上门,祝缨一看,道:“这不是小古么?”年轻人是大理寺的一个年轻的吏,平素跑腿利索,想谋一个狱丞的职位。大理寺的狱丞有四个名额,祝缨就把他的名字也记下了。 左司直空着手,小古却提着大包小包。小古瞅着左司直,左司直道:“小祝啊,这是这孩子一点心意。” 祝缨道:“一个狱丞养家糊口挣的还不够这一堆呢,拿回去吧。我只管把名字报上去,成与不成还不一定呢。” 小古机灵地说:“您给报上去,就已是费心啦。小人也不是只为养家糊口,是为听起来好听些,大小有个品,回来爹娘脸上有光彩,为了爹娘高兴,无论什么事儿,小人都是愿意做的。” 左司直一个劲儿地对祝缨使眼色,叫他收下,祝缨道:“你们两个别在这个上头跟我弄鬼,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古要不合适,我也不会答应。好好干,别叫我吃瓜落,下回升了的时候还记得我、有东西给我,那时候我就收了。” 左司直已得了小古的好处,见祝缨不肯收,就对小古说:“你拿着。听咱们小祝大人的话,他最是一个实在的人,以后凡他有吩咐,你给用心办了,就算你小子不忘本啦!” 小古又结结实实一礼,左司直给祝缨一个眼色,带着小古走了。 第二天,胡琏也给了祝缨一个名帖,上面写着一个人的祖宗三代。选吏的人,有时候也不是为了当个吏,而是冲着由吏选官这一途。胡琏的这个熟人也是做的这个打算,因为祝缨看着这张帖子,这是父祖都是小官,还都死了,荫呢,是不能指望得上的了,于是就想走这一条路。 祝缨也收了帖子,这个倒是比小古的事更加好办的,因为吏的名额也更多一点。从大理寺的吏中选官,选就行了。外面选个吏进来,需要有人做保,祝缨从胡琏那里再讨一张保书,就算安排了一个人。胡琏则在保书里夹了一张片子,祝缨拿开一看,道:“这怎么成?” 她在京城住着有几年了,知道京城也有些商家会出一些纸笺,写着某货若干,又或者钱铺写个钱若干之类。就像祝缨俸禄兑米的米铺那样,做领取的凭证。胡琏给的这个,就是个提布的。 胡琏道:“一点心意,一点心意。秋天拿新样子给伯母裁衣服。你不收,我不安心呐!” 祝缨道:“这不成了我卖空缺了么?叫郑大人知道了,我得挨削。” 胡琏道:“你道他为什么叫你干这个?是给你机会呢。什么叫卖空缺?这就不知道了吧?你的礼能送出去,那得是人家愿意接你的礼,愿意接,就比不愿意接好!有些人想送还挨不上边儿呢。” 祝缨将片子还给了他,说:“使不得,我才干这个事,怎么就敢了呢?你荐的,都是自己人,收自己人的东西成什么了?你教我这许多事,我原也该尽一份心的。拿回去,以后我有事,你也收我的礼?” “对呀!”胡琏笑着把片子收了回去。 “这就对了嘛!”祝缨说,“我真要钱,放出风去价高者得,还看不上你这几个钱哩!我想要钱时,自有来钱的办法。” 胡琏道:“你小子是个人才啊!” 祝缨揣着名帖、保书,回去案边给记了下来。 另有一个人也算是她的私心——她去寻了杨仵作。杨仵作是她验尸上的不公开的师傅,因为周游案对她有点小意见,后来也勉强算是解除了误会。纵使没有误会,祝缨找上门问他愿不愿意给儿子试一试大理寺的新增名额时,杨仵作最后的不满也都消失了! 一点也不犹豫的,他就把自己的祖宗三代写完了。祝缨看了就笑:“杨师傅,是写你家大郎,不是写你。”杨仵作脸上一红,又重新写过。还说:“这小子也不知道手艺能不能成。” 祝缨道:“如果不成,我能来找你?保个手艺不成的人,我难道不想干了?”因为她知道,杨仵作验尸的时候是带儿子徒弟的,儿子也是有些经验的。 杨仵作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有儿子有徒弟,一个衙门需要的仵作有限,是得给另一个寻个出路,没有祝缨,就只能去京外找饭碗了。有祝缨,那就好安排了!他没把儿子留着接自己的班,而是希望自己在京兆府的时候,儿子能进大理寺,一家父子俩能拿两份差饷。徒弟也更能安心给自己打下手。 人情做这些也就够了,再多就不好了。祝缨精心挑选了几组名单,后面缀上了各人的特长。吏的几个,比较容易就通过了大理寺正的筛选,他们只问一句:“可要用心审查!因刑部私卖人命,才有刑部、大理寺的一番风波,都是因小吏弄权!” 祝缨道:“都有保人。这一个,父亲是京兆府的仵作,家学,几代都在京城定居。那一个,三人做保。这一个,本府的胡丞做保,都是可靠的人。” 由吏选官,祝缨说:“都是用过的人,这个是做过账的,日后有贪赃等事可备用……大人亦可出题考试一番。” 这二位哪懂算账?都说:“要考点律条才好。” “大人所虑极是,这几个都是懂律的,只因不够格考明法科等,才选的吏。这几个,倒是只有些账啊、验尸等上的本领,只好择进来再教了。下官这就去准备,让大理寺上下都粗读些律条。” 大理寺正满意了,在上面签名。 祝缨拿着这张单子再去报给郑熹。 郑熹看她准备得周到,笑道:“瞧,这不是历练出来了么?”又问,“温岳说,你家大姐治好了他母亲的病?” 祝缨道:“妇科病,外头大夫不方便,大姐刚好在尼庵里帮个忙,施医赠药,学会了些。她有点事做,既能帮到人,自己也不会总闷着。大好青春,干点什么不好?” 郑熹道:“也就是你惯着她。不过也不错。” “那是!” 郑熹看她得意的样儿,道:“倒不像你姐姐,倒你闺女!这么得意!” “反正是我亲人。” 郑熹拿笔圈了几个人名,道:“拿给裴、冷二位看看,他们要没旁的意思,就照你这个单子来办。” 祝缨看他没有把所有名额都用尽,就拿着去给另二位看。冷云不管这个事儿,说:“他都看过了,还能叫我挑出毛病来?”没管,裴清又取中了一个吏,点做了録事,说:“余下的你看着办吧。这回没取中的,帖子留下,下次有要补的时候,先从这些人里选。” “是。”祝缨发现他们把官员的名额点满了,吏的额没怎么管。 她把这些待选的吏凑一块儿,也请大理寺正简单出几道题,考一考。然后大人们只要看她最后取中的人的答卷,觉得差不多,就都同意了。吏嘛,还要怎么管?这不是交给祝缨了么?郑熹得了一个祝缨,就像祝缨得了一个花姐,方便极了,这些事,谁要再费心去管? 祝缨拿着最后的定稿,不由怔住了。这样的各司其职,让她又一次想起了端午宴。 每一个上位者,眼里都有不少的才俊。有人以为自己是唯一,那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 祝缨办好了这一件事,京兆府那里也给她送来了一张帖子,是王云鹤写的,给她定了个时间,就学问的问题要与她讨论一二。 说讨论是抬举祝缨了,祝缨的学问比王云鹤还差着几十年的积累呢。 她抱着请教的心,赶紧去京兆府。哪知王云鹤拿出一份稿子来给她看:“这是我新写的,你再来看,比之前如何?”这是以那天两人夜谈为底稿,王云鹤又重新整理润色出来的。祝缨一边看、一边记,看完了,把稿子还给王云鹤,道:“您这回写得可更明白了,但是有一些省略了。” “删削删削嘛!”王云鹤说。3 他写完这篇文章十分高兴,又与刘松年讨论了一番,最终成稿。 祝缨见他高兴,趁机提到了自己准备的另一个问题:“晚辈买了几亩薄田,然而……” “嗯?” “原本贫寒,没有家业,现在做了官,置了几亩薄田。因为祖宗八代都不会种地,左邻右舍也都不是干这个的。他们说灌溉很重要,可是我不太懂,那天听大人讲过。我想开渠引水的话,不知道要怎么做。” 勾得王云鹤说:“看看去。” 祝缨直接把王云鹤带到自己的田里走了一圈。祝缨说:“大姐说,要有水渠,我不知道要怎么开。看起来有些费工。” 王云鹤严肃地说:“京畿地面,这事我不能不管!这一片如果灌溉得宜,都是良田呀!这水渠不是随便开的,也要有规划。你年轻,不太明白,我来告诉你……” 祝缨从王云鹤这里学到了什么地势,如何开渠,怎么算工,有高位差的地方怎么处理,宽阔河道行船,打击权贵的水力碾房,以及风水。京畿动工程,是要注意风水的,不留神就要被参了。 祝缨的本意是狐假虎威,京兆尹到了自己的地头上转一圈,并且由自己作陪,两人指指点点。有些人就不敢打她这几亩薄田的主意。 王云鹤的指点她也要蹭! 两面蹭了个够的祝缨开心地陪着王云鹤回到京里,心里美极了。颠着回到家,正要向花姐报告这个好消息,回家却看到杜大姐拿着花姐的一身衣服要洗,衣襟上一片血。杜大姐自己裙子上也有血迹。 祝缨大惊:“出什么事了?!!!” 第94章 恶霸 杜大姐抱着一堆衣服,被祝缨这一声惊得手一抖衣服扑扑往下落,手忙脚乱把衣服捞起来抱好,说:“三郎回来了?小娘子没事儿,是个伤者。” 东厢的门也被拉开了,花姐换了身干净衣服走了出来,脸上并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祝缨还以为她救治的病人出了什么差错,心道:大夫又不是神仙…… 花姐说:“杜大姐,你身上的衣裳也脏啦,等下儿也得换下来洗洗。你只得一身新衣,等我找一件你先换上。” 杜大姐道:“我那旧的还能穿,在家干活穿那个正好。” 正房里张仙姑探出头来,说:“你那个也忒旧了,都有好几个补丁了,我这儿还有件旧的,总比你的补丁少些。你先换了,脏的一块儿洗。”说着,拿了身自己的旧布衣出来。这也是到京城之后裁的,搁朱家村,算好衣服。因为张仙姑近来胖了点,穿不上了,还没来得及拆了改,就拿给杜大姐穿了。 杜大姐忙把花姐的衣裳放到盆里,接了张仙姑的,说:“谢大娘子。” “哎哟,谢什么?快换了去吧。” 祝缨见她们仨你一言我一语的,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等杜大姐去换衣服了,张仙姑才对祝缨说:“老三回来了啊?见了王大人怎么说的?” 祝缨道:“我把王大人带到咱们家田里转了一圈儿。” “哎哟!这可真是……”张仙姑看来,王云鹤这样的大人物、好官能肯往自家田里去一趟,且是自己女儿能请得动的,是一件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的好事。 祝缨笑笑,也回房换了身居家的衣服,把出门穿的那套外衣拿到门外抖了抖土,张仙姑就接了过去,说:“我来,能少过一遍水就少过一遍水。”过了水的衣服容易掉色也容易破损。 祝缨踩着双木屐,穿着身夏布衣服,那边杜大姐也换好衣服出来了。张仙姑以前的身量跟杜大姐差不太多,穿着倒还合适。她给张仙姑看了看,就接着洗衣服去了。张仙姑给祝缨使了个眼色,祝缨一拉花姐,两人去了东厢说话。 花姐看着院子里杜大姐从井里打水,晶莹的水流从桶里倾倒进盆里,叹了口气,说:“学医,固然能帮一些人,却是救不了真正受难的人。” 祝缨问道:“怎么这么说?” 花姐道:“今天……” 慈惠庵是祝缨也没看出有问题的正经庵堂,慈惠庵年载也长,也有一些庙产,来捐香油钱的人也多,足以维持正常的佛门活动还能有余力施医赠药。没有那些腌臜事,也会收留一些实在困难的妇女,比如杜大姐这样的,做个工,抵个食宿。一旦有了个去处,比如到祝家做工,就搬出去。 这样的妇女,好些人有了积蓄之后也会再往庵里再捐一些,或是添香油、或是造佛像、或是施医药。 今天花姐没有像温母这样的病人,她把家里的事儿忙完了,依旧是去庵堂里帮忙。不幸就遇到了一件难事。 “有个付小娘子,前阵儿跪在庵堂前要出家。尼师问她来历,她说家里没人了,求收留给一口饭吃。这样的人,尼师见得多了,未必就是真的,也有出逃的。纵是家里没人了的,一时想不开想剃度,头发一削就反悔了的也有,年纪又轻,思凡者不在少数。度牒哪里容易得的?也不能平白就什么人都收。尼师就说,先住下来试试,看看能行再说。” 祝缨道:“今天出事了?” “对,”花姐叹了口气,“今天,有人找上了门儿来,是她的丈夫。唉,她一见丈夫就要跑,她丈夫带了两个人要拿她回去。尼师说,清净庵堂,不能叫男人乱蹿。可他们不听,硬要说尼师是贼,窝藏潜逃妇女。庵堂里又有香客、病人,不能叫他们这么闹着。我与杜大姐相帮着拦,也是拦不住。眼看要出事儿,付小娘子跑出去,一头撞在了山门牌坊上,头上老大一个窟窿。招了好些人看热闹。” 祝缨道:“你去救治她了?没救回来吗?” 花姐道:“救倒是救回来了。咱们庵堂里,被打得半死的女人也不是没救治过。尼师年纪大了,我就叫上杜大姐,我们两个将人先抬回来治伤。尼师情面大些,看的人都说付小娘子的丈夫不讲道理,巧了温大娘子也来庵堂上香,温大郎带人陪她来的,总算把局面稳住了。” 祝缨道:“那明天遇着他我要谢谢他为你解围了。那个男人说自己是付小娘子的丈夫就是了?这样的骗术多得是!拐卖妇女的,几个人一伙,说自己是抓逃家妇人的,看的人就不会管这样的‘家务事’,其实是拐子呢。” 花姐苦笑道:“还真的是,两人一打照面,付小娘子自己都认了是她丈夫,求尼师救自己。他们家原本还能应付的,都是正经人家,不幸丈夫染上了赌瘾,一点家产输得精光,就想把妻子典给一个生出不孩子的老员外生个儿子,好还他的赌债。付小娘子说,自己总算也是识点字、知道点礼的妇人,不该被这么对待,孩子也没要就跑了。” “孩子?” “嗯。有个儿子,要不人家怎么肯要她呢?她已生了个儿子,看着就是能生的样子嘛!”花姐阴着脸说。 祝缨道:“那现在呢?” “唉,跟她丈夫来的两个人是老员外的管家和家丁,一看这样,就说人也不要了,叫她丈夫还订钱。她丈夫不肯,必要把妻子带回去。我看是还想再把付小娘子卖一回。真要卖了倒好了,从此与这个赌鬼两不相干,哪怕给人当奴婢呢,遇着差不多的主家,也能活下去。就怕这样典来典去的,付小娘子这辈子就完了。小祝你说,付小娘子这样的,该怎么办呢?再逃一次,又要怎么逃呢?” 祝缨没接这个话,问她:“孩子呢?” 花姐一怔:“没问呐。付小娘子说,儿子总是他们家的人,孩子爹还在,家里也没余钱,总不至于出事吧?” 祝缨“嗯”了一声,也看杜大姐洗衣服。这样的事情不至于处处都有,但也不罕见。丈夫要把妻子捉回家,或者典卖了,也就岳父家还能争执两句,官府都是不管的。非但不管,丈夫要与人争回妻子,官府还得判他赢。明知道她回去是火坑,能做的也就是“训诫”这个丈夫要善待妻子而已。 这个道理花姐也知道,她说:“我只好尽力多拖几天,给她的身体养好些。可要怎么逃呢?她逃了,再赖上尼师,也不能这样对尼师呀。” “这小娘子的父母兄弟还在吗?” “没了。要是有,能叫她这样么?好歹也是读书人家呢。” “这男人的父母祖父母还在吗?” “那倒不知道了。怎么?你问这些……” 祝缨道:“付小娘子要是豁得出去,回去站在高埂上把这男人祖宗八代挨个儿骂一遍,叫人听到了。也能义绝的。真要有旧怨,当众撕打也是可以的。我只怕她跑不脱,反因咒骂公婆被打死了也白死。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别瞎出主意了。你尽力救治她,她有力气了,下回跑远点儿,别再叫人抓回去。” 花姐道:“也只能这样了。” 祝缨又叮嘱花姐:“赌徒都是疯子,那不是他孩子的娘,是他还债翻本的本钱,谁拦他,他能拼命。你别离太近,他是真会伤人的。” 花姐道:“我记下了。” 祝缨也记下了这件事,预备得空也去慈惠庵那里瞧上一瞧,不实地看看,不好说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杜大姐不多会儿就把衣服洗完了,花姐说:“哎哟,得做晚饭了,”祝缨要帮忙,她说:“你别来。杜大姐烧火,我做饭,你来干什么呢?” “怕她怎的?咱家就这样。”祝缨说,还是卷了袖子下厨切菜去了。 ………… 第二天去应卯,先将手头上的杂事处置了,祝缨就去找到了温岳向他道谢。 温岳道:“举手之劳,何足道哉?大姐昨天受惊,回去可好?” 祝缨道:“还好,她自己就是大夫,配了剂安神汤服了,好多了。只因那件事,心里有些不痛快。” 温岳道:“这狂嫖滥赌的男人,真是丢脸!”又感叹付小娘子真是命不太好,希望她能够有个好运气。 祝缨心里觉得没趣,借口大理寺里还有事就与他道别了。 大理寺进了新人,她又多嘴,向大理寺正提到了要让小杨仵作等新进的不太懂律条的人读点律。大理寺正没那个功夫教吏读书,把这事儿都推给了祝缨,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祝缨着实又忙了半天,把人员给理会清楚,各人各有职司,又给新人先讲在皇城里、大理寺里要遵守的条律,再跟他们说些简单的律条。 中间又有若干的杂事,譬如大理寺中午会食的菜单、食材之类,又有夏天消暑的冷饮,以及当值时的花费等等。 又有下面各州县报上来需要复核的案子,刑部那里移文过来审核大理寺定案的案子等等。 直忙到落衙的时候祝缨才得以闲下来。她对胡琏道:“我干之前,你也忙呢,现在你总不动,这不对吧?好歹咱俩得分一点儿?不能就我一个人干了!要不你俸禄得分我点儿才行!” 胡琏哈哈一笑:“那我明天也讲一点律条好了。我看你讲律条是很不像样的!” “我怎么了?” 祝缨这人,看律条,看完就背完了,底下听她讲的人是没这个本事的,她以为很简单的、可以跳过的东西,别人没那个本事。这就容易教不好。 胡琏道:“你总得因材施教。” 祝缨心道:我哪有那个功夫呢?他们也不笨的,先灌进去,让他们自己消化了呗。面上却一副受教的样子,请胡琏教授,胡琏又推了另外几位丞:“都是同僚。”祝缨道:“怕我面子没那么大,一起?” 胡琏答应了:“明天一同说去。现在天不早啦,该回家啦。” 祝缨正好也有事,跟他一同出了宫。胡琏回家,祝缨却往慈惠庵去,她想亲自看一看那个王八长什么样儿。 她一路到了慈惠庵,却见庵堂一如既往,人不多也不少,也没什么人围观,也没见着什么抓老婆的男人。祝缨信步走进了庵堂,与里面的大小尼姑打招呼,她们也都笑着说:“小祝大人。”也不用合什行礼,都笑着继续干手上的活儿。还有人指着一边的屋子对她说:“花姐在那边。” 不但花姐在,杜大姐也在。花姐不是每日都来庵堂,只要她过来的时候,照例是把杜大姐也带来帮一点忙的。庵堂在杜大姐最难的时候收留了她,杜大姐也乐意过来。张仙姑则是因为自在,她还没有习惯有人伺候,总觉得有生人盯着不得劲儿,又不好意思叫杜大姐不干活就回门房里别出来。 花姐正在给一个老妇人配药,祝缨就在一边看着。杜大姐告诉祝缨:“那男人一大早骂骂咧咧地出城走了。晚上宵禁不许有乱人,要拿了他去关着,他说自己不乱走,就在墙根底下蜷了一宿。” 祝缨道:“那也趁早离开这里的好,别叫他再找着了。” 花姐插言道:“可惜撞得重了,还要再养几天才好。不然今天就走了,也清净。” 等花姐配完了药,祝缨接了花姐回家。花姐因付小娘子的丈夫离开了,心情变好了不少,一路也肯说笑了,还跟祝缨说:“将要七月了,入秋了就要开始进补了,配些芝麻丸给干爹干娘吃吧。” 祝家进补,大鱼大肉多吃就算补,花姐进补,十分仔细。祝缨道:“好。” 三人回家说了付小娘子的事儿,张仙姑也为她高兴。 …………—— 祝缨因花姐上心,第二天落衙之后又往街面上,寻到老马老穆,叮嘱他们:“帮我多盯着点儿慈惠庵,有人闹事儿护一下大姐。”两人都答应了。 他们在老马的茶铺里坐着,老穆身上的戾气隐得几乎不见了,老马也像是个平常人。祝缨喜欢这样的时光,也喜欢听些街上的杂谈。老马说:“您家小娘子真是个好人哩!穷人也肯治。”祝缨道:“慈惠庵都这样。” 老穆道:“她们是积功德,算着呢,跟存钱似的。您家大姐不图这个,就是帮人。不过呀,她还是不要往花街上走的好。挺标致一个小娘子,年纪虽然不算很小,看着跟那些个娘们儿不大一样,有好这一口的。” 祝缨挑眉,花姐可没跟她说这个呀!她说:“多谢你照看,我回去同她讲,叫她小心些,出门叫人陪着些。” 老穆道:“说您心狠,是真狠。说您心软,又是真软。也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 祝缨道:“人不就在你跟前么?” 二人闲说一阵儿,祝缨跟老穆一同离开。老穆道:“不回家么?” 祝缨道:“大姐治的什么人?我去看看。” 老穆道:“真操心呐。” 祝缨道:“不然也是闲得慌。” 老穆的住处离花街的后街不远,河上一座桥,桥这边就是花街,桥那边则是热闹的龙蛇混杂。老穆就住在桥那边,他给祝缨带过了桥,指着一处小院说:“就这里了,几个私娼,前儿有叫打了的,吴记那里她们又看不起病,就去慈惠庵求药了。” 祝缨问道:“既然是求药,大姐怎么过去了?” 老穆道:“后来送过两回药来。是个好人呀,还能再亲自来。” “那边乱人多么?” 老穆看了她一眼,道:“我叫小的们盯着就成,反正也没旁的事儿。哎,那边那家小娘子那儿,您不去看看?” 祝缨见他呶嘴,顺着方向一看,说的是小江的家。祝缨问道:“她近来怎么样?” “嗯,还行,是个从良的样子。平素不出门,一个小黑丫头忙里忙外的。她也教几曲琵琶,也收些房钱。也不与人交谈,也不与人调笑,很好。” 祝缨见他误会了,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穆已经走近了小江家,里面的琵琶声早歇了。这个时候花街开始上客了,小江这里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细听听,隐约有敲木鱼的声音。祝缨道:“你怎么到这儿……”脚步声起,老穆已经疾步开蹓了。 祝缨哭笑不得之际,门被拉开了,小黑丫头拿一盆水往外泼。祝缨一提足跟,足尖点地一滑,一手按着衣摆,避开了这一盆水。小黑丫头泼水的时候没留意有人,水泼出去了就知道闯了祸,一声尖叫,盆也掉到地上了。里面小江问:“小丫,你怎么了?” 小丫看清了是祝缨,更是一吓:“大官人,我不是故意的,我……” 祝缨道:“看清了,没溅上水。” 小丫才住了口,里面小江已经提着个棍子出来了,看到祝缨轻轻把棍子放到了墙边倚着。问祝缨:“小祝大人?是有什么事吗?又有贼了吗?” 祝缨道:“落衙四处转转,近来案子少,怕那点本事荒疏了。不意转到了这里,没有打扰你们吧?” 小江道:“我本也无事,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要早些过来,还能请你坐一坐。现在这时辰你该回家啦,不然赶不上宵禁又是麻烦。” 她现在说话多了些也柔和了些,祝缨道:“哎,我这就回去。这里近来可还安全?” 小江道:“不过还是那个样子。京兆治下,乱也乱不到哪里去。风月场上,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祝缨道:“关好门。” 小江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说,她也很久没与人这样说过话了,来这里学琵琶的都是妓-女,劝人从良?也不是由她们自己做主的,说出来白刺人的心。教她们接客?自己都觉得恶心。闲着教两曲琵琶,再就是教小丫认两个字。 又不想就这么结束了这段对话,又找不着话题,祝缨要走的时候,不远处又传来的打骂声。祝缨看过去,小江则皱了眉:“真是下贱!” 祝缨问道:“怎么了?” 小江冷声道:“怎么了?亲娘要叫闺女卖身,不是下贱是什么?狗都知道护着崽子呢!爹娘卖女儿、兄弟卖姐妹的我见得多了!凡事其实不由当娘的做主,但凡能做主,她也不能这样干!这个不一样。” 祝缨道:“怎么?” 小江大口地喘着粗气,说:“自己就是个下贱人,好容易把女儿托付给人,也有人不嫌弃是娼妇生的女孩儿,把来当亲生的养,养到十五岁上,要给正经说门亲。这当娘的看女儿长得好,又会写算又知书又会弹琴,就要把去入籍做妓-女。谁个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舍得放手呢?老两口就过来日日拦着。这样狠的娘实在少见,你没见那打手都不狠拦那二老么?” 祝缨道:“你回家,关门,不要出来了。我去瞧瞧,瞧完就走,你自己也别陷进去。” “……啊?哦……” 祝缨心道:真他娘的邪了门儿了,我这两天净遇到这样的事,先是丈夫卖妻子,后是亲娘害女儿!枕边人待她不如花姐这样的生人好,养父母倒比亲娘还疼闺女,别是个假的娘吧?! 她踱了过去,见是一处私娼的院子,围了些人观看,一对中年夫妇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上衣很是整洁,衣摆湿地了半截沾了好些秽物,仍然顽强地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半掩,骂道:“还不快滚!我生的,我爱怎样就怎样!” 一个清丽的女孩子跪在地上,求她:“我也会针线女工,也会种种家务,愿意奉养您,您为什么非要操持此业呢?” 旁边还有纨绔少年起哄,指指点点:“这个是真良家出来的嘿……跟在这里长大的不一样。” 言语之间颇为意动。 浓妆的妇人更有些得意,要赶那一对夫妇走:“你已坏我多少好事?今天必不能留你了!” 两下推搡着。 也有看不下去的人说:“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别人恨不得女儿从良,你哩?别是嫉妒女儿能清清白白做人吧?” 浓妆妇人脸上挂不住了,啐了一口:“呸!你是个什么东西……” 到底是觉得她过份的人多一点,他们指指点点,妇人也不在意,目光逡巡,叫她看到了祝缨:“这位小官人面生得紧!” 祝缨不想理她,但是纨绔少年里还有人认出她来了:“哎哟,小祝大人。” 祝缨也是无妄之灾,只因跟王云鹤走得近了一点,也被有些人拿来教训自家孩子。这一位么…… 祝缨冷静地说:“八郎,令尊说你在家里读书的,你读到这里来了?明天见着了,我得问一问。” “你你你!你别告诉我爹!” 祝缨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纨绔,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她说:“都散了吧。看人家人伦惨祸还这么高兴,回去要挨打的。” 这些人里大部分比她年纪还大,架不住她跟人家爹是同僚,纨绔们一个哆嗦,真的散了。祝缨也不再管这个浓妆的妇人,只是想:今晚过去了,明天呢? ………… 连着遇到这样的两件事儿,祝缨近来的心情就不太好,到了大理寺她还得没事儿人一般,接着忙那些细务。新人渐渐上手,大理寺也就不再多给他们培训了,干活嘛!一干边学。 祝缨在大理寺内行走更顺畅了不少。不少人是她安排进来的,郑熹用着顺手,她用着就更顺手了。同僚也有不少人承她的情,还有不少人有事需要她来行个方便,她竟比做司直时人缘还要好上几分。 她也有了更多的筹码可以与别人做交易。老黄自己选不上官,但是还有儿子,祝缨就拿来与太仆寺那里做交换,接了太仆寺一个请托,把老黄的儿子安排去那里,两下了无痕迹,却承了两份人情。 做完这个事儿,心情也没有变好一点,她始终有点惦记那个付小娘子,主要是怕她的丈夫再出什么幺蛾子连累了庵堂和花姐。 大理寺里还有心情比她更糟糕的人——苏匡。 苏匡是终于回来了,他近来是个大忙人,才眼馋祝缨参与了周游案郑熹就另给他也派了一件差使去办。他是主簿,职司不是外派推案,郑熹还是派了,他也去了。等他转了一圈回来想表个功,发现祝缨已经转做大理寺丞了! 这下可好,自己好些事是真的要拿捏在祝缨手里了,苏匡一口老血好险没有喷出来! 他憋着气,跟郑熹汇报完了。郑熹夸奖道:“办得很好。” 苏匡心里美滋滋的,告辞出来,又变差了——没升职啊!没升职啊!我哪点不如祝三了?郑大人说的要坐得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他琢磨上了。 苏匡有心事的时候,就少踩人,左司直惊诧不已,悄悄对祝缨道:“完了,那蜈蚣一定在憋着什么坏呢!”祝缨道:“不管他!光看着他有什么意思?”左司直道:“不得不防,交给我,我来盯着他!” 祝缨翻他一个白眼,道:“你也不想想你自己!” “我?” “你是司直了,外头要有案子,不想出个差?”祝缨的拇指和食指、中指对着搓了搓。 左司直搓了搓手,问:“你能安排?” 祝缨一歪头,左司直道:“好兄弟!” 祝缨道:“咱们细看,我先给你看几个,你看哪个行,我给你报上去,上头总能批其中一个。” “好!真出去了,回来给你带特产!” 祝缨跟左司直告别,不再出去闲晃,回家认真读书。这一天花姐回来得很晚,晚到祝缨觉得奇怪要出去迎她,花姐才与杜大姐回来。祝缨问道:“怎么了?” 花姐啐了一口,道:“那个男人简直不是人!这几天他没来,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了,没想到、没想到,他回去把儿子带了来,今天,就在山门外头,把儿子捆起来打!三、四岁一个小孩子,被亲爹抽得满地滚!付小娘子跑出去,头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她说着说着,难过得蹲下哭了起来。祝缨问杜大姐:“人被带走了?” 杜大姐忿忿地道:“还没!那个畜牲,真不是人呀!大家伙儿一顿数落一顿拦,也不过拦两天罢了。那孩子怕撑不过两天,小娘子撑不过一天就得跟他回家去了!还说,亲娘都不要了,他又何必在乎?” 祝缨的脸沉了下来,蹲下来劝花姐:“办法,总是有的。” 花姐抬起头来,问道:“是么?要怎么做?” “我想想。” 最简单的,找两班衙役一通暴打!包管这王八不敢再闹。这个办法有一个弊端——她得被王云鹤暴打! 要就找老穆,把这王八打废了。这个办法也有一个弊端——会被王云鹤清查,且容易把付小娘子等人牵连进去。 祝缨想找一个没有后患的办法…… 第二天,祝缨从大理寺回来,花姐已经回家了,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说:“那孩子被打得狠了,付小娘子要答应回去,一看孩子这样,尼师说,先治孩子。这才暂时留了下来。那男人扬言,要是付小娘子走脱了,就找尼师要人。” 祝缨道:“办法倒是有一个……” 正说着,门外闹了起来。祝缨道:“怎么回事?” 杜大姐去开门,才打门开打,话还没问出口便被人一把揪了出去:“小贱人,你果然躲在这里!” 祝缨与花姐面面相觑,祝缨按住了花姐,抢步出去,还是慢了一步。祝大整日也没个正事,在外面与邻居闲聊到晚饭的时候晃回来,正看到自家门口围了一群人,还有人要抢“他家的仆人”。祝大急了:“哎!你们干嘛呢?!!!跑别人家抢人来了?!!!我花钱雇的人!!!左右街坊,来帮个忙啊!!!” 这是一个常年喊叫的神棍,近来养得好了,愈发气韵悠长。左邻右舍听了都出来,也有带壮仆的,也有拿棍棒的,也有叫里长邻长的,给饭前增添了许多的热闹。 祝缨就不急着出去了,先听张仙姑出去问原委。原来,这是杜大姐的叔叔带着她的“丈夫”,来找人了!杜大姐以前在尼庵出门少,最近因付小娘子的事闹得热闹,她跟着花姐被人看到了。好心人告诉了她叔叔,她叔叔打听一下路,找上门来了。 杜大姐的“丈夫”说:“我可付了十二贯的聘礼的!我们乡下人家,这可不容易!” 祝缨一看这货,都有白头发了,胡子乱七八糟的,他不但瘸一条腿,一开口还少了几颗牙。不但脏,他还长得丑!心说,杜大姐不是什么美人,人家也是整洁干净。这是个什么东西?哪个猪窝里爬出来的? 杜大姐的叔叔则说:“这位大娘子,不是我们想讹人,的的是我的侄女儿!她爹娘死了,我想给她找个归宿,这能有错吗?” 张仙姑可不吃这一套,里面杜大姐嘴笨讲不出理来,往祝缨面前一跪,外面张仙姑先开腔了:“吃绝户啊你?!她爹娘兄弟怕不是你害死的吧?好夺她家的田、再把她卖一注钱!你好歹给人家留一把骨头吧!不嫌造孽不怕下油锅!” 祝大心里,自己家的仆人,已经花了钱雇了来,已经给她做一身衣裳还打了几件家具的,那可不能叫别人给带走了!他也嚷了起来:“丧良心的!你给她找婆家,还是给他找老公公呢?打量着没二年她就能守寡,你还能再卖二次是怎么的?” 邻居们大开眼界! 平素里,他们背后也会说,小祝大人和朱大娘真是一对璧人,模样也好、也有学问,老两口却是有些粗俗。但是因为他们说话风趣,也就多半与他们打趣。现在才发现,这二位一开口,粗俗之外竟还有点别的东西。 里面,祝缨叹了一口气,对花姐道:“大姐你随我来,我有个办法,只好先救杜大姐了。” 两人进了西厢,片刻即出。花姐努力绷着脸,祝缨道:“各位邻居热心,里长邻长受累,我家遭遇不幸,可不能叫人说我扣了别人的侄女、妻子,我要往万年县一趟,将此事断个明白。” 邻居都说:“好!”也有要陪她去的。也有说“大理寺的官,能叫官司难处了吗?” 祝缨伸手拉起了杜大姐的手腕:“你也来。” 一拥而上,连杜家人一道到了万年县衙。 眼看宵禁,万年县令都回后衙要吃晚饭了,又来了这么一出,他只得重新穿戴了出来。那边祝缨先报了自己的官职、姓名,万年县令正六品,祝缨从六品,两人差别不算大。他和气地对祝缨说:“祝丞既然是官员,有事何必亲至?” 祝缨苦笑道:“下官也想派个仆人拿个帖子应官司来的。可下官居官不久,这不才得一个女仆来伺候家母家姐,男仆未及觅得,这便来了是非。” 杜家叔叔、瘸腿“丈夫”见祝缨与县令说话和气,心里已然怯了五分,但是一个十二贯是掏空了家底还借了亲朋,还要新妇持家生孩子伺候自己还债,不能打了水漂。一个是已经收了人家的钱,不能不“交货”。都跪了下去,哆哆嗦嗦,一个说:“兄嫂死了,我嫁侄女,是行善。” 一个说:“孤苦一生,聘一个妻来暖被做饭,传宗接代。” 万年县令要再问杜大姐,杜大姐只管磕头。 祝缨道:“唉,她父母死了虽然还没到三年,不过呢,回去再停个半年也就出孝啦。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们两个,谁将她欠我的债还了,就把人带走吧。” “债?”万年县令也惊了。 “一百贯零二百一十八文。”祝缨眼也不眨地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些字。杜大姐的叔叔这一头也看不到,她把这张纸呈给了万年县令。 万年县令展开一看,确实是一份非常合乎规范的契书,借方是杜大娘,不识字,印的手印画指节。贷方是祝缨,签字画押。证人是花姐,签的是朱大娘的押。 杜大姐悄悄地衣侧把手指上的红印擦掉,眼中含泪看着祝缨。万年县令道:“杜氏,你上来。”命验了杜大姐的手印、量了指节的长度,当然是吻合的。 万年县令拿那一纸契书,对另两人道:“你们二人,谁付一百贯?” 一百贯? 二十贯够当年的张仙姑扭头就走不管丈夫是不是要被砍头的。杜家叔叔虽有点薄产,全卖了也没有一百贯!但是他已经收了瘸子十二贯了,怎么也得再挣扎一下,他说:“大人,您看这丫头,她像是能借这么多钱的人么?谁肯借这么多钱给她呐?!” 祝缨道:“是一百贯零二百一十八文,半个子儿也不能少!是欠不是借。大人,一个奴婢,七贯,贵点也就十贯。买人不贵,养人贵!她是家姐施医赠药时遇到的,说能干活,却是有病。人嘛要,来都来了,不能看着她死,只好治一治,药材用了不少,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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