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道:“小祝来得正巧,我正想到你!子恭,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小祝。小祝,这是我的学生,冼敬,冼子恭。” 祝缨与冼敬互相平辈行礼,一起一伏之间祝缨就把冼敬打量了个差不多。这冼敬应该与郑熹差不多的年纪,留着短须,看起来家里没郑熹那么优渥,但也是个衣食不愁的模样。一身蓝衫,领口袖口等处都有刺绣。 是个官儿。祝缨闻到了他身上的官味儿。 冼敬也在看祝缨,他是要出京做官的,走之前来拜会老师,听老师提到了祝缨很好学,巧了,遇到了,也就带了点评估的味道看祝缨。没想过老师说的“后生”生得是真够晚的,年未弱冠。 两人彼此称呼过,又叙了座。 王云鹤问祝缨:“小祝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呀?” 祝缨起身把自己写的笔记递给了他,王云鹤接过笔记的时候还有点吃不准,时常有人写文章来请他指点,祝缨却是个例外,此人从不写什么文章,就是借账、借书。祝缨写个笔记,封皮上也没写字,是个大白板。王云鹤揭开封皮,第一页才看数行脸上就开始要笑起来,他匆匆地翻着,几乎一目十行,间或停下来仔细看其中的某一页。 屋子里安静极了,冼敬十分好奇祝缨拿来的是什么竟能让老师看得如此入神,他略抻了抻脖子,仍然无声地等着。 王云鹤翻完这本笔记,脸上的笑也止不住了,对祝缨道:“我才对子恭说,要写一篇文章……” 冼敬“啊”了一声,道:“难道这就是?这……祝兄是怎么……” 王云鹤便向他说起了原委,冼敬连连点头,又向王云鹤请求看一看。王云鹤对祝缨道:“这是你默写下来的,你说。” 祝缨道:“里头的话都是您说的,何必问我?” 王云鹤一边把笔记给了冼敬,一边搓着手,说:“你自家写的批注也很好!哎呀,我这些日子难抽出空闲来,才起了个头!你已写出来了!” 祝缨见冼敬还在看,她就把自己开的那张书单又递给王云鹤。王云鹤道:“这又是什么?” “听完您的话之后,我想重新读一遍书,您看看,照着那个读这些,成不成?” 王云鹤高兴极了,说:“小儿郎向学,大好事!子恭啊!看看,看看!这是个懂得如何读书的人!” 冼敬看笔记看得入了神,敷衍地“嗯嗯”,王云鹤也不在意,先给祝缨改书单,一边写一边说:“凡有不会的,可以来问我。”祝缨乐了:“那可真是好极了!” 那边冼敬看得就比郑熹快多了,这其中好些个是他早就明白的道理,有些是老师王云鹤给他讲过的。遇到王云鹤最近的心得,他才放缓了看一看记下,祝缨另写的注脚他也看一看,不时点一点头。翻完了,将笔记递还给王云鹤,说:“十分仔细。” 王云鹤把写好的书单给他看,问他的意见。冼敬有点好奇地说:“祝兄之前是怎么读书的?”他更想问的是,你之前是干嘛的?冼敬自己是进士科,也有点文名,但是之前从来没听说过有祝缨这么一号人物。 他是王云鹤的学生,先在家丁忧,现在是起复任职,即便如此,有什么后起之秀他进京之前就应该有朋友写信告诉他了。看笔记,祝缨能默记如许内容且提炼得切题,不应该是个无名之辈。奇怪的是,有这等资质的人,不应该才开始列单子读书。 祝缨道:“我读书少,拣着什么读什么,也不大通。现在重新开始。” 王云鹤道:“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又对冼敬说,祝缨是明法科的。 冼敬惊讶地问:“怎么考那个去了?” “我有家要养啊。” 冼敬道:“可惜可惜,纵晚几年又如何?你这傲气不是地方。父母养你这么大。也不在乎多几年。一步错步步险!” “至少现在是我在奉养父母,不是承别人的人情啊。”祝缨理所当然地说。要她考进士科,不知道得学到猴年马月去了,那全家在京城怎么生活? 王云鹤道:“君子有志向学,什么时候都不晚。拿去,仔细读来。” 祝缨接了书单,冼敬却向祝缨借她的笔记:“我明日即离京,怕要等不及老师的文章出来了,欲借祝兄手札一观,明日奉还,不知可否?” 祝缨道:“行啊。只管拿去,本来就是默写的,我回去再写一份儿也行。” 冼敬道:“不必,借我一观即可。”王云鹤对祝缨道:“你辛苦写来,不必给他,叫他回去自己默写。” 祝缨道:“那成。”她估摸着王云鹤也得有这样的本事,不为别的,就为王云鹤这些书、这个总结的学问他就得把许多书都吃透了。吃透的第一步,不说一字不差的背下来吧,也得能背个八、九成。然后才能说有自己的总结。这得多少功夫呢?所以背书上就不能耗太多的时间,他就得记性好,然后才能省下时间去做学问。 三人都一笑,王云鹤问祝缨:“看你写的旁注,似有所得?” 祝缨道:“我明白您为什么要我读《春秋》了,不是照着它当律条审案子。” 王云鹤的笑容就没断过:“是么?”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礼也是刑。” 王云鹤和冼敬都笑了,说:“你懂了,你懂了。” 王云鹤又要她接着说,祝缨道:“春秋笔法也很有意思,不过读起来叫人生气。” 冼敬就问:“为什么?” “它不写清楚呀,白叫我猜。” 王云鹤道:“你是缺个师傅呀。无妨,可以来问我。” 祝缨赶紧起身一礼:“不敢过于打搅,您得闲给指点一两句就成。” 京兆府的晚饭这时也开了,三人就边吃边聊,王云鹤说的高兴让人上酒,祝缨也不推辞。三人一处,又说“枯酒无趣”,祝缨还不大懂什么射覆之类,她就会掷色子投壶划拳,这个她不太好在这个时候提。 王云鹤说:“那就背书玩吧。”他指定了几本祝缨也背过的书,三个人玩接句,你说上句我说下句,接不上的罚酒。 三人谁接不上呢?这也太无趣了! 王云鹤又随手拿了份新买的文集,说:“有了,就这个,新买的,没读过。”找了个小厮,让他从一数到一百,看谁背得多。背得少的要罚酒。先是从开头开始背,然后是随手翻开一页,再开下一局。三人互有胜负,祝缨理所当然地喝了酒。 喝了三盅之后,不出意外地她又说了点醉话。面前这两位的小话不好讲,祝缨就开始板板正正地坐好,说起京兆衙门里的一些事。 从桌子上的饭说起,说:“今天吃得好了,上回我来这办案,府里开始给我包的饭只有白饭和咸菜。一定是因为看我不顺眼。” 王云鹤和冼敬头一回见她这样,都啧啧称奇。冼敬问道:“为什么呢?” “他们觉得我是叛徒。大理寺却来抢京兆府的案子。” 王云鹤问道:“还有呢?” 那就多了!什么上次办周游案,京兆府里的人看她不顺眼啦。什么办案的时候李班头想着急找证据爬房顶上掉下来啦。什么杨仵作和田仵作互相别着劲儿,其实他俩都悄悄验了女尸,还说女尸不能让男人看啦……然后又说,王大人其实挺会经营了,因为伙食不错。大理寺的伙食也不错,郑大理估计也贴了不少钱。 “只会说王大人清如水的都是傻子!王大人挺会赚钱的,不但会赚钱,还会看账呢。不过王大人过得也不算很痛快,因为总有傻子扯后腿。” 又说刚才数数的小厮一定偷掐了新开的花,手上还有痕迹呢!小厮一跳:“你别胡说,诬赖好人!” 祝缨道:“你才胡说!我不带看错的!” 两人吵了起来。祝缨连小厮衣服破了没有补,要不是讨人厌,要不就是正穷着,一定有用项了都猜了出来。给小厮说得要哭了。 王、冼二人哭笑不得,忙叫人:“这是什么酒品?快给他送回家去吧。” 张班头接了这个外差,就要拉祝缨。祝缨行动间却一点也不像个喝醉了的人,她还能打招呼呢,说:“我没事儿的。舅舅。” 张班头腿一软,给她跪了,忙向王云鹤解释:“小人与小祝大人的母亲同姓,小祝大人开玩笑的。” “不是玩笑,我娘叫你大兄弟呢!” 张班头只恨不敢堵她的嘴! 王云鹤道:“你跟着他,看他到家。” 祝缨还不忘拿了书单,又跟冼敬说:“你明天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顺便拿回我的笔记。” 冼敬咧嘴笑了:“你还没忘这个呀?” “不是你说的吗?” “对对,今晚我住在老师家,明天不带走,你过来取就是了。” “好。”祝缨点点头,又对王云鹤道,“大人,我再不回家,您就又得给我写条子了。” 王云鹤也觉得她有趣,说:“那你回家吧。”吩咐厨下给她装了一食盒的美食,让张班头拎着给她送回家。 祝缨道谢、离开,回家。跟没喝醉一样。 王云鹤目送她离开,问小厮:“她说的可是实情?” 小厮一跪,哭道:“是小人母亲生病了……” 王云鹤点点头,给了他些钱,叫他给母亲找个好大夫,一次把病看好了,省得拖拖拉拉白浪费钱。又让小厮别在眼前哭了,赶紧回家去吧,换了个小厮来伺候吃饭,他就与冼敬师生二人又边饮边聊,只觉得有趣。 冼敬笑道:“怪不得老师喜欢他,是有趣。” 王云鹤道:“是因为他有心。” 冼敬道:“可惜学业耽误了。” 王云鹤道:“然而实干。你要只看一个人是不是进士出身,就会错失很多人。到了地方上要留意……” 师生又聊到很晚。 ………… 那一边,张班头提着个食盒跟着祝缨回家,这个醉鬼三杯酒就胡说八道,只要人不招她,她也不说话,走路走得跟好人一样,她还认得路!回家还能正常敲门!说话都不带大舌头的! 家里,张仙姑一拉门,跟祝缨正常地招呼,祝缨还告诉她:“舅舅跟来了。” 张仙姑刚要问哪来的舅舅?一看张班头,开口就是:“哎哟,大兄弟啊!” 张班头脸绿了:“别!大娘子,可不敢这么开玩笑了!今天……哎哟,今天小祝大人在王大人面前喝醉了,他……他当面这么说啊!!!” 张仙姑听到“醉”就紧张,祝缨说:“我没醉。”张仙姑重复了一句:“哦,没醉。哦哦!”她想起来,让祝缨回房休息,又跟张班头道谢。张班头只能自认倒霉,把食盒递给了张仙姑,说:“大娘子,这是王大人命送了来的。小祝大人在京兆府,与王大人才吃了三杯酒呀,他就这样了!好险没把我们的老底儿都给掀了!他还说王大人会赚钱……这话是能说随便的么?” “哎哟哎哟,”张仙姑歪着脸,“我就说,不能喝酒,不能喝酒!大兄弟啊……” “哎,可别再这么说了。” 张仙姑道:“行行,外人面前不这么说。家什我明天刷干净了给你送回去?” 张班头道:“您随便吧,我得走了。” 张仙姑拿一食盒进家,对花姐说:“没事儿。”花姐回头一看,祝缨也已经换了衣服,提着筷笼走了过来,说:“吃饭了吃饭了,京兆府的伙食,好的!”花姐见状也明白了,伸指戳了戳祝缨的肩膀说:“你行啊。” 一家子吃了饭,祝缨又说了今天的事儿。张仙姑道:“这就好,叫喝,你总不喝就会招人逗你。让喝就喝,只要他们受得住就成!王大人是个好官,你就别说他的坏事,要是别人,哼!” 祝大道:“菜是好菜,可惜没酒,王大人有点小气。”张仙姑骂道:“你想屁吃!那是给孩子的!我看王大人就很好,老三不喝酒他就不给酒。” 吃完了饭,祝缨要刷碗又被她给推开了:“你看书去,看书去。哎,又快到端午了,你又能领新布了。”祝缨道:“我这岁数不会再怎么长个儿啦,今年别裁新衣裳了。”张仙姑道:“美的你!我正说,花儿姐的衣裳穿了两三年了,本来衣裳就少,今年拿给她裁衣裳。” 花姐就是张仙姑心里的女儿模样,既能干家务,还能写会算,脾气又好、模样又好,她还是女孩儿的样子啊!可人疼,还会节俭,帮着理家,这几年的收成都是花姐在打理,也不用张仙姑操心。交际带上花姐,都能帮她堵不少漏子。还不值一身新衣裳吗? 祝缨道:“行!” 花姐说:“我去庵里帮配药,也不用穿好衣裳。” “要的,总要一件体面衣裳,不能叫人小瞧了。” 一会儿干完了家务,花姐就去祝缨房里背个方子之类,也好省灯油。她等着祝缨临了两页字,重新研墨的时候说:“小祝。” “嗯?” 花姐道:“你跟王大人很投契么?” “还好吧。” 花姐认真地说:“那郑大人呢?” 祝缨道:“别担心,今天是郑大人叫我去的。” “诶?” “嗯……估计他是忙不过来我,就叫我跟王大人那儿蹭点教诲吧。” 花姐道:“哪有这样的?把你推来推去的?这个郑大人也真是的!你给他抄家经手那么多的账,还不值得他……”她自悔失言,忙住了口。 祝缨倒不在乎,说:“他这不许我与王大人多多走动了么?不然,你看他怎么收拾叛徒来!我知道忌讳的,放心。” 花姐舒了口气,笑道:“那就好。你比他们外头那些男人做官强多啦,又细心,又好心。” 祝缨道:“快别夸我啦!你方子背了几个了?” “哎哟!打岔,忘了!我的脑子有你一半儿好使就好啦。” 祝缨笑着摆摆手:“背得快点慢点有什么关系?你背得再慢,会了之后见人有病就会帮。有些人一学就会,遇到病人也未必会伸手。则学的快慢与为医的好坏,也没什么必然的关联。来,我给你抄吧,你这从哪儿借来的书?都破损了。” 她这两年字练得还不错,离书法大家还差不少,但是她天生的本事,仿得很像。写得横平竖直,拿本字帖照着楷书写,写得端正极了,抄写的时候从头到尾不带错字的。花姐不要她分心,祝缨道:“你当我也在学医了。” 花姐不知道她说的真假,只得由她去了,起身去把她书架上的书重摆了一遍,照着她的书单子,先拣出排在前面的书来,预备她读。 ………… 花姐提醒祝缨要注意,因郑熹算是祝缨在官场上的“恩主”了,现在还是她的上司,她最近却频繁与王云鹤结交,还有些当人家学生的意思。这于王云鹤,像是撬别人的墙角,于祝缨就有点背叛的意味。 王云鹤一个君子,地位也高,敢说他的人不多。祝缨就得小心。 祝缨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就跟郑熹说:“大姐还担心呢,说总往京兆府跑,别叫郑大人那里有了误会。” 郑熹道:“她是个好女子,你真不要这个贤内助?如今沈、冯二家已不是障碍。” “他们本来就是添头。” “嗯?是什么?” 祝缨道:“我一开始也只是认大姐啊,他们就是大姐的添头。如今也不是大姐的亲戚了,连添头都不是,还提他们做甚?大姐现在这样也好,我也好,她至今还供着前夫婆母。” 郑熹听到“添头”,想明白了就笑了:“哈哈哈哈!也就是你,说出这样的话。” “我什么时候都这样讲,从来也没想过蹭他们点儿什么。” 郑熹问道:“那我呢?” 祝缨想了一下,道:“比大姐差一点儿。” 郑熹不高兴了:“我差哪儿了?” “晚了点儿。”她想了一下,如果她一开始遇到的是郑熹,这个人应该也会帮她,那她也就会承这份情。不过,也是晚了,她先遇到了花姐且花姐不图她什么,郑熹在她这儿还有几分交易的味道在内。 郑熹接受了这个说法,道:“也罢。”又看了王云鹤给的书单,让祝缨就照着这个好好读。 不用学作诗,祝缨是很开心了,抱着书去读了,晚上回家拿了食盒再还给京兆府,回来接着读书。 天气越来越热,眼看到了端午节,节前两天就开始颁赏。祝缨领了自己的那一份过节节赏,与前两年一样。张仙姑照着计划,给花姐找裁缝做一身体面衣服。花姐也没闲着,也编五色缕,也跟张仙姑一起动手包粽子。祝缨也卷起袖子来帮忙,张仙姑不让她干,打发她去“才想起来,想包几个咸肉的,家里没咸肉了,你去买来。” 祝缨往家里看了一看,有花姐在,比张仙姑更周到,家里什么都是有的,大部分坛罐还都是半满的。唯有一些零嘴小食,那是很少的,这些大部分是她在买,家里旁人在这上面都很节俭。她心里列了个单子,跑去市集。先雇一头驴,驮个筐,先买大块咸肉,然后去买了各种零食蜜饯,又买新鲜果子,买些鸭蛋鹅蛋,买得差不多了,准备再去配点山楂丸。 市集里偷儿也有,她就顺手又买一大包糖果,遇到年纪小的也发一把。好些偷儿都认得她,路过她也不敢伸手,没想到擦身而过自己荷包里就多了糖,也笑着噙了。 在市集出口,祝缨眼尖,看到了小江家的小黑丫头,背着个大大的背篓,也是出来买东西。祝缨皱眉,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小黑丫头不服气地说:“我能干好些事情呢!” 祝缨心道,你这个个头儿,背着个篓,累不累的两说,想偷你,怕你前脚买了放进去,后脚里头东西就叫人顺手提走了。她就多了个事儿,说:“买什么?我带你去,这儿扒手多。” 小黑丫头瞧了她一眼,说:“娘子说,自己买干净的粽叶、白米,自己包。”祝缨就带她去买了粽叶、糯米,又抓了点枣、分了点咸肉给她,最后给了她两只大鹅蛋:“一块儿搁锅里煮着吃吧。”把人给带到路上放下,她自己才回家。 回家也不说遇到谁,卷起袖子切咸肉,又帮忙包粽子。张仙姑道:“你拿回来的那个粽子,顶好,咱们正日子再吃,这些个煮着这几天吃,又顶饱,又好捎带。” 她计划得挺好,祝缨在端午当天中午却没能在家吃饭——她被郑熹叫了过去。 ………… 郑熹也得过端午节,但这个端午节他仍是抽了空把祝缨叫了过去。 祝缨到了郑府就被引到一处临水的小榭。给她引路的小厮是个熟人,她就问:“这是有什么事儿吗?郑大人不过节?” 小厮笑道:“都是自己人,得见一见。小的心里,您是里头这个。”他比了个拇指。 祝缨到了水榭,发现主座空的,郑熹还没来,底下已经坐了几个人。 左手第一个的年轻人穿着在这些人里最好,无论是衣服的样式还是各种佩饰都很讲究。左第二是个年轻的文士,斯斯文文中透着点指点江山的傲气。左第三与左第二有些类似,却又显得内敛一些。 右手第一个她见过的,是个年轻的账房,郑熹查账、抄家的时候祝缨与他打过交道,此人叫邵书新沉默寡言,祝缨也就不招惹他,知道他是郑熹找来的人就罢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了。右第二看起来有点金良的气质,应该是个军官,年纪二十来岁,看他的手上的茧子是个常年操练的人。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长得不错且年轻。 小厮把祝缨引到了右手第三的位置上。 祝缨一看位置,再看看人,心道:狗日的,我排最后啊? 又看看小厮,心说:小王八蛋,你刚才拿话糊弄我。 她刚坐下,郑熹就过来了,身后跟着甘泽和陆超。他一来,众人都起身。郑熹含笑坐下,道:“都坐,不必拘泥,都认识了吗?” 那是不认识的! 郑熹就给介绍了一个,左手依次是郑熹的族弟郑奕、翰林蔺振、御史姜植——后两个是考进士科的。祝缨以前是土鳖一个,现在也跟仕林不熟,所以不知其名。 右手第二个,也就是祝缨旁边是校尉温岳,温岳他爹是郑侯的老部下。 比较令人惊讶的是邵书新,这货居然不是普通的账房,两年不见,他在户部都干到员外郎了!虽说品级与祝缨差不多,但是人家是度支,感觉比自己这个抓贼的强太多了。也不知道当初他是怎么跟大理寺当账房的。 所有的名字报出来后,只有郑奕因为“郑”字多吸引了一点目光,其他人就平平了。 六个人里,只有祝缨在京城有一点稀薄的小名气,一部分是来自于龚案,那是两年前了,大家说她为人善良、腼腆、好说话,然后也就忘差不多了。另一部分是来自最近,因为王云鹤,说她应该品性不错是个好人,王云鹤才会见她,京兆府衙也说,她破案上有点本事。最后还有一点零星的名气来自花街,说她不作践人。怜香惜玉说不上,就是,人挺好。 郑熹却很满意这几个人,一眼看下去,年轻、端正,很好! 他说:“有些日子没聚啦,正好今天大家都有空,来!” 远处细乐响起,酒馔陆续上来,郑熹特意嘱咐:“给三郎上茶,他喝不了酒。”然后又对蔺、姜二人说:“该休息的时候也该休息。认识认识新朋友。” 他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仿佛就是找几个人来随便过个节,介绍几个人认识“多多亲近”。众人走时,又给各人准备了一份节礼,表礼四端,另有金银等物。 出了门,别人都有小厮跟着,只有祝缨自己抱着东西,后面甘泽跑了出来说:“我送你回家。” 第92章 做官 在府里有小厮捧着东西跟在他们身后,出了府门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祝缨这儿的东西多不多、少不少的,拿是拿得动的,要是给她根扁担,她还能担着飞奔呢。只是不雅相,叫人看着了,多事的给她弹一本,就能收获人生出的第一本弹章了。只好预备转个弯,看能不能雇辆车或者雇头驴。 甘泽的到来解了她一大难。 她笑道:“你来得可太好啦!帮我叫个车吧。” 甘泽雇车的当口,别人已经过来道别了,六个人,五个跟着小厮,就她单蹦个儿。其他几人也不特意说这个,只拱手道别。祝缨手里拿着东西还不方便,幸而甘泽回来得及时,给她接了。 祝缨这才得以与五人有礼道别。另五人各有车马,祝缨的车雇来了,总算也没失场面。东西放上了车,祝缨对甘泽道:“我这就回去啦,你也赶紧回去吧,别郑大人找不着人。” 甘泽却坐上了车,说:“我送你回去。今天我是有假的,有事才多来伺候一程。” 车子动了,祝缨道:“过节时正忙,你这请假又不是、当值又不是,怎么了?” 甘泽道:“我来散帖子。” “咦?” 甘泽道:“我要成亲了。” “恭喜恭喜,怎么之前一点儿风都没听过?陆二也不告诉我。” 甘泽道:“家里爹娘给定的,我也才知道没多久,他们又要操持,差不多了才告诉我。府里体恤下人,许我这些日子略宽松些。” 祝缨把手一伸:“我的帖子呢?” 甘泽也笑,从怀里掏了一张红色的喜帖来递给祝缨,祝缨也不看就塞进袖子里,问:“正日子在哪天?在哪儿吃席?” “写着呢。”甘泽说。 祝缨新家离郑府比以前近不少,不多会儿就到了,祝缨要付钱,甘泽说:“已经付啦。” 家里三人出去看龙舟了,祝缨开了门,请他去坐,甘泽抱着祝缨那一份子节礼进了门。俩人到祝缨的房里坐下,祝缨从窠子里倒了杯茶,顺手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放一边桌子上,说:“坐。还没说新娘子是哪儿的人呢?” 甘泽道:“就京城周围的人。本是高攀不上的,不过因传闻要采选宫女,他们急着嫁女,我才能娶得到她。” 祝缨一听就知道了,甘泽这也是豪门仆人娶了外面平民百姓家的女儿。采选的消息祝缨也稍有耳闻,不过她问了杨六郎,杨六郎说这事儿并不是真的,她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居然促成了甘泽的一段婚姻。 她说:“新娘子愿意就成。” 甘泽笑笑:“是。我也听说仿佛没有采选的事儿,女家着急,就怕有个万一。进了宫里多少年见不着亲人不说,前程也不一定。虽也有些有志气的进去,有旁的法子的都想躲上一躲。” 祝缨道:“无论如何,是件喜事。” 宫中采选这事儿跟祝缨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她家里四口就没一个能跟这个沾上边的。街坊家里也跟这个没什么关系,平日里邻居说这件事时口气都轻松的,可见并不是什么美差。不想进宫的人,能够躲开了这一件事,那是挺不错的。 甘泽笑笑,犹豫了一下,道:“因熟些,我有些话三郎听着觉得有道理就听,没道理就当我没说吧。” 祝缨给他续茶:“你说。咱们还用吞吞吐吐的么?” 甘泽道:“今天这事儿吧……三郎还是上点心。我知道三郎一向有主见,不过,时候变了。” 祝缨点点头:“嗯,今天几位都是能人。”别人她不太清楚,邵书新的本事她是知道的。邵书新做事很平实,嘴严,账做得不说天衣无缝吧,从账面上还真看不出什么来。 甘泽道:“三郎如今是官儿了,我依旧是个仆人,毕竟跟七郎看得久了——三郎,场面该撑还是要撑的。譬如今天,你有个小幺儿就比没有强。府里,侯府,夫人是郡主,也讲点架子的。你再有本事,合群一点也比不合群要便利些。你有事,也要有几个能指使跑腿的不是?” 祝缨道:“你是知道我的,从来没使唤过人,弄个人到家里来,是要住进来的。总得小心一点。” “是得防着小人,多少人就是才一发达就大大咧咧,好些人都是叫不可靠的下人给弄坏了事儿的,”甘泽喝完了最后一口茶,说,“嗐,不知怎么的,这就多了嘴。反正,你是官儿了,还不嫌弃我们这些微末时的朋友,我们心里也高兴。可你的架子也要有,别叫人小瞧了。人是胆气的东西,一开始见你有架子就敬你,往后事事都顺,一开始觉得你好欺负,他就总给你添乱,麻烦。我也是个小人物,最知道这些小人物的心,你当心。” 祝缨道:“多谢你提醒,我明白了。只是他们几位的底细我也不知道,也不知道人家能有什么样的排场。譬如那位郑公子,大人的兄弟,我的架子又怎么能摆得过?弄得四不像,反而不如我这样自在。” 甘泽道:“你也不用与他比。就说蔺、姜二位,也是才入京没几年的,以前也是穷书生,现在孤身在京,也同你一样是赁房住的。温岳,我们以前见过的,比我们还小两岁,他爹跟着侯爷出征死在外面了,叔叔伯伯也看顾他、侯爷也栽培他,他长大一点也跟着七郎,七郎给他安排在禁军中,虽然在京中有房有地,他一个老母总病着,也是花钱得厉害,他是个孝子,也肯给母亲治病。他自己过得就节俭。邵先生,他以前年轻气盛,不幸栽了,上峰拿他填坑,官身都被剥了,家也抄了,是七郎捞的他,用了一阵儿,给安排进的户部。也没太多结余。 你只与他们差不离就成啦,官儿总要有个官儿的样子才好,得有仆人有手下,事才能越做越大。你以后官儿大了,我们说起来脸上也光彩,有事也好求你。” 祝缨听他说了这许多,已经有了点数了,笑道:“好,听你的。新郎倌儿,你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快接着送帖子去吧。到了正日子,我一准儿把全家都带上去吃酒。” 甘泽豪气地说:“都来!叔婶也来,大姐也来!” 祝缨将他送走,独个儿在屋里踱步,搭个架子这个事儿,她有点犯难。弄个生人到家里来,第一得可靠,第二要精明,否则跟着出去不会来事儿岂不要糟?太精明了也不好,她自己个儿还有些事儿不能叫人知道。 祝缨捻了捻手指。 ………… 后半晌的时候,那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回来了,一看门开着,张仙姑拍门:“老三,老三你回来了啊?” 祝缨开了门,张仙姑道:“回来这么早?你没跟着郑大人看赛龙舟呐?” 祝缨道:“啊,吃了饭就回来了,郑大人还给了些东西,都在我屋里。他能抽出这空就不错啦,不得陪他爹娘么?”不止是爹娘,怕不还得有个舅舅舅母之类的。 张仙姑在外面买了几样时令的小玩艺儿也都抱到了祝缨屋子里,看祝缨带回来的东西。有上好的绸缎数匹、文房四宝、扇子、长命缕。扇子是把腰扇,张仙姑拿了一看,说:“比市面上卖得精巧多啦!”祝缨道:“我也能做!”张仙姑嗔道:“你现在还有功夫做这个?得空不得歇歇?” 花姐把长命缕拿来看,说:“比我的手艺好。”张仙姑就说:“你俩这是怎么了?你们两个也不专一做这些事的,非要与别人糊口的本事比。我看你编的就很好!” 花姐笑着对祝缨道:“长官赐的,还是戴上吧。”给祝缨在手腕上又系了一条。 文房四宝当然还是祝缨的东西,花姐道:“都是好东西哩!你平日要不用,可以收起来,有大事的时候再使,或分出一点来送人,都是很好的。” 只有几匹绸缎,祝缨说:“这个娘收了,给家里各人都再做一身衣裳。”祝大摸了一把,道:“真滑嘿!是好东西!”张仙姑道:“我算看明白了,都是好东西,我们使了怪可惜的,不如也留着,送礼也不丢人!” 祝缨道:“做了吧,这样的料子说它好是真的好,但是你留两年它的纹样就不时兴了。穿出去也要叫人笑话。能穿得起这样料子的,都讲究这个。穿不起的,你穿给人看也没意思。” 张仙姑道:“那行吧,就做了,可惜了。” 还有些金银,也是铸成花样的。张仙姑道:“哎哟,大户人家真是什么都讲究,过年的时候你得的那些东西我就说,是好东西!哎哟,这可真是……” 花姐却有些疑惑,端午确实是个节日,但是往年郑熹好像没这么过。她说:“这也,太厚了吧?”祝大道:“老三越来越出息了呗。” 祝缨道:“今天跟别的几个人一同在郑大人面前吃酒,就这几个人。出来他们都有仆人跟着搬东西,甘大见我只有一个人就给我送回来了。且劝我,是该有个贴身仆人。” 三人都很踌躇,祝大本来就觉得应该有一个仆人,但是因为各种原因不敢有。张仙姑是觉得不用仆人,家里有点儿活自己就能干了。花姐是自觉寄居在别人家里,且事也少,祝缨也不方便,不如不请仆人。 现在祝缨提出来了,他们就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边。花姐问:“可是必得要个仆人了?也是,怎么也得有个跟出门儿的,你衙里有事,也好叫他回来传递消息。” 祝缨道:“那就不如雇一男一女,也好帮你们做些家务。” 张仙姑道:“人多眼杂,还要两个?这又要多少钱?才说家里没几个钱了呢。” 祝缨道:“就算我想找,也得找得到合适的呀!” 花姐低头想了一想,道:“要不,慢慢打听?又或者相熟人家有荐的也好。有些外放的人,赴任时有种种缘由致使仆人留京的也会想要去处的。” 祝缨道:“也好,不急在此一时,先寻摸着,怕是不能一直没有人。” 张仙姑等人就都留心。 祝缨又说:“甘大要娶妻了,请咱们都去,帖子都给我了。”张仙姑与祝大都开怀,说:“那一定要去吃这个喜酒的。”花姐犹豫,说:“我一个寡妇去……” 祝缨道:“那又怎样?还不是我姐姐?走!” 花姐还犹豫,张仙姑和祝大都撺掇,她再一犹豫也就答应了:“哎!那咱们得备礼了。他相熟的人里有没有与你身份差不多的比着?”张仙姑道:“问问金大吧。” 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祝缨把一小盒金银锞子拿着看了看,捏出两个说:“这两个穿个孔,好当个坠子。”张仙姑道:“打了孔怪可惜的,金匠还要偷金哩。” 花姐道:“打个络子,网上了戴,我来弄。” 张仙姑玉抱着绸缎收去自己房里箱子里锁上,不管祝缨这里的精致金银。花姐则留下来与祝缨算一算家里的账,因为要雇仆人。一男一女倒也使得,但是每年都是一笔支出,差不多的人家,一年给人家置办几身衣裳也是要的,还得管饭。还有住的地方,男仆可以住门房西间放杂物的地方,但是那里要先收拾一下。女仆,花姐就预备跟自己一个屋睡,再添张床的事儿。 祝缨玩着手里的锞子,这一盒她没给张仙姑,张仙姑也不跟她要。祝缨对花姐道:“这也算是有钱了。” 花姐道:“给你钱,就是要你办事的。你先前为他办的也不少,他也没亏待了你,这一次,究竟是……”她对官场上的事懂的不多,但是在冯府住过一阵子,毕竟是官宦人家,耳濡目染也多少知道一些。 祝缨道:“认认门儿,别拜错了,今天可没有金大哥。唔,郑大人船上,从此有我一个座儿了。” 花姐道:“也不算坏事。怪不得今天又得了这些东西,又要雇仆人的。” 祝缨道:“只这些东西他可支使不动这些人,你看看我,已是司直了。邵书新,前两年还是抄家时的账房,现在是员外郎了。旁人我估摸着也差不多。” 花姐中肯地说:“哪有那么多的意气相投?这样就算不错啦,这官场上步步凶险,有人照应是很好的。你肯定行的。” 祝缨笑道:“不行也得行呀!”她留了一部分锞子,将剩下的都给花姐,“接着买田吧,只要有合适的,你名下也买点,我名下也买点。”几十亩田光看产出是不少了,但是她是抽租的,又不想把佃户给饿死,佃户还一大家子要养活,到她手里的就不多了。她也知道,黑心财主收到四、五成地租的都不算最狠的,还得要佃户去家里干别的活,轮到她自己又不太下得去手。 花姐最终是定了个两成的租子,要维持一家人现在的生活,主要还是指望祝缨的俸禄,以及偶尔得到的节赏之类。 花姐收了,说:“好,忙完了喜酒我就再接着看田。有合适的好田,咱们也看一点儿?” 祝缨道:“成。” ………… 仆人必须精挑细选,一时也没弄到。买田也很麻烦,也没有现成的。 但是有一件事却是现成的——官职。 第二天早上,祝缨起床穿戴整齐,吃完了饭,又把腰扇别在了腰上才出门去应卯。 到了大理寺,都是过完节的同僚,有人说着饭菜、有人说着龙舟的结果。祝缨听家里人说了两句“穿红的有人落水了”、“穿黄的最后那个猛子扎得漂亮”,就凭这两句,与同僚们聊了半天。 聊到一半,杨六郎又来了。祝缨道:“你怎么总来呢?”杨六郎嘿嘿一笑:“你们这儿容易听到新奇的案子。”左司直道:“那你错了,近来风平浪静。”杨六郎道:“前阵儿不是还有周游的事儿么?” 祝缨问道:“他又怎么了吗?”杨六郎道:“这不过节么?他也能出来逛逛了,你猜怎么着?撞上了高阳郡王家的世子,那位世子可是个娇贵人,王府的独子!这回可谁也护不得他了,被郡王当场打回了家躲羞去了。” 大理寺一阵快意! 这一天郑熹上完朝回来,看着也是神清气爽的模样。就在众人都以为今天也还是与之前一样的时候,郑熹却宣布了几项人事上的调动——祝缨被调去做了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与司直的级别相同,但是职司有所区别。如果不是之前遇到了逆案、复核的事情,司直主要还是出差,以及大理寺里有了疑难的案子跟着一起办案。大理寺丞的工作就要日常得多,日常复核下面州县报上来的比较大的案子,以及参与一些大理寺的日常细务的处理。 郑熹同时又调了几个人,也有人被调出了大理寺而由他通知的,也有人得到一点晋升的,还有如祝缨这样是平调的。 祝缨难说自己这个调动是好是坏,明明她当司直当得很闲的,正要读书呢!长官的话是不能反驳的,她就只好等着吏部的文书下来,就算正式调动了,现在她得先谢了长官,再跟同僚说说话,然后准备接手一些大理寺的细事。 她以前没管过事! 祝缨先去见郑熹,郑熹道:“敢不敢干好?” 祝缨道:“这有什么不敢的?可是,我司直干得不好?” 郑熹道:“你还出什么京?外面的事儿你又不是不懂!”他给安排好了,祝缨一个起身寒微的人,世情是知道的,还出去见什么世面?她欠的是这些细务的历练。接着干司直,总有外派的时候,派出去是浪费!大理寺丞就很好,也能复核案件干活,也能锻炼点别的本事。 祝缨知道了,白拿钱不干活的日子结束了,她白天得干活,书,得落衙再读了。她也不挑剔,高高兴兴就答应了:“行!” 郑熹道:“你去找裴少卿,看他怎么安排你。” “是。” 祝缨出去与同僚们叙了个话,左司直道:“这也算高升。”祝缨道:“得干好了才行,就怕我年轻,没经验。”左司直道:“怕什么,有我们呢。”祝缨道:“叫我去找少卿,看分我什么活儿。” “快去。” 裴清一向比较欣赏祝缨,听祝缨说了郑熹的吩咐,就说:“你不是与胡琏熟么?叫胡琏先带你几天。复核的事儿你是老手了,断案也很好!难的是细务,搬去,正式与他一处。等你熟了,再给你派事。” “是。” 祝缨又去找胡琏,胡琏笑道:“你才来时不过是个评事,如今好与我平起平坐啦,后生可畏呀!” 祝缨忙说:“都说是后生了,可见还是有先后的。平什么平?这里头的事儿,还得您指点。” 胡琏道:“倒也不难,都说大理寺丞除了断案,还要兼管些细务,什么诸州之事。其实都是琐碎的东西,你上手干干就知道了,无他,唯手熟耳。你想,咱们上头还有大理寺正!人家才是正经干这些个事儿的人呢!再有,大理寺正上头还有少卿、正卿,你呀,一开始就是郑大人跟前的,好些事儿你都含糊着。后来才好些。现在看来,是没吃过亏哩!” 祝缨道:“是大家看我年纪小,让着我,不然且要吃苦头。” “也是你讨人喜欢,运气也好。”胡琏说了一句。 接着先给祝缨讲了一通:“禁军,周游那案子,你是跟着少卿是吧?正经那样的案子,该京兆给判了,递过来。我这样的看,看完了,五人同押,报大理寺正。无误。再往上报。就因是周游,大人派了裴少卿牵的头。懂了吧?” “是。这是记载在章程里的。” “屁!章程是章程,真干的时候你看,照着章程办了吗?其实啊!咱们这里,官司复核也好、什么也罢,从庶人至权贵都是管的。可你看这狱里,除了牵连逆案的,关了多少庶人?又有多少小官儿?” 按照章程,庶人犯流死以上,九品以上犯除、免、官当,诸司百官所送犯徒刑以上,大理寺都要复核,都能把人提了来审的。实际上,一般也就管管五品以上拿过来,重新过堂、核验,又或者是苏匡亲自跑的那种私铸钱的案子,影响大些,才会亲自下去查。其他的是审卷宗的居多。否则一年多少案子,大理寺这点人手哪办得过来? 所以周游案,大理寺与京兆府打擂台,裴清张口说五品,是因为实际的办这个事儿的时候是另有一套不照着章程来的规则的。有些事儿,没人告诉你那就是个盲区,不经手是真的不知道。 这些个本是没人教的,是要靠自己看的。胡琏现在都告诉了祝缨,祝缨认真地道:“胡丞,好人。” 胡琏道:“呸!你快点上手来干活是真的!大理寺丞本该有六人,常年的不满员!”他倒是想“大权独揽”,然而上头一个郑熹不好糊弄,往下裴清也是盯着要成绩,他苦!重要的是,祝缨虽然有点好强,干活是真的干、本事也是真的有,何苦得罪这个人? 他又看了祝缨一眼,说:“这小子有点邪门,跟你一起共事的都能有点好运气,都升了。如王司直那样,运气真是好极了!今你我同侪,我也能升一升才好。” 祝缨道:“说什么呢?神神叨叨的。” “哎~管用就行。快来,接手,这些都是你的。我想到哪里,就告诉你到哪里。你遇着含糊的事也跟我说,我讲给你。” 这位仁兄竟是打了与左司直同样的主意! 祝缨也只好整理好自己的案面,接了他递过来的杂务,开始处理了起来。什么大理寺小吏报上来的用度啦,什么与各处的行文啦,琐碎是真的琐碎,也确实锻炼人。而且,他们要管的最多的不是大理寺里比他们官职小的官,而是……吏。大理寺官就几十个,吏有两百多!抄龚逆案的家不够使的,日常管理起来真是够够的!一不留神就被蒙了。 他们这儿整理完了,还要想好怎么往上报,先给大理寺正,大理寺正人家是正经的从五品,不是王司直最后休致前升的那种散官水货。 两个大理寺正都是进士出身,只因上头三个人来头都不小,平素才跟不存在似的。大理寺正不太喜欢细务,所以对大理寺丞交上来的公文要求就高,得写得条理明白让他们一看就知道,顶好写个片子摘录一下。 胡琏道:“可不敢小瞧了二位大人,他们只是在这上头不上心,其实心眼儿是很够的!” 他们日常的爱好是见天翻着律书,看律条哪条不太对,琢磨着怎么修律。同时,在郑熹那里领的任务就是——日常与各衙门交际联系打嘴仗。除非是皇帝当面问到郑熹的问题得郑熹自己解答,其他各部之间的推搪、扯皮,全是他们在弄!大一些的文告也是他们在拟。 这个祝缨是知道一些的,毕竟是在大理寺混的,但她没有打断胡琏,只管听着。心道:我怎么觉得这两位大人职司应该很重要,但是被郑大人一手架空了呢?实事儿不是他们在干啊!不过,人家兴许也不在乎干实事儿,就是……想垫垫脚,升一升呢? 还有两位少卿,也是半架空了一个,另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 这话她都憋在了心里,也是没个人能说。 她这里忙得脚不沾地,左司直还能溜过来,拍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拇指:“好!” …………—— 回到了家里,花姐和张仙姑已经准备好了给甘泽的结婚礼物,一些布,主要是随喜的钱。花姐买了一卷结实的红绳,回来跟张仙姑一起重新把钱给串好了,装了好大一筐。 到了正日子,装了车,一家人去甘泽在京的宅子里吃喜酒。 甘泽是在庄子上拜堂成的亲,再回京城这里宴请京城的朋友。喜宴上,祝缨也遇到了金良。张仙姑与金大娘子一处说话,才要说雇仆人的事儿,被花姐制止了,花姐道:“明天咱们去金大嫂子家仔细说。” 祝缨与金良有日子没见了,祝缨道:“你怎么黑了?” “还不是死鬼老马害的?!一直操练到现在,不带停的!” 祝缨道:“你们还说过他好呢,真要心里觉得他好,就一直这样想。也不用忌讳在我面前,案子是我查的。” 金良叹气道:“我们是信你的本事的,死人都被你掏出来了。只是气闷。” 祝缨道:“过一阵儿就松啦。” “知道。哎,你杯里是茶吧?别拿酒乱碰我!”金良检查过后,才跟祝缨碰杯。周围听到的人都哄堂大笑了。 祝缨与他碰了杯,说:“哎,没见温校尉来哎,他……” “哎,见过阿岳了?” “嗯。” “他的喜钱送来了,不过不常过来,他家里有事儿。” “他娘的病?” 金良道:“是呢。是个孝子,看了这么些大夫总也看不好。他娘也不容易,寡妇娘们儿拉扯大个儿子,家里也打理得好。说怕连累儿子,前二年险些上吊要死,亏得发现得早被救了下来。儿子要跟她一起死,这才不寻死了。这二年不肯吃药了,说白花钱,却又病痛难过。天天念佛也不管用。” “什么病啊?” “我也不明白这些个。” 祝缨问道:“他住哪儿?” “你要干嘛?” “郑侯关爱部下,应该住挺近的吧?没给找个好大夫?好大夫不是钱,还得有面儿才能请得来。” “请了许多名医都不管用,钱也花了,名贵的药也用了。有一年,郡主那儿来了个御医看过了,又多给了金钱叫他给阿岳他娘看一看,疼痛缓了一缓,也没有能够根治哩。” 祝缨跟他套话,最终套出了住址。 那边甘泽出来敬酒,这个话头就止住了。 等吃完了酒,主人家又给准备了好些喜饼之类带走。祝缨回到家里就说了温岳的事,问花姐:“你能治不?” 花姐连连摆手:“我才到哪里?只能治些小风寒和些一常见的妇科病。” 祝缨道:“那这样,过两天我跟你瞧瞧去。” 花姐道:“我学医的人,听说有病人当然是想瞧瞧的,可是学医的经手都是病痛是人命,不能玩笑的。没有拿人练手的道理。” “那你就先去看一看,权当是给你师傅探路呢?看完了,回去跟你师傅讲一讲,师傅要有把握,咱们就帮着请师傅去。要我猜呀,他们请的名医里,恐怕没什么女医。” 张仙姑对“孝子”尤其是孝顺母亲的儿子观感极佳,也撺掇:“花儿姐,你学这医术不就是为了给娘儿们瞧病的么?左邻右舍都瞧过了,也不差这一个。她儿子也不比咱老三官儿高多少,我看她与我也差不多,你都给我调理了,不如也看看她去。” 祝缨道:“放心,我先探探他口风,他要同意了,咱们就去,不愿意,咱也不去讨这个嫌。” 花姐终于答应了:“好。” 祝缨第二天在宫门口遇到了鲍校尉,向他打听了温岳的班次,才知道禁军这些校尉也同大理寺丞一样,也有不同的分工。怪不得日常遇不到温岳! 她假装散步,与温岳“偶遇”,与他打个招呼:“温兄。” 温岳也抱拳一礼:“小祝大人。” 祝缨抽抽鼻子:“端午过好些天了,你还带着药囊?” 温岳吸吸鼻子,道:“并没有带,许是家里染的。” “家中有病人?这个时节天气湿热,可不能不当回事儿。” 温岳苦笑:“是家母。宿疾,与天时不相干的。” “没请个好大夫瞧一瞧么?”祝缨眉头微皱,奇道,“你不应该请不着好大夫呀!” 温岳看着祝缨有点关切有点不解的样子,他知道祝缨,且大家都一处吃了席了心里也有个数。这个少年看起来温文无害,一双眸子清澈而亲切,只看他一眼就忍不住想对他说心里话。 对这样的人,温岳是警惕的!这样的气质可不止适合混花街让妓-女们夸啊! 然而说的是家常,温岳母亲的病也绝不是什么秘密,稍稍留心就知道的。他也确实为母的病担心,就多说了两句。 祝缨道:“家姐常往慈惠寺里去,从那里尼师处习得一点医术,那里往来都是妇人,对妇人的疾病有些心得。望闻问切,有些话,能对女人讲,不好对男人讲。反正家母与家姐总有说不完的话,据说,调理之后比年轻时觉得舒服多了。” 温岳不由心动! 祝缨个神棍猜人心思极准,温岳这个大孝子,小时候他娘生病自己忍着,也没好好瞧。病情惭重,他长大了,就专拣有名的好大夫请,请的就多半是男医。男大夫看妇科病本就有劣势,男女大妨就是头一条。 他想了一下,道:“如此,就有劳了。”又说了自己的地址,并且问祝缨的住址,他派车去祝家接人。祝缨就报了自家的地址,与温岳住得也不远,以金良家为中,他们两家刚好一左一右,三个坊挨挺近的。 两人讲定,温岳固不抱太大希望,但是感觉心到神知。祝缨也不是确定就一定能治好温母,但是她也不介意给花姐多找一些能发挥的地方。 祝缨回到家就跟花姐说了这件事,花姐则取出一本书来,说:“那我再抱抱佛脚。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儿!” 祝缨道:“什么事?” 花姐道:“是今天,种咱们家地的老钱一家过来说,他们邻居一户人家愿意投效你。也是二十亩地,比咱们现在的田要好些。” “诶?” 花姐以为她不明白,解释说:“就是,他们的田都算成是你的,地还他们种,每年给你交租子。我先看你的意思,你要答应了,我再跟干爹干娘说。然后咱们去过了户,每年净等收租子就好了。” “为……为什么呀?”祝缨是听过有这种事的,很多人都这么干的,但是没放在心上。她才算个什么官儿呢? “咱们租子低呀,你又不使唤他们到家里来干活儿。你是官儿,你的田不纳税,他们只交给你的租就行。人家说了,你要能保得住这个田呢,他们乐得一年就交两成租子,省心又省事儿。你要保不住,他们也不过是与原本的结局一样,被旁人盘剥。总要再挣扎一下的。” “京畿地面上,王京兆的治下,也这样?” 花姐道:“你忘了?咱们的地都是怎么来的?收成也就那样。灌溉也不好,全看天时。什么地方没有穷人?就算手里拿着几亩田,也是保不住的。不小心的时候,什么欠个债,打坏个东西,或者就是诬赖,没用的。” “国家赋税就少啦。” 花姐道:“他们有本事就守住了别叫人欺负人呐!又守不住,还给他交什么税来?!你能护得住人,就护吧!当年,咱们在家里时,唉……” 祝缨道:“行。只是要交割清楚。” 花姐道:“有我呢。” 祝缨想了一下,说:“那这样,这一份田我来收,把那四十亩地移到爹娘名下。” 花姐也想了一下,说:“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祝缨丝毫不觉得愧对朝廷。至于保不保得住,她已另有主意了。 ………… 第二天,温岳就派了车来接花姐。祝缨那时还在大理寺,花姐与来人对上了名字,到了温岳家。等祝缨回来时,花姐已经回来了,脸红扑扑的,手里捧着本医书在屋子里踱着步子。 祝缨道:“这是怎么了?很难么?难就请尼师去!别病人没治好,大夫疯了。” 张仙姑道:“你胡说什么?我看花儿姐好好的!” 花姐双眼放光,捧着书出来说:“能治的!虽难,是因为病得久,并不是不好治!” “咦?” “嗯,小祝你猜对了!是大夫和病人说话不顺。男女大妨本就麻烦,有时狠狠心,让大夫病人见了面,问了也不好意思说。说了也不能感同身受,总是差那么一层。那位娘子真是妇科上的病症,我与她聊过了,知道我是官员的寡姐,她说话也顺多了。我断的她的症候都对,这样的症前阵儿在庵里我也见过,不过是年轻人,比她病得时间短。我想先拟了方子给尼师看过了,再给她下药。” 祝缨道:“那可太好了!以后必成名医!” 花姐一直笑:“那可不敢当,不过我照方抓药总不会救不了人。” 祝缨掌鼓:“好!” 花姐一直在尼庵里帮忙,也治过一些人,但她总有种想法:我学医虽是为救贫苦人,然而贫苦人是因无力延医问药才叫我医治,我的医术未必就好。有时或许只是因为身体缺药,随便一点药身体就能好了。又有尼师把关,我才没出纰漏。且也有不治生亡的病人,总是我学艺不精。 现在有一个病人,不缺大夫,她还能看出来,心情就格外的好。 第二天,她先去尼庵请尼师看了方子,还请尼师去看病人。尼师道:“你的病人,断得已经很准。”花姐再三请求,请人到了温岳家。 尼师也喜欢花姐踏实,随花姐到了温岳家,重新诊脉,又问情状,对花姐道:“这一样症候,你算是学成啦!药方拿来我看。” 花姐将药方拿给了她,尼师略作增减,告诉花姐:“她年长,比前番那个更体虚一些,这里份量要有不同。”又多给了一个食补的法子,让温母:“不要总是静躺,每日可披发缓步,早晚各走两刻。” 过不数日,温岳在皇城门口等着祝缨:“小祝大人,家母已见好转,多谢多谢。不日定登门拜访。” 祝缨道:“本也是凑巧了。伯母康健就好。” 第93章 人情 温岳是个大孝子,他娘的病有起色之后,他对祝缨的态度亲热了许许多多。在此之前,他与祝缨之间是没有联系的,他俩无论是出身、成长还是后来为郑熹做的事都没有交集。 现在有了。 花姐每隔几天就往温岳家里去一次,她也是第一次医治这么有身份的病人,大夫比病人家属还要紧张。也因为她如此耐心细致,温母的病好得比她预期的都要快,五月里疼痛不断减轻。到了六月初,行动已没有什么大碍了。 祝缨看花姐每天紧张兮兮的,问:“怎么样?难道恶化了?” 花姐说:“没有,在变好。” 祝缨就开玩笑说:“变好了还这么吃不香、睡不好的,要不干脆别看了?” 花姐难得说她“胡说”。 温母病情见好,花姐紧张之余也抽出空来让祝缨去办个过户的手续,轻轻松松,二十亩田这就到手了。过户的时候,原田主也到了,祝缨与他见个面,还要请他吃个饭再让他回去。原田主就姓田,据说是四十岁,看起来比祝缨那些四十岁的同僚们老了许多,肤色黝黑,与朱家村里那些人差不多的样子。 祝缨一派和气请他吃饭,摆了四碟八碗,有鱼有肉。老田吃的时候初是尽力忍着,后来也放开了,吃了大半个肘子。祝大还说:“慢着些,别噎着,一会儿吃不完都给你带回去。” 祝大显示大度,祝缨也不拦着,看老田吃个七分饱了才问:“你有二十亩田,怎么突然就不要了呢?” 老田忙放下筷子抹一抹嘴:“守不住呀。小人的田原是自己家祖上传下来的,小人祖父辈兄弟分家分薄了一些,到小人父亲那一辈又被人夺了一半儿走,到小人手上就只有二十亩了。儿子们也不大顶用,前儿听他们说,大官儿厚道,小人就腆着脸来求脸照应了。” 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许多人没得选择,老田比别人强一点的地方在于他凑巧听到祝缨收租少、事儿也少。于是抢先给自己找一个不那么狠的主家。 祝缨心道:以前听说过,没想到还真是的,这“正经营生”之耕织,我倒是从未深究过。以后得上上心了。老田是自己种地的人,比花姐就更懂。 她向老田请教起了农耕的事儿,老田有点无措,心说,你一个小官人就这么问种地的事儿,这哪是你这样的鱼肉饭桌上能讲明白的呢?我看把你拉地头上收两天麦子、浇两天水、看两天园不讲你也就明白了! 新主家问他又不能不讲,只好拣些皮毛给祝缨讲一讲。间或讲一些自己家的家史,什么其实本来有一些良田的,这不给人抢走了么?良田那里灌溉、排水都不错之类。一边讲,一边心里感慨:唉,当官儿可真
相关推荐:
猫猫我啊,想拍飞饲主
重生之自重
功夫篮球少年
龙傲天怀孕记
星之碎片
我在美国当边牧
学渣太傅
蜘蛛与网
奶爸搬运工
逐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