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肚里还有一句话,改嫁也不算什么,可惜看起来是想青春守寡了。 吃过粽子,祝缨就张罗请客的事情了,就在院子里,摆上四、五桌酒,请些同僚、朋友、里正等及家眷这样的头面人物,并左邻右舍张仙姑的朋友们。外面摆两张桌子,放些糖果之类,供街坊家小孩子自取,告诉大家,祝家小官人多了个寡姐。 女眷们见花姐斯文有礼,待人接物也有分寸,听说针线也自己做,都说:“祝大娘子,你有个好女儿了。” 金大娘子见了花姐,心道:怪可惜的,要不是身上还有那个官司来历,倒是三郎的贤内助。对花姐也热络起来。张仙姑见金大娘子也喜欢花姐,喜道:“大妹子,以后多多看顾我们花儿姐啊!她人好的!花姐,这金大娘子又热情又周到。” 祝缨的同僚们也有带家眷来的,都劝张仙姑:“你们家三郎这般能干,不买个新房子吗?”大家都在龚案里发了一笔外财,据说祝缨这财发得尤其的多,买个新房怎么了?都掇撺。 张仙姑为难地道:“还得跟她商议呢。先赁个好屋子住着,旁的,再看。好房子现在赁得起了,却又买不起。” 女人们七嘴八舌,也有推荐,也有说,趁早换个大些的,还要买两个侍奉的人,否则是真的不像个仕途极好的官员的家。 外面,所有人都不敢叫祝缨喝酒,只管敬祝大一回,很快把祝大喝高了,金良、甘泽帮祝缨把人扶到屋里放着,才回来接着喝。吃完了酒,祝缨又准备了些糕饼、糖果之类,给诸人带回家去,这才算给花姐把身份给砸实了。 这些人里,只有金良之类跟着上京的才算知道花姐来历,其他人都只道是个立志守节的“寡姐”,心里记下有这么个人,也不怀疑了。 送走了客人,祝缨雇了辆车,亲自提着一个大礼盒,拣上等的糕点之类装了一大盒子,又一大盒散装的糕点,往郑侯府上,给郑熹送礼。上等的给郑熹,管他吃不吃,散装的味儿也不差,请仆人们吃。 她这头忙着,回到家里,花姐就劝她:“别这么张扬,叫那边府里知道了也不美。你虽仕途极好,沈大人也是高官,毁人容易捧人难,他要恼了立意与你作对,也是耽误了你的事儿。我也不委屈,这样就够啦。” 祝缨道:“他?他先忙完他自己家的事儿再说吧。哎,咱们置点田吧。” 花姐道:“你买就是了。” 祝缨道:“我是说,咱们都买些,我如今也有点钱了,拿你的名义也买一些,我的名义也买一些,以备不测。” “不测?” “嗯。” “那好,我代你操持。”花姐就不拒绝了,只是咬定是代祝缨管理的。这也是许多官员常做的事儿,常见于经商。花姐比祝缨更熟这些套路,她先给祝缨写一张欠条,自己按了手印,然后才答应祝缨去买田。又教祝缨一些官宦人家的做法,比金大娘子又更高明一点。 祝缨也就听着,其实,她抄家的时候,见识的比这个更多一些,都是看上头追的紧不紧。比如龚劼家,三个管家都有许多良田,也都让她给抄了。此外还有什么用当票躲抄家的。也都让她给抄完了。 不过她们家底子薄,置个几十亩的薄田,抄家的人都嫌牙碜。她也就收了这个欠条。 花姐道:“你预备怎么买?” “有老王啊!” 祝缨又告诉了花姐王司直的事儿,说:“他快要休致了,我教他为儿孙置点田产,咱们就顺着他买。” 花姐道:“这样也行。”又说,对休致的前辈,也顶好准备一份不轻不重的礼,送一送。 祝缨就拿出钱来,请她代为操办。 …………—— 龚案抄家的财物上缴完、大理寺也分润完,郑熹就给王司直又提了一提,散官上给他升到了将将可以领休致俸禄的品级,王司直也十分识趣,诸事料理妥当,便也写一封休致的奏疏递了上去。 又等了小半月,他这奏疏才批了下来。王司直终于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地向上官、同僚辞别。 郑熹等人只说些场面话,什么辛苦了,回去颐养天年,祝他长寿之类。同僚们就很实在了,一色的:“恭喜恭喜。” 王司直老泪纵横:“我来大理寺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今天呀!我那时候是什么?从八品的评事呀!多亏了郑大人提携,我才有今天啊!”又请大家去他家吃酒。 大家也都答应了。 祝缨比别人更早与王司直联络,她提了花姐准备好的礼物,先去王司直家拜访。王司直才把家里埋怨他“怎地不再接着做下去,还能再升呢!你的官运兴许就从七十岁开始”的老婆狠骂了一通,将家里给镇压了下去。 收了礼物,气得不让别人陪,自己与祝缨说话。祝缨是为买田的事来的,一老一小两个合计了一回,王司直有两个儿子,得准备好两份产业,还有自己的棺材本儿,再给老妻一点傍身银子。 “亏得遇着了龚案,最后能沾一点儿光,否则是真不够呀!”王司直感慨。 他肯与祝缨一同商议买田的事,乃是觉得祝缨前途不差,不至于惦记上自己这点家底,想请她做个见证人,以免自己死后两个儿子争产闹得败家。祝缨答允道:“只要我在。” 王司直将自己买的田契拿给祝缨看,又写了一张文字写明如何分配财产,盖上自己的印,按上手印,交祝缨保管。再三拜托,并且将自己新置的腰带送给了祝缨。 祝缨出了王家,回去就与花姐商议,花姐道:“他既信任你,又送了礼物,你就收着。明天我就与干娘去找他寻过的中人问问,那中人为了应付他,必有准备,咱们看看他没买的那些个。” 花姐有主意,像买房、买地不似旁的花销,没买的不一定是不好,还有可能是太好。譬如王司直准备买两块地,如果一块太大了,他就不会去买。又譬如,如果他的钱不足,有一块合适的地他也就买不下来。 祝缨就将这些事情都交给花姐去操持,心道:等田地置下来,安排好了,可再安排一间城外的农舍了。咱们都有个退路,也能专心干事了。花姐学医的事儿,还是继续下去的好。药铺不收女弟子,就问问有什么医药好的尼庵之类,反正现在身份光明正大的。 到了六月里,祝缨去吃了王司直休致的酒,又吃左主簿晋升司直的酒,大理寺复核旧案的事儿也收尾了。郑熹向皇帝报了复核的情况,重封了案卷,大理寺终于又回归了日常。 祝缨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她一来就是复核旧案,那个时候郑熹也在办龚案,后来连龚案都让她参与了,更是忙。 现在两件大事突然没了,她出奇地闲,难过得要命,不好说盼着有点什么事发生,只得每天上午打算盘,下午背书,仿佛是一个学生。 第84章 长大 脚下一盘艾蒿烧着,油灯点了三个灯芯儿,比一般的灯更亮一点,花姐和张仙姑就在灯下缝衣服,祝缨坐在桌子后面继续看书。祝大到邻居家里跟邻居家的男人吹牛乘凉去了,祝家安静了许多。 祝缨现在就是读书,自打复核的事儿也结了之后,祝缨到现在已经读了好几个月的书了。大理寺日常里也不是没有事情干,陆续又有同僚被外派,或者分派了案子,只有她,闲得只有书读。 祝缨本来要找外面裁缝给花姐做衣服,花姐要她买点夏布,自己裁剪缝制:“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连同鞋子之类也给做了。张仙姑也闲,就跟着一起做针线,她的手艺不太好,就做些纳鞋底之类的活计,做得也更慢一点。 等祝大从外面回来,家里也要休息了,张仙姑嘱咐两人:“都早点儿睡。” 花姐等到正房那里熄了灯,摇着扇子过来问:“三郎?睡着了吗?” 因天热,两人隔间的门也都没关,把纱窗放下来通风透气。祝缨把帐子打开:“没有,有事?过来说。” 花姐进了帐子里,把帐子掖好,问道:“你有心事么?我看你晚上总皱眉,写字也慢了些,是遇着不会的了?” 祝缨道:“书倒不难,读书这事儿吧,它不对。” 花姐奇道:“你不是最爱读书的么?” 祝缨道:“我不是说读书不好,是说,郑大人什么正事儿都不叫我干,就叫我读书、学管账,这事儿不太对。” “为什么?” 祝缨扳着指头说:“第一,大理寺不是读书的地方,是断案做官的,多少差使呢,只有我这么闲,光读书不领差使,心里不踏实。第二,纵使现在闲了,大家凑在一处闲聊,也没个读书的说法。第三,郑大人这个人吧……你说他是坏人,倒也不是,对我还挺好的。不过呢,他跟王京兆还不太一样。王京兆看个差不多的人都劝人好好过活、读书向善,又或者做个正经营生之类。郑大人呢,跟他没干系的,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更不会多管闲事指点你。现在他开始管我读书了,我心里发毛。悬在半空总觉得他憋着什么主意。” 花姐道:“你为他做了这许多事,虽说坊间说你做人和气,手里软。据我看着,你为他盯着抄家这一件事没出纰漏就是极大的功劳了。他待你自与旁人不同。再者,管家管家,管的是什么?第一样就是钱粮,第二样是人事。叫你学算账,又叫你读书,这京城官场,你一个外来的,与人来往不知诗书是不行的,他是看重你的。既看重一个人,就不会轻易拿这个人去填坑。唉,只有那等傻了要败家的主人家才胡乱耗费心腹、伤亲朋的心。” 说着,花姐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待你,当无恶意。叫你读书,也是为你好的。我常听人说,你这明法科不如他们明经、进士,先天就比别人短了一截,是得好好读书。他兴许是要栽培你,日后叫你做臂膀呢,你可不要懈怠了。退一万步,就算他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你现在多学一点儿,也是多长一点本事,日后也好挪腾。” 祝缨道:“道理我都懂,想不出他现在憋什么主意,我就难受。” 花姐笑道:“早晚会显出来的。又不是他亲儿子,不会总叫你闲着的。他现在叫你读书,你就读,多好的机会呀,京城的书本、学问比咱们老家不知道强多少倍。他要是先叫你学本事,再好用你的本事呢?你要学不好,遇到难事儿,岂不是自己吃亏?” 祝缨也就是跟她说说,道理都是懂的,郑熹肯定是有计划的,但是这种猜不出别人的计划又要被别人安排的感觉,不是很好。但是不能跟别人说,同僚们不能讲,父母听了帮不上忙还要白白担心。跟花姐说了之后,心里轻快多了,笑道:“嗯!不但读书,他越不给我派差使,我越要好好练本事,嗯!趁没事,把家业也置起来。” 花姐道:“正要对你说,我们看中了两块地,其中一块倒不是王司直买不起,他是嫌小,有二十亩。另一块大一些,四十亩。两块地又不相邻,中间隔一块水塘。” “有水塘怎么还是土薄呢?” 花姐道:“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没有水,也不通灌溉的水渠,只有个小水沟通着。要用水的时候,那边人把口子一堵,一滴水也不肯流到这里来。纵肯,也没几滴的。不修渠,这地就好不起来。” “那行,就这里吧。” 花姐道:“你也不问问价,也不问问怎么经营。” 祝缨双手一摊,无赖地道:“我没种过地,不懂。” 祝缨对种地这事不大懂,虽然也是乡下孩子,但她家是没有地的。日常见别人家干农活,略知道一些,至于辨析土地的好坏、潜力、安排生产等等,既无学习的需要也无学习的动力。只是“略知一二”的水平。以致抄家的时候,她都没有私扣田产揣进自己的腰包。 种田,既苦又难。她现在的情况,学这个不划算。 花姐叹道:“好吧,那我来。总比你强些。”她是个乡下土财主的管家媳妇儿,倒是学过。 两个没睡,就在帐子里商议了一回,花姐说:“你给我的钱还多好些个,我都给你记着账。我看家里干爹干娘日常开销也不会记账,就都给记了。再有,你我名下的田,我打算都雇人耕种了,再弄几间茅屋。你要闷了想散心呢,也可以去那里,并不比同僚们差。正房给你留着,门房叫佃户住着,也好看房子。怎么样?” 这可太周到了!祝缨道:“好。” 花姐又说:“还有一件事,得你拿主意。这地虽然是看好了,价钱也讲定了,但有一件难事。你想,什么样的人才肯卖地呢?要么是败家子,要么是过不下去的,离开本地永不回来的少之又少。这样的薄田,多半是过不下去的。要让他们等到秋天收了庄稼呢,兴许就缓过来了,这地就又不卖了。不让他们缓这一缓呢,又有一点不落忍。” 祝缨问道:“那这个是为什么?” 花姐道:“赌。儿子好赌,爹娘也没了办法。另一个是因为病,看病把钱都花完了,还借了高利贷,钱花了人没治好,又死了,又没钱办丧事。” 祝缨道:“赌的那个,不要管它!该怎么着怎么着。看病的这个,一季收成够他还债不?” 花姐摇摇头:“必是不够的。” “那好,咱们额外给他一季收成。现在地归我,秋天他来收,收完拿走。就算咱们肯缓,债主恐怕也是不肯的,拖下去,利滚利,他更惨。” 花姐道:“好。买了地,再要在京城买个差不多的房子就买不起了。” “还是赁吧,本来我也打算往靠皇城的地方再搬一搬的。” 花姐道:“也看了几处,等到休沐日你再亲自去看看?” “好。” ……………… 与花姐说了半宿的话,祝缨心里好受多了,第二天又轻轻松松地去大理寺了。 到了大理寺,被左司直打趣:“哎,小祝,今天心情不错,怎么?有好事儿?” 祝缨笑道:“白拿俸禄,在这儿读书学东西,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事儿吗?” 左司直摇头:“不对不对,你前阵子可不是这样的。” 祝缨道:“那你说是什么样的?” 左司直道:“苏蜈蚣,又领差使去啦。你可得上点儿心啊!没看着他近来都没给你小鞋穿了么?人家得势了,不眼红你了,又忙,才没来踩你。上峰们是这样的,越是看重你,才越是使你。” 祝缨道:“那得看是什么样的上峰,也有只叫你出力,就不给好处的。” “郑大人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 左司直一拍大腿:“还是!对吧?” 祝缨道:“他干什么去了?” 左司直道:“苏蜈蚣?那个私铸铜钱的案子,知道吧?还是你复核出来的。又派他查去了。” “复核旧案的事不是已经结了么?郑大人都封卷了。” “封的是复核旧案这件事儿,可不是把这些案子都封了。派出去了。我在说你呢!” 祝缨道:“老左,他如今是主簿,你又何必看着他呢?” 左司直摇头道:“非也非也,账不是这么算的。他可比我年轻,以后必是想爬到我的头上的。小祝,你可要努力,要站得比他高,以后才能不被他踩,也好拉一把我们这些朋友啊!” 祝缨道:“我?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我?”左司直笑了,“你怎么不说老王?一样的道理!我能现在做到司直,接着熬个资历,休致的时候有老王那样也就到头了。你不一样啊!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贫贱之交呐!你要有什么事要我们来搭把手的,也只管说!” “什么你啊,我们呀的,就是咱们。” “好!一言为定!” 祝缨道:“一言为定。” 她与左司直闲话完,郑熹又回来了,分了今天的活,今天祝缨又没啥活计。京城也很太平,各地的大案也不多,且已派人下去了。左司直等人又跟一群小评事、小吏一处摆龙门阵,祝缨就又被压着读书。 她看着大理寺这闲适的样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去问左司直:“不对呀,怎么今年没有新人过来呢?老王都休致了,明法科也不补个人过来?” 左司直道:“你怎么问起我来了?这个不是该问你么?你跟郑大人更熟一些呀!他老人家不补人过来,别人怎么好插嘴?再说了,谁告诉你今年有明法科考试了?” 经左司直解释,祝缨才知道,明法科之类的考试并不是每年都有的。并且,大理寺缺员也可以从别处调或者从一些候补的官员中遴选。有的时候是吏部就给派过来了,有的时候是大理寺自己从文吏中选拔一些。 祝缨表示受教,又向左司直打听了规则,老黄就过来了,说:“小祝大人,郑大人叫你过去。” 祝缨问道:“什么事?” 老黄道:“与京兆府有关的差使,可能叫你去那边一趟。” 祝缨就去见了郑熹,郑熹道:“怎么样?还坐得住吗?” 祝缨道:“有什么坐不住的?” 郑熹笑道:“坐得住就好,别想着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这样的好事,一人一辈子能遇到一回就算运气好啦。就算一年升一级,你现在才几岁?不到四十就能蹿到政事堂里了,你觉得可行吗?” 祝缨也笑了:“那怕半道就得遇着劫道的了。” “厚积才能薄发,明白吗?” “是。” 郑熹就打发祝缨去跟京兆府再借点档案之类,这种各部之间互相借别人家的档案是件比较麻烦的事情,尤其是涉及案件的,还是大理寺借的。祝缨倒不知道这事比较麻烦,她跟王云鹤打交道一向是比较容易的。 去借了来交给郑熹,就又去接着读书。晚间回到家里,张仙姑、祝大、花姐都在门口等她,三人把她围进了家门,张仙姑就笑着说:“你猜猜,今天有什么好事?” 祝缨道:“拣着钱啦?” 张仙姑笑道:“比那个还好呢,咱家买地啦!!!” 有了祝缨的话,花姐就跟张仙姑、祝大去买地,今天已经把订金付了,就等祝缨请半天假,一道把契书给签了。张仙姑多准备了两道荤菜,祝大沽了一壶好酒也没挨骂,张仙姑也跟着喝了好几盅。 第二天,祝缨请了半天假,下午就去把契书给签了,往衙门备了案。不得不说,家里有了花姐之后,许多事情就方便了许多。 签完契书,收好了自己那一份,花姐道:“天色还早,不如去看看赁的房子。” 张仙姑愁道:“咱们现在的房子还有好几个月呢……” 祝缨道:“先看看。” 又去看了几处她们看过的房子,祝大极力推荐一个两进的院子,说:“这样方便,放个门房看门,还能跟着伺候出门帮忙捧个包袱,咱们在后一进住也不叫他进来,也不怕他干什么事。” 张仙姑就不乐意:“钱不是你挣的,就不心疼!这么大个宅子,还要白添一张嘴,不行!” 她看中一个与现在差不多的院子,觉得这样就很好,租金也更划算一点,还能省点钱,攒着好买房子。她到现在还对自己买到的薄田心中不忿:“我总要买二亩良田!” 花姐则给祝缨提供了几个选择,她是觉得两进院子也无不可,不过祝缨才有一笔买田的大花销,且据她所知,官场上六品往上想再快升是不太可能的,祝缨恐怕会保持着这个收很长一段时间,住太大的宅子就不太划算。 所以两进的院子她也有个备选,单个小院儿也有备选。 祝缨最终觉得:“我看那个有门房的院子就不错。” 这是一个原本小官置下的,靠南墙一排三间门房,中间一间是大门有房顶遮风挡雨,左一间住仆人,右一间放着杂物。其余布局与祝缨现在住的差不多,只是左右都是厢房,并没有厨房,正房又带一间小耳房。 祝缨道:“怎么没厨房呢?” 花姐道:“自个儿在这儿做官儿,也没有家眷,也不用这些个,买着吃就行。现谋了个外地的知县走了,这房子就放着收租。” 祝缨道:“咱们也不用什么门子佣人,把一间门房改成厨房,这样大姐就不用跟我挤了。” 祝大有些怏怏,张仙姑却很乐意:“好!” 然而这处房子因为位置颇佳,单租一个月就得四贯钱,一年将近五十贯,如果是租整年,讲价可以打个折,整四十贯。比祝缨之前租的那个一年二十贯的,翻了一倍。如果祝缨不是抄家发了一笔小财,现在还真是舍不得租的。 如果照着祝缨的规划,还要再请泥瓦匠过来整修,又要打一些家具,工匠钱、料钱又是一笔。算来这房子赁下来,头一个月还搬不进来,白付的租金,又要再多付一点房屋损坏的钱。 几人算了一下这个费用,又觉得这个花费就有点大了。 花姐道:“要不,我和干爹干娘再找找?就照你说的这样的房子找,也是这个格局。我想,在京城的人,总是自家开伙的多。” 这一天,房子就没赁下来。 祝缨也不急,反正还有好几个月现在的房子才到期。她接着也就是按点去大理寺读书,间或与同僚们闲聊,再与杨六郎一起,中午蹲在台阶上,抱着个果子一边啃,一边听杨六郎说某个路过的大人的故事。 祝缨耳朵听着,眼睛也没闲着,倒让她发现了一个与之前不同的情况——大人物们的礼服都是非常重的。一个人,如果身上有重物,步态必有变化。但是如果是披挂了全套的礼服、配饰呢?这一套行头重的能有几十斤,步态不变化才有鬼!但是与穷人背着个大包袱又是不一样的。 她就每天这么蹲着、琢磨着,也不知道郑熹到底想让她干嘛。她也不敢懈怠,唯恐哪天郑熹给她扔下个大雷下来。 然而郑熹却好像忘了她是个下属,只把她当个小孩儿,除了让她读书就是让她跑腿,主要是跟京兆府打交道。间或让她跟各衙的人沟通一下,比如刑部,那位时尚书的公子就是周游的好友,曾一句话把祝缨扔去坐牢的那个。儿子浑蛋,但是时尚书好像不知道儿子害的就是祝缨,看到祝缨还说:“少年人,很有精神,要好好干呀。” 还有一些是祝缨除夕当值的时候一同攒局的脸熟的人,打起交道都很方便。 祝缨也借着这些便利,又往崇玄署去走了一回。 到了崇玄署,又发现这里非常的忙碌,与她上次来的时候全然不同。她拉了个熟人,问道:“你们这儿怎么啦?是太子娶妻还要准备法事?” 熟人一脸的菜色:“呸!真是那样倒好啦!咱们也能沾点光!是清查!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说,王京兆他没别的事儿忙了吗?怎么就管起我们卖度牒的事儿来了?也不想想,我们卖出去多少钱缴给国库?” 因王云鹤一封奏疏,崇玄署也如同之前的大理寺一般,开始清查旧日的度牒之类,非常要命!王云鹤的意思,度牒收钱是应该的,因为僧尼道士不缴税,这对国家是不利的,所以度牒钱就算是一次性的买断赋税。但是!度牒不能给钱就卖,得是个正经的出家人。崇玄署不分好赖就卖度牒,不行!得有个门槛儿。先考试,考过了才许缴钱买。 以往的那些,也要往回查,再查出些陈年旧案、无头公案呢?万一是个江洋大盗隐居呢? 署玄署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卖度牒的钱就整个朝廷一起花,出事儿就让他们自查。 苦死了。 “我们崇玄署才几个人啊啊嗷!哪干得过来啊?!!!”熟人已经三十来岁了,胡子都蓄了,嚎得像个傻小子。 嚎完了,问祝缨:“你们大理寺有什么妙招吗?” 祝缨同情地看着他,说:“堆人,没日没夜的干,干个两年,这不今年就封卷了。让你们自查就知足吧,总比御史台或者我们大理寺来查你们强。” 熟人的脸更绿了:“你来干什么?” 祝缨道:“看看你,好久没见了,才知道你这儿有这个事儿,不过,我倒有个办法。” “你说!算我欠你个人情。” 祝缨道:“你先分分类,让各寺观自查嘛!再查那些游方的……” “游方的上哪儿查啊……” 祝缨一摊手:“你先把大的寺庙,尤其是报恩寺之类查了,它们没纰漏,别的地方出纰漏不至于太难看嘛。譬如,我看看,京城的庵堂寺庙的档,你这儿有吗?” 她借着给崇玄署分析功夫,把京城的庵堂的档又给过了一遍,与自己之前踩点的一对比,取中两家风评不错、不太差钱,还会舍粥赠药的尼庵,心道:花姐要接着学医,可往这两家去。 也常有善信会往庵堂帮忙之类,一边帮忙一边学,也不打眼。 告别了崇玄署,她回家就把这事儿跟花姐说了。花姐哭笑不得:“都快秋收了,现在哪有功夫管那个?你忘了?咱们家还有地呢!收租可不是到时候人家就交你手上了的!” 又教祝缨怎么收租子,怎么分辨收成的好坏。花姐道:“佃户想多留一些,地主想多收一点。怎么取中,可是门大学问。一味做好人,自家要精穷了,一味盘剥也是伤阴德。” 祝缨又学了一回土财主收租,只得暂把这尼庵的事略放一放。不过她转头却往这两个尼庵各舍了点香油钱。 等到秋收之后,花姐上报:“咱们收的是新谷子,因是薄田,又是头一年,收的略少些。他们不用咱们的牛犁种子,就抽租就少,十亩收一石半的谷子,谷折米按七成算。明年就可多收一点,能再多收一半。” 基本就是什一抽租稍多一点,明年也就是抽两成。比起别家算是很有良心了。花姐道:“三郎是官身,不用缴税,这是净得。” 张仙姑乐呵呵地说:“要搁以前,这是一大注收成,如今倒不这样说了,还要觉得它不多。” 祝缨道:“以后会有更多的。” 这收上来的租子,祝缨也是放到那个相熟的米铺里存着。米铺老板精明,看她仕途不错,不趁着新米上市压价,还照着原价收了她家的。 等到秋天的事儿忙完,祝缨要花姐去尼庵拜师学医。花姐道:“还有新房没定下来呢。再有,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也不知道那里师傅好不好相处。” 祝缨笑道:“什么好不好相处?我已在那里舍了几次香油钱了,不好相处也得好相处。且你又很讨人喜欢,再没有不成的。” 花姐嗔道:“胡说!走,看房子去。” 她终于给祝缨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在与金家相邻的坊里,出了坊门,右拐就是金家那个坊了。单院儿,有门房三间,左边厨房、右边放杂物,有上房、左右厢房,也有个水井供洗浣。坊内也有甜水井。尽力杀价也只杀到三十五贯五百钱,对方就不肯再多让一文了。 一家四口去看了房子,祝缨就先满意。张仙姑也说:“贵是贵了些,多饶三间房可以放东西哩!这头当厨房,那头就放些米粮,也省得总去兑。” 祝缨还住西厢,花姐就住东厢,现在房子里的隔板也可以拆了过来用。祝缨本来想自己干的,她也会点木工,板子已经刨好了,她想把卧室与外面间隔开来,尤其是花姐的房间,还是隔一下更好。 张仙姑道:“要单这一样,你干了也就干了,现在还要打床、打桌椅家什,必要找个木匠的。钱都花给他了,叫他干就是了。” 这房里的家具破旧了,他们不想用,讲定了让中人拉走。除了花姐的一套家什是自家打的新的,祝家一家三口现在都用的旧房屋主人的家具,并不能带走,于是就要再打新床、新柜之类。祝缨通过熟人,找了个蕃匠木工带着两个徒弟。一个半月的功夫,不但打完了家具,还顺手把门窗、梁柱之类有破损不合适的地方都收拾了。祝缨连工带料又给了他十二贯,觉得十分划算。张仙姑却是肉痛良久:“果然说赁房子费钱……” 然而也高兴,因为与金大娘子住得又更近了。十月末,祝大让祝缨照着皇历挑个吉日好动身搬迁,先把家具、行李搬了过来,最后是自家人拿个大箱子把牌位之类装了,随车带过来。 花姐便说:“将娘和大郎的牌位供在正房不太相宜,还是放我房里吧。”将于妙妙母子与夏氏的牌位挪到自己的屋里,在卧房对面放一张供桌供上。供上果品,上了香,默祷一回。 张仙姑也不跟她争,自家也摆好供桌,又上了一炷香:“咱们离皇帝家更近了一些呢!再过二年,买个更好的!买!不赁!今年过年,给你们供猪头!你们可一定要保佑老三平平安安的呀!” 祝缨又恢复了自己独霸三间房,她也不烧香上供,先把东西归置了,这是一个南屋卧房,中间室厅,北屋书房的格局。铺好铺盖,往床上一躺,心道:花姐能拜师了。 ……………… 十一月初,祝缨就带花姐去了两个尼庵看一看。花姐心中对一个名叫慈惠的庵堂很心动,祝缨就带她进去,与尼师打个招呼。尼师笑道:“小祝官人,你又来啦?” 花姐心道:不管什么地方,小祝总是能有本领与人处得很好的,要是处不好,必是别人有错处。 祝缨给尼师介绍了花姐,说:“这是家姐,寡居在家。听我说了尼师施医赠药普渡众生,也是心动,想随尼师修行一二。” 花姐就上来行礼。尼师看她生得白净整洁,行动也有礼,更因祝缨已来打了两三个月的花胡哨,也就说:“阿弥陀佛!只要施主不嫌弃。” 花姐忙说不敢,说自己也已识得些药材了。尼师就带她去认了些药材,发现她也识得六、七成,就说:“小祝官人,令姐这样很难得的。”女人识字的就不多,再让她知道医理认识药材就更少了。花姐识字,而且来尼庵求药的很多都是女人,也很合适。 祝缨就又给尼师一份敬师礼,送她五匹青布,冬日无事,花姐就风雪无阻地到尼庵报到。冬季正是许多人生病、挨饿受冻的时候,花姐正可为尼庵添一人手,与街坊来相帮的妇人们一道做事,日子过得很是充实。 唯有祝缨,依旧是读书,现在算盘暂时不打了,要跟账房学做账,间或跑腿。她想:我账学得差不多了,就该给我活计了吧?是不是让我查谁的账去呢?否则不应该叫我花这么长的时间学这个呀! 然而郑熹仿佛将她的差使给忘了,到了过年,她还是这样。过完了年,依旧如此。 又过一年,祝缨自觉现在看账已不是两眼一抹黑,郑熹还是没有给她派新差。祝缨几乎要怀疑大理寺司直就是拿着俸禄三五天跑一次腿其余时间就是读书的了。 这一年过完了年,祝缨叹了口气:“新年了,我都十八了!”如果说有什么跟之前一样的话,就是这两年的除夕,她依旧被安排了值宿。除此之外,她都快要忘了刚入大理寺那一年是多么的忙碌了。她现在白天是大理寺的闲人,落衙之后是京城的闲人,满大街的乱蹿,京城地界都叫她摸熟了。郑熹现在如果让她去逮小偷,保管比做账还顺溜呢! 花姐听了,给她一件斗篷:“快去金大嫂家吧。不是还说要借她家院子练一回武艺的么?” 祝缨穿上斗篷,嘟囔一声:“哦。” 到了金家,金良也在,两人抱拳一礼。祝缨道:“新年新气象,咱们俩还是一样。” 就这两年,她的品阶也还是原样,从六品的大理寺司直,趴在那儿纹丝没动。金良也跟她差不离,职务上也没有新的晋升。她算是知道了王司直、左司直当年为什么那样的油滑。如果一直是这样的日子的话,官又小,又没大事,又晋升无望,想不变成那样也难了。 金良精神却不错,问道:“怎么?想生是非?” 祝缨摇摇头:“那倒不是。我以前想着,自己能开个茶铺,就天天晒太阳,数钱就行了。现在比开茶铺又强些。只是不知道郑大人会什么时候给我扔个雷下来。” 金良大笑:“不至于不至于,老侯爷家里是最厚道的。” 祝缨想了一下,自己这两年到侯府,府里人待自己也还是跟之前差不离,也没有变冷淡。郑侯偶尔还让唐善跟她比个箭法,人家是专门练这个的,她是偷学的,总比人家差一点。郑侯就看她这样子挺开心,输了也给她点彩头。 金良道:“我还跟老侯爷提过你哩。他老人家说,七郎自有安排。我就没说了。” “瞧吧,他准要一道雷劈我。我往常去府里请教的时候也问他,他什么都没说,一准儿给我憋一道大的!” 金良大笑:“来吧,咱俩练练!” 就在祝缨以为自己还要闲下去的时候,这年三月末,祝缨换了薄衫,与花姐一道出门,先顺路送花姐去慈惠庵,自己再去大理寺背她的倒霉韵书。 因为郑熹说,她这两年书也背得差不多了,该学着作文章写诗了。让她先熟悉“韵”,同时让她向太常那里借点音律学的入门书背一背,因为无论是写骈文还是写诗都要有韵律。 她,一个穷鬼,一个神棍,最熟悉韵律就是她娘跳大神唱的鬼调。会赌钱、会偷东西、会爬墙上树,从来没有诗情画意! 而音律的书与她之前读过的书都不同,又是另一种规律。她只好先囫囵吞枣,再慢慢体会。 又背了几页,郑熹等人回来了,再背两页,外面突然跑进一个禁军的人来,也是熟人,李校尉。他跑去见郑熹,不多会儿,郑熹就召了人去——京兆地面上发生命案了。 这本该是归京兆管的,但是犯案的人有点特殊,是禁军的人,禁军想把人带回来,但是!京兆府不肯放人,且说苦主是京兆百姓,犯人除非是禁中的内官宫女,否则禁军犯了命案他们也得管。京兆的官员、军人多了,一个个都把犯人要走,京兆府还干不干了? 但是,这个禁军的人有点特别,他品级比较高,五品了,五品官犯案,大理寺就能管。禁军这边就来找大理寺帮忙抢人、抢案子了。 郑熹问道:“嫌犯是什么人?” “周游,周将军。” 一旁冷云直撇嘴:“该!”冷云严格来说也是个纨绔,然而他自认不是纨绔,是个能人,周游才是。 郑熹道:“别胡说!你去,不,还是算了。”他把这事儿让给裴清去干。冷云道:“为什么呀?” 郑熹道:“你能对上王云鹤?”冷云缩了缩脖子,说:“我本来也不想管周游那个废物!” 裴清道:“下官这便去。只是……不知要如何说呢?也不知道这案子究竟有多大。” 郑熹道:“你去了先看,能争过来就争,争不过来也要一同办理此案。” 裴清道:“好。” 郑熹道:“等一下,多带几个人去。” 一旁苏匡上前请命:“下官愿往。” 郑熹道:“不用你。祝缨!” 祝缨没想到会叫自己,她也不想管周游,她知道,即使周游真的杀了人,也不会被判死刑,这就没意思了。哪知郑熹点了她,她一根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你今年多大啦?” “十、十八啊。” “长大了,该干点正事了。 ” “不是……” “养你千日、用你一时。” 合着你闲我这两年是让我去跟京兆府抢命案?!!!跟王云鹤抢命案?还是明摆着要包庇周游的命案?!你咋不上天?!!! 祝缨忍气吞声:“是。” 第85章 平衡 苏匡眼巴巴地看着祝缨跟着裴清出去了,身边同僚们异样的眼光不是他难受的根源,依旧做着主簿、顶头上司如今又有重新重视自己心中的竞争对手的苗头才是。 他坚持留到了最后,还想向郑熹争取一下,一桩比较大的案子,涉及到了禁军的将领、还要跟京兆府磨牙,再多添他一个人也不算多呀! 郑熹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等他上前请求:“大人,下官也想为大理寺尽绵薄之力。” 郑熹笑了:“又坐不住了?” 苏匡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下官心中不安。” 郑熹道:“那就学着让自己安静下来。” 苏匡猜不透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偷偷看了郑熹一眼,踌躇着不知道接什么话好,试探地问了一句:“那下官……” 郑熹心中摇头,这个苏匡能力也是有一些的、也肯做事,但是太容易被他的那些小念头蒙眼。眼界既窄就容易看不清路,容易犯昏,这个毛病不改就容易出事。郑熹道:“不要画蛇添足。” 苏匡心道,我去参与个案子,怎么就算画蛇添足了呢? 郑熹道:“你也去读读书吧。” 苏匡想到祝缨被按着读了两年书不由心头一凉:难道我也要耽误两年? 再看郑熹,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苏匡心中惴惴,想到自己这两年的精神昂扬,心底是觉得祝缨这小子是完了,怕是要这么坐着冷板凳到死。如今要是换了他自己这样,他的冷汗都出来了。 他躬身出来,心道:祝缨这小子,这是怎么翻的身呢?今天与裴少卿出去办案的本该是我呀!我又该如何…… ……—— 这边苏匡重新估量祝缨,并不知道祝缨心里不爱管这个案子。以她对周游的了解,不能说这个人不会杀人,而是以他的出身、亡父的面子、一堆的叔伯,以及他的母亲、祖母这些情面,杀个把人,恐怕只是个暂时罢官、赔钱的下场。 那就太没意思了! 这容易让她想起甘泽表妹的事儿,明明就是被害、明明找到了凶手,按法来判,王云鹤都不会判罪犯死刑。 那一个,她还能暗中做点小动作。周游如果真的有罪,她也不是不能操作,然而保周游的人更多,多到足以让她的小动作发挥不了作用。比如挨板子,周游不用挨,那这一条就没用。比如押解的路上,周游的家人、长辈完全可以安排许多人随行护送,他可能连枷都不用扛。 偏偏这样的一个人,看郑熹的意思,还想回护一下。否则他不必同意禁军所请,反正周游的品级在那里,京兆府先过一遍筛子,让周游受点磋磨再交给大理寺,大理寺等着就是了!郑熹固然不会死保周游,然而在职权范围之内,他不介意给周游提供一点便利。 祝缨认为自己这么猜是不会错的。 而郑熹用自己,估计是想让自己先跟着看一下,评估一下这个案子的实际情况。或许还有一点考验自己的意思,一则考验查案的能力,二则考验自己如何对待周游。 祝缨就更不开心了。 她的不开心,还有一部分是跟自己生气——竟没有当场拒绝郑熹,并且跟郑熹直白地讲了自己上述的心态,表达一下不满。可恶!全因是当着大理寺的这些个同僚,不能太撅了上官的面子。 那一边裴清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知道周游,这个人不好不坏的,麻烦的是这个傻子背后的那些人。一个一个的,为了显得自己情深义重,一起护着这么个小傻子,净添麻烦!要他说,就该让王云鹤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傻子,兴许能让他长进一些。然而禁军出面了,又不能完全不给面子。 裴清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事儿不能全抢过来,得让京兆也掺和进来。反正最后还得刑部给复核一下,有时尚书保着周游呢。 哼! 他两个的表情不太好,随行的小吏们就更不敢说话了。禁军的李校尉陪着小心,小心地说:“咱们备了马。” 裴清道:“禁军对自己人果然上心。” 李校尉道:“我们大将军说,实在惭愧,本来不想管的。可是吧,是在花街……这就……说出去不好听。” 屁,你们才不在乎好听不好听呢!祝缨暗骂,但是借着这个话头替裴清问:“老李,你知道详情么?先说说,也好跟京兆打擂台,不然我们两眼一抹黑的一头扎进去,再叫京兆府给撅了回来,我们失了面子事小,耽误了案子事大。” 李校尉忙说:“这边请。说来也是简单,就是周将军昨天夜里不当值,今天他也该着休息的,他从宫里出来就去了相好的家。那个地方,您知道的,男人嘛,在年轻貌美的女子面前是不肯失了场面的,再有了一点酒,与人起了争执的时候就寸步不让。后来,被人拉开了,他还放了个狠话,让人家等着,要弄死人家。” 裴清说:“呸!” 李校尉道:“可不是,事情就坏在那张嘴上了!当天晚上,他就留宿娼家,哪知道那一位也留宿在那里,两人住了个斜对门儿。他在那边睡到日上三竿,搂着个小娘子还没醒,门就被人砸开了。那一位与他起争执的人连同陪宿的妓-女一起死在了屋里床上。” 裴清道:“那也未必就会怀疑到他身上。” “男的脖子被砍了十几刀,头都快砍下来了,只有一点皮连着,女的被当胸捅了几下,半张脸都要被撕下来了。最要命的是,那刀……像是周将军的。” 裴清皱眉道:“周游?他?” 李校尉道:“是吧?您也觉得不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吧?哪有杀完人还留下来睡觉的呢?且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何必?” 祝缨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他心大,可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呢?” 裴清也点头,手法凶残不像,但是这大大咧咧不以为然的样子,太像。 李校尉想了一下,道:“他一个公子哥儿,手段不像,要说他指使豪奴干的,可能有点儿,亲自干,不像。没必要拿自己的刀不是?哎哟,马来了!快,牵过来!” 祝缨看裴清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马,禁军的人目送他们一行人去京兆衙门,还有人小声对祝缨说:“小祝,拜托。” 祝缨俯下身,问道:“你跟周游这么好了?” 那人一摊手:“人家未必瞧得上我,可毕竟是禁军。” 得,自己人的脸面,得维护,尤其是“军”这种地方。 祝缨跟着裴清到了京兆衙门,远远的一行人就勒住了马,祝缨站在马蹬上眺望一回,坐回来怒望李校尉:“老李!你给我说清楚!你是怎么哄了郑大人,骗了裴大人带着我们过来!” 李校尉道:“怎么会是骗的呢?” 祝缨不用裴清发话就先质问:“你老实交待,死的人是谁?!我呸了!我就说,怎么一个迟早要转大理寺过目的案子你们非得要我们来提前插手!苦主是南军的人吧?!” 宫北城南,守卫皇宫的按地理算北军,守护京城的,按地理来说算南军,各自扎营的地方也是这么个方位。两军大致上穿的差不离,但是北军穿得更好些,装饰上也有些微的差异。这些是久居京城的人都知道的,而金良算是南军的人,所以祝缨知道得又比一般人更清楚一点。她只这一看,就认出来围着京兆衙门闹说法的二、三十号军人,是南军的将束,而与他们对峙的几十号人,像是北军的人——他们倒是有些没穿号衣,但是有几个人祝缨瞧着脸熟啊! 裴清也注视李校尉。李校尉苦哈哈地道:“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拣你清楚的说。”祝缨这会儿可不松口了。 李校尉显然也是有点准备的,他说:“那一个,好像是南军那里的一个校尉。” 裴清就看着祝缨跟李校尉掰扯:“一个校尉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李校尉道:“好吧,他本来是个校尉,但是身上也有个将军的散官。跟周游一样。小祝你看,双方都是官员,不涉京城百姓,得归你们大理寺管了吧?”落王云鹤手里,当官儿的都不会太好看,尤其还是风流轻狂之下的凶案。 得要脸! 他跳下马来,给裴清作揖,裴清道:“大庭广众之下,你着禁军服色,这样成何体统。唉,走吧。” 来都来了,他怀疑郑熹已经猜到了什么。 李校尉大喜过望:“请。” 祝缨对他说:“老李,你怎么这么热心他?为他陪笑?” 李校尉苦着脸:“大将军命我来,我能不来么?小祝,拜托拜托。” 祝缨低声道:“那得看京兆府怎么想的。咱们要是弄了人回去,得出个儿戏的结论,京兆府必是不依的。” 李校尉道:“先把人弄出来才好。” ………… 裴清已听了李校尉所说的案情,也没有全信,也觉得要与京兆府先碰个面才好。一行人来到衙前,只见衙役们正在努力隔开两伙军人,免得这群专职砍杀的人打起来。两边都还算克制,但火气也都涨了起来。 祝缨往南军那边一看,果然没有金良,就这几十个人,如果有金良那才要奇怪了呢。她跟着裴清进了京兆府衙。 小吏们吆喝着:“大理寺裴少卿到了!两下让开!” 大理寺来人了,两边可都不怕,都鼓噪,要大理寺:“必要给咱们个公道!不许偏袒他们!”有南军的人认出了李校尉:“嘿!拉偏架的来了!”就又要拦。 京兆衙门的人也有经验,喝道:“天子脚下,军人鼓噪,是要造反吗?”两边喧闹的声音才小了一点。 祝缨跟着裴清走进了京兆府衙。 与以往祝缨拿个条子过来协调案卷的时候不同,那时候时候祝缨甚至可以见到王云鹤,现在两个衙门正式的交涉,大理寺派出个少卿过来,京兆府也就出了个少尹来应对。 京兆府的少尹有两位,是为襄助府尹处理事务的。今天出来的这位少尹祝缨也见过,也是个干练的人,叫做范绍基。两下见过面,祝缨也老老实实给他行礼。范绍基以前见祝缨的时候通常会微笑一下,点个头,有时候因王云鹤的面子再给两句鼓励。今天只略一颔首而已。 范绍基与裴清互称表字,笑道:“子澄,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必有因!” 裴清道:“承德既知我意,何不行个方便?” 范绍基摇摇头:“恐怕是不太方便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裴清就问范绍基案情:“总要报到大理寺的,你看外面,死者恐怕也不简单吧?” 范绍基道:“既然总是要报过去的,你又何必急在此一时?” 两人磨着牙,到了堂内,宾主坐下,就开始掰扯起案件管辖的问题了。范绍基说,案子里不但死了军官还死了妓-女,案发地点是京兆府,所以这个事儿,京兆衙是有权管的。裴清因知道郑熹的底线是共同审理,所以不慌不忙,说两边的品级都到五品了,尤其是嫌犯的品级是五品,大理寺能管得着。 祝缨等人就在一边听着,祝缨还是头一回这么近的听两个高官扯皮。两边僵持不下时,裴清道:“范兄,不如在下去拜见一下王京兆,如何?” 范绍基道:“看来是我慢待裴兄了。” 两边互不相让,裴清只得说了:“京兆府的案子也非止一个,犯法的官员也非止一个。为何就盯上了他不放?要行文,我大理寺自可移文来。又或者,要王京兆与我们郑大理协商?那岂不是显得我们无能了?你我同朝为官,都是为了陛下。” 范绍基也诚恳地说:“正是为了陛下,京兆府必竭尽所能。” 扯了半天,还是没结果。 祝缨忽然说:“京兆府,能关得住五品官吗?” 范绍基一挑眉,裴清喝道:“不懂规矩。” 祝缨道:“正是因为规矩呢。少尹,大理寺能审官、扣押官员,您这儿就不太方便了吧?” 就以她亲身经历的事来说,王婆子夏氏投案,冯、沈两家一开始都没有亲自到场,来的都是管家,陈萌那是意识到事情不对才过来的。所有故事里能拘官到案的青天,都得有相当强的手段才行,否则人家就是不来!所谓刑不上大夫,他们可以选择不到场。你可判,判完了,还得上报复核。 杀人案,嫌犯就是死不开口,你能怎地?现在虽然你当场把人拿住了,但是他要走,你要硬拦,就失礼了。 大理寺这里呢,五品以上官员犯事,必须得过他们的手,也能关押,也能问讯。勾到皇城里,也不算辱没了这些不法官员。如今不过是稍稍提前一步。 范绍基皱眉看着祝缨,祝缨诚恳地说:“大理寺也不会私放人犯。除非陛下有旨。” 范绍基犹豫了一下,他是知道王云鹤的计划的,王云鹤整顿京城之后,街面上干净了许多,但是王云鹤还是有些不满意京兆纨绔们的风气,在第一轮整完了过于张扬的京城权贵之后,王云鹤想继续整一整纨绔们的面貌。这群纨绔,在王云鹤才上任的时候老实了一段时间,这两年他们又憋不住了。人一旦权势财富高于他人,是很难自律地不去展示高人一等的,纨绔们的高人一等则通常通过作践人来展示。 周游也算是撞枪口上了。他平常就有些不着四六,也是纨绔堆里的一号人物,还成了嫌犯,怎么也不可能轻飘飘就放过了他。 范绍基说:“人在京兆府,除非陛下有旨,谁也不能放走人犯的。” 裴清微微一笑:“恐怕不能够吧?你们能在明天早朝之前给周游定个杀人的罪过?如果不能,可就麻烦了。不对,不用明天,钟尚书、时尚书还有几位大人甚至是陛下,现在恐怕已经知道了。就算依法,也不是现在这样不是?” 两个又扯一回皮,裴清觉得差不多了,再次求见王云鹤,这一回范绍基说:“稍等。” 出去转了一下,就请来了王云鹤。 两下见过礼,王云鹤是一脸的严肃,裴清也更加正经了,他转达了郑熹的意思。王云鹤则是咬定:“若皇城之内,不归京兆府管,出宫城、皇城之外,官民人等,京兆府怎能置之不理?” 裴清则重申了大理寺不会私纵人犯,并且说:“大理寺自复核旧案以来,又接手龚劼逆案,办得如何您是看在眼里的。” 王云鹤仍然皱眉。 祝缨道:“三位大人,下官有一言容禀。” 王云鹤点点头,祝缨道:“本案所虑,乃是嫌犯不能收押问讯,问询审判不能公正。其实一个周游于京兆、大理都不算大事,只要说服周游的叔伯们略放放手就行了。” 那确实,这些叔伯给他惯的,同样是犯了贱,亲爹能打他个半死,叔伯们都只是“可怜他自幼丧父,我们好好教导就是”,苦口婆心地训几句了事,完了还得给他擦屁股。 范绍基怀疑地问:“你能说服他们?” 祝缨道:“谁也不能管谁一辈子,这件事上让他们让步不就行了?” 正说着,钟宜和姚侍郎还真的来了!姚侍郎乃是刑部的侍郎,与钟宜也是一路。 王云鹤笑了:“很好。” 两位见到王云鹤,又看了一下裴清,钟宜的目光还在祝缨身上停留了一下,觉得有点眼熟,却也一晃而过。两人都想先把周游给捞出来。姚侍郎自不必说,钟宜也是前刑部尚书,两人都懂案件的管辖问题,反正,京兆府也定不了周游的罪,那他们把一个官员带走,有什么问题?姚侍郎道:“京兆府要问案,先让他回家,要问的时候随时上门问嘛。把人关京兆府里算怎么一回事?” 至少,得先把人带过来见一见吧? 王云鹤便命人把周游给带了过来,周游一见叔叔伯伯就委屈地大叫:“世叔!世伯!我冤枉啊!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听了个臭奴才的话就把我拿了来!”他在京兆府被当嫌犯关了好一阵儿,委屈大了! 钟宜大惊:“你的脸怎么了?京兆!可不兴殴打官员啊!” 王云鹤没好气地道:“是他在娼家与人争风吃醋互殴的!” 钟宜闹了个大红脸。 祝缨翻了个白眼,看着这叔慈侄孝的场景。周游说:“世叔,不怪我的!”钟宜和姚侍郎都还要训他:“都是因为你不谨慎!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倒好,竟在凶案现场乱逛!” 王云鹤道:“他是嫌犯。” “我不是!” 祝缨就插个嘴,说:“王大人,还请将嫌犯移交大理寺吧。” 周游怒瞪祝缨,祝缨这两年蹿个儿,个头虽不能与彪形大汉相比,也是个高挑的姑娘,比周游只矮不到两寸,甚至高于一些个头不那么高的男子,周游一时没认出来。他死盯着这个死矮子,怒道:“死矮子,你是什么东西?!” 钟宜眉头皱了起来:“胡闹!” 祝缨很诚实地说:“下官大理寺司直,祝缨。”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周游想了一下,从大理寺想到了郑熹,从郑熹想到了:“原来是你!你们是不是故意来看我出丑,要折磨我的?!” 祝缨流利地两手一摊,顺溜地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然后对喝止周游的钟宜道:“尚书,您看,周将军连自己的嘴巴都管不住,您不能指望他能管住自己的腿吧?哪怕您亲自在他府里守着,恐怕也是守不住这么个青年将军的。他一旦出府,再有个意外就谁也说不好了。” 钟宜皱起了眉头。 祝缨道:“死的是南军的人,人家的袍泽正堵在外头呢。搁街上遇着,蒙上麻袋打一顿算轻的。抛尸荒野,说他是畏罪潜逃……” “呸!你放屁!我才不是凶手!” 祝缨道:“周将军能遏制住亲自找到凶手的念头吗?如果不能,一个大活人他往外一跑,大把的意外等着他。” 钟宜点点头,这个世侄是真的不太知道天高地厚的。 裴清顺势说:“不如交给大理寺,一则人在皇城,外面是禁军,内里是大理寺的人,安全。二则,大理寺也会查明真相不是?当然了,案子发生在京兆辖内,京兆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不如两家精诚合作。如果担心周将军的安危,可以常来探望嘛!龚逆在大理寺都好好地住了两年多呢。” “什么?坐牢?我才不要!” 祝缨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还得防着真凶再对他动手,反污他个畏罪自杀。” 钟宜与姚侍郎对望一眼,都说:“可以!我们回去请旨。” 当下,由大理寺与禁军把人给押回了皇城。周游一路还要喊:“我又没杀人,凭什么关我到大理寺?我才不要被郑熹那个假正经的管着!” 祝缨与裴清就由着他丢人,他一喊,南军心里还能平衡一点。祝缨又对南军抱拳:“王京兆本就会秉公而断,你们偏要与禁军对峙,弄得大家下不来台,大理寺不得不来参与一下。如今大理寺与京兆请旨共办此案,案子上达天听,你们总该放心了。” 禁军脸上一喜,南军又狐疑起来。祝缨等人趁机把周游带走了,王云鹤也一同去面见皇帝。 王云鹤心中是不痛快的,不过周游有人保驾他也是有预料的,能让他坐一回牢,也算是一种警示。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把凶手找到。即使犯人不是周游,死的也是一个五品官,且死状凄惨。南军喊着:“剿匪平叛都没死的,死在这里,冤!” 也确实。 到了皇城,周游先给放在外面展览,王云鹤、钟宜等人与郑熹一同去见皇帝,出来就得了个协同办案的旨意。 周游站在外面,开始还大声喊冤,后来喊累了,看到钟宜等人出来委屈得不行,眼圈儿都红了,硬是没哭。没想到钟宜对郑熹说:“万事拜托了!”姚侍郎也说:“我就不参与啦!”郑熹道:“说好了的,你刑部派两个人过来伺候着,免教他出了什么意外我反而说不清楚了。” 周游更害怕了:“你!” 最终,姚侍郎还是派了两个刑部的人过来就住周游隔壁陪着,轮流到周游的囚室里跟他说话。周游住的待遇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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