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升做了评事。祝缨道:“那好,还是我去狱里,你去找郑大人。悄着些。现在郑大人应当还关注着另一件事情,机会难得,这件事顶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司直道:“好。” 两人都放慢了脚步不急着跑了,祝缨一边走一边自省,刚才是有点冲动了,还有,杨六郎刚才也在,以杨六的好奇心,怕不是还要打听?有点头疼了。王司直近来在审案,告发的人应该也是个犯官,但愿这货下次过堂的时候别再嚷出来。 那边王司直也回过味儿来,深悔自己也不够稳重。他清清喉咙、正正衣冠,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又恢复了一个官场老人的从容。到了就见左主簿迎了上来:“老王,去哪儿了?有新闻!” 王司直问道:“什么?这会儿又能出什么新鲜事?” 左主簿道:“知道袁氏么?” “太子妃家那个?” “什么太子妃?六礼没过,只是传说的‘内定’罢了,现在看来恐怕是悬了。就是她家,她叔叔也要……”左主簿指了指一份卷宗。卷宗并不是袁氏的案子,但暗示的意味也相当明显了。 案子办到现在,连大理寺办案的人都觉得只剩最后给龚劼一个结果,剩下的家一抄、人一杀一流,整个逆案一个月内就能结案了,没想到竟又出了这么一位人物! 王司直心道:难道小祝说的大事是这个?那确实够头疼的了。 不多会儿,郑熹就做出了决定,把袁氏的案子交给裴清负责,接着就让所有人各司其职去了。冷云一向也不大爱管这些事儿,又被郑熹拉过去嘀咕了一阵儿,不多会儿,他就出来了,说:“放心吧。我去探探风声。” 郑、冷二人出身有些相似,都是勋贵家子弟,不过郑熹爹娘更厉害一些,郑熹自己也更厉害一些而已。有些需要借着身份的事儿,派冷云去是很合适的,他也乐得做这些事儿。 王司直这才得到机会抢上,郑熹问道:“你这么仓促,可是有事?” 王司直双手捧了一页供词给郑熹,说着回来路上打的腹稿:“这事儿可大可小,既不敢隐瞒,也不能宣扬,还请大人定夺。” 郑熹现在并不愁龚劼,而是琢磨着“太子妃”了,袁氏实在是郑熹没有想到的。再来什么冯夫人,在郑熹这里就算不得大事了,不过他有时候会称陈相是他的半个师傅,也不能就放任不管当不知道。 他问:“可曾对人说起?” 王司直苦着脸道:“不敢。”又把自己的处置,以及路上遇到祝缨的事说了。 郑熹点点头:“他果然有长进了。” 王司直松了一口气,心道,休致的俸禄保住了!他又小心地加了两句:“冯夫人还京的事儿,老人都知道一些,她们家出了一个义仆的事叫人感慨,也没什么大新闻。如今大理寺新来的人都不大清楚前情,就怕小孩子们不当回事儿说出来。要叫他们知道利害呢,就又得说出陈相公,这又是宣扬了,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郑熹耐心地听他说完,道:“君子本就不该议论苟且事。” 王司直苦笑道:“小官小吏,闲着没事儿也没钱耍,就耍耍嘴皮子。” 郑熹道:“是么?” 王司直心中忐忑,不知道郑熹这是什么意思,又不让他走,又不说接下来要做什么。郑熹指了指一旁的位子,道:“坐。”又让人拿了本书给王司直看。 王司直书也不大看得进去,半晌,郑熹抬起头来,王司直赶紧放下书,顺着郑熹的目前望过去,只见祝缨走了进来。 郑熹问道:“如何?” 祝缨一脸平静:“差不多了,只有管氏下官不敢擅自提问。” 郑熹对王司直道:“好了,供词留下,你回去什么都不用讲,接下来的事情自有人管。” 王司直舒了一口气,将供词扔下,暗道:真是老了,是得赶紧休致,这个案子一结,我就写个奏表。 他不再停留,匆匆辞去,留下郑熹问祝缨:“还有什么事吗?” 祝缨犹豫了一下,问道:“能把这个案子借给我用一下吗?” 郑熹问道:“怎么?你还惦记着冯家对你父母无礼的事?可以记,但是最好不要用这件事情!这事说大不大,咱们按下去,告诉该知道的人一声就得。说小也不小,你要闹出去,就不小了。” 祝缨是个孝子,为了捞巫蛊案的亲爹上天入地的,郑熹印象很深刻。借机报复前岳母再正常不过了。 祝缨道:“不是为那个,那位夫人,啧!我要弄她也不在这个时候。他们家当年拿个义仆换了大姐,这事儿您是知道的。大姐接回了京,那个可怜的替身呢?大姐在州府的时候就很惦记那个人,然而不知怎么的,人家就是找不回来。大姐又不当家,能有什么办法?如今,我想借这机会就悄悄地把这事儿给办了。没了逆案的大旗,底下办可也未必认真。我保证行文做事不出纰漏,还请您成全。” 她边说,边把一叠供状放到郑熹案前。 郑熹一边翻一边说:“你总是操心太多。” 祝缨道:“那您允了吗?” 郑熹道:“唔。不许传扬开去,你打算怎么做?” “就说,为查龚案,与管氏有关。凡官妓,都是在册的,什么丢了找不到了,转去了哪里必有主官印鉴,哪怕是死了都得勾个账。” 郑熹遥指着她,说:“借逆案生事,胆大包天。” 祝缨道:“旁人借逆案是叫人家破人亡,我借一借,使人骨肉团聚,是拨乱反正。老天要是公正也想叫我替它操心操心,好叫它也歇一歇躲个懒。” 郑熹笑骂:“愈发说得无法无天了!”他把案卷掷给了祝缨,“滚!” 祝缨滚了,郑熹又说:“回来!陈萌要是问你,你怎么说?” 祝缨道:“您要让他知道?那我就如实讲。本不想告诉他。” 郑熹道:“他们自家人知道,倒不碍事。去吧。” ………… 祝缨抱着案卷走了,她也不去提审什么管氏,龚劼不好审,管氏也是大理寺的鬼见愁。搁乡下县城大牢里,牢头就能进狱里的妇女生不如死,大理寺这个地方还是要点脸的,犯官、犯妇来了,一般不羞辱。 但是管氏这个人由于出身的关系,一般男人对女人的羞辱,在她这儿完全没用。不但如此,她还反过来羞辱这些官员狱卒。 祝缨倒是不怕她这个本事,但是进了大理寺,她也得守一点大理寺的规矩,也得要点脸,总不能指望她拿出神婆嫡传的骂街无赖本事,跟个前娼门出身的在牢里对骂吧? 况且根本不用提审她。 王司直在郑熹那里的功夫,祝缨已经在大理寺狱里走了一圈了。王司直审案的副手是鲍评事,祝缨的同年,两个人打个照面,互相问个好。 祝缨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遇到老王,事情可大可小,我来看看用不用帮忙。” 鲍评事道:“王司直当时走得急,只交代不许离开不许动,我就让犯官、狱卒等都在这里不要走动说话了。祝兄,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匆匆过来了?这难道是什么大事不成?那婆娘心够毒的。亏她想得出来!可总不至于为这个兴师动众吧?老王这是怎么了?” 祝缨道:“我因为一些机缘知道一些事情,现在并不敢对鲍兄讲清楚。犯官……” 低头一看,这犯官的嘴巴里已经被塞了个木丸,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鲍评事道:“王司直下的令。” 祝缨点了点头,对鲍评事道:“鲍兄从现在开始,只管看、听,不要说,先把事情烂在肚子里。” 她先把犯官往地上一踹,再往犯官面前一蹲,十足的流氓样子,说:“你说,送到掖廷、罚作官妓,超过律条了吗?” 犯官眼泪都落下来了。 祝缨看着这个中年发福的小官,二十年过去了,这位仁兄才将将摸着从五品的边儿,本事也就这样了,祝缨摇摇头:“还是,又不是趁机霸占良家子,所以不管发到哪儿它都没出格,只能说管氏心肠狠。你呢,一件事,先卖给管氏,再卖给我们,卖两次?你觉得我会买账?你想减免罪责就得再招出点别的来。” 她做个手势,命人拿了文具来:“来,写出来,你都干了什么,人送到哪里去了,谁拿人、谁接的头?令是怎么下的?哪一年的档?” 直到逼着这个官儿把详情写清楚了,才又拿这一笔去见郑熹,讨得了郑熹的允诺。 接着,她就以大理寺查案的名义去拟公文,想来这可比冯家找个奴婢要重要得多了。拟完了想找郑熹再签个字、盖个印,发现郑熹已经不在大理寺了。王司直、左主簿两个又凑了过来,问道:“怎么样?” 祝缨看了一眼左主簿,左主簿道:“还瞒我?” 祝缨道:“我猜老王没告诉你。跟你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老王遇到的事儿不大,与它相比‘压下来不报’反而更严重些。” 左主簿道:“得,明白了,怕不是什么好事。又得是阴私事了,谢天谢地,蜈蚣今天不在,不然呐,且等着他四下打探吧。” 王司直则深为忧虑:“也不知道郑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祝缨道:“快了吧。” …………—— 郑熹这事儿办得确实挺快的,他不用经过别人,自己就去见了皇帝舅舅。 皇帝一见他就问:“怎么?袁氏案有什么进展了么?” 郑熹道:“已交给少卿裴清去办了,您知道的,裴清是个正直的人。” 皇帝正为太子的婚事上火,道:“那你还来做什么?龚逆还没结案,你来我这里讨糖吃?” 郑熹给了他一张纸,皇帝看完了,很不耐烦地道:“妇人……” 郑熹道:“加到逆案里,也不能加她一点罪,公布出来却又有失体统了。” “嗯?哦,冯与陈是姻亲。” “联襟。” 皇帝叹了一口气:“腌臜事呀!当初误听了龚逆……” 郑熹道:“当初任用他的时候,他也做出实绩来了,只是后来恃宠而骄,失了君子之德。冯当年,嘿!固无反意,忠心也不甚坚定。且拨乱反正的是您,怎么开始自怨自艾来了?舅舅又不是美人,在我面前这样,我也不会哄您……” “呸!”皇帝骂道,“滚!” 郑熹也滚了,皇帝又说:“回来。” 郑熹也站住了,皇帝道:“召陈相公吧。你在外头等着,等他出来了,自己跟他表白,这事儿说出去也是碍观瞻。你们两个商议着,早早把它了结了。多少军国大事,围着女人的小心思转还得了?” “是。” 郑熹在殿外值房等了一会儿,就见陈相进去,过不片刻又踉跄出来。出了大殿,拿着手绢擦了泪痕,一脸冷漠地拽开步子往前走。郑熹抄了个小道,假装与他偶遇。 陈相对他点了点头,道:“七郎,有心。” “老师。经手的人都嘱咐过了,犯官,我预备给他流放三千里,打发得远远的。” 陈相冷声道:“再叫他一路散播?” 郑熹道:“我明白了。” 陈相舒了一口气,道:“难为你了。逆案呐……” “您要不去看一看?我把人撤了,您想说什么、看什么、问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陈相犹豫了一下,道:“也好。”又让郑熹稍等,派人把儿子陈萌也叫了来。陈萌一头雾水,从父亲和郑熹的脸上都看不出东西来,只能老实地跟着一同去大理寺狱。 三人到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小官们遥遥的围观。左主簿对祝缨道:“原来是这样,那我还是先不要知道了。那位,也是个狠角色呢。” 祝缨道:“咱们各干各的吧,我还得盯着郑大人给我盖个印呢。” 左主簿道:“那你还不快去?”王司直道:“看他们去狱里的,小鲍还在里面,我得跟去看一看,别坏了事儿。” 祝缨挟着公文,与王司直一起到了大理寺狱,到了一看,郑熹正坐在堂上喝茶,陈相已然不见了,鲍评事等人都在下面站等着。郑熹道:“又干什么?” 祝缨道:“公文,得您签字的。” “一刻也等不得!” 祝缨道:“早办完早了一桩心事,我还有正事要办呢。” “你又有什么正事了?” 祝缨道:“陪家母去上香。” 郑熹打开公文看了一下,忍不住给祝缨改了两个字,又圈了两句话:“这里用得不好!重写来!” 祝缨只得又重新写了一个,郑熹这才签了,把写废的那一张揉一揉,撕了。狱卒连忙拣了碎纸扔了。王司直也同鲍评事站在一处,郑熹看到他们的样子好气又好笑:“都什么样子?” 王司直心说:那是丞相哎!且还管着吏部呢…… 祝缨道:“那印……” “有我的花押,还愁盖不了印?” “以前都是立时就盖了的么……”祝缨嘀咕着收了公文,与鲍评事使了个眼色,鲍评事悄悄伸手指了一指女监,祝缨心道:去看管氏干嘛?陈相公不是这么热心肠的人吧?这事儿在他这儿,算什么?什么官妓之类,人都回来了,还有毁容守贞、义仆相救这样的美谈,还理管氏做什么?这二年不见他们来见管氏,不至于为了这一件事过来吧?怪小家子气的。 不过她还是克制住了,这些人的这些破事,跟她没关系,她借机把人找到,花姐心里的愧疚也能轻一轻,王婆子也确实可怜,有个寄托也好,那个小姑娘更可怜,能脱身更佳。 祝缨挟着公文,溜了。 先去盖了印,又走了正式的驿路将文发了出去。逆案要查的事儿,一准儿快!她琢磨着,是死是活,至多一个月就能有个结果了。啧,冯家真是不做人!这都两年了! 一想到冯家,她心情变差,把算盘打得稀烂,胡琏看不下去了,说:“你要心不静,就去面壁去!” 祝缨悻悻地跑到一边,真的对着墙壁打起了坐来。胡琏哭笑不得:“你这小子,怎么越来越孩子气了?” 祝缨背对着他说:“哪家孩子到了新地方都是要老实几天的,过了三天,就得上房揭瓦了,大理寺的房顶没漏水,你们都得说我是个守规矩的好人。” 胡琏笑得笔也拿不住了,将笔一扔,说:“就你促狭!” 祝缨依旧背对着他,想着心事:我先不告诉花姐,免教她空欢喜一场。她又会挂念王婆子,我得空看那婆子两眼,看有没有要帮的,免得她太担心自己跑去看,叫人识破。 又想自己要买田的事儿,京城周围大片的良田确实都被权贵们占了,边角料的薄地零零碎碎的多,要不就不要非得二十亩、三十亩的连成一片,五亩、十亩的买两份也行,谁说非得准一个藏身处的呢? 打了一会儿坐,又奇怪:郑大人怎么还没回来? ………… 郑大人已经在大理寺狱里喝了两杯茶了,底下人等要快要打盹了,陈相父子还没出来。 他们先去看了那个犯官,声音很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犯官最后呜咽得很惨。 接着,他们又要去女监看看管氏,郑熹问陈相:“要不要见一见龚逆?” 陈相看了一眼这个“学生”,说是学生,并不正经拜师,也别说是什么门徒,郑熹是郡主的儿子,在宫里读书的时候他在宫里教书,就这么个师生关系。郑熹不把这事儿给他压下来而是报到皇帝那儿,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说:“不用了。唉,我只要见一见那个妇人,问几句话。” 郑熹也就大开方便之门了,陈相带着陈萌进去了,郑熹也不旁听,就等着。 陈萌经过刚才终于知道陈相为什么叫他来了,一进女监火气就越来越大。再见管氏,虽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是这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身在牢狱之中一身布衣却很整洁,居然还有心情盘了个髻。他的火气就再也压不住了,不等父亲和管氏寒暄就说:“你就是龚逆庶妾?” 陈相心中一声叹息,这个儿子,就绕不过当年那件事。他与管氏问了个好,管氏道:“陈相公?这是哪个?” “犬子。” “大公子?这一惊一乍的,可不像你的种。” 陈萌的头顶都要冒烟了:“你说什么?!!!” 陈相制止了他,缓缓地对管氏道:“夫人养尊处优十余年,该带着点体统陪龚兄走,不可使龚兄在九泉之下要为人耻笑,道是娼家女果然无礼。由娼家观之,龚兄确治家无方。” 管氏的脸胀得通红,陈萌暗中称意,趁机追了一锤子,喝道:“你这毒妇,如何敢教唆墨吏□□淑女?”管氏皱眉:“什么玩意?淑女?”陈萌怒道:“你害完人居然忘记了?” 管氏冷冷地看着他:“哦,她?我生在娼家,不是我选的,她罚做官妓,也不是她选的。扯平了!我倒要看看,你们做了妓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教唆?你们还用我教唆?是你们定下罚女人做官妓的规矩,不是我!你们抱着妓-女上床的时候,想过没有你们作践,妓-女本该是淑女吗?你敢立些个规矩,我就敢用它!她沈氏不是最讲规矩的吗?” 陈萌气急败坏:“你这贱人!蛇蝎心肠!可惜我姨母与你这等下贱娼妇不同!她自毁容貌,贞孝洁烈!” 管氏的声音尖利了起来:“毁容守贞?!!!哈哈哈哈!你是男人不是?毁容就毁了,守贞你也信?你们嫖女人,要好看、要有名、要出彩!单凭‘官眷’两个字,凭她是猪是狗,都有去嫖的!我能不知道?你能猜不到?” 陈萌气道:“你!!!世上多的是怜惜的君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猪狗?!” “怜惜?”管氏笑得刻薄极了,“你口中的怜惜,就是任她做妓、被人作践,千人骑万人跨?!不过是任由你们作践你踩得痛快了给两句虚言罢了!我要是不是遇着真正的怜惜,我都要信了你这畜牲的话了。哈哈哈哈!” 陈萌气个半死:“你?逆贼庶妾你也配?” “我自是配的!”管氏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现在说他以妾为妻,我的一品诰命是陛下画的敕、你爹签的名,我做了十五年了!陈相公,当年你们个个赞同,只这一条他要有罪,你们也都是帮凶!大公子,当年我敕封一品的时候,令堂给我敬酒排头一个,哈哈哈哈!她妹子千里做妓,她给我敬酒!好不好玩?你在外面,可别有流落的血亲呐!” 陈萌都要吐血了,他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贱人!” 管氏道:“不错,我是娼家,是贱人,世上还有比娼家更贱的,官妓。官妓脱籍可比我难得多了。我脱籍容易呀,相公怜惜我,夫人宽容,我就从良了,从此是正经人家了。可惜夫人早亡,我们全家那么的难过,日子还要过下去,我要为相公、夫人撑起来。第一次见客,我很慌呀,有一个人,凤凰一样的光灿灿的,她说,卑贱如泥,脱不了肮脏习气,上不得台面。好啊,她高贵,让她带着那张脸入了贱籍,再上台面给我看! 陈相公,姐夫心疼小姨子,不丢人。儿子沉不住气,跟外头偷来似的,你不如抱着他跳井!他跟他那姨妈,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都是恶心人的臭样子!这个儿子废了,不如再生一个。你也不算很老么,肯为你生的人多得是……” 陈萌道:“我先杀了你!” 陈相公喝了一声:“大郎!”他看了管氏一眼,带着儿子走了。 出了女监,到大堂上见到郑熹,郑熹装作没看到陈萌气咻咻的样子,一拱手,送走了陈相。 陈相父子离开大理寺狱,陈萌见四下无人,低声道:“爹!这个毒妇、这个毒妇……” “你还不如一个毒妇。”陈相慢悠悠地说,“你姨母人也回来了,美名也有了,寻常人也不提及,我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为什么?”陈萌冷静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 陈相道:“为你。” “我?爹,若是为了咱家和亲戚家的名声,就该什么都不问,掐灭了就得了。” 陈相看了儿子一眼,道:“你确实该来见见世面了,这样的犯人,什么时候都是不多见的。当大理寺是你开的?是陛下让我来的。” “陛下如何知道……大理寺?!那郑大理是您的学生,以前龚逆势大时便罢,如今这般,他就压下来又怎地?现在头一份儿的丞相,是您。” 陈相轻笑一声:“你还知道龚劼‘势大’,就敢叫你爹学他?” “古往今来,凡能善终的丞相,无不是知道‘克制’两个字怎么写的。”陈相悠悠地说。 “爹?” “他要没有这么大的势力,还不至于被陛下怀疑、被东宫厌恶呢。” “可……” 陈相道:“陛下拔了龚劼一党,朝廷空了一半,你以为是给你爹腾地方吗?你怎么敢这么想?!你是什么东西,敢让陛下为你驱使?” 陈萌悚然而惊! 陈相道:“龚夫人是不是令你印象深刻?” “什么夫人?!”陈萌恨声骂了一句脏话,又老老实实地说,“像这样的毒妇也不多见。” 陈相道:“看来你是记住她了,以后想起她,就想起我说的话——丞相,不可妄自尊大!为相,没有决断、没有尊严,就坐不稳。过于膨胀,就全家一起死!” “是!” “再下贱的人,瞧得起瞧不起,放不放在心上,都随你。闲得发慌了就去打坐,也别招猫逗狗非要再踩一脚下贱的人显威风!看不惯的,能掐了就别动舌头!你那个姨母,”陈相下了个冷酷的评语,“别样下贱。” 陈萌想反驳,但是看看父亲的脸色,又想想今天这事儿的由来,也觉得姨母可真像个稻草人,远看有个人架子的模样,走近了拆了它都还不了手。 陈相又是一声叹息:“这官制,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就不一样,变得无声无息,就说这大理寺,大理寺丞前朝七品、现在是六品啦。 规矩是什么?体统又是什么?一个人,只会说规矩时,他就是个不能建功立业的废物了。一个家,守着死规矩,就是这个家已经没有人才了,再没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威慑别人了。国家,亦如此。朝廷,亦如此。 你呢?口口声声贱人,却连个贱人都应付不来!只知道贞洁、淑女、大道理!离那些只知道捧你臭脚的人远点儿!本来就不聪明,越捧越傻!” 第80章 行迹 祝缨在胡琏那里打了半天坐也没人来催她干活。 同僚们先是对郑熹与陈相去了大理寺狱里议论了一阵儿。等到陈相出来,郑熹又是一派从容地回来了,显然情况并不糟糕。一部分人认为,陈相过来可能是为了龚劼逆案,不是什么大事儿,并没有往王司直身上去想。 只有王司直等人觉得是跟管氏有关。王司直又担心,郑熹这样轻松,别是把自己给卖了吧?!这个心思,他也不好对别人讲,只能暗自惴惴。 除了王司直,旁人都很轻松。大理寺现在压力最大的案子给了裴清,龚劼逆案也进入尾声了,复核的事儿快结束了,打从去年后半年开始,大理寺的日子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好,去年人人有好处,今年个个都有些余力。聊了一会儿,这群小官儿有了一个共识:现在时光正好!就算上峰担心“太子妃”花落谁家,也与自己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只管看热闹就是。 略说两句太子纳妃于大家又有一番好处,就又开始说起了春暮夏初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了。众人说得心情大好,再看到祝缨打坐,也都对她说笑两句:“小祝,你怎么也学会淘气了?” 被胡琏说一句:“他还用学?本来就会!” 这个小官儿就又笑着跳开了:“小祝才不淘气呢,必是您老又逗他了。” 胡琏作势要打,小官儿们一哄而散,又各自办理手上的案子去了。 胡琏也说祝缨:“还不快起来?郑大人回来了!撒娇也要有个限度啊,快起来快起来。” 祝缨跳了起来,抖抖脚:“什么叫撒娇啊?合着僧道之流的功课就是早晚撒娇?” “我不跟你啰嗦,快点快点,你的算盘打起来,也好显得我这里忙碌。” 祝缨道:“来了。” 她打了一会儿坐,心绪已平,又重新看起了账本儿。她现在是练习普通的计算,这账本上是账房们已经算好了的,她再算一遍,看合不合得上人家算好的数字,如果合不上,是自己错在了哪里。 她的同侪之内,只有王司直有心事。 左主簿看着王司直心不在焉的样子,拉了一把王司直的衣袖,两个人到了一边去。他两个交情也不深,就比跟祝缨早认识大半年而已。不过两个都是混迹官场的小官,因缘际会才有了这么一次升迁,左主簿与王司直就颇有一点“同病相怜”之感。 左主簿道:“老王,我看你近来越来越不似以前了。” 王司直苦笑道:“你也看出来啦?我也觉得不像我自己了。人呐,一旦有了盼头反而患得患失了起来。” 左主簿知道他的心意,低声道:“要不,让小祝帮你问问去?我看郑大人对他与对旁人不同,堪称心腹。” 王司直道:“心腹还差一点儿,但确实是大理寺内一员干将。” “老王,你这不挺明白的吗?怎么自己没计较了?你看,我的主意如何?我看小祝为人不坏,纵使不答应也不会把你的事儿四处传扬又或者私下拿来辖制你,你说呢?” 王司直点头道:“也好。” 两人于是去找祝缨,听到算盘声又有点迟疑,那边胡琏说:“你们快把这个乱神弄走吧。”左、王二人于是拉了祝缨,左主簿代王司直将事情说了。 祝缨道:“只要你们不嫌我年纪小没经过事。” 左主簿道:“那不能够!这跟年纪大小没关系,只与人有关系。譬如这试探的活儿,我要支使别一个去,就是叫他跳坑。你不一样,你去了能出来。就像郑大人,要叫别一个在大理寺先不干活儿就学算学,那是让他坐冷板凳,叫你这么学就是栽培你。” 祝缨道:“老左,你哄人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说得好顺耳。” 左主簿正色道:“你还用人哄?” 祝缨对王司直道:“老王,你也别急。据我看,只要是郑大人答应了的事儿,他是极少食言的。我可为你问去。又或者,现在不问,你只管静候,做事的时候留点事,不功不过就是你赚了。到时候郑大人要是忘了,咱们再设法提醒他。郑大人的信用还是有的。” 左主簿连连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可是老王一辈子的事儿……” 祝缨道:“那我去问。” 王司直道:“拜托拜托。” 祝缨道:“你们今天也不用等我,我明天再问。等我从郑大人那里出来之后不要找我问。成不成的,我会找你回话。” 王司直道:“好。” 祝缨这一天没再找郑熹,从宫里出来先不回家,绕道去花姐在的那个生药铺子。她在外面看了一阵儿,花姐戴着个单布僧帽在里面分拣着药材,仿佛一个学徒的模样。她等花姐离开了,铺子里要上板了,才踱了进去,要配点“点着了能驱蚊虫的药”。 多嘴伙计才要说话,就被掌柜的止住了。掌柜的道:“如今要这东西的极多,本铺没有存货,小官人要,明天来拿,如何?包管好用。” 祝缨点点头:“那行吧。哎,你们这儿怎么还有和尚?别是合谋烧点香灰拿来骗钱的吧?” 忒无礼了!掌柜的心里骂了一句,仍然客气地说:“怎么会呢?小铺小本生意、童叟无欺。那是金螺寺的和尚,来学些药理的。” 祝缨道:“行,那我明天来取。” 他一走,多嘴伙计就问:“掌柜的,驱蚊采点艾蒿不就行了?” 掌柜的骂道:“傻子!没见着吗?这种不调的货,又不差钱,嘴又欠,就得从他们身上赚钱!去,拿点艾蒿盘一盘,明天卖他个高价!” ……………… 祝缨从药铺出来又去了杨仵作那里,直呆到了要宵禁才匆匆跑回了家。家里,张仙姑正在搓艾蒿编起来,一边编一边骂祝大:“你好快的手脚。” 祝大道:“还没到时候呢,再过半个月,才是艾蒿长得高的时候!你现在就去抢割!” 却是这两个人依旧是原来的习气,自己去采艾蒿来用,祝缨道:“要是不够,我明天买些就是了。” 张仙姑道:“又要赁好房子,又要置地,钱得省着点儿花!能自己做的,为什么要买?!” 祝大道:“老三到了端午还发药材呢,她今年六品了,比去年还要多呢。你净做些无用功。” 两人又拌一回嘴,祝缨道:“真要闲了,接着在城里看房子去呀。这才是大事呢!找个合适的房子,讲下一吊的价格来就够一夏的艾蒿了。” 张仙姑道:“那我把手上的弄好,接着看房去。哎……现在看着了的房子,叫人等咱们到明年,人家也不能答应啊!跟他们说说,咱这房子早些退了搬走,剩下几个月的钱算还我们,成不?” 祝缨道:“娘先找着合适的房子,咱们再商量。” “那成。” 这天晚上,祝缨又陪着张仙姑、祝大合计了一下,城外的薄田如果没有连贯起来的,就分两批买两处也是可以的。张仙姑道:“那这样可买的就多了。”祝缨看他们俩兴致勃勃的样子,知道他们接下来又有事儿干了,不由一笑。 这一夜,祝家平和了许多。 次日,祝缨估摸着郑熹下朝来忙完了头一轮的事儿,抽了本账去找郑熹。郑熹一见她就笑了:“你又要出夭蛾子了,把那本破账放下吧,看着就像个挡箭牌。” 祝缨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陈相那事儿不大。也说:“是正经事呢。” “哦?” 祝缨道:“那个,昨天求的公文已经发出去了,有消息怎么也得一个月。有消息之前,您不会着急结案吧?我算过了,照常理还得近两个月才能结呢。” 她是以协查逆案为由发的寻人公文,如果逆案都结了,还协查个屁?! “也就你敢这么问!有你这么对上官说话的吗?求完了,又来催,亲儿子都要挨打。” 祝缨道:“既然您到现在还没打,那就告诉我呗。” 郑熹好笑地说:“要是你的想法不能成,我就不会给你的傻念头用印了。” 祝缨乐道:“谢大人成全,这事成了。” 郑熹道:“且慢高兴,事情成与不成,要看人的造化。设若那人出了意外,你也不要过于自责。” 祝缨吃惊地问:“我自责什么?又不是我坑的她?我认识她吗?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我又不欠她的!这事儿吧,我干了,就没有遗憾了。她结果怎么样反正我尽力了。难道您做的事,必要每件都成的吗?不会吧?不会吧?” 郑熹笑骂道:“没志气!” 祝缨不在意地说:“那我可记住了,您要办的事一定会办成。嘿嘿!” “嗯?还记我的小账?等着好取笑我?” “那可不一定!” 郑熹骂道:“你还不滚去接着读书?” 祝缨又滚了。她还记得这一天是去取驱蚊药的日子,到了一看,果然也是火绳艾蒿,掌柜的说:“小铺最好的驱蚊药。”盘的手艺比张仙姑强多了,但是它也不值一贯! 祝缨道:“他们跟我说,就是艾蒿,很便宜的。你给我拿点艾蒿吧。” 一旁花姐听了,忍着笑说:“师傅,我回去了。” 祝缨跟掌柜的一番磨牙,还是给了掌柜的二百钱买了艾蒿回去,又被张仙姑说:“买贵了!” 过了两天,不等她去找王司直,却见王司直与左主簿拦住了她,祝缨道:“你们两个怎么?” 左主簿道:“出事了。” “老王?” 王司直道:“不是我。还记得咱们说的那个告发的人么?死了!” “噫!”祝缨说,“那可有点小麻烦,怎么跟上头报呢?” 左主簿道:“你不知道?” “啊?” 王司直道:“判的流放,出京三十里,失足跌进河里,淹死了。喏,报信的人在那儿呢!” 祝缨道:“这下倒好了,陈相公也省心了,郑大人也省心了。只可惜押送的人要吃苦头了。” 王司直道:“也不一定是苦头,兴许还有甜头呢。这般长途押解,死个把人,不是常有的么?这是灭口。不知道我……” 祝缨这才对王司直道:“我没有直接问,但是他说,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会做成。你且把心放宽,稳稳当当的,做事的时候别出了差错才好。想来老王你与犯官并不是一回事。那件事,遮掩尚且来不及,动了你,是遮掩呢?还是闹大?” 王司直道:“好,好。” 左主簿道:“哎哟,老王悠闲一辈子了,难得见他这么六神无主呢。现在好了,神魂归位了。” 王司直笑骂:“你们两个促狭鬼!小祝年轻也还罢了,老左你……” “哎——不如你老!” 几人谈笑一阵儿,又各忙各的去了,这一天,祝缨没打算盘,接着带人抄家去了。 …………—— 等过了端午节,大理寺就收到了公文——祝缨要的人找到了,就在京城。 祝缨拿着回复的公文,一页一页地研究,一共两页纸,写着一个姑娘短短的二十余年的经历。她没有查过冯夫人的行迹,但是从姑娘这里也可以窥出一二。 这个叫婵娟的姑娘起初并不在京城,先是随着冯夫人被发到离京约摸六、七百里的一处交通要道,五年后,婵娟还没有夭折,又随冯夫人被转调到向西三、四百里的地方。又五年,冯夫人又被调走,而婵娟因为生病,因为怕她在路上死掉,所以她留在了当地,从此与冯夫人分开。 再然后,婵娟先是被一个“母亲”收养,随了这位老妓的姓,改名乔桂香。五年后,养母死了,她就又换了一个地方,改回本名婵娟。接着又辗转几处,直到两年前,祝缨等人入京前不久,她竟回到了京城,并且再次改名——珍珠! 祝缨将这两页纸仔仔细细读了三遍! 珍珠现在的“姨母”竟是九娘! “这也太巧了吧?!!!” 祝缨吐了口气,又认真地看了一回。惹得一旁王司直惊讶了:“小祝,你有难题?” 以王司直对祝缨的了解,这小子记性极好,不太复杂的事儿,看一眼就能记住了,反复读了好些遍,难道是那些账房出了什么难题?不应该呀,不是公文的么? 祝缨问道:“老王,问你个事儿。” “你说。” “一个人,总是改名字,是因为什么?” 王司直想了一下,说:“要么是逃犯,要么是行骗。要么……唔,反正不是正常人。要么是奴婢?主人家给改的名字。” 祝缨又问:“那……我再问你一件事儿。” “嗯?你今天是怎么了?” “人在十岁的时候,记事儿了吗?” “这不是废话么?十岁了还不记事儿,那不是傻子吗?到底什么事儿?” 坏了!祝缨心说。回答王司直的却是:“十岁发了一场高烧之后不记事儿了,然后改了名儿的呢?” “倒是也有,不多。太巧了。没烧死也没烧傻。” 祝缨道:“那就是烧得忘了吧。”说着,把手里的公文随便一扔,抻了个懒腰,问道:“龚逆的案子快结了,你预备怎么办呢?” 王司直不再好奇祝缨的案子了,说:“我打算等龚逆的案子一结,看看怎么论功。再准备一备厚礼送到郑侯府上,然后就写个请休致的本。”他的这个本,一般也送不到皇帝手上,多半在政事堂或者吏部那里就办了。 祝缨道:“能凑上五品,就能领半俸休致啦。可你这一份厚礼下去,老本儿就不剩多少了。不得置点田地房舍?” 王司直道:“京城周围,能有多少地给咱们这样的人置办?” “没有良田还有薄地呢!”祝缨道,“也能产出,还不招人惦记。” 王司直道:“妙啊!我怎么没想到?总想着买点良田,好叫儿孙免于饥寒,却也只有一点点田地。” 祝缨道:“那你可开始寻摸啦,要帮忙的时候,也说一声。”说到最后,语气里竟十分的伤感。 王司直也感慨:“多亏到了大理寺又遇到了你们啊!” 祝缨把王司直勾到去买房置地上面去了,她自己却顺手抄起公文又去找郑熹,向他汇报:“大人,上回那人,找着了。” 郑熹也不在意,说:“好啦,有的人也不会再拦着我结案啦。” 祝缨哭笑不得:“明明是袁案还没结,怎么又说到我了?” 郑熹道:“袁案能有什么?太子妃的宝座都丢了,这案也就结了一半了。” 祝缨心道:这姑娘有点惨了。但没说出口,反而将公文摇了摇说:“那我就去办这件事了?” 郑熹道:“去吧。早早了结,多少正事忙不来呢?你既全了他们的体面,也该放手了。” 祝缨道:“体面也得自己挣啊,我看那位夫人也没什么体面可言的。” “啧!给你三天,料理完这件事,回来给我接着认真读书!否则,这回的好事就没你了!” 祝缨问道:“什么好事?先说说嘛!” “越发没上没下了。” 祝缨老老实实垂手站着,道:“下官惶恐。” 郑熹左右端详了她一下,道:“越看越不对劲儿!你还是没上没下吧。” 祝缨也不绷着了,歪着头道:“这可是您说的。” “办你的事去吧。” “那我可出去了,这两天得算办案。” “滚。” ……—— 祝缨走出宫门的时候,被门口的禁军慰问了:“小祝大人,脸色这么不好,是病了么?要不要送?” 祝缨道:“不该多吃那个包子,我得赶紧回去了。” 禁军们笑着摇了摇头:“慢着些。” 祝缨从宫里出来,先不回家,就穿着官衣先去了京兆府求见王云鹤。 王云鹤听说她来了,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日头,道:“他?请进来吧。”说着,起身正一正衣冠,问道:“是什么公务?” 这个时间、这个人,大理寺还有些案子没清完,应该是公务的。 衙役道:“没说,只说有件公务要同您说。” 王云鹤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道:“有请。” 祝缨被一路请到了王云鹤的面前,极有礼貌地拜见王云鹤,王云鹤道:“坐。” 祝缨谢了座儿,衙役奉上茶,祝缨也是啜了一口才拱手说:“京兆,大理寺办龚逆的案子,有一件小事,须得劳动京兆。” 王云鹤严肃地问:“是什么事?” 祝缨起身,将公文、两页回函都递给了他:“京兆请看。” 王云鹤将两样都看完,眉头皱得很紧,道:“大理寺是什么意思?” 祝缨说得正义凛然:“当然是依律而办。”她接着又有点低声下气地说:“那个,郑大人把这事儿交给下官了,下官想,当年既然是冤案且已昭雪,就该各归本位。这个人,该回她的家,见她的父母。只是,她如今是归您管的……” 珍珠要脱籍,是需要王云鹤首肯才行的。哪怕大理寺行文,也得跟王云鹤打个招呼。王云鹤道:“可以。”顿了一顿,又指着几处说,“你留意。” 祝缨苦笑道:“留意到了,所以下官没有先传唤她,而是来找您。无论这人是怎么想的,终归是畸零坎坷。下官想,先请您开脱了她去,再悄悄寻她安置了。让她余生也好少受侵扰、平静度日,您看……能不能先签了?咱们不说出去?这两张纸,上的事儿,咱们当没看到,成不成?” 王云鹤看了她一眼,口气突然变得很诧异:“怎么,这样的小事也需要昭告天下么?大理寺何时这么闲?京兆府可没有这么无聊!” 脱籍,通常得写个自诉,王云鹤道:“这个也就免了吧,放一个人,也不必那么多的麻烦。” 祝缨道:“她……跛足。” 王云鹤轻叹一声,提笔给写了个理由“残疾”,因残疾,放一个官妓脱籍从良,理由相当的正当。也可尽量避免什么“义仆”,叫这姑娘以后不用被人一提起就说个“替主人家小娘子入贱籍”之类的话。可以“清白干净”地生活。 祝缨捧着王云鹤盖了印的文书,道:“京兆……” 王云鹤摆摆手,道:“司直忙去吧。司直日后不要忘了今日今时的心情。” “下官是说,向您借几个人,再借个地方使一使。” “啊?” 祝缨舔舔唇:“那个,连大理寺的人,我也不用。京兆地面的事儿,还是您这儿方便不是?” 听她腔调油滑了起来,王云鹤也轻松了一点,道:“要我行方便,你有什么表示没有?” 祝缨瞪大了眼睛:“您不是吧?” 王云鹤去书架上顺手抽了本书,翻了一页:“背两页我听听,就给你了。” 祝缨背了两页书才从王云鹤手上讨到了几个人,京兆府的班头她认识了好几个,这回刚好是个熟人——张班头。 祝缨与张班头也不客气,说:“咱们走着?” 张班头笑道:“请。” 离了王云鹤跟前,张班头就问祝缨:“您要兄弟们做什么?” 祝缨想了一下,道:“你先去把九娘给我提过来。” 第81章 混沌 九娘起得不早不晚,她的“女儿”们也不能睡懒觉,除开就包住在她们家的寻欢客,大部分客人晚上来,早上也要起床离开去干“正经事”去,她们得侍奉送出门。 起床之后,各司其职,也有仆妇丫环在洒扫,九娘须得安排全家的事务,又得筹划营生,计算赚了多少钱、如何才能赚得更多一些。除了这个职业稍有些特殊之外,九娘这个“主事人”与外面的店铺掌柜仿佛没有什么分别。 她梳洗过了,先清点家中存酒菜蔬之类,安排采买,因端午将近,又要买端午应景的东西。五个姑娘要好好得打扮的,五彩缕要备上好的,再准备一些让她们送恩客。还有粽子,也要准备一些,还要往相好的家中送一点,以示没有忘记情郎们。 还得给最受欢迎的女儿准备新衣,时新的样子又换了一种,今年的裙流行的颜色还与去年一样,但是尺寸却又流行更肥大的了,得新裁。女儿们去年穿旧的,可以褪下来给丫环们穿。 又有,手上的女儿们少,还有一个叫她姨母的珍珠,虽然微有残疾,不过技艺不错,也得打扮好了…… 九娘打着算盘,一样一样算好了,从腰间取下钥匙,开自己的箱子取钱出来采买——有些东西可以记账、暂时赊欠,或一月或半年算清,有些却是需要现钱的。 钱将数完,京兆的衙差到了! 九娘全家都受到了惊吓!九娘急忙又多抓了一把钱好做应酬,才把箱子锁了。 九娘道:“他们怎么会来?难道是哪个客人犯了事来捉拿的?” 一旁她大女儿说:“不会吧?常来咱们家那几位,哪个像有这个胆的?如今京城地面上,太平多了!” 小女儿道:“难道是来要好处的?” 九娘道:“放屁!王大人在,哪个敢跟前几年那样干来?等我去看看!你们要看不对时,只管往京兆衙门喊冤去!” 她们本不甚怕这些人的,京城别的不敢说,官儿一定是天下最多的,平常到她们家喝酒的人里,不但有丞相公子,连六部的人都有!有时候还能被召到一些高门府上歌舞助兴。区区衙役,好应付的。 然而自从王云鹤到了之后,连妓-女的日子都好过了一些,敲诈勒索的流氓无赖被严惩了,衙役也都老实了。唯一的不便是自家不太好再养太多打手发狠,出了事被京兆拿走也是打个半死流放充军之类。连带的,衙役也就不好糊弄了。 九娘脸上带着点淡笑,款款走上前去问衙差:“不知……” “你是季九娘?” “正是小妇人。” “走吧!京兆衙门走一趟!” 季九娘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您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与京兆衙门能有什么官司?” “啰嗦!”差役们虽说不太勒索了,态度也没变好一点,拘了季九娘就走,留下她的女儿们开始着急起来:“娘啊,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前儿买的那个丫头是没给人钱么?” 季九娘气得回头大骂:“放屁!不给钱她爹肯走吗?” 小女儿见识最浅,开始哭了起来。季九娘道:“别拿新衣裳的袖子擦!新衣裳一过水就不鲜亮了!” 衙差见状,骂道:“有完没完了?府里有话问你,又不是要杀你!你要犯了罪,咱们还有这么客气么?” 季家全家这才镇定了下来,眼见衙差把人带走了。季家大女儿道:“这可怎么办?珍珠,你识得的官人多,央告他们一下去吧。” 珍珠想了一下,道:“姐姐不如先叫个小幺儿去京兆府外候着,听听是什么事儿,才好知道要怎么央告。” “你怎么这么不痛快?”季家大女儿报怨了一句,还是叫了个小幺儿去,“在衙门外头悄悄的听着,别招了人的眼。”然后横了珍珠一眼。 珍珠轻轻叹了一口气。几个人也没心情吃饭,都坐在厅里等消息。 ………… 季九娘一路还想打听,又给塞了点钱。衙差钱收了,没办事,很不耐烦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哪里来的这么啰嗦?你家孤老没被你烦死么?” 季九娘不是个害怕抛头露面的女人,但进衙门,她也是怵的,快到了的时候,她的腿就迈不动了,被两个衙差架着拖了进去。 季九娘踉踉跄跄地进了京兆衙门,心里还在安慰自己:没事儿,王大人不会无故陷人入官司的!见了他老人家,我必要诉冤的! 哪知这群衙差押她去见的并不是王云鹤,也根本没带她到正堂,她就不干了:“哎,你们要干什么?救命啊!王大人!有人要在你衙门里害人啦!”全然没了迎客时的从容斯文。 衙差好气又好笑,冲她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叫什么?害你用到现在?” 季九娘也就喊了这一声,衙差话音一落,她就又是个斯文的妇人了。衙差心道:这卖身的女人太会装了,唱戏的一样!真是不可信!也不知道那个小祝大人要问她什么话,别叫她给哄了才好。 祝缨已等了一会儿了,季九娘被带过来时,祝缨没有丝毫的异样。 季九娘到了之后发现这是一所小厅,心道:这也不是大堂啊!在这儿要审什么?不是要我做证人? 抬头一看,上面坐着一个穿着绿色官服的少年,这就更奇怪了,要再多看两眼,张班头喝道:“你这婆娘,贼眼看什么呢?!” 季九娘慌忙垂下眼睛,道:“妾身无状。实因无故被锁拿了来,不明就里,故而失态。” 祝缨道:“九娘?” 季九娘见祝缨还是去年,时间过得太久了,她一时没想起来,答道:“正是妾身。” 直到祝缨问道:“你家里几个小娘子,都是何来历?” 季九娘忙说:“回官人的话,妾身的女儿来历都是明明白白的,都是在册的!并无私藏人口!” 祝缨道:“女儿明明白白,侄女呢?” “您问珍珠?她前两年才从别处来,也是在册的。怎么?她犯了什么事吗?她虽说是有些心眼儿,可断不至于犯案吧?” 说着说着,季九娘的记忆复苏了,她大着胆子又看了祝缨一眼:“咦?您不是……” 祝缨平静地鼓励她:“说下去。” “呃……”季九娘被噎住了。 祝缨又问了珍珠的来历,季九娘心下狐疑,仍是答道:“是妾身年轻时的一个姓乔的姐妹,后来分开了,妾在京城,她在原籍。后来她收养了个女儿,叫桂香。前几年,妾的姐妹死了,桂香孤苦无依,说是经了些波折就来投奔妾了。妾见她弹得一手好琵琶,能在京城混口饭吃,也就留下了她。因桂香这名儿听着不雅致,就改做了珍珠。” 祝缨道:“还有呢?” “没没、没了呀……” “官妓流转,这么容易的?” 季九娘道:“只要想,总是有办法的。或有央告长官的,或有随着长官往新的地方去的。再有,只要在册上,又不曾逃跑,换个地方也不算犯法。” 祝缨道:“珍珠多大了?生日是哪天?” 季九娘道:“哎哟,这哪记得清?她总有二十来岁了。” 张班头道:“你们对外,年年都是十六岁。一年能过十二个生日,月月有孤老贺寿礼。” 季九娘瘪了瘪嘴:“官人,她说她二十了,我说,二十太大了,又冒充不了十三、四的,叫她说十六、七。她怎么了?还是……谁家父母找上门来了?可不是在我这儿落的籍啊,我接手的时候她就在册了!” 祝缨道:“她的脚,怎么回事?” “哦哦,那个啊,刚来不久,在屋里睡迷了,忘了不是她原先住的地方了,不合一脚踩进了取暖的炭盆。哎哟,好好的一个人,就瘸了!” 祝缨道:“你记得她伤的那只脚上可有什么印记么?” 季九娘道:“这上哪儿记去?” 祝缨吐了一口气,道:“什么时候的事?我要知道日子。” “腊月二十三!快要祭灶了!” 祝缨先不让她回家,而是让衙差再去把珍珠给带过来,又让请京兆府借两个婆子来。过不多时,两个婆子先到,珍珠后至。 珍珠看着仍是娇小的一个人,冒充十六、七岁虽然勉强,但她别有一股忧郁的气质,倒也不会有人太计较这个。珍珠先行了礼,后看向季九娘,季九娘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祝缨问她:“从哪里来?还有哪些家人?怎么想到京城来的?”之类,她都摇头说不记得了:“想京城繁华,就来了。” 祝缨又问她名字,珍珠道:“我们的名字,改与不改也就那个样子了。” “怎么想到改叫婵娟的?” 珍珠噎了一下,低声道:“不懂事的时候觉得好听。” 祝缨道:“九娘有话就说。” 季九娘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叫过婵娟?” 珍珠道:“也没分别。” “比珍珠好。”季九娘喃喃地道。 祝缨又问她的脚,珍珠道:“睡迷了,我原先的屋子炭盆不放那儿。” 季九娘心头起疑,她不看祝缨了,从祝缨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东西来,她的眼睛看向珍珠,眼神犀利了起来!珍珠却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祝缨道:“验看吧。” 珍珠有点腼腆,仍是很乖顺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除去了鞋袜,露出一只残疾的脚来。脚的一侧被烙得变形,上面别说什么香疤、齿痕,连原样都不见了!像是有谁往一只白嫩的足上贴了片粉色的凹凸不平的软胶。但是祝缨却知道,如果戳一戳,这“粉色软胶”必是硌手的,弹性也不如正常的皮肤。 什么痕迹都没了。 婆子吸了口冷气,有点可怜地看了珍珠一眼。珍珠的脚平静地放着,细看时又带点颤抖。祝缨道:“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珍珠什么话也不说,显得很无辜。祝缨将王云鹤签完的那张脱籍文书放到她的面前,珍珠这才吃惊地抬头看向祝缨,她已认出了祝缨,只是没有想到祝缨叫她来是做这个的!祝缨又把文书给季九娘看了,说:“既然认她是侄女,你们就好聚好散。什么也别问、什么也不要说出去。去把她的行李给她收拾好。” 季九娘道:“是。” 珍珠却突然说:“我不走!” 祝缨道:“你总要见一见你亲娘的。” 珍珠看着祝缨说:“我亲娘早死了。大人,别听了别人的鬼话,白白浪费了好心肠!” 祝缨道:“看来你是真的知道了。” 珍珠拼命否认,张班头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低低地唤了一声:“小祝大人。”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不送你回去,你也不是谁的奴婢家生子。见了你的亲娘,你们自己商量怎么过。”命衙役去把王婆子再请了来。 珍珠听到“冯府的王妈妈”的时候,急了,说:“小祝大人,你!你找你的妻子就是了,找我做甚?我不是珍珠,也不是婵娟!别叫人了!” 祝缨把脱籍文书袖了:“哦?” 珍珠道:“我是乔莲香。” 张班头摸着脑袋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很自觉地维持起了秩序,“你这小娘,把鞋袜穿好,老实回话。现在这像什么样子?!” 珍珠急急穿好了鞋袜,说:“真的!桂香的娘死了,就归我娘养着,我叫莲香,她就叫桂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娘死了,桂香也得了重病快要死了,我说,你死了,我就一个人了,不知道流落去哪里。 她临死前告诉我说‘要是没地方去了,就去找我娘,我依稀记得,自己的亲娘姓沈,是京城冯府的夫人,家里犯了罪被罚没的。要是路上没找到,又或天可怜见听说平反昭雪了,就去京城!把我埋了,说你就是我,代我孝敬娘亲。只是娘亲脾气不好,因为容貌毁了常好发火,规矩又极大,忍一忍就好,总不能比在贱籍更差,好歹是个归宿。’ 后来听说有个冯家昭雪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说的那个冯家,有个盼头比没有强,我就来了。想远远看一眼,是不是桂香的家。到了没几天,听说那个夫人……” 珍珠喘了口粗气:“那个夫人,就是容毁……守贞……没等上去相认,就又听说什么、什么……义、义仆?我再、我再凑上去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 她诉说到一半,王婆子也来了。王婆子来时还不知道什么事,也是惴惴,一时想是不是小娘子找到了,又想,那不应该叫她过来,该是知会府里。却又不知道什么事会传唤到她。 等见着了祝缨,心中又燃起希望:“姑爷?!小娘子找着了?”她眼睛四下一望,除了差役、三个老婆子,就是一个年轻小娘子,那也不是冯府的小娘子啊! 珍珠猛地转身看向她,迈了一步,又缩了回去,重新变得很平静。祝缨道:“是你的女儿找到了。” 王婆子惊喜了一下,四下张望祝缨数到了十,她才把眼睛看向珍珠,似乎有点无措,又有点畏缩。珍珠道:“大人,我说过了,我是莲香,不是桂香更不是婵娟,如今叫做珍珠。” 祝缨道:“你自己对她说。” 珍珠往前走了一步,王婆子退了一步,将头别了开去,说:“姑爷,怕是姑爷弄错了。骨肉连心,这不是我的女儿。” 祝缨道:“九娘啊!” 季九娘肚里转了八百回主意了,听到叫她的名字,悚然一惊:“哎!”背上汗也出来了,看了祝缨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心里骂道:我就说陈大公子和那个姓冯的冒傻气!这么个狠角色,他们倒当人“单纯”!还想摆弄人呢! 祝缨又说了一声:“九娘啊。” 季九娘对珍珠道:“好孩子,你叫我一声阿姨,就听我一句劝,家里头哪个不想从良?你有这个机会,就算替桂香活着,成不成?当奴婢也比当官妓强啊!” 珍珠也往后缩了一步。祝缨把脱籍文书给了她,说:“反正文书我已经弄来了,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可以慢慢想。王妈妈,我给她脱籍了。我办案子,顺手,我不是你们冯家的奴才,没有向冯府禀告的道理。你们府上、你男人知道不知道,跟我没关系。” 张班头看了他一眼,说:“小祝大人。” 祝缨道:“怎么?难道我还要上赶着阿谀一个冯府吗?他们家的事儿,干我屁事儿!我大理寺办不完的案子!你们京兆应付不尽的差使!龚案顺手,拨乱反正而已。” 张班头看一看珍珠,再看一看王婆子,又看一看季九娘,说:“哎哟,那是,她爱上哪儿上哪儿,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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