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非但如此,郡王还拍了拍她的肩膀,夸奖道:“你是个很用心的孩子,要不是你认真,我还要为难呢。” 祝缨在王府就非常的沉默,样子极恭谦,有点怕哪句话说出来让这个能狠心让儿子“病死”的郡王记恨上自己。 然而郡王一家并没有生气的意思,郑熹对祝缨使了个眼色,祝缨便极礼貌地接了这些赏赐,又谢了赏。老太妃道:“你谢什么呢?他们该谢你的。” 也就这一阵儿了,宾客们陆续到了,祝缨被郡王再拿出去暗示一回“这小子帮我们清了家贼,我十分忠心,所以十分感谢他”之类。祝缨维持着腼腆的模样,等到郡王向一些重要的宾客展示完了,她也就识趣地后退。 这些宾客里,她还看到了陈萌,这位大公子是代表父亲前来的。陈萌对祝缨很热络:“小祝也来了?我还说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呢!老黄他们也想你,就要过年了,我的年酒你可要来。” 祝缨道:“好。我去只吃饭喝菜,不喝酒。” 陈萌也笑道:“知道你这脾性。” 祝缨不由想:我还有事要请教他呢,几乎要忘了! 觑了个空儿,她凑到陈萌跟前,陈萌也看到了她,两人往僻静处说话。祝缨低声问道:“这府里,真的很欢喜么?” 陈萌道:“这是自然的!” “可是不是才有白事……” 陈萌笑了:“你果然还是太年轻。我只问你,要是没有这白事,留那个人下来做什么?” 祝缨道:“好歹是儿子,如今名份已定,翻不了天。” 陈萌道:“就因为是儿子。殿下哪有不心疼儿子的,可他更心疼这王府,这家业。留下来,那一个会心服吗?到时候又会干出什么事来呢?龚劼又身陷逆案,殿下正好借这个机会表白自己。这样的儿子,哪家没一两个呢?不过有的父亲明白,有的父亲心存侥幸罢了。” 祝缨想到陈萌那个诅咒的弟弟,一时沉默。半晌方说:“多谢大公子指点。” 陈萌道:“要是旁人,我也是不会说这些的。因是你,你又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唉,我那姨父的事儿,多亏你提醒,才好有所准备。” 祝缨道:“何必算得这么清楚?” 陈萌道:“那我也是要谢你的。只是不知道,龚案如今还有什么新进展不?” 祝缨道:“我净忙着抄家去了,不过都是原来的那些,牵连的也都是些小案,犯官品阶也不高。可不是什么好差使,看着那么许多人哭哭啼啼的,心累。” “听他们说,你放了好些个仆人一条生路。唉……” 两人又沉默了,还是陈萌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殿下有好事,世子也是好事,你也将有一件好事了。” “什么?” 陈萌笑道:“你这官儿升得,我几乎要以为你是郑熹的亲儿子了!他上了一本,你们大理寺能升的都给升了,有些人是散官的职衔升了,你,司直,从六品啦!你数数,这是多少级?” 祝缨吸了口凉气:“我怕有人想把我给活吃了。” 陈萌道:“不招人妒是庸才,怕它怎的?!你又不是没人护着。且你也不是很显眼的,大理寺那里有郑大理,旁人不能把你怎么样。出了大理寺,你可数不上号儿了,这一回升迁的人多了!” “咦?” “抓人不难,杀人不难,空下来的位置谁来顶?” “原来如此。” 两人正经话说完了,那边典礼也开始了,祝缨与陈萌又都回去,等着观礼。祝缨品阶低,她也不想过于显眼,就老老实实憋地郑熹侧后颇远的地方。叫她,她能听到、赶过去,不叫她,她窝着。 今天的主角也登场了。 这小世子出现的时候祝缨吃了一惊,她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京城的人见多识广,见了她并不怀疑她是个姑娘。 这小世子比她还像是个姑娘!京城大户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大部分长得都很细皮嫩肉,不像乡间,一下地,大部分都晒成了黑炭。可小世子在京城大户人家的孩子里,长得都是美而精致的。 只是看着就挺瘦弱,穿着大礼服,一左一右两个侍儿扶着,行礼也是人扶。 祝缨心道:怪不得郡王不大敢把家业交给他,他比当年朱家大郎看着还弱,这要当了家,不得被人吃绝户?郡王也确实怪难的。 她对郡王有了些同情,郡王拿她去说事儿的账被她减了几分。也明白郡王至少眼下不会迁怒于她了,她就很放心地吃席了。又想着自己将做司直的事儿,猜测:不知道做了司直之后,是不是能办些案子了?又想,不知道升的还有谁?王、左二人又如何? ……………… 正式的任命还没下来,祝缨也不便向人透露,依旧在大理寺正常的当差。新年将近,所有人都有些懈怠,祝缨被左评事拖出去晒太阳,兼与太常寺的杨六聊天儿。 杨六这些天不能往大理寺跑,也是憋得狠了,三人一起抄着手,趴在栏杆上看景,一面胡扯。这些小官们的一大爱好,就是八卦一下经过的大官儿。 左评事道:“那边几个人,有点眼熟啊,见过吗?” 杨六一看,乐了,说:“嘿!那不是先头被斥回家去的钟宜钟大人么?旁边那个,周游,周将军。” “他们?” “嗯,一个掌礼部,另一个好像要调入禁军啦。” “啥?”祝缨问,“为什么呀?” “缺人了呀!”杨六理所当然地说,“你们还好意思说,龚案你们弄了多少人下去?那位子,能一直空着吗?” 我干事,你得官?!!! 明知道杨六说得有理,钟宜、周游办事不力是真的,但是比龚劼等人更可靠,眼下皇帝重新起用他们是有道理的。 祝缨还是被气到了。 我辛辛苦苦干坏事,升个从六品,你啥都没干,随心所欲干坏事,你…… “他,的官,几品?” “唔,正五品上。”杨六随口说。 祝缨心道:狗屁的天理。 第75章 善良 自己的从六品还只是小道消息,周游的正五品已经光明正大进了宫了! 祝缨打小就不是个吃亏认命的人,狠狠生了一回气,身边的那两个人却不像她。 左评事半是羡慕半是不屑又掺了点难明的味道,说:“哎,这位将军怕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吧?” 祝缨心道:那他下辈子一定会很苦。 杨六郎也咂了咂舌头:“那咱们怕是上辈子福气没攒够。” 左评事道:“承让承让,我上辈子最缺德,你比我好些,咱们仨里,小祝上辈子功德最多。” 杨六郎笑道:“小祝下辈子也会好的,听说——” 他又听说了祝缨抄家网开一面的事儿,祝缨道:“你怎么这么多的消息?皇城里的、衙门内的你知道也就罢了,怎么外面的也知道了?” 杨六郎嘿嘿一笑:“我好这个么!” 他们这三个小官,两个据说升职有望,升完了离周游还差很远,杨、左二人羡慕嫉妒,却从未开启“恨”这种情绪,差得太大,恨都够不着。 祝缨就不一样了,她想:这个缺德玩艺儿管禁军?万一他当值,与他撞上了又是一番官司。好晦气! 她开始提防上了。 左评事又问了杨六郎:“除了他们,还有别人么?” 祝缨也尖起耳朵来听,杨六郎道:“听说又要添一位相公啦。” 左评事问道:“难道是王京兆?” “他?他才干京兆多久?这就能入政事堂?且得熬着呢。” “那是谁?” 杨六郎道:“钟大人掌了礼部,你说,原来的礼部尚书他老人家去了哪儿了呢?” “施……” “对喽,就是他。” 原来的礼部尚书叫施鲲,跟他们大理寺也没什么交集,祝缨也只是听过这个名字、远远看过几眼而已。不过,据说此人是个很会糊弄的人,端水极稳,有人说他是菩萨,有人说他是木头架子。 左评事道:“那倒还好,这人不好折腾。” 他们又嘀咕了几句,左评事先口头邀大家吃个年酒,杨六郎笑道:“你们大理寺今年发财,我就不客气啦。”他也约了左、祝二人吃酒。祝缨又与他们排了个日期,自己也要请一请同僚的,连杨六郎也一同请去,杨六郎痛快地答应了。 他们闲话完,离放假也就不远了,人人不安心,都盼着好早点回家。岂料郑熹却又赶在年根前,将最好的消息发给大家——升迁。 郑熹宣布完了这个好消息,又说:“政事堂体恤下情,为了让大家过个好年,放假前就把文书批下来!年后……” 所有人都说:“必为大人效力!” 给钱、升官,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上司?皆大欢喜。 郑熹开始发放文书。 祝缨直接升做了司直,这种连升八级的官运太令人羡慕了。同僚本该有点想法,心里那点嫉妒却又被兴灾乐祸冲淡了不少——苏匡升做了主簿,七品,比祝缨这个后来者要低。而左评事也升做了主簿,原本的主簿也升了,王评事与祝缨一同做了司直。 王评事就不太让人羡慕了,因为他已经很老了,孙子都跟祝缨差不多大了,之前一直做着从八品的官,听起来就让人同情。如果资历是块肥肉,得是被他熬成焦炭了。 其他人也有散官虚衔涨了的,也有实职涨了的。大理寺的三位大人在大理寺内却是升无可升,看起来像没什么实惠一样。这也是因为越往上越难走,郑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还要怎么升呢?开始快,现在就是慢下来“熬”的时候了。 郑熹发完了文书就与裴、冷二人一处说话去了,是个十分识趣的上司。底下的小官们各找各的朋友,互相恭喜、约年酒之类。苏匡虽然心中不忿,也不好在这个场合公然发作,依然装作笑嘻嘻的样子,跟谁都说两句。同僚都有了好事,也都应付着他,场面十分和谐。 祝缨这里与王、左二人说话,她没有称呼两人的官职,还是与先前一样,说:“老左好可惜了。”左主簿倒还看得开,说:“我有什么好可惜的?我们本来就看好你的,你不用不自在。”王司直也说:“嗯,他这次没撒谎。”闲说了一会儿,也到了回家的时候。 祝缨与王司直近来关系很好,左主簿也不像不开心的样子,三人就一同“归心似箭”地离宫。路上,祝缨看左主簿这样子实在不像是被晚辈超过之后的不开心,她是有些纳闷的,因为左主簿是个老官油子并不高风亮节,做官的升职不如别人,总会有些不快的。 祝缨说:“我给你们找辆车吧,下雪了,老王走路有点不稳了哩。” 左主簿道:“给他,我自走着回去。” 祝缨去找了两辆车讲定价钱先付了款,回来的时候左主簿还在陪着王司直。左主簿道:“小祝……司直,也太实在了。” 祝缨道:“小祝就小祝,不然与老左不对仗,听起来怪别扭的。” 左主簿笑道:“老左就老左,别总让着我,那样倒不痛快了。” 两人一同送王司直上车,王司直道:“哎哟,不用,不用。”到底是搭着两个人的手上了车,祝缨又送左主簿,左主簿说道:“不敢。”虚扶了一下,踩着凳子也上了车。这时,王司直撩开车帘,问道:“小祝,你呢?” 祝缨道:“我走着回去,跌跤也不怕。” 左主簿又要让自己的车,祝缨对车夫说:“快走快走,别叫他下来!钱我付了,给安安稳稳送到家里。” 车夫一甩鞭子,拉着左主簿走了,左主簿带点气笑的声音说:“这个小祝!” 那边,王司直说:“车都雇了,你也上来,多与车夫算些钱就是了。”车夫也想要买卖,也说:“小人这车极稳、极舒适,京城的道路都熟。”勒住了马,他把凳子也搬到地下放好,目光很是殷切。 祝缨也就跳上了车,与王司直坐在了车厢里,车夫高兴地甩了一下鞭子:“官人坐稳喽!” 那边王司直满面红光,笑骂:“都不问他要去哪里的吗?” 祝缨道:“我先送你,回来再告诉他去处。” 王司直道:“也罢。怎么样?被苏蜈蚣恶心的那些个气,出了没?” 祝缨笑道:“我小时候日子不太好过,他这样的我见得不少,并不觉得怎么样。” 王司直道:“你这样的年轻人才是有前途的样子啊!不像我,老喽!” “怎么会呢?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你这不是升了吗?” 王司直摇摇头,有点怅然:“你道为什么这回有我升司直?其实苏匡那小子虽然十分可恶,做个司直也不算过于抬举他。” “他也是有些本事也肯吃些苦的人。” 王司直道:“前几天,郑大人召我。” “嗯?” 王司直笑笑:“咱们这位大人呀,你别看他年轻,是真个会来事儿,你虽然更年轻,到底做事不如他,他既高看你一眼,你一定要贴得紧紧的,多跟他学着点儿。别只会埋头傻干,也抬头看看四下是个什么样子。” “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王司直道:“郑大人说,原本我是该升个主簿的,不过,他想叫我升做司直。” “好事。” “还有更好的,开春龚劼彻底结案的时候,给我的散官再升一升,能稳有个正六品。如果可行时,从五品也未可知。” “那更好了。” 王司直道:“我就说,你到底年轻。学着点儿吧——一旦结案升完,我就要休致,空个位子出来。你看小左为什么没有不开心?我走了,这个司直的缺一准是他的了。论资历,他可比苏匡要老,论本事呢,虽与苏匡各有所长,但也不太差,他人缘又比苏匡好。苏匡也不敢对郑大人有怨言。只是你要小心这条蜈蚣了。” 祝缨知道王司直有一个心愿,就是官高一点,这样休致之后能多有点俸禄。一般官员休致之后俸禄不如在职高,收入是会减少的,如郑熹这般做法,确实是体恤下属且心存仁厚了。这样一来,王司直走得干脆,也不太容易在走的时候留坑,接手的人上手也方便。 祝缨估计,左主簿要么猜到了,要么郑熹也召见他谈过话了。 王司直倒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又再三约了祝缨年酒,又说:“我的儿孙与我差不离,也就混日子罢了,也不用你特意栽培,日后遇着了略抬一抬手吧。”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他们我也都是见过的,怎么会差呢?” 王司直道:“别说虚话。” 祝缨道:“好。” 王司直乐了:“小祝,以后前途无量。记着了,一要自己能干,二要有个靠山,缺一不可的。你要不知道娶什么样的妻子,就去请郑大人保媒。” 打趣了几句,他家就到了,他说:“我就不留你啦,快些回去把好消息告诉家里吧。” ………… 祝缨回到家里,车夫也拿到了另一份的车钱,说了几句过年的吉祥话,收了凳子赶车走了。 张仙姑有点急促地回来,问:“怎么怎么?是不是放假了的?” “娘怎么知道的?” 张仙姑道:“我听你金大嫂子说的。” 祝缨道:“是放假了,不过郑大人安排我值一天的班。” “那也行!”张仙姑倒看得开,“哪一天?我给你准备好吃食。” 祝缨道:“除夕夜。” “啥?”张仙姑和祝大都吃惊,“不过年了?” 祝缨道:“以往咱们也没怎么过过好年呀。” 祝大道:“郑大人咋不晓事了呢?他以往待你不坏,你是不是近来得罪他了?” 祝缨道:“那倒不是,他给我升官了。” 张仙姑有节奏地拍着巴掌:“哎哟哎哟,我的孩子升官儿了!这才多久啊!!!哈哈哈哈!明天我就去再多割二斤肉来!” 祝大道:“买整条羊腿、再买个羊头,咱们自家煮来!冬天喝羊汤,香!” 祝缨道:“我来弄!”她对饮食不挑剔,张仙姑做饭尚可,终究不如她之前跟着厨娘认真学过一些。 张仙姑和祝大都不让她沾手,张仙姑道:“不用不用,你不还订了酒席么?好吃的够啦!羊膻,一锅粥味儿,明天再去买一口大锅单煮羊汤,谁想喝就盛一碗出来。哎哟,来,吃饭!” 祝缨回房把官服换了下来,裹了件小棉袄,又把新拿的晋职文书放在一个匣子里放到柜子关上才出来吃饭。 张仙姑吃两口笑两声,祝大自己也笑,笑着笑着又说张仙姑:“看把你乐得!” 张仙姑道:“就乐!就乐!我才说,今年虽宽裕了些,想买个那个相中的房子还差着些,金家大妹子要挪借我一些,我没好意思要。正寻思着这钱要怎么攒,老三就升了,俸禄得多一些了吧?” 祝缨道:“不用跟她借,我想办法。俸禄,明年开春你去领就知道了,与金大哥之前差不多。不过他是武职,散官比这个实职要高一点,拿得比我多。唔,要约年酒,咱们也得去他们家串个门儿。” 张仙姑道:“哎!朝廷也太会过日子了!这会儿给你们升了,头先领的年赏还是照着八品的发!要是早点升,咱还能多领些呢!” 祝大道:“你差不多得了!” 张仙姑道:“我这是为了过日子!” 两人又拌了一回嘴,直到把饭吃完,张仙姑又乐呵地对祝大说:“老头子,你刷碗去,我有话跟老三说。” 祝大怒道:“你要上天!哪有婆娘支使男人刷碗的?” 祝缨道:“我来吧!” 张仙姑道:“就叫他!女人家说私房话呢!你要干啥?” 祝大骂骂咧咧地收碗碟去刷碗了,叮叮当当的,碰豁了好几只碗的碗沿,第二天盛饭的时候被张仙姑发现又是一通骂,这就是后话了。 此时张仙姑抱着一只宝贝箱子,进了祝缨的屋里。 祝缨道:“娘拿那个做什么?不会是想当了买房子吧?” 张仙姑坐在祝缨的床上,哗啦一下打开了箱子,里面一个扁的盒子,几个杂七杂八的小盒子,扁盒子里是郑熹他娘郡主赏的整套首饰,她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拿出来,擦着戒指上的红宝石舍不得松手:“哎哟,真是大户人家,大方!” 又把几个小盒子打开,有的装着祝缨给的金子、有的装银子,还有个里面装着跟米铺等对账使的纸笺、牌子,又有一个装着些普通的首饰。 她一件一件给祝缨摆开,说:“咱们得买房子!怎么也得有个窝才能住得安稳!我想,把这些个都给当了,死当能多当些钱呢!” 祝缨从王府、侯府得了不少赏赐,它们都有一个特点:贵重,但都当不了钱使!缎子本来是挺好的,然而过于好了,做成了衣服张仙姑都不舍得穿出去。 她把缎子收到了自己房里的一口大木箱子里,说:“还有缎子,我留了两匹压箱底儿!等有了大事再用。别的也都当了!” 她识字极少,只会写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字,再在后面画线计数。好在家当不多,一张纸上还能画得开。 “你是在外面做事的人,得有体面行头,你的东西不动。这些个都当了,开年再领些俸禄,也都换了钱,差不多能够一个小院子啦。比这个小点儿,地方是真正好,你去宫里,我跟你爹也不是闲着吃白饭的,我们也看房子哩!” 祝缨道:“也不用这么急。” 张仙姑坚定地摇头:“那不行!你金大嫂子前两天还劝我买个丫头来,又说,你也得要个小厮。咱们家这个样儿,哪能有外人来?不妥不妥。我就说,先买个房子再想别的。” 祝缨道:“先不说这些个,光钱咱们就不太够。我这里还有一些,却都有些用项了。娘的首饰也不能当,缎子也不能当。” “我不用那么好的。” 祝缨道:“那都是上头赏的,当了不好。” “都给了咱们了。” 祝缨道:“皇帝赏的钱你能花,赏的物件儿还有得供起来的呢。听我的。” 张仙姑大为失望:“我还道能扒拉出个窝儿来呢。” 祝缨道:“咱们来年的房租都付了,不急,啊。我寻思着,咱们这个事儿吧,京城里还租着房,在京外弄个落脚的地方,那价钱就会便宜些,再置二亩地。哪怕出了个意外,我这官儿做不下去了,要逃走,也有个后路不是?总不能再回老家跟姓朱的打擂台吧?” 张仙姑一惊:“是了是了!你想得对!我和你爹这些日子发了昏,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这一茬儿了!对对对!” 祝缨微笑道:“是吧?” “嗯嗯。” “要是能再找到花姐,哎,就更好了。” “就差你干娘了啊……老家是回不去啦,不过在这儿也挺好!哎,花儿姐命苦,她那亲娘太狠了!你如今也升了官儿了,得闲能托人找找就接着找。” “嗯。那咱们就赁房子住?” “使得!” 祝缨早有此心,看到周游之后愈发坚定了这个念头。多个退路总不是坏事,不过她还得准备另一份户籍文书,这个比较麻烦一些,尤其京兆附近是王云鹤治下,不太好做手脚。然而她如今也没个能力去别的地方安排一个退路,只能先在京畿周围挖个藏身洞。难,但得干。她已然是官了,还有了些钱,不能比跳大神时更没办法。 张仙姑也打起了算盘:对对对,是得在外头弄个住处,顶好是自己的。这样怀孩子生孩子的时候才好躲过去!坐完月子再抱着孩子回来! 她说:“明天我再去打听打听那样的房子、田地是个什么价。有地好啊!有地好啊!该死,我怎么忘了买地了呢?!” 祝缨笑道:“因为我挣得少,赁房子都不够。” “胡说!以后钱多了。” “行,以后钱多了,都收起来了吧,”祝缨劝服了母亲,又说,“要是闲不住呢,在城里转转接着看房子也行,不买,先租呢?租个更好一点儿的。这儿离衙门确实有点远了。田价不用娘打听,叫有心人知道了又要生事,这个我来打听更方便。” 张仙姑道:“行。哎,是不是有人给你使绊子?怎么咱们买个田还……” “真要出了事儿,一打听,就露了。多少人的家私都是这么查出来的。” “哦哦,行!”女儿的性别就是紧箍咒,张仙姑很快答应了。 祝缨道:“我还有些私房,不过都有了用项,也跟娘说一声。给金大嫂子也不能光送点吃食,人家也不缺这个。” 张仙姑道:“是哩!人呐,也是人共出来的,也是钱共出来的。” 祝缨道:“她人不错了。” “当然!” “还有些同僚,这次也升了,与以前也不太一样了。咱们以后也要应酬,连爹娘也要应酬的。既然不用急着在城里买房,手头也就宽裕了,爹娘也该置办些好衣裳行头啦。” 张仙姑看着女儿身上朴素的小袄,道:“我们都有!出去时穿,在家哪用穿那个。” 母女俩又说了一些话,后来都是祝缨在说安排,张仙姑听着。末了,祝缨道:“我也闲了,也想逛逛散散心。年前我且出去几天,过完了年,咱们一道出去应酬。” 张仙姑都听了进去,说:“那行!就照你说的办!” 祝缨帮她把东西都收好,搬回了她屋里的衣柜里锁好,张仙姑这一晚睡得踏实极了。 ………… 第二天,祝缨起得略晚,家里也不做早饭,张仙姑早起烧水,打发祝大出去买了一篮子的早饭。祝大晚上跟老婆先怄气,张仙姑憋不住话,又把祝缨的打算说了,祝大心里也高兴,早上乐颠颠的拿了自己的零用钱买了许多花样。 吃完了饭,祝缨出去雇车,一家人去金良家。 两家是经常走动的,祝缨算准了金良今天也是放年假回来,赶在他们都在家的时候上门。 金家上下都认得他们,见了就笑脸相迎。张仙姑还是老样子,拿了些街上买的点心之类,金家也习惯了。 宾主坐定了,金良道:“恭喜。” 祝缨道:“这就知道了?” 金良笑道:“我昨晚就回来了,你猜我知道不知道?” 这位郑府忠仆出身,必然是要去郑侯应卯,自然也是知道了的。祝缨道:“今年的年酒,留一顿给我来安排。” 金良道:“当然啦!这回不与你客气。” 金大娘子也为祝缨高兴,对张仙姑说:“祝家嫂子,你后头的福气还大着呢!”张仙姑也客套。金良夫妇又喝儿子金彪:“看着没?学着点儿你祝三哥!你可得出息点儿!”金彪又挨一顿,撅起了嘴。 祝缨拿出两个一两的银锭给金彪:“来,拿去买东西,或吃或玩的。” 张仙姑道:“傻子,哪有这个时候给压岁钱的?” 祝缨道:“压岁另算,这是另给阿彪的。等新年再给,这几天就买不了好玩好吃的了。咱们得提前馋一馋人,叫人羡慕一下。” 金彪伸伸手,又看一眼金良,金良点头了,他开开心心地接了出去玩了。 金大娘子嗔道:“又惯着他了。你才比他大几岁呢?他就是个傻孩子。” 祝缨站了起来,金良和金大娘子不由也跟着站了起来,张仙姑拉拉祝大,两口子也站了起来,都不知道祝缨要做什么。 祝缨对金良夫妇一揖,说:“都说我现在做得好,依附着郑大人,这话不假。我却还记得在大哥大嫂家里寄住的日子,你们也没嫌我给你们惹祸招灾的晦气,我坐牢的时候,大嫂还照顾着我爹娘,后来房也烧了,还没赶我走,依旧收留。郑大人是咱们相识的缘由,咱们的情谊是咱们处出来的。” 金大娘子眼眶湿润了:“你这人,现在又说这个做什么?” 祝缨道:“我们是外乡人,到了京城什么也不会,没少有人当面背后的笑话我们乡下圭包子,大嫂仔细,教了不少,着实费心。” “这算什么?本来就是投缘。” 祝缨道:“我实在想与大哥大嫂长久处下去。” 金良瓮声瓮气地说:“难不成你还想散伙么?!不用你说,也是处下去的!” 金大娘子道:“大家伙儿提起你来,都说你能干又讲义气。什么乡下不乡下的?满京城还能再找出来比你更可意的人么?” 祝缨笑笑,掏出只一匣子来送给金大娘子:“那大嫂就收下吧,您要不收,就是我挑的东西不可意了。” 金大娘子一怔,笑着接过了,金良笑骂:“好小子,说了这么多,在这儿等着呢!要是说你是个义气的人,你就会说‘不收就是不讲义气’了?” 金大娘子接过匣子,也没打开,就招呼祝缨:“来,就在大嫂这里用饭!有极好的猪蹄!” “哎哟,那可太好了!多给我点儿,我除夕当值,可得带些回去吃。” 金大娘子道:“怎么……” 张仙姑道:“挺好的!在宫里过年哩,我们前二年做梦都想不到还能这样呢。她初一就回家来了!” 金良着实喜欢祝缨这样的“朴实忠厚”,道:“管够的!先吃着。再叫你嫂子给你烀一大锅!二十八就给你送过去。”金大娘子已经琢磨着除了猪蹄还得再给整只鸡,弄点别的菜肴之类。当值不能喝酒也得把菜备得好好的。 两家人一处吃饭,祝大和金良喝酒,金良喝多了,拉着祝大的手说:“老哥哥,你这儿子,好的!” 金大娘子这个时候是不会劝丈夫少喝的,临走的时候又给祝缨在一只大瓦盆里装满了猪蹄,封好口放到车上,笑着把人送走。这才回到房里要看看祝缨送她的是什么。 小匣子被扣上了,缝上贴了张红纸封皮。金良骂道:“就他仔细!” 金大娘子边打开边说:“三郎就是个仔细人。咝——”她的手一抖,赶紧抱住了匣子,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再打开。 金良道:“什么东西?你没见过好东西么?艹!” 这是一匣子的珠子,虽然匣子只有巴掌大,里面的东西却很晃眼——是极好的珍珠。 珍珠好不好、贵不贵就看几样,大不大、圆不圆、色泽好不好、个头一样不一样。这一小匣子有几十颗,都是南珠。圆润、皮光颇佳、大小一样,满满一匣子、荧光灿灿的。 金大娘子咬着指头说:“这可不便宜呀,都能算得上大珠了。你说他……” 金良点点头:“唔,我倒知道这个来路。” “你是说抄……来的?” 金良道:“你收下就是了,不用说出去,他是个有数的人,办事从来不用人担心的。他既敢送,你就放心收着。” 金大娘子笑道:“那好。拿两颗镶耳坠也很能戴得出去了!”又点了点足足有四十颗,量一量,直径虽然不足五分,也有四分,五分以上是大珠,四分看着也很好。盘算再串根项链、镶两根簪子、镶个戒指,也能凑一套首饰了。 她说:“哎哟,他这出手可真大方哎!我给他好好准备些吃的!”说着就叫人出去买菜。 金良笑骂了一句:“臭小子。”背着手去教训儿子了,哪知金彪得了零用钱,早跑没影了,气得金良真心实意地骂:“要不是过年,我非得好好揍他一顿不可!他娘的!我怎么就生不出那样的儿子来?!” ……………… “那样的儿子”与父母已经回了家,张仙姑也不问祝缨送了什么,既然是祝缨的私房,那肯定是有说法的。 祝缨当然有安排,她抄家的时候也要“和光同尘”,她的手法又是那些人所不具备的。五分以上的是大珠,这个她知道,所以五分以上的,要么归公账,要么入小账给郑熹。她拿这五分以下的,也不算小,就没那么显眼了,京城普通富户也用得起,豪门里这些东西简直没了数。 不但送金大娘子,祝缨自己也留了一部分,送人或自用都是很好的。郡主赏的簪子都挺好,但是张仙姑死活不肯拿了用,立意要让“做官的”妆点门面。祝大倒是跃跃欲试,又被张仙姑按住了。 祝缨就安排了镶几根簪子给父母用。 她还有些旁的私房,也都一一安排了用项,却又不一股脑地拿出去或卖或当。一则没有放心的店铺,二来也有点显眼,容易被人盯上。 张仙姑不知道她的打算,只说:“还是买两条羊腿吧!除夕夜光吃人家给的东西怎么成?买两条,一条在家炖汤,一条炖得烂烂的给你带过去。”叫上祝大出去办年货。祝缨就出门去取订的簪子。 铺子是甘泽介绍的,镶了两根金的,簪身略细。又有几根金包银的,粗些。看着都是金光灿灿的,是今冬京城流行的款式。又取了几枚金银戒指,都拿了回去,给张仙姑日常戴。 次日,祝缨就拎着个钱袋去找老马。 老马看到她就笑了:“放假了?” 祝缨将钱袋扔给他:“嗯。” “哎哟,不敢!” “存你柜上的,以后再来免得赊账。” “别人都是记账,年终一总结。您倒好,先付了。” 祝缨道:“趁现在手头宽裕。” “您这还没发财?” 祝缨道:“旁人几辈子的积蓄才在京城站住脚,我只有一个人,还要养家,能发什么财?也不敢狠命的挣的,凡一时得势就要狠命搜刮的,都不长久。” 老马挑了个拇指,道:“明白人。都说您心地好。” 祝缨翻了个白眼,老马不笑了,身子微微前倾:“真格的,有人托过来了,请您高抬贵手。” “我没干什么吧?” 老马叹了口气,道:“有个小子,家里穷,他不合走了我们这条道,家里父母兄弟都不认他。有个亲妹子倒不嫌弃他,可有什么用?穷!女孩子被卖进了那边一个府里,倒是吃饱穿暖了,可惜被抄了。” 祝缨道:“不对。能放的我都放了。” 老马道:“是我没说清楚,还没正式抄,也不远了,跟主人家一道关在府里。现在不抄,开春也是抄了发卖的命。谋逆,抄家都算从轻发落。” “说实话。” “真的!再没瞒您别的什么。天下官儿我只怕两个,一个是王大人,一个是你,王大人正派,你……” “嗯?” “害!你厉害!眼毒。” “我还手黑呢。只要她能捱到判的时候,我就设法接了这一家的案子。只要案子在我手上,与她一样处境的,我都一般放了走。现在却不大好办。” 老马道:“能托人送点吃食么?” 祝缨道:“哪一家,名字,长相都给我。” 老马赶紧叫了一个青年过来,此人长得极普通,衣着也极普通,是个当小偷的好模子。见了祝缨就跪下来哭,爬过来要抱大腿。祝缨一闪,躲过了:“你年纪比我大,我也不受你的头,讯息给我。” 青年道:“家里小名叫三妞,到我肩膀,眼角有道疤,今年十六了。卖到那边光禄大夫严家当烧火丫头的。” 祝缨一听消息合上了,就说:“等着。” 老马忙把她的钱袋又还给了她,说:“这个不能收,您什么时候到我这儿来,我只有招待着的。” 祝缨道:“当我跟你买的,你准备点干粮,有什么咸菜疙瘩之类也弄点儿,给姑娘的东西也预备下——别弄太好的,容易被抢。再弄只鸡、一条羊腿,一会儿送过去。”老马还是不肯收,祝缨道:“成,那就记账上。”她收回了钱袋,去了严府。 严府是还没判的,一家子凄风苦雨封在府里,奴婢更是缺吃少穿。祝缨先不问关押的什么人,只与守卫套近乎。她是大理寺的,守卫对她也还算客气,只是对她一个放假的跑过来围观他们值班有点不满。祝缨与他们聊起来:“我除夕夜也当值呢。” 守卫不免与她略略惺惺相惜一下,聊了一会儿过年值班的倒霉,祝缨又说:“怎么里面有哭声?” 守卫笑道:“都说小祝大人心地好,是有哭的呢。可谁不哭呢?挨着吧。享乐的时候他们在里头,也没见他们能听得见墙外的哭声。” 祝缨摇头道:“里面的仆人还是可怜的。” 又套了一阵近乎,祝缨就说,给里面的仆人一些吃的,守卫也没反对。祝缨就让人拿了煮好的鸡和羊腿送给守卫,再把吃的送进去。干完这些,也不回茶铺,远远跟老马挥挥手,走了。 老马和那个面目普通的青年再要追时,哪还找得到人影?老马道:“哎哟,这回人情欠大发了。仔细将来得给他卖命。” “那也没什么。反正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他比别的官还好些。” 老马笑骂:“没出息!就你命贱!” “原也不值钱的。” 老马轻叹一声:“是啊。都是贱卖,好歹在他这儿不那么贱。” 祝缨做了一件好事心情不错,又遛遛跶跶,状似无意,一路遛跶到了金螺寺。 第76章 顺利 去金螺寺的路线在祝缨的心里画了不知道多少次,她真正踏进这里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的。 快过年了,金螺寺里也难得多了一点供奉的人,比起城中有名的大寺如皇帝登基后就给太后修的报恩寺之类差得太多,比起金螺寺自己平日的冷清却是好了不少。 祝缨也往功德箱里放了一串钱,“哐啷”的脆响,小和尚念一声佛,大和尚就给记一笔账,另一边的老和尚在敲着木鱼。花姐在这寺里挂单,实际上就是租房,是个租客,此时却也出来帮忙了。寺是人家的,账当然不归她管,她就帮忙照顾一下供品、香烛之类。 祝缨放完了钱,花姐就上来递给她一炷香,祝缨也再付了几个钱,认真地拜一拜,把香插到了香炉里。花姐道:“记个名儿吧。” 祝缨低声道:“怎么,你们这儿还给佛祖报账么?” 花姐嗔道:“又淘气了。” 祝缨虽是打趣,还是去跟大和尚记了一笔,记的是于妙妙的名字。花姐听了,不由神伤。祝缨道:“我上回好像来过这里?” 花姐道:“您说是走错了门,还问怎么不是尼庵?是不是改了东家呢。” 祝缨噗哧一笑:“罪过罪过。”又扔了几个钱进功德箱,看在钱的面子上,和尚们稍忍了他一下。他还不算是和尚们见过的最无礼的,不过,他肯捐功德钱,也就算是有心向佛了。 祝缨左右看看,说:“你们今天,好像比上回我来的时候热闹些,多进来了唔……十……一、二、三……十三个人?三伙?” 花姐非常高兴,道:“您怎么知道的?” 祝缨笑笑,又说:“和尚,你很会说话呀。” “不敢,贫僧不爱说话,到京城只为钻研佛法。” “那有什么经书可以借我看一看吗?家母近来喜欢拜菩萨,可惜不大懂,乱拜一气的。我不要太高深的,又不是我念经,家母不大识字,你帮我挑一挑。” “有是有的。”花姐向老和尚投去询问的一瞥。 老和尚放下木鱼,道:“官人要看,老衲那里尽有的。”又要安排小和尚照顾摊子,又要请祝缨去看。祝缨笑道:“不用啦,你们今天忙,老方丈还是正事要紧,叫他陪我就好。” 老和尚有点为难,最终点了一点头:“有劳悟空师侄啦。” 花姐合什,领祝缨去了自己的屋子。 …………—— 一到了自己的屋子,花姐就忙活上了,先让祝缨:“你到床上坐着去,天冷,别坐那光椅子啦。”又张罗着烧水,泡茶,给祝缨拿小点心。 祝缨坐在床沿上一前一后地晃着两只脚,笑着说:“不用忙啦,你过来坐,咱们来说说话。” 花姐道:“说到你嘴干呢!” 祝缨看她这间屋子干净整洁,家具并不多,被褥还算厚,也是新的,还有个小火盆,一应的生活家什倒是都有,也有桌椅、也放几本经书、木鱼、念珠、笔墨之类。又看有灯,有水缸等。 她说:“你现在就住这一间?” 花姐抬手把灯点上,又把门帘放下、门关上,说:“嗯,我就一个人,自个儿住,小些儿才好。别看它小,门一关,窗一扣,舒服呢。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早上还能多睡会儿。这里的和尚,起得还没有我在家时早。你怎么样?” 祝缨道:“放假了,我就出来转转。没跟他们说。” 花姐道:“难为你了。” “这算什么?” “你平日里就够辛苦的了,衙门里的事、家里的事都要你操心,还又添了一个我。” “这算什么?你难道不是我姐姐?” 两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花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包袱来,说:“喏。” “这是什么?” 花姐道:“我闲着没事儿,又不要讲规矩,又不要管家务,还有针线没撂下。你在长身体,我就放大了量给你做了,试试合不合脚。” 祝缨打开一看,是一套鞋袜,还有花姐又给她缝了一条护腰,说:“到的那几天,也有腰酸腿软的,也有头疼肚子疼的,这个你带上,多少护着点儿,能舒服些。” “哎……哎……” 花姐笑着,摸摸祝缨的头,说:“你越来越好啦!” 祝缨问道:“那你呢?有什么打算的?上回我还有差使,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与你细商量。现在得闲,咱们合计合计?你有什么主意哪怕不想说,好歹叫我知道怎么联络你。” 花姐道:“我?怎么也要等到开春,我不比你的,你能跑能跳的,我就差着些。打小虽不是什么大家娘子,也没干过太重的活儿,索性等天气好些再出去活动。再说了,你上回说,那府里那边……发、丧……害!到底日子短,我索性多等几天,叫他们使劲儿忘一忘——只怕他们现在就在忘了。” 祝缨低声道:“你……” 花姐道:“我没那么难过的。三郎啊,你是生下来就与父母在一起的,没经过我这样的事,你不知道,哪怕是父母子女,性情不合又不常相处,情份也没有他们书上说的那么重,那么的“有天性”。 你才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哭过,哭完了想想,前两年要不是巧了遇上你和干娘,我和娘两个只怕也没好结果,从遇到你之后,我的命就是白拣的。再往远了说,那一年那府里遭了难,没有王妈妈她们,我也早该死了,他们发了早就该发的丧,我有什么好计较的? 不如往前看!想想明天吃什么,想想开春了怎么做。” 祝缨问道:“你想好了吗?我觉得依旧在这里并不很好,金螺寺虽比有些寺里干净,一时落脚,到底不是久居之处。” 花姐道:“我也想着了,我看着这寺里,人虽少,小心思也不少的。两个徒弟,谁承庙产呢?谁管账开了花账呢?明天买米的钱从哪里来呢?纵使是僧人,六根清净,也是要吃饭的,自己辟谷,弟子也是要生活的。这出家的地方,竟不比寻常人家省心,什么遁入空门!空门也是门!跨进了门槛儿,就得跟屋里的事儿歪缠,也是挺没意思的。” 祝缨笑道:“你看明白了。” 花姐起来把茶给泡了,往小炭盘边上放了几块干粮慢慢烤着,说:“金螺寺这处房产在京城不算大,也不是很小,日子过不下去时怕不要被抵押出去!论起来,这里已经很省心了,他们师徒虽然拌嘴,但还没有腌臜事儿,别的大一些的……只怕也是与那些朱门里一样呢。害!庙门也是朱红的。” 祝缨道:“那你是要盘下这里做一个真正的清净地呢?还是怎么的?” 花姐正色道:“我也正在想呢,一是我的户籍,二是我的生计。” “我来。” “不能总让你操心的,户籍先用这度牒也行。你既说他们当我死了,过阵儿我就做回尼姑去也没什么。那会儿再找个庵堂挂单。” “咦?” 花姐道:“这庙里虽然香客少,然而周围也有些邻居,也有往这儿许个愿什么的。这几个月据我看来,来烧香的这些人,求子的、求姻缘的有许多,也有为家人求的。到了自己身上,她们好些人是因为病痛。我想试试行医,治妇科,总比她们羞见男郎中,又或者被家人阻拦不得见男郎中强。” 祝缨眼睛一亮,想了一下,又说:“你要受委屈的。并不是你干了世间需要的事儿,世人就会感激你。” 她这话是有来由的,男的行医地位都不会很高,女的行医?跟她们跳大神的差不多的江湖骗子一样的地位。女郎中?有,极少。干这一行的很多也是神婆、稳婆之流兼任的。譬如张仙姑,常年给人跳大神烧符灰拌水一喂。水还是凉水。病人好了是命,不好也是命。 就这样,都还算好的。女人生病,富裕人家还好,略差一点的人家都是靠命扛。 如此情形,女郎中的境况就可以预见了。这世间,对能干出点事业的女人常有一个贬意义“抛头露面”。 虽然在外面干事的女人也不少,什么做小买卖的、三姑六婆都能赚钱,家里人也都补贴,提起来却没多少好话。何况女医平常也赚不到大钱,学习的时候也不容易找到愿意教女徒的师傅。就算学成了,也没男郎中赚得多,人也更想找男郎中。 花姐要当尼姑,行医妇科也得有个接生的活,三姑六婆里就占了一姑一婆。 花姐道:“一辈子那么长,我想试试。你总在帮别人,我看到了人的难处,也想学学你,伸一伸手。此后每一天,都算活得有点说法了。不像锁在深宅大院里,活了死了一个样,叫什么名字一个样,没名字也就那样,顶着一个身份,是不是这个人,也不要紧,倒不像个活人,倒像个……被念了咒行动的怪物。” “我才没那么好心,”祝缨嘀咕着,“我是跟你学的。” 她说:“行!我知道了!” 花姐笑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祝缨道:“难处有二,一是拜师正经师傅略难,二则当大夫哪有不认识药材的?不过我倒有一个门路。医书呢,我给你找点过来!年后我带过来!唔,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也帮你打听去。还有药材,我再琢磨琢磨……” 当仵作的多少粗通一点医理,入门够了!行,正好要去杨仵作家拜年,去找他找点入门的医书之类看看。 花姐笑道:“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已探明了,你往那边走两个巷口,就有一个小生药铺子。他们掌柜的老娘在金螺寺里烧过香,我与她聊过几回,讲了些佛法。老人家年轻时也是个能干人,丈夫病歪歪的,她独个儿支撑,直到儿子成年,把家业交还儿子。她现在说话还是管用的,她允了我,开春去她铺子里识药性学些医理。等粗通了,我就找个尼庵去。” 祝缨笑道:“只怕这里和尚不肯放你。” 金螺寺清贫,有了花姐的房钱,才让这寺里有了比较稳定的一项收,可以保证每天吃两顿素斋,而不是看天吃饭,化着缘就饱点儿,化不着就饿着。 花姐道:“那也没什么。” 祝缨放下一个小包,说:“我如今也有俸禄了,你别省着。” 花姐道:“这……” 祝缨笑望着她,花姐也笑,痛快地收下了:“好。”又拿茶、拿干粮,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天。 花姐道:“别嫌我多事,你在京城做官,也要想一想退路。我常在想,我要是进京之后就谋划退路,也不至于离府的时候要多耽误时间。” 祝缨道:“我也想着了,先不在京里买外,要在外头置点田地。” 花姐是个管家的媳妇,想得又比祝缨仔细,说:“选个安全的地方,反而比田地好不好更要紧。你们一家三口,是外乡人。有官身护着,一切都好说,你官儿做得红火时,只管买好的田地、置好铺子、好房子,万一……既然是退路就买点薄田吧,不招人眼馋,高官权贵不会抢你的。且京兆这片地面上,权贵极多,等闲的好田地轮不到别人。” 祝缨一家子穷鬼,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哪怕半亩的耕地,实在不曾考虑过这些东西,在朱家村,薄地也是好的呢,她家也不曾能开出半亩薄地来不是?仔细回忆抄家抄的那些个房契、地契之类,好像都挺好的。 她又认真向花姐请教这些理家置业的学问,花姐道:“都是些琐碎的东西,并不难。顶好是上手操持些时日,就都懂了。现在只给你说些我能想得起来的。你也不要急,先做好你的官儿,别耽误了正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也不必总过来,别分心,好不好?” 祝缨道:“我头先是有个大案子,被扣在大理寺了,明年案子完了就轻松了。你想,一个皇帝能遇上几个逆案呢?今上这都两起了,差不多了。说起来,龚劼两个日子也快到头了。” 花姐心中感慨,却又不说,只说:“我偶尔也听他们说,你心肠好,放了好些个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祝缨道:“又不费我什么力!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儿,能有多大的权呢?但有一点因缘际会就要拿它去作践人?何必呢?嫌为奴作婢的不够苦是怎的?我瞧那些大户人家的恶奴就想整治一番,遇到辛苦讨生活的,就不想费力与他们为难。” 花姐笑道:“反正是你心好。” “嘿嘿。” 花姐看她一直荡着脚玩,心道:还是个孩子呢。 心里虽然不舍,花姐还是站了起来,拿起包袱说:“天不早了,宵禁别被抓着了,做了官儿被抓着不好。这个别忘了,还有,你是来拿经书的,我给你拿一本放到包袱里。” 都给打点好了,祝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她有许多的话,跟父母不好讲,跟同僚更不能讲,他们都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只有跟花姐能略说个四、五分,她不是很想离开。抱着包袱,祝缨叹了口气,说:“要不,元宵节咱们再碰个面吧。我跟陈大公子说,我要是找着了你,得算我的姐姐了。不过要瞒着沈大人,现在还不能对他们说破。” 花姐道:“对他们也先不要说。我先学点儿医理,你呢,收拾你的田产去,等咱们都准备好了也好有个退路。” “好。” ………… 祝缨从金螺寺出来,又往花姐说的那个生药铺子去看了两眼,生药铺子已经在上板了,一个多嘴的伙计说:“小官人,买药么?那可得快着些,要宵禁啦!” 祝缨道:“今天来不及啦,不是急用的,想配点消食的药。” 伙计笑道:“小官人富贵,过年必是吃得很好的,小铺有极好的山楂丸。” 祝缨道:“我明天来,明天还开不?” 伙计道:“那您要早些,明天祭灶。” 过年,不但要祭灶还要祭祖,别人都很重视,只有祝缨对这个是可有可无的,她口上答应了,抱着包袱回家,没想到家里也在忙活。 张仙姑准备了两大盘子的糖瓜,还有点祭品,自己也在吃糖瓜,看到了祝缨回来,说:“你去哪儿了?拿的什么?” “经书。” 听说是书,祝大和张仙姑两个就没兴趣了。张仙姑就说:“你爹有事跟你商议呢。” 祝缨把包袱放到屋子里,出来说:“什么事儿?” 张仙姑喂了她一块糖瓜,甜,祝缨眼睛笑得弯弯的。祝大咳嗽一声,说:“咱们也得祭祖呢。” 祝缨点头:“唔唔。” 祝大搓搓手,说:“那咱们合计合计,怎么祭啊?” “啊?”祝缨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我问了别人家京里怎么办,又问了老徐。” 张仙姑吃完一块糖瓜,骂道:“你还忘不了他呢?” “别叨叨!”祝大说,“他们都说,你是官儿,得供祖宗牌位,可咱们家这些祖宗,名儿……那个……没传下来。老三啊,你看,怎么办呢?” 祝家哪有什么祖?祝家的情况使得他们家彻底的“礼崩乐坏”,虽然是跳大神的,但是这些祭祀都是相当的潦草。以前祭灶也不过是锅台外面糊个灶王爷的画,磕个头。祖宗就像祝大说的,连个名字都没传下来,牌位自然也是没了,连坟,都只能找到一座。 以往,祝大会往街口烧点纸,自家一个破桌子上摆点鸡脚鸡头之类的,摆完的馒头再从祖宗的桌子上拿回来自己吃。但是祝缨当了官儿了,祝大就觉得需要正式“操办一下”,告诉祖宗,老祝家如今也出息了! 祝缨仔细回忆了一下,她祖父是有正式的名字,据说是曾祖取的,曾祖识字的数量当在一千以上,还能耍得起她们家“祖传”的一些神棍本事,比如给人点穴选坟地、念经超度外加庙会爬个刀杆什么的。 但是她祖父比她爹祝大还笨,压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到祝大的时候,这个名字就被忘了。曾祖的名字就更没有流传下来了。 祝缨含着糖瓜道:“得,那我给他们取个名儿吧。” 祝大瞪眼道:“胡说八道!” 祝缨道:“怎么胡说了?没出息的儿孙过祖宗的日子,有出息的儿孙,祖宗倒要过儿孙的日子!他们现在过我的日子。我现在有不少书,咱们就抽个签儿吧,他们要有灵,我翻哪本书停下来,就在那一页里扔个骰子,停在哪儿就是哪儿了。” 祝大也是神棍本色,说:“行。” 张仙姑也乐了:“不错。” 祝缨道:“要不给外公外婆也起个名儿吧,反正都是要祭的,一块儿祭了。” 祝大道:“他们有自家儿孙。” 祝缨大惊:“怎么着?我还有舅舅兄弟?在哪儿呢?” 张仙姑没好气地说:“你没有!我自己给自己爹娘烧点儿纸,行不行?” 祝缨道:“我去拿书!” 回来一家三口神棍真就听了祝缨的安排,给两头祖宗把名字都给取了。祝大虽然嘀咕一声:“外姓。”还是勉强同意了,他想到了自己现在的传人也就只剩一个闺女了,就不坚决反对了。他说:“那得赶紧找木匠,弄牌位!” 张仙姑挺欣慰,道:“我知道哪家便宜!量大还能打折!” 祝大又要显摆:“拿光板儿的回来就成,叫老三自己写,也好叫祖宗看看,咱们家老三出息了!” 张仙姑道:“好!” 祝缨道:“得,那这样,明天娘去请牌位,多请几个防着写坏了。我还得出去走走,准备些东西。爹,徐道士怎么样了?” “拖着一口气,不好不坏的,也不知道是今夜死还是再活二十年。” 祝缨道:“行吧,你再送他一身新冬衣,给捎点吃的、买点炭。晚上回来祭灶,祭祖,接着办年货,除夕我当值,初一回来过年、拜年。” 祝缨一番安排,父母都无异议,她第二天却真的去那个生药铺子配山楂丸。多嘴伙计见着了她,还说:“小官人真的来了!快请!师傅,我没骗你吧?” 祝缨道:“你可先别表功,我要干净实在的药丸,我得看你这里的材料、家什都干净不干净,后面水好不好,做药的人整洁不整洁。要是好呢,我可买得多呢。” 伙计道:“您能买多少呢?” 祝缨道:“先来二十斤吧。” 豁!大买卖!就是消食吧,过年买个二斤也得了,二十斤?伙计看了她的样子,不像是没钱,也就放心大胆地宰个有钱的小傻子了。一躬身:“您请!” 祝缨把生药铺子前后看了,见着了坐堂的一个混日子的老郎中,又看伙计等人。然后就让他们称二十斤山楂丸出来,半斤一包,包了整整四十包,再拿个大袋子装着,付了钱,提着回家了。 到了家里,把张仙姑买来的空白牌位都写了,并没有写坏,张仙姑道:“哎哟,白花钱多买了几个。”祝缨提笔,将一个空白的上面写了于妙妙的名字,另一个写了于妙妙的儿子朱大郎。张仙姑道:“唉,是呢。” 祝大道:“他们吃别家香烟吗?” 祝缨道:“差不多吧,给他们另开一桌。” 祝大道:“那等会儿到街口给他们再烧点纸。” 张仙姑欲言又止,又想:不写花姐是对的,人总要有点念想。大娘子心疼儿媳妇,不会饿着她的,烧给大娘子也就是烧给她了。 根本不知道祝缨这是因为看到花姐那儿不方便,特意代花姐祭的。 把自家牌位供到了正房的西屋里,又把另两个牌位单供在另一面墙,这间屋子三面墙,一面供菩萨一面供祖宗一面供“亲戚”,从此整日香烟缭绕。 ………… 祝家祭完了祖,又开始忙年。以往祝家刮个家底,买二升米、一点面、几个鸡蛋、一只鸡或者几斤肉,都鱼丰年。 去年好了些,祝缨却又蹲大狱去了,今年张仙姑和祝大乐呵呵地,特意雇了头驴,头身上一左一右两个筐,直着去置办年货。什么鸡鱼肉蛋都买了,羊腿早就煮上了,又买油糖茶酒。张仙姑再抠门儿,也想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年,把往年的晦气都去了。 祝缨又四处遛跶,看看街上的行人,逛一逛被抄家的府邸以及将要抄家的府邸。到了二十八这一天,金良特意带了个小厮过来,说:“当值是一整天,明天一大早你就得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再来送你,这些给大哥大嫂在家吃,明天你的饭食我带了热的来。” 张仙姑忙招呼他又说他辛苦,金良笑道:“大嫂别客气,咱们谁跟谁呀?” 祝缨道:“就是!” 张仙姑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金良大笑:“凭你做到什么官儿,也是个孩子!” 祝缨一翻白眼:“来,压岁钱。” 金良道:“磕头才有,来,磕!” 两人拌嘴,张仙姑抿嘴直乐。 到了二十九这天,大清早张仙姑就起来了,跟祝大两个给祝缨装了一瓦瓮的羊腿羊汤,又给她带饼。金良早早带了小厮来,提了老大两只食盒并两个包袱。 祝缨道:“我这是去当值,就一天一夜!你想我在大理寺守几天?” 金良笑道:“傻了不是?就你傻!除夕当值还乐呵呵的,别人除夕当值可愁苦哩!你多带些吃食,邀他们一道吃,不香么?凑个好人缘儿不好么?做事那么精明,怎么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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