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之后再决定其归处。 分派定了,聚人。大理寺的人最方便,祝缨也有幸被点为其中一队的押队,与禁军一个值夜的校尉鲍校尉一起,领一队人马,并京兆一个班头带几个衙役。再看时,苏匡等人也各有分派。 郑熹看中祝缨,派给她的人就比较重要,也是一位将军,地位不低,与郑侯曾有点渊源,郑熹见了得管人家叫一声“世叔”。 领了命的大理寺官员个个摩拳擦掌,叶大将军却说:“这么分着也忒麻烦了!不如还如去年那样,哦,你们不知道,去年是咱们三家各分几处……” 郑熹低声道:“今年比去年不同,陛下动了真怒,查抄要快、准!”去年是旧案,二十年前的事了,皇帝已经是稳稳地赢了的,再往回去倒后账,他还能宽容一点点。现在是当着他的面,要算计他的身后,火气是不小的。 王云鹤则非常郑重地说:“去了不许骚扰女眷!不许惊动四邻!不许纵火!不许劫掠!”他连说了四个不许,听得下面就要出动的人心中一凛。 郑熹也跟着说:“正是,虽是犯官,未定罪时他们的家眷还要以礼相待!” 王云鹤又说:“你们是要去拿人犯、查证据、赃物的,切不可见财帛而心动,耽误了正事!” 叶大将军不大耐烦了说:“快去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郑熹又问王云鹤还有没有别的话说,王云鹤道:“是大理主持。” 郑熹就下令:“速速办去!”又请王云鹤等人在大理寺的大堂里坐着等消息,叶大将军愈发不耐,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郑熹苦道:“世叔要是累了,我这儿还有铺盖,我这几天都住这儿呢。”叶大将军没好气地说:“我是宿卫的人,能没住的地方吗?!” 王云鹤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说:“朝廷又要有一场风暴啦,不知陛下会点哪些人填这些空缺呢?” 叶大将军不吵吵了,开始沉思。郑熹命人上了宵夜、清茶,三人一边吃一边等,等着抄家拿人的结果。 ……………… 却说,祝缨带着几个大理寺的小吏,也骑着马,与鲍校尉、京兆的一个李班头一起,张仙姑那个“大兄弟”没能跟祝缨一队。祝缨骑马,小吏们只能与禁军士卒一样的小跑着跟随,他们还要背着大理寺的封条等物。 这位将军家祝缨也知道个大概的位置,虽然京城权贵众多,此人也是数得上号的,但是此人的家祝缨是从来没去过的。李班头很熟京城地面,骑马在前面带队,很快就到了门前。 鲍校尉带着点怒气,喝道:“动手!” 他的人手最多,手下禁军承揽着主力的任务。祝缨看他这么生气,还以为他是因为半夜被叫起来不能睡觉所致,劝道:“咱们早些办完,也好收队回去。是不是分两队,把后门也看住?” 鲍校尉看了她一眼,一抬手:“分!去!” 士卒们动了起来。 李班头看祝缨有点眼熟,还没想起来她是谁,不是仍然凑上去小声说:“这位大人……” “嗯?” 李班头更加低声下气:“眼下虽不是定了罪的逆贼抄家,然而……” 一般而言,抄家是个肥差!现在虽不是已经宣判了的抄家之罪,眼看这家也是保不下了,迟早得抄!只是到时候由谁来抄就不一定了,肯定有大理寺,却未必还请禁军帮忙,即使请了,是不鲍校尉也还不一定。 而现在,虽不是抄家也与抄家差不多了,原本也是个趁机揩油的好时节! 然而王云鹤一句话,鲍校尉就不大敢动手了,难怪他有怨气。 大理寺的小吏也趁机上前,道:“不叫他们沾点好处,怕他们坏咱们的事。何况……郑大人费了这些力气办这个案子,总不能叫他老人家也吃凉水。” 他们两个都眼巴巴地看着祝缨,那边鲍校尉也投过来一瞥,祝缨心里骂着上峰郑熹也回望了他一眼。鲍校尉冷着脸跳下马来,大步进门,喝道:“把门给我这住了!一个也不许走脱了!”里面已经响起了叫骂声、哭喊声。 此处府邸不同别处,主人是将军,家仆也有不少有些功夫底子,好险与禁军没打起来。祝缨趁乱的时候大步走到鲍校尉身边,说:“这样可不行啊。” 鲍校尉三十来岁了,年纪是祝缨两倍还多一点点,他不是很瞧得起祝缨,说:“放心,兄弟们知道怎么干!”又吆喝着不许调戏妇女,不许私藏金银。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祝缨都知道,哪怕是贴封条的时候私拿这府里几样东西,也是很难查出来的。即使他们不拿,也会有人塞钱过来打听消息。鲍校尉本身就不是很想管,祝缨即使要管,她的人手不够也无法看住这许多人。 大理寺与京兆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祝缨骂道:“出息!去!把封条贴了!” 大理寺的人还罢了,大理寺主审此案,以后机会还多,京兆的人只能叫一声晦气。 祝缨命大理寺的人跟着上去贴封条。 鲍校尉忍着气,态度极差却不得不干事,心道:这要不是钦定的逆案,我非…… 他还没有腹诽完,里面那位任将军已然出来了。他只披了斗篷就在初冬的寒风中趿着鞋大步走了过来,往众人面前一杵,指着鲍校尉的鼻子就骂:“小畜类,到你爷这儿撒野来了!” 鲍校尉回嘴就骂:“老贼!你已坏事,还敢骂我?” 祝缨看这个任将军,须发半白、体格健壮、声如洪钟,一瞪鲍校尉,鲍校尉第二句就骂得小声了一些。任将军的目光扫到祝缨身上,祝缨也紧张了一下,不由感觉到了一点“目如电”,心里倒是觉得:比郑侯差一些。 渐没那么紧张了。 她上前道:“奉命!” “什么命?郑侯么?” 祝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自己腰间有柄金刀,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能被认出来。 她说:“您与龚逆的誓书陛下已经知道了。请。咱们各自体面一下吧,您的府邸,我们只封、不动,您的家眷暂居家中。请。” 任将军听到“誓书”脸色一变,鲍校尉果然是个“知道该怎么干”的,果断下令:“拿下!别叫他自裁了!” 因与任将军起了这么点冲突,鲍校尉再干活的时候下手就很利索。封库、拿人、连任将军在家的儿孙也拿走。祝缨与他站在一处监督,他也不大理会祝缨。祝缨另有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查抄了一些往来书信、账目之类。账本儿她依旧是看不大懂的,但都抄了来。 直到差不多的时候,祝缨道:“校尉随我来。” “嗯?”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鲍校尉只得怏怏地过去了。祝缨将他带到了正房,慢慢搜一下,打开一个小匣子,里面都是些金银锭,祝缨道:“忙得这么晚了,宵夜也是该吃一些的。皇帝不差饿兵。”拿起一块小金铤用力将上面的一点印记划花,又放回匣中,将匣子一合,递给了鲍校尉。 鲍校尉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东西?” 祝缨没有回答他,只说:“郑大人初掌大理,龚案这么大仔细些总是没错的。这样的人家,什么东西都有印记、能找得着,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金银好,剪了、重铸了,痕迹就没了——只别在账上就行。” 鲍校尉道:“你小子,行啊!”说完又觉失言,道,“莫怪莫怪。” 祝缨道:“我都两天没合眼了,也不耐烦得很。这个案子上头盯得紧,不敢有疏忽。还请您让兄弟们把私藏的拿出来吧,万一哪一样别有来历,拿回去叫人识破了,到时候大家都没趣儿不是?” 鲍校尉指着匣子问道:“那这些?” 祝缨轻笑一声:“库都封了,私房嘛!真要抄了家,他们也拿不走。你拿了金银去,镕了花,谁也找不着。珠玉宝贝就不一样了,别看与金银放在同一间屋子里,内造的、谁孝敬的,万一还是个证物,我是去找问谁那儿找呢,还是不找?纵我不找,旁人就不找了么?” 鲍校尉看着这个青绿小官稚嫩的脸庞,又想起任将军瞥的那一眼金刀,心道:他怕不是真的有些来历? 本来也不是抄家的活,财发不太大,祝缨又带他抄了几个“小金库”,连同大理寺的小吏、京兆的衙差,都拿了点“宵夜钱”,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鲍校尉要管手下,也是很方便的,他将人一聚,命原地跳个五十下,震出了一地的零碎儿来。鲍校尉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命人拿了个大托盘,把东西都收了,又勒令都交出,话里有话地说:“老子什么时候亏待你们了?你们给我丢这样的脸?!都拿出来!” 天还没亮,祝缨这里就收队了。 因派她去查的任将军地位最高、最富,住得也离皇城最近,她与鲍校尉下手又快,回得也早。早朝还没开始,她就向郑熹等人汇报了:“人已拿到,正在阶下。查出书信若干。任府已然贴了封条,女眷们暂居府内,又,安排了看守。或两日或三日,送进米面菜蔬进去,防着饿死人。” 郑熹非常满意,叶大将军也很满意,他已经收到了鲍校尉的暗示:有收获的,不多,但也不少。 王云鹤也比较满意,因为账目都在这里了,祝缨也是个看不懂账的人,如果有问题是一定能看得出来的。 接着,外出的人陆续归来。叶大将军带着自己的人走了,王云鹤也带着自己的人回去点囚犯了,大理寺也忙碌了起来。 …………—— 郑熹要上朝,吩咐了几句:“人犯分开看押,不可令他们串供。一查抄之物俱登记造册,各立档立案,谁拿的、谁立档,尔等且勿散去。”之类,就匆匆往朝上去。 他一走,余下的人立刻瘫在了椅子上,凭谁跑了一夜这么紧张也都累得够呛。祝缨是忙了几天几夜了,也有点顶不住,喝了口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人人又都很开心,这么一桩大案下来,又是功劳了!再者,龚案到此也已经到头了,大案一结,先把牢里那尊神仙送走,省得放在那里恶心人。又有,新抓来的这些个,又是一笔小收入了。 然后按着各人负责自己抓的那一摊子,一直忙到郑熹下朝来,才算勉强理出个头绪来。 祝缨管的是任将军这一家,虽然是头一回干这个事,不过瞥一眼旁人是怎么干的,她也依样画葫芦,又命人去准备吃食。 胡琏揉着肚子道:“小祝真是仔细,我还没吃早饭呢!” 大家都是连夜砸门封家的,熬了一夜到现在都是又累又乏且饿,胡琏道:“哎,叫他们弄些吃的来!”各衙门都有自己的伙食,大理寺也是不例外的,伙食好坏单看各衙门自己收益的本事。大理寺,不穷,只是一般不管官员的早饭,只管午饭,混这儿吃早饭的大部分是囚犯和当值的官员。 众人匆匆吃了早饭,郑熹就来了。 连同裴清、冷云,都很兴奋,冷云藏不住话,笑道:“这下可好了!咱们总算能够翻身了!龚劼本是接的以前的摊子,现在可不一样啦!算咱们另有发现!” 裴清的脸上也现出一丝笑影来:“正是。” 郑熹道:“知道大家都辛苦了,办成此案,我为诸位请功!” 大理寺诸人一齐欢呼,祝缨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她想升职!升职能多拿正经的俸禄,能更快地攒钱买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还能让家里更宽裕些!爹娘的旧衣都给换掉!家里伙食也能好些,再不好一盘肉馅儿做饼,给她包纯肉的,爹娘的饼馅儿里还要掺菜。 她还有些日子没去看望花姐了,花姐带出来的钱虽然没花完,但如果想干点别的,还是需要些钱的,她也想再帮衬一、二。 还有金良家,金大娘子是个热心人,也得表示表示。 又有往来应酬,也不能装死。 郑熹左右看看裴冷二人,道:“那,开始?” 冷云仗着与他还算熟,道:“我看你也累得不得了,犯人也是连夜拿来的,不如先歇一歇,午后再审。这样的逆案,誓书都有了,细枝末节已经都不要紧了。” 郑熹口上说着:“为君分忧怎么可以回避辛劳呢?”心中已经取中了冷云的意思,接着就说,“然而犯人既可恶又狡猾,不做万全准备,他们是会熬刑、抗辩的。各下去准备一下,后半晌就开始问讯。” 准备,就是看材料、查证据,这里面可以偷懒的地方就多了。 所有人都舒了口气。 郑熹道:“办完了案子,给你们放假。” 底下又是一阵欢呼。 冷云还说:“那我也看看案卷去。”裴清也领了一份。祝缨收缴来的任家的那一份他们都没有去动,显是留给了郑熹。 郑熹也不拒绝,三人各分一处。郑熹先不看证据,招了祝缨问话:“如何?” 祝缨便将昨晚的一切合盘托出,郑熹笑骂:“就你机灵!”他可太明白了,比如他爹郑侯出兵,出兵即发一笔大财,除了军需、空饷之类,还有缴获,这些都是些“惯例”与“约定俗成”,也就是祝缨什么都不懂,但是居然做得挺合适。抄家这种事,也是有“约定俗成”的。 郑熹有点满意地说:“他还得孝敬老叶呢。你拿了什么?” “孝敬您?” “呸!” 祝缨笑笑,捏了一小块金子出来,掂了掂,足有五两重:“给他们分了些宵夜钱,我也和光同尘了一下。只是人家有孝敬上司的,我却没有,我只拿了这些。” 郑熹笑着摇头:“我也不要你这么小家子气,你这样很好,没给我丢脸。” 两人聊了一阵儿,郑熹道:“你先眯一会儿,接下来有得忙喽!” 祝缨问道:“晚上能回家么?好几天没回去了,我怕我娘又担心我被谁抓牢里。” 郑熹正色道:“谁能再对你这么无礼?” “那可保不齐呢,还得再拿点换洗衣裳,衣服都皱了,叫他们看了又有得说了。” 郑熹道:“回去报个平安,歇一歇,宫门下钥前回来,这两天要加紧给陛下一个说法,以后再细细审。” 祝缨忙答应了:“哎!” “找甘泽,叫他送你回家。” “哎!” …………—— 祝缨出了宫门,甘泽与陆超都等得着急,问:“怎么样?” 祝缨道:“有门儿,好事儿。不过甘大哥得先送我回家。” 陆超道:“你们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甘泽就弄了辆车,将祝缨送回了祝缨家,祝缨道:“你先别走,我还得回去。” 家里,张仙姑和祝大果然是开始猜疑:“不会又出事儿了吧?” 直到她回来,张仙姑拉着她的手,往她身上拍了好几巴掌:“你还知道回来啊?去哪儿了?” 祝大在一边说:“外头传说抄了好几家,你……” “就是我抄的。” 两人本是百姓之心,畏惧官府,此时怔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我家闺女已经做官了,能抓别人坐牢,不用怕别人抓咱们了!”都笑逐颜开。 张仙姑又让甘泽进屋喝茶、吃点心,祝缨道:“娘,别忙了,我还得回去,案子还没完呢!收拾几件衣裳,天更冷了,铺盖有点薄,得再给我拿条被子。” “哎哎!好好!那……”张仙姑看了甘泽一眼,说,“甘大郎,你先屋里坐,我收拾去。老头子,你陪陪甘大郎!老三啊,来,咱们合计合计,我得给你带点吃的……” 祝缨一边说:“那里吃的是有的,饿不着,要衣裳。”一边随张仙姑去了房里。 张仙姑有些慌张,一张打着包袱一边说:“我算着你的日子,你那事儿快来了,这几天慌得不行,就怕漏出来叫人看出来了。月经带我给你多带两条,你时刻小心换着,还有草纸也给你多带些……你……自己可要机灵点儿啊!” 祝缨笑笑:“放心。” 又拿出那锭金子给她:“呐,家用。娘和爹做两身新棉衣,别穿旧的啦,被子也再弄两条新的、要厚的……” 张仙姑不听她说怎么花钱,只捏着金子问:“哪来的?” 祝缨道:“办差得的,不拿不好。” 张仙姑道:“我给你收着,前两天才讲定的续了租,第二年了,人家不肯再多给折扣,又是一大注钱下去了。这个还得留着过年呢!” “过年又有新的了。” 张仙姑不耐烦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飞快给祝缨把包袱打好,老么大一个,祝缨扛着就像是蚂蚁拖馒头渣。 甘泽看了都吃惊了:“这是要搬家吗?别动,我来搬吧!你这身板儿……” 祝缨上车走了,张仙姑捏着个金锭呆呆地看着。半晌,叹了口气,忽然把金子一攥,站了起来:“老头子!快去买点好檀香,供一供菩萨!” 第73章 骨肉 祝缨回到大理寺必得经过宫门,甘泽没腰牌,就不能给她搬进去了。 陆超道:“我说,你先别自己搬了,东西放这儿我们看着,你去大理寺找几个能进出的人,等会儿七郎的行李送进来,连你的这些都搬进去。哎,我说,你这一大包,怎么看着比七郎的行李还要多了?” 祝缨道:“恐怕得多住几晚不得出来呢,得多带点儿。那你们看着行李,我进去找人。” 正说话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小祝?” 三人看过去,却是与祝缨一同去任府的那个鲍校尉。祝缨对他拱拱手,道:“校尉不该在家轮休的么?” 鲍校尉笑道:“闲不住,白天已经歇一天了,晚间这不就来了么?”又上前低声道,“值夜辛苦,都知道我得了些好处,也得识趣接着值夜,叫他们白日上番不是?你这是?” 祝缨道:“校尉知道的,大理寺且有得忙呢,我们怕是要里头住几天了。” 鲍校尉道:“你独个儿怎么搬得动?”点了几个手下军士,“来,帮小祝大人搬到大理寺去。” 祝缨道:“不太好吧?不得当值守卫吗?” 鲍校尉道:“我这不是派他们巡逻的吗?” 也没有一件一件搜检包袱,只把包袱皮扒了条缝儿,看是铺盖,就放行了。一个军士扛起那个大包袱,一队人列队往里走,祝缨只得跟上去说:“有劳,辛苦。”对鲍校尉拱拱手,也走了。 甘泽与陆超对望一眼,都想:他什么时候跟禁军这么好了? 祝缨在禁军的帮助下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大理寺,进了大理寺就有本衙的人帮她把行李放在值房里了。祝缨向军士道谢,一个军士笑道:“小祝大人客气了,以后有事只管招呼。” 祝缨道:“不敢。眼下事多,闲下来再聊。”这军士她略眼熟,仿佛是昨夜鲍校尉身边的人。 等军士走后,祝缨匆匆将这一大包袱归置好,且不铺被子,都重新叠放到了自己的柜子里,把柜子塞得满满当当的,柜门须得锁上才能不让里面的被子、衣服之类淌出来。收拾好了,去找郑熹。 郑熹道:“都安顿好了?” 祝缨道:“是。家里也都嘱咐过了,正着急呢,现在倒好了。门上陆二哥说,已告诉府里给您送铺盖家什了,让从这里叫个人出去搬取,要不还是我去?” 郑熹道:“你?叫他们拿就是了,你不是干这个事的人。”吩咐了小吏去办,又给了祝缨份卷宗:“我看你有几分明白,这几个人,归你了。” “啊?” 郑熹道:“如今大理寺人人有差使,明晨之前必得有些说法给陛下,要连夜审!三日之内,我要拿到所有人的口供。去!你与王评事一班。” “是。” ………… 审讯,大理寺里也有些个经验,胡琏这样的审完了都得同级签字,更大的案子甚至不能一个人审,有时候要两、三人共审。如今也是很紧急了,郑熹依旧没有慌乱,他排了祝缨和王评事一道,带着两个书吏做笔录,又再几个杂役。 这么一安排,时间就很紧了。 王评事年高,祝缨年轻,一个有精力、一个有经验,且据郑熹观察,王评事没有什么好胜心,也不是看年轻人嫉妒不顺眼必要把年轻人往下扯。这个搭配就很好。 祝缨挟着案卷去找王评事,王评事道:“好,我知道了。”他让祝缨去抢两个平日里做事勤快的书吏:“别叫蜈蚣抢先了!他做蜈蚣,你就要做螃蟹!快!” 祝缨比苏匡敏捷,照着王评事的要求点了那两人:“你们两个,随我来!”书吏们带上笔纸一类,小跑着跟了上来。 这一夜,大理寺处处升堂,祝缨带回来的翻盖都没有用。老前辈王评事一扫之前混日子的模样,对祝缨不能说倾囊相授,也是没有瞒着她:“熬夜最好!把人熬糊涂了,再猛一喝问,就有口松的说了的。再不行,就车轮战,轮流着审,也是很快的。只是咱们这里有些个是犯官,自己就是审案的老手,不大好用。你熬他、他熬你,你醒着,他倒睡了……” 他絮絮说了许多,都是祝缨之前不大明白的,盖因大理寺这里夜审的实在不多,祝缨之前也还没参与提审,大理寺夜审,祝缨这还是头回见。这么大的夜审场面,更是不常见的。 王评事道:“最难啃的骨头还是三位大人那里,都不是省油的灯,咱们拿的算好的啦!我瞧瞧,不错,任将军的孙子。嘿!这样的纨绔子弟,有本事的早捧上去了,没本事的才守着个荫职呢。” 祝缨道:“老王,你懂得多,虽然卷宗在我手上,还是以你为主。到郑大人跟前回话,也是你来说。” 王评事心里舒坦,又不太舍得露脸的机会,又别有计算:“不好不好,小祝你前途好,这样的案子不是经常能遇到的,你该抓住机会才是。我快要休致啦!到时候你在郑大人那里给我美言几句,考评给我好一些、休致后的俸禄给我松一点就好啦。” 祝缨道:“别人美言,何如自己高升一级呢?” 两人推让了一番,王评事道:“甭客气啦,我们都知道你的为人。” 祝缨道:“那我也说句实话,这个案子不小,则我也不必刻意争抢这一次两次的审案。接下来的差使,尽有机会的。这几天我们在外出彩,你们在里面核旧案,都是同僚,该利益均沾才是。” 王评事拍板:“先审!” 他两人虽然互相推让,审起来却是丝毫也不含糊的。祝缨让王评事坐正中,自己偏一点坐,王评事就让祝缨先开口问。 祝缨这里也是先问姓名、核身份,让王评事主审。 底下那位任公子见这两个小官儿吃席一样的推让起来,气儿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狗官,在我面前装起斯文来了。” 王评事慢悠悠地对祝缨道:“小祝,看到了吗?这就是纨绔了。他祖父出身行伍,吃了多少苦、多少次死里逃生才有的地位,子孙却是丝毫不体谅的,只知道挥霍。” “狗东西!你说谁呢?” 王评事看似跟祝缨说话,实则句句戳着这位纨绔的心窝子:“忘了根本,只以享乐为生,并不知家中事务,按他的品级,是不配进我们大理寺受审的,如今说不得,看他祖父面子上,咱们来审一审他……” 直把这公子激得两眼冒火,要跳起来,又被差役压住了。 王评事这才开始审问:“难道你知道你祖父与龚劼的图谋?” 任公子愣住了:“什么?” 王评事慢慢地与这个纨绔磨着,还叫人端了水来:“公子渴了就给他喝,饿了就给他洗脸。哎,要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 这老头子是打定主意跟这个纨绔耗了,他年纪大,虽然好打瞌睡,但又是觉少的年纪,祝缨精力还好,任公子一介纨绔委实熬不住了。吃喝玩乐,他能通宵,被审问时午夜都熬不过,他就撂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评事是不能放过他的,一把年纪,被叛逆的孙子骂狗,这是不可以的!他又给祝缨讲了大理寺一般不动刑,但是有几类人是没关系的。第一就是逆案,这种东西是不受什么刑不上大夫之类的保护的。又给祝缨说:“当然啦,咱们要守礼,叫他疼,又没多大伤……” 这个,祝缨就知道一些了,张班头那儿不是白混的,杨仵作那里也会提到一些,不过她仍旧是虚心的听。想当好一个神棍,就得会“倾听”,好些东西都是主顾自己说出来的。 王评事先小小地给任公子送了二十板子,且告诉差役:“剥了衣服再打。” 挨完了打,也不让他穿衣服,接着问。任公子被羞辱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王评事捋须道:“小祝,这都是小场面。”又要再审。无奈任公子委实太废物,他并不曾参与,最后受刑不过开始攀咬:“我好些日子没见着我弟弟了!说是回了老家!” 王评事笑道:“很好。” 祝缨跟着王评事又学了少东西,只是这位任家弟弟又触动了她的肚肠:这不就是与花姐当年一般么? 此事却又瞒不下来。 天不亮时,就得把审出来的内容告诉郑熹。郑熹道:“果然。”又让接着审。 那边,郑熹带着一夜的成果上早朝,这边,大理寺继续连轴转,祝缨的铺盖是搬了来,夜里竟没能睡。 直到郑熹下朝回来,精神明显好了一些,祝缨等人才得了安排——轮流干活儿。大理寺的人手分作三班,两班人审问,另一班人休息。 “这几天都甭回去了。” 祝缨与王评事审了两轮,王评事先熬不住了:“老了,小祝,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一旁看着。” 郑熹说“三日”,这些人就真的在大理寺里住了三天,官员比犯人还要忙、还要累。到第三日上,不管审出来多少,都汇总了厚厚一大撂的卷宗交给了郑熹。 郑熹道:“很好!结案后,人人有赏!你们都还不能回家,没有我的令,谁也不许出大理寺。”众人累得上眼皮粘着下眼皮,只想现在倒头就睡,答应一声,各回值房休息了。祝缨也想回去睡觉来着,精力再旺盛也架不住连着熬。 郑熹比她熬得还厉害,精神却依旧很好,先叫来两个小吏,道:“你们去打听打听,宗正、鸿胪、礼部之类,有无动静。” 小吏不明白要问什么,也真个去打听了,回来都说:“并无大事。” 郑熹心里一沉,道:“把祝缨叫来。” …………—— 祝缨才把铺盖铺好就被叫了过来,掩口打了个哈欠,揉一揉脸,到了郑熹的面前:“大人,您叫我?” 郑熹道:“你去门口找陆超,让他回去问问,王府那里,怎么还没动静?” “啊?”祝缨并不知道“郑熹与他的舅舅们”演过一出请罪与大义灭亲的戏码。以她对官场、朝堂、皇室的理解,她也领悟不到郑熹话中的意思。 不过,快了。 她摸不着头脑地出去,却知道高阳郡王家跟龚劼逆案有点关系,得遮掩着点儿。她见了陆超,故意从车上取了个空匣子,提在手里让人看到,才让陆超回府,自己提着个空匣子回来了。 路上,有禁军问要不要帮忙,她也说:“不用。” 回到大理寺,见郑熹阴着脸坐在椅子里,也不是打瞌睡,也不是在看供词,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轻手轻脚把匣子放在一边,说:“跟陆超说了。” “这是什么?” “空匣子。您车上的。” 郑熹想了一下才说:“鬼鬼祟祟的。” 祝缨看他的样子不像开心,但也不像骂自己,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说:“那……我回去了。” “去吧。” 祝缨走不两步,郑熹又说:“回来。坐一坐。” 祝缨看着他指着下手的椅子,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心道:难道他舅舅出事了?不太能够吧? 她睏得要死,坐在那里强打精神,过不一会儿就靠着椅子眯着了。郑熹仍旧坐着,也不动,也不说话。 祝缨仿佛只闭了一下眼,猛然惊醒,她站了起来,才觉得脖子都醒了,一条手臂了窝在椅子里窝得麻了。略略活动了一下,又跺了跺脚,她还打了个喷嚏,暗骂郑熹不做人:大冬天的,不给人睡觉,拉到这里挨冻。 她起来拉开了门,就看到一个着绿衫的人影过来,六、七品着绿,身形却不像大理寺任何一个人。走近了,她也不大认识,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是宗正寺的。 来的是宗正寺的一个主簿,他看到了祝缨,拱一拱手,问道:“郑大理在么?” 祝缨道:“在的。” 郑熹也回过神来,问道:“谁?” “下官宗正寺主簿,奉宗正之命来向大理说一件事。” “请进。” 祝缨把人让了进来,就让小吏去奉茶。主簿道:“不敢,说完就走。宗正说,大理寺正忙着,不叫多打扰。只是这一件事思来想去,还是要尽早告诉大理的。” 郑熹道:“什么事?” 主簿道:“高阳王府来报,高阳王的长子,殁了。” 祝缨两耳“嗡”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正常,再看郑熹。郑熹两手扶案,指尖用力得发了白,他哽咽地说:“知道了。” 主簿说了一句“节哀”,也不敢久留,拱一拱手就走了。祝缨跟在后面把他送到廊下,主簿道:“不用送啦,你们忙着呢。唉……大理才要立一大功,却又……” 祝缨低声道:“黄泉路上无老少。” 主簿道:“是呵。” 两人也没别的交情,主簿看也套不出什么话来,拱一拱手,走了。 祝缨想了一下,没回郑熹那屋子,踮着脚回房倒头就睡,很快到了午饭的时候被人叫起,与大家一起吃了个午饭。午饭之后,大理寺再无闲人,一个个又去审案。只是祝缨总有些心不在焉,晚饭前又是往郑熹那里汇报的时候,郑熹却不在。 裴清道:“郑大人家中有些事,明日再回。今晚大家都歇一晚,明天务必打起精神来!” 过不一阵儿,裴清、冷云也都走了,大理寺诸人都在猜是有什么事。苏匡最机敏,问祝缨:“小祝,你一向在郑大人身边,这是有什么事了吗?” 祝缨心道:这是去丧事帮忙了吧? 嘴上却说:“我一向都是在办差,哪里知道大人们的事?”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也都没个要领,大理寺又不让他们出去,有些人就有点牢骚:这是把我们也当犯人防了。 说了一会儿,也都很倦了,各回去休息。 第二天,郑熹眼睛回来时显得有些憔悴,压着诸人把案情细审,又行文,把任将军送走的那个孙子也给缉拿了。同时命账房把那本暗账理出来,再照着那个名单,挨个儿拘过来讯问。直到此时,大理寺才有人知道,原来高阳郡王家也出事了,一时之间人人都不敢再抱怨了,勤勤恳恳地抓人犯、打板子、上刑、熬夜。 郑熹却表现得很平静,行动之间一如往昔,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直到任将军的孙子拿回来时又是一个李代桃僵,郑熹甚至不用别人辨认,自己就见过真人。他毫不客气地戳穿了,狠狠地道:“记下!再去拿了本人来!” 如此又过了几天,天气愈发寒冷了,人犯的口供也拿得差不多了,誓书案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最难缠一个是龚劼,他都撂了,誓书找到了,人犯一个没跑,接下来还能有什么难的呢?连龚案以前的细节,也都容易查证了。 郑熹这才放了众人回家,余下的,不是他们这些小官能决断的了。三法司、丞相等一起议这些逆党的罪,又要报给皇帝。各人又有不同的见解,互相之间还要扯皮。 祝缨说过,凡案子,难的不是破案,而是怎么判。即使是谋反案,首恶没得说,从犯的罪可大可小,判得可轻可重。又有一些为国立过功的,又该怎么办。都有些争执。 这些,祝缨一概关注不到,也打听不到。她现在只想扛着自己的一大包脏衣服,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个觉。 岂料才回到家中,门就被叩响了,祝大去开了门:“大公子?” ………… 祝家说“大公子”习惯上说的就是陈萌,祝大实在想不透这位大公子来自己家有什么事儿。 祝缨扔下包袱,起身迎他。 陈萌道:“叨扰了。” 张仙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为什么闺女才回家还没歇着就来了个陈萌,有点担心地说:“我去烧水泡茶来。” 陈萌忙说:“不必了,就几句话,打听点事儿。” 祝缨一边让他进自己住的屋子,一边说:“我几天没回来,大公子凑合坐吧。要问案子,现在已经递上去了,令尊现在想必已经知晓了。” 陈萌道:“我是为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我近来都在大理不得出来,什么外面的消息也都不知道。” 陈萌道:“唉,姨母打算给冠群发丧,你,要不要来上炷香的?” 祝缨的面皮跳了几下,忽然起身道:“你等一下。”她跑出去打了一桶井水,拿冷水洗了个脸。张仙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热水就烧好了!” 祝缨把头伸进盆里,整张脸上的肌肉都在冷水盆里胡乱动着,要多怪异有多怪异。张仙姑把她的头从水里拔了出来:“你怎么了?” 祝缨拿袖子一抹脸:“没事。” 陈萌也出来了,有点担心地看着她。祝缨道:“不了,我去算什么呢?再叫丧家打出来。” 陈萌道:“害!这都是什么事儿?”他又看一眼这简陋的小院子,心道,这家父母虽然寒碜了点,也不是恶人,祝三更是人才,姨母这可真是…… 他说:“你也别再往什么尼庵、道观里找啦,重过你的日子吧。” 祝缨认真地问:“大公子,我要是把人找到了呢?你们家还认不认?” 陈萌苦笑着一摊手:“姨母那儿是不会认了的。我么……你叫我怎么认?亲娘都说死了的。不过,你若能找得到她,那是你的本事,我尽力不叫姨母知道。” 祝缨道:“我要找着了,她就还是干娘的媳妇儿,我认的姐姐,行不?” 陈萌道:“你……可真是个痴儿。” 祝缨道:“我很累啦,明天还要回去应卯,不留您了。” 陈萌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咱们还是同乡呢。” 祝缨道:“所以才不与你客气,我累了,自要休息,歇够了,有事了,也找你。” 陈萌念及她心情应该不是很好,格外的宽容:“走了。” 他一走,张仙姑和祝大又上来问:“怎么回事?” 祝缨道:“他们不找花姐了,要发丧,当人死了。” 祝大和张仙姑骂了两句,又说:“花姐这命!这命!” 祝缨道:“我累了,得歇一歇。” 以祝缨的想法,她实在是开心得紧,“冯冠群”已经死了,以后再出来一个长相相似的人,那就只能是长相相似。冯、沈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真是太好了!她很想现在就去金螺寺,无奈天色已晚,已是宵禁,明天又得去大理寺。 她想:那就明天下午再告诉花姐这个消息,也可与花姐筹划一下接下来怎么过。花姐很不必继续做和尚,做尼姑也是可以的。女扮男装这个事儿,祝缨是有经验的,有方便也有不方便,于花姐可能装和尚会不方便一点,总把她放在和尚窝里,祝缨不太放心。 这可真是近来难得的好消息!带着这样的想法,祝缨睡得很香甜。 第74章 获利 大理寺诸人都没有当真回家休几天假,第二天,祝缨回到大理的时候,发现在京的同僚们到得很齐。 虽然天气更冷了,身上的衣裳更厚更重了,也架不住她心情高兴,脚步格外的轻快。 王评事老远看到了她,对身边的左评事说:“喏,到底是年轻人,一宿回来就又精神百倍了。我是不行喽,老喽,熬不住喽,就看他们的了。”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左评事看王评事挺惬意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的搭档是苏匡。苏匡也是有精力的年轻人,又比祝缨资历深、经验足,不大用人指点就能干事。只要苏匡稍稍识趣,左评事会比王评事更舒服,躺着就能拿功劳。不幸的是苏匡没那么慷慨,左评事只能卷起袖子跟这么个有精力、有经验、有能力还有野心的年轻同僚去争抢。 真是受了大罪了! 他叹了口气,说:“老王,你运气好。” “咱们的运气都不差,在郑大人手下,这一次么——” 左评事会意,这次大理寺是会有好处的,区别是各人能拿到多少。左评事暗叫一声晦气,说:“你是真的运气好,小祝识趣。那一个。” 王评事道:“你且看他栽跟头。据我看呐……” “一时半会儿坏不了事儿,还得叫这样的人打头阵呢。唉。” 王评事道:“这些日子你还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大人呐,有数。” 这时祝缨已经走到跟前了,王评事也就止住了话头,笑道:“怎么?已经知道好消息了?” “啊?”祝缨回了他一个高兴的傻笑,“嗯,好消息。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王评事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今天开始,抄家!”左评事说。 祝缨惊讶了:“哪来的消息?不是还没判完么?我看他们吵架的阵仗,怎么还得再吵个三两月。不得判了再抄?” 王评事笑道:“那是判。判之前也得清点有多少东西不是?比如贿赂案,就是先拿赃,凭财物多少定罪责轻重。这些人身上,谁没点贪赃的事儿呢?再说了,也不是一骨脑把十几、几十人一气都判了的,得一案一案地下来,先判的可不得先抄了?” 左评事比较喜欢跟祝缨说话:“小祝你才来不久,这是头回经这样的大案。种案子人多复杂,就是封、抄、审、判夹杂着来。首犯不消多言,本案连从犯的份量都是很足的,值得一抄。像龚劼这样的,能查他个两三年再给他十条大罪、三十款小罪。小鱼小虾一开始就流放三千里去了,运气差一点的死在路上,投胎都能过周岁了。” 祝缨对抄家不太感兴趣,与这些禁军、衙役一同抄家实在很烦人。 她说:“哦。那不有账本么?看账定罪不行么?” 王评事道:“两回事,都要过一过的。怎么?你不高兴?那你刚才高兴的什么?” 祝缨展一展袖子,道:“我娘给我做了新冬衣,好看不?” “能看出来个屁!”王评事与她密切共事小半个月,也很不客气了,“外头官衣,能看出来什么?都是青色的!等你能穿上绿,穿上红,哎哟,穿上紫,再问我好不好看吧!哎,这回带人抄家,肯定有你。” 这老家伙压低了声音,搓了搓手指:“悠着点儿啊。” 左评事也深以为然,道:“这是条财路,即使是大理寺,像眼下这样的好事也是不多见的。干得好,够你买座宅子了,也免得再居无定所赁房而住。” 祝缨道:“你们看看我,我能背得动多少?还是带人?我有那个本事平账么?上赶着不是给人送把柄?我还是老实按着章程办吧。” 左评事说:“也不是人人都懂账的,我看你还是有戏的,这个事儿啊,它不在你能不能干,在你贴不贴心。” 祝缨道:“会的不难,难的不会,顶好别算我。” “你这是怎么了?大家伙儿都指望着这个发一注财好过年呢。” “是哦,快过年了嘿!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王评事道:“那是,想来大人们高兴了,是不会亏待我们的。” 这抄家的差事,两根老油条都很看好祝缨,也都暗示祝缨“机灵一点儿”,卖足了人情。说完了这最重要的事儿,他们就开始不咸不淡说些案子里的八卦,谁谁家的败家子可真是坑了爹了,当爹的不知道这儿子私下跟龚劼送了礼……之类的。 在他们的谈话里祝缨没听到高阳郡王家的事儿,估计这事儿从上到下有志一同地忘掉了。她有心问一问,这郡王家的儿子,虽然是贿赂了龚劼,为什么就一定要死了呢?暗账上不止他一个人,别家现在没见出大殡呐!偷拿家里的钱,家里有打断腿的,这个她在乡下、县城都见过不少,失手打死的也有,可那是失手。 高阳郡王这个不一样,为什么?却没有人告诉她。看王、左二人说大理寺的事头头是道,却都是八品小官,人情世故是熟的,这样的大事也是不太熟。祝缨打算有机会请教一下陈萌,这件事儿实在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 她哼哼哈哈地给王、左二人捧个场,直到郑熹从朝上回来。 ………… 郑熹一向稳重,又不是完全的喜怒不形于色,他也会笑会怒会戏谑,只是喜怒都淡淡的,有,但不多,矜持得恰得好处,这喜怒又都有点迷惑性。 这种“淡淡的”凭空增加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疏离感,让下属心中亲近他又不至于敢失了上下等级尊卑。 他一到,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郑熹依然很客气地很跟冷云、裴清致意,冷云道:“都听你的。” 郑熹道:“那好,请大将军来吧。” 果然是要抄家的。 祝缨无所谓,因为郑熹知道她不懂账目,总不能指望着她独自一人去偷一大家子吧?龚案还有余波,又有一些牵连的小案,譬如任将军有罪,查他逆案的时候又查出他先前与某人之间的交易,又或者哪个旧属的违法事。这样的“小案”,叫她这样的小官去练个手应该是不错的。郑熹素来会安排,她祝缨干这些个事儿不是很合适的么?一直以来,郑熹也都是安排她做些实务的。 不想郑熹却依旧点了她,还是跟鲍校尉搭档,祝缨不好当面驳郑熹,一个劲儿地瞪他。郑熹只当没看见,又指派了两个账房跟着去,祝缨才不瞪了。派给祝缨的人也多了一些,都是大理寺的“自己人”。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鲍校尉对祝缨印象不错,笑道:“小祝,又是我!” 祝缨也只好笑道:“那可真是巧了。” 两人合作过一次了,这回并不用京兆的人了,只用大理寺自己的人与禁军中的一部分人,没了王云鹤夹在中间,郑熹和叶大将军办起事儿来就方便多了。 鲍校尉怕是为叶大将军干了不少事儿,祝缨虽然以前没干过,但是核账的是郑熹这边派出来的,也是熟手。郑熹只看了祝缨一眼,并没有多嘱咐什么。祝缨却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看着,与鲍校尉那边的人协调,大理寺与禁军对半分,抄完上缴。 王评事与左评事都对祝缨微笑,仿佛在说:让我们说中了吧? 对此,祝缨也唯有微笑以对。这回禁军他们也带了封条,两个衙门一起上门去。封条也有讲究的,不同的衙门来封,情况也是不同的。这次一起,算是“互相监督”,不拉上京兆是因为这是定案了,不归京兆管了。 也不知道同意这个决定的人是怎么想的,反正郑熹和左大将军硬是把个“互相监督”办成了个“同谋”。 一到地方,就有识趣的士卒请二人:“堂上已经打扫干净了,请二位大人上座,只管看小的们干活就是。” 祝缨对鲍校尉道:“我头回领这差使,想长长见识,您看?” 鲍校尉道:“唔,咱们看一看,给孩儿们分派停当,再回来慢慢地等他们干活。” 两人慢慢走着,此时里面已经清场了,所有的家眷、仆从都关押起来,四周都是自己人,鲍校尉也就与祝缨讲起:“小祝,你看,咱们怎么抄呀?” 祝缨道:“我也不大懂,只想案卷上要能交代得过来,总不能抄出一个清廉如水的逆贼报上去,说抄错了人吧?” 鲍校尉道:“那是当然!你可别当老哥哥是那等贪心不足的啊!” “怎么会?咱们又不是没共过事。不过我年轻,没经过这样的大事,还要请教呢。” 鲍校尉也就说:“当然要给上头交一本账。其实跟打仗一样,三七分账,就算很老实的啦!咱们如今也是这样,上缴七分,剩下的三分咱们两家分。还是你明白,拿些方便花用、不着痕迹的最好。此外,咱们两个也可以……比起那些,咱们就是零头啦,可也不能白忙一场不是?袍泽、同僚都知道你来发财,不说分润多少,好酒好菜不得招待几顿?不招待,那就是不会做人了。难道咱们抄了逆贼的家反而要自己贴钱?” 他絮絮说了一些,又说:“不知道郑大理喜欢些什么?虽然太显眼的东西有些挂碍,其余方便的名贵的东西,也是要为上峰留意一二的。” 鲍校尉说了很多,又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年轻人,脑子灵活,又仔细。不瞒你说,我打小读书不成的,你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你看还有什么要留意的?只管吩咐他们!你的话就是我的话。” 祝缨慢慢道:“也没什么了,我只要能交得上账就好。” 鲍校尉道:“这个不难!自有做账的人!” 祝缨道:“好。那就开始吧。”她也不往堂上坐,鲍校尉以为她年轻人好奇,也就陪着她闲逛,并且告诉她一点抄家的心得:“这与打仗是一样的!”讲着如何封门,如何分割布局,怎么清剿清查之类。 祝缨也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她问道:“这样抄家,有逃走的家眷吗?” 鲍校尉笑了:“那要看谁抄了,一般是逃不掉的。你当那花名册是假的?照着名册一个人头一个人头点过去!这么多年了,多少故事、话本里讲,什么地窖、水缸、床底下……嘿嘿……当咱们不进茶馆听说书呐?” 祝缨嘴角一抽。 鲍校尉撮着牙花子说:“老弟你要是有看中的,又或者郑大理那里有什么合口味的,只要不是犯官家眷,府中什么歌伎舞女尽可以在账上抹一笔的。奴婢么,也是一样的。怎么样?点点去?” 祝缨道:“好。” 家眷、奴婢也都一根绳子捆了,他们也算是“赃物”,有发卖的、有跟着流放的,凡此种种。经过这件事情,祝缨也明白了当年为什么冯家能把孩子换了。 又有府中仆人不是卖断终身、家生子一类,只是雇来的,哭着喊着说冤枉。祝缨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过去,将雇的都给放了,又做主:“每人给些钱当路费,京畿的给五百钱,远州的一贯,都从这家里出。” 鲍校尉心道:这倒是个厚道人,到底是年轻,我就没这般心软了。 账房们则在心里盘算着,这一注也可以开花账,遣散费给出一百贯,就可以列成两百贯。 有些卖断终身的也在哭着,说自己也是雇来的,又或者是被逼的,家生子里,也有父母心疼孩子的,想把孩子托付给雇工,乞求带走。鲍校尉喝道:“你们这些鬼,平日里跟着逆贼偷奸耍滑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糊弄我们!”都不许。因为这些也是“财产”,都放跑了,像什么话? 祝缨叹了口气,说:“罢了,就做一回好事吧。”又把卖断终身的也给放了,同样也发了些路费。 仆人们看到了希望,一个个哭得比什么都惨。 大理寺的小吏本来是不方便插言的,此时忍不住说:“不能再放了,奴婢人口记在户主的户籍上,放了没法交代。您纵放了他们,他们也是逃奴,自有官府捉拿。”又骂这些奴婢丧良心,欺负祝缨心软。 祝缨把人口簿子收好,道:“知道了,别骂啦。老鲍,咱们还是干正事吧。” 鲍校尉道:“正是!” 账房都是做账的老手,祝缨以前是没见过好东西,经过高阳王府的内库也算开了眼了,她不必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只要与内库的东西比一比,大概就能估个高低了。她与鲍校尉各按商量好的分账,祝缨虽不太会算账,却知道自家账房做账必然是向着自己的,回来交账必是己处多而禁军处少。 府内公账上的东西分完了,各房还有些东西,这个就各凭本事来拿了。 鲍校尉还许自己手下的士卒也各拿一些金银小件之类,祝缨这里又与他不同,祝缨允许账房、小吏各拿些没有印记的金银之类,但不许拿那些十分明显的物品。间或往一个有偷藏行为的小吏身边一站,拿一锭金子,说:“来,换你身上那枚宝石戒指。” “换”出了戒指,就往盘子里一扔,说:“入账。”又拍拍这人的肩膀,说:“细水常流。” 鲍校尉轻吸一口凉气,对祝缨比了个拇指。心道:怪不得郑大理那么厉害的人,不派别人,就派个毛都没长齐的过来! 自此祝缨抄家的本领算是神功初成。 …………—— 抄家就比之前封门还要细致些,一个府,连拿人带核账、列单子就花了三天的时间。又因是正经的肥差,总有人盯着,祝缨这几天竟没个机会去找花姐。她也就沉下心来,认真干这项差使。 回来报给郑熹时,郑熹欣慰地道:“很好,我没有看错你。”又问她有何体悟。 祝缨心道:我跳大神的时候且能不偷不抢也不黑心骗人,小骗而已,做了官儿干的可比偷、抢厉害得多了。我知道做官的少有不吃些黑钱的,没想到您老人家吃得这么狠!账房一笔,几百上千贯,再一笔上千银子,再一笔一箱金子,就这么没了。 她说:“当官儿也不容易啊。” 郑熹道:“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祝缨道:“鲍校尉都成我哥了。” 郑熹笑了,说:“促狭。” 接着,郑熹总安排祝缨跟着去抄家,越大的、越富的,越是安排她。盖因祝缨的谨慎是许多老人都不具备的,抄家吃回扣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有账房做账都是好的,有些个大大咧咧的人,干脆把抄家单子抽几张走,这上面的东西就都归他了。至于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担干系的内容,他们竟然不管。这又会成为日后此后被问罪的一项证据。 祝缨不太认识珍宝,这是弱项,但是她明白“不着痕迹”四个字。这就非常的难得了。 郑熹也听了回报,祝缨做事不贪,又放些仆人之类出府,很是能传出好名声。又会与禁军的人相处,后来禁军那里换了个李校尉,祝缨也与他相处愉快。 如是一直抄到了腊月快过年,大理寺审的逆案也快成型了,各衙门要放假了,郑熹终于停了手,道:“来年再办!大家先缓一缓,过个好年。” 大理寺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郑熹抄家自己占了大头,也很大方地给冷、裴二位准备了丰厚的年礼。底下也是人人有份,祝缨也分到了自己的那一份。一齐谢过了郑熹,又有左、王两个小声说:“小祝,干得漂亮!” 唯有苏匡声音挺大,说:“这么些金银,多亏了有小祝啊!” 祝缨道:“那是,我拿刀架大人脖子上给大伙儿勒索来的。” 左评事大笑:“满大理寺,也就你有这个胆子!” 郑熹听罢一笑,并不理会。祝缨也不再解释什么,只拉着王评事问,问京城哪家酒楼办年夜饭好:“今年不想我娘下厨忙了,订几桌,反正放不坏,慢慢吃。”王评事就开始数起好吃的地方来。左评事又说:“据我说,你还是先买个奴婢回家侍奉伯母。” 大理寺的生活气息顿时浓厚了起来。 祝缨得了外快,拿回家里依旧跟张仙姑分账,自己留些,大部分都交给了张仙姑存着。张仙姑道:“哎哟,这当官儿可真是……哎,我听他们说,抄家有油水,可没想到这么多呀。” 祝缨道:“什么油水?这是衙门里郑大人给大家伙儿过年的。各衙门肥瘦不均,咱们衙门好些,是大人有本事。” 张仙姑道:“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哎,这些钱,够咱们买个小房子了不?” 她非常的踌躇,小房子,差不多够了,但是她想弄个离宫里近点儿的,不然闺女天天两条腿跑着去?心疼!尤其是冬天,身上再不方便的时候。那怎么行呢?她又想买个大点的,能养个脚力,这样祝缨可以骑马或者驴去应卯。 祝缨这笔钱在普通人家看来可谓巨资,真要在京城弄套可心的房子却是又不够了。 祝缨道:“先收着。这房子租金都付了一年了,不急。” 张仙姑道:“咋?还能再接着抄?” 祝缨叹道:“抄家也不是什么好事的。” “那是,不过他们都说你心眼儿好,饶了不少人活命哩。” “瞎说,我又不管断案。对了,咱得备点东西,也得请请金大哥、甘大他们,还有同僚,一年到头都帮了不少。” 张仙姑心里一算,得,新房子的厨房没了。然而也高兴,说:“我知道了!哎,这给了钱,还给升官不?” 祝缨道:“得看什么时候了。” 张仙姑道:“不急不急,我不是催,听说你这个已经很快啦!咱也有实惠呢。” ………… 张仙姑的嘴可能是开过光,她正式当神婆的时候总不大灵光,这一回却是很灵的。 在她说完“实惠”之后不久,郑熹就叫祝缨去了郑侯府上。 祝缨也去了,郑熹道:“你准备准备,过两天随我去王府。” 祝缨道:“我?又……” “想什么呢?册世子的典礼,不得去观礼、道贺吗?” 事情是早就定了的,不过通常有个典礼,因为要准备世子的仪仗、服色等等相匹配的东西,正式的这个典礼就在年前。这已算是很不错的效率了,甚至有一点点简陋。 祝缨是不想去高阳王府的,那个地方,她去了一回,扒出人家儿子的破事,这儿子还不明不白死了,她怕迁怒。 祝缨吞吞吐吐地说:“我去了别扫兴,叫人想起来旧事就不好了。” 郑熹道:“叫你去你就去。” 说话间,一个仆人过来说:“侯爷和夫人听说小祝来了,要见一见。” 郑熹道:“来吧。” 祝缨就被带了过去。老侯爷身边站着金良对她挤眉弄眼,老侯爷看着他,对郡主说:“这孩子看着精神吧?” 郡主也笑着说:“嗯,看着就聪明懂事儿,过来我再看看。” 祝缨看了一眼郑熹,郑熹使了个眼色,祝缨这才上前。郡主笑道:“不错不错,是个懂规矩的好孩子。这些日子辛苦你啦!我这个儿子,别的都好,就是干事太拼命,自己拼命呢,还要叫别人陪着一道。” 祝缨道:“我挺喜欢这样的。” 郡主和郑侯都笑了。 郡主很大方了,既然说了她辛苦,就给了不少药材、香料之类,端详一下,又让拿一匣子簪子、佩饰出来,好给她“打扮打扮”。另给张仙姑一套金首饰,一套一共五件,簪环都有,还嵌着珍珠宝石,宝石不大,倒是好看!它还是真的值钱的宝石。 金良小声说了一句:“侯爷。” 郑侯咳嗽一声,先训了个话:“兵行险着,不可持久!以正合,以奇胜!还是要踏实一点才好!” 这老头还伸手弹了祝缨的脑门儿。老头手劲儿极大,给她脑门儿弹出个包来。祝缨脑仁儿嗡嗡的,捂着脑袋瞪眼。老侯爷就给了祝缨一套好弓箭、并刀剑,还让金良带她去挑。 这一家子如此,祝缨还是有点受宠若惊的。天下多的是把下属的辛苦当作理所应当的上峰,郑熹大方已然是难得了,连他的父母都这么慷慨就更少见了。 她对去王府的抵触之心也就小了许多。 到了王府,没有人迁怒她,对她还挺不错的。王府不大看得出来才死了一个大儿子,郑熹照顾是被老太妃搂在怀里一通揉,郡主和郑侯也来观礼,却都由着儿子被老太妃揉来搓去。 好容易老太妃搓完了外孙,对小心立在一边的祝缨说:“这孩子眼熟呢,看着就让人喜欢。” 老太妃就赏了祝缨些缎子之类,王妃也说凑个趣,赏的也是缎子和一套文具。郡王又赏了一条银腰带还有一身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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