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些东西,不过跟府上失窃的东西相差甚远。变卖也没有这么快的,恐怕是累年偷窃的。人、物都在这里了,还有这一本账册,还请写个字据交割一下。” 长史哭笑不得:“还交割,你当是大理寺里呢?” 祝缨正色道:“晚生正是大理寺中的人,自然是照着大理寺的规矩来。倘或一时忘了,习惯了,回去办差的时候也不管不顾,岂不要坏事?不敢养成坏习惯的。” 两下正说着话,外面一声:“殿下回来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 与高阳郡王一同来的还有郑熹,回来便听说有了进展,高阳郡王对郑熹道:“你用人一向很准。”郑熹谦逊地道:“侥幸罢了。不好的也有,不带到舅舅面前丢人罢了。” 高阳郡王一笑。 ……—— 祝缨原本打算着,账本一交跟郑熹也算有了交待了,她也就能回大理寺依旧办她的差事去了。去给龚劼案抄个案卷就能混资历等升迁了,不好吗? 她与长史等人等到高阳郡王与郑熹回来, 祝缨这才又见到了郑熹,郑熹道:“办得不错。” 高阳郡王问了祝缨都查到了什么,祝缨一个字也不多说,把账本交给郑熹,由郑熹转交给了高阳郡王。 高阳郡王听到“账本”两个字眼角一跳,打开扫了一眼,他差点没翻白眼,抖着账本说:“就这么个东西,做这样的账,竟能偷到我的头上来了!” 郑熹道:“总算是拿到贼了。接下来的事儿,舅舅府上必能办得妥的,我也能回去向阿娘交差了,这些天简直不敢见她。” 高阳郡王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敢见她,更不敢见你外婆,就怕她们问起:家里怎么样了?我能怎么说?好好一个家,到了我的手里,弄成这样?” 郑熹道:“好在蠹虫已经挖出来了。我今晚可得回家了,再不回去,阿娘得满城抓我了。” 高阳郡王道:“这件事儿也不必避着你,评事我得接着借来用一用。你也且留一留。” 郑熹道:“是。” 祝缨看向郑熹,郑熹对她点点头。 祝缨心里苦得跟什么似的。 她自打生下来就没个机会管个什么账,她家穷得一望便知,根本用不着记账。认了于妙妙当干娘之后,于家的账也不归她管,不过于妙妙和花姐也略给她说了一点。然而只是一点,后来学的用的跟记账毫不沾边。即便如此,那个账本她也看得懂,因为记得非常浅显,连花姐跟她说过的一些记账的技巧都不大用得上,就是记着某日收了什么、当了多少钱、放出多少贷又收了多少利钱之类的。 可这账上记的东西与王府失窃的内容相差太多了! 以祝缨的猜测,王管事的家里应该没有这样的账,这个人是把黑账放到了外室那里,否则早被王府抄走了,也就用不着让郑熹帮忙,更不用薅了她过来出力。 差的东西去哪里了呢?一个王府管事,他能有几个外室几本账?如果只有这一个,差的谁拿走了? 祝缨本能地想躲。 郑熹却已经身在其中了,高阳郡王心里也清楚,他有些恼,恨恨地道:“瞧瞧!瞧瞧!贼都记上账了!七郎,你只管审!打死了算我的!” 郑熹道:“倒也不必。” 将几本又还人了祝缨,问道:“看出什么来了么?” 祝缨说:“这是个账本儿。” 郑熹骂道:“说人话!” 祝缨苦着脸,道:“我就只看出这个。您知道我,我从生下来家里的钱就一眼看得清,哪用得着账本儿这个东西呢?没弄过也没学过,我是明法科,酷吏那种,跟六艺君子差远了,您答应我的算术师傅还没给我呢。” 郑熹哑然。 高阳郡王道:“你倒是个肯上进的孩子呀。” 祝缨低下头不敢说话,她在心里把线索都串起来,总觉得这事儿背后不简单,恐怕与王府的嫡庶之争承嗣之议有关。她胆大却谨慎,不明王府内情便不想踩进去。再说了,王府大小老婆干她什么事儿?她身家还没王府妾的管事兄弟的外室多,人家还有自己的房子,她明天还得跟中人砍价续租,操的什么富贵闲心? 从曹氏身故的案子之后祝缨就明白了,做官断案,查明真相反而没那么重要。 案子不全在寻赃、拿贼,而在查明事实之后按什么律、怎么判! 断案不看事实不看公道,这案就没法儿管! 郑熹道:“舅舅,不如先核账,核完了再查。” 高阳郡王道:“家门不幸,好在你们也不是外人。” 郑熹道:“既然这样,我们便先回去了。舅舅有事,只管再唤我来。” 高阳郡王也就不再留着他,祝缨跟郑熹出来,郑熹就把她带进了自己车里。 ………… 一上郑熹的车,祝缨更加老实,郑熹看她的样子也被所笑了:“吓着了?平日里不是胆很大么?跟我没大没小的,现在也知道怕了?” 祝缨道:“那不一样!” 郑熹道:“嗯,是有几分机灵劲儿。说吧,看出什么来。” 祝缨愁得要死:“您别拿我寻开心了,再这么下去,我就宁愿回去跳大神了。” 郑熹骂道:“没出息!你就试试又怎样?怎么做了个芝麻官儿,胆子却小了许多?你是查不出来怎地?” 祝缨道:“现学管账是来不及了,哪怕会算,他都推到那死人、逃犯身上,死无对证,也是没法儿的。” 郑熹道:“先查,拿出你的能耐来,叫我看看你的本事。” 祝缨道:“那先说好了,我倒是有办法,能找出东西来,不过,账本我既看不懂也不去懂,你们拿到了,爱怎么着怎么着。神仙打架,别拿我们这些一点儿也不灵的神棍祭旗。” 郑熹气笑了:“总是这样,到如今还与我讲价钱呢?” 祝缨道:“起先,金大哥念叨了我一路,说,别当养不熟的白眼儿狼。我打小江湖上混的,看多了种种,是不大养得熟的。他怪我不肯与我交心,我呢,怪怕与人交心的。今天还一道在别人家殡事上混饭吃,明天就各奔东西,聚散离合经得多了,就淡了。 我才读书,读到一句话,疏不间亲。那是您舅家的事儿,接着您的令我就想,我只管查那面上的东西,怎么用,您随意。” 郑熹听了,竟生出些伤感来,道:“是呵……” 他伸出手来,揉揉祝缨的头,说:“真是个孩子!聪明人就该将这话藏在心里,蠢人又想不出这样的话。你是聪明还是蠢?” 祝缨很担心自己的处境,道:“不是聪明不是蠢,是进了京城之后,与以往全然不同了。” “嗯?” 祝缨道:“以前不用多想的,不管县里府里,我只凭一点小聪明就够横冲直撞无往不利的了。进了京城,才觉得自己个儿心眼儿不够使,京官的米券、四季的衣裳、各处的当铺、我的口音……哪样都是学问,处处绊脚,东拼西凑的学。” 郑熹道:“现在学账是来不及啦,我给你个账房。从今往后,你把心放在肚子里,看好它,我不要你扒出来,你也别轻易交它出去给人。” 祝缨道:“账房不用给我。明儿回去,您给写张条子给我,我找个案卷,拿去京兆找王大人。高利贷的人不是他拿的么?我记得有个失窃的案子的,就说,要查赃物,怀疑是被这些人收了赃的,借出他那里查抄的账本对一下、有赃物也瞧一瞧是不是。您找个账房,两本账一对,只管问那管事差的金银宝贝在哪里!” 郑熹道:“大理寺还有这样的案子?” 祝缨道:“有的,也是旧案,是去年您到大理之前的,您才不知道的。我是复核的时候看到的。” 郑熹道:“好,就这么办。” 祝缨在外面混了几天,终于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觉了。 回到家里,推说有差使累的,张仙姑就连走路都踮着脚,也不来念叨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是普通的布被,屋里没有熏香,宵夜是张仙姑烙的油饼卷点咸菜,竟觉得比什么王府、侯府舒服多了! 她想:人可真是奇怪,以往家里只有破被野菜吃的时候,遇到事儿说走也就走了。如今哪怕是个赁的房子,从八品的官儿,竟有些畏缩了。都不像自己了! 祝缨有些懊悔,开始嫌弃自己。 第二天早上,她又把那股子勇气鼓了起来,想:总躲着岂不是低下头去叫人打?我都这样了,我娘还不得更叫人欺负了?!不行!我得把本事练强!把官儿做大! 又深悔:昨天对郑七说话时真是太软弱了,简直像条冲人亮肚皮的狗! 他娘的! 祝缨有点迁怒,气鼓鼓地出门去大理寺。踏进宫门,她的那股子无名业火就熄了大半,进了大理寺,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左评事看到她,问道:“小祝,昨天怎么没来?什么差使?” 他随口一问,祝缨也就随口一答:“有个旧案呢,说贼赃的事,就叫我跑一趟了。” 左评事道:“你呀,明明在郑大人跟前更出挑,怎么反而退了一步干这些打杂的事儿,倒叫那条蜈蚣抢了先,人家已经巴巴地干出彩的事儿去了!” “蜈蚣?” “蜈蚣。苏蜈蚣,走在世间全是脚,凡路上遇到的没有他不踩的,亏得脚多,竟也能踩得过来。” 祝缨一声轻笑:“你好会说话,都说是蜈蚣了,上赶着挨踩么?我才不呢!” 她翻出了旧档,等郑熹下朝回来请他签了条子,抱着去了京兆府。她在京兆府也勉强算是有点门路了,条子递到了王云鹤面前,王云鹤看了郑熹的字,又看祝缨带的旧档,道:“你可去抄写。” 祝缨的脸有点绿,请示道:“下官惭愧,年轻不懂账目,怕抄错了,能否借账本回去?郑大理这里有条子。” 王云鹤对她观感极佳,道:“可。” 祝缨绿着脸,带着账本回去,还是从郑熹那里弄了三个账房,活活抄了五天。一抄完,祝缨就去把账本还了,王云鹤草草翻了一下道:“我也不是很懂这个,不过粗通。你初入大理,要在那里磨炼几年,免不得要核对账目的。大理查的,可不止是命案、失窃之类呵,还是要懂一些的。” “是。” 王云鹤想了一下,写了几个书名,道:“这些都是算学上的,你买了去,先通读学一些。等会了,再寻个账房请教一二,也就差不离了。不强求样样精通,但也不能一窍不通。遇到那等做假账的案子,你再找个精明的账房为你查账就好。” 祝缨心里堵得慌,王云鹤还是这么的敦厚慈和。她袖了王云鹤的条子,不由自主去书局真的买了几本书,揣了又回去大理复命。 一到大理,又被郑熹叫了去。 祝缨心情不好,郑熹的心情更不好,两个人、两张黑脸,你看我、我看你。郑熹道:“手上旁的事儿先放一放,你先查查这个!” 祝缨一怔:“什么事?” 郑熹切齿道:“龚劼!” “我?” 郑熹阴着脸,说:“猜得没错,账一查就明白了,差了好有万金。招了,是大郎指使的。你猜,去哪儿了?” 祝缨道:“您都说了,龚劼。我,能行吗?” 郑熹冷笑道:“你说呢?” 祝缨看他都阴阳怪气了起来,知道他这是气得狠了,心道:郡王还想交好陈相,这位长子想贿赂龚劼谋个世子之位倒也不是很让人意外呢。 第70章 很好 祝缨从来没考虑过拒绝参与龚劼案。 郑熹早些时候已经让她到龚劼案里打杂沾光了。龚劼案是美差,越查,功劳越大,好些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指着这个升官晋衔呢。这个活儿可比复核那成堆的旧案卷宗前途光明多了。 郑熹确实是在栽培她。 不用郑熹再问,祝缨就说:“只是与失窃的案子相关的么?我能查到什么地步?给我多少线索?” 郑熹的气顺了一些,瞪了她一眼,说:“你还想把龚劼逆案整个儿给查了不成?就这个,查明白了与龚劼的关系有多深。口供、线索、物证,你晚间去府里看,你现在的差使也还兼着,不要退。” 祝缨想了一下,这不跟之前的一样么?白天在大理寺干,宵禁前自己再兼个差。她干得了! 她说:“是。白天还有差使,那我能干事的时间就少了些,您得多给我点时间。还得看线索有多少,线索多就快,线索少您得给宽限几天。” 郑熹笑骂:“就你精明。我是那等不管底下死活的人吗?这里的差事你兼着,不用你干太多,不要惊动别人。” 祝缨懂了,虽然都是龚劼案相关,但是打杂理卷宗跟郡王长子贿赂龚劼是完全不同的。打杂可以明说,查贿赂的事儿绝不能说出去。真正让龚劼完蛋的原因是什么?是与皇帝十分关心的皇位相关,案子拖得久、牵连颇广,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劝皇帝收手。高阳郡王家要是沾了这个,要倒大霉。 查这个案子,既是为了高阳郡王也是为了郑熹自己了。祝缨身在大理,又由郑熹引入,查龚劼也是为了她自己。在有个比较成全的办法之前,不能声张。不能摆在明面上、不能把高阳郡王给扯出来。打杂是遮掩,不用干得多么好,要用打杂当掩护,去查贿赂的事儿。 祝缨道:“明白!” 她在脑子里把整个事情又过了一遍,认为自己不太会被“灭口”。 她道:“那我先把手上的事儿梳理一下,晚间到府上向您禀报。” 郑熹道:“是向我提要求吧?” 祝缨点点头:“那是肯定的呀,这么大的事儿我一个人也弄不来,必得要您拉一把的。这么大的事儿也得跟您禀报一下我预备怎么干,您也好安心。” 郑熹道:“去吧。” 祝缨回去就又拣出几份龚劼案的卷子来,招了个文吏,让他简略抄了其中的几段。苏匡见她从郑熹处出来,又踱过来,伸头往文吏的桌子上一看:“抄这个做什么?小祝,你不干正事啦?” 祝缨道:“这不就是正事么?” 祝缨让抄的是一些书籍的名称,是从龚劼家里查抄出来的东西。苏匡问道:“怎么?上头要?” 祝缨摇头道:“是我自己要的。郑大人说我读书不多,没见过世面。我寻思着龚劼家里书多,抄一份名录出来,我照着找几本来读一读。龚劼人品不好,书却是好的,不是么?” 苏匡急切地道:“你疯啦?!查抄来的赃物的主意你也打?!” 他没压着声音,文吏抬头看了他一眼,左评事等人也被吸引了来。祝缨翻了个白眼:“你想得美!东西都贴封入库了,珍品更是入了宫中内库了,哪个能从宫里带走呢?” 左评事听了这两句话,忍不住摇头,这蜈蚣!小祝也是,竟不会吸取教训,还跟他说话。他说:“吵吵什么呢?等会儿再把裴少卿招了来!又怎么了?” 他还是在给旧案复核收尾,祝缨这个肯干活的又被郑熹抽走了,旁人身上的活就多了,左评事很不开心。 祝缨道:“没事儿,苏兄说打赃物的主意。” 苏匡道:“别胡说!我是怕你……” 祝缨截口道:“啥?” 左评事的不开心散了一点,心道,我是忙昏了头了,小祝能得郑大人喜欢,哪能是个傻子呢?他在苏蜈蚣手里吃不了亏。左评事道:“小苏你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怎么能教小祝干违法的事儿?” 祝缨说:“我也说来,这主意不能打,打了也白打。” 苏匡气结,给祝缨和左评事都记了一笔,预备在郑熹那里关爱一下祝缨。 文吏把头埋得更深,下笔更快,心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祝缨与左评事都没那个心情盯着苏匡再踩一脚,说一句也就算了,两人各忙各的去了,苏匡这回吃了个亏,也哼了一声走了。 祝缨很快就拿到了一份书单。她也想过了,光凭郑熹偶尔想起来的安排,或者像王云鹤那样的好心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一点指点,想学习是不够的。所以她就借机让人抄一份龚劼家的书单。 龚劼现在是个罪人不假,但是他也是个学问人出身,管他收藏的是什么呢?读一读是没有坏处的。能在市面上买的,就先买来读,也不要求学得多么深,至少得粗浅的知道一点儿。买不到的,再跟郑熹借去,想来郑熹应该不会拒绝的。 揣着书单,祝缨又把手上的杂档稍稍干了一点,就差不多到了回家的时候了。 祝缨把东西一收,扬着书单笑嘻嘻地问苏匡:“我去买书了,你要不要查查内库丢没丢东西?” 苏匡气急败坏:“你就是会淘气!” 祝缨对他做了个鬼脸,走了。 ………… 出了宫门,祝缨不蹭郑熹的车,自己走到了郑侯府。 这个时候郑侯府开始热闹起来。 凡这样的大人家里,到这个时候总是热闹的,送礼的、求情的、讨官的……都在门房外聚着、等着,没门路的人靠送礼,不定什么时候能被接见。 祝缨平静地看了一眼大门前聚的人,这些人里,大部分是求见郑侯的。老侯爷虽然已经不大理事了,但是因为急流勇退,在龚劼坏事了的现在,反而更显出郑侯被皇帝看中了。 祝缨径上前求见郑熹,郑府门上的人看她也眼熟,笑道:“七郎才说了呢,快请。” 祝缨也不给他们塞红包,笑着一抱拳:“有劳。” 门上看着的人不免小声交流一下:“这是谁?” “没听着么?大理寺那里求见世子的。” “哦。” 祝缨心道:比起他们,我这官运也不算差了。也不能再强求郑大人对我更好了,我又不是他儿子! 她既无所要求,到了郑熹的书房就更平和了。只是她没料到,郑熹不在书房!还是上回那个给她抱被子的小厮说:“七郎被侯爷叫过去说话了,三郎先在这里等一下。” 祝缨道:“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点闲话,什么天气冷了、最近有点忙之类,祝缨还问小厮读过什么书没有,又扯到了郑熹书房里书很多。 正说着,陆超小跑着过来,说:“三郎,侯爷要见你呢!” “我?”祝缨诧异了,大门口一堆人,见她? 陆超道:“侯爷问七郎,王府出了什么事儿呢。你回话的时候小心一点。” “哦,好。那大人有什么吩咐没有?” “没有。侯爷面前,根本来不及干这个事儿。” 祝缨心道:那这侯爷是挺能干的。 郑侯确实是个能干的人,他这侯爵是自己凭军功挣来的。他不是郑氏的大宗,袭爵的是他同祖的堂兄,郑氏大宗本有一个国公的爵位,但到了他堂兄身上也降成了侯爵了。郑氏一大家子叙齿,郑熹虽然是郑侯的长子,按大家族的叫法,他还是七郎。 郑熹那么大一个儿子,大理寺的正事龚劼案还没结案,最近常往舅家跑,还夜不归宿的。郑侯要是察觉不出来有问题,那就奇怪了。 郑熹在大理寺里威风得紧,回家就被亲爹提到跟前问话:“你舅舅家的事儿,有难处了?” “呃……” “嗯?” 郑熹很坦率道:“舅舅正在头疼,咱们也要头疼了,与龚劼案有些牵涉,舅舅就快要立世子了。” “哦?” 郑熹将最近发生的事儿说了。 郑侯道:“原来是这样。你娘才说,你长大了,能干事了,贼也拿了、赃也拿了,我看你还是不着家,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不过你娘要伤心了,她很喜欢那府里的大郎的。这两天,把霖娘送到她跟前陪她。” “是。” 郑侯道:“你舅舅不告诉我,我也不去找他!你们两个就是这么办事的?与龚劼有关的事儿,就敢拖着?告诉你舅舅,现在要快刀斩乱麻!顶好不要耽搁,不要让事情在别处发出来,到时候任凭他怎么解释,陛下一时也是听不进去的。你更是!你还管着龚劼的案子呢!” 郑熹道:“儿明白的。” “你明白个屁!你要明白了,就不至于拖到现在了!” 郑熹解释道:“起初只当是家贼,纵是那小子偷拿了,也只当他长大了,处处用钱,实没想到他是拿来干这个了!” 郑侯道:“派了谁,你要怎么干?” 郑熹又说了,郑侯就骂高阳郡王:“呸!还说他明白呢,全家上下那么多人,连同属官,都不如你手下的人查得明白。那个孩子,叫来我看一看。” 郑熹不敢说不行,派人去叫了来。 ……—— 祝缨头回见郑侯,心里也没底,还有点担心这人眼太毒,叫破自己是个女孩儿。 等到拜见郑侯,她只看了郑侯一眼,头不由自主地压低。郑侯须发已有了明显的银丝,看起来倒不凶恶,祝缨却觉得压力极大。心里不由冒出在府城时金良说的一句话“手上见过血”。 郑侯的血腥味儿,显然比她浓多了。金良跟着郑侯上战场,以军功摆脱了奴婢的身份而成为军官,手上未尝没有人命,祝缨在他身上就没感受到很大的压力、血味。 郑侯有。 郑侯细细看了她一阵,说:“好小子,见过血。” 祝缨小小吐了一口气,郑侯笑了:“还行。过来我瞧瞧。” 都瞧过了,还过去!祝缨小小腹诽,老实走过去,也抬眼再仔细看郑侯。郑侯笑道:“不错不错!我常说金良傻乎乎的,他说你胆子不小,这回他倒没看走眼。” 郑侯看祝缨还是很喜欢的,他喜欢能干的年轻人,也喜欢长得整洁的孩子。祝缨不够高大健壮,但是够机敏,一眼扫过来也是个肚里有主意但做事稳重的样子。郑侯道:“这孩子很好。” 顺手把一柄金刀给了祝缨:“拿去玩吧。” 祝缨看了郑熹一眼,郑熹点头了,祝缨才谢了郑侯,双手接过。 郑侯道:“好了,你们去吧。” 祝缨跟在郑熹的身后,又从郑侯那里回到了郑熹的书房。 郑熹瞥了一眼祝缨手里的金刀,道:“倒是衬你,佩上吧。” 祝缨道:“忒贵重了,带着它,我得妨着多少偷儿。” 郑熹笑骂一声:“又胡扯。” 祝缨也就将金刀拴在了腰间,说:“不是胡扯,不像我能佩的,走在街上容易叫人记住。” 郑熹看她把金刀佩上了,心道:还是个孩子呢。 口上却说:“事情你都知道了,有什么要问的,有什么要说的,又有什么想要的。都说出来。这事儿宜早不宜迟。要尽快有个说法。” 祝缨也不再管金刀的事儿了,道:“您这儿有什么线索?供词之类?殿下家的事儿,我什么也不知道,本不该打听,可涉及到了王子,还是要知道些的。” 郑熹从抽屉里拖出一叠纸来,道:“先看看。坐。” 祝缨也不客气,坐下来就着书房的灯光飞快地扫完了那叠供词,说:“我先捋一捋整件事儿,您看看有没有说错的,再说我预备怎么办?” “好。” 祝缨道:“起因是为了立长还是立嫡。庶子年长,有了些想法,当时龚劼还得势,于是想走龚劼的路子谋取世子之位。借着生母兄弟管内库的便利,从中偷取财物贿赂龚劼。管事也借着职务之便偷窃,又放贷、包养外室,他存着‘外甥’继承王府之后抬举他的念想,所以才一直死咬着不吐口。不想龚劼事败,巧合之下偷窃事发,外室又露了痕迹。如今是要查一查他们说的有几分实,还有没有旁的与龚劼勾连更深的事,以及……有没有旁的把柄落在龚劼案里。” 郑熹听她说清了,道:“差不多。你预备怎么办?” 祝缨道:“龚劼做了十几年的丞相,查他的案子每天都有进展,还查到了现在,我怕他有后手。” “嗯?” “您查了这么久了,没查到与那位王子的关的证据吧?” 郑熹点了点头,也不藏着掖着,说:“他必还有一本暗账,上面都是这些败家子!”天大的把柄,能让许多人家急得上吊。 官场上常见送礼求官、求升迁,必然有本账。前任大理寺已经抄到了一本,郑熹接手大理寺,也就接了这本账,本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他叹了口气:“你只管查这个东西,查到了我派人核账。”又想,是时候给祝缨找个师傅学算学了。 祝缨道:“我重新读一遍龚案的案卷,仔细研究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让我去龚府看一看?还有,龚案的犯人,我想见谁就能见吗?王府那边儿……” 郑熹道:“只要机密,都可以。” “可能还要点人手,看账的,跑腿的。” “都可以,有难事只管来找我。万一我有事,你可去王府寻郡王。” 祝缨马上说:“给我一夜,明天我就开始办。” “去吧。” 祝缨道:“是。” 祝缨一离开,郑熹就换了衣服又去了高阳王府,又与高阳郡王密议了一番。高阳郡王道:“你爹说得对,是要快。那个孩子,能行么?” 郑熹道:“现在要紧是保密,他就合适了。舅舅也再拿出几个可靠的心腹人,叫他领着。” 高阳郡王道:“要快!要查出那个逆子都干了什么!龚劼已然是困兽了!不要让他狗急跳墙,说出别的来!我不管别人,那个逆子与龚劼的事要查明白了!我才好到陛下面前请罪呀!” 说着,他流下了眼泪:“我如今,只有一个儿子了!我这家……” “舅舅。” 高阳郡王命人领出幼子,对这孩子说:“来,给你兄长行礼。” 郑熹心中一恸,扶起年幼的表弟,说:“舅舅,事情没有到很糟的时候。如今也不过是依礼而行。” “以后,你要多多照顾你的表弟啊!” “是。”郑熹口上答应了,看着这瘦弱的孩子心里也是愁的。如今希望祝缨早点把事情查出来,真能拿到那一本暗账,上面其他的人也就落到了他的手里,至少他能把自己、郑家给摘出来。 ………… 祝缨走出郑侯府,接受了许多注目,坐在那里等着求见郑侯的人数有增无减,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回家的路上,腰间的金刀果然吸引了一些注意,回到家里,张仙姑也发现了,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祝缨摘下金刀给她看,这刀只有五寸来长,金鞘镶嵌着数颗宝石,朱红的穗子顶上是一颗明珠。刀刃如霜雪,吹毛即断。以祝缨这一个月来的库房、当铺经验来看,怎么也值个二、三百金。 张仙姑拿拇指轻抹了一下刀刃,指腹便渗出血珠来,她忙把指头衔在口中说:“好快的刀!” 祝缨将刀收了,说:“到郑大人家回事儿,巧了遇到老侯爷,老人家给的。” 张仙姑乐了:“我说呢,你前阵子忙成那样!” 祝缨道:“案子还没完,且还得忙呢。” “哎哟哎哟,有这样的赏,忙一些是应该的!这个你可得收好吧?咱们家哪有藏东西的地方?还是你带着?也好叫他们看看,你得上司的喜欢,好高看你。” 祝缨道:“这才哪到哪呢?也别出去说。” 刀很锋利,妙的是这个长度刚刚可以带进宫里,再长一点就不行了。她预备配个简单朴素点的刀鞘,方便带着用。 张仙姑道:“我知道!招贼惦记就不好了。来,吃饭吧!” 祝缨吃饭也有点心不在焉的,张仙姑叫了她一声,她才说:“我想案子呢。” 张仙姑道:“哦,那你先吃饭,吃完了慢慢儿想。” 祝缨很快扒完了饭,回房点了灯,看着跳动的火苗把白天看到的供词、证据重新回忆了一遍。 供词可比她跟郑熹总结的更精彩,总之,这长子以为“舅舅”一心向他,不想“舅舅”也有私心,并不是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的。他指使“舅舅”偷一分,“舅舅”就要偷个一分半。因为是内库的管事,就有许多手段可以遮掩。 比如一箱金子,他把底层的都挪走了,垫上砖石木块之类,外面也是看不出来的。高阳王府豪富,等闲也用不着一次要把全部家底都拿出来的事儿。珍宝也是类似的做法。祝缨让内库再凑一份珍宝,好看一看的时候是怎么办的,他糊弄人的时候就是怎么办的。 且府中各房各有各的私房,并不会时刻需要动用库里的东西,很多东西就是放在库里吃灰。 完全可以拆东墙补西墙。 一旦事成,“外甥”袭了爵,再查账的时候就可以说:都偷去送给龚劼了。 再对照着陈萌说的,就更清楚了,如果不是龚劼失势,这事儿说不定还真让他们干成了!因为嫡子年幼且体弱,高阳郡王是犹豫的,也有扶一扶长子的想法。 老太妃也是犹豫的。要是自己的亲孙子样样都好,外孙子在心里的位置就不会那么高了。 二位的心意,府中上下恐怕也有点明白,否则这庶子不至于起这样的念。 龚劼案是郑熹主办的,是个大案,办案的不止郑熹一个人,万一被别人发现了,郑熹、郡王统统说不清了就。 事涉皇位,皇帝是很难冷静的。 以祝缨的学识、经历,是不大能想到这一层的,但是龚劼与她有着颇深的渊源。如果龚劼不坑了冯侍郎,冯侍郎不会死、冯府不会败,花姐也不会流落京外,也就不会与祝缨相识。祝缨一生中的几件大事,是与龚劼有关的。她琢磨过。 现在她要做什么也就很明白了:郑熹不能倒。 她得把那本暗账给查出来! 现在最怕的是什么呢?她还没找到账本,账本就从别处冒出来了,郑熹这一方没来得及处理。 等一下!如果这账本没了,会怎么样呢?不妥,还有龚劼,还有经手的人。 不不不,重头开始!如果这本账出现了,会怎么样? 祝缨站了起来! 她对着空气挥了挥拳头,对自己说:我试一试,我的想法对不对,明天先问问郑大人,他要觉得妥当,便可见我在这朝堂还是能继续走下去的! 这一晚,她破天慌地碾转了好一阵儿才睡着。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地到了大理寺,把龚案相关的案卷又调了出来,郑重看龚劼的供词,揣摩着龚劼的心理。虽然龚劼做丞相的年载跟她的年纪差不多长,且丞相之城府不是一般人能看透的,她多少也摸着了一点端倪。 等郑熹回来,祝缨抢在了苏匡前面去见郑熹。 郑熹道:“怎么?等不及了?” 祝缨笑笑,凑上前去,附耳问道:“大人,提审龚劼,如何?” “你?”郑熹的脸色变得严肃,“你道为什么这案子拖得这么久?一是陛下要查实,看看还有什么人牵涉其中,二是他难缠!我且要吃力,你是比别人聪明些,他却不止聪明,你连官面上的事儿还没全懂呢。” 祝缨道:“我知道自己没吃过猪肉,连猪跑见得都少。不过这件事儿,您先听听我的主意——我也不敢托大,只是随便一说。” 郑熹把身子往后扯了扯,看着祝缨:“说。” 祝缨的脸与他只有三寸的距离,问道:“告诉他,暗账找着了,呈给陛下,陛下没打开,当面烧了。” 郑熹的眼睛与笑容同时张开了,抬手捏了捏祝缨的脸:“很好!” 祝缨站直了身体,将脸从郑熹的手中扯了出来,揉着脸说:“捏什么呢捏。” 郑熹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很对!你是读书的料子呀!史书读得不错,会活学活用了。” “啊?”祝缨不想装成听懂了,史书太多了,郑熹到底说的是哪个啊?下回遇到了,她不知道,岂不误事? “没读过曹操烧信?”郑熹惊讶地通过祝缨的表情发现,祝缨根本不知道这个典故。 郑熹又给她讲了这个故事,然后说:“这是很好的。” 祝缨问道:“那账本,还找吗?” 郑熹道:“等我的消息,找还是要找的。唔,你随我来吧!带你见见龚劼。说起来,他与你还有点渊源呢。” 第71章 行诈 龚劼的大名,大理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知道他难缠。祝缨却只是在见到大理寺的时候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并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打过照面。郑熹一说要带她去,祝缨心跳先快了起来:“我?” 郑熹很肯定地说:“就是你。来吧。”说着,他便起身,又点了两个小吏跟着,一起往狱中去。 祝缨懵了,她提议审龚劼是让郑熹去,她自己可没做过这个想法。 龚劼的事迹在大理寺里是有传闻的,这位十余年的宰相,常能把主审官整得焦头烂额,被说哭算是轻的,又有被套出话来的、被诱引暗示引起别人怀疑坏了前程的。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他又死咬着自己“或有并不俭朴之处,实无不忠之心”,在他的家里搜出了无数的金银珠宝、房契地契,也都是他所说的“不俭朴”。但是二十年前的恩怨又是真的,否则不足以让他下狱,也更不会把冯、沈两家重新召回。 祝缨以自己听闻的一些消息来推断,这里面是得有个不能明说的内情,因为以太常杨六的消息灵通,他也不知道。大理寺同僚们的闲聊里,也没人提。 她又不傻!绝不肯自己跟龚劼有什么深入的接触。有事个高儿的顶着,推上司去扛雷准没错儿!郑熹那么个胸有成竹的样子,肯定能行的! 祝缨的脚钉在了地上,直到郑熹发现她没跟上来,又催了一次:“愣着干什么?” 祝缨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能行么?” 郑熹道:“平日里不是胆子很大的么?” 祝缨道:“这事儿一直都是您干的。我以往没干过,怕干坏了。”他们手里根本就没有一个真的账本,要诈龚劼,是得有点本事的。得让这样一个老奸巨滑的人相信,他没啥底牌也没啥后路了才行。 郑熹轻笑一声:“滚过来。” 祝缨只好滚了过去,与他一同去了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还是老样子,狱丞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人,弯着腰将他们迎了进去。郑熹并不深入,而是示意祝缨进去。祝缨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了个口型:“我?” 郑熹点了点头:“你去告诉他。” 祝缨眼睛瞪得大大的,万万想不到“随我来”的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让她“见见龚劼”也就是字面的意思,并不是“我们同时出现”的意思。 郑熹叹道:“你以为他是好相与的么?你要无意间说出来才行。” 祝缨想了一下才想明白,郑熹与龚劼打过很多的交道,再看郑熹,正等着她动呢。 那这个她能干! 她点了点头,理了理衣服,对狱丞道:“走吧。” 狱丞躬着身,提着钥匙去开了龚劼的牢房门,祝缨随后小心地走进了牢房。 ………… 这是一间条件不错的牢房,大理寺管的都是重犯,或是案情重大、或是案犯地位颇高,只要不是有人刻意针对,住得条件还都不错。龚劼是案情重大又是地位还挺高的一个人,住个单间,现在天冷了,有铺有盖有火盆。 有桌有椅有灯有洗沐的用具,看得祝缨有点忌妒:做了大官就是不一样,我在京兆狱的时候单间都没这个好! 她微低着头,步子略显僵硬,离龚劼几步的地方稍停一下,看了一眼,说:“哦,还活着,那行,走吧。” 看着这个年轻人如此稚嫩的表现,龚劼无声地笑了,过于拙劣了,弄个新人过来以消除他的戒心套他的话?郑熹这是黔驴技穷了么? 狱丞对他躬一躬身,道:“您还好么?” “别跟他多说话,糟老头子坏得很!”祝缨飞快地对狱丞说,“反正他也快完了。” 像是担心龚劼会咬她一样,她又飞快地说:“快走啦!” 龚劼终于给了祝缨一个字音,他说:“哦?” 祝缨又看了一眼,眼睛也瞪得大,用力抿住了唇,又别过头去,问狱丞:“他吃得怎么样?” 狱丞道:“一日三餐,全照章程来,一月一沐。” 祝缨道:“这两天给他吃点好的,再给他拿新衣服,叫他沐浴。” 龚劼的脸色微变。祝缨却不再说话,示意狱丞出去。 两人出去之后,郑熹问道:“如何?” 祝缨道:“我还没说,一会儿请狱丞去说。给他准备沐浴的热水、新衣、好吃的。” 郑熹一听即明,笑骂:“小机灵鬼儿!” 祝缨就对狱丞道:“等会你准备了东西吧,他的事儿快结了,已经搜出证据来了。陛下烧了,朝上大臣感激涕零。对他客气点儿,他就要完了,你也很快就要清闲下来了。” 狱丞心中微喜,一般犯官,有家人、有同乡、有朋友等等关系,还能有所打点。龚劼这个案子,如今已没什么油水可言了反而要操劳,不如清贫且事少地过日子。 不一会儿,狱丞带着两个狱卒,拿着东西进去了,又过了一阵里面传来隐约的声音:“什么?!” 接着声音低了下去,不消片刻,狱丞匆匆走了出来,对郑熹一揖说:“他要纸笔,要写东西,要见大人。” 郑熹与祝缨对望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喜悦。郑熹摆了摆手,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带着两个小吏进去,示意祝缨等在外面。 龚劼已经洗沐一新,端坐在桌前,一席酒菜他一样没动,都摆到了一边,面前已经清出一片空地。看了一眼郑熹,他阴着脸说:“当年看你,就是丞相之材,果然是能干。” 郑熹待他一如案发前那般从容有礼:“过奖了,栋梁之材并不罕见,深山老林里多得是,有机会登堂入室得做栋梁的并不多。我是不敢妄想的。听说您要见我?” “你拿到东西了?” “是。” “看了?” 郑熹微微一笑:“那可不是我能看的,不看最好。陛下想必也是这么想的。知道祸乱的根源,将根源掐灭就好,何必节外生枝呢?”他示意小吏把酒菜重新理好,说,“相识多年,我陪您饮一杯。” 龚劼道:“不必了,拿笔墨来!” 郑熹疑惑地看着他,龚劼冷笑道:“陛下的心也忒大了,就不怕弄错了祸根吗?” “咦?” 龚劼轻声道:“他不查,我也是要写的,你也最好知道一些。否则……陛下春秋已高……” 郑熹听这话不对味儿,轻喝一声:“慎言!”脸上阴晴不定,最终命人拿了笔纸来。 又看了龚劼一言,郑熹拂袖而去,龚劼一声轻笑,抬起微颤的手,他的手越写越稳。郑熹又命依旧送好饭进去,再给里面加一盏灯。这一天,郑熹没了回府,祝缨也没有回家,连带着好几个人都在大理寺里连轴转。 郑熹要求整个大理寺狱不许与外面交通,外面不许有声音传出来,不许打扰了龚劼。 龚劼一气写了半天一夜,第二天一早熬得两眼通红犹不肯停笔。郑熹对祝缨道:“你守在这里,不许旁人过来。”他得上早朝去了! 祝缨已经熬了一夜,此时才觉得有些冷,跺了跺脚,说:“您放心,除非陛下亲自来。” 郑熹道:“那可也说不好。” 郑熹走后不久,里面龚劼就写完了,从里面扬声道:“郑七,进来!” 祝缨心道:他能做丞相是真的有点本事的!这样的账都能记得清楚,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能熬这么长的夜写这么多的字。 她亲自走了进去收了龚劼写的东西,龚劼瘫坐在椅子里,看着她,慢悠悠地说:“年轻人,不用怕我。” 祝缨的眼睛中掩不住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墨迹要晾干,要收好供状就得把它们一页一页地叠起来。收的时候不免要扫上一眼,只一眼,祝缨就吃了一惊:这玩儿不是账本啊!上面的字她看得懂,写的是龚劼这货跟朝中有些人商量着怎么预备着皇帝“有事”的时候拥立新君。 这玩笑可开大了! 祝缨小声说:“郑大人早朝去了,你等他回来亲自跟你说。”抱着这叠纸,片刻不敢离身。只吩咐狱丞给龚劼送去热水洗沐。 ………… 祝缨抱着这叠烫手的供词,等着郑熹回来。二十年前的皇位之争,沈、冯两家遭那样的大难,陈相与岳父家形同割席,二十年后的夺嫡之争,又要填进去多少人?会有多少人像花姐一样受苦,又有多少孩子像王婆子的女儿一样被献祭? 她不敢想。 人生在世,位置越高,就越要懂得害怕。 郑熹下了朝之后也是匆匆安排了大理寺今日的事务:回去待命,等他的令! 接着就又奔到了大理狱来。 祝缨沉着脸把一叠纸递给了郑熹:“恭喜大人,出大事了。” 郑熹见她没有笑影就觉得事情不妙,打开了一看也吸了一口凉气,说了一句:“怪不得。” “那账本儿呢?” 郑熹摇摇头,先看龚劼所写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上面写了一些人名,都有事由。龚劼因为东宫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觉得东宫登基肯定没他好果子吃,总想跟东宫拧着干。郑熹看上面没有自己家、没有舅舅家,自家近亲都还算安全,远一些的亲戚那是难免的,他也不想把这些人的名字抽出来。 可是这样的话,关于高阳郡王家的那本账,就还是没有下落了。 郑熹皱眉道:“这可等不得了。你去告诉舅舅,来不及等账本了,这个事儿不能压。叫他照着他原本想的去干!告诉他,就说,家中的失窃案才查出结果就来请罪了!” 祝缨道:“要不,再诈一下?” “你以为他会再上一次当吗?” 祝缨道:“你把手里的给我两张,我拿去给在押的旁的案犯看,诈他……” 郑熹略一思索便说:“很好!要小心!”又点了两个案犯的名字,说,“他们最有可能知道暗账。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拿着龚劼的供词,又进了大理寺狱,到了龚劼的房间外面,透过门上的栅栏往内一瞧,龚劼已经躺地床上睡着了,桌上杯盘狼藉。郑熹怕他死了,忙命狱卒开门去看,发现他酒足饭饱之后在床上睡得正香。 郑熹也不出去,就在门外搬了张椅子坐着,等着祝缨的消息。 祝缨这辈子头回法官,虽读过些如何审讯问话的章程,实则从未施行过。不过,如果不是对着龚劼,她也就不太紧张了,她手里如今已经有了干货,哪怕审不出东西来也不碍事儿。 她也不浪费时间,择了一间干净的囚室,就说:“把这两个人都给我带过来吧!” 这两个并不是什么官员,在案是因为他们是龚劼家的心腹管家,一个叫龚喜一个赵金。听到锁链的声音,祝缨抹了一把脸,把脸板起来。狱卒将二人押到她的堂下,往下一按,祝缨注意到这两个人样子不如龚劼整洁,关得有点发霉的样子,不过两人抬头一看她,都有那么一点轻蔑。 祝缨板着脸喝道:“你们敢小瞧我?!” 狱卒也跟着喝斥。 龚喜道:“不敢。” 然后所有人就都不说话了,狱卒小声提醒:“祝大人?” 祝缨道:“我想想。哦,报上名来!” 龚喜与赵金都有点看笑话的样子,懒洋洋地仰着头跪着,也不说话。狱卒又喝斥了几声,他们才报了名。他们两个虽然坐牢,却不像龚劼那样被防范得过紧,他们还是能听狱卒在他们那儿闲聊几句的。“祝大人”应该是今年刚考来的新人祝评事,从八品,以往到龚府送礼的人里从八品是连他们都看不上眼的。 狱卒们的口中,这是一个小呆子,干活就埋头苦干,被个同僚苏蜈蚣下了多少回舌头都硬挨了,就是给郑熹拉磨的一头傻驴!现在一看,确实是有一点儿。他们二人在龚劼身边也算见多识广,官儿分好多种,人也是。有些人就是案牍功夫厉害,写起文章一套一套的显得精明干练,真叫他做实事,他就是个二傻子! 读书人里这类人尤其的多。 报完了名,祝缨照着大理寺那审人的流程一步一步问下来,诸如“你们可知罪”之类。 自然是审不出一点东西来的。 连狱卒都不忍看她了,为了大理寺的面子,勉强为她维持审讯的秩序。祝缨装了半天书呆子,终于说了一句:“哦!对了!还有!” 这才亲自拿了龚劼写的两张纸给他们两个看:“你们呢?招不招?” 龚喜与赵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色煞白:“什么?相公他!” 祝缨小心地把这两张纸折好,一板一眼地说:“郑大人在审他,派我来审你们,郑大人说,你们谁说得快一点?”她拿眼睛左右看着这两个人,仿佛不是很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龚喜与赵金便争先恐后地说:“我说!” 祝缨仿佛在回忆什么似的,仰着脸,两人急得不行,便听到祝缨说了一句:“给他俩分开关着,给纸笔,看谁先写完吧。哦,你们那儿,还有一本账,之前没抄到的。放哪儿了?都写出来吧。” 龚劼都招了,他们还死扛着什么?到时候龚劼把他们也给招出来,他们还有个屁用? 两人恨不得押着狱卒去取纸笔! ……………… 郑熹十分有耐心地坐在龚劼的囚室外,一页一页地翻着龚劼的供词,将里面的内容牢牢记住了。里面龚劼还没醒的时候,祝缨回来了。 郑熹没有起身,眯起眼睛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地址拿到了!”指望龚喜和赵金这两个把整本账默下来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们提供了账本所在之处,又提到了一些藏匿的财产所在,剩下的是所谓谋逆案中他们所知的细节,就让他们慢慢写了。 郑熹看了一眼地址,道:“你去府里,求见我父亲,请他老人家主持。”扯下自己的一枚小印,让祝缨带去郑侯府。 祝缨问道:“那王府那里?” 郑熹道:“都听他老人家吩咐。” 祝缨将手上的两页纸交还给了郑熹,转身飞奔而去。她出了宫门,先找到守在外面的陆超,一亮小印,说:“郑大人让我赶紧回府。” 陆超见了小印也不细问,道:“你乘我的马。” 郑熹的车品级颇高,祝缨这个小官不适合坐它节外生枝,车也不如马快。祝缨骑着马到了郑侯府上,拿着郑熹的小印求见到了郑侯。 因天冷,郑侯今天也没有出门,正在家里砸开了府中池塘上的薄冰钓鱼。半天没钓上一鱼,只捞了根枯败的破荷叶子的梗上来,气得大骂:“我的鱼呢?!是谁偷偷捞了我的鱼去吃了?!” 管家在一旁苦哈哈地劝:“现在是冬天……” “放屁!鱼,什么时候都是能钓的!” 正嚷嚷着,祝缨来了。 郑侯也不耍无赖了,鱼竿一扔,起身道:“叫他到书房见我!” 郑侯的书房里,祝缨将小印奉上,说:“龚劼,招了。” “哦?”郑侯身子微微前倾,“查出什么,要做什么!” “本想诈他的暗账,不想诈出个妄图颠覆东宫,拿着他的供词诈他的心腹仆人,又诈出了暗账所在。郑大人让我来,听您的吩咐,请您安排。王府那里,也请您安排。” 郑侯只低头一想,就说:“唐善!” 外面蹿进一个中年魁梧的汉子,气质上与金良有一点相似,留一部大胡子。郑侯道:“点上二十个人,跟这个小祝一起出去,听他的。小祝,你去抄,能抄到什么抄什么!” “是。” 祝缨与唐善一道出门,身后是郑侯的声音:“来人,请夫人。” 祝缨与唐善匆匆打了招呼,唐善去点了人,二十个人整整齐齐。祝缨手握着地址,地方是在城中一处小庙里,暗账放在佛像内。唐善一脚踢开阻拦的僧人,祝缨伸手扶了这和尚一把,上前轻叩其中一尊佛像,一扳,伸手摸了进去。这佛像是中空的,内中有金银宝贝之类做成的五脏六腑,暗账就藏在其中,贴着内壁放着。 拿出暗账来,和尚的脸上一片灰败。祝缨又伸手往另一处佛像里摸出一只匣子来,打开了一看,正是一份誓书。祝缨心道:得,都写下来画了押,是防着有人告密,现在好了,一锅端了。 唐善低喝一声:“都捆了!” 祝缨将账本翻了一翻,很好,她只能看懂一点,看来是账本了。找到了高阳郡王长子那一笔,翻了一下,记住了自己能看得懂的其他部分,将账本一揣,道:“今天动静太大瞒不住了,唐大哥先回府里,我得带着这个去大理寺,否则东西不在大理寺的人手上,没法儿回复。” 唐善道:“好。” “请再给我几个人,我怕路上出意外,需得有人与我同行。” 唐善道:“好。” 两人于是分开,祝缨平安到了宫门外,急急回到大理寺将账本、誓书交给了郑熹。郑熹道:“很好!” 祝缨便不说话,等他接下来的吩咐,郑熹却也沉默了下来,先认真地看了看誓书,又慢慢地看着账本。时间慢慢地流逝,郑熹也不是个干经营买卖的人,账本他也是能看明白些粗浅的,不过这些足够了。他舒了一口气。那一边,狱卒也拿了龚喜、赵金二人的供词过来,祝缨接了,也递给郑熹。郑熹随手翻了一翻,发现并无太大收获,顺手递给了祝缨,祝缨也看了看,又理好放好。 又过了好一阵儿,牢房里愈发昏暗了, 郑熹才说:“差不多了。你在这里等我。”将龚劼的手书与暗账拿着,亲自去见皇帝。 …………—— 郑熹熬了这一天一夜,肉眼可见的疲惫,到了殿外依旧打起了精神,准备以最好的姿态面见他的皇帝舅舅。而他的亲舅舅正在跟皇帝舅舅一把鼻涕一把泪,咬牙切齿地控诉龚劼:“他怎么敢?怎么能这么大的胆子?!见到这样的人,不说劝阻,反倒兴风作浪、离间人骨肉!” 皇帝道:“他是有瘾吗?!专好干预人家事!” 郑熹掐好了点儿过来的,当地一跪,将两样东西奉上:“陛下!” “说!” 郑熹道:“因高阳王府失窃,臣略查了一查,不幸查到了一些东西。” “知道了。” “陛下,臣顺藤摸瓜摸着了些旁的东西。兹事体大,臣不敢怠慢,为防走漏风声,又暗中核实一下。郡王并不知道。”他请皇帝先看龚劼供状、誓书,再看那本暗账。 皇帝看着供状、誓书已怒不可遏,再看暗账反而不那么严重了。看了一眼高阳郡王道:“你起来吧。唉,都是做父亲的……” 高阳郡王并不起来,跪地请求:“那个逆子是不能留了,必为祸端!可是舔犊之情,臣乞陛下开恩,给那逆子一个全尸吧!” 皇帝摆摆手:“这是你的家事。” 高阳郡王老泪纵横,又趁机请为幼子请册为世子:“以安老母之心。” 皇帝道:“很好。”又说郑熹是“好孩子”、“辛苦了”之类。郑熹伏在地上哽咽:“臣五内俱焚,不知如何向母亲诉说。” 皇帝想起这位“孪生”的姐妹,心头微微松动,道:“有什么好为难的?我们经过见过的多了,你还年轻。办好这件事,给你几天假多陪陪她。” “是。臣这便回去将案子办完。” 皇帝道:“去吧。要什么人、问什么事,只管去做,就说,是我准了的!”又对高阳郡王道,“你也去料理家务吧,我的家务也该料理啦。” 高阳郡王此时才爬起来,跪得久了,险些再次摔倒。郑熹伸伸手臂,又缩了回去,很克制地看着舅舅。高阳郡王站了起来,对皇帝拱手为谢,仿佛老了好几岁。皇帝十分感慨,道:“你我多年君臣,竟都遇到了这样的事。” 当场命舍人拟诏,册郡王幼子为世子,命人准备册、印、仪仗之类。高阳郡王再次谢恩。 高阳郡王先走,郑熹又留下来,向皇帝汇报了自己预备如何查证之类,又说自己年轻,如今这事又涉及到另几位大臣,还请皇帝再指派年高德劭的大臣和宗室来同办。 皇帝道:“他们?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与他同朝这么些年也没察觉。你来!” “是。” 郑熹心道:这算是过了关了。 第72章 动手 此时天色已晚,郑熹却不敢耽搁。看皇帝这个样子,他要是敢说一句“明天早上起来再去办”,估计这位舅舅当场就能亲自下手抽他。 他接了皇帝的任务,也就像祝缨跟他说话那样讨人手、要条件:“陛下,只凭大理寺的人手,审讯或许够的,拿人就不太够了。不如还像先前那样,调禁军一部、京兆府协同?” 龚案开始的时候,也是这么办的。这样的大案,先封了主犯家拿人是最基本的起手式。接下来粗粗审讯之后,紧接着的就是抄家。一家两家、三家五家的还行,再多一点大理寺就忙不过来了。到时候隐匿财物还在其次,万一自裁了、将家人送走、销毁证据就会给将来审案带来不小的麻烦。 一开始的时候要快、要抢时间,趁他们没注意的时候直扑过去。 顶好是京兆、禁军连同大理寺的人,先把人手凑齐再同时行动,先把要犯、重要证据拿了来,然而再细细地办。这是国事,就不太适合再用郑侯府的私卫以及高阳王府的护卫了。 皇帝听他的布置也比较妥当,说:“准了!由你主办。” 郑熹便请一纸手书,皇帝也写了个条子给他。边写边骂:“龚案早就交到你手上了,不过循着线索办案,还要啰嗦!” 郑熹道:“他们是国家重臣,守卫京畿、禁中,怎么能因为我办一个案子就白能调动他们了?此风不可开。” 皇帝又骂了他两句不够果断之类的话,却把条子写得很认真。郑熹捧了条子退了出去。 虽然是钦定的主办,郑熹还是很谨慎的,并不咄咄逼人,更不轻狂傲慢。他回到大理寺,先派人去把王云鹤与禁军今夜当值的大将军请来,与他们先碰个头。叶大将军值宿宫中,王云鹤则要到得慢一点。 等他二人的功夫,郑熹问祝缨:“封门、抄家,会吗?” 祝缨道:“听过一点,没干过。” 郑熹道:“知道怎么干吗?” 祝缨道:“先封门,不管别人,中路直入,先拿要犯。再封他的书房、账房,搜卧室和书房,拿证据。派人看守府门,许进不许出。等候处置。” 郑熹道:“还要把男丁女眷分两处看管,不许人骚扰。不许他们与外面交通消息。” 祝缨跟郑熹学了学抄家要领,叶大将军和王云鹤也到了。 时已深夜,王云鹤是从被窝里被揪出来的,把个老头折腾得够呛。郑熹将皇帝的手书拿给他们看,两人都吃了一惊:“还有这等事?”继而很快发怒,叶大将军骂:“逆子贼臣!陛下待他们不薄,他们居然妄图动摇国本!”王云鹤也冷着脸说:“如此无君无父!” 两人骂了几句,由叶大将军对郑熹说:“龚案原就由你主理,如今又是你查出来的,当然还是你来主持。你只管说,要怎么办!” 王云鹤道:“京兆诸官、吏、各处差役尽可调用。” 郑熹忙说:“不敢。” 叶大将军道:“都这个时辰了,再不动手,难道要明天等他们上朝了在陛下面前挨个儿逮人么?!” 郑熹道:“既如此,还请抽些人手给我。他们的誓书我拿到了,在这里,大的一共四家,小的十家。这几个因先前龚劼案已然被流放了,如今一共还剩下七家,今夜就办他们。” 其中官职高些的,郑熹就知道他们的住处,官职低微一点的,王云鹤竟是心中有数,点了其中几个人的名字,说:“这些我知道,就在某坊。”叶大将军又问要多少人。 很快议定,十家,分十队,三家各出人手,王云鹤点京兆熟悉路径的差役往各处领路,禁军人多是抄家封门的主力。大理寺要派人押队,因为大理寺的官员更知道要抓什么人、抄什么证据。抓到人之后,官员一类押大理寺狱,其他的有关连的人犯放京兆狱,女眷、奴婢等先关在家里,等审判
相关推荐:
奶爸搬运工
斗罗百战剑神
如何在移民飞船上吃到菠萝包
史前小地主
大人大人
完美蜕变:冷面伪天使
战锤:你们别叫我万机之神
男人不坏,男人不爱
千岁爷你有喜了
蜘蛛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