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个,郑熹若想挑人的毛病,就是祝缨来了也得小心应付着。郑熹之外还有一个祝炼在看着,朝上吵了两天,他就跳了出来:“老师之心天地可鉴,陛下奈何折辱大臣?” 皇帝也懵了:“何出此言?” 说到这个,祝炼就来精神了,从祝缨离开京城起,好几年了,外面好多骂祝缨的,他都还没报负呢!现在一个一个扳着指头数:“陛下让这样的人做天使,老师还迎接他,是陛下有意让疆臣难堪吗?” 一闹二闹,陈萌就出来收场了:“要不,派王允直,那个,犬子虽然也去过,不过他才外任,不宜调回。” 这个时候就有人出来接话了,姜植出来了:“陈相公的长公子任期将满。” 很好,人凑齐了。 王允直的出身说出来,是再没有人反对的,他是王叔亮的侄子,王云鹤长子之子。才死了亲娘,丁忧期满该起复了,原就不愁补官的,现在不过是个顺水人情,更能堵住冼敬的嘴。 皇帝见状,便即同意,以陈萌之子陈放为正使、王允直为副使,令出京册寺祝缨去。 陈放还在外任,召回、授职又耗费了一些时日,直到天气已经暖和了,他们一行人才与祝炼、路丹青等相偕上路。 双方就行路的方式产生了分歧,祝炼希望走陆路,这样快一点,陈放希望走水路,因为稳。 陈放好奇地问道:“也是囊中之物,你这么着急做甚?” “想我的庄稼了,也不知道宿麦收成怎么样,春耕她们有没有安排好。”祝炼新得的是博州刺史的官职,这个“博州”是新附之地,种宿麦只有两年光景,头一年效果还不太好、面积也不太广,第二年他没赶上收获,也是揪心。 陈放微微叹了口气:“放心吧,有你这样的亲民官,安南会很好。” 王允直也说:“水路也会晕船,并不比陆路好上多少。乘马不惯,再换水路也来得及。” 一行人这一路走得并不快,又因启程晚了,路上撞上了一段雨季,又多耽搁了小半个月。到得梧州,天气已经很热了,再过一阵儿就能秋收了。 祝炼与路丹青一路都在担心,怕到了梧州之后祝缨已经去了西州,与使者碰不上面,又要多管待使者一些时间,怕夜长梦多。 不想祝缨正在梧州,这让二人大为惊讶,因为按照计划,祝缨这会儿应该家都搬过去了的。直到花姐将路丹青叫到一边,告知——路果死了,郎锟铻的母亲也病逝了,外五县能说得上话的老一辈儿至此全死完了。 这个时候,祝缨是该出现在梧州的。 第499章 喂招 花姐一直密切注意着路丹青的神情,路丹青没有大哭大闹,这让花姐有些担心。以花姐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越是悲伤反而越是哭不出来,如果之后有哪一刻能够发泄出来反而好了,如果一直憋着,然后郁积于心,可就坏了。这种坏不一定是身体上的,还有可能是精神上的,“人垮了”。 不想路丹青怔怔了片刻,才说:“阿爸对我并不好。” 花姐示意小学徒帮忙,把路丹青手边的茶水撤走,免得她失神间打翻了。小学徒才走近,路丹青又说了一句:“但也不算坏。” 小学徒原地站了一下,看了一眼花姐,轻手轻脚把茶具撤走了。 “不好不坏的,才是人生吧?”路丹青说,“就那么大的本事了。” 她絮絮地说着,路果作为一个头人,既不比别的头人好也不比别的头人差,眼光虽然不怎么样,胜在身段在关键时刻奇迹般地柔软,到底搭上了梧州的顺风车,寨子里、家里的人也跟着上了道儿。看着许多小孩子已经不知道了的“索宁”家,全家都得谢谢路果有眼色。 作为一个父亲,路果难说称职不称职,路丹青作为一个女儿,路果似乎从未考虑过她的“前程”,倒想给她找个婆家。同样也是胜在“听劝”,听了外甥女苏鸣鸾的建议,放了路丹青一条生路。然而,自从回到梧州之后,他又要占一点女儿打下的江山的便宜,路丹青背后未必没有咬牙切齿的时候。 可是这一切,都随着他的死而结束了。 花姐安静地听着,纵使外面鼓号齐鸣地迎接钦使,她的身遭依然能令人安心安静。她也不催问,只安静地陪着路丹青。 路丹青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泪:“我有点儿难过,又没那么难过。” 即使对花姐这样一位温柔的长辈,能够吐露的心声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更多的寄居于内心深处的阴暗心思,路丹青不愿意让花姐知道。她催促道:“钦使来了,大家都在外面,您也快去吧。” 花姐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小祝、你表姐她们都托付我陪你。” “怎么不是大事呢?” 花姐摇了摇头:“你先在这边府里住下,既然钦使来了,少不得盘桓些许时日,你正好想想接下来想干什么。你阿爸过世得早,实在等不得,已然出殡了。你家里还算安静,你大哥已领了信印。你要不介意呢,我就给你安排车马人手,先回去祭拜一下。要是有什么旁的想法,也只管说。” 路丹青低头想了一下,没说话。 花姐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招呼人打水来给她洗脸,让拿饭食来陪她吃了一餐。路丹青拨完最后一口米饭,已经恢复了平静:“姥闲下来了么?我有些京城的事须得向她老人家禀报。” “你……” “不碍的,人没死在面前,还不太觉得。接下来我许还要回去一趟,得先把公事交待了。” 花姐于是派人去前面问,得知钦使已然去客馆安置,而接风的晚宴还没开始,路丹青忙说:“我去!” 她到书房时,祝炼等人都在,人人脸上都带着点喜色,其中也包括了她的兄弟们。就在刚才,陈放、王允直到了府里,态度十分的友好,先是祝缨等人向钦使问好,并问皇帝安。接着,陈放就不端着了,老老实实执了子侄之礼。 “叔父”是不叫了的,于是叫一声:“姑姑。” 这是一声极新鲜的称呼,听得人一愣一愣的,陈放狡猾的一笑:“您都娶了我的姑母,自然也是我的姑母,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又要拜张仙姑等人,但是被王允直阻拦了:“初来乍到,咱们是宣谕的,何妨等办完公事再叙私谊?” 他虽然是副使,但说得也有道理。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要宣的谕有点多,包括了自祝缨起,所有的安南官员的任命——新死的路果的继任的事儿还没申报,除外——以及他们的妻、母等相关人员的诰命。 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念完了得念到半夜去。 祝缨便让赵苏陪同他们去客馆先安顿,明天抽出一整天的时间把这个事儿给办了,王允直这才同意了。 剩下的人就到了书房,略讨论一下接下来的事儿,得连夜装饰山城。 苏鸣鸾对祝炼道:“你来信说这位王公子‘讲究’,竟是这么个讲究法儿。” 祝炼双手一摊:“驿路上的泥溅到他的身上,都比溅到别人身上的老实规整。但是有一个毛病,好讲究,爱享受,虽不至于穷奢极欲,但放到咱们这儿,也可骇人了。” 比起京城的享乐,梧州最奢侈的头人也只能称得上“土鳖”,只有在折磨人上比朝廷粗犷野蛮,其他多有不及。 郎锟铻道:“他不是王相公的孙子吗?” “王相公也是相公,”祝缨说,“节俭与节俭也不一样。” 祝炼一路跟着他们过来,已然十分清楚了,这个王允直是没有坏心,也不骄纵。但是一路驿馆的待遇,是一点格子也不能给他错了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永远衣饰整洁,所有的爱好都是雅致的,对什么爱好又都是浅尝辄止的。再喜欢的饮食,永远不会吃净到盘底。如果说他是郑熹的孙子,倒还说得过去,说他是王云鹤的孙子,总觉得哪里差了一点味道。 人没到,小报告已经打到了祝缨的案头了。 路丹青悄悄地进来,在末尾坐下了,祝缨仍然看了过去,苏鸣鸾等人也投去了关切的目光。她大哥也叫了一声:“小妹。” 路丹青点了点头,坐在一边,听他们安排,赵苏、祝炼就负责接待这两个使者,这是很重视了。装饰之类由项家叔侄负责,祝缨会在宣敕之后邀请陈、王二人去“游猎”。林风去做出行的准备。等等,都比较简单。 末了,祝缨再说一句:“到最后一步了,都打起精神来,把事情做圆满。”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辞出,只留路丹青。路丹青起身,叫了一声:“姥……” 祝缨道:“回来就好。大姐同你讲了吗?” “是,我想回去看一看,搬些东西去西州,我……” “行,那咱们一块儿搬家。” 路丹青稳了稳神儿,开始汇报京城之行,祝缨都听了,道:“很好,明天也有你的事,领完敕书,我安排人护送你回去。” 路丹青答应一声,见祝缨没再分派她别的事情,她也无心再多言,当即辞出。她住在府内,与苏鸣鸾母女的住处相近,走不几步就遇到苏鸣鸾站在那里等她。一对差了十来岁的表姐妹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丹青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小妹呢?” “她?现在正在西州,与巫仁一道督造工程,”苏鸣鸾说,“你呢?” 其实也没什么,小时候是有一股子的不服气的,也是看着表姐苏鸣鸾,怎么人家就能当头人呢?这些年这个不服气还在,却又不只盯着那个寨子了。路丹青笑笑:“我想跟着姥去西州。” 苏鸣鸾道:“也好,呆在家里与你大哥磨牙也是没意思。” “哎……” ………… 路丹青没有参加晚宴,晚宴却依旧热闹,苏鸣鸾也没什么忌讳,路丹青的大哥也意思意思地避开了。 陈放心情不错,这一趟差使什么都安排好了,他一点也不着急。之前听弟弟陈枚说过梧州,早就想来看一看了,在群山之中经营出这么一片秘密的基业,陈放心中很是佩服。再看这饮宴,上下和乐,也让他有些感慨:“这可是上下同心呀!” 梧州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让他觉得舒服,不像在京城,规矩是有的,人味儿却淡了许多。死去的祖父曾经告诉过他,凡事过犹不及,没规矩不行,太讲规矩了人就死了。 王允直在一旁说:“是呀,戮力同心苦也甜。” 祝炼摸了摸鼻子,今天的宴会海味很少,但山珍是真的不缺,好些运到京城要价值千金的食材都被端上了桌,王允直还是觉得“苦”。 除此之外,一切都还不错,所有的官员都会官话,大部分人的官话王允直能够听懂。虽然有女官上桌,王允直皱了皱眉,但想起来“蛮夷”,也就尊重了人家的风俗——这些女子并不令人讨厌。她们与规范的“温婉娇媚”不沾边儿,也没几个大美人儿,却绝不会故意表现粗俗以显得自己与普通女子不同、刻意模仿男子举动。 正如……王允直看了看坐在主座的祝缨。 见几个人话开始变密,王允直道:“今晚承蒙款待,明日还有一件大事,便先不叨扰了。待明日大事办完,再来叨扰。” 祝缨也就顺势结束了这场宴会。 王允直与陈放回到客馆,陈放有点不踏实,王允直比他年轻,他孩子都有了,王允直才刚结婚。年轻不意味着跳脱,但王允直这脾性有可能影响到他们接下来的计划。陈放对王允直道:“聊聊?” “好啊。请。” 两人到了王允直的房里,他的仆人端上来醒酒汤,陈放喝了半碗,赞不绝口。 王允直也喝了半碗,等他说话。 陈放也不端着,问道:“你看这梧州,如何?” “挺好的,”王允直说,“您要是问那位祝使君,也挺好。” “你不觉得她欺瞒了朝廷?” 王允直想了一下道:“我先前没见过她,她也没告诉我她是男的,我见她时她便是如此。您可以放心,朝廷已有公论,我又怎么会从中作梗?” 他没见过祝缨,也没与祝缨这边的人打过什么交道,因而没有什么直观的体验,更不觉得有什么被欺骗的地方。 陈放道:“蛮夷之地,我还怕你不适应哩。” “能把蛮夷之地造化成这般,已是不易,衮衮诸公,呵呵。也就是她,还记得先祖的志向,我知道,她必有私心,那又如何?好歹朝廷没吃过她的亏,倒是别人,呵。” 陈放没理他后半句,只顺着前半句说:“父母生我育我,祖父启迪智慧,然而若说仕途提携、教导为人处事,是这位长辈担了父职。” 王允直心道,您那位祖父,家业交给亲儿,倒将艰难大业交给“世侄”是再聪明不过的一个人了。他含糊地说:“到底身份上有了瑕疵,否则,当不止于此。” “朝廷怎么会同意一个女子做官经略安南?朝廷只会等一个女子经略了安南之后过来请封。” 王允直看了他一眼,陈放低声说:“如今朝廷,做实事的人太难得了,令人遗憾。” “也是。” 陈放放心了,安心回去睡觉,第二天起来,祝缨已连夜准备好了场面,装饰也很像样子了。只是与在京城时的装饰不同,一些纹饰、颜色、物品的样式明显地带有“南地”特色。 王允直些时也不挑剔了,与陈放二人换了正式的衣服,后面跟着一队力伕,挑着一列的箱子。每人一份敕封的文书、官印,此外是冠服。像祝缨、张仙姑这样的,尺寸有数,是都做好了的。其他如蒋婉等人就是各赏彩缎,自己做。 因此东西很多,分发起来颇为耗时。 两人轮流干活,香案里的香都续了几回,终于,读完了。 场内场外一阵欢呼,除了祝缨等人,祝县颇有一些壮丁参与了西征,也有一些家中有聪明学生,也在西征中办差显露头角,得到了官职,这种欢呼是发自内心的。 香案撤去,众人入大厅就坐。 陈放先请出张仙姑、花姐拜见,执晚辈礼,带来了父母的礼物。又与侯五、小江等人见礼,称之为:“京中旧识长者。”周娓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说,我也不咋认识你啊!杜大姐也觉得奇怪,咋还带仆人了呢? 拜见毕,张仙姑与陈放唠了两句家常,祝缨才要开席,王允直却起身,郑重地站到了她的面前,端端正正拜了两拜。 祝缨道:“这是做甚?” “先祖身后事,多谢您仗义执言。” 所有人都怔住了,祝缨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忙扶起了他:“我做事,只凭自己的良心。你不谢我,我也是要做的。” “无论是谁,做了,我们身为子孙都是要谢的。”王允直说。 两人客套一回,相偕落座。 陈放便说:“当年姑姑就是蒙王相公青眼,许经营安南之地,累三十年之功,要是王相公能够看到这一切,该多好呀!” 这是套词儿,祝缨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当年王、陈、施三位相公都知道这事儿。如今昔人已去,但你们还在,只要你们不怕辛苦,我正好要去西州一趟,你们同行便是。” 陈放与王允直自然都愿意。 当下商定启程。 祝缨这里,是早就决定要搬家的,甚至做到了春天搬过去,房子没有完全盖好,先盖几间主屋暂时住着,剩下慢慢盖的准备。现在因为丧事耽误了一些时日,西州城不但城墙好了,估计那个幕府的围墙也应该围起来了。 略翻一翻黄历,选了个初六,一行人便动身往西去。苏鸣鸾、郎锟铻等外五县的头人县令也都随行。 此时雨季已过,青麦渐黄,一片丰饶景致。陈放仔细,细看之下发现从东往西,庄稼种得能够看得出是越来越散漫,水渠、水车等也越稀疏,且大部分为新设。 这一日宿在祝重华处,祝重华样样安排得周到,在陈放、王允直眼中也只是寻常,不过陈放看王允直拿着个造型别致的杯子,拔弄了一下杯耳上吊的矛尖,道:“这倒是别致,京中没有见过。” 王允直也说没有。 祝重华道:“一寨子一个样子,这儿有您那儿没有的,您那儿也有咱们这儿没有的呀。” 王允直觉得这个看着精明的妇人其实有点可爱的,一笑,放下了杯子。 陈放却趁机游说祝缨:“姑姑,西州离梧州已经很远了,要与山外互通有无也太难了,何如再开一条驿路从西州连通京师,彼此方便?” 祝缨笑问道:“谁让你说的?” 陈放道:“我自己想的。” 两人套好了招,瞪了一回眼,祝缨摸摸下巴,道:“明天再说。” 陈放也不着急,王允直也觉得这提议虽然好,但是可能性不大。 不意次日一早,吃早饭的时候,祝缨对陈放道:“我想了一想,你的主意很好,然而这件事我能做安南的主,你做不了朝廷的主,需要从长计议。” “噗——”王允直一口野鸡汤从鼻吼里喷了出来。 陈放道:“那我们上本。” “行。要派个懂行的来谈工程,别弄个不着四六只知道党争的过来,”祝缨的话很刻薄,“事儿是好事儿,但朝廷我知道,总有一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们两个——” 她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有认识的能做实事的却又被针对的人都可以列一个名单,有事做,到路修成之前,他们都会是安全的。免教党争害人。” 陈放忙肃立,这不是套好的招数啊! ………… 一行再往西,很快就看到了一片大平原,众人顿时心旷神怡,张仙姑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哎哟哎哟!可真好!” 蒋寡妇、杜大姐忙把她拖回了车里:“您要看,等会儿车停了,想怎么看都行。” 张仙姑自从平原,就一直没断了话,杜大姐自己也兴奋,还要拦着张仙姑,劝她早点儿休息。张仙姑道:“你不知道,这儿真像咱们家。再不是山连着山。”杜大姐也不反驳,她是京畿人氏,京畿周围的平原比张仙姑的老家更平、更大,她也很欢喜。 且这里比山中又有不同,潮气轻了不少,也没有福禄县等处那么的热。张仙姑夜里都能多睡半个时辰。 到得西州,又是一座雄城,不但张仙姑,陈、王二人也都惊诧不已:“西州竟有这种地方?” 祝炼谦虚地道:“新建草率,眼下只有城墙是好的,里面还很简陋,正在建房子。”里面什么样子他也不清楚,不过照着词儿说总不会错的。 苏喆又率众出迎,她的肤色微微晒红了一些,高兴地对祝缨道:“姥!太巧了!昨天新府峻工的!”工程,一个城墙,一个仓库、一个幕府,这三样是最先完工的,苏喆颇为得意。前引入城:“其他的也在做了呢!花木现在不好移植,要等春天。” 她絮絮地说,陈放与王允直慢慢地看,却见墙内果然一个大工地!但是秩序很好。正中南北两条大街已经有了雏形,以这两条大街为中轴,整个城被划成了棋盘状,一块一块地各有职司,也有工人暂住的地方,也有正在攒造的住房,也有圈起来的牲口棚,不同的工匠分在不同的地方做工。 苏喆先请大家入府居住,大门是新油的,带着点新木料与新漆的味儿。张仙姑一看就喜欢上这儿了,她回头问祝缨:“这回不再搬家了吧?” “不搬了,以后咱就住这儿了。” 张仙姑高兴地招呼人卸车:“我住哪儿?” 城里其他的大房子还在盖着,就在两侧,陈放等人便先住进了幕府里——反正祝家人口少,住得开。 王允真放下行,看着院中光秃秃的,颇觉无味,便邀陈放一同去城内转转。陈放也很好奇,想了一下,道:“同姑姑说一声再去吧,工地乱糟糟的,没有向导别走丢了。” 两人找到祝缨时,她正看着人往房上吊匾额。 王允直“咦”了一声,陈放问道:“怎么了?” 王允直指着镌着“日知”的匾道:“字有些眼熟。” “嗯,王相公写的。”祝缨说。 王允直看字的功夫,陈放对祝缨说了要转转的要求,祝缨道:“去吧,找小妹,让她给你们找人带路,我得看看后头安置得怎么样了,就不与你们同行了。” 二人出去一通逛,什么都看,两人都算任过地方,王允直经验浅些,陈放眼光却不错,细细看来,发现此间统筹调度样样合理。他知祝缨也是新近才征服此地,这种情况下最难的就是治理原本的百姓,不能让他们有怨言、闹事。 祝缨的处理就是打散、分割,不让同一身份的人形成太大的团体,鼓励通婚。再佐以比较公平的对待方式,以及“有事忙”。 两人看了都点头。 陈放指着一处房子说:“那是什么地方?” 除了幕府,进度最快的竟然是学校。 进了学校,王允直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凿石头的工匠,询问得知,这石头有点大,如果刻好了再运,万一路上损坏了就可惜了,所以把碑料运到了学校里面,那边上房顶,这边叮当地凿。 在凿识字碑。 王允直心中还是比较敬佩祝缨的。 有这样的势力,还能够“不忘本”。陈放提议修路,这个是他没有想到的,但是祝缨居然答应了! 王允直想了想,悄悄对陈放道:“刘翁翁说,冒名为相,固是不妥,但开疆拓土,大节不亏。” 陈放侧过脸来看他,王允直将脸一扭,翻着眼睛看天,天湛蓝湛蓝的,王允直吹了声口哨,背着手,踱到碑前慢慢地看,忽然说:“刻得手艺不好,不像刘翁翁的字了。” 第500章 利弊 西州草创,也没有什么娱乐,西州城百姓最常干的就是聚众唱个歌、吃个饭、打个架。晚间,外面的歌声飘过来,里面的人也在吃着晚饭。 祝缨问陈放:“今天累着了吧?” 陈放笑道:“路虽走得多些,但看着一派欣欣向荣,倒不觉得累。” “既然不累,想不想再往西北折去瞧瞧?”祝缨又问。 陈放道:“西北?番人么?” 祝缨点了点头:“过了西州,就与西番接壤了,那边一道山口,山顶上冬天已常能见着雪了。过去之后又是群山绵延,越往西越冷,也是苦寒之地。人一苦,就容易悍勇。当年与西番议和也没想着能够永远太平,你们都是年轻人,看一眼西番,没坏处。” 陈放与王允直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兴趣,陈放道:“还请姑姑多多指教。” “好说。” 陈放又开始担心衣服带得不够厚实,南下并不需要带太厚的皮裘之类,所以就没有准备。现在要去冷的地方,弄得他和王允直就有些狼狈,想派人去外面买,外面一个大工地,哪有卖这个的? 好在祝缨搬家,库里好些历年从京城带过来的东西,拣好的皮袍给他们准备了两件。她自己倒无所谓,梧州的山里冬季的气温也比较低,冬衣她是尽有的。 休整一天之后,祝缨就又带着他们往关隘进发了。这一趟,祝缨没带上张仙姑,留她和花姐在家收拾屋子,随行的都是轻骑。 路上几乎没有驿站,只有几个简陋的落脚点。普生头人在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东西,这几个落脚点是祝缨拿下西州之后简单搭建的,路自然也不可能是很好的驿路,只是经过简单整理的土路。 所谓简单整理,是指,路中间有什么大坑之类的,填填平,路上不知怎么的长了株灌木,拔一拔。剩下的就比较随缘了,都是千百年来人和牲口的脚踩出来的,当然也有车辙压的,车辙印就多是近来留的痕迹了。 王允直和陈放颠得脸色发黄,陈放道:“明明是平地。” 祝缨道:“就快不是了。” 陈放的脸更黄了:“还能更颠?” “过两天,就要上山了。” “诶?” “没有一道山拦着,这边怎么能这么暖和?山外有山,再外就是苦寒之地。”祝缨比较耐心地给他们解释,西番人南下东进,会遇到一个比较大的问题,也是气候,也是容易生病,而且生活不太适应。不过吉玛族里据说有部分人,先祖就是越山而来的,渐渐地也被同化掉了。 普生家与西番的联系,并非偶然。 陈放与王允直听新鲜故事,渐渐听得入迷,也不觉得路上苦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山下,陈放仰头一望:“这么高?” “那里位置好。”祝缨说。 过个关又得爬山,骑马也比较危险,大家又都下山步行,爬到关口,王允直两腿发抖。祝缨再给他们指着对面,讲着风土人情:“两边是有贸易的,这边有谷物、布帛、茶、盐等等,那边牛羊皮草马匹也有盐等。” 王允直惊奇地发现对面山上居然也有一个小小的关卡:“他们也设卡?”在他的印象中,凡与蛮夷相交的地方,都是朝廷这儿设“某某关”,拦着外族进入。 祝缨道:“对,他们也有城,只不过边界模糊。” 王允直以为,这是此行最大的收获——他又有了新的认知了。 对面有关卡,他们俩也就不再要求深入观察,住了一夜又被祝缨带回。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一队商人迎面而来,见到她们,商人忙下路避让。王允直勒住了马,问道:“你们贩卖的都是什么呀?” 商人低着头,只管不说话。王允直又问了一遍,商人还是不说话,他也不尴尬,只微笑着对祝缨道:“前辈,兴许是我没说明白?” 祝缨看了看商人的服色,用了西卡话又问了一遍,商人才答:“一点茶叶、朱砂。” 王允直忽然醒悟:是语言不通!这些日子周围的人都说官话,标准不标准的别说,好歹大部分能听懂。实际上,在整个安南,大部分人口是不懂官话的。 他轻轻地说:“前辈要治理安南,殊为不易啊!” 祝缨道:“所以啊,你们回去,尽早上表说说驿路的事儿才好。” 陈放道:“那是一定的!” 修驿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包含了种种作业,祝缨干工程是有经验的,安南也听她的,陈放也有一点经验,但朝廷不一定听他的安排,他得回去请示。于是,两人又带了祝缨给皇帝的谢表,以及一些礼物,原路返回。 祝缨在西州为二人饯行:“阿炼也要回去博州忙秋收的事情,就让他陪你们走前半程。到了博州,他会安排人护送你们到梧州,到了梧州有赵苏继续护送出山。进入吉远府,我再管就不合适啦。自己路上小心,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二人一路疲惫又新奇,此时既盼望早些回京,又想多看些东西,心情十分矛盾,道别的话都说得十分勉强。陈放明知修驿路的提议是祝缨的,又不能当着王允直的面将话说得太直白,只好同张仙姑说了好些:“我爹娘都很想念您。”之类的话。 张仙姑信以为真,念叨着:“他们都是好人哩。” 两人居然把对话说得像模像样。 难得有“故人”来,张仙姑有些伤感,陈放走远了,她还站到城楼上远远眺望远方的小黑点儿:“这就走了啊!以前认得的人,都不在眼前喽。” 祝缨从背后贴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左肩上,与她一同望向远处:“看啥呢?” 张仙姑偏过头来蹭了蹭她的脸:“庄稼长得真好。” “嗯,这地方风水好。” 张仙姑笑笑,轻声道:“可算安稳咯!” 祝缨抱着她的腰,问道:“想家,还是想京城?” 张仙姑道:“没有,这儿就是咱家!京城啊……也就那样,不自在哩。你在京城我就担心。” “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回去呢。” “你要干嘛?”张仙姑挣脱了她,震惊地看着她,“别出夭蛾子!” “行~” 张仙姑狐疑地看着她,祝缨道:“真的真的,你瞧,这儿一片稀烂,房子也没盖好,田种得乱七八糟。伤兵安置,孤儿也得养,哪样不得操心?我没那个功夫。” 张仙姑又心疼起女儿来:“也别太累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让她们学着干点儿。” “哎!我不会让青君、小妹她们闲着的。” 张仙姑略略放心。 祝青雪轻着脚步走近了:“姥,头人们求见。” 张仙姑道:“快去瞧瞧他们有什么话要说吧。” ………… 五个头人结伴而来,却是来辞行的。 新府的大厅更大,能坐下更多的人,除了他们五个,苏喆等人也都陪坐着。 第一个说话的是苏鸣鸾,她先起了个头儿:“姥,眼看要秋收了,我们须得早些回去准备。” 南方的稻田熟得早,祝缨前两天还想自己也该准备这事儿了,点了点头:“好。你们结伴而行,我也能放心些。你们家的孩子在我这里,我会好好教他们干活的。” 五人又道谢,又不起身告辞,互相看看,又是使眼色给苏鸣鸾,让她说。她也就说了:“姥,那个驿路的事儿,是给另开榷场么?是全安南抽丁,还是?要我们做什么?”与此相关的还有各家的货怎么卖啦,怎么分好处啦,之类的。 开口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郎锟铻也说:“征西的时候我们没能出上力,现在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只管吩咐。” 祝缨问其余三人:“你们也是问这个?” 三人又是咳嗽又是摸头又是摸脖子,但都是说了:“是。交易么,都想的。” 苏喆道:“梧州的榷场还够哦?”就有点生气,安南,她们经略下来的!现在这是来分好处了?也没点别的表示! 祝缨抬起手来,制止了苏喆接下来的话,她很和气地说:“这个,要等到路修好,再议。朝廷那边儿还没有回话,现在在纸上画个饼也没意思,吃不到嘴里。先把安南自己的事情办好,有事的时候,不会忘了你们的。” 然后她就闭上了嘴,这三个毕竟不如他们的父亲,看到这个样子也不敢再坚持,都对自己说:有这句话就行了,下次有事,还是找上阿苏家与塔朗家一同。 五人这才辞出。 苏喆嘟起了嘴,林风没有开骂,脸色也不好了起来,祝青君倒开了口:“他们也是为了自己家,做头人也算尽责了。” 林风道:“就是蠢了点儿,以前姥待大家太好了。”越想自己,越觉得自己以前也挺不是东西的。他又闭了嘴。 祝缨道:“好了,人都有脾气,我也不要你们都不发脾气。气过了,记得自己还有正事要做。事有轻重缓急。马上秋收了,不久又要种宿麦,梧州之外都不擅种宿麦,这是一件大事!山外驿路还早,安南自己的驿路还没通到西州呢,哪一样不要紧?来,分活儿了!” 众人乖乖低头。 不想苏鸣鸾又在此时杀了一个回马枪! 苏喆的眼神再也藏不住担心了:“阿妈?” 苏鸣鸾没理会女儿,而是对祝缨道:“姥,有件事,我想了这些天了,想问个明白。” 苏喆抢先道:“我要听!”林风、路丹青等人想了想,也默默地坐住了。 苏鸣鸾无奈地道:“你们想听也行——修驿路,可不全是好事啊!你们这些小崽子,才见过多少世面?都看着贸易是好,又哪里知道当年我们有多么的害怕通路、通商?姥,当年你说过,只是贸易,你有许多办法让寨子败亡,这些年我多少明白了一点其中的意思。如今为什么要通往京城?这很危险的!不是谁聪明不聪明,您固然有智慧,但是势力的强弱是放在那里的。” 苏喆发现自己不懂这个“当年”,她很快换了个位置想了想,想明白了一些。之前,她凡想贸易的时候,都容易将自己放到一个“朝廷”的位置上去,哪知蛮夷竟是她自己! 祝缨道:“就是要有一点危险。真当安南是什么洞天福地?只要出了力就能有回报,只要有本事,无论什么人,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头人还是奴隶,都能出头?进了娘怀只用吃奶睡觉就行了?娘有老的时候,儿怎么办呢?跟着一起死?出了这儿,看一看,世卿世禄的,父祖一朝中了进士科、子孙受之无穷的……比比皆是,还都是男人。现在不去看、不去管,不去试深浅,等人别人打到家门口吗? 要永远记着,我们的背后有刺刀顶着。” 听得众人头皮一紧! 苏鸣鸾道:“但是,西征之后,安南疲弊。恐怕……” “总有几年休养生息的时间,只是我五十岁了,再不把路划得明白些,我怕后面会来不及。闭门造车,不是幸运。你们的先祖,闭塞山中多少年,强盛了吗?比中原朝廷能干了吗?都没有!我虽讨厌它的礼法,但总有些可取之处,不能统统拒之门外的!我不希望我死之后,有一天,你们把自己活成盆景。” 苏喆大惊:“姥!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人都是要死的,我或许没那个机会了。不我希望,有一天,你们能把识字歌的第一篇撕了,烧了,灰都扬了,拿了剩下的教孩子,带着自己铸的刀剑,冲杀出去。让他们,照咱们的规矩办!” 祝青君蹭地站了起来,其他也呼呼啦啦跟着站了起来! 祝缨道:“好了,小妹记着,识字碑以后不用刻第一篇了,上面的字……” “有用的也没几个,”苏喆道,“就单列出来也记得成,编个别的也成。” 凡见过近两任皇帝的人,都很难去“颂圣”。 祝缨问苏鸣鸾:“还有事吗?” “西番,恐怕更是个威胁。” 祝缨笑道:“所以我带陈放去关口转了一转呀,他们回去必会提到西番,朝廷心里有数就行。”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我明天就启程。” “一路小心。” 今天分派任务注定好事多磨,苏鸣鸾走后,郎锟铻又来。他看了一眼在座的人,并没有避讳,而是直接说:“姥,阿发在家里淘气得很,能把他送过来学些东西吗?” 阿发就是郎睿,郎锟铻已经把小儿子阿扑送了过来了,现在居然要把长子送来。祝缨问道:“他怎么淘气了?” “坐不住,”郎锟铻解释道,“埋怨西征没能来,又说西番一定会有事。让他来看个门也成。” 祝缨乐了:“行。” 郎锟铻道:“那阿扑我也不带走了,他们兄弟相处得少,让他们多处处。”他的语气里有了一点儿气求的味道。 “好。”祝缨说。 郎锟铻这才笑了出来:“我明天就离开了,回去就让阿发过来。” 接着,路丹青的哥哥又来了。他看到在座的人,显得有些扭捏。祝缨摆了摆手,苏喆等人退开,他才说了来意——他亲爹死了,拿到祝缨给的任命但没有朝廷的敕封,终究不美,想要。 祝缨道:“这是自然的。你回去之后,让丹青把你的奏本带过来,我给你递上去。” 至此,才终于消停了。 ………… 今年,祝缨亲自安排秋收,西州的仓库已然峻工,倒不耽误收贮。西州收取什一税,因新建城池,力役稍多。直到些时,祝缨真的只抽取了十分之一入库,余下的让百姓自己收取,才有人信实了她之前说的“分地”。 之前祝新乐等人的宣传,大家是将信将疑的,反而也没得选,也就含糊应下了。东西都是头人的,头人之间抢来抢去,与大家何干呢?更多是如祝新乐一般,“看到你倒霉我就开心了”。 去年秋天,祝缨把“普生头人的”庄稼都给收了,奴隶们心里也是难过的——头人丢粮食,奴隶吃糠。但是冬天是祝缨在放粮养他们,他们也就含糊着过了。给饭吃,让干活就干呗,谁也没拿发给的地契,以及“凭券支领房屋一所”当真。 大家都不识字!你画的什么鬼画符?都看不懂的。而且听说是“分给你种,地不能买卖”也听不太懂,只当是领的种地的任务。 春天了,让种地,那就种,因为给饭吃,也不怎么挨打,还管一管小偷小摸之类,种地比给普生头人家用心不少。 如今真能分到粮食了,这才有人想起来——坏了,我那张“花纸”放哪儿了?! 当下有哭的有笑的,不但有拿着“花纸”求问“现在还住帐篷里,他们有屋了,我们的屋也能有么?”还有哭着说:“我那个地的‘花纸’不见了,怎么办?”剩下的庄稼也无心收割了。 苏喆接到外面的通报的时候吃了一惊:“还有扔了这东西的?凡事凭契,他说丢了就丢了?万一是个假冒的,给他补了,本主来告,又怎么说?真是的!不拿教令当一回事儿,就该吃个苦头!” 嘀嘀咕咕,还是把事情上报给了祝缨:“姥,这个事儿还是得办,但是如何甄别是个麻烦。再来,另颁契书人手也不够。得您调人。” 安南缺人,只要是能干活的,无论是体力脑力,都缺。当然也包括了书吏。发契书的时候,工程、税收等等都还没有启动,书吏人手勉强够手,现在这哪儿够啊? 祝缨道:“现在正在收税,交税的,我才认。记税的时候顺手就办了。不是有底档吗?比着底档来,如果有不符的,说得清情由,就在档上备注。如果补办的时候发现底档记录有疏漏,就手改过来——记得留档。” “是。” 自此之后,整个西州更加繁忙了。秋收,今年不用给朝廷缴粮,祝缨缓了一口气。此外她又有盐、铁、金、银、碳等,眼看这个冬天应该过得不错。 但祝缨没停手,西州城内的房舍、挖渠、修路、准备宿麦的推广等等,都在进行。不可能所有的事都同样用力,人手根本不够,只好先做重点。西州官员的官邸先不造的,都暂住在幕府里。把普通人的房子先给盖了,兑换掉契书。 挖渠也先只拓宽干渠,剩下的只好等明年。驿路也只修干道,连接各大“城”,剩下的也只好往后排。 如此下来,科役颇重,不过百姓干劲还算足。用路丹青的话说就是,这点儿活计在以前头人们那里,算什么呢?以前一年到头没歇的。命还给留着呢,也不断手断腿,还给吃饱饭。 依旧是忙,但是去年冬天是能吃上饭了,今年冬天是不但能吃上饭,还能有个像样的房子住了。衣服也能穿上一点新的了。这个时候再征发冬天修水渠,便也没有什么怨言了。 必须得说,祝重华看事情,眼光是毒的。 如此到了新年,西州的年味儿也很淡,不过过年前后,劳役暂停一个月,欢乐的气氛顿时浓烈了起来!今年家家有饭,户户造酒,有些人家还舍得宰羊。祝缨等人走到街上,常遇到有人家大着胆子推孩子到前面,邀她到家里喝酒。 一片欢乐之中,快马驿路送来消息——骆皇后死了。 “要有麻烦了,”祝缨说,把邸报放到了一边,告诉祝青雪,“过完年再发抄。” 第501章 起复 祝缨下令了,祝青雪也不管写的是什么,先把命令给记下了。待祝缨离开书房后,她才拿起邸报看了看,发现上面写的是皇后死了。 祝青雪很平静地在这一份底报上做了个标记,将它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以免到时候忘了。然后开始思考起这件事儿,皇后死了,一定是会有影响的吧?哎!得赶紧追姥去,如果有人问的话,她一定会解答的。 她一路上跑追了出去,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祝缨。此时才交正月,府里正热闹,祝缨今天也没有出府去——府里来了“客人”,祝缨去见他们之前,被邸报耽误了一下。 地方是在大厅里,里面人不少,赵苏一家子也来了、郎睿兄弟、项安等都从梧州赶了过来。同来的还有阿苏家的孔雀等人,都打扮得簇新,脸上带着喜悦。苏喆与路丹青与孔雀说话,孔雀此行没有带来海盐,但是为苏鸣鸾捎了几十篓新茶,苏喆道:“外头工程没完呢,你跟我们住吧。” 孔雀一点头:“好。” 看到祝青雪跑了进来,她们互相点头致意,祝青雪轻着脚步蹓到了祝缨身后,都不言声。 重头戏不在她们身上,她们只管看戏——顾同等人来了! 朝廷册封了一位节度使,这是一件大事,甚至透着“打破成例”的味道。节度使在此之前没有长久的,安南的情况与之前所有的例子都不相同,竟成为一个“常设”的官职。而节度使权柄之重,又非一般地方职务可比,安南的官员并非由朝廷指派,全是祝缨这里拟定,由不得不关注。 这件事是写在邸报上的,非但顾同等人,上至京城里的闲散文人,下到吉远府会馆里的帮厨,都能听到一些消息,顾同等人当然也就知道了。 他们是来给祝缨道喜兼拜年来的,进梧州就不容易,他们对安南也不熟悉,是先见了赵苏,由赵苏请示了祝缨,再给人带过来的。 几个人脸上都带了点风霜颜色,须上掺了点点银丝,身材略略胖了一点——他们也都不年轻了。 他们先是拜年,然后是道贺,礼物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各地的土仪、南货、珠玉、绸缎、珍玩之类,列了厚厚的单子。 祝缨没看那个,她给人送过许多礼,这些背后都有什么意思,她比这些人更清楚。她只是问:“难为你们大老远的跑过来,这时节怎么有空的?” “会馆要轮替,我们不好总霸着一个地方,就轮换回来了,想着您的寿辰就快到了,本就打算回家过年、拜望老师,”顾同说,“路上听说老师的喜事,就更不能错过了。” 他们的腰微微弓着,脖颈也仿佛挺不直一般,祝青雪心道:姥不会喜欢这样的,他们不知道吗?真的是姥的学生吗? 祝缨口气依旧很平和:“坐,慢慢说。” 几人谢了座,皆不敢坐实了,老老实实的样子显得有点可怜,祝缨问道:“这几年都看到了些什么?” 那可就很多了,顾同等人知道这是在考察自己的水平,也卯足了劲儿说出了自己的见闻:“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然而又世事无常,不知何时会遭遇灭顶之灾。” “好像什么都变得不好了,原本看着应该好好的官员开始懈怠。看着也在忙,又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越忙,百姓越发过得不好。若官员不忙了,百姓也难过得好。‘无为而治’,既要‘无为’又要‘治’竟极难。” “早知纨绔子弟能干者少,万没想到竟还有这等丧心病狂之人!某地报灾,他竟问稻收几成,答曰五成,又问麦收几成,答曰五成,他说,加起来正是十成,哪里有灾?” “乡间械斗仿佛也多了起来。无有好官,百姓生计艰难,也有为盗匪者。回来的路上,我们就险些遇到了。” “又有隐田……” 这些事情离安南都很遥远,安南之前是头人们的天下,与朝廷治理的方式完全不同,很难让人理解其中的意义。苏喆等人大致能够明白说的是什么,也没有切身的体会。反而是赵苏听明白了,他好奇地问:“就没有好的地方?” “有的,我们也曾遇到两个,有手段、有慈心,又抑兼并、赈荒年,也算有声有色。然而没多久就被调走了,此后就再无音讯了。他们到哪儿,就是哪儿的福份了,可未必是他们自己的福气呀。” 祝缨问道:“要是你们,会怎么做?” 顾同等人丢开赵苏,开始答这一道题。答案是早就写明白的了,他们将祝缨曾在福禄县、吉远府做过的事又复述了一遍,再添一点自己做地方官时的经验,答得还算合格。 祝缨点点头:“还行,本领还没忘。” 几人都舒了一口气,他们此番前来,既是拜年,也是为了自己的仕途。祝缨考的内容不是什么经史子集,更像是一场面试。这让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做过官的人,很难适应失去权利的生活,何况他们正年轻,还有许多的抱负想要完成。 祝缨道:“你们先去安置,回家后有什么要紧的事都赶紧办了,办完就在家里猫着,先不要出远门儿。” 他们的心中更是振奋,苏晟悄悄翻了个白眼。 祝缨却让人领他们去安置:“西州草创,你们先在府里凑合住几天吧。” 几人连称不敢,乖乖地被带了出去,被安置到了一处客房里,地方略有些狭小,他们也不挑剔。仆人们忙碌地安放行李,主人们则集中在厅上喝茶、聊天儿,说的无非是刚才发生的事情。 “看来,这回有希望了。大人素来宽厚,先前毕竟是我等做错了。” “是啊,大人素念旧情,幸亏家里也不曾失了礼数。” “只是不知,能否官复原职,又或领什么样的职务呢?” 他们都在思索,不知中枢是否还有空缺,也不知道职位还在否。 顾同听他们议论着,心中百感交集。有人发现他一直不说话,问他:“你呢?” 问他的人心里也有点感慨的,顾同,祝缨最早的学生之一,多么好的前途,谁料到…… 顾同道:“来的路上,我甚至在想,实在不行,能在安南谋个差使也可以。” “嚯!”他们起哄。吆喝了两声,又沉默了一下。 一路行来,观安南现状,可谓百废待兴,很有一股子当年福禄县的味道。加上主事人是祝缨的话,确实让人有那么一丝期待。还是有人嘴硬了一下:“看幕府里的那些人,视我等如叛徒,怕不好相处。大人当年,也没有召我等一同南归呀,赵振他们现在还在京城呢。” 顾同幽幽地说:“我说真的。” “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当年,他顾同敢跟家里闹掰,干出翻墙出门的事儿,就是因为看到实现那书中理想的希望。 “我信大同世界,只想一展抱负。当年在京中是我思虑不周,如今不再想那些阴谋城府、花里胡哨的东西,只消给我机会,无论在哪儿总强过家中蹉跎岁月,”顾同轻声道,“祝炼,已经是刺史了。” “那也是他、他……”说话的人生硬地转了个话头,“怎么能不管上头的名利之争?神仙打架,遭殃的还不是咱们这些下面的人?无人庇佑,仕途艰难呀!就该与大人同进退,除了大人,还有人谁会管咱们呢?那些人,要他们帮你,必要你付出许多代价。” 几人又是一番沉默,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以后无论如何,祝缨必是“南士”的首领了。别人,他也做不了。 忽有一人说:“不知大人会如何安排我等?” ………… 厅里,他们离开之后,也有人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不过提问的人是苏喆:“姥,这些人捧高踩低,就是小人嘛,他们来,是因为仕途不得意了,算计着您给他们出头呢!” 赵苏假意说:“姥自有安排,况且这些人家在吉远府,如果没准备一下就把他们掐死,就要仔细安置。可是,姥,他们能做什么?不会让他们充实幕府吧?安南下辖各州县也确实缺人,尤其是能写会算,能晓律法、会理政安民的。他们是能干的,只除了心里更向着朝廷,没别的毛病。” 祝缨哭笑不得:“又来了!年轻时你就这样!谁说要把他们留在安南了?我是节度使,推荐几个人做地方官,不算过份吧?” “哦~~~”放到山外啊,那就没问题了。 祝缨道:“那是什么表情?凭心而论,顾同等人治理地方,比冼玉京等人强出八条街。” 苏喆道:“百姓是有点惨的。不过,把他们留在安南,惨的就是咱们了。人家未必瞧得起我们蛮夷,愈发瞧不上女子。哼!” 祝缨道:“他们还要提心吊胆一阵儿呢。” “咦?” “只要说了请修驿路的事儿,就能把顾同他们推荐出去做官了。可惜啊,皇后死了,朝廷怎么也得忙一阵儿。国家虽不会因为她一个人什么事都不干,种种麻烦少不了耽误些时间,有得熬喽!这件事儿,都不要说出去,过完年再拴三天白布。毕竟是皇后。” “死了?”苏喆眨眨眼,声音低了下去,不再愤愤了,“还挺年轻的呢。” 祝青雪“啊”了一声,想起来自己要问的,见大家看过来忙说:“我正想问皇后死了,会有什么样的麻烦。姥既说只耽误一小会儿,那也没什么,咱们安南自己的事儿还一大堆要做呢。也不算白耗咱们的时间。” 她说得很轻松。梧州是个很怪的地方,《识字歌》第一篇被认为“无用”,连篇地歌颂皇帝竟没能让人对皇帝有多少敬畏,更不用说皇后了。它就没有歌颂皇后的,梧州人对这个也就没什么情感。她们也从来没有受过这位皇后的任何影响,心里很难因骆姳的死而产生什么涟漪。 林风等人是在京城的,但是他也很少能够与骆姳有多少接触,反而苏喆接触得多些,但她经常在宫中怄气,悲伤也不见多。 赵苏中肯地说:“还是挺耽误事儿的。不知建储之事是否会生波澜?” 祝青雪的好奇心又提了起来,两只耳朵动了动。 祝缨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山外发生了什么,都是大家要学会面对的。事情会突然变好也会突然变坏,山外也都是活人,有聪明的有愚蠢的,他们不会照着你期望的样子做事,你会遇到许多突然发生的怪事。或许,你会面对一位明君,又或者明天他死了,他儿子是个蠢货,再过两天,儿子也死了,上来一个疯子孙子。岂有不变的?妄图‘不变’就是已经进入死局了。打铁还要自身硬,来,今天人还挺全的,顺便说说今年要做的事吧。” 赵苏等人好好地来拜个年,变成了安排新年工作。外面,普通人高高兴兴地围着火塘唱歌、喝酒、吃肉,幕府里,一群安南地位最高的人在领任务。 安排下来才发现,不但正月里给安排任务是应该的,他们更是恨不得现在就开始干! 祝缨就一句话:“安南现在很粗糙,不经打,不经闹,更经不住挥霍。各处像筛子,得补窟窿。水利、道路、城池、关卡、矿藏的修建已有安排,今天姑且不提,只说另两件要紧的事。 第一是文书,不但各地籍簿不全,进出安南的路引,管没管好?第二是兵马,我料定与西番必有一番较量的。咱们可不是与昆达赤达成的交易,是边将擅自作的主,他能瞒昆达赤多久?昆达赤在与朝廷下一次的碰撞之前,必定是要把境内的各股势力归拢的,眼看就要拢到这边儿来了。这两样完成得好不好,都要着落在第三样上——人。” 文书是需要大量的、受过许多年文化训练的人才能做的。不过关于书吏文职,之前已经讨论过了,还照原先的办法做。赵苏率先表态:“过往商客我会严加管理的!户籍是水磨功夫,一直在做,不敢懈怠。” 祝缨点了点头:“好,梧州、西州,一东一西,把好门。” 从祝青君往下,之前的三年里,颇有一批经过考验的人脱颖而出。虽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经历的“战争”规模比较小,对上一个正规一点的国家,比如西番之类还稍嫌不足,不过有祝青君等经历颇为丰富的人打头,倒还不算很糟。 问题在于“兵源”。西番好歹算是一个国家,祝缨预计,他们对上自己,一次出动的兵马应该是数千乃至上万。西州又有一大片平原,很适合骑兵。安南方的兵力就很令人羞愧了。 梧州本来就没养多少兵马,三年战争之后,大部分的土兵都复员回家了,其中一部分人还残疾了。现在,修桥铺路、挖渠种田、建城盖房,也都需要这批人。现在生,来得及生也来不及长大。而招俫流亡,安南对附近吉远府等处的普通百姓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人家日子过得下去,没道理进山。 情势颇为严峻。 赵苏提议:“一则多派耳目打探西番,一有异动及时预警。二则暂时减少力役,让百姓恢复一阵子,设若西番骤然发难,咱们征兵时百姓也能有余力。”他也明白,对一个国家而言,不知道就罢了,一旦知道旁边多了一股势力,试探是肯定有的。如果知道是祝缨在这儿,这个试探极有可能是一文一武、双管齐下。必然要有所准备。 祝青君道:“不若抽选一千精壮,专训骑兵。要奴隶出身,现有家有业的人,这样的人最肯守家。西番在安南是客军,骑兵突袭有奇效,一旦受挫,他们容易退回。” 都有道理,就此大家又讨论了一番。工程是不能停的,无论做什么,这些都是根本。最终选择了赵苏提的第一条,以及祝青君的提议。 最后便是宿麦的收获以及春耕,直到都安排完,祝缨才宣布散会。 ……—— 这一天,前面的事情张仙姑并不知情,她只知道晚宴的时候顾同等人也来了。人都是她认识的,见众人都“变老了”,她心中对这些人的意见也被暂时压了下去,只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却又不与他们说太多,只管逗着阿扑说话。阿扑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他这话又引得众人一阵的笑,郎睿道:“好好好,你是大人了,矮冬瓜!” 阿扑大怒,跳起来要打他。 一片和乐。 顾同等人也没机会再试探询问。 那日宴后,祝缨也不总在府里,她更喜欢陪着张仙姑在西州城到处转悠。用一口驴子,稳稳地驮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张仙姑,祝缨就牵着驴,带她去看各处工地。张仙姑爱看这个,她还爱看谷仓,爱看到处疯跑的小孩儿。爱看地里的庄稼,念叨着西州的宿麦种得叫人着急。 又过数日,便是祝缨寿辰。西州草创,一切从简,场面没有在京城时的奢侈富贵,却比在京城热闹太多。苏喆等人原想把城中打扫一遍,张灯结彩,然而城中现在还有数处工地,也收拾不成模样,只得作罢,只把幕府及府前的街道装饰一番。 城中百姓听说祝缨过生日,倒是高兴,也都借着由头又大吃了一顿,唱歌唱了半宿。 次日,赵苏把儿子赵霁给留在了幕府:“在梧州,这小子会被惯坏,在幕府,他也不比别人更金贵,这样才能练出些本领。”然后向祝缨辞行。 祁娘子也要与他同行,张仙姑颇为不舍,又要打点东西给祁娘子带上。祁娘子道:“自我爹走后,我心里将府里当自己的娘家,哪有回娘家捎了点儿东西,倒要多带回礼的呢?这些都是朝廷赐给您的,该您老享用。” 互相推让了好久,那边赵苏已经在问顾同:“你们行李收拾了么?我捎上你们同行。这一带路上不太好走。” 顺手把顾同等人又给带走了。 顾同等人在家中惴惴不安地等到了这年秋收,眼看又要过年了,他们又开始忙碌起来,筹备礼物,预备再次去西州拜见祝缨。又不敢去得太早,显得目的明显,总要赶在正月前后,才显得不那么刻意…… 正踌躇间,忽地接到了吏部的行文,给他们各授了官职。都是地方上的官职,地方也是天南海北,连不到一起。此时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他们一面安排着祭祖上香,一面继续打点礼物,想赶在赴前往西州一趟。 几人凑成一路,先见赵苏,得到赵苏签发的公文之后,才一路倒换文书直到幕府。今年比去年又有所不同,驿路更平整了,路上的行人、商贾马队也更密了许多。顾同留意问了一下,得知西州城内也有大集市,安南两个大集市,东边是梧州,西边就是西州,西州城里面也有些西番商人来贸易等等。 到得西州城,不出意外的,这里也变了样子,工地已经不多了,规划也能看得出来了。顾同在京城呆过,发现西州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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