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么办? 不等他想好,祝青君竟没有追击普生头人,而是杀了回来! 祝青君在联军后方左突右出,闹了个天翻地覆,盛怒之时也分了一半脑子思索:我该怎么办? 她是随祝缨亲探过两族之地的,知道地域之广,她的这些人如果没有后勤,能冲到普生家的大寨也未必能够打下来,打下来也守不住。搅乱对手很容易,之后的善后已然超出她现在的能力。 且她还不死心,急切地想回来看一看祝缨到底是怎么样的。 一番突杀之后,她又回来了! 桑力家严阵以待,祝青君却没有直入桑力家大寨,而是将桑力家附近的小寨一口气拿下三个,在各寨心惊胆战之时,一个转身,疾驰回到了甘县。 ……—— 一踏入甘县,祝青君就察觉出了不对劝儿——这不像是有丧事的样子! 祝青君心中忐忑,直入最近的一个寨子,打听到祝缨还活着,只是给联军设了个套,险些没趴在马背上:“真是的,就会吓人!” 祝青君得到的消息是“姥好好的,还能给敌人设埋伏呢”,到了甘县县衙,看到祝缨左颊上一道长长的伤痕,又是一记重击:“怎么真的受伤了?!” 她用责备的目光从祝炼一路扫到了祝青叶,连同苏喆等人,一个个被她瞪得脊背冒汗。 祝缨道:“两军对阵,哪有不受伤的?” 她还教育上了!祝青君心中的庆幸、欣喜没了,怒气开始往上冒,道:“两军对阵,能把自己弄伤的主帅,也不多见。” 这口气就不对,祝炼与苏喆都不拿老资格来压她了,祝缨还跟没事人似的说:“这不就有一个?” 祝青君道:“您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您但凡有点儿磕碰,我们要怎么向老夫人交代?!!!怎么向我老师交代?!!!” 祝缨马上坐正了:“我会交代的。” 祝青君歪着头、冷着眼看着她,祝缨道:“我这一路太顺了,十全十美,必有后患,必得吃点儿苦头,才算不招天妒。” 这一套道理说得有鼻子有眼,众人将信将疑。祝缨指着自己的脸颊道:“长眼睛的人都看着呢,瞒不过人,出去了都这么讲,懂不?” 都这会儿了,她还想着这一出,祝炼有些佩服,祝青君气笑了:“您真有急智!” 祝缨道:“这些都是小巧,咱们来说说下面的安排吧!”她抢在祝青君说话之前,飞快地续上了下一句“我坐镇甘县,养伤,先不回去叫家里看着担心。联军既散,咱们就可以照依旧先前的计划推进了,你休整好了,与小妹她们往前推进。我不上前线。” 苏喆道:“这个好!丹青她们回来就回去修整。” 说着,频频对祝青君使眼色,祝青君气头过了,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不礼貌,顺势下了台阶,道:“您当初定策时与眼下的情形稍有不同,彼时是并不想惊动吉玛人,只想由近及远。且这一路……呃……我毁了不少道路、烧了不少粮仓……不若,让他们再积蓄一阵儿?” 还结了一些仇家。本来这道路就不如梧州的好,现在就更难走了。之前是有“就食于敌”的想法,后勤压力比较小,这一路破坏搞下去,毁敌人家财的时候痛快,如今想到自己日后要面临“乏食”的困境,祝青君也头疼了起来。 头疼也不能瞒着,还得照实说了。顶好是让对面的猪再长点膘,然后再去宰,岂不美? 祝缨道:“不能再等啦。他们这些头人一路败仗。赢了,寨中奴隶未必能过得好,但败了,一路败兵的军纪之下,寨子里不要说奴隶,便是普通族人也肯定过得更差。不知道又要饿死多少人。 让他们积蓄,也不过是刮地皮,更加疲弊,接手之后也是负担。不如趁早救民于水火,拿下之后,咱们接手来休养生息,总比落在他们手里强。 再者,江政封山围困,哪怕有邵书新、有吉远士绅,也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与他们交好之上。等不得。想要破局,唯有西进!” 祝炼第一个赞同:“老师说的是!咱们就辛苦些!老师,让蒋婉她们跟在青君后面吧,也能巩固战果。虽说族人无文字,也只是没有见识到,其中也有些伶俐男女,并不比山外人笨,掺着使,从肯依附的人里,选学得快的,开始教识字、教授语言。很快就能帮上忙了!人都要逼一逼,才能知道自己能干成许多事。” 祝青君想了一下,道:“我愿西进。” 苏喆与金羽也急忙表态! 祝缨道:“好。就这么定了,你们先休整。对了,我受伤的事儿都不要再提了,就说是我的计谋。” 祝青君道:“甘县我们还应付得来,您不如回家……” “哎哟,我头疼,要养伤。” “养伤?”祝青叶脸都憋红了,没见过这样养的! 祝缨指着脸颊道:“你们不会让我这样回去吓家里人吧?” 几个年轻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祝青君再三向祝缨确认:“就在大营里坐镇?” 祝缨道:“现在上哪儿找个能跑到我面前的敌人呢?” 这话,似乎有一点道理。祝青君道:“趁着大伙儿还没放松下来,我先去把桑力家拿下吧。正好您在,可以筹划设县、安抚,给咱们将来打个样,您说呢?” 她笑得咬牙切齿的。 祝缨一口答应道:“行!正好,我在这县里遇到几个伶俐孩子,我看可以同蒋婉她们一道往西派。” 祝青君忽然觉得与祝缨怄气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你怄着气,她已经没事儿了,开始安排接下来的活儿了。祝青君闷闷地道:“那我去了。” 祝缨道:“哎,等等,把兵员补足再走,伤员留下来,抚恤……”张口就把祝青君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祝青君一则轻松,无后顾之忧,一则生气,气祝缨竟不珍惜自身。五日后,带上修整完毕的土兵,直扑桑力家而去! 这一次,她的后面便跟着蒋婉等人,祝青君每下一寨,将头人等处死,蒋婉等人在后面便开始统计人口、分田地。仓储所剩虽不多、人口却也因前番动乱减少了一些,竟能勉强支撑。 祝青君一寨一寨攻下,在桑力家大寨墙外,正考察地形,决定从城墙修补之处攻入之时,路丹青又带人过来。 路丹青脸颊微微凹陷,看到祝青君,先下令手下停下列阵警戒桑力家,再独自上前见祝青君。她见祝青君脸色尚可,吃不准祝青君有没有听到噩耗——她也是在行军途中听到祝缨已死的消息,率部杀回来的。 她们是分路行进,回来的路线也不重合,因桑力家是回甘县的必经之路,这才遇到了。 大敌当前,路丹青不敢让祝青君分神,想好了自己的说辞:“劳师远征,补给将尽,不敢让士兵陷在远处,我才回来的。” 祝青君道:“别装了,让你那些人把头上的孝布都摘了吧,姥好好的。”将前因后果都说了。 路丹青听了一喜:“那可真是太好了!” 两人合兵一处,围攻桑力家。桑力家新败,又无外援,很快便失了斗志。祝青君主攻,围三缺一,路丹青于生路设伏。 很快将桑力头人等斩杀。路丹青回甘县,祝青君继续西进,途中又遇回师的苏晟,也让苏晟除了孝、回甘县去。 祝缨在甘县坐镇,下令路丹青、苏晟回祝县休整。路、苏二人老大不乐意,都有些磨磨蹭蹭,女孩子在祝缨面前是可以撒娇的,路丹青软磨硬泡就是不想回去:“青君修整几日就能再出发了,我与小妹一同再往西去帮青君,也好快些将事情了结嘛!” 祝缨道:“辎重跟不上,人多反而不美,你们俩回去,我有事要交代你们去办。” 路丹青道:“那您先说是什么事。” 一个一个的,都会讲条件了!祝缨道:“我受伤的消息想必是瞒不住的,必有流言,你位要把我还好好活着的消息带回去,也好安定人心。” 赵苏已经发文询问了,祝缨虽然回了公文,但是赵苏有八百个心眼儿,光有文书他未必会信实,祝缨些时又不想回去。顺路将祝炼也派了回去。 祝炼不放心祝缨,道:“我在这里,用处比回家还要大些。” 祝缨道:“另有一件事,须得你回去与赵苏、项乐他们商议才好办。” 祝炼忙问:“什么事?” “买粮。” 想好的“以战养战”的计划受到了影响,别的还好说,两族境内的粮食,就快要成问题了。存粮嚯嚯了许多,因战争,今年的庄稼收成估计不会太好,明年预计还是打仗。一里一外,至少两年收成不佳。这些歉收的地方,马上就是自己的难题了,得提前准备。 山外稻麦两季,存粮必是有的,但怎么买、怎么运等等都须要费神。祝缨本人亲自主持是最好的,但是西进更需要她坐镇。 祝炼听了吩咐,很快想明关节,与路丹青等火速赶回山城。 祝缨的耳边,终于只剩下祝青叶一个独木难支的大夫念叨了。她心情不错,任由祝青叶絮絮地说着注意事项,让她多休息、脸上的伤要擦药才能淡化疤痕之类…… 直到胡师姐杀到了。 胡师姐带来了张仙姑与花姐的信,一瞬间,祝缨头皮麻了一下。 第481章 前行 胡师姐的视线牢牢地锁在祝缨的左颊上,那里,一道颇长的伤口已经结痂,长痂一小截一小截地脱落。新长出来的地方在面皮上略显凸起,比附近的皮肤更光滑,一小截一小截的分外显眼,与尚未脱落的黯淡的结痂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这要叫老夫人和大娘子见着了,不定得怎么心疼呢! 胡师姐闷声不吭,祝缨接过了信,在胡师姐打量伤疤的时候她的心眼儿已经转了八百回,也不马上拆信,而是说:“一路辛苦了,有事先安顿下来歇息够了再说吧。” 胡师姐道:“我是来到您身边当差的,没有自己就歇的道理,我放好行李就来。”说着,对身后的几个年轻人招招手。 这几个年轻人也都是祝县的,男女皆有,都作精干打扮,打着绑腿、缠头佩刀、腰悬短弓,腰间都携带着沉甸甸的囊袋。 祝缨叹了一口气:“好。青叶,你带他们去安置。” 祝青叶咧了咧嘴:“好嘞!”胡师姐是府里的老资格了,又是张仙姑派过来的,必是自己的强援,这下可以一同劝说姥好好养伤了! 她高高兴兴地给一行人安顿好了,又与胡师姐带来的八个男女打招呼:“你们也来了,可太好了!咱们这儿正缺人手呢!如今事多,哪哪儿都要人。” 几人与她也是个脸熟,都说:“我们都是来听姥差遣的。” 祝青叶给他们分派了房舍,看他们进房收拾了,才拉着胡师姐一通诉说。本以为胡师姐也会生气祝缨不爱惜自己,哪知胡师姐竟然是一脸平静,并无与她联手之意。 祝青叶道:“您怎么不着急呢?” 胡师姐道:“我跟随大人快二十年了,她向来是心中有数的。从京城回来那么大的事儿,她都布置停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你莫太心急,她的安排,总比咱们高明。” 祝青叶道:“她高明是她,我心疼是我。” 胡师姐点了点头,继续沉默,将祝青叶噎住了。两人沉默地看着其他人安顿好,胡师姐道:“咱们去当值吧。” 祝青叶无奈,还得与胡师姐合作,闷着头将一行人领到了祝缨暂住的地方。 祝缨正在看信。 张仙姑的字写得还是那么的大,极力将字迹写得工整,没有抱怨祝缨受伤了还在外面、瞒着她不告诉她之类,也没有写自己很担心等等。只作不经意,写“听说你受伤了”,然后每隔两段就写“照顾好自己啊”“胡娘子过去了,你们就个伴儿”之类。语句颠三倒四。 花姐的信比张仙姑好些,也没有责备祝缨,也略提一句“听说受伤了,药够不够?青叶走的时候带的药也不知道用完了没有,天气更加炎热了,我又配了一些防暑、避瘴气的药,让青叶回来取一趟,前线的将士也需要呢”。 两封信无一字写着急,无一字埋怨,无一字表心意,却看得祝缨心头微沉。 她将两封信折好、装好,提笔开始写回信,她们给她写得是努力装无事,祝缨的信却写得毫无破绽。略写了点“设计埋伏”,然后就是写一点甘县的风土人情,写青君等人长成了,出兵顺利之类,与以往的任何一封家书没有区别。 信写好,再写手令给赵苏等人,都写好了,胡师姐与祝青叶也来了。 祝缨看着祝青叶的样子就知道这丫头又怄气了,先对她说:“你老师来信啦,你回去接应一批药材。” 祝青叶听到花姐有话,忙问:“那您呢?” 胡师姐道:“有我。” 祝缨也说:“都结痂了,我就在这儿住着。” 祝青叶狐疑地看着她,祝缨道:“小小年纪,哪儿来那么重的疑心?” “那也要您信誉好才行,您的信誉,现在很好吗?” 胆子越来越大了!祝缨不再废话:“有差事给你!这几份文书你带回去,这一份给赵苏,这一份给项安……” 一一分派妥当,祝青叶接过了,看封皮上都写明了,也不怕会送岔,忙取了个匣子装了,最后把一封奏本给压在了上面,问道:“咱们说好了,您不再涉险。” 祝缨笑骂道:“怎么这么多废话?这里哪里离得开我?” 那就放心了,祝青叶抱着匣子道:“我这就准备动身,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祝缨听她后半句竟带了一点威胁,不由敲了敲桌子,祝青叶抱着匣子跑掉了。 胡师姐些时才叹了口气,祝缨道:“本想让你在家里与她们一处的,没想到又要劳你过来。” “您是所有人的依靠,”胡师姐语气平平地说,“什么事儿都要自己扛下来。纵不亲自动手,也随时准备着帮忙善后。” 祝缨的语气也十分的平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白得的,都得去拼。纵使父母之爱,我娘为了好好爱我,也要拼尽全力与别人撕咬。我不会让爱我的人没有依靠。” 胡师姐默默地躬一躬身,又安静地站到了祝缨的身后。 祝缨这才开始分派身边的人,跟在她身边的已经是第三批了。最早的一批在京城的时候已经被别业后续轮换过一回,如今有不少人已身有官吏之职,第二批跟随她从京城回到梧州,眼下正在各处实习当差,也有人有职务了。第三批就是身边跟着“西征”的。 祝缨身边的人无不识字、略懂算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祝缨便无顾忌,将前两批没有职事的调来,凑上身边的,继续沿着祝青君西进的路线派出去。 胡师姐带来的,这算是第四批,就替了这些人留在自己身边。只留一个祝彪,带这批新人。 分派好,胡师姐就提醒:“该休息了。” 祝缨道:“好,咱们出去转转。” 胡师姐道:“先擦药。”不然祝青叶回来看着自己没照顾好人,自己脸上也无光。 ………… 祝青叶心里两头记挂,既想着回山城办事,又担心祝缨的身体,恨不得嗖一下回去,办好了事再嗖一下回来! 她又记着祝缨的威胁,不敢让花姐等人担心,肚里编着谎话,还得帮着祝缨瞒一下张仙姑和花姐。 想事儿的时候路特别不经禁走,一路换马不换人,祝青叶以“加急”的速度,于入夜时赶回了山城。彼时城门已闭,她又花了些功夫才验明了身份、在城外军营林风、苏晟等人的帮助下才进入城中。 这一插曲将赵苏等人又惊动了,连同侯五,都在府中签押房等她——他们都以为发生了什么急事。 赵苏板起脸,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捅人:“姥究竟如何?营中有事?”他目光有点阴沉地扫过苏晟、路丹青。 祝青叶忙说:“我是来送信的。又要来接老师备下的伤药之类。来的前半程赶得急,天擦黑的时候一看还剩下二十里,就索性不在外面留宿了。” 说着,将匣子递给了赵苏。 赵苏将信将疑地打开,见是祝缨的笔迹,才稍稍放心,道:“姥受伤了?” “是,我治的伤。传闻严重也是将计就计,姥如今由胡师傅守卫,我亲自将她的住处就安排在姥的隔壁。” 侯五道:“那就好,老夫人也能放心了。” 祝青叶与路丹青等人交换了个眼色,他们都不敢说祝缨脸上受伤,可是祝缨终究是要回来的,一打照面,到时候场面会有多精彩,她们简直不敢想。 林风着急,询问:“哥,姥让我去前线了吗?” 赵苏道:“你急什么?等我看看。” 他推开林风的大头,坐在案后慢慢地看手令,看着看着,不由微笑:“不愧是姥!这可太好了!” 如果不是听到祝缨受伤,他都要行文去问祝缨了——山雀岳父死了,他儿子那个敕封怎么弄?朝廷现在正猜忌咱呢!代为申请,不容易被批下来,更糟糕的情况是朝廷可能会利用“敕封”搞事情。 此外还有粮食的事情,固然可以用盐等物与山下交易,但如果数量巨大,且不说付不付得出价,动静一定不小。 江政可不是个好邻居。 现在,祝缨给安排了,她说,今年秋天不给朝廷缴税赋了。 朝廷停了给梧州的邸报,说邸报是因为道路不通才没到的,那布帛与粮食当然也会因为道路不通运不上京嘛!这一笔开支就能省下来当军费了! 连赵苏、祝炼也都不让他们上京去,直接七弯八转安排让几个“信使”去报信,就假装是真的道路不通、历尽千难万险才到的京城、表达梧州一片赤胆忠心。讲明这情况,要求朝廷修路、恢复邸报,什么时候路通了、邸报来了,什么时候梧州接着上贡。 奏本里顺手就写了山雀家敕封的事,又拿这个说事儿:道路不通,连讣闻、敕封都不能正常送达朝廷,这也耽误朝廷与梧州的联系不是? 最后,祝缨很诚恳地表达了自己对朝廷的一片忠心,都这样了,“偏居一隅”心里还想着认朝廷为正朔,要手下的县令得到朝廷的敕封才算数,还想着给朝廷缴税呢! 怕不是想把京城那一宫的君臣给气死吧?赵苏不无恶意地想。 他笑道:“姥都安排好啦。都是些政务。你也不要着急,咱们的疆域越来越大,往西还有宽广的地方,光凭青君、小妹她们现在手上的人怎么够?你要真有心,现在越发努力多多练兵才好!” 林风一听就乐了。 巫仁却有些担心地说:“还要接着抽丁吗?后方人手够使吗?太吃力,恐有怨言。虽然现在人人感念,可一直这么下去,也不能不顾百姓的处境。” 赵苏道:“这个,自然也是有安排的。这十几年来,人丁滋繁,唯有不停开荒,何如去已经平理过的土地上呢?” “诶?” 赵苏道:“所以说姥高明。往西迁徙人丁。” “诶?” 这是祝缨的另一项安排,她需要各族杂居,尤其是已经“开化”的与“新附”的杂居,完全掺均再散布不太现实,但是可以将一部分人西迁,同时也将一部分“新附”的人往东迁。 之前那一仗,西卡、吉玛两族人丁有所损失,尤其现在,头人都会被杀掉,空出来的田地、河滩牧场有不少。祝缨都将之收入囊中再分配,她要拿出其中的一部分,分给这次“西征”有功的人耕种。 有功不赏,有利不分,是不可能持久的。 祝县开发十几年了,比较方便开荒的地方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人口增加,再要开垦荒地就要往条件更不好、需要花更多力气的地方去了。正可趁此机会,将“多余”的人口给安置了。 如此一来,“新附”之地数量众多的贫穷族人与奴隶得到了财产,会自地发拥挤。而“旧人”“有功之人”也得到了报酬,不会发出“白干了”的怨言。 赵苏道:“姥要一些工匠,对了,还要识字的人去。” 巫仁道:“那得明天再干了。” 路丹青道:“姥要叫人时,千万别忘了知会我们!我可真怕青君她们把事儿都做完了。” ……—— 祝青君确实推进得很快,单说“杀头人”这一项,就能让许多人在与她对阵的时候袖手旁观、出工不出力了。 遑论她还真的让人分地、发口粮了。 这一天,她拿下一个寨子,正在修整,手下一个肤色黝黑的姑娘跑了过来:“校尉!有个小孩儿过来,说有事找您!” 祝青君道:“什么事?” “她说,要给她带路!” “咦?” 祝青君心中生出一股诡异的感觉:“看看去。” 她大步走出寨子,只见寨子外面有一大两小三个孩子,大的那个姑娘八、九岁的样子,小的是个男孩儿,五、六岁,大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娃娃。三个孩子看着灰头土脸,但是长得却不干瘦。 祝青君问道:“谁要见我?” 姑娘道:“你就是杀了头人的那个人?”祝缨、祝青君在西卡、吉玛的头人嘴里名声是不好的,称呼自己也极不礼貌,小姑娘把这称呼给隐了。别人听起来觉得“那个人”的称呼不礼貌,其实已经是小姑娘委婉的表达了。 祝青君点了点头:“是我。你是谁?” “与头人有仇的人!”小姑娘眼神亮晶晶的。 “说实话。” “头人把我阿爸在阵前杀掉了,我要报仇。”小姑娘说。 祝青君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小姑娘道:“我能做许多事。我还知道近路,真的!我阿爸也是勇士!” 小姑娘的亲爹也是寨中能人,虽然是奴隶,日子过得还凑合,这姐弟三人的模样比祝青君当年好不少,就是因为有爹娘照顾着。 不巧的是,她是西卡人,吉玛的普生头人想出个“阵前虐杀”的损招,抽取的大部分是“就地取材”。小姑娘亲爹被阵前杀了,就为了吓梧州方。 一个家,无论在哪里,没了最能顶事的那个男人,余下的孤儿寡母日子都不会很好过。奴隶更是如此。各家损失都不小,头人的应对之策,除了加紧搜刮,还有将奴隶再配对,好繁衍人口、弥补损失。 小姑娘的亲娘也不能幸免,就从小姑娘的娘,变成了别人的老婆了。 西卡人虽不怎么讲究“名节”,但是自己好好一个家顷刻之间就没了,这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祝青君听完,沉默了一阵,在小姑娘忐忑的目光中才说:“奴隶,还是这么苦。好在,以后都不会有人做奴隶了。” “是真的要放了我们吗?” 祝青君拍拍她的头,道:“对,姥说过的话,一向算数的。” “姥?” 祝青君接过她怀里的小娃娃,垂眼看了一下小姑娘的手,才说:“对,跟我来吧。得给她找点儿奶吃。你们也要有个住的地方……” 小姑娘安顿好,祝青君却又悄悄吩咐:“来两个人,盯一盯这几个孩子。如果没有破绽,把小的往后面送,把这个大的留下来带路。” “是。” “等四娘过来了,咱们就走。” “咱们的伤药不多了。” “知道了,去问一问姥,她不会不管的。” “是。” ……—— 祝青君安心往前突,背后有祝缨她十分的安心,祝缨也安心驻扎在甘县。有她坐镇,甘县与以往相比,又是另一种景象,粮草物资周转顺畅,不断有人得到了土地。祝缨又留意,于甘县中再选出机警可用之人加以栽培。 临近秋收,祝缨又主持秋收事宜,祝青君粮草无忧、兵源也很充足,她与苏喆等人暂停休整,林风、路丹青又被调到前线戒备。 祝缨下令:“只许警戒骚扰、不许进攻,先保秋收!秋收过后,有仗给你们打。” 二人乖巧领命,领兵一路往前,才发现祝青君已经将边界往西推进了数百里,祝缨又新设了四个县!蒋婉等人只还没有“县令”的名份,祝炼只还没有“刺史”的头衔,实则已经草草搭建了一个框架。 二人眼热不已。 另一厢,祝缨接到了赵苏的信——顾同等人回来了,正在赵苏家。他们求见祝缨。 第482章 外人 祝青叶抻着脖子看那张信纸,这是早期祝县府中随从的一个恶习——没大没小——随从与主官之间更像是家人。祝缨想看内容,也要随从们老实递上来才行。随从们,尤其是住在祝家的女孩子们,时常会看到一些消息。 终于,在胡师姐目光的“放行”之下,祝青叶看到了信函。 可惜这信上写的内容太多,赵苏的楷书极好,字写得很密,祝青叶只看清了零星的几个字,无法很快猜出全貌,更无法推理出接下来的行为。 祝缨则是将公文看得清楚,她微微皱眉。 这又干系到“兴兵”的安排了,凡“兴兵”都与“征发劳役”是一个逻辑,当其兴时,朝廷都要考虑到“农时”。只要脑子里还装一点“百姓”,都要想法设法地避开“春耕、秋收”,以免对生计造成影响。至于战争拖得太久,经年累月、啥啥都耽误的了,那也就只能认了。但是凡兴兵之初,都是不愿意耽误事情的。 谁家都是这样。梧州西进,自春耕未完始,历经数月,虽然有不小的进展,但是该考虑秋收的安排了。祝缨之前那个“迁徙”的安排,也要与农时相配合。因此希望祝缨考虑一下回来一趟,做一个全局的调整安排。 接着,赵苏的信里写了顾同等人的现状——官职是没了,还顶着罢官的处分,看起来十分的狼狈。同时,赵苏也在信里不客气地写了自己的看法:咱们梧州又不是没有人了,您有那个力气,扶植一下忠于自己人,可比栽培顾同等人好太多了! 赵苏的信写得很长,中心思想祝缨是看明白了——咱们这梧州,不太好让他们来插手吧? 祝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胡师姐近来神经绷得很紧,忙问:“大人,怎么了?” 祝缨道:“看来我得回去一趟了。” 祝缨一句话说完,胡师姐突然没了声音,祝缨扭头看向她,问道:“你觉得不合适?” 胡师姐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道:“那……这里,怎么办呢?都指望您呢。”说完,又看向了祝缨。 一眼,看得祝缨毛骨悚然! 都指望她? 要是她死了呢?那接下来呢?是不是就…… 她可不愿意让梧州的这些人,变得像信中写的顾同等人那样,自己一离开,这些人就失了依据,将事业、人生弄得一团糟。顾同等人家中是士绅,回来依旧是“南士”,女孩子们,将来如何? 祝缨抖了抖身体,口上却对胡师姐柔声道:“没事的,我都安排好了。” 胡师姐变得安心,祝缨的心思转了好几转,然而等到她下令的时候又是一派的“稳如泰山”了。 赵苏的建议有理,是该安排下一程的事了。同时,“南士”求见,是必要见的。 祝缨道:“出来许久,也是时候回家看一看了。” 她等到祝青君等人又有捷报传出之时,掐准了秋收的点儿,下令祝青君等人“暂时收缩,以待丰收”,然后便匆匆赶回了山城。 ……—— 祝缨回到山城,城内的街道两侧不时有人与她打招呼,也有胆子大的人问道:“姥,我男人几时回来?” 这个时间祝缨是无法保证的,她问了妇人丈夫的名字、服役的时间,给一个“过了年他们就轮回来了”的大致说法而已。 山城里,居民似乎已经适应了紧张的生活,脸上的怨气少了许多,焦虑的表情仍然有一些,却也在“多分田地”的安排下减轻了。高兴的情绪占了上风。 祝缨人未回府,已收获了许多的问侯,人们说一句:“天幸姥平安健康”,下一句就要嘀咕:“接下来怎么办?” 祝缨道:“会让大家过得比现在更好一些的。” 街上的人听着,出于对祝缨过往的信任,都含笑目送她回府,跟在后面的赵苏听了,暗中摇头。 到得府里,以赵苏为首的官员来拜见。祝缨看众人神情,便知情况尚可,简要听了汇报。秩序还在,但是数年来的积蓄也在不断的消耗中。与山外的贸易仍然在继续,只不如以往方便了。府库虽然还没见底,却也是进的没有出的多。 赵苏道:“今年秋收又至,可缓解一二。但经不住长年累月。” 项乐、项安则比较乐观,认为:“原也做的支持三年的打算,以目前的情形,支撑五年问题不大。” 巫仁则另有看法:“不足五年,确实三年,仗越打越大,消耗得也快哩。” 他们的意见,祝缨都听了,却更在乎:“学生们都怎么样了?学校不能停。”又派林风等人去甘县替了苏喆等人回来,下令准备,她要出山一趟,等她回来,再安排接下来的事务。众人看到她回来便觉安心,并无异议。 最后才回到家里。张仙姑没有迎出来,直到她拜见,张仙姑将头往一旁一别,哼一声:“还知道回来!” 祝缨笑吟吟地道:“我不回来,谁来气您呢?” 将张仙姑气了个半死,大喊:“别叫她跑了!拿过来非打一顿不可!”心中气极,但见祝缨脸颊上的伤口,张仙姑也只有将担心放在心底,并不闹到女儿面上,强迫她有什么保证。 祝缨也笑着与她闹,张仙姑年老,玩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祝缨只消让老太太累了歇了,便有充足的时间与山内山外筹划事业,抽空往福禄县再去一趟了。 祝缨要出行,最紧张的除了张仙姑就数赵苏了——祝缨要去的地方正是他家祖传的庄园。因为这里更接近山中,且是赵家的地方,比之吉远府的其他地方更能保证祝缨的安全。 赵苏家在福禄县,父母又都住在福禄县,山下有什么小道消息,传递的是他,被隐瞒的是他,同县内隐约听到风声,凑过来央求借宿的还是他。赵苏在京城做官时,家里在县里好像与士绅融为一体了,如今又有了隔阂。然而父母还在福禄县,祖坟也在,又不得不为顾翁等人操心。 重回梧州之后,赵苏与福禄士绅们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相敬如宾”。 一行人到得山下赵家,顾同等人已在赵家庄园外面的路上等候。一见祝缨到来,一齐拥上前去拜见。祝缨垂眼看着他们,只见他们先拜倒,再仰面,脸上都带着泪痕:“老师!不想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老师!我们日夜忧惧,就恐为奸人所害!” 赵苏一向不大瞧得上这些“南士”故而作轻蔑状:“当初选择与奸人共事的时候,也该想到有今天。” 这态度绝称不上好,顾同的脸涨得通红,他心中原就有愧,又想一开始便扑到祝缨脚下,哪知赵苏一直拦在身前,让他无法展现自己的心意。此时见赵苏又来捣乱,心中的不满与委屈也是可想而知了。 欲待反唇相讥,祝缨已经下了马,道:“进去再说。”她已经看到了赵苏的父母在旁边,过去与“阿姐”、“姐夫”问了好,请他们:“领他们去洗个脸,给我们安排个说话的地方吧。” 顾同等人灰头土脸的外在是装的,但憔悴的神色怕也是真的。 赵娘子道:“阿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还住原来的屋子,行不?” “行。” 当下安排,顾同等人去收拾,祝缨与赵娘子说一些赵霁扛着一把长刀想西征的趣事,赵娘子笑道:“这就对了!比他阿爸有志气!”又说赵苏小时候闷闷的,不可爱。赵苏听了把头别到一边。 祝缨的客房宽敞舒适,顾同等人梳洗过后便又过来求见。赵娘子好奇地看了看他们,给祝缨递过一碗茶,道:“你们聊,我看看饭去。” 赵娘子一走,顾同等人又诉冤屈,先说:“并非我们故意给老师惹祸,实在是过得暗无天日!” 赵苏道:“你们只须做好本职,又何惧之有?姥给了你们保命的手段,你们偏要惹事生非!怪谁?” 祝缨到甘县的这段时间,山城的事务都压到赵苏的身上,权利是真大、压力更大!这其中最大的麻烦是江政封山,江政,正是顾同等人惹来的。 顾同不理他,只看向祝缨,祝缨问道:“受委屈了?” 顾同当地一跪,放声大哭。赵苏嘴抽搐,两天了,他们住在自己家里与平日无二,姥下山来,他们竟然说哭就哭! 赵苏不乐,道:“你有事便说,这般哭,不如回家哭个痛快再回来。” 话这颇为尖刻,但是同学都不哭了。顾同察觉出了赵苏对自己等人颇为不满,然而已无退路,先不管赵苏,只对祝缨说:“老师,不是我们不争气,是这朝廷实在令人寒心呐!” 祝缨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哦?” 顾同等人诉说:“他们欺人太甚!老师给我们自保的手段,我们没能用好,是我们的过错。可是,我们只是愚蠢,他们却是恶毒!” 顾同一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泣了倒霉的遭遇:“单只当我们是死人也就罢了,日常也少不得借着三节五礼勒索我们,但凡少一点儿又或者不如意,便要敲打我们。自您南下,我们可就是谁都能踩两脚的了。” 祝缨听了,一阵无语。赵苏没好气地道:“官场自来如此!谁是谁爹?谁又是谁的爷?你没个靠山,还想一帆风顺不成?难不成就为了这样一件事,你就挑衅吏部去了?” 赵苏最后两句全是出于嘲弄,不想一看顾同的表情,他坐不住了:“你们不会真的因为这个事情犯傻去了吧?” 顾同脸上一红,膝行向前,对祝缨道:“老师,他们欺人太甚啊!事情都是我们做的,一旦有了功劳,他们便要来分一杯羹……” 赵苏发出了嘲弄的声音,顾同的脸更红了:“是,哪里都有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们,连请功的文书都要我们来写!我一时没忍住……” 顾同也是倒霉,自打出仕就没受过气,上头有祝缨这样的老师,老师升一级他就能跟着升一级,老师有差事比如出巡北地,他也能跟着攒资历,只要干了实事,就不愁被埋没。然而,一旦他的老师祝缨南下,以上就统统不成立了。事是他做的,功劳得跟别人分,这个也就罢了,讨厌的是,什么都没干就因为出身、站队而蹭了他的功劳的人,连封文书都写不好,请功的文书还得他抽空帮着写! 自己手上还有差使没做完,上司还要他为别人写分自己功劳的文书,顾同能乐意才怪!于是也就有了接下来的纠葛。 顾同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师,我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大同世界,可是他们、可是他们……呜呜……” 赵苏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不免有些腻歪,道:“如今是朝廷不能容你,你来哭,又有什么意思?”说话的时候,却又分一分眼神瞥向祝缨。 祝缨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顾同也不爬起来,依旧跪着,道:“老师,您要是不再警醒,只怕他们下一个就是要对付您了呀!江政南下,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就放到这烟瘴之地来了?他就是剑指老师您的呀!如今西番北地都在休养生息,朝廷却如此对待士人,只怕天下没有几天安稳日子过了。您不能袖手旁观呀!” 他们还心系天下了?赵苏撇撇嘴,正要说话,祝缨已先开口了:“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们呐,以前出一分力结一分果,却不知天下的事并没有那么多公道可言的。要是还这么天真,即使让你们官复原职,也是被人算计的料。下场不会比现在更好。 从今天起,你们各领一路会馆,不许穿锦衣,只准着布衫,从头开始,将当地的民情一一查访清楚,报来给我。 有多久没有沉下心来做事了?且把耍心眼儿的事放下。我自有安排。” 此言一出,赵苏心头一松,祝缨没有让这些人到梧州来任职,而是给远远打发了,梧州就不是别人能够染指的地方!顾同等就是“外人”! 赵苏含笑道:“姥的安排,从来没有白费的,不妨从头开始,必有福报。”心中颇为得意。 祝缨看了他一眼,赵苏将头低下,心道:可是,梧州依旧缺人才呀!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第483章 改变 赵苏安静了下来,祝缨开始缓声安排顾同等人:“你们要各择一地,沉下心去,与人打交道。凡事用心,无论物产、人文,都要心中有数。从来没有白费的功夫。否则,就算有机会给你,你也抓不住。” 顾同等人唯唯而已。 祝缨看着他们,也有一些感慨,一直以来,身边的人多是照着自己安排的路来走的。虽然自己也给他们选择的权利,但是只要选择了跟着自己,路就已经定了,也不用怎么操心,埋头做事就行了。女孩子们如此,顾同等人亦如此。 最好的榜样就是祁泰,跟着自己一路晋升,安心到死。 这本也没有大错,且格外契合自己当时的需要,也是怪不得他们。因为根本不需要他们动什么脑子。 如今,对“人”也需要有所调整了,尤其是梧州,她需要肯动脑子的人。赵苏算一个,苏鸣鸾算一个,苏喆只能算半个,祝青君才有了点模样。其他人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想从中选择一个“继承人”并非易事。 祝缨开始考虑,要多多放手,让她们有更多的实践机会,可以独当一面。 她叹息一声,对顾同道:“离家这许多年,先好好陪陪你们的父母,再去好好练一练本领。敛翼待时,敛翼待时,说了多少遍?不听。他们安静的倒还没伤着,你们也该好好收收性子了。” “是。” “起来吧,坐下说话。” 几人爬了起来,小心地坐在椅子上,听祝缨问他们有没有拜见过江政,顾同道:“拜见过了,说了些不轻不重的场面话。家里说,这位使君很是厉害。” 祝缨道:“你们想他怎么轻重?他当然是厉害的,他这个刺史是凭本事做上来的,不要想在他面前使心机,他能看得出来。你们恐怕是应付不了他的,少与他见面,叫他拿捏住了,你们脱不了身。” “是。” 祝缨道:“你们且回去吧,捎个信回家,我要见一见你们的父兄。就在这里坐等。” 顾同等人不敢耽搁,忙告辞回家去捎信。赵娘子又来,道:“天也不早了,今天何必着急走?正好为阿妹接风,吃了席,明天一早再走也不迟。” 祝缨看看天色道:“也好。” 祝青叶请祝缨更衣,顾同等人辞出,祝青叶嘀咕道:“您受了伤,他们也一声不问,什么东西!” 祝缨道:“是怕尴尬。” “那就是还不够亲。” 赵苏在宴前又找到了祝缨,在卧房门外听到祝青叶的话,隔着门赞同道:“青叶明白。” 祝缨道:“他们心里有疙瘩,读的圣贤书,对老师是亲的,对女人就要疏远一点,显得他持正。” “我就不这样。” “你与他们不同,”祝缨说,换好了衣服拉开了门,“你今天可有些外露了。” 赵苏道:“我与他们不同,这些日子,再看到他们,忽然觉得以前的功夫白费了,您的心思也浪费了许多。现在竟还要管他们?” “这里是福禄县,又不能扔了。江政又在逼迫我,怎么能把士绅们往他怀里推?至于顾同,如果我好好的,顾同等人真是太省心了。但让他们自己拿主意?他们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干不好竟不意外。 你与他们不同,你从小备受考验,有自己的心。所以我西进的时候,才能放心让你看家。 不说梧州,放眼朝廷,你也是能干的。可惜,能干的人还是太少了。年轻一辈还没长成,可用之人太少,向外求贤也有些麻烦。” 如果都是顾同那样的人,朝廷一个“招安”,就完了。这也是祝缨没有着急发第二次“求贤令”的原因。 赵苏道:“我正想说这个,梧州缺人,可是凡读书明理,少有不读经史、心向朝廷的。若都是这样的人,怕是给自己找麻烦。竟是两难。” 难的是不用这些已经读书识字有经验的人,再从哪里找人用? 梧州的“獠人”中也有聪明人,还不少,赵苏本人倒不太歧视他们,但是客观的事实是,这些人不识字。一个人,再聪明,不识字到能够有逻辑地从事管理工作,至少得经过十年的文字训练。其中还要包括算术、统筹等等。 但是,他们现在就要拿来能用的。 祝缨道:“还要以梧州人为主。我进京的时候,十二、三岁,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不过弱冠。年轻一辈虽然年纪小,永远不让她们禁风雨,就永远长不大。梧州的现状,咱们没资格溺爱孩子,孩子也没资格现在享受。摔打摔打吧,总不能让孩子们到了顾同的年纪再跌跟头。 至于‘求贤’,也不取消,选人的时候心里有数就得。眼下看来,竟是永远融不进朝廷礼法的人更可靠。” 赵苏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阿霁还小,不然,也该出来走一走。” 赵苏微笑道:“也不算太小了,能做些小事了。我只担心您西进太快,他赶不上这一次的好事儿。” 祝缨道:“这有什么赶得上赶不上的?与西番接壤,又是什么轻松的事了么?你想让他吃苦头,有的是机会。” 赵苏大喜,又提起了接下来的布局安排,秋冬是否要休兵停战?“可是,如此一来,战事就会延长,消耗也会变大。江政,咱们暂时可以不理会,时日长了,又恐为他所察觉。如此说来,确实要稳住福禄士绅。” 祝缨道:“不停!轮防。照这么下去,到明年春天,又可设一州,你、阿炼你们各领一州刺史。到明年末,就要直面普生了,我料西番恐怕会有说法,出手相助也未可知。到时候就要调动朝廷牵制西番了,那会儿我再见江政、邵书新也来得及。你们获得新身份,就在那时了。” 赵苏笑道:“到那时,就可为您请册节度了!” 祝缨道:“回去之后,咱们都要辛苦些,要快把人口迁徙做好。正好秋冬,掏几个老鼠洞,也好安置他们。”她说的老鼠洞,就是两族头人的积蓄,秋收之后,头人们的储仓也丰盈了一些,总不能等到明年春天再打,让头人们挥霍一个秋冬。 赵苏道:“是。今年不缴赋税,手头也能宽裕一些。姥,那小妹她们?” 祝缨道:“还照原先的安排来。她们母女,一个西进,另一个就不能离开了,有她在,你在外五县也有个照应。” “是。” ………… 祝缨在赵苏家住了三日,顾同等人带回了顾翁等人,赵家庄园再次热闹了起来! 顾翁等人一打照面先问候祝缨的身体,接着小心地探问祝缨脸上的伤。 祝缨道:“进山之后迷上打猎了,山中野兽也多,路上刮伤了。” 顾翁等人一面劝她要爱惜身体:“大伙儿都靠着您。”一面又说自己的子侄都是靠着祝缨,再次道谢。 祝缨道:“做长辈的都是这样,又不想他吃苦,恨不能什么都给他们安排好了。又怕他现在不吃些苦头,日后要吃别人的苦。这不,吃上了。” 顾翁等人都表示了赞同,顾同等人也脸红不已。 祝缨又对顾翁等人一番安抚,对他们说了自己的想法,希望顾同等人“行万里路”,到外面会馆做点事、再理解些人情世故:“等我的消息。” 顾翁等人忙问:“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他们先把本事练好,我自有安排。但是他们,得先沉一沉。” 顾翁等人忙拜谢:“都听大人的。” 祝缨在山外转了一圈儿,安抚了山外的士绅,又将在五县走了一圈。阿苏县一切如旧,塔朗县郎锟铻却带一点愁色——他舅舅也病了,岳父家里也有些小矛盾,母亲、妻子都为娘家发愁。 郎锟铻又托祝缨路过两家的时候帮忙“看一看”,他隐约知道祝缨西进的事儿,不过儿子阿扑又送到了祝缨面前,倒不担心自己被彻底隔绝在外。 郎睿则十分不舍,拉着祝缨的衣角:“姥!我在家里也无聊,您看看,没什么大事嘛!让我跟您去吧。” 祝缨道:“谁告诉你家里没大事的?眼里要有活。留在家里,听你阿爸的。” 郎睿嘟嘟囔囔的,道:“要是到明年还没别的事儿,您可得答应我了。小妹她们都在您那儿了,不能独我一个撇在这里。” 祝缨想了一下,道:“也好。” 郎睿才重新高兴起来。 祝缨一路前行,山雀岳父家兄弟之间果然不甚和睦。头人家“分家”与山下的不太一样,不流行“平分”,但是会给一些财产。清官难断家务事,祝缨也不打算断——利益之争,没得断。 在这里,她还是维持着旧传统,并且再次保证已经向朝廷申请敕封了,只不过“道路断绝”连邸报都断了,所以还没有回信。一有回信就亲自来见证。 将山雀家的兄弟暂时压了下去。 路果、喜金两家的情况又有些不同,这二人也都有年纪了,近来生病,寨子里人心有些浮动。祝缨露面,少不得为他们稍作震慑。 一番连轴转下来,重新回到山城时,天气颇凉,人们都换上了夹衣。张仙姑看祝缨回来,嗔道:“这下可算能在家好好准备过年了吧?” 祝缨一面说:“离过年还几个月呢,在家发霉。”一面命从学校里叫出十个学生,跟她去当童工,并且点名了江珍、江宝等人。 张仙姑眼巴巴地道:“她们才多大?你又要去打仗啊?带她们?” 祝缨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担忧与不舍,忙说:“在县里转转。跟西边儿打仗虽然赢了,也死了些人,得给人家个说法儿。我回来了,不能不去看看。” “不走啊?那行!”张仙姑很快改了口。 祝缨道:“我明儿就在城里转转,咱们一块儿?” 张仙姑道:“行!” 次日,一群年轻的学生被召到了府内,一个个挺着胸脯,很骄傲地红着脸,等着吩咐。二江看着女儿,眼睛里都是笑。两人悄悄商议,一会儿偷偷跟在后面,看看女儿做得如何。 祝缨手上有名单,与张仙姑两个也不坐轿,张仙姑骑一头驴,祝缨牵着驴,一行人挨家挨户地走访。到了第一家阵亡土兵的家里,里面一个戴孝的寡妇就说:“老夫人,您怎么又来啦?家里还过得下去哩。” 原来,这山城里的寡妇、孤儿家,张仙姑早转过好几回了。 祝缨将张仙姑从驴上抱下来:“我阿妈带我来看你来了呢。” 寡妇一抹泪,将她让进屋里:“您可算回来了!我们日子还过得下去呢。” 祝缨坐在门槛上与她聊天,除了“日子过得下去”之外,又问她家接下来的生计之类,最后说:“你们受苦了,我不能让你们光过苦日子。你家人口既多,田又少,我与你再分些田地,怎么样?只是地方有些远,你家可能要分家。如果不想分开,就要往西迁,连同现在的田产,我都折数给你。” 寡妇道:“那……” “不急,你们自己选。过些日子,我让她们把名单记下来,我亲自护送大家往西边去。”说着,指了指江珍等人。 寡妇道:“哎!” 江珍手忙脚乱,从腰间的文具袋里摸出纸笔,草草书写。不远处的墙角,小江扒着墙角偷看,她的头上冒出了江舟的脑袋:“两个丫头都不错哩。” 小江道:“小声点儿!跟着大人当差,当然是不错啦。” “那是,让人放心。” ………… 二江“放心”没一个月,便接到了一个“不放心”的消息——祝缨要把这一群学生带走! 祝缨她又要西行了! 彼时刺史府里已经知道西边胜仗,多了一个州的领土,也都知道西行是有“仕途”的。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祝炼明显是继赵苏之后另一个“刺史”,祝青君领这许多兵一直在前线,怕不也是个“将军”了? 包括府中,也有些人私下商议,要不要给赵苏送礼物又或者向花姐讨情,想通过他们的关系,能够往西面去。 但是江珍、江宝年纪并不大,小江内心十分犹豫。 她看女儿们兴奋异常,又不忍心阻拦,但委实担心。忍不住去找花姐,询问孩子远行要注意什么事儿。 花姐也在为祝缨准备出行的行李,看着小江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犹犹豫豫的,这可不像你。你是多么有主意的一个人。” “当年青君十几岁就远赴京城,我没有太多的感慨,果然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才更挂心。人的心呐,就是偏。你当时,怎么忍心的?” 花姐道:“旁的我也不好说,当年我只是想,一个女孩子,十二、三岁就能说婆家了。到十四、五岁就能过门儿了。我总要比她早死,也不能留她一辈子不是?她以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得靠她自己。哪怕终要成婚,她自己个儿也得能立起来,以后日子才能好。 她是多走些路、多做些事,以后说话顶用、当家做主更辛苦呢?还是到一个生人家里,操持家务、侍奉公婆丈夫,事事听人吩咐更难受?我更舍不得她哪样?如今看青君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开心,还是看她只能刷锅抹桌开心?” 小江站了起来:“我再去给她们多买两双鞋带上!” 第484章 小巫 江珍、江宝一人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大件”的行李如衣服鞋子之类都放到大车上了,身上带着笔墨之类,拄着手杖,显得很适应的样子。花姐的关系,整个梧州的学校里多少都会学些医术,也会被花姐带到乡间小寨里行医。 她们俩也曾出过远门儿,年纪虽然不大,见识也还有些。一路上说说笑笑,周围是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要么是同学,要么是祝缨的随从,都算熟人。纵使不熟,一路走过来也差不多熟了。 祝缨有时候也会下马与她们走一段,看看她们的情况,她们有时走累了也会轮流骑上马、骡之类歇一歇。 行军终归不比行医,速度还是更快一些,到得晚间扎营,少男少女们的脚底多多少少起了些水泡。大家坐在火塘边,就着火光挑脚上的水泡。江珍道:“哎哟,火不够亮。” 江宝拿根硬柴在火塘里搅了搅,挑亮了点火光:“这样就好啦。” 江珍抬头看到队伍里几个男孩子还没动,好奇地道:“你们脚没事儿?” 个儿最高的那个男孩子道:“我刚才去看了,他们那儿热水还没烧好。纵烧好了,也该先尽着姥她们更辛苦的人使,我再等等,取了热水来再挑。你们脚上泡挑破了,不好走路,担不得水。” 江珍有些懊悔:“该先准备好水再弄的。咱们轮流来,今天你们担水,明天我们担。” 男孩儿一咧嘴:“行。” 祝青叶手里抱着药,站在外面听他们说话,微微一笑,推门走了进去:“都挺在行么,来,给你们些药。” 男孩儿过去接了,向她道一声:“谢谢阿姐。” 祝青叶道:“你们收拾好了,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的。” 男孩儿问道:“阿姐你们呢?” 祝青叶道:“我们早习惯啦,这点路,不碍事。” 说得年轻人又是羡慕,又有些不好意思,祝青叶一笑而去,跑去给祝缨汇报了。祝缨道:“倒是不错。慢慢来,以后有她们吃苦的时候。” 祝青叶问道:“姥,真要让她们更往西吗?” 祝缨道:“对。” 祝青叶道:“可是,她们顶多会点儿西卡话,吉玛话并不知道太多,怎么做事呢?” 种种原因,祝县讲“梧州官话”的人比较多,除此之外日常也会用奇霞话交流。花帕话是因为与艺甘家相近,而路果、喜金两家也在梧州,大家能说上两句。西卡话说得就少,吉玛更远,语言更不通。 西进,又把头人给杀了,如果不想再培养出另一批“头人”,而是要直接管理的话,手里必须有“外语”人才。江珍江宝等小孩子,眼下并不很合用。 祝缨瞥了她一眼,祝青叶心中微惊,还是说了:“我担心她们嘛!老师,也是担心的。”她这十几年都是在花姐面前长大的,看江珍江宝也是妹妹一般,且有二江私下请托,便多问几句。 祝缨道:“当然有她们能做的事啦。” 祝青叶听了个不确切的答应,更加挂心了,半夜起来往江珍等人的通铺一看,一群女孩子睡得香甜,无忧无虑的。心道:也不知道你们接下来能干什么哟。 一行人到了甘县的县衙,祝炼与蒋婉等人都在。 祝青叶好奇地看着蒋婉——大家已经默认了,她会是新设县的县令,怎么还在甘县呢?祝炼倒不奇怪,他虽是新州的刺史,但甘县是西进的一个支点,祝缨没回来,他还得在这儿统筹支应。 祝炼与蒋婉已经上前向祝缨汇报了:“祝青君一路就地召募了两千人,都是壮丁。此外路丹青等人一路也收束一千、数百不等的土兵。特来请示,如何安排?” 江珍江宝等人一来就听到了这么个好消息,眼中都带着兴奋,有人已经往腰间摸文具袋子了!他们来的时候就大概知道自己的职责,事实上,只要是能写会算的人被征召,会干什么也都是有数的。 来新人了,他们就能开始干些文书、跑腿传令的工作了!有活可干,少男少女们都挺起了胸脯。 但是祝缨的表情却有点凝重:“一共有多少人?” 祝炼道:“眼下已有四千余,他们的补给恐怕要重新筹划了。” 蒋婉忙补充:“不是我们非要征的。头人一杀,人祭一废,还没开始分地,就有人自发要做向导。兵士损失也确实有一些,补给偶有跟不上,也要些民伕运送补充。来的人越来越多……” 后续又有书吏等跟上了整顿各寨秩序,等再看分地、发口粮,“征发”之后也有吃的,也不挨打,愿意“从征”的人就越来越多了。他们中也有旧账要结、也有新仇要报的,也有是想谋条活路的,也有觉得祝青君等人救了他们要报恩的。 蒋婉道:“人越来越多,本无户籍、田籍,下官手上的可用之人太少,这些事情积压在手上,倒要将旁的事情都耽搁了。便趁护送伤兵回来修养的机会,想面见大人禀报,也好领训,知道回去要怎么做。” 祝缨先指着江珍等人对祝青叶道:“把她们也安置了。” 江珍往前跨了小半步:“姥~” “去。” 祝青叶两只手嗖嗖地薅完一个再薅另一个,将一群少男少女薅去安排住处了。 祝缨对蒋婉道:“详细说说,这些新兵都各在何处,用了多少,怎么用的……” 蒋婉道:“祝校尉说,他们还算不得兵,顶多算‘新兵’,还要训,便只选了五百青壮权作杂役,余下的又不肯散去。校尉说,接下来也需要兵员补充,但这么填进来也不合用,还得训练……” 蒋婉将情况介绍个差不多,江珍等人又跟着祝青叶回来了——她们心急,行李往屋子里一扔,也不安放,就跑了过来。 恰听到这一句,江珍小声地问祝青叶:“为什么这么安排呢?” 祝缨看了她一眼,江珍往后缩了缩。 祝缨道:“在家时不也见过了么?咱们练了多久的兵,才让他们上阵的?” 她开始解说了,江珍等人心中高兴,她常听母亲说,祝缨是个极好的人,别人藏着掖着的本领,祝缨都会慷慨地教授。可是她之前与祝缨接触也不多,祝缨也不常去学校,教课也不多。 现在祝缨开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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