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祝缨都还不觉得饿。 祝缨对祝文等人道:“你们回吧,李大娘应该已经留饭了。马也带走,我自己在城里转转。” 陈萌因太子心绪不佳,但是仍然对祝缨道:“我与你同行。” “你不饿?”后半晌了,她还以为陈萌不想转了呢。 陈萌道:“说好了请你看看这京城的。害!”可惜这皇城不归京兆管,不然,哼! 两人算是另类的“贫贱之交”,有志一同地走离了皇城。 陈萌想向祝缨介绍一下京兆,扭脸一看祝缨,只见她平静的脸上透着一丝厌倦。不由说:“殿下还年轻,偶有些出格的事,也……怎么就这么不明白了呢?现在是个什么时候了?他还到处跑!还跑到严家去,那是什么好人家?” 陈萌低声抱怨着,这样的话,他同别人也都不敢讲。一则旁人未必会保密,二则他们也没个办法。与祝缨讲,或许,二人还能商量出个对策来。 祝缨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多少算你姻亲。为劝东宫,可作不理睬状……” “不为劝也不想管,人为什么有五服九族?就因为亲又亲,无穷尽。严家祖上便是犯官,又贿赂入宫,怎么看也不是个正路子。宫人有心机,但家里人太愚笨会坏事的。你永远不知道一个蠢货会从哪里给你捅个篓子。哪怕真有万一,我也不想沾。”陈萌认真地说。 “真不管?” “我只想知道她是怎么引诱太子出宫的。” “你还挺关心东宫的。” “那是太子,能不关心么?”陈萌压低了声音说,他见四下没有乱人,又加了一句,“当今天下,气数未尽,东宫不能出岔子。这可是大事。” 祝缨却依旧恹恹的,反问道:“这是大事,天下算什么?”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刚才,我看着他们回到宫里,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侍奉了两代帝王、见过三位太子了。” “对啊。咱们都是两朝老臣啦。” “没完没了,”祝缨说,“那个严宫人,还是个生了儿子的,她那个没满周岁的娃娃,以后是不是还要咱们操心?你处事的时候敢忽略还有这样一个人吗?管他是贤是愚,你都得供着、跪着。 朝廷大臣,一切的雄才大略和抱负,都要看坐在那个位子上的那个人是谁。大臣?围着皇帝和太子转的样子,真像是一群没有被阉割的宦官。” 陈萌有些发怔:“这话可不能说出口来,你怎么把自己也骂进去啦?怎么能够一样?大臣关心天子,也是关心的礼教大事。且一旦关系亲近,就必然要介入人家家事,这是人之常情。所谓通家之好,也是因为关系亲近。不是么?” 他又有些慌地左右看看了,又为太子说话了:“太子还是明白的,知道该做什么,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做妥当。你看陛下,以前也是不大通庶务的,这二年来也是知道轻重急缓了。给他们些时间,再加以引导,都会好的。说来,太子做世子的时候,年纪虽幼,看着倒是不坏,不知为何,做了太子之后反而不尽如人意了。” 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这话哪里有点不对,仿佛又印证了祝缨的上一句话。 祝缨的话给他解了围,道:“你也说了,那时年幼。小时了了。”太子有点聪明,但不多。这是废话,圣君哪里这么轻易就能遇到的? “哎~哎~我只说他父亲不如他祖父,你怎么……”不提个高标准就说他不行? “别紧张兮兮的,离咱们最近的一个人在一丈开外,咱们只管往前走,别站在这里等人围观,没人听得全咱们在说什么。”祝缨笑笑。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以前年纪小,所以要求就会比较低。一岁的时候,会叫爹娘就说他不笨。三岁了会自己吃饭就可以了。现在可不是三岁了。 大儒们教他温良恭俭让,搁在事实里他见到的是什么呢?他的兄弟渐渐长大,也许还有了一点不该有的心思。他的父亲有了年轻的美人,他能怎么办? 谁敢教他怎么对付兄弟?应付父亲?教了,离间骨肉。不教,他又觉得你不爱护他。学了,流于阴险,也容易误入歧途。” 陈萌有些发怔,他想到了他自己。母亲早亡,又有了继母、弟弟,弟弟还要逼迫,他能怎么办?那个时候……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他要是个明白人就好了,他要不明白,那你让他先明白了。他就只差这一步了,”陈萌对太子倒有比较清晰的认识,“你要不教他,由他乱来,麻烦更大。你要不管东宫,冼敬就去管了。你要不管陛下,穆成周就贴上去了。” 祝缨道:“咱们就直说吧,他差‘权术’,差学会收拾大臣的手段,你教?教来收拾你?收拾你的儿孙?那也得教得正正好,一不小心,就变成刻毒,一旦有事他想起来你的手段,你不害怕他、他都要怕你。一旦有事,第一个疑你弄鬼!你家中还有妻儿,别动傻念头!只管走正道,行君子事!” 陈萌一惊:“是啊!他还是这样的好。不过,你今天怎么这么多的感慨?就因为一个宫人?” “户部正在做来年预算,水旱灾害减赋、赈济,算不算国家大事?连年用兵,粮饷开支,算不算大事?还有新军。哦,还有修河,筑路。然后呢?陛下要册封皇子、公主,给他们开府了,得挤出钱来。那位出个门,他说想看贫民生活?他看到哪儿去了?” 陈萌觉得自己听明白了,道:“你就是这些日子太累了,陛下……或许是在安排,嗯,不放心自己的子女。”他说得很委婉。 祝缨站在十字街口,偏西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闭上了眼睛,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休沐日!” 不想给这一家父子祖孙做老奴,可是换一家父子难道就会好一些?尧舜禹汤,古之贤王,他们的子孙们亦有不肖,有丹朱、有桀有纣。你又不能要求凡人父母不爱子女,不为子女做长远近。譬如冷侯之对冷云。 可惜。这么大的国家确实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枢,否则百姓的生活会更苦。梧州的宿麦,没有朝廷调拨,单以一己之力,恐怕二十年也未必能成。更不要提水旱灾害赈济调度,外敌入寇、组织抵御了。 竟是个死结了。 陈萌却是心头一松,笑道:“那还不珍惜?趁着还有半天!你想夜游也行,我舍命陪君子了!走!” 两人又往前走,却见百姓倒也安乐,人们走在街上,表情也显得从容了。 陈萌问道:“如何?” 祝缨道:“不错。” 陈萌也高兴了起来,道:“我总想,能有王相公三分也就好了。” “那你不止三分。” 陈萌更加高兴了,给祝缨介绍着沿途,某处本是被无赖霸占了,是他查明之后归还原主的之类。说着说着,忽然失落地道:“我们也不如王相公他们,竟不能为国进贤,也不能平息动乱。” “想要做的多了,才会觉得自己无能无力。有抱负,才会痛苦。”祝缨说。 陈萌道:“这就是志大才疏了吧?” 祝缨道:“那大家都一样,看开了就好。也不是咱们不如王相公,咱们也没有一个先帝。便是王相公,生前几年过得如何?有人镇着,你能做实事,没人镇着,你得先自己当斗鸡。你我虽想中庸,真能置身事外吗?” 如果想要维护百姓,首先需要奉承好皇帝太子,这也太可笑了。如果放弃百姓,倒可以与皇帝互相恶心,只管玩弄权术、辖制天子。 过得还不如一个神棍,神棍奉承好了主顾,银货两讫,拿钱走人!从此一别两宽,直到下回她缺了钱再来骗。 可她是户部尚书,最清楚俸禄是百姓一升一斗一尺一匹缴上来的。 陈萌又左右张望了,然后沉默了。是的,一个好皇帝挺重要的。 他说:“那也要尽人事。不能置百姓于不顾!且将来未必没有中兴之主,你我怎么能够轻易放弃?三郎,你我虽离政事堂还差一步,但也不能没有志向,我已老了,你还年轻,当要澄清天下,为民请命!” 祝缨却觉得,世间固然有明君能开创盛世,但大多数的皇帝像是一个绑匪,手里拿着天下亿万黎民作为人质,想做点人事的人像是一个可怜的被勒索的人质家属。 “啊?我没要放弃啊!”祝缨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要不管百姓了?” 陈萌惊呆了:“那你?!” “如果不知道前途有多少艰险,怎么能够做好事?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厌倦吗?他要是撒谎倒还好,要是真心觉得严家就是‘贫困’,以为其他人再穷也穷不过严家,就会错判形势。是下一个‘何不食肉糜’。惠帝虽蠢,这句话问出来,不怪他,该怪那些不让他知道真正穷人是怎么生活的人。” 陈萌道:“那……还教吗?” 祝缨道:“当然不能不管,不过要换个法子。” 陈萌道:“刚才你可吓坏我了!还以为你……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你想怎么做呢?绕开郑相公还是?” 祝缨笑道:“谁我都不绕开,明着做,咱们装正经!直道而行!” “详细说说。” “这几天,你在京中找些贫户,真正的贫户,无论是做工还是种田,让他见识见识,把脚落到地上。像你说的,不能置百姓于不顾。他自己找的借口,就得把这借口给咽下去。日子久了,见得多了,也许能有些用吧。” 陈萌道:“好。” “不要教他任何‘心机’。” “放心,”陈萌道,“我看,也不会有什么人会教他这个的。” 祝缨心道,你就是最可能教他这个的人,你还没有发现? ……—— 夕阳西下,两人站在了一座桥边。 祝缨道:“我想家了,想爹娘和花姐了。” 咳!说到花姐,陈萌略有些不自在,低声道:“那你就把人接过来,越拖,老人家身体越不好,路上越怕磕碰。” “来了之后,花姐的官职就没了。” “她毕竟是女子,算来也年近五旬了吧?有你在,她做富贵闲人,不比自己做一个小官安逸么?”陈萌渐渐镇定了下来。 祝缨看了他一眼,道:“那她就很难在外自由行走了。她还挺喜欢自己有个告身能够做事的。” “女子为官,抛头露面,毕竟不雅,”陈萌含蓄地说,“也就是你纵容她们。男女有别,阴阳有道,尊卑有序,女监是不得已。其余……命妇品级……” 祝缨摆了摆手:“她有自己的想法。” 陈萌以为花姐是要守贞,也是一番叹息。做为官员,他倒不介意治下有一位节妇,作为兄长,他绝不想让妹妹自苦。万没想到,祝缨一直未婚,竟是花姐不愿再婚。 他又看向祝缨。 祝缨却觉得有些可笑。 夕阳太美,她都险些要沉浸在身为“朝廷大臣”的一员的氛围里了。 女子顶好不能为官,但是要她有志“澄清天下”,力争辅佐圣王,开创盛世。 可她,是个女人啊! 想要讨一口残羹冷炙,却要先将别人喂得脑满肠肥!他们吃得满嘴油流,口中甘肥有你的奉献。更可笑的是,他们觉得你的奉献是本份,且并没有打算给你一口剩饭泔水,肯给的人,都算是大善人了。 何其荒谬?! 问就是阴阳有道,原是不配。 祝缨眯起眼睛,看向夕阳。 亏得她早就不抱幻想,没打算在别人限定的“君子大臣”的圈子里拉磨打转。也不打算为了完成自己那一点卑微的心愿,先去完成别成的大业——他们的大业对自己的目标没有任何补益。 以“男子”的身份做这个官,太没意思,别人的一切言论都像在提醒她,你的生活是偷来的。今天,这个太子、这个生了孩子的宫人提醒她,他们也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一直忍着、陪着他们,不是个事儿,熬,是熬不到头的。只能把自己的油熬出来点了,自己变成油渣。 祝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 澄清天下她要,堂堂正正在生活她更要!她祝缨种下了麦子,种庄稼的人想吃一碗饭,不叫偷!更不是谁的施舍! 总有一天,她要告诉所有人,对,我是个女人。 不但自己要堂堂正正的,还要花姐、要小江,要她们也能昂首挺胸,不被攻讦。 如果谁要攻讦,让他们来说自己好了! “该回了,”祝缨说,“回家吃饭。” 她坐主桌。 第397章 设计 今时今日,祝缨与陈萌都不必再为“犯夜禁”而发愁了,陈萌不必说,到了祝缨这个位置,也有了夜间行路的特许——京城多权贵,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特许。 陈萌临了还去了祝缨家蹭了一餐饭,他觉得祝缨的情绪有些低落,想陪“好友”吃个饭开解一下。 两人回到祝府,里面已经飘出了饭菜香,此时两人方觉得有些饿了,不由相视一笑。 陈萌揉揉鼻子:“两餐作一餐,我可要多吃些。” 祝缨大方地道:“我这里别的没有,饭是管饱的。” 陈萌道:“你也该吃得精细些了,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该开始养生啦!咱们都是要做祖父的年纪了,不能还当自己是少年了。” 说着,又不无嫉妒地看了祝缨一眼,可恶!看着还很年轻! 祝缨道:“我吃得挺不错的。”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陈萌依然秉承着圣人之训。 祝缨却觉得自己家这饭配自己挺够的了,精米、细面,有鱼有肉,有果蔬,还有菜,李大娘的厨艺也不赖。 她一向不爱在这些细节上与人争执,便笑笑:“今晚凭你怎么挑剔,也就跟我吃的一样。” 陈萌也笑着摇头:“吃什么不打紧,同谁一起吃才重要。晌午我还真怕就在严家吃了饭了。” 两人的对话被府中人都听到了耳中,项乐心思又活络了起来:这却是我的疏忽了!到大人身边时是为的侍奉大人,如何大人与我官职之后,我竟敢不再关切?明天就让铺子里的人在京城找好厨娘。 祝缨家摆上了饭,宾主坐定。苏喆等人都作陪吃饭。 祝缨环视厅堂,觉得自己的人手还是不足,苏喆、林风已经有了些成人的模样,还有不在府里的赵苏等人,但是仍嫌势力太弱。 她离梧州、离别业又太远,离家时间太长了!久不回还,她不免有些担心,担心别业里的人心。秋季将至,今年秋冬也该将京中的随从与别业的随从再做一次调换,让他们继续轮替。还要再给家里写信,安排一些事务…… 随从们端上今晚的饭菜,祝缨收敛了心神。 陈萌吃的时候却又不挑剔,他确实饿着了,也不喝酒,先吃了半碗饭,才慢下筷子来:“东宫那里,你预备怎么与他说?” “先缓两天吧,总要有个由头。他出宫没什么,我户部这许多事,总要有个安排。” 太子还在户部后面?陈萌笑着摇头:“你这……罢了,明天我要同他谈一谈。” 陈萌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他今天这事办得很糟糕!我有劝谏之责,你来不?” “不了,咱俩岔开吧。” “行。哎,陛下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祝缨道:“真要好了,就不至于五日一朝了。” “就是不知道能撑多久。” 又是天下大事都系在一个平庸之辈身上,祝缨道:“他比之前清醒了不少。至少,没重用卫王。要是哪一天,他突然把禁军交给卫王或者齐王,咱们再着急也不迟。卫王前阵子可是向陛下进言,要重用宗室子弟,听那意思目的还是他自己。” 陈萌顿觉食难下咽:“呵呵。聪明反被聪明误,谁在这个时候把身家性命交给兄弟啊?我只担心齐王,他可别行差踏错啊!” “盯着点儿呗。” “嗯。” 两人又交换了一些讯息,陈萌渐渐又有了胃口,吃完最后一道汤,摩着肚子说:“我该回去啦。” 祝缨把他送出府,陈萌出门还在劝祝缨:“你这家里,夫人不要,伺候起居的贴心人总要有一二吧?还有,你这一片家业,以后交给谁?该养育子嗣啦。” 祝缨道:“没吃酒,怎么说起醉话来了?” “别人不敢同你讲,只有我厚着脸皮啦,你就当我醉了,酒后吐真言,行不行?” “行。慢走。” 陈萌哑然。 ………… 夫人子嗣,过耳秋风。祝缨并不在乎,她现在要考虑的是太子。 很讨厌这套天家父子,但是现在还不能让他们行差踏错,还得管着。免得他们又整出一堆麻烦来。 国家大事不能考虑事件本身,还得管一个完全不能确定的因素——皇帝的寿数,就特别的讨厌! 皇帝活着是一种办法,太子登基又是另一种。祝缨敢打赌,这京城之中,许多人都在分神考虑这件事。耽误了多少正事! 哪怕党争呢?好歹能磨磨嘴皮子。 太子身边有一个已经魔怔了的冼敬,祝缨不知道他心中还存着几分王云鹤的教诲,但是,太子是不可能完全放弃冼敬的。赵王父子原本的势力很弱,否则当初立赵王为太子的时候就不会这么麻烦。 太子当然不会放弃冼敬。 太子现在有点急,其实他根本不用急,因为他的脑子,着急也没什么正面作用。 祝缨从书架上抽出一份文书来,这是项乐交给她的一件户部旧事,如今正可一用。 接着,她取出信笺,开始给梧州写信。她与梧州的通信,以三千里的距离来说,算频繁。对经营一处家园而言,又显得少了,因而每次都要写得很长、很厚。 写完信,夜已经深了,祝缨吹灭了蜡烛,起身离开书房。 次日不是逢五逢十,没有早朝,祝缨主持了户部的晨会。夏季将过,马上秋天了,下半年的百官俸禄之类要开始准备了。 祝缨轻描淡写地将昨夜文书所载仓储提了出来:“那一处许久没动了,粮食放太久霉坏掉了就不好了,还是要陆续以新替旧的好。从那里调拨,先去准备,把陈粮运出来。” 她当初领米的时候,里面也是掺了不少陈粮的。这都是惯例,要不断消耗陈粮、补充新粮。她这样安排完全是按照户部正常的做法来,唯一的一点点变化是点了某个仓库。此处仓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比较没有存在感。 “是。” 她知道这一处是有问题的,不出几天,必然会暴露出来,她就可以趁机做一些事情了。 其余的就都是一些正常的公务了,预算也做出来了,祝缨道:“咱们再核一遍,递到陛下面前时,不能出纰漏,不能让陛下耗神。” 众人心领神会,皇帝这身体不适合去干这个事,他好的时候也干不明白,得给他一份简单、明白、一眼看过去没毛病的预算。 户部忙碌了起来。 与此同时,陈萌也没去面圣,他直接去了东宫——劝谏。 冼敬还不知道昨天太子出宫了,直到陈萌找上了门,冼敬作为詹事,觉得京兆尹直接找上太子不是很妥当,才知道太子不住出宫,还带了个宫人出去,还去了宫人的娘家。 “只带了两个护卫吗?”冼敬大惊! 陈萌板着脸道:“又有女眷,一旦有事,如何忙得过来?” 冼敬比陈萌还要急:“殿下!白龙鱼服,本就不妥!您这般轻动,让陛下与娘娘怎么办?又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太子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前又不是没出去过!” 陈萌道:“以往臣不知道,但是昨天,是轻率了!陛下欠安,臣恐陛下担忧加重病情,尚不曾禀报。只止一次,下不为例!纵使殿下要出宫,不用仪仗,也请先知会一声。否则,京兆也难辞其咎。” 太子只好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了。” 陈萌见好就收,很快告退。留下冼敬又将太子一番数说,太子出宫,他是不反对的。将太子拘在宫中也不太对,太子应该知道一些市井民生,但是不该轻率! 太子被两个人轮流念了一回,好在二人都不想将事情闹大,只是私下来讲没有声张。 太子放心的同时也在想:昨天祝缨也在场,他应该也不会说吧?唉,这个人是能干的,就是难琢磨。明明收我明珠,如何又不理我? 很快,他就可以与祝缨相处了。 …… 祝缨亲自埋下的雷,没几天被她自己给起了出来。 仓储有问题,算是户部自查出来的,往上能追溯许多年,无论是窦朋还是冼敬也都能比较轻易地从中洗脱出来。但是,百官的俸禄可迫在眉睫了。 祝缨通过杜世恩了解了一下皇帝的身体状况,拣在皇帝头晕目眩的时候匆匆跑去见皇帝。将预算这件户部的头等大事与仓储的“案子”,连同给皇三子将封永王的那位殿下以及皇帝次女恭安公主开府的钱款事项一并报到皇帝跟前。 此时,窦朋正在奏事,临近秋收,他又收到了向处报灾需要赈济。陈萌又恰在这个时候奏了几个“权贵为非作歹”,包括卫王家奴纵马伤人案、齐王侵占田地案等,请求皇帝支持自己稳定京兆秩序,下旨申饬宗室贵戚。 这么大一个国家,每天发生些事情是很正常的。只要祝缨、陈萌两个人在这个时候再堆上一堆事务上前,包管平庸的皇帝应付不过来。 油滑的小吏们就是这么对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官的。 祝缨还要请罪:“臣有罪!不能及早察觉!请示陛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这个事窦朋也算有责任,他低声问祝缨:“错讹在何处?” “账上没有任何错,但实地早被人上下其手了,”祝缨说,“是我没能及早发现。早些派人挨个儿查看就好了。” 皇帝头痛欲裂,窦朋自己一个人也是应付不来这许多事情。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太子。皇帝不能理政,自然而然就会轮到太子。 皇帝道:“药师。” 太子上前。 皇帝道:“你与他们议一议这些事,一并报来。好好查一查。祝缨,你在大理寺不是最擅查案的么?” “是。” 太子原本就是上朝议政的,但是没有独当一面、主持过事务。因皇帝才病不太久,也没有马上让太子监国。 太子现在明确得到了皇帝的许可参与,虽然不是明诏监国,他的也心情颇为高兴。 窦朋心道:也好,太子总比陛下聪明些,早早引导,不失为一件好事。 祝缨与陈萌对望一眼:好了,现在可以放心哄骗,哦,不,是引导太子了。 皇帝抱着脑袋赶他们走。 几人一同出来,太子额外嘱咐杜世恩照顾好皇帝,才与等候的几人一同离开。 陈萌道:“那臣先回京兆府准备案卷。” 祝缨道:“户部离得近,请太子先移驾,臣向殿下解说原委。” 窦朋道:“你二人务必用心。” 他两颊的面皮往下耷拉得更厉害了,看着有些可怜。 祝缨道:“相公放心,我有应付的办法,误不了发俸禄。只因这件事有些不凑巧,俸禄是官员切身相关,不免有人上心。与其让陛下听到别人的弹劾着急,不如我先对陛下说明,故而先对陛下讲的。” 窦朋放心了,道:“那便好,你好生对殿下讲解。” 祝缨请太子到户部去。 太子起初还绷着,快到户部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既然已经有了弥补的办法,咱们现在做什么?查出蠹虫,再补新官吗?” “臣会先对殿下说明二位殿下册封、开府的事。陛下最关心这二位殿下的事情。如果看到您爱护弟妹,想必也会高兴的。一旦放心了,病情缓解也未可知。您为了父亲,也该先把弟弟妹妹的事情安排好。”祝缨说。 太子想了一下道:“好。” 片刻,两人便到了户部,里面的官员都出来相迎。 祝缨道:“把那几样卷宗调来备用,殿下,请。” 两人到了祝缨的房里,她先给太子奉茶,然后说:“那些案牍上的事臣已有草稿,没有个应对之策,怎么敢轻易拿到陛下面前呢?所以殿下现在并不很急着去复旨,时间来得及。不但来得及,您还有时间干点儿别的。” 说着,拿出永王、恭安公主相关的卷宗给太子:“这件事是早经准备的,并没有疏漏。刚才陛下的样子不适合再对他多讲。这个,请务必记熟。比齐王的少些,因为长幼有序,且现在用钱的地方多,需要节俭。这是皇家爱民之意。” 太子放下茶,接了卷宗略翻看了一下,道:“我回去便背下来。” 祝缨又拿出一份文书来:“百官俸禄已经调拨了,殿下可以随时拿去向陛下复命。不过臣不建议殿下现在就拿过去,您还有时间,臣想请您到宫外走一走。” “诶?” “不是想看看贫民百姓的生活么?” “呃,是……”那个是借口,不过太子突然想到,他当时也是为了与祝缨接触,现在机会摆在面前了,他赶紧说,“那就有劳尚书了。” “不敢,尽臣的本份罢了。” 太子显出虚心的样子来,问道:“尚书有什么要教给我的呢?” “六部之中,吏部第一,户部第二,足见其重要。冼詹事曾任职户部,想必已经给殿下讲过一些户部的事情了吧?不知道殿下对户部知道多少?” 太子道:“说过一些,一鳞半爪。” 祝缨道:“我不知道他对殿下说了多少,不过,我会从您最该知道的,最容易弄明白的地方讲起。不会耽误殿下太多的时间。” 太子高兴地道:“好!咱们先做什么?”冼敬给他讲过了户部的基本结构、所承担的事务,平常的运作。他有点想自己操作。 祝缨打量了一下太子,道:“明天吧,您今天先把这两份卷宗看了,明早设若陛下问起,好有个应答。如果明天陛下没有别的安排,您又没有急事,早朝后,咱们出宫去看看。便服即可,带上一队护卫,先看仓储。这个是要交差的。有时间的话,去看看百姓生活。” “好!”太子说。 第398章 幸亏 太子心情不错。 回到东宫,冼敬等詹事府官员正在等着他。这是东宫的日常,正常的日子里,太子上朝,从朝上回来之后再在自己的东宫与自己的属官开个小会,也是模仿着朝中事务再复盘、讨论一番。 只要这个国家还正常,太子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差不多都这样,这也是在培养太子。 如今皇帝身体不好,太子还是每天去看皇帝,回来再开小会。 正常早朝的时候,冼敬等品级够了的官员是能够上朝的。皇帝一旦不上朝,见谁就全凭心意,得等太子回来。 今天,太子回来得略晚了一些,冼敬担心会有什么事故,正翘首以盼。 接着了太子,大家在殿中坐定,太子居主位,冼敬请示:“殿下,不知殿下今日为何事耽误了时间?” 太子微笑道:“些许小事,明日一早我要出宫。” “又要?!”冼敬的调子不由自主地飙高了。 太子道:“想到哪里去了?这次是陛下钦命,我先与户部祝尚书查仓储,再与陈京兆过问京城秩序。” 冼敬道:“户部?仓储?” 他也是任职过户部的,细问太子仓储出了什么问题。太子道:“一些陈年旧事。” 冼敬更担心了,请求明天与东宫的部分官员陪同太子过去:“臣曾任户部,或可有所助益。” 太子笑道:“这回却不必劳动詹事啦,要去的略远,让左、右内率府派人随行即可。你留在东宫,以备陛下垂问。” 三师三少日常不在东宫,詹事留守是不能推辞的,冼敬只得答应了下来。左、右内率府领了任务,先去户部问地址,再与京兆定路线,以保障太子安全。太子之前跑出宫去,他们也是一肚子的火。 太子耍了个小心机,他不对祝缨说冼敬教过他什么,也不让冼敬跟着去看祝缨与他办事,是想印证一下,这二人说的有什么不同。比较之后,也许能看出一些更深的东西来。 带着这样的想法,第二天早上,到皇帝面前简要回了一部分祝缨写在公文里的内容,太子就换上常服,要同祝缨一起出宫了。 ……—— 祝缨还是穿着紫袍,因为今天是先查仓储的事,要先去仓库那里。她得凭这一身颜色,主持事务。 虽然大致的情况项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这个过场还是要走的。并且要一直以这个为借口,才能带太子往城外、偏僻处走,“路过”一些贫户。捎带手的,再让太子知道一些京城权贵的恶形恶状。 祝缨带着户部的几个官员、吏目,项乐作为祝缨心腹,也得机会同行。 太子也被护卫拥簇着,东宫就是一个小朝廷,全是仿着朝廷的设置做一些削减来的。他的护卫们隶属于一整个大的所谓“禁军”系统,实则也有自己的名目。 这次太子没有带太多的人,拢共二十个,个个衣甲鲜明。领头的两个,祝缨都认识,其中一个是柴令远的弟弟柴令诚,也是郑熹的外甥。他很年轻,是柴令远的幼弟。柴令远之前犯了事儿一时回不来,他的母亲求到了郑熹面前,郑熹只好把柴令诚先给安排一下,以安慰兄弟俩的母亲。 祝缨道:“咱们出城,与陈京兆会合,仓库在他的辖境内。” “好。” 出了宫城,陈萌已经准备好了,他又带了些衙役。 双方见过了面,陈萌道:“地方离京城略有些远,咱们要速速赶路,否则要误了饭时了。” 太子笑道:“那便于途中不拘哪处随意用些饭食就好,出门在外,何必讲究?” 陈萌不想与他客套,直白地道:“是。”他对后面做了个手势,就有衙役先行出城,给沿途打好招呼——太子出行,怎么可能不做准备呢?安全、补给都得有。 除非太子自己跑出去玩。 一行人出了城,先去仓储。沿途先由陈萌给介绍京城的风物,太子笑道:“我以前也在京城居住许久,迁居宫中,这几年倒看得少了。” 祝缨心道:你这是没发现京城治安好了很多吗? 仔细一想,京城治安好不好,与赵王世子有什么关系?坏不到他的头上的。 出了城,不远就见田中已透出了点金黄色。他们先不作停留,中途休息一次,用些食水,是陈萌已经安排好了的。祝缨留意看了看柴令诚,见他一路神色好奇,很符合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表现。 在中午前后,他们抵达了仓储所在之地。朝廷的粮仓范围极大,单个儿的“仓窖”也大得惊人。 太子等人都啧啧称奇。 说来有趣,太子也会检查东宫的宝库,他检视过自己的财货珍宝,绸缎金银,却从不曾看一眼粮仓。 匆匆扫过一眼,却又到了用饭的时候。太子说出门在外不讲究,但是户部与京兆却还是与东宫一道给他准备了饮食。陈萌、祝缨陪同太子用饭,一边吃,祝缨让项乐一边给他介绍一些情况。 太子听项乐介绍有多少个仓、每个能有多少米、如何存储、从何处转运、如何保存等等,都是冼敬曾说过的,这一部分倒是没有什么不同。 真正的不同是在饭后。 祝缨带他认真转了仓房,从外面看,许多粮仓是完全一样的,满满当当的。祝缨不客气地让他挨个儿转,不骑马,从最基础的入仓开始。让他亲自走过一遍流程,太子也认真而在随从的帮助下走了一遍。 然后问道:“所以,他们是怎么偷梁换柱的?” 祝缨叹了口气,如果不上手,不管换了谁来教他,都是一样的。但如果参与的时间太短,也是很难发现内情的。除非他能扎扎实实过来隐姓埋名当三个月的小官小吏,否则,全是隔靴搔痒。 “殿下只在这里半日,如果在这里一月、一年、三年、五年呢?” “什么意思?” 祝缨没有回答他,反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您看这一窖,大不大?” 如此庞然大物在眼前,太子也点头:“极大。” “不过五千石,齐王开府,一次拨给便不止此数。”祝缨说。 齐王开府,得给属官、随从发禄米,给仆从发口粮,还得给齐王留家底。这还只是户部拨发的部分。 祝缨执起一旁的大斗,铲了小半斗的麦粒拿给太子看:“这是一斗。”将斗塞给了太子,让他自己试一试。 太子很疑惑:“然后呢?” 祝缨道:“这几天,您得自己找答案。殿下只管体会。搬运些试试吧。” 太子干活,随从们也不能闲着,他们也或取筐箩,或执升斗,过不多时,都乐起来,将粮食泼洒得到处都是,踩在脚下也不心疼,仿佛找到了新玩具。祝缨的随从们面露不忍之色——糟蹋粮食啊! 陈萌终于忍不住了,咳嗽一声道:“这些都朝廷征收上来的租税,不要糟蹋了。” 他与祝缨对望一眼。 祝缨道:“天色不早了,明天咱们再来吧。” 太子不明其意,祝缨道:“没关系,多来几次,多看看。殿下,有些事不是能够讲解的,要您自己体会。” 此后祝缨连着带太子跑了仓储数日,在此期间,仓储公案早就查明、结清了。犯案的人、作案的经过也都理清,文书都写好了。不外是报损时多报、倒卖粮食、伪造账册等等……手段都不新鲜。 祝缨将涉案之人黜了,另提拔了几个户部的吏目升任小官,其中便有牛金等人。至此,之前随她南下过的旧仆,皆得出身。她又将自己府中别业出身的随从补了部分吏目的缺,让他们也吃上了朝廷的米。 太子与一干护卫在粮库里转悠了几天,只看出来“粮库很大,如果在其中弄鬼,确实很难发现”。 祝缨也不焦急,她的目的也不是让太子一天就脱胎换骨,只是想让他晓得一些事、亲自看一看。 不想太子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向皇帝进言,道是祝缨已经做到了能做的最好,粮库那么大,有人弄鬼是在所难免的,能够及时发现,证明朝廷官员还是很聪明、尽职的。 太子向皇帝汇报的时候,祝缨作为户部的官员,也在一旁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当天下午,为了“报答”太子,她又伙同陈萌将太子薅到了郊外。 太子道:“仓储案不是结了么?还要出城做甚?” 陈萌道:“请殿下看一看田园。” 此时,已有零星的庄稼成熟了,不少农人正在收割。陈萌便请太子下地,一点一点地收割、脱粒、晾晒。 太子哪干过这个?忙了大半天,拢共打出两斗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他干活,柴令诚等人也不能闲着。 陈萌一边洗手,一边严肃地说:“今日可知稼穑之艰了么?” 太子边擦手边点了点头。 祝缨问道:“这连半亩的收成都不到,两斗,差不多是一亩地要缴的租子了。请殿下再回忆一下,前几天咱们在粮库里见到的。” 太子微怔:“是为了让我知稼穑之艰么?” 祝缨道:“不是。是请您体会一下,一个人,如果一年到头都这么干,遇到些天灾人祸,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绝望、愤怒还是……连年民变,殿下当知‘民’的感受。殿下要学会害怕。” 她也没别的办法了,就太子这样的,论大道理,他身边的博学鸿儒哪个学问不比她祝缨强?就是冼敬,也是任过地方、任过户部的,能讲的也都讲了。“不可滥用民力”“民贵君轻”,对,能背下来,然后呢? 没有切肤之痛,不了解,不会害怕。甚至连“悲悯”都是悬在空中的。 天子藉田亲耕,他扶着犁、别人扶着他,前面又牵牛的,旁边有帮忙的,就已经算是劳动了。实比不得陈、祝二人不许别人帮忙,让太子务必“亲手”去做。 但愿太子能够记住今天的感受。 陈萌对太子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至冬又有征发,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便是京畿,百姓也仅糊口。一旦田产为人所夺……” 他摇了摇头。 太子也是一番感慨。 陈萌又说:“生民可悯!还请殿下怜惜百姓啊。” 祝缨则一面看着太子严肃的表情,一面瞥着他的随从。 柴令诚知道祝缨是谁,心里是有些亲近的,看祝缨这作派倒与传说中那些“苦心老臣”重叠了。与祝缨的目光一触,柴令诚也生出感慨来。 他有些后怕地道:“还好还好,幸亏人生而有贵贱,咱们不用做他们,受这一分累。” 他的同僚们看着周围农夫灰扑扑的样子,农夫的鞋子沾满了尘土,有一半鞋面上有破洞,衣服也都陈旧灰暗,打着补丁。不由点头,对柴令诚的话深有同感。 太子道:“百姓不易啊!应该爱护,否则天下穷弊,朝廷也要入不敷出了,社稷也要不稳了。如何令其安分守己,不为盗匪才好。还是要恩威并施,加以教化,令之畏威柔顺不敢造次……” 陈萌心道:只要你以后凡遇到事能想起来今天,好些蠢主意就不会有了。 祝缨心里却是闪了一下:都说勋贵肉食者“只为门户私计”,皇家,难道就不是了么?他们提“天下”,只因为觉得这天下都是他们家的。 不能把母鸡饿死了,不然就没蛋吃了。 祝缨道:“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是不早了,”太子说,“尚书和京兆是爱我的,我心里很明白。” 你明白个屁!祝缨弯腰捡起一把扫帚扔到谷堆上。 ……—— 直到拎着太子在田地干了三天之后,祝缨与陈萌才将最后定稿的奏本拿了出来,交了份完美的答卷。 这份成绩,当然要算太子一份。 皇帝依旧只是听,听完了道:“那便如此吧。对了,还有一事。” 祝缨与陈萌都抬头等着他说话,太子也竖起了耳朵。 皇帝道:“国家多事,窦卿一人太过辛苦……” 陈萌心头猛地跳动了一下,他对丞相之位没有特别的野心,但是他已经是京兆尹了,皇帝还当着他的面……是不是?也可以?他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太子又需要有人辅佐…… 皇帝道:“我意以李侍中入政事堂相帮窦卿。” 不是询问,是陈述。 陈萌一阵失望,干巴巴地道:“侍中昔为陛下潜邸王傅,只恐其年高。” 皇帝微笑道:“这却不必担心,他身子骨还硬朗。” 李侍中比皇帝的身体还好呢,皇帝天天御医陪着,李侍中这把年纪还能自己骑个马来上朝呢。 皇帝就不是在征询意见,祝缨自然不会与他起争执,道:“臣年轻、见识浅薄,丞相的事,不是臣能够议论的。不敢误导陛下。” 皇帝笑道:“那就准备吧。” 陈萌与祝缨对望了一眼,一齐出来。 出了大殿,陈萌小声抱怨:“哪怕是冼敬,也比……” 祝缨道:“陛下信任他。冼敬,陛下反而有顾忌。” 陈萌自我解嘲般地道:“其实,鲁太常也不错。要不就是姚臻,多少年的吏部尚书了……” 祝缨道:“最累的是窦相公。” “郑七什么时候回来啊?!”陈萌怀念起了郑熹。 祝缨道:“这个时候纵然是有能人,也是不想在陛下面前冒头的。你我,还是安静些的好。”很多人都在等一个“明君”,但是祝缨知道,明君不会有了。 “只盼太子能够清明。” 两人叹息一回,各自分开,他们都还有事要忙。 从城外回来之后,祝缨就不得闲了。秋收既然已经开始,那便离刺史进京不远了。 祝缨除了准备户部的事情,还要准备她自己的事情——不少做官的南士,都会趁这个机会来拜访她。她在犹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一件事情。 这件事在她面前放了有一阵子了,要做,就得抓紧,得在刺史们都在京城的时候提出来。 她正思考着时机,项乐带着项渔一路冲到了她的面前,当地一跪:“大人!” 胡师姐一个没拦住,惊讶地看着这叔侄俩哭倒在书房的门槛上。 祝缨站起身来,问道:“怎么了?” 项乐哭道:“大人,家母亡故了!” 祝缨道:“消息确切么?” “是,大哥写信来的。我、我……” 祝缨道:“莫急,一样一样来。先把手上的事务暂移给单明宝,再丁忧。为你母亲请个追赠……” 单明宝也是个南人,不是梧州人,早年自己谋了个小官,后来遇到了赵苏得到引见,只能算半个老乡。 项乐一一答应了。 祝缨道:“阿渔孝期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如果你大哥放心,就让他自己过来找我。我再安排他。” 叔侄俩担心的,一是项老娘的丧事,二就是项渔的前途,听了这句话,一齐拜倒。 祝缨道:“好了,去吧。” 两日后,项乐将手上事务交割完毕,带上项渔和几个伙计,一路快马南下。 项乐与项渔在祝缨面前是承担了一些事务的,他们一走,祝缨除了户部,还有府中的事务要安排。 祝彪等四个人被她安排进了户部做了书吏,祝缨在皇城里又有了真正的“贴身”心腹。 如此一来,家中他们的一些职位又需要有人填补。 祝缨让祝银等人先兼管家中,等今年别业派了人过来,再作调派。 接着,祝缨又唤来林风:“你愿不愿意去东宫?” 林风正自无聊,闻言大喜:“愿意的!是要我监视,呸呸,保护东宫吗?那小妹呢?” 祝缨有点想让苏喆回家,她作为继承人,离开阿苏县太久了,不如回去熟悉阿苏县、与族人拉近关系。但是又希望苏喆的眼界能够再开阔一些。 林风讪讪地道:“她,不行么?” 祝缨道:“她,我来安排。” “那我去东宫,陛下身体不好,东宫要紧。” 祝缨有些欣慰,道:“收拾收拾,准备上任吧。” “是!” 往东宫里安排人,对祝缨来说并不太难,太子还“遥领”梧州呢!现在提,正好有由头。只要等梧州的贡赋到了,就能对太子讲了。再同窦朋、姚臻勾兑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祝缨又与苏喆谈了一次,苏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祝缨希望她能够自己拿主意。 苏喆想了一下,道:“我想去东宫看看。我虽然有官职,但是朝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参与过,只有在阿翁的幕府,才能与他们一样说话。现在没有幕府了,能在东宫参与一下,也是好的。” 祝缨道:“好,我来安排。” …………—— 她先去找姚臻勾兑,把事情都准备好了,再去同太子讲一下,水到渠成。 第二天祝缨在宫门外遇到了姚臻,对姚臻说:“一会儿我寻你去。” 姚臻笑道:“好。” 祝缨见他颊上微红,眼睛发亮,神情显得有些亢奋,问道:“你有事要办?” 姚臻道:“没有,没有。”脸上却不由自主地要扯出个笑来。 祝缨心中嘀咕,又不好逼问,自己先去户部安排晨会,然后往吏部踱去。 没到吏部,就发现那里一片嘈杂。 她没走进去,而是让祝彪:“去问问,发生了什么。” 祝彪跑了过去,很快回来了:“大人,姚大人被陛下贬黜了!” “?!” 祝彪小声说:“说是,上本,请太子监国。陛下就生气了,说,我还没死呢!先帝病得快死了也没有让陛下监国,现在陛下还好好的,姚尚书就要拥立新主子了……” 第399章 威胁 祝缨平静地看了祝彪一眼,祝彪忙说:“是真的!” 他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跟在祝缨身边久了,多少有些见识了,皇帝这么样发作的,他也是头一回听说。 祝缨问道:“他们竟肯说?”一般,一个地方出了这样一件大事,里面的人都会下意识地保密。 祝彪道:“他们本是不愿意讲的,穆侍郎在那儿骂人。” 祝缨道:“知道了。” “那——” “回去吧。”姚臻挨了皇帝一顿,在结果没有明朗之前,是不宜再与吏部讲她要办的事的。万一不幸被穆成周遇到,不定会出什么麻烦。 祝缨嘱咐祝彪:“回去什么都不要说。” “是。” 祝缨没有着慌,回到户部之后依旧办她自己的事。林风、苏喆的事要经吏部、东宫两处安排才好,现在姚臻跳出来,这两处现在都不宜动了,祝缨也就静下心来想一想这是怎么了。 她与姚臻算熟人,也经常勾兑,毕竟不是“密友”,姚臻的机密事也不告诉她。姚臻此举,透着些不同寻常。 太子监国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识趣的皇帝,在身体不行的时候就该主动提出来让太子监国的。一般的皇帝,遇有“出巡”、“出征”,也会留太子监国。哪怕太子还是个孩子,也会再指定几个亲信大臣襄助监国。 今上与先帝毫无相似之处,但病得七死八活还要死死把着权利这一点,可真是亲父子。 先帝是因为儿子太废,今上……总不能说这个太子他看不上吧?眼下的东宫,配他这个“父皇”是绰绰有余了。 祝缨又想到了姚臻,今天早上姚臻就点儿不太对劲,他这又是为什么呢? ……—— 姚臻一脸严肃地跪在大殿前,凛然不惧。 杜世恩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了上前,弯腰道:“姚尚书,您明知道陛下不宜动怒,为什么还要气他?” 杜世恩气得要命,他可不想这么快就当蓝兴第二,这么快就滚出宫廷。宦官比所有人都希望皇帝好好的,谁让皇帝不好了,宦官比皇帝本人还要恨。 姚臻却不怕他,只说:“我只尽朝廷大臣的责任罢了!” “你!” 姚臻轻哼一声,不再搭理,端端正正地跪着。 杜世恩忍着气道:“陛下才召了御医,并不想再见你,你请回吧!” 走就走! 姚臻从容起身。 杜世恩更生气了,道:“陛下有旨,姚臻目无君上,命其即刻出宫!非召不得再入!” 姚臻的脸色还是变了一下,杜世恩有些快意,正要催促,姚臻一转身,走了。 杜世恩哼了一声,小碎步跑到殿中——皇帝刚才被气得不轻,御医正在诊治,他得赶紧盯着去。 姚臻被赶出宫,也不急着回吏部了,现在回去也没有什么大用。 在各色的目光中,他一撞袍角,越走越稳。 很快,他就回到了自己家中,家人莫名惊诧:“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这个时间是各衙司办公的时候。如果是在地方上,长官懒散一点,可能一天也没几个人去衙门应卯,但这是京城,大部分的衙门还得糊弄个半天、大半天的,在皇城内的各衙司更正规一些,全天有人。 吏部更是重中之重,吏部尚书是没有道理在上午回家的。 姚臻道:“这是在问我吗?” 家人将脖子一缩,不敢说话,躬着身将他迎入了府内。 姚夫人闻讯也步出后堂:“怎么回来了?是有什么忘了吗?” 姚臻露出些烦躁的样子来:“没事。” “那……” “近来让孩子们都老实些,约束下人,不许生事!” 姚夫人答应了,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告诉我,我可拿不准让他们怎么做呢!” 姚臻故作不经意地道:“我向陛下进言,请太子监国。” 姚夫人见他四肢僵硬,便知此事没有这么简单,道:“你……拿得准么?” 姚臻生气地道:“这是在质问我吗?” 姚夫人道:“如今你有事,正该全家同舟共济,无端向家里人发火是什么意思?太子监国,也不是什么大事呀!值得你这样?”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姚夫人气咻咻地回了他一个白眼,忍了。 姚臻却又忍不住了说:“陛下生气了,看来是不想让太子监国!都这个时候了,他还……真是的!” “你没猜中陛下所想?” “他那心思!”聪明人是猜不中的!姚臻腹诽。不过,这一试探倒是试探出来了。 “你也没与人商量一下,就这么鲁莽行事了。”姚夫人一面帮他脱了官袍换衣服一面说。 姚臻道:“你不知道!现在不提,以后就没机会啦!” “怎么?” 姚臻却没有回答妻子,而是在心里又将盘算过了一遍。 李丞相自打做了丞相便开始大肆干预官员的任命,起先,皇帝潜邸派多任虚职,现在,他们开始将手往实职上伸。譬如户部,才因仓储等事腾出几个空位来,祝缨自己的人还没安排完,就被李丞相安排进了两个员外郎。 吏部受到的影响更大。以前只有一个穆成周,还是自己的副手,掰掰腕子也就掰了,反正那是个草包。 现在李丞相是丞相,且不是个纯草包,位置又比姚臻高,这就让姚臻非常难受了。 姚臻是半路出家投靠今上的,他本是先帝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几年都是左右腾挪赚来的!无论祝缨是怎么想的,帮他向今上“投诚”,他才能保住吏部尚书的位置。但是,祝缨背后有郑熹,又有鲁王谋逆时的功劳,姚臻没有! 这让姚臻很不安心。 吏部是六部之首,放到更大的范围来说,历朝历代,凡是管着授官的,都是最最要紧的部门。这样一个地方在他的手里,他又不是皇帝的铁杆心腹,皇帝不太放心他,他更要担心自己的“将来”。 与今上已经比与先帝疏远了一层,只是勉强握着吏部而已。等到了太子登基,就更远了,自己还能有什么前途?这是眼见的要被踢开。 与今上的缘份只能如此了,但是与太子,却是来日方长的。 现在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提议了,皇帝同意,太子监国,他是首倡,算是投名状。皇帝不同意,他也表态了,太子那里有了好感不是?他估计,同意的面儿大。 哪知道皇帝这人,他就能不同意! 不过也不亏,姚臻想,太子已然坐稳东宫了,哪怕自己一时受到斥责,将来太子也会念着自己的好。 未来,宣麻拜相也未可知。 姚夫人见他眼睛都直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却见他一动不动。姚夫人将他牵到坐榻前,将人按到了榻上,任由他发呆。 姚臻发呆没多久,宫中又追出了一道旨意来——皇帝把他的吏部尚书给摘了,姚臻如今是无官一身轻了。 姚夫人眼前一黑,姚臻却勉强维持着镇定,他接了旨,却是一句软话也没有讲,只下令把府门一关,就窝在府里等着后续了。 …… 吏部尚书被免,风波不小,尤其事关东宫。 窦朋急匆匆地赶到皇帝面前说情:“姚臻也是关心陛下,想请您安心静养吧……” 皇帝冷笑道:“他还是少关心我的家事!” 皇帝心中不承认在安排身后事,但手上却是没停。他正在琢磨着儿女的婚事,给儿女册封、开府。姚臻跑过来说:你别管了,让太子来吧。 他能忍得下去才怪!想当年,他的储君之位就是大臣们为他争来的,皇帝对大臣们从信任变成了忌惮:“你也要我将国事交给太子吗?” 窦朋当然不接他这个话,这屁话闻起来味儿就对。窦朋道:“吏部现在怎么办呢?穆成周干不了!”这一点他是非常坚持的。一个李丞相,比穆成周好些有限。 皇帝道:“少了一个人,就做不得事了么?!那吏部余下的这些人,平日都干什么?不能做事,就都黜了去!” 窦朋内心一阵疲惫,也不是很想同皇帝讲道理了,含糊地应道:“是。” 君臣二人有些相顾无言,穆皇后到了。 她平素是不大管前朝的事的,但是这一回与太子有关。一个小宦官目睹了一切,一道烟跑到了穆皇后面前,如此这般一说,将穆皇后惊出一身冷汗:“陛下说太子了吗?” “没有。” 穆皇后到底不放心,先去了一趟东营,与儿子通了个气。 太子听说“监国”,先是心头一荡,及听说皇帝发怒了,才转为忧心:“这可如何是好?要我亲自去请罪吗?” 姚臻此举,也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从先帝末年开始,大家就没有一个太子监国的习惯,这件事情只发生在故纸堆里,太子本人是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因此如何应对,他的心是没有预先设想过预案的。 穆皇后道:“我先去见你爹,你随后再来。” “好、好。” 一旁冼敬低声道:“不如趁姚尚书提了,臣等一同向陛下建言,请殿下监国……” 太子道:“万万不可!陛下已驳了他,我怎么能逼迫父亲呢?” 冼敬道:“殿下是要为父分忧。陛下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如今这样,也不能安心休养!一旦累坏了,岂不更是罪过?” 此话倒也有理。 太子有些犹豫。 穆皇后拍板:“别弄那些没用的!我先去,你再去请罪。” “这……是。” 穆皇后风风火火赶到了皇帝面前:“怎么听说又宣御医了?这是怎么了?” 皇帝没好气地说:“你的好儿子!” “我的儿子都很好,你说哪一个?”穆皇后反问,“我的儿子都是极好的,大郎二郎娶妻生子,三郎也快开府了,哪个都省心。你这又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脾气,没的迁怒孩子们。” 她就生了太子一个,但其他的皇子也算她儿子,一句话把皇帝堵得没脾气了。早在王府时候,家里的事就是穆皇后处置,皇帝叹道:“都是姚臻,这是要给药师卖好呢!” 穆皇后问道:“药师?” 皇帝一长一短把事儿说了,穆皇后道:“那是他没眼色,你与他置气,岂不是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倒叫我们担心。” 皇帝被她一套埋怨,再也发不起脾气来,说:“你怎么与我置起气来了……” 一语未毕,太子又来请罪。 太子也不敢穿素服,只除了一些佩饰,跪倒在父母面前,涕泗齐下:“阿爹!请阿爹赐死我吧!” 好大一个儿子,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皇帝、皇后又劝儿子。 太子只管哭:“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猛然听说有拿我说事。我身为人子,怎么禁得住这样的话呢?打小时候起,爹娘有吩咐,我就听话去做,做好了,得阿爹一句夸奖就高兴好些日子。那时候,只为了家里好,谁细分辨来?如今却又要理论了,索性将我的心剖开……” 穆皇后大惊,流泪道:“你这个孽障,好好的说这个做甚?父母养你这么大,你怎么能轻易说这样的话?” 皇帝反倒要安慰他们母子:“不干你们的事,都是姚臻不好。” 穆皇后也说:“就是他不好!我们一家好好的,用得着他来多嘴?!”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穆皇后与太子又回忆了许多在赵王府的温馨时刻,当年,母子俩承担了许多的事务,才使赵王能够安心做个富贵闲人。 一番回忆,三人又重拾回了旧日情份,只有一个姚臻,被皇帝认为是“多事”“投机”。 ………… 穆皇后与太子在皇帝面前哭了一阵,皇帝也陪着哭到累。母子二人直到皇帝累得睡着了,穆皇后对太子道:“我在这里,你且去吧。” 皇后就此打定主意,要为了儿子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 太子则要回到东宫去,与心腹商议,约束东宫相关人等,在这个时候绝不许生事。 太子心中很焦虑。他原本只以为自己的敌人是弟弟,或者还有叔叔。直到此时,他才恍然——自己的最大威胁一直以来都是父亲! 能够对太子造成伤害的还有谁呢?只有比他更强大的人。谁比太子更强? 答案昭然若揭! 太子心头发寒,回到东宫便下令:“谁都不许仗势欺人!更不许轻易离开东宫,与外交通!违令者,斩!” 太子也不能随便杀人,但发狠的时候除外。 东宫诸人见太子发狠,都老实地答应了。 冼敬还要说什么,太子对他摆了摆手:“你们也是,不要轻举妄动!谁擅动,我必请旨诛之!” 冼敬手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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