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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有人来报:“大人,阿苏县派人来求救。” “带进来。”祝缨不慌不忙地说。苏鸣鸾早些时候已经知会过她了,祝青君一场病都好了,阿苏县的人现在才来已经算到得慢的了。 很快,巫星被带了进来。祝青君多看了他两眼,往一边退一退,转过一根柱子,出了书房去寻个铜盆打水。她兑了一盆温水端了过来,巫星正将一个厚厚的扁布包给祝缨:“都写在这上面了,县令说,请您先过目。” 祝缨看到祝青君端了盆过来,说:“你先洗脸吧。” 巫星点了点头,他与巫仁没有什么关系,姓巫是因为他是阿苏家大巫的血亲。阿苏家成了阿苏县,苏鸣鸾有了“苏”这个姓,大巫这一支就姓了“巫”。“星”是他的本名,他亲娘的特长是看着星星占星算吉凶,是祝家的同行。 解开了包裹的粗布,里面是一个奏本以及一些信。祝缨先看信,最厚的是苏鸣鸾的亲笔,大意: 这个破刺史真是完蛋,咱们不跟他玩儿了,我们五个人已经商量出主意了。我们写了五份内容差不多的奏本,每份都是五人共同盖了印,分五路送到京城。奏本您给看看,要是觉得我们写得不好,您给改改,再让人誊抄一下。有什么我们办得不周到的地方,您随便调整。山雀家的也派了他的儿子出来,作一路。我本想派小妹上京的,现在局势不妙,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不方便。等到梧州的事态平息之后,再让她上京找您去,您要是觉得这样不合适,也请给我一个回信,我好安排小妹。 别业一切都好,姑姑她们去了别业,我看比在山下更自在。对了,山下商路受阻,好些东西依赖别业的作坊产出,大家的生活没有受太大的影响。当然啦,肯定是不如以前。不过没什么,咱们怨的是现在那个完蛋刺史。 最后郑重写了自己近来的一些体悟,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给祝缨交作业的时候。“当年您让我的眼睛里要有天下,我当时以为您说得太大了,我连自己家都还没弄好,天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终于是明白了,今天遇到的事情,如果是以前,我们能做的也只有与山下起冲突,互相杀伤一些人,再互相无可奈何,山里依旧闭塞而贫穷,山下刺史并不会尝到什么苦果。现在不一样了,我会写奏本了,我们知道上京的路了,可以让自己少受损失把不喜欢的人赶走了。不管与那个朝廷有什么恩怨,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苏鸣鸾还有些话没写在信里,因这一件事,五县更团结了不说,更因她的主意明白,在五县里她说话的份量更重了。 此外就是郎锟铻等人的信,内容大同小异,态度都很统一:这事儿就拜托给义父了,您怎么安排都行,咱听您的。我们想要这个刺史滚,新刺史别多管闲事。 郎锟铻与苏鸣鸾是自己写的信,喜金、路果、山雀三人年纪大,学得慢,话会说一些,字不大会写,是由子侄代写。 其中山雀岳父的书信笔迹是林风的,前半截是山雀岳父的口气,后半截是他自己的口气。大意:义父,我来了! 祝缨再看奏本,苏鸣鸾不愧是五县里跟她学习最久的人,奏本写得有模有样。起手先给皇帝歌功颂德,然后是请皇帝给他们做主。接着是具体的控诉,包括但不限于:欺凌各部,侵夺各部的祖产、奴婢,将县里选派的番学生逼出学校,害得梧州山里生出异象——通往山外的路断了、野兽白天跑了出来,白翎子野鸡都往西飞了,追都追不上,所有灵芝一夜之间全都枯死了,没了! 中间插一段苏鸣鸾特别的委屈:当初我可是“首倡”接受羁縻的,几年了,我的税也没少交,也没给山下添乱。我进京还受到了陛下的接见,现在什么意思?是说我一个女人不配了是吗?还是说,外番的女首领心向朝廷就是自寻死路?陛下您给个说法。 最后说,新刺史太狠了,我们可太害怕了,于是派了五路信使,希望老天爷看在我们可怜的份儿上能让其中一路能够到达京城吧。要是老天爷不可怜我们,非要断了我们与陛下的情谊,那就是天意了。我们仍然记得上京时见您,您给的丰厚赏赐,我们的子女也记得您的慈祥和蔼。 呜呜~ 祝缨看过之后笑了,问巫星:“其他人呢?你们什么时候动身的?” 巫星已洗了脸,看得出还有一点累,但绝不是马上就能拉出去埋了的样子。他已喝了一大碗的奶茶,悄悄对祝青君挑了个大拇指,祝青君点了点头,收了盆拿出去。 巫星道:“别驾大人动身之后不久我们就动身了,没敢超过他们。一直穿山外的衣裳,装成一伙商人,离京城二百里地,我们才换回旧衣裳,分开进京。咱们县令说,几个人往不同的地方去。我往府里来人,山雀家的小子先去旧宅再过来,塔郎家的去会馆,对了,另外两家的人就到大街上大哭几声。” 祝缨道:“他们在你后面多远?” 巫星道:“也不太远,山雀家的小子快一点,可能快到了旧宅,其他几个慢一点,是有意错开的,免得同一天到了太不像。” 祝缨对胡师姐道:“你带两个人去老宅,迎一迎林风。” 胡师姐心向着梧州人,忙说:“是。” 祝缨又安排项家兄妹去城门、会馆等处等着,等到宵禁的时候就回来,明天再去等。然后对巫星道:“你收拾一下,随我来。” “是。” 祝缨又对祝青君说:“你在家里等着,万一有人女官来说,是我下的帖子请她们过来的,你就招待她们。如果她们今天不来,你就自己看书。” “是。” 祝缨去换了一身官服,命祝文准备好马车,带着巫星钻进了马车:“走。去皇城。” ………… 到了皇城门外,祝缨对巫星道:“你且在车里不要出来,等我叫你再露头。” 巫星紧张地问:“要是告状,我才洗了脸又吃了东西,衣裳还被青君那丫头掸了土,是不是不太像长途跋涉的?是不是还不够惨?” 祝缨上下一打量,道:“等进去了就把斗篷除了,穿得单薄点。” “哎!” 祝缨拿过奏本,大步进了皇城。骆晟不在鸿胪寺,祝缨拿奏本径直去了政事堂。这个时候是皇帝在后宫里休息而两位丞相已经将一天大多数的事务处理完毕,准备落衙的点儿。看到祝缨进来,施鲲惊道:“你?与外番的约不是已经签了吗?难道有变故?” 王云鹤也放下笔,看着祝缨不太好看的脸色。 祝缨道:“下官惭愧,一时没看着,梧州出了点小事。” 施鲲问道:“梧州别驾……张运是吧?不是才来叙职?我才看着吏部上报,说梧州今年不错。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 祝缨道:“相公请看。”将苏鸣鸾的奏本拿了上去。施鲲越看越生气,看完拿给王云鹤。王云鹤看完之后先问祝缨:“信使何在?” 祝缨道:“刚刚到了我家里,我不敢耽误,给带来了,人就在宫门外。” 王云鹤与施鲲对望一眼,派了一个録事,道:“去带人进来。”他批了个临时的条子,録事拿了,祝缨道:“我与他同去吧,人受了点儿惊,不认识的人他或许不信。” 王云鹤严肃地点了点头:“去吧。” 五县“獠人”哪怕不是“反叛”,只是不肯再受羁縻也够朝廷难受的了。祝缨与録事出去,将巫星带了来。进门后巫星除去斗篷,露出里面衣服。 祝缨道:“这是施相公、这是王相公——那两本文集就是他写的。” 巫星用带着口音的官话拜见二人,二人打量他一回,也瞧不出什么破绽——他的长相里带着“南相”,口音也对,这身装束也很贴合。二人命他起来坐下。 施鲲问道:“你是梧州人?哪一家的?” 巫星道:“我是阿苏县派来的,不是冒充的。我第一次上京,他们路熟的人没来么?看来路上是遇到事情啦。” 王云鹤问道:“其他人?” 祝缨道:“据说,他们一共有五路人,我只遇到他一个。已经派人到城门附近、梧州会馆、寒舍旧屋那里等着了。林风只要到了,左右脱不了这些地方。就算去四夷馆,那里也会很快报来的。” 施鲲道:“又有这几处什么事?” 祝缨苦道:“他们哪到过京城?只有一个林风,之前觐见过陛下,他今年也不到二十岁,记不记得清路也不好讲。如果他安全抵达,这些都是有可能去的地方。” 王云鹤严肃地说:“如今是什么时候你该清楚,事情不能闹大。” “是。”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又询问巫星:“梧州发生了什么?” 巫星的眼眶湿润了:“他太坏了!要夺咱们的人和地!山下人家里做官的,还不用交税、还有自己的地呢!我们县令的人口和土地,为什么都要交给他?” “诶?” 施鲲温言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巫星用力摇头:“才没有!他说准了,要把咱家有的全都记账上给他。三年过了,该着轮流做长史和司马的。他收了原来长史和司马的官印,没说谁能做新的。问他,他装得跟个神仙似的笑着摇头,他的狗腿子说,咱们没有功劳。要功劳,就是交出人口和土地,换他给朝廷上书。太欺负人了!”他越说脸越胀红,抬手恨恨地捶着自己大腿。 王云鹤与施鲲稍一猜测就明白了七、八分,官员的这种心思他们很清楚——政绩。两人肚里骂了脏话,这事儿地方官员干得出来。他们当初对这个人选也是用过心的,看一看过往的履历,无论是教化还是人口户籍赋税,都还可以。也没有士绅告过状,风评也不差,未见激进冒险。 但是梧州情况特殊,他没把握好。或者说,到了那个地方之后,看到底子打得好又有施为的条件,一般人很难忍得住不“更进一步”。 再看一眼奏本里的措词,最后一段意思挺明显了,如果处理不好,最低是个拆伙,更严重的后果也不是不可能,这事儿得跟皇帝报告一下了。 祝缨道:“长史和司马的事倒还好,前阵子想起来这件事,鸿胪寺行文给了吏部,吏部已经发文过去了。” 王云鹤道:“那也延误不得!就是这些自作聪明的……” “蠢材。”施鲲不客气地说。 王云鹤道:“你们且留一留,施公,此事不能瞒着陛下。”五路,还有四路呢,万一哪一路跑大街上嗷一嗓子,说朝廷贪外番的土地人口,好说不好听。 施鲲道:“你去。”又让祝缨和巫星就在政事堂里等下文。 …… 皇帝正在跟太子吃饭,太子虽然过得委委屈屈,一切总算开始慢慢变好了。他也学乖了,晨昏定省不说,必要寻机会与皇帝讨论一件大事——他长子的婚事。 父子俩饭桌刚开始摆,王云鹤带着奏本来了。皇帝道:“今天是你值宿吗?” 王云鹤:“是。” “什么事?” 王云鹤如此这般一说,皇帝的脸耷拉了下来,显得十分阴沉,蓝兴对着乐工一摆手,音乐停了下来,太子心里开始打小鼓。 王云鹤道:“据臣猜测,是彼操之过急。应当是想将羁縻编户入籍,却又没有安抚下诸部。讲究男女大防,却又疏忽了辖下的实情。” 皇帝便问:“五路使者?” “到了一路了,其他的,祝缨报说已经派人搜寻去了,臣以为还须京兆也上心。或再派人出京往南方的驿路守候。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祝缨呢?他是怎么干的?怎么梧州乱了?” 王云鹤道:“他倒一直兢兢业业,他在时梧州还算安宁。” 皇帝道:“他人呢?信使人呢?” “还在政事堂。” “叫他来。” 没宣巫星,他只好焦虑地等在政事堂,与施鲲大眼瞪小眼。施鲲对他十分和蔼,命人给他拿吃的,两人一边吃,施鲲一边问:“你读过王公的文集呀?” 巫星不敢放开了吃,把咬了一口的一个咸味的卷子又放回了碟子里,小心地说:“咱们梧州书少,都是老师从京城弄了一些,有什么就读什么。老师说,王相公的文章写得明白。” “哦。你看得明白吗?” “看明白了一些。” “哪一些?” 他两个一问一答,巫星还有得吃,祝缨到了皇帝面前,是一口也没吃上。她进殿之后倒是混上了一个座儿,皇帝的口气却不是很好:“究竟怎么一回事?” 他想起来了,他的祥瑞们!还有,他的开疆拓土!他的四夷宾服!他的人心向化! 祝缨道:“据臣猜测,应当是梧州想编户,把事情办得急了。五县本就有些畏惧朝廷,仿佛惊弓之鸟,陛下可还记得前年五县觐见时,顿县的林县令与孙将军那一场?再有以长史、司马的任命要挟,难免让想起来一些过往。” “长史、司马?” 祝缨又提醒了一下梧州的情况。 皇帝又问:“编户怎么是夺了他们的人口呢?” 祝缨道:“这些人口、土地本是他们世代拥有的。臣前几年才将他们手里的‘奴隶’转为‘奴婢’,虽是奴婢,仍是他们的人。”又将奴隶和奴婢的区别稍稍解释了一下。因为在奏本里,通常这俩都是一个“奴”字。 皇帝在这件事情上比刺史明白得多,骂了一句:“胡闹!梧州刺史是何人?在京里吗?” 王云鹤道:“今年梧州是别驾进京。” 皇帝道:“问他!” “是。” 祝缨趁机进言:“陛下,梧州不可轻视,五县的位置好。” “嗯?” 祝缨道:“容臣为您解说。”她又将五县与西番位置关系又讲了一下,她在鸿胪寺这几个月功课做得越发的足,更向皇帝说明了这个“两面夹击”的布置。 布置的规模有点大,祝缨道:“这里一片多是高地山脉,进出都不易。眼下朝廷想走这一路很难,但是在这里插上一步棋,是可以制衡的。比朝廷调集大军出击,容易得多。” 皇帝严肃了起来,道:“你想得很是。” 祝缨又说:“陛下可还记得西番王子昆达赤?他除了定约,还在京城探访,找到了了阿苏县的茶砖。前年西番使节来的时候,曾与苏喆同住在四夷馆,知道那里有茶。” 太子忍不住问道:“那不是有益西番?西番可以从獠人那里得到茶砖,那……”他肚里明白,却说不太清楚。 祝缨会意,不就是西番有了两处来源,不会只受制于朝廷了么? 祝缨笑道:“那不正好?五县也是朝廷的,他要真以为自己有了后手可以兴风作浪,他醒悟的日子在后头。只不过这样的经营非一朝一夕之功,现在又要……” 皇帝与太子都慢慢点了点头。皇帝道:“你去找七郎,让他帮你,把另几路信使都悄悄地拦下,你把他们安置好,要好生安抚。” “是。” 皇帝对王云鹤道:“先问梧州别驾,再派御史去梧州。” 王云鹤道:“是。” 王、祝二人见皇帝再没别的话,一同辞出。 路上,王云鹤道:“要用心,绝不可闹出来。” 祝缨道:“是。” 二人没有过多讨论梧州,情况两人都猜了个差不多,刺史手是臭了点,但是不能说他全都不对,哪一条的初衷都不能指责,甚至要说他本心是好的,是延续、推进祝缨开头的事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结果又是明摆着的,这就考验执政的本事了。王云鹤对祝缨透露了自己的计划:“御史是去查访的,如无意外,御史将他带回。梧州先让张运看守,如此一来,每年谁能上京呢?” “这……” 王云鹤问道:“你在梧州时,可借三县之力收伏五县,是也不是?” “是。” “如今不行了,他们没这个本事。你曾有腹心之论,腹心与细枝末节终究是有差别的。你到福禄是个意外。把梧州拆了吧。” “啊?” “羁縻五县还叫梧州,他们轮流做刺史官。南府三县,另设府,派员。” 祝缨的脸色变得难看了。 王云鹤道:“舍不得?” “对。” “那也没办法,本来就不伦不类,能维系是因为你在。如今你不在梧州了,又寻不出另一个人来,就得拆。” 王云鹤打定了主意就不容易更改,且这确实是眼前比较好的一个方案。 祝缨很快冷静了下来,跟王云鹤讨价还价:“那南府不能并给卞行,他就是个大废物,鲁使君留下的老底儿快被他吃光了,捎带了孝敬段琳。我好不容易把烟瘴之地经营成这样,朝廷不能把三县拿来喂这两头猪。您要是给他了,他什么时候进京,我就守在城门口等他,非叫他们两家连本带利给我吐出来不可。段家别再想有一间房子是有顶儿的,我全给它掀了。” 王云鹤道:“你火气太大啦。” 祝缨道:“我没生气,跟您讲我的打算来着。” 这群“诸侯”坏透了!王云鹤想起了施鲲的名言。眼下这个更是个中翘楚,他是真敢动手,从不虚言。 王云鹤没好气地道:“你倒是给我荐个合适的人!还不带着你的信使去找郑七?” “是。” …… 祝缨捎上了巫星,出了皇城,让巫星先坐自己的车回府,自己骑马去了郑府。 郑熹才回家,临近过年了,京兆府并不轻松,但寻常公务累不着他。他既以“关心先太子遗孤、保全先太子血脉”为由打动了皇帝,把承义郡王的婚事给定了,至少眼下是没有很烦心的事情了。 听说祝缨上门,笑道:“他来蹭饭了。” 他们家正在吃饭,马上给祝缨添了一席。从他们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郑熹要给次女谋“未来皇后之位”失败的阴影。 郡主笑道:“听说三郎这些日子忙得紧,如今可算闲下来了。” 祝缨道:“大事是办得差不多了,还有些许小事,少不得要劳烦京兆。” 郡主道:“这有什么?叫他办。” 郑熹道:“想是我老了,阿娘就不心疼我了,见着年轻的后生只顾护着他了。” 引得众人一阵笑。祝缨此来准备好了话题,就是与胡使谈判的事,累利阿吐确实是一份很好的谈资。她又说了与胡使谈判的一些可以讲的情况,北方的物产之类,问府上有没有需要的。 她给累利阿吐有回扣,累利阿吐也会给她一些“意思”。 岳夫人轻叹一声:“眼下是不用准备了的。”她原是想为女儿多攒些东西的,眼下确实是不用着急了。 吃完了饭,郑熹与祝缨去书房聊了一会儿。听说了梧州信使的事情之后,郑熹道:“这事不可马虎,你明天到京兆府去我拨些人给你。” “好。” 郑熹又好奇地问:“再给你十年,能与西番接壤么?” 祝缨道:“不能,越往深山越难一点。十年不够,手上又没有兵,十五……二十年还应该差不多。” 郑熹叹了口气:“怕是不能叫你再往那里这么久的。只好留待后来人了。”他又问了一些累利阿吐、昆达赤等人的事,祝缨也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他。 郑熹道:“有些事就算看到了结果,也只能如此。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祝缨道:“人也是造化的结果,人又怎么不算是造化的一部分呢?我看,人是可以夺造化之力的。” 郑熹指着她说:“猖狂!”又感慨,“到底是年轻!你有锐气。” 两人再说几句,祝缨道:“再给写个条子吧,我得回家了。” 回家就派了项安:“你明天就快马回梧州,让他们准备好应付御史查问。”项乐心疼妹妹,自告奋勇:“我去。” 祝缨摇了摇头:“不好,你常随我外出,一不见了,会引人怀疑的。” 项安却很高兴:“我去!” “我写几封信。” 第二天发生了很多事,项安带了几个随从悄悄消失了。祝缨从京兆府借了一些衙役,林风一进京城就被项乐堵住带到了祝府。 第308章 调整 林风与项乐是老熟人了,一见面就笑开了:“项二哥!” 项乐道:“可算等到你了,快来!” 林风的打扮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项乐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其他人呢?” “他们都还没来吗?” 项乐道:“巫星已经到了,其他三人还没到。你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吗?” 林风摇了摇头,项乐对京兆的衙役说:“劳驾诸位,另几位的衣服跟他穿的这一身差不多,我得先把他送回府里。” 衙役们都笑着说:“二郎只管去,我们认得了。”他们也有点好奇地看着林风,林风的年纪再配上装束,在他们眼里添了一点傻乎乎的气质。他比巫星不同,他还带了个仆人,主仆二人,有点儿像乡间小地主家的无忧无虑的傻儿子带了个也不怎么灵光的倒霉小厮。 项乐将林风拖回祝府,林风第一次到祝府,四下打量,说:“这里比那个宅子大,又不如那个看着舒服。那个楼多。” 项乐道:“大有大的好,小有小的好,现在就住这了。” 他将林风领到了一处客房里,说:“大人近来每天都忙,让我等着你,带你回来,你先住下来。又要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 项乐道:“巫星捎的信都到了,原委已知。但是大人说,你们弄了那么大的阵仗,五路进京,最后全都平安到了什么危险也没有。不像话。仿佛憋了半天等着有什么热闹,结果只放了个大炮仗,呯一声,没了。既然你是要留下来的,其他三路就不要露出来,就当他们没能到京。巫星已经出去找人了。你快想想,他们还有别的什么说法没有?” 林风摇头道:“没有。是说我们装得不像吗?” “有大人呢,你且歇息一下吧。” “好。”林风答应了一声。 项乐问道:“奏本和信呢?” 林风摸了摸胸口,道:“我得亲自交给义父的。” 项乐面色不变:“好。我让厨房给你做吃的去。” 林风在祝府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吃得饱饱的,倒头就睡。天快黑的时候祝缨回来了,府里护卫来叫他,他一个骨碌爬起来,有点发懵:“这哪……哦!义父!” 他趿着鞋跑了出去,跑出院子才觉出冷来,仆人跟在后面抱着件斗篷追上来给他披上。两人要去书房,又被项乐拦了一下:“林小郎,你这一身……” 林风忙道:“我、我这就去穿好!” 项乐道:“不急。你别穿错了衣服,我同你去。”跟他回了房里,从一个柜子里拿出来一套冬衣:“这是新做的。”快过年了,府里本来就在做冬衣,知道他要来就先挪用了祝炼的一套衣服给他。 林风有点手忙脚乱,项乐道:“真不急,大人回来也要先换衣服呢。” 祝缨已经回房换了衣服,又叫来祝青君:“你换身衣服,一会儿你的老师们会来。” 祝青君忙问:“不知是什么老师?又要换什么衣服呢?” “斗篷没关系,里面换上昨天让佳茗给你带来的。换好了到前面去。老师么,我让她们教你些律法,你能从她们身上再学到些什么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祝青君很开心,来的时候花姐叮嘱过了要好好跟祝缨学习,她也知道祝缨有多么的忙,跟在身边像番学那样学习几乎是不可能的。祝缨又特意给她找了老师,她郑重地点头:“是。我一定好好地学。” 苏佳茗的铺子里有瑛族的服饰,祝缨就让苏佳茗找了两套拿过来。祝青君虽然不明白,仍是听话地去换了。 换好了衣服到前面去,却见前面堂上坐着两个服色青绿的女子。她们的样子让祝青君心中心生出一丝亲近之感——这装束她熟啊!在梧州的时候,花姐和小江日常也会这么穿,虽不是官服,但有点一官服的影子。再体会一下气质,也有一点点的像。 她上前去:“大人。” 祝缨对武相、崔佳成道:“人来了,就是她。” 武相与崔佳成可谓祝缨一手提拔出来的人,十几年来也没有忘了她们,凡有聚会也不曾落下。二人的官职不得寸进,但日子比起囿于内宅着实强了不少。于崔佳成,她有儿有女,祝缨捎带她与一些官员聚会,她的儿女也有一分人脉。武相更不用说,孤儿寡母能撑下来,皆因于此。 因此祝缨一张帖子,二人便忙不迭地过来了。还要道歉:“昨天回到家里看到帖子时已宵禁了,今早又要应卯,来得晚了。” 祝缨道:“莫急莫急,我有一事相托。” 二人没问事情便说:“请大人吩咐。” 祝缨对她们说:“我这里有一个女学生,要请你们教导一下。” 听了这个话,武相还罢,崔佳成心里有点打鼓。女学生,让她们教,那就是……律法?难道也要安排进大理?这就与崔佳成的安排冲突了。她的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女子能做的官就那么两个,崔佳成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或者孙女将来能接手自己的位子的。 自己做了官之后,她比别人更明白这其中的好处。眼下官职是没有世袭的,但是“家学”加持之下,她家比“外人”更有优势一点。祝缨要安排人,那她肯定是比不过的。她有点担心自家后辈。 心思一闪而过,又觉得脖颈发烫:我怎么有这样的小人心思了? 等祝青君一来,看清小姑娘的装束,崔佳成越发连脸颊都热了起来。祝青君的装束一看就是不知哪里来的夷人,再想祝缨的履历,那得是梧州的“獠人”呐!这人十有八、九,她得回南边去,跟自己人起不了什么冲突。 可真是小人之心了。 祝缨道:“这是青君,青君,这两位就是我给你请的师傅。” 祝青君上前一拜,礼仪看着倒也不错。 祝缨道:“她是奉家母之命来看我的,哪知一来就病了,不宜再奔波。这孩子闲着也是浪费了,正好她是个姑娘家,我就想到了你们。先学些东西,养好了身体再说。还请你们做她的老师,教导她律法、大理寺断案的一些门道。” 崔佳成打破了习惯,抢着说:“小娘子一看就是聪慧之相,大人珠玉在前,教导不敢当,串讲一下条目也还使得。” 武相看了她一眼,崔佳成也没注意,武相也说:“小娘子多学些东西总不是件坏事。只怕下官这些微末道行在大人面前是班门弄斧了。” 祝缨道:“一直没放下就比很多人强了。以往我倒还亲自查案、断案,后来落到我手上的案子就少啦。” 当了刺史之后,她的更多精力必须放到民政上,倒是进山更多了。现在更是在鸿胪寺,忙的事与查案断案几乎没有联系了。 几人一阵唏嘘。祝缨道:“你们要是答应了,咱们就将事情定下了?” 二人飞快地答应了,虽然干的是狱丞的事,但也没断了研究律条。二人各有擅长,又因她们是轮流带班值宿,值完一轮夜班可以多休息一天,祝青君三天一次,到二人家里请教,其他时间就在祝府里完成老师给的功课。 讲定之后祝缨又让捧出给二人准备好的钱帛当做束脩,二人要推辞,祝缨道:“这个不能不要。” 武相比崔佳成大方一些:“如此,下官愧受了。” 崔佳成也默默地接了,既无冲突,便决定好好教导。 待武、崔二人离开之后,祝缨对祝青君说:“遇到功课不明白的,就来问我。我再给你安排另一个老师。” 祝青君道:“您已经给我花了很多钱了。” 祝缨道:“那还是花得起。” “我一定好好学,那,还要学什么呢?” “她们两个都有官要做的,你岂不是太闲?尼师见过了吧?我再给你找个仵作。”老杨仵作没了,他儿子、徒弟可还都在。 祝青君眼睛发亮:“我学!” “嗯。先把这些理顺,再找阿炼拿几本书来看。” “是。” 很快祝炼也回来了,祝缨道:“林风来了。你们学里也该放假了,这个新年你们俩就做个伴儿出去玩吧。” 祝炼笑道:“那可太好了!我与府里那些人气味终究不太合。” 祝缨一笑。 林风换好了衣服,项乐把他带了过来。进来就拜:“义父!” 祝缨道:“起来,我看看。” 他又长高了些,在南方人里算高的,但是到了北方就不显眼了。祝缨在女人里算高的,他现在跟祝缨差不离。 祝缨道:“以后你们就都住在家里了,要好好相处,可以打架、可以拌嘴,但哪儿说哪儿了,别存隔夜仇。家里的事不许往外混说。” 三人都站好了答应。 又过一会儿,巫星也回来了。 祝缨道:“开饭吧。” ………… 继林风回来之后,祝缨一边让京兆的衙役们在京城里搜寻,一面暗中派人带着衣服将其他三路悄悄拦下。拦住了人之后,将外袍一换、斗篷一披、帽子一带,再往车里一塞,谁知道这是哪儿来的人? 人换了衣服往家里一放,外人也分不清他们是不是祝府原有的仆人。过完年再动身南下,了无痕迹。祝缨回收了这三份奏本,打开检查了没有特别的内容,将这三份投到火盆里烧了,将林风的那一份奏本拿去给王云鹤交差。 王云鹤已将张运叫过去仔仔细细问了一回,问到的事情与他猜得也差不多。梧州刺史并非贪暴之人,却是十分的“不合适”了。 王云鹤也没放过张运,将他训斥了一番:“你是别加驾,遇到刺史办事不合时宜,为何不阻拦?” 张运惨兮兮地回答:“下官驽钝,白长了一张嘴,辩不过他,他说的话都是引经据典。” “何为经典?经典落不到关爱百姓上,就是一串佶屈聱牙的破字!那么喜欢讲经典,做什么官?开个私塾哄傻子算了!” 张运被数落得屁也不敢放一个,老实听训。 王云鹤又很仔细地问他梧州的府库还剩多少积蓄,比祝缨离开的时候是多还是少,等等。问得张运直冒汗:“那是……少了一些。” “税呢?征得是多了还是少了?” “那是……多了一点。” 王云鹤冷笑一声。 张运汗透重衣,被允许离开政事堂的时候脚步虚浮,险些爬着出去。 施鲲踱了过来,对王云鹤道:“王公,不好拿祝子璋当尺子来量他们的。要是所有的官员既长于治理,又懂教化,岂不是大同世界了?” 王云鹤道:“没拿他比。” 施鲲没接着说地方治理,忽地感慨道:“还是你的眼光好啊,早早就相中了,又肯将自己的文章给他。他也没有辜负你,连梧州深山里来的人都懂你的文章了。” 王云鹤惊讶地道:“还有这事?” “何必这样?他办事一向用心。” “那不是老刘的识字歌吗?” 施鲲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嫉妒的。王云鹤的文章他当然读过的,也认为有理,但是巫星居然能说出其中的提纲大意,这个就有点……是吧?小酸几句,话酸出来了,心里的味儿就散了出来,他舒坦了一些:“我是说,这样的局面可不能败坏了。昨天说要拆了梧州,羁縻州仍称梧州,福禄、思城、南平设府,官员又要调喽!要做的事情不少。” 王云鹤道:“还有时间。派御史出去,来回还有几个月。无论结果如何,都得调!” 施鲲道:“羁縻县令们把状告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刺史至少在羁縻上是做得不行的,那梧州就得拆。梧州太远了,御史回来怕不要到明年夏天了。小半年会发生什么?不能到时候现想,现在就要定个调子。” “亏得长史、司马的任命已下,能暂安其心。”王云鹤说。 施鲲道:“如今羁縻州差一州的官员,多半还是用部族头人充任,这个倒好办。设新府反而难办。” 梧州本来就比别的州低半级,现在转成个单一的羁縻州,品级居然很合适了。但是原梧州的官员品级是比府高的,又不能统统安插进了羁縻梧州。留在新设的府里,品级又不合适。 王云鹤道:“既然都练出来了,张运为知府,其他人调了北上,充实北地官员。再派员南下,充任新职。” 施鲲道:“好。那就派御史吧。” 此时连御史也不知道,他这一行无论结果如何,结局都已经写好了。 二人也不预先告诉皇帝,等御史回来,他们直接给皇帝方案就行,不耽误事儿。至于陛下,能不打扰就不打扰吧,他在忙着四夷宾服,忙着收祥瑞,忙着操心亲孙子和外孙女的婚事呢! ……—— 祝缨每天要到鸿胪寺应卯,每天也只有这个时候能见骆晟一面。 骆晟很忙,也是为着女儿的婚事。两座公主府除了嫁妆,就是操心孩子之后的生活。这婚事不是定了亲就行了的,不把婚礼办了、完整拿下歧阳王妃的名号,大家都不放心。但是如果举行了婚礼,过年孩子才十岁,圆房是不可能圆房的,主持中馈十岁的孩子也干不好。结了婚,总不能婚礼结束再把闺女接家里养着,让女婿在外头吧? 民间倒是有些人家,也不是招赘,但是女儿、女婿会在岳父家住几年,儿女都养下了,再思量搬走。 但对他们家,似乎不太合适。 安仁公主、永平公主于是又要操心歧阳王府,希望这王府离她们家近些,方便她们照顾。 这地方建安仁公主府的时候就占了一大片地,皇帝给永平公主建府的时候又是挨着安仁公主府,为此还迁了不少人家。同一片地方再建一府,必得搬迁更多的人家,这都要过年了,无谁是搬迁还是动工,难度都是翻番的。 骆晟和他爹爷儿俩被两个公主催得想上吊。因为婚礼要盛大,再建府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其中一部分必须得宫中、户部出,宫中还好说话,户部咬死了不能花费太多——才闹过灾呢。 骆晟现在就是一个愁。 祝缨眼看着他大冬天的越来越瘦了,问了一句。骆晟这才意识到:“这些日子我净忙家里的事了,真是有劳子璋与光华了。” 沈瑛忙说:“驸马有大喜事,鸿胪寺上下与有荣焉,下官等还支应得来。子璋呢?” 祝缨道:“只余下些循规蹈矩的事了。” 骆晟道:“那便好,那便有,有什么事要我做的,你们只管开口。” 谁会在这个时候再麻烦他? 都说无事。 祝缨还有自己的事,一知道要派御史南下的消息,她火速派人南下送信,让自己人做好准备。 眼见新年将至,祝缨又参加了一次朝会,这次朝会之后,下一次就是正旦了。会上,窦尚书还没说话就被皇帝问了府邸的事,窦尚书仍是推搪,弄得两下很不愉快。也因此,散朝之后窦尚书看到祝缨也有一点不高兴。 祝缨是想找户部要一下她比较关心的一些地方的人口土地钱粮的数目才来找窦尚书的,不幸遇到窦尚书才受了皇帝的气。 官场上有默契,你挨了骂,哪怕我也在场,就站你旁边,接下来咱俩有事儿,我也装刚才我不在。哎,我不知道你挨骂了。哪怕你脸上顶着上司的巴掌印,我也当没看见。哎,我刚才走神儿了。 可窦尚书就是不高兴,祝缨只好说:“不就是搬迁建府吗?您这么耗着,陛下一怄气,旁的地方损失更大。” 窦尚书冷冷地道:“那我也不能就婉柔顺服了。” 祝缨道:“那……我要的,你帮我,这事儿我帮你?”户部数据不能轻易给人,她这也是私下勾兑。 窦尚书一挑眉,祝缨道:“不花钱。” 窦尚书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阵,道:“行。” ………… 祝缨先回鸿胪寺里写了份关于赵王旧邸的公文。赵王现在做了太子,以后会是皇帝,他住过的府邸在那之后一般会改成“宫”或者寺观之类,反正也不能另做别用。请示划出一小部分作为与外番谈判时的场所,也不是很过份。 这件事必然要问一问太子的意见,又不必担心会担上“提前谄媚太子”的名声,或者被皇帝怀疑“我还没死你就找下家”,也不必被新的詹事府斜眼看。 划多少、归谁管、平时怎么处理……都有得商量了。 祝缨就很顺利地到了东宫。 东宫刚刚修葺一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木料与新漆的味道,混和着燃烧香料的味儿,还能闻。 太子在新殿里接见了她,祝缨进殿之后发现蓝德不在殿内。杜世恩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人。看他的衣着,再看年龄,最重要的是脸,祝缨看过这张脸。她给太子行过礼之后,又对年轻人一礼:“殿下。” 歧阳王是个长得不错的年轻人,世人皆以为凤子龙孙、王子公主皆俊美,其实是错的,他们之中美的丑的各占一半,其中还有一些长得平平无奇的全靠打扮。歧阳王算底子长得好看的。 也年轻,还没发福,身条儿也好,比祝缨还高半个头。 歧阳王也不坐着受礼,他还了半礼。 太子对祝缨印象不错,祝缨要借旧邸他也没有生气,他有一点心思:上次祝缨是不是特别提醒于我? 他主动跟皇帝要人之后,皇帝表面上是骂,实际上对他松了不少,詹事府也给了,朝也让他上了。儿子婚事订了,侄子也安排了。他与郑熹关系不错,由此他又生出许多的联想来。 其实祝缨并不知道他与郑熹背后的交易,她此来也不纯是为了窦尚书,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她既不知郑熹与太子之事,就要留个后手。 所以,她来了。 两人先客套地说正事,祝缨道:“殿□□恤,北地赈灾花了不少,我们也不好为外番花钱紧着了百姓。与户部争倒也能争一下,窦尚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他如果痛快答应了,外面的人看到了,头一个要说鸿胪寺的不是了。殿下此举既是爱民,也是免了臣得受人讥谤。” 太子也点头同意了,还说:“北地蒙灾,不好奢侈太过。另建馆舍也是浪费,旧邸能用就好。便是我儿的婚事花费多了,我心中也是过意不去的。将来还有承义府的那一场,都是要花钱的……” 窦尚书与皇帝争执的婚事,当事人是骆家与东宫,一位朝廷大臣当面说你花钱太多了,太子心里不舒服,也知道对自己的名声不太好。鲁王还在一旁看着呢!这货打先太子时就不是个好人! 太子不免要在另一位大臣面前表白一下自己。 祝缨道:“殿下真是太小心了。东宫已修葺完了,到时候把新妇往宫里一娶,一应都有定例,哪里就花费这么多了?” 太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歧阳王先问道:“少卿是说?” 祝缨微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歧阳王微低一下头,又站起来对祝缨一揖:“请教少卿。” 太子看看儿子,再看看祝缨,也回过味儿来了,客气地道:“他小孩子家,别看快要娶新妇了,仍是需要人指点的。” 祝缨忙站了起来,道:“不敢。” 她装成没听明白太子说什么,而是对歧阳王说:“是臣糊涂了,忘了仙凡有别。百姓人家是不分家的,数代同堂,就算是曾孙娶了媳妇还是与长辈住在一起、承欢膝下的,并不析前别居。一时记岔了,忘了殿下不像承义郡王那样,是自幼养在宫中的。又知公主之女年纪还小,以为陛下要亲自抚育。殿下与她是夫妻,我还以为陛下要将贤伉俪都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治国之道呢。罪过,罪过。” 歧阳王深深一揖:“多谢。” 祝缨赶紧把他扶了起来:“不敢。” 太子却问了一个问题:“公主们怕是不这么想吧?你是为七郎来说的,还是为驸马来说的?” 祝缨诚恳地道:“是为殿下说的,也是为天下说的,还是为臣自己。既是为了天下,他们二位自然也在其中,但今□□上争执的事情对他二位影响都不大。可朝上要是每回都这样争吵,臣等就手足无措了。天下臣工凡有公心者皆不乐见再起波澜。政事堂二位相公,每每忧心,今日窦尚书也是一片赤诚,大家都不是针对陛下,更不是针对殿下。” 父子二人对望一眼,由歧阳王再发问:“要是公主有异议,如何是好?” 祝缨问道:“那陛下会不会同意呢?” 太子道:“还是要好好解释一下,子璋与驸马同在鸿胪,能否为我解忧?” 祝缨深深一揖。 第309章 嘴严 在东宫的事情办得比预想的顺利,祝缨没有打算与这对父子有更多的交谈,她简短地告辞,太子对歧阳王道:“你为我送一送子璋。” 祝缨推辞了两句,歧阳王迈前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祝缨只好与他一起客客气气地往外走,歧阳王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问得太露骨。只要祝缨能为他解决烦恼,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压一压。 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观察一下这个“能人”。 出了东宫,祝缨道:“殿下留步。” 歧阳王看她走出一段才转身回去。 祝缨走不多远看到蓝德,他的身后跟着一队年轻有力的宦官,他们正抬着东西往东宫这边走。两人互相拱了拱手,寒暄两句,祝缨看到不少箱子就猜是太子正在搬家,但她没问。 她先回鸿胪寺转了一圈,拿了她的猫,又说自己要出去办事:“先看太子旧邸,再顺路去趟四夷馆,中午就不回来了。” 沈瑛乐得自己在鸿胪寺里做主,虽然现在鸿胪寺也没什么大事,但是上司和平级同僚都不在了,他的心情是不错的。他客气地夸了祝缨几句:“年富力强,正是上进之时。”又说自己老了,正好在鸿胪寺里坐着喝茶。 祝缨道:“整日乱忙着过日子罢了。告辞。” 见她离开了,王、阮二丞各指一事也要躲开,算着什么时候封印放假。正盘算着,沈瑛忽然问了:“新年放假,轮值的人排了吗?” 阮丞只得上前道:“正要去排。” 沈瑛道:“已临近放假了,怎么不着紧些呢?快着些!” 阮丞暗叫一声晦气,溜了。王丞也说:“我去核对各项支领用度的账,核完就封账。” 两人结伴跑了。沈瑛看得出来他们不想呆在自己面前,这也无妨,下属面对上司总是会有些压力,因此有人是恨不得一直绕着上司走的。沈瑛摇了摇头,打开一份写了一半的草稿,继续雕琢元旦上表的用词。 鸿胪寺下面的官吏不怎么喜欢他却无压力无关——此人架子太足。 王、阮二人走远了便开始小声嘀咕,王丞道:“此人好烦,没有驸马的天生贵气,也不像少卿年少有为,偏好摆个谱。” 阮丞哼了一声:“一股子故作矜贵的假,见过婢做夫人么?婢妾扶正,一举一动都要显点正室的派头。” 两人在背后嘲笑了沈瑛几句,王丞果真去再次清点鸿胪寺账目。他很惋惜,原以为可以像典客署一样借着祝缨的东风手上能宽裕一些,不合骆晟有事,连累他也离不开,白白错失了一次发财的机会。更烦人的是,骆晟要嫁女儿了,鸿胪寺不得备份厚礼么? 一里一外,双倍的开销。 王丞叹气了,只希望祝缨能够腾出手来,他也好向祝缨讨个主意。 ………… 祝缨打了个喷嚏,胡师姐警觉地看了过来。祝缨道:“没事。许是猫毛呛着了。” 狸花猫在她的怀里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一行人到了永平公主府前,公主府热闹而忙碌。快过年了,又叠上准备婚事,两座公主府都没有闲人。连同那位小小的准新娘都有事做,她要在家里学习礼仪。 祝缨到永平公主门上询问骆晟是否在家,门上管事笑道:“在的。您要再来得晚一些,驸马可就要出门了。” “有事?” “唉,还是为了房子的事儿。请。” 祝缨揣着猫往里走,半路上被个小宦官给迎了进去。这条路她熟,不是去骆晟书房,而是往公主平常待客之处。 在厅外,祝缨先站住了,由小宦官去通禀,里面允许了,祝缨才进去。到了一看,连同安仁公主、骆晟的父亲、史胤,以及安仁公主的家令等人都在里面。 永平公主先说:“少卿来了,且慢行礼,坐吧。” 安仁公主也说:“都不是外人。” 她们说完,骆晟才得了机会说一句:“正有事想要请教子璋。” 祝缨忙说:“不敢。”同时也揖了一揖。 待安排好了座位——家令们给她让了更往前的位子——祝缨也道谢致意,坐了下来。说:“才从东宫出来,为的是借旧邸划归咱们鸿胪使用的事。殿下也答允了,故而来向大人禀告一声。” 安仁公主心直口快:“眼下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骆晟怕亲娘又口无遮拦,赶紧说:“公事子璋多费心,今天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我正为这事发愁哩。” “日子定了?” 骆晟道:“对,年前放定,来年三月、四月、六月都有好日子。” 永平公主叹了一口气,又是安仁公主说:“你能干、主意又多,看看这准备新府有什么好的法子么?”这位公主的爱恨一向摆在面上,祝缨为鸿胪寺抢了不少好处,她对祝缨的评价又重回高点。 祝缨问道:“不知府上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前情?” 骆晟先叫了一声“娘”,止住了母亲,又对史胤道:“还是家令说吧。” 史胤条理清楚,将这些日子的事情给说了,语气中充满了水鬼将要解脱的欢欣。他与安仁公主的家令承担了太多的苦恼! 皇帝要快些将婚礼办了,公主们希望盛大,但是户部坚决地不想多出这份钱!朝上没有争执下来,安仁公主先怨丈夫和儿子,但那毕竟是亲人,说两句就过了。这可苦了他们下面做事的人。 史胤低声道:“还要与京兆交涉。” 安仁公主又恨恨地说:“七郎那个小东西!难道还惦记着承义,不肯叫我们孩子的住处比承义的大吗?” 她是郑熹的姨母,认为郑熹有责任帮她,但是郑熹装死,并没有出声支持她拆掉几十户百姓人家给自己未来的孙女婿建府。 祝缨对郑熹的评价又高了一点,大冬天的,把人家拆了,怎么安置?就算新盖房子,这个新年注定是要不得安生的。 祝缨道:“承义殿下在宫外开府,怎么会比歧阳王在宫中的居所壮丽呢?” 安仁公主道:“我不是说现在,我说的是他们成亲之后!三月办婚礼已经很仓促了!哪怕选六月,到现在连基址还没办好!这要拖到什么时候?” 她抱怨了一堆,永平公主劝道:“您先别急,急也急不来,也听听大臣们怎么说,别叫阿爹为了这事为难。” 祝缨等他们一家子互相宽慰完,说:“臣说的就是成亲之后,哪里会比宫里更大呢?” 安仁公主问道:“什么意思?” 祝缨道:“殿下一片孝心,不愿陛下为难,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刚才臣就说了,是从东宫来的,东宫粉饰一新,新妇住进去也挺好。前几天听大人说,担心女儿年幼出嫁,不堪承担主母之责。这样多好,出了父母家,进了外祖父和舅舅的家。” 永平公主点了点头。 祝缨又对两位骆驸马说:“如此一来,又免了与户部等处的冲突僵持。人一旦争执起来,话赶话的,容易说出些不好听的来。岂不扫兴?宫室正新,省了这一步,也显出新妇气度。” 安仁公主道:“那就,没有新府了?” 祝缨笑道:“您的孙女儿是直接嫁进宫里好呢?还是嫁进个藩邸再想法子挪进宫里好呢?” “我……” 两位驸马对望一眼,都点头,老骆驸马是第一次见到祝缨,赞了一句:“难怪我儿常夸少卿。” 这人长得不如他儿子好看,有一股子骄横之气,但对祝缨他的礼貌还是足的。 祝缨道:“您过奖了。大人说心疼女儿,我就想,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永平公主道:“只是不知东宫如何想。且阿爹为了这件事操了这么多的心,我们这样会不会显得阿爹不好呢?” 祝缨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文书递给骆晟:“大人看看,这是借用旧邸的文书,要是没有别的要求,我就拿去回复东宫,顺便一说。预先说妥,各自具本,陛下舐犊情深,儿女体恤父亲,皆大欢喜不是?顶好以小夫妇的名义也上一本,他们也愿意。如果东宫不愿意,也是我多嘴,无府上无关。” 两代公主驸马又各发表了一点意见,骆晟认真地问祝缨:“这样对孩子好?” 祝缨道:“宫里有她的外祖父。” 老驸马抢先道:“那就这样!” 骆晟将文书交还给祝缨,道:“有劳子璋了。” 祝缨接过了文书,起身道:“大人哪里话?我这便去与他们讲定如何交割旧邸。” 骆晟亲自将她送到府外,再三拜托。 ……—— 祝缨先去四夷馆,在那里与昆达赤、累利阿吐一起吃了午饭,他们的神态都比较轻松,席间又说起来回程的事情。他们住的地方都比较寒冷,直到三月还会下雪,因此打算二月再动身,也好在京城过一个灯节。 祝缨笑道:“京城灯节的鳌山好看!” 他们又聊起了节日,二人都面露向往之色。祝缨推测,他们国内的情况尚可,所以二人才不会着急离开。 午饭之后,她又去旧邸看了一圈,再折回东宫。 此时东宫吃过了午饭,太子也不敢午睡,靠着熏笼打盹儿,听一个宦官念新出的文集。 祝缨再次到来,太子文集也不听了,让歧阳王来陪客。 祝缨进门之后,仍是没忘了行礼,又拿出文书来。太子哪里有心管这个?说:“就这样吧。如何?” 祝缨道:“公主心里是很愿意的,所顾虑的只有父兄的处境。又说,将女儿托付给自己的父兄自然是放心的,只恐麻烦了父兄。心里感激您照顾孩子,为着这件事,朝上争执好些天了,怕现在说停建新府是自己卖乖,将父兄闪在前面下不来台。只要父兄愿意,她也愿意为父兄分忧。” “诶?” 歧阳王附到太子耳边说:“他的意思是,没有对公主说是先经过咱们同意,才去公主府说的。公主怕咱们不答应,是公主欠咱们的人情。” 太子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 祝缨又说:“公主那里请示,与东宫各自上本,请示陛下。” 太子道:“这是自然。” 祝缨再次将旧邸相关文书请太子重新审阅一遍,想来此时他应该有心情仔细看一看了。太子真的重头看了一遍:“就这几处?怎么区隔?” 祝缨道:“是,这几处现在就够用了。恐砌了门坏风水,先锁上。”这些是之前都讲过的,太子之前果然是没有心情记住的。 等解释完了,祝缨与东宫商定年前交割,拿着公文又跑了一趟公主府,将话传了过去。两处都很满意,东宫乐得显出自己比承义郡王更具正统,公主府也算了却一块心病。孩子住到宫里,走动虽然不便,但是也省心。 公主们还有一件隐秘的心事不好讲:歧阳王已经十六岁了,想要他守身如玉等妻子长大是几乎不可能的。在宫里有长辈们看着,身边不易有狐猸之人,即便有内宠,也是以品貌周正、也就是不怎么娇媚的宫人充任。 两边的算盘都打得噼啪响,祝缨却再也没有对这件事多发表一句评论。 ………… 窦朋虽然知道祝缨是个能干的年轻人,又有一股子的狠劲,却怎么也想不出祝缨要怎么做成这件事。 不但要做成,还得不显痕迹。还要尽快办成,因为钦天监算好的日子不等人。窦朋已经做好了第二天继续看皇帝脸色的准备了。 对现在的朝廷财政而言,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建一座华丽的王府是绝对承受得住的。即使户部不出钱,皇帝私房也出得起。但窦朋还是保留了一些做亲民官时的良心,大冬天的,快要过年了,拆人房子,怎么安置?缺德了。 同时,王云鹤、施鲲等人也不太赞成这样做,他们倾向于建一座差不多的府邸,或者征用一座现成的,稍作修葺。歧阳王的新府,没有意外的话,过不几天就是太子了。确实不需要那么劳民伤财。 窦朋人没踏进殿内,先把一张债主脸给摆了出来。他也要给人脸色看。 哪知太子先说:“臣有本。” 太子自从能上朝,就没有自己主动提出过什么,窦朋看皇帝,却见皇帝一副并不惊讶的样子。皇帝道:“何事?” 太子道:“臣请停建歧阳王府。”他的奏本不是自己写的,是给他配的新詹事府的笔杆子写的,从节俭、爱民,写到天伦之乐,再盛赞皇帝对子孙的爱护之情,以及子孙不忍皇帝在百姓与子孙之间为难的孝心。还夸了几句窦朋是出于忠心,是为了维护皇家的名誉。 大家都是好人! 然后是骆晟,他的内容与东宫大同小异,也是感谢窦朋的提醒,免得让自家风评受损。同时又说,小夫妇遵守孝道,侍奉皇帝和太子夫妇。 公主和准新娘也有奏本,都是感激皇帝的爱护,准新娘的奏本里还有一句“希望能够承欢膝下”,又写母亲永平公主在家经常思念皇帝,自己现在有机会替母亲侍奉皇帝,内心十分愿意。希望成全。 一听就知道也是有人代笔。 皇帝感慨道:“都是好孩子。那便这样吧。” 窦朋听了这些,不等别人的目光照到自己的背上,流畅地举步上前,先歌颂皇帝对百姓的体恤,再称赞太子、公主的深明大义,最后把准新娘又狠狠地表扬了一番。配合得十分丝滑,差点让人以为这是他与皇家做了一场戏。 鬼知道祝缨在说了要去解决这件事之后,就再也没给他任何一句通知了! 一天,她办完了!还没跟自己套词! 王云鹤、施鲲只在心里微微吃惊,怀疑是有什么人给东宫支招了。到底这个人是谁,他们也不知道,横看竖看,现在詹事府这几块料都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如果是以前,先太子的詹事郑熹倒是有可能。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敏捷地对此事做出一个总结——大家都很好,所以这场婚礼也可以省许多事,日期就可以提前了。 他们开了头,余下的重臣也跟着歌功颂德一番,郑熹一边随大流,一边奇怪:这两家哪里来的这样的谋士……咦? 散朝后,郑熹没有马上出宫,而是等骆晟出来,与他说:“三郎今天到鸿胪寺应卯了么?他从京兆府借了好些衙役,说是要寻找梧州来的信使,到现在还是没有信儿么?快到正旦了,街面上正缺人呢。” 骆晟忙说:“啊?哦!他每天早上都到了,再晚些他就要去四夷馆了。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为七郎将话传到。不过七郎,子璋一向是个心中有数的人,既然没还,就是还有用,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呢?” 郑熹听他维护祝缨,更加怀疑祝缨给他解决了不少难题,骆晟这大半年,风评越来越好,其中原因郑熹心知肚明。 骆晟没有郑熹那许多心眼儿,还等郑熹回话呢。郑熹道:“我同他谈过再定吧。” “好,请。” 二人到了鸿胪寺,沈瑛见到郑熹时怔了一下,郑熹与沈瑛在二十年前共事之后再没有什么亲密的交集,此时见面却仍是一副可亲的模样与他问好。 四个人里,只有骆晟一个真心,沈瑛看到郑熹的紫袍忽地生心感慨,也没了心情,只剩下些客套。郑熹与祝缨是真从容,行礼问好,像套好了招似的。 骆晟还真心又讨了个情,祝缨道:“京兆当然重要,要不,咱们再合计合计?” 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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