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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云只与他有几面之缘,说一句:“蓝大监还好吗?” 祝缨就说:“这难道是蓝大监的子侄?” 冷云道:“不知道了吧?蓝大监的儿子。”宦官认宦官当儿子,也是一家人。 祝缨道:“那就都不是外人了,请。” 冷云与蓝德扯起闲篇颇有心得,从京城好吃好玩的变化,到南府之湿热。祝缨与姜植就跟薛先生闲说两句,薛先生也不说别驾的坏话,只说冷云一切都应付得来。 冷云与蓝、姜二人又闲言几句,便说:“案子我已具本上奏,待结案我会再上一本,不知两位是个什么章程?” 蓝德忙说:“陛下命我二人前来观摩,不过我却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县城这个宅子,是不是也给拆一拆?还有黄贼的家眷,不知在哪里?怎么处置的?又有……” 他一口气数了好多条,都是些“俗套”的做法以及新学的办法,并且很为自己没有想到新点子而感到遗憾。 祝缨道:“黄妻林氏,因黄十二郎殴打岳父,已经岳父递状和离,携子女还归本家。儿女不满七岁。” “不满七岁怎么了?怎么还带走了了呢?” 姜植道:“那就不能判。” 蓝德道:“如何不能?你们打算怎么判呢?!”他认真了起来,摆出一副要盯住的样子。 祝缨道:“由林氏抚养,婚离了,儿女还在。” 蓝德一定不肯,必要将这三个孩子没为官奴。祝缨道:“依照律法,就是如此。” 蓝德道:“我看你整治黄贼很顺手,怎么这个时候反而不开窍了呢?这是陛下要看到的!”他高声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好声好气地跟祝缨商量,“祝大人,这事儿开头挺好,也得有个好结果呀。” “陛下手诏立诛黄十二郎,没安排别人。又要细细的审,审得很仔细了。” 两人顶了几句,姜植道:“按律也当如此呀。” 蓝德反问:“如果陛下问起呢?” 姜植道:“如实禀告,据理力争!” 蓝德道:“黄贼形同悖逆,难道咱们必得陛下再发一道手诏才能严办么?” 冷云道:“就照你说的办!”他指着蓝德说。又对祝缨、姜植使眼色。两人都别过眼去。 蓝德道:“不听好人言!” 冷云道:“就这么办了!人犯现在何处?” 本来已经被林翁带回思城县了,不过黄十二郎伏诛之后,脑袋进京身体还留着,一口薄棺盛了,庄园没了,就拉到县城外面乱葬岗埋了。林八郎私下烧了两刀纸,又托人捎信回家。 林氏住在黄十二郎在县城置办的宅子里,天下人都知道,这样回娘家的女人日子是不太好过的。尤其在家里有八个兄弟,且家产不算太丰厚的情况下。一家子人挤一处宅子里也住不下,祝缨将这处宅子间成几个小院子,其余的发卖,留一处小院给她们母子四人居住。 林氏在小院接到信,就要带着儿女回来给黄十二发丧。大办是不可能的了,怎么也得让儿女戴上孝,到父亲坟前磕个头才好。林翁不愿意让女儿跑这一趟,林氏是独住的,就带着儿女和一个丫环,套了车往思城县来了。 现在正在思城县。 蓝德扬声一问,外面有人回答:“在乱葬岗呢!好些人去看她。” 蓝德终于找到了一件自己可以发挥的事情,带人将三个孩子抢了来判个没官为奴。冷云觉得这样有点不近情理,他与蓝德公然在县衙大堂争执:“怎么能做得这般难看?” “就是该叫人看到贼子的哭号才能震慑群小!”蓝德认为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 祝缨和姜植都说:“黄十二郎一人足矣!” 官员与宦官吵架,不是随时都能看到的,饶是思城县沸腾了许久,也还是有人悄悄地围观了起来。顾同火速跑去找林八郎:“快,去告诉你爹,出事儿了!” 林八郎道:“我已知道了。” “那也说一声,好应对。就算没入官了,等天使走了再赎出来也不是太难。” 林八郎道:“我这就回去……” 一语未毕,他姐姐跑了过来,顾同道:“你们离婚了,不关你事,你且回去!这里还有我们呢。” 林氏道:“我的孩子在里面,你说不干我事?” 林八郎也劝,顾同也劝,又把“你在外面还能周旋赎回”的话说了一遍。林氏看着弟弟,说:“拿什么赎?”林八郎道:“不是拿回很多……”林氏一声冷笑。 几个学生里也有认识她的,看姐弟俩僵住了,也都劝:“大人正在与天使争,有一位是不愿意这样干的,或许会有转机。” “呸!便是你们的大人将我家害到如此田地!” 顾同的手一松,脸沉了下来,顾及同学的面子没有骂。其他的同学也渐渐停手,他们不想与一个“无知妇人”争辩,也知道舐犊之情,可是如此说祝缨,实在是没有道理的。大家还给她出主意,她却在这儿发着不通情理的疯! 一旁的衙役们更是不干了,小吴跳了起来:“伺候你的丫头小幺儿有多少是这样被黄贼从父母身边抢走的,你当家的主母没个数?” 顾同等人愈发的沉默,他们这些日子忙的都是什么事呢?看的都是什么样的案子呢? 林八郎也怒道:“阿姐!”顾同一推林八郎:“你快去!别耽误了。”林八郎仓惶去找人送信给林翁,林翁知道女儿到思城县后也紧追着过来,倒是省了送信的时间。 林翁才到县衙,便遇到林氏说:“不放我儿女,便将我也带走吧!” 里面祝、姜正与蓝德争执,三个孩子哇哇地哭,蓝德喝道:“掌嘴!”一个小宦官上来一人两巴掌把三个娇养长大的孩子吓得只敢抽噎了。里面声音一静,蓝德听到小吴在吱哇乱叫,得意地说:“这是谁?说得好有道理!你们做官儿,多心疼心疼那些可怜的百姓吧。” 这狗东西收她的贿赂毫不手软,搁这儿跟她讲悲悯?贿赂是从哪儿来的,他心里没个数吗?他收钱的时候怎么不心疼心疼可怜的百姓? 冷云和姜植一人一个,把祝缨往后拽,冷云气得要死,骂祝缨一句:“混账!”可见是气得狠。 莫主簿扒在一间值房里往外探头探脑:“小娘子,你都和离了,就别再多管闲事了。” 林氏被他们一指责,又听孩子哭,心焦得不行。道:“我没有!是他们弄的!我男人对不起别人,也没对不起我娘家!他们一看他失了势,就要弄个名目与那个官儿合谋……” 亲娘哎!林翁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你失心疯了!” 蓝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何人嚣闹?” 林氏道:“你把我带走吧!” 众学生帮着林翁父子七手八脚要压制她,她发了疯似的说:“我没有离婚!我爹身上也没有伤!将我与孩子一处吧!” 祝缨对冷云道:“放手吧,管不了了。”带不动,也就不必再浪费功夫了。反正林翁有诉状,符合义绝的条件,她将自己摘出来就是了。 蓝德高兴了:“是么?那一起拿下!” 林氏磕了个头道:“多谢大人。”三个孩子见了她,冲了过来叫“娘”,林氏一看孩子的脸上鲜红的巴掌印,道:“这是怎么了?谁打的?” 孩子一指蓝德。林氏从感激变成了:“你!连孩子都打,你们不是人!” 蓝德大怒:“打她嘴巴!” 学生们道:“别、别打女人,还是不是男……”顾同张开双臂,将同学们拦住了。 一个不男不女的打女人,你能说什么?你还能说什么? 祝缨缓缓地道:“敢骂内官,这村妇是真的疯了。” 蓝德见她不争了,想笑,对上她平静的面孔想到她之前对付黄十二郎的手段,她说“拆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蓝德就得意不起来了,说:“那就是疯了吧。” 命人把孩子薅走:“这个我得带走发卖。哼,便宜这个疯子了。” 林翁和林八郎赶紧把林氏拖到一边,林氏被一顿巴掌打得头晕眼花两管鼻血流了出来,终于也安静了。 祝缨道:“都散了吧。” 冷云虎视眈眈,祝缨道:“我知道轻重。” 冷云“哼”了一声道:“你给我长点心!蓝德那里我去讲!”说完去找蓝德了。 县学生们连日来的兴奋渐渐褪去,心道:书上说阉人不是好东西,果然不假! 顾同犹豫地想上前劝,看花姐和小江等人听到消息已赶了过来,想了一下,走到花姐跟前说:“大娘,劝劝老师吧。” 花姐道:“哎。” 祝缨一回头,就看到花姐和小江并肩站着,她点点头,没说话。 ……—— 第二天,她去看着给佃户、庄客、奴婢们发田,姜植不想跟蓝德在一处,也过来看发田契。看着看着,突然问道:“妇人也一样有田么?” “嗯。” “为什么单发?不是按户?” 祝缨道:“她们有的就是独个儿一人,给立个女户得了。税我照收,也不减她的。我吃饭的时候,可不分哪粒米是男人种的哪粒米是女人种的。我只要他们都交税就成。” “这不太对,”姜植说,“布帛怎么收?男耕女织。” “种桑麻也要地的,要是这女人就是织不好布种田极好,那男人就不会种田,难道要给那不会种的?姜兄,先把缴给朝廷的粮钱总数合得上,再说其他为妥。” 姜植有些犹豫:“教化之事……” 祝缨道:“姜兄,仓廪实而知礼节嘛,我看我这儿,这是个什么摊子?先吃饱了再说。人饿得狠了,是要出事的。” 姜植道:“也罢。”心想,我若做事时,倒不可这么拘泥于他的法子。 那一边,冷云也将礼物给了蓝德,又让他给蓝兴带个好。蓝德道:“还是冷大人体恤我们。说起来祝大人办事挺伶俐的,怎么忽然糊涂了一下呢?” 冷云道:“那就是个死心眼儿。你看着他伶俐,其实呀,上官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那不是伶俐,就是‘要把事办好’。没说的,他就认个死理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转弯儿。要不王相公也不能看他顺眼。” “我说呢?!”蓝德大悟。 冷云又请蓝德去刺史府坐坐,蓝德道:“不敢不敢,还有钦命在身,我们要回去覆命了。” 冷云道:“我送送你们。” 案子在思城县就算了结了,主犯也杀了,其余从犯死刑的得复核,然后不管在哪儿斩,也是秋后。不是死刑的,重刑也得复核,要打板子的早就打完了。赔偿也发了,地也分了,裘县令也不归她管了。现在连蓝、姜都要走了。 祝缨似乎没受到林氏的影响,也将奏本写好,连同案情的详述也写了。冷云不放心,必要看一看才肯罢休,祝缨遮住了前后文,只让他看一条:三个孩子未满七岁,不过因为黄十二郎行为特别恶劣,所以没官。 冷云道:“你这不判得挺好的吗?” 祝缨道:“我这头放奴婢,那头又添奴婢,真没意思。” 冷云笑道:“怎么犯起傻来了?怎么可能没有奴婢嘛!该放的放,该罚的罚,有赏有罚,才能转得起来。” 祝缨也轻笑着摇头:“大人,秋收就要开始了!送天使的路上我看过了,已经能开镰了。” 冷云跳了起来:“不得了!” 第191章 迂直 秋收是个紧箍咒,散漫如冷云也不得不重视。他又不长于庶务,但是这又直接干系到他的考核。 冷云不敢再耽搁了,他以前对播种、收获之类的农时半懂不懂的,外放之后气候又与京城完全不同,一切都是现学。他急急地催促着薛先生:“得赶紧回去啦!” 薛先生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他也知道自己的东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秋收必是一关,在冷云被催促再次赶往思城县之前,他就在准备这个事了,冷云不找他,他也要催着冷云回去的。 二人礼也送了,使者也糊弄完了,不等再歇就要赶回去。 动身前,冷云再次叮嘱祝缨:“你别再弄那些好心啦!在大理寺的时候,你抄家就要放奴婢,到了这儿性子又不改的。就算想干事儿,别跟陛下拧着来,记住了没有?”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带上了刺史的威严。 祝缨道:“奏本都递上去了。我也是头一回与宦官打这样的交道,真是开了眼了,我记住了。” “还是京城好啊!”冷云感慨,“离京城越远,事情就越麻烦。秋收的事儿上点心!” 他嘀嘀咕咕地走了。 这样的上司来过一回是不能让他空手回去的,祝缨又给他备了一份礼,薛先生也是一份,再给冷云的随从们发红包,最后将这些人送走。 冷云的人马在天边变成一道斜线的时候,祝缨转过头来,说:“咱们也回去吧。” 她的口气与平时无异,项安悄悄看了一眼哥哥,项乐对她摇摇头,两人无声地跟在后面。顾同、小吴这些日子一直忙前忙后的,都上前来关切地说:“大人/老师。” 祝缨道:“没事儿。” 蓝德这个反应有点出乎意料,送走他们之后,祝缨就回过味儿来了。宦官可不就只能听皇帝的吗? 她说:“咱们也该干正事了。” ………… 一行人回到县衙,不必看皇历,只要回来的路上左右瞥一瞥田地,就能知道秋收迫在眉睫了。有性子急的人八成已经在开干了,无论春耕、秋收,都不必官员说:“开始。”才会开始的。官员要做的安排是一个整体的协调,譬如祝缨在福禄县准备的粮仓之类。又或者是调协耕牛、用水等等。以及秋收期间的其他保障,还有朝廷极重视的——租税。 福禄县那里已成制度,大家都习惯了,祝缨暂且不过去也能转得起来。思城县这儿才大乱了一通,虽然提气,气势却不能代替细务。 祝缨打算先把思城县安排好了,盯两天看着没问题了,再回福禄县去看看。 她到县衙,第一件却是将县衙内的官吏召集过来。如今思城县衙仍然在职的前官吏只有一个主簿、两个仓督、一个市令。主簿是个与祁泰性格差不多的人,品级既低,性子又绵烂,混日子竟让他安全混过了大案。两个仓督是祝缨硬留下来的,考虑到了秋收,仓督这个活计须得有点经验的人来干,属戴罪干活。市令则是因为新近上任,还没来得及犯什么事儿。 其余包括衙役,大部分都是新近收招,手比较生,人品也未经检验,祝缨只能靠“相面”最后定下一些人。 她将这些人召了来,道:“抬上来。” 童立童波带着人将几只沉重的箱子抬了出来,祝缨道:“都知道你们为什么能进这大门、领这份饷吗?” 底下也有说:“是大人恩典。”的,也有说“是大人慧眼。”的。诸如此类。 祝缨道:“因为你们的前任犯事完蛋了,才轮到的你们。你们要是也犯事,就轮到别人领饷了。衙役以前的俸禄我是知道的,不少,也不算太宽裕。关切你们的衣食,本该是衙门的事儿,这件事儿从今往后这事由衙门来接管了! 丑话说在前头,拿了我的钱,接下来再动歪脑筋,或暗中加租,或收取贿赂,或暗中盘剥,或买卖官司,贪赃枉法者。左手伸出来,剁左手,右手伸出来,剁右手,两只手捧的,两只手一块儿剁!有渎职懈怠的,二十板子,撵出去!” 说完,将箱子打开。 箱子满是铜钱,在金秋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祝缨道:“发吧。” 她先给诸人按照等级发了钱,衙役们笑着捧了自己的钱。几十号人发完了钱,祝缨道:“秋收了,好好干!” 众人齐声响应。 祝缨发完了这些人,再将召来之前办案的人,办案的补贴她已发放了一次。现在再发,就是接下来要干活的钱了。两县秋收,可得盯好了,否则辛苦了一年,最后“丰产不丰收”,可就要闹大笑话了。 童立童波等人也领了钱,都笑逐颜开。 祝缨道:“这几个月也都辛苦了,不过还得再辛苦一阵儿,秋收完了给大家轮值放假。” “好!” 祝缨分派了几个人携公文至福禄县,使关丞坐镇,监督福禄县秋收事宜。将莫主簿及部分县学生、部分衙役留下来,与思城县的官吏搭配使用,以免新手衙役才干活就遇着这个大件儿的不会干乱来。 然后下令思城县当差之人,就在秋收期间,再宣谕全县——重申征收的租税标准。将以往那些加派统统给蠲了。 分派完毕,各人都领命忙了去。此时的思城县,分到地的人可谓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即便这个馅饼本身是他们自己做的。其余大部分人也是觉得头上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被搬开了,开始一门心思扑到秋收上。 祝缨终于可以偏偏抽空干点别的了,她将思城县的舆图取出来研究。秋收完了之后能够休息的时间有限,按照习惯,秋冬是修水利的时候。南方的春天雨水比北方要多得多,得赶在那个之前将水渠再给重新安排一下。 以黄十二郎在福禄县的经验看,他能为了自己的田有水,夺别的地正常的水源,在思城县只有更恶劣。如今这些地虽然已收回重新分配了,旧账还在,得到地的占便宜不可能自愿吐出来。以往受黄十二郎欺负的人,也不会愿意继续受新田主的欺负。如果不趁着现在还在自己手上的时候给重新理一下。明年春耕开始,立时又是争水源械斗的大戏开锣。这样的械斗甚至会延续下去,年年种地年年打,打个几十上百年的也不稀奇。 思城县的宿麦,被祝缨排到了重整水渠网络之后。 祁泰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四下没有生人,项安去给小江和花姐她们帮忙了,项乐沉默地站在一边。祁泰活动着胳膊道:“可算轻省些了,大人,思城县的粮仓也得修吧?” “思城县的粮仓暂时不成问题,查出许多隐田来不过请旨减免租税,今年不至于多出一倍爆仓。过一、两个月再往州城一缴,粮仓就更能盛得下了。到那时再修也来得及。你这么说,就一定是有数了,那你也跟水渠一并拢个数出来吧!”祝缨说。 祁泰一噎:“啥?”还得他算? 他把眼睛看到了项乐的身上,项乐沉默地看着他,祁泰清清嗓子:“小项啊……” 项乐道:“要不您再带两个徒弟吧。” 祁泰道:“……” 祝缨看得直乐。 祁泰对祝缨抱怨道:“本来还有几个县学生能用,您又给派下去了。” “谁带的像谁,”祝缨说,“思城县原本的风气不太好,福禄县比他们要强一些。跟着好人学好事,跟着坏人学不良,学点好的,等咱们走了,这里还能撑些时日,撑到能迎来个实干的县令就能过些好日子啦。” 祁泰道:“您要走?” 祝缨道:“政事堂让我暂管着这里,可没让我任职这里呀,只还是得回福禄县。” “宿麦呢?” 祝缨道:“福禄县也没能全县种好麦子呀!思城县就算要种,由我统筹,我也只管这一项事务,别的事儿也不归我管。不得趁现在还由我做主安排了么?”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祁泰真心实意地说。 祝缨说:“那是因为有冷刺史,他盯不到的地方,还有得扯皮呢。” 祁泰是最怕扯皮的事的,一听脸都白了,说:“我去拢算去。” 祝缨与项乐都笑了两声,祝缨接着写其他的计划,项乐抱着胳膊在一边擦刀。他也用刀,是普通的刀具,比祝缨比郑侯那里得到的差不少,他仍然很珍惜地将刀保养得很好。 擦好了刀,又去取水来给祝缨续上,等祝缨停了笔、收好稿子说:“咱们出去看看。”他提着刀,沉默地跟在祝缨身后。 ………… 祝缨说“出去看看”一般就是附近随便逛,如果说“去某处看看”项乐就估计着远近给她备马。有了项乐之后,曹昌就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马匹,这孩子过于老实,也不与人争执,马是越养越顺手了。 祝缨道:“曹昌还在看马呢?同侯五一道过来,咱们出去散散心。” 才到衙门口,就见林翁和林八郎避在一边苦哈哈地候着。见她出来了,林翁抢上前去跪下:“大人!小人无颜见大人呀!” 祝缨道:“令爱呢?你不看好了她,自己就过来了?你家里庄稼不收了?不要再生事。没人救得了你。” 林翁慌忙道:“是是。这就带她回去。” 祝缨又看了林八郎一眼,这孩子这运气也是不好,她说:“回家去吧。有事儿以后再谈。” 项乐上前一步,拦在了林翁面前,道:“请回吧。”林翁犹不死心,又呼喊了两声。项乐道:“你自家的事,叫大人做甚?快些回家吧,才闹了那么一场,留在这里叫人知道你是谁,恐怕不容易脱身。” 林翁没奈何,只得与儿子林八郎,带上了林氏一同回福禄县。 侯五等项乐追上来问:“回去了?” “嗯。” “他娘的,好人做不得!”侯五低骂一声。 祝缨道:“他都走了,别跟他怄气了。” 几人走在街上,秋收时人流少了不少,来往的人脸上多半是带着轻松的,一看到她,变成感激中带着紧张。他们还没太习惯一个县令会在大街上闲逛,见了她轻是叉手、长揖,重是要跪。祝缨道:“你们这么着,我可逛不到什么了。”让大家不要多礼。 走过长街,隐隐听到哭声,祝缨拐了个弯儿循着哭声来到了黄十二郎的旧宅前。 黄十二郎的旧宅,蓝德坚持要拆,祝缨给保住了其中一部分分给了宅基地被霸占的苦主。他们也是倒霉,只因邻居黄十二郎要扩建宅院,他们的宅子就被占了。黄十二郎拆了不少小户邻居的房,重新规划了他的“豪宅”。 如今地基各归原主,他建的屋子也成了附赠,他自己的主宅却被蓝德下令给拆了。 拆下来的砖石木料,蓝德也学着祝缨的样子要去砌粪池。因他走得匆忙,没能亲眼看到。空出来的地,祝缨就让临时搭了些简易的木棚屋子,安置黄家未成年的孤儿奴婢。 此时天气尚暖,也还能住人。项乐上前拍门:“谁在里面?三娘?” 项安从里面拉开了门:“哥?大人!大娘和江娘子她们都在。” 祝缨走了进去,问道:“怎么了?” 小江从里面出来,一面除下罩衫一面说:“死了一个,现有两个病着的,她在看。没爹没娘的,稍没点眼色就是受欺负的货,吃也吃不好,挨打倒能先轮上。唉……” 这还没赶上“时疫”的时候,秋高气爽的,只是伤病。小江是来验尸的。思城县这地方,仵作收钱瞎填尸格写“意外身故”来给劣绅脱罪,已被判了个徒刑。小江就带着翠香暂时接手了他的活儿。 花姐到了这里,病人就更多了,也是走不开。祝缨只好把江舟调回福禄县,兼看顾一下张仙姑和祝大。这二人念叨着花姐,总也盼不来,张仙姑逼着祝大写了张白字条子,让祝缨不要累着花姐,早点把人带回来。 花姐现在正在把脉,通铺上躺着一个干瘦的小姑娘,周围围着几个、一边贴着墙根站着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都眼巴巴地看着。 祝缨道:“你忙,我去隔壁看看。” 隔壁铺上挺着个少年——已经死了。还没来得及叫人搬出去。 小江低声道:“他是时常挨打的,春天的时候,打的那一顿尤其的重,骨头都断了。也没人管,自己硬挺着,看着像是好了,哪知道……”少年身边又有个小童在哭。那是少年的弟弟。 祝缨道:“父母怎么没的?” “病死了。” 祝缨道:“现在腾不开手,先让活着的将养,死了的去支钱买口棺材先葬了吧。我缓缓手再来弄他们。” 翠香小声说:“妾、妾可以来照顾他们的!只要不嫌弃。” 祝缨点点头,回头对项安道:“你甭忙那些了,来丈量一下这片宅子,不会就学,给我拢个数来,这里能盖多少屋子。” 项安跑过来道:“大人要什么样的屋子?” “见过县学的宿舍么?就那差不多。拢一个数,盖起来要多少钱,能住多少人。嗯……不用一人一间,三五人一间也行、七八人一间也行,要有灶房和饭堂,再有个厅能坐着说话。哦,男女分开。再有个班头。” 她顺口唠叨了一堆:“别处有收留些孤儿弃婴的地方,这儿也得有啊。”一般这种地方,要么是官府管事儿用心经营,要么就得当地士绅有善心来维持,总的来说,得是有钱有闲还要点脸。否则有不如没有,极易沦为人口-买卖的一个窝点,里面的孩子下场一般不会太好。 祝缨不特别费心在两县先弄这个,主要是因为手头紧。思城县这是一下子抄到了这么多孤儿,不得不为之。 从黄家抄出来的少年奴婢里,年纪从五、六岁到十四、五岁不等,大部分都懂点事儿了。有听懂的脸上也带上希冀的光,也有听不懂的问着相熟的人。祝缨耳朵动了一动,扫了一眼孩子堆。 准确找到了一个相貌平凡的小男孩儿,他正在对一个更大一些的方脸男孩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巧了,她听得懂。这是她学了之后有阵子没用的语言——利基族的语言。 祝缨暗暗记下,上前几步,又不与他们走太近,问:“在这里能吃得饱饭么?”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每天都花不少的心思在琢磨着怎么填饱肚子,坑蒙拐骗的事儿干了不少。有爹娘养都不行,特别容易饿。 孩子七嘴八舌地说:“比以前好。” “那饱没饱呢?” “是饱的。”有孩子说。 祝缨看他们穿得虽然破旧,倒也干净,铺上是干净的草席子和几幅被单。问道:“衣服、被子……” 翠香忙说:“都带他们浆洗过、换过了。” “是我疏忽了,只说弄个住的地方,忘了给衣服了。等会儿开了库,再取些布来,一人做一身吧。” 祝缨嘱咐完,又去灶间看一看,很简单的两眼灶、两口大锅,都是用来烧水的。他们的饭是从外面做好了拿过来的。小江跟了进来,低声道:“虽是穷苦孩子,也有几个毛病不小,大户人家的奴婢,性子也是千差万别。有老是挨打的,也有帮凶胚子。有半夜进来偷吃的,也有想偷米出去的。” “为什么偷米出去?” “攒私房的攒惯了,”小江说,“唉,又能攒多少呢?” 祝缨道:“这样啊……” 孤儿的去向一直是个问题,许多地方的办法就是,长大了学点儿手艺。完事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养到十六岁就不让住。也有的地方十四岁就把男孩女孩儿挑几个人家去当仆人或者学徒,名义上都是有雇佣的契书。实则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如此了。运气好的像杜大姐那样,碰到祝缨。本领强、天资高的,或许可以有其他的机缘。 小江没有催促她,只说:“都不急,还都小呢。” 祝缨道:“嗯。” 然后就让项安把那个方脸的男孩给叫了过来。 方脸男孩儿的长相上稍有点不同于本地人的样子,他有些局促双肩收着,见了祝缨也先跪。 祝缨道:“别怕,你阿爸阿妈是不在了,还是在山上?” 方脸男孩儿一脸的惊恐:“你你你……” 一旁项安等人也很惊诧,奇霞话项安兄妹都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利基话就是“我知道你说的好像是利基话,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獠奴?”小江说。 祝缨道:“倒也不算意外。” 福禄县都能搜出“獠奴”来跟阿苏家换人了,思城县当也不至于例外。黄十二郎家大业大,底下多少阴影?异族语言不通的奴隶又比“同类”更方便当成奴隶管理。祝缨给所有的奴婢都有了安排,有家人而被强抢的还家,全家都在的就分地。也没有特别的区别。在孤儿这里,就显出来了。 祝缨又耐心地跟方脸男孩儿说:“你还有家人吗?想回去吗?我可以放你走。” 方脸男孩儿有点茫然,道:“没、没,我、我问问锤子。” “锤子?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小个儿?” “嗯,他聪明的。” 方脸男孩儿渐渐卸下心防,从在黄家干活挨打,到这里有吃有住还能好好睡觉,总是能让孩子少些戒备的。他懂一些山下的方言,只是说得不好。经过交谈得知,他和那个小个儿的孩子,连同他的父母,都是被山上的利基人贩卖下山的。 瑛族那儿,阿苏家和索宁家都是同族,也是互相抓着青壮年放血祭天。利基族这里当然也不例外,他们不同家族寨子之间就互相杀老人,拿老头脑袋祭天。与异族的区别只在于,同族砍头,异族放血。 阿苏家有苏鸣鸾下重手狠治了贩卖同族人下山为奴,利基族这里就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他们也猎取敌对的家族的人贩卖。 祝缨与方脸男孩儿聊了一阵儿,发现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儿虽然快要长大了,但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他是三年前全家被卖到这里的,方言说不了多少。但是他又夸“锤子”小朋友很聪明,也是两年前被卖过来的,已经学会了“山下的话”。 锤子小朋友的大名就是“锤子”,因为锤子的父亲好像据说是个用锤子的石匠,生他的前两天他阿爸新得了一把好锤子,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但是锤子爸在锤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锤子妈跟锤子被贩卖下山,锤子妈很快死了,留下锤子跟方脸男孩儿家凑一块儿。 方脸男孩儿叫“石头”,下山之后黄家也会给奴婢顺口取个合用的名字,他们自己交谈还是用自己的本名。石头阿爸阿妈也是陆续死掉,阿爸是牵马的时候马惊了,被踩死的。阿妈则也是“生病死了”。 祝缨听他说了一些,从袋子里摸了点糖给他:“慢慢讲。” 石头在山上住了好些年,记得一些细节,祝缨听他的说法,石头家在利基族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住寨子边儿上,也跟族长没什么亲近的关系。听他的描述,利基族与奇霞族之前的水平差不多,当然现在阿苏家又强了不少。 再多,石头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了。 十一岁这个年纪,有许多事情应该都知道了,祝缨看他的反应,他是真的不明白。 祝缨又让把“锤子”带过来。 锤子小朋友据说六岁,外表不太显,穿着补丁旧衣踩着草鞋。祝缨道:“你就是锤子?” 锤子也没掩饰得住吃惊:“大、大人?您懂?” 石头笑道:“嗯,锤子,你说得没错,大人是比以前的那些人都好!” 祝缨从锤子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熟悉的情绪,锤子低低地:“嗯。” 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到处看,但是他的眼睛却有着与在平凡面孔不相称的灵醒,他的目光很清亮而不是眼珠子乱晃。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机灵得多了,他能够用思城县方言与人说话,如同一直生活在山下的六岁孩子。 祝缨觉得同锤子说话比同石头说话还要轻松一些,也是问了锤子一些父母的话,问他:“你家在山上还有人吗?想不想回去?” 锤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人了。” 祝缨吐出一口气,她本来是想,借着几个利基族的人,好与利基族也有些比较正向的联系。哪知…… 她也没有失望,也给了锤子糖,对锤子说:“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吗?” 锤子笑笑:“挺好的。” 祝缨道:“你们先住下。” 石头拉了拉锤子衣服的后面,祝缨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石头憨态可掬地摇头,祝缨又给了他们几块糖,道:“你们回去慢慢说,想回去了就告诉我。不想回去,就在这里住下。” 将他们打发走,她又有了想法,对项安道:“你去找一找,黄家的庄客、奴婢里,有没有利基族的人。要能说得清话的。” 项安道:“是。” 祝缨再去看花姐,花姐那儿已经诊治完毕,正在洗手,说:“煎几剂药先吃一吃看吧。就怕烧不退,活下来也烧傻了。” 祝缨道:“要用什么特别的药吗?我那儿抄了点儿,都给你们留着呢。” 花姐道:“不用贵重的,对症就是好药……” 两人住了口,一同往隔壁去,那里吵得厉害。到了却见他们在打架,刚才祝缨给了两个孩子一点糖,他们带了过去之后,石头没忍住又吃了一颗被发现之后有人要抢他的糖。石头个头不小,力气也大,推开了几个人之后双拳难敌四掌。锤子机灵,却是年纪太小,只能满屋乱蹿,跳到铺上居高邻下扑到一个大孩子的背上,将人一通乱打,然后跳下来要拉着石头往院子里跑:“快,跑到院子里。” 对方人多,将二人堵在了墙角打,边打边说:“好獠儿!” 侯五一瘸一拐地上前:“好小子!以多欺少!都给我起开!有种单挑嘛!”他像刨土豆一样,一个一个把外面围殴的孩子提起来扔开,将锤子提起来立好,又把石头从地上拉起来。石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掉到地上沾了土的糖,眼泪掉了下来。 锤子站着不吭气。 花姐难得生气:“不是对你们讲过不可以欺负他们么?也不许说‘獠儿’,人家好好的呢。” 祝缨将二人打量了一下,道:“你们两个,跟我来吧。” 将二人先领回县衙住两天,孩子之间打架,就看谁拳头大,现在这个时候,硬要让孩子们接受“獠儿”,他们恐怕是难以理解的,当面听话背后欺负是可以想象的。福禄县里,这两类人至今也只是从一个“公开鄙视”变成“比较客气”而已。离相亲相爱差得远了呢! 祝缨可太明白小孩子残忍的一面了。天真可爱的是他们,欺负同龄傻子的也是他们。 两个孩子带到县衙,交给花姐带去收拾了一下,寻摸了两套没有补丁的旧衣给他们换上,再把他们放到侯五的屋里,跟侯五他们一处睡。祝缨就等着项安去调查的结果了。 项安弄了半天,抄了一张单子过来,道:“有根儿的都在这儿了。” 如果黄十二郎那儿登记的时候有注明“何时从何人手里买獠奴,男几口、女几口”,就是有根儿的。如果没有注明,胡乱起个名字就死无对证了。 祝缨道:“不对呀,领田的时候不是能说话的吗?” 项安道:“他们记的时候,有户也按户。” 青壮年的男女都是受欢迎的,因为可以般配成家繁衍人口。如果是贩卖的女子,就配给庄客,也是聚拢人心的手段。这样的女人,分田的时候按她一个人头分,却无法与她的“家庭”拆开,由丈夫出面也就领了田了。 一些利基族的男子,能以自己为“户主”有个记录。他们在山下日久,又有了土地,多半不愿意回到山上,自然不会找祝缨诉苦。如果祝缨当初在福禄县手里也有田可分,也能留住更多的山上奴隶。 祝缨慢慢看着单子,这上面笼统一个“獠奴”,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祝缨道:“你再去,问一问他们是哪族哪家的。” 项乐道:“是。” 侯五管不住嘴,问道:“大人又要开始了,朝廷一定会再记大人一功的!” 祝缨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倒还早,只要黄十二的案子陛下别挑剔就好了,报上去的奏本能准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 她所料不差,她在两县忙秋收的时候,蓝德、姜植二人也加快速度回京。 蓝德还拖着好些个囚徒,包括裘县令等人,以及他硬拖走的三个孩子。一路上孩子再没了奶妈丫环婆子伺候,吃饭穿衣都要自己来。黄家在思城县的生活是一流的,没有京城的各地珍奇汇聚也是尽当地的最好,至少是软热新鲜。以前有人追着喂热饭,现在是扔一碗过来爱吃不吃,不吃饿着,饿哭了打一顿。 与他们同行的,要么是蓝德这样的,要么是裘县令这样的,心思都不在带孩子上。偶尔有看他们可怜的,给口热饭,弄点热水给洗洗脸。 蓝德又嫌他们拖累,看那小男孩儿,马桶也蹲不利索,还要喊人擦屁-股,好险没把孩子再打一顿。 姜植道:“莫与孩子置气。” 蓝德道:“早知如此,就在当地发卖了。” 姜植让狱丞找个妇人把三个孩子给收拾照顾一下,对蓝德道:“既如此,不如再加快脚程,早些回京,早些将他们交出去。”他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再争一争,蓝德这么对小孩儿,让人是有些不忍心的。 两人再加快行程,裘县令还撑得住,第三天孩子就病了。姜植命人把他们放到裘县令的囚车上,催令赶路。路上生病是很要命的,京城郎中更靠谱一些。 蓝德骂了许多回:“小囚徒,丧门星,拖累我回京。”姜植算了一下日期,道:“你既着急,不如先写奏本,递到京中。” 蓝德笑道:“妙啊!” 这一耽误,祝缨和冷云的奏本由驿马快马递入京中就比他们早了几日。政事堂先看到那厚厚的一叠奏疏,王云鹤和施鲲都连连点头。他们是很烦那些写了几千字没个重点的奏本,筛选起来也麻烦。祝缨写得长,但都写得明白,没什么废话。 连她请功的名单,也清楚地写“县学生若干人,某某某某,若干天内清查某地多少田亩、多少户口”。 而不是像某些人写“某某,有功,要重赏。”啥功,不写。 身为丞相,两位也时常为收到后一类奏本气急败坏——国家还有这样的官员,真是让丞相想打人! 祝缨给手下请功,也不求实职,最末一等散官,求得十分卑微。两位心里已经许了。 她的案情也写得清楚明白,断得滴水不漏。再看冷云的奏本,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写的,只能说是他自己抄的。但也比较清楚,也没有出手去抢属下的功劳,只稍稍提一提自己是“从权”命祝缨办案。 王云鹤写了个条子夹进去,好让皇帝如果不耐烦了可以读到重点。 皇帝看完条子,仍是很细致地将奏本读了一遍,又将自己关心的部分读了一回。读到祝缨说:“天使降临,百姓无不感念圣恩。”微笑点头。看到祝缨写处置黄十二郎的部分,拍案而大笑不止:“哈哈哈哈,这个促狭鬼,怎么想得到的?!怪不得把段……”当年把段琳气得派了刺客! 再看祝缨讲林氏义绝,写的是“黄某素来跋扈”,想也是这样,如此逆贼对岳父不恭敬也在情理之中。 写黄十二郎的三个孩子,都不满七岁,按律也没有严惩一说。“天使”认为形同悖逆,也该有所惩戒。不过祝缨认为此事在两可之间,讨论之后依据“天使”的意见,因黄十二郎行为特别恶劣,所以没官。 皇帝心道:蓝德忠于我。 再看祝缨写的请功的内容,又笑了:“从九品?这也算是请功?” 后面是祝缨写的善后事宜,皇帝就没读二遍,只把检出了隐田隐户一句拿指甲在一旁划了道长痕,点了点头。 看冷云的奏本,与祝缨说的大同小异,也笑:“他也长进了,他外祖母说得没错,孩子是该出一趟远门,这样才能懂事。” 这里奏本都看完两遍了,那边蓝德和姜植的奏本才到。姜植的奏本写得中规中矩,只写所见所闻,又略提了一笔祝缨对百姓的了解,写祝缨之踏实肯干,自己也有所收获。 蓝德的文字就差了很多,他识字也会写,就是错字稍多,写得内容描述也杂乱。描述起来偏向写他自己很好,也着力描述了黄十二郎的三个子女之可恶——养尊处优,途中还要指使人服侍,可见是为祸一方的孽障,得严惩。再提一笔,三个人开始都还反对处罚呢,尤其是祝缨,说孩子小,但是自己仍然坚持住了!“做官的都不通人情”蓝德在奏折里说,就知道照着书本子给人添堵。 他的奏本是不经政事堂的,所以王云鹤不知道。 皇帝看了,眉头皱了皱。他没有急着批复祝缨和冷云的奏本,直等到蓝、姜二人回京复命,他召见了二人,要听二人当面讲述。 有姜植在身边,蓝德也不好夺祝缨所行之事为己有,含恨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他就把那屋给拆了”,把黄十二郎的人头给献上。然后又述一遍自己与其余三人争执之事:“姜大人也可怜他们呢,是吧?祝大人讲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什么七岁的,奴婢想,悖逆遗凶若是能与奉公守法的人一个样儿过活,谁还会老实呢?” 姜植心道:你这阉狗,为了折磨人显摆自己竟开始讲道理了? 皇帝问道:“姜植,是这样吗?” 姜植也引律来申辩:“确不满七岁。” 皇帝一摆手:“迂直啦。” 蓝德道:“就是。” 蓝兴突然将眼睛睁大了一点,看了蓝德一眼,蓝德顿时住口。蓝兴轻步上前,将皇帝手的茶换了热的,皇帝道:“他们就是讲究太多,才这么不贴心。” 蓝兴道:“贴心的时候也还是很可意的。” 皇帝道:“可惜这样的时候不太多。”摆了摆手,让蓝、姜二人退下。 皇帝提笔批复了祝缨和冷云的奏本。他只准了少数几个人的官身,赏钱方面倒是答应了,批了些钱帛。 ………… 秋收结束,租赋收到一半的时候,皇帝的批复与赏格也到了。 此时祝缨已回了福禄县,被张仙姑抓着了每天灌补汤。 旨意的到来救了她,她跑去接了相应的旨意,顺便接了经吏部之手发来的几个人的告身。皇帝准的赏格里,有钱有布。新铸造的青钱,都用大红的绳子穿着,整整齐齐地码着。 祝缨一面招待使者,一面命人去将名单上的人聚齐,好来宣布此事。 心里盘算着:从九品的行头也得准备呢,也罢,我给他们一块儿做了吧。 接到消息的人到了县衙,心中若有所觉,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等听准了自己受赏了,都兴奋得欢呼了起来。祝缨说了三声:“肃静!”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他们强忍着笑向京城的方向叩谢,站起来。祝缨开始分发他们的告身或者赏金。 项乐和项安对望一眼:他们干的事儿都够当官儿了,大人呢?大人最辛苦,功劳最大,怎么不见赏呢? 第192章 机敏 这次来福禄县的“使者”不同于上次到思城县的蓝德、姜植二人,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一个差使。带一点京城来使的骄傲劲头又故作一些亲切,有蓝德一衬,就显得可爱了许多。他先到刺史府,宣布了对冷云的回复,再由冷云派了个董先生陪着过来。 董先生穿着从八品的衣服,老脸上的褶子笑深了几分,祝缨道:“恭喜。” 董先生忙拱手道:“同喜同喜,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祝缨问冷云好,董先生道:“不是太好,正忙秋收。”说着笑了。 使者问道:“秋收如何不好?” 祝缨道:“一会儿董翁回去,要再同冷大人再算一回秋收的账,冷大人这下不得休息了。” 使者道:“地方上确实辛苦呀。” 祝缨指着下面的人说:“他们更辛苦些。” 使者道:“也不白辛苦。” 他与祝缨一起笑看下面的人乐成一团。这样的情况他们见的太多了,两人相视一笑。 祝缨道:“让他们高兴去吧,下榻之处已备好了,请。” 使者也客气地说:“请。” 福禄县城这几年比之前看着热闹了一些,好些个屋子都翻新了,尤其以临街的一些铺子之类为最。有的是整个儿拆了重建,有的则是更换了一部分。有换了漂亮整齐的新石基的,有换掉已朽掉的下半截门板装上新木板的。新屋都要比老屋更大、更宽敞一些,一派新气。 祝缨陪着使者去驿馆那里居住,县城内的驿馆不同于城外路途上的驿馆,它更像是一座待客的宾馆,谁来的都住这儿。驿丞招待来客已招待出了经验,山上来的,就往一处内设火塘的屋子里引,官府往来,就往另一处推开窗就能看到假山细竹的地方引。 使者也不挑剔,道:“正值秋收,祝令正事要紧,不敢耽搁。”偏僻地方实在是太小了!使者没有见过福禄县贫穷时的样子,不知道现在已经算有很大改进了,看了觉得福禄县仍是有些小。 在这种地方,拿了地方县送的礼就走是最好的,福禄县也没有什么闻名天下的去处,呆久了是真无趣。 当晚,祝缨在县衙设宴款待他,做陪的都是今天白天得了赏赐的人,祁泰、顾同、小吴三人从九品的散官都被批了下来,衣服还没做出来,都穿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在下首陪着。其他一些拿到赏钱的县学生也都来了,乡绅们此时又不得参与了。 使者左顾右盼,竟没有个歌姬舞女,全然不似刺史府的排场,只能看着大家玩个投壶之类的游戏,没丁点儿的靡靡之音。他看了祝缨好几眼,对上祝缨疑惑的目光,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点名要,怕被祝缨给撅回来。 祝缨在离开京城之后,又再次小小出了一回名,这回是拜蓝德所赐。 蓝德回到了京城之后还是气闷,祝缨、冷云给手下人请功,祝缨这儿三个从九品,冷云那里一个从八品的董先生。冷云和祝缨本人官职都不曾升。姜植与蓝德是使者,姜植是本就定好了要外放的,回京之后就到宛州做别驾了,品级上升了。只有蓝德依旧是在宫里当差,无论职事还是品级都没有升,连管的事儿都没变! 冷云和祝缨都不在乎自己身上的官职,蓝德却患得患失起来,越想越不甘心,自己这是啥都没捞到啊!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怪来怪去,便归咎于必是案子没有办好。他想继续插一脚,插不上,他的差使回来就结束了,皇帝并没有把案子交给一个小宦官继续管的意思。大理寺、刑部都不搭理他,人家按部就班地复核案子。 大理寺里,窦大理对祝缨断的案子非常的满意,证据清楚、援引律条明白,虽然窦大理自己也没什么发挥的空间,不过窦大理那儿还有并案的“诬告反坐”即黄十二郎的外甥赴京告状的案子、由私设公堂案扯出来的裘县令等官吏渎职循私受贿的案子,也不算只是个走过场盖章的。 上头有皇帝盯着,案子进度非常的快,在大理寺没几天就转到了刑部。刑部的钟宜已到了要休致的年纪,记性仍然不错,至今深深衔恨“小吏可恶”!思城县的官吏到了他的手里可算是倒了大霉了,钟宜只嫌前面两道手续办这些胥吏不够狠,对黄十二郎的事儿核实了一下就签字了。 无人搭理蓝德,连蓝德辛辛苦苦扯到京城的三个孩子,人家处置的时候也没问蓝德的意见,只给皇帝的上书时提到,都统交教坊司了。 从大理寺和刑部的回复来看,两处都认为案子基本情况侦办得很清楚,事情办得也周到。虽然在一些细节上钟宜认为对小吏太客气了,倒也没有故意宽纵。总之,人家正经人觉得办得还可以。 蓝德在宫里嘀咕两声,又被蓝兴训斥:“你只办一差,命你观摩,你观摩回来便罢,还道自己从此就是口含天宪了么?!陛下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往别处伸手,仔细你的爪子!眼皮子这么浅,别说是我儿子!” 蓝德不敢再说这个,但又不甘心自己的“功劳”被埋没了,背着蓝兴又在不少场合说了一些祝缨的坏话。“死心眼儿!”蓝德说,“将个好好的案子弄成眼下这个样子了!弄得大家都不合陛下的意。”又细数祝缨种种,什么“拆房填坑”什么“砌了粪池”,“那么狠辣的手段,最后不动三个孽障,装什么大度?”还拉出冷云来作对比,认为“刺史就是刺史,就是比县令晓事儿”。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使者来之前就满脑子的祝缨不好应付。既知道,就不要求一些“额外”的优待了,免得被一个“死心眼儿”当面说你个使者怎么能够好色? 他又留意观察,祝缨好像是完全不知道宴会应该有伎女陪伴这事儿,底下的人也无一人有那种轻佻之状。席末也有几个女子,黑的黑、丑的丑,有个面目娟秀的,却是一脸冷漠的样子看谁都像瞧不起。使者瞥了她一眼就不再看——那是个仵作,她肯陪他喝酒,他还不愿意呢! 使者压根就不知道,祝缨不给他伎女是因为福禄县压根就没有什么官妓了。能放的都放,一些无处去的还留在那里,把房子改吧改吧,改而卖酒,县里有个什么事儿,比如祈雨、祭神、过节,需要有奏乐的时候,她们再来充个数。 使者也只好做一回正人君子,喝着小厮斟的酒,听着县学生们做的水平不怎么样的诗,最后与他们一起投壶。祝缨命人捧出几盘子的金银、青钱,说:“胜者有彩。” 大家都让一让使者,除他得头份之外,别人再争其余的。祝缨自己袖手看着,看使者额外的钱也拿了不少,再看使者酒也有了一些,才请使者去休息。 使者带着醉意说:“祝令是有些古板了哈,哈哈哈哈。” 但就是没有伎-女给他。 使者荷包也丰了,旨意也传了,再不多留,也不再回冷云那里,直接率众返京了。董先生则在福禄县多留了两天,与祝缨约好:“往州城纳粮的时候,千万带好麦种。” 祝缨道:“忘不了。” 董先生春风得意,也知祝缨送了他一程,又客气又热络,两人很聊了一会儿。董先生又打听了一下两县的收成等等,便不再留,这个时候他得回去盯着。祝缨问道:“薛先生怎么样了?” 董先生摇头叹息:“这回没他。” 祝缨道:“我想也是,我这儿呈上的,陛下也没全准呢。好饭不怕晚,该有的总会有。” “只是有些不得劲儿。” 祝缨笑笑:“会有得劲的时候的。”也送董先生一个大红包算给他贺喜,将他再送走。 ………… 饶是秋收征粮还没完毕,整个县城还是越来越热闹了! 祝缨这里派人找了裁缝制了几身新官衣,召来三人一人发了一身,三人都笑着捧着了。 祁泰至今云里雾里不敢信,第一个拿到了告身,闺女都点了八遍家当,筹划好好请一下长官祝家,再请祝家仆人一次,最后请衙门里的人也吃一回酒。他还没回过神。 他拿到了官服,双手捧着笑得很朦胧:“大人,呃,这个,给、给多了,嗯嗯,先前讲好的四季衣裳,不算官服的。” 小吴捧着自己那一身,激动了好几天眼瞅又要被祝缨关黑屋里饿饭,插言道:“喂!醒醒!你现在是官身啦!这是大人另赠的!可不是什么‘讲好的价钱’!” 小子会说话,祝缨打算晚两天再关他防飘。她给他们请散官,一是比较容易,二是他们这样子如果一下子有了实职飘了,容易轻佻出事。 三人里只有顾同比较正常,他也激动,但不至于发昏。与吏员出身的另外两人不同,他是县学生,是乡绅家的孩子,又是自己跑来追随老师,做官是比较正常的追求。他也笑道:“祁先生是实在人。” 小吴道:“顾郎君说的,我不实在么?” “实在。”顾同忍着笑说。 祝缨道:“都去换上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再改。你们现是散官,虽无实职,也不同于往日。老祁、小吴,你们二人不再是我的随从啦,咱们的得重新安排。想要求官呢,就去吏部排个队。想回家歇些日子从容筹划呢,我也给你们盘费,这些年辛苦你们了,再在我这里充当吏职就说不过去了。” 小吴急道:“大人!小人还愿意服侍大人!” 祁泰终于回神,说:“东翁,这与讲好的不一样。我既答应东翁,就要陪东翁将事做完!东翁在思城县才开了个头,我再走了,不是要更累了?” 祝缨道:“我是个县令,无事不能使得动你们两个的。你们两个总不能一直做个散官吧?” 祁泰道:“我能。”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可靠,跟着祝缨,只要干她安排的事儿,也不用费劲跟同僚处关系,也不用动脑筋讨好上司,真好! 小吴也说:“没有大人,谁知道小人?不跟着大人,小人又算老几?” 祝缨道:“你们好好想想,再来同我讲。离京这些年头,老祁也没回去过。小吴呢,回去都是当差,也该让家里跟着高兴高兴。” 两人都说不走,祝缨道:“莫急,回去想想再说。” 她没安排顾同,顾同还是她的学生,学生就是拿来当牲口使的,散官怎么了?照样得干活,秋收下乡征粮正用得着呢! 顾同也有这个默契,捧了衣服又郑重一拜,道:“老师,学生家里略备了薄酒,请老师赏光。” 祝缨道:“好,我必去的。” 祁泰想起来闺女这几天也在准备,忙说:“东翁,我这儿也有,我这儿也有。” 小吴也说:“我也是,我也是。” 祝缨道:“你?先给我稳一稳,将你的伙伴请一请再来找我。” “是。” 祝缨让他们都先回家。她早有预案,祁泰的缺,即便走了还有项家兄妹暂代。小吴那儿她在福禄县也有童立童波顶上。就是可惜侯五的官身没有批下来。她不能总指望着这几个人干活,还得接着扒拉人! 她扯过一张纸来写写画画,没写两页,祁泰就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女儿。 祁小娘子等闲不大往前衙来,过来必是有事,她进了门就先拜一拜,道:“大人,我有件事儿想求大人。” 祝缨看看她,起初,是觉得祁小娘子有可能家学渊源,有个女子管账也是不错的。哪知人家对这事儿没个天赋,偏偏厨艺还行,家里上下一把抓,只得作罢。 祁小娘子比她爹清楚得多了,她知道自己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官儿?不被人坑死才怪!好好的能把祖传的吏职也给丢了,当官这辈是想都没想的,这个官就是祝缨白给他的。那就得珍惜。 既然祝缨这么可靠,自家又有这门手艺,就还跟着她干得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再升一升,离了祝缨,以后是什么样就不一定了。 祁小娘子考虑到自己也还是要成家的,这个爹以后怎么办?听了祁泰说的话,请客的事儿也放下了:“您好不容易想对了一回,怎么不同大人将事情讲定了就回来了呢?弄得像是假客气一般了!走,咱们同大人讲定了!” 抓着祁泰就到前面来:“现在家父蒙大人的恩情也得了个官身,也有俸禄了。回京不易,请您还收留我们父女,感激不尽。以前干什么,现在咱们还干什么,绝无二话!只当客居,抵您的房租了!” 不当雇来的账房,我做客行不行?就当我是闲逛来的,看着这里喜欢住下了行不行?顺便帮个曾经的旧东家的忙算个账,行不行?有俸禄,能自己糊口,不用发钱就不算以官身给人当雇工,不犯法。 祁小娘子打定了主意,坚持留下来。 祁泰本就认为一有官身就离开不厚道,虽然思念京城,但回到京城似乎也一堆令人头疼的事情,便说:“我不能半路就走,多少陪东翁走过这一程。等东翁寻到新账房。” “如今还说什么东翁?你我同朝为官呢!” 祁泰怔了一怔,祁小娘子小声提示,祁泰改口:“三郎。” 两人重定了关系,祁泰了结了一桩心事回去跟女儿商量请客的事儿了。 父女二人一离开,小吴溜进了屋子。屋里没外人,他也不怕项乐看着,当地一跪:“大人,大人千万别赶我走!我还要跟在大人身边学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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