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张仙姑和祝大都笑着说:“那怎么好意思呢?”他们的脚上微微发力,好险当时就要站起来接受了。刺史府,住一晚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值得闲说吹牛一回。 祝缨道:“还有些随行的人在驿馆,大人还记得我头前说的同乡会馆的事儿么?我将人带了来了,我不在,他们怕不叫驿馆的人赶出来。一年不上一次州城的,还想出门逛逛瞧热闹、买新鲜东西,要住过来呢,又乱七八糟的,打搅府里。不如还住在驿馆。” 冷云道:“是这样的么?” 祝缨道:“我还得安顿他们,还得在州城些时日,大人有什么事,只管派人叫我过来不就行了?” 冷云道:“好!哎,今天不谈公事了,走,我为你们接风。” 刺史府的饮食比县衙要好太多,冷云设宴也不同于祝缨在县衙里宴请乡绅。乡绅们几人凑一桌,冷云这儿一人一席,祝缨那儿有个鸡鸭鱼肉就能看得过去,冷云这儿水陆珍馐流水般地送进来摆到食案上。 祝大想给闺女应付个场面,先拿酒敬冷云:“托大人的福,咱们自打到了这儿,好几年没见着这些好东西啦!” 张仙姑本来嫌他强出头多事,想显摆又显摆不好,碍于场面不好一把将他薅下来。等祝大说完,张仙姑也不吱声了。在场的全都是从京城过来的人,连同陪客的薛、董几位都是北方人,都被触动了心肠。 冷云道:“唉,也就这样了,比起京城可差远啦,我想要的倒有一半儿寻不到的。” 祝缨道:“有得有失,何必感叹?咱们都已经到这儿了,就接着干下去呗!就算想京城了,也不能灰溜溜地回吧?那我可不愿意。” 东西祝缨都见过,她在京城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自己虽穷却掌着大理寺的钱袋子好几年,自己品级不高,却又见过侯府、王府的奢华。 京城乃是全国珍奇云集之地,不但有各地的金珠宝贝,也有各地的珍贵食材。祝家钱不多,吃的用的确实见过好的。 到了福禄县之后钱袋渐丰,这些东西却少见了。 可又怎么样呢? 祝缨一点也不在乎。 “咱们可以耍光棍儿一走了之,但是能正大光明地离开,谁想气概万千地逃跑?” 这话说到了冷云的心坎儿里,他也是这么个脾气。他一拍桌子,道:“说的好!今天且放开了喝个痛快!明天你来,咱们好好筹划筹划。” 祝缨不喝酒的,祝大跟他们一起喝,祝缨不时跟冷云说几句话,三言两语从他的嘴里套出来这回召自己过来确实是冷云自己的主意。原因也就是他觉得鲁刺史给他留了坑,坑就是那些账目。薛先生没有说谎。 董先生无声地叹气,扯着身子与薛先生碰了个杯,回来继续低头吃菜。真是造孽,谁不给前任填窟窿呢?冷云接手的这个窟窿压根儿就不算个事儿,窟窿背后的人,才是麻烦。冷云却认为州内的官员除了被抓到的那些,其他人都还不错,起码老实。 如此东翁,几位幕僚的心总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横跳,心累得要命。 薛先生看一眼祝缨,只见她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既不显疏离又不带谄媚,十分的亲切可爱。想到之前想让她写个章程之类都被她给推了,这也不是盏省油的灯。难怪在大理寺的时候能够应付得好冷云。 冷云这样,已经比较符合祝缨的预期了。她了解冷云,也适应了冷云的变化,将自己也摆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与冷云聊天。 冷云道:“七郎在东宫也不舒坦,他还说想外放呢,我看就该让他过来,你们两个遇上了,看看能折腾出什么来。” 张仙姑心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祝缨道:“那我也只是个县令,还是离州城远着呢,且得干事。明天一早我便过来。” 冷云道:“好!哎,你那同乡会馆要怎么弄?有什么难处就对我说。” 祝缨道:“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吧。” 冷云道:“你用它就卖橘子吗?” 祝缨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有话要讲,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冷云摸了摸下巴:“开到京城怎么样?” 祝缨有点小意外,她没有想到冷云会有这样的念头,面上不动声色,问道:“大人怎么有了这样的想法?” “方便啊。” 祝缨心道:他倒不是什么都不想,也能想着点东西。 冷云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棒:“在京城设一个吧!往后有什么小事儿,也不必要用驿路了,那个也太麻烦了。再有,哦,采买些东西也方便。” 董先生忙说:“只怕成本太高,花费太多。”薛先生接口道:“那要被御史给参了呀。” 冷云做刺史,政事堂二位是不太愿意的,朝里也有些人看他不顺眼的,他当个普通的纨绔刺史也就罢了,天高皇帝远的,找茬都嫌累。为了自己一点吃的、用的,特意开个会馆就为了给他采办?还跑到京城招摇过市?还不如就派自己的下人过去,也不用什么会馆的名目为佳。 冷云皱起了眉头。 祝缨道:“我开设的同乡会馆,是因福禄县太穷,当地人如果不走出去就困死在那穷乡僻壤了。是想为他们开条路,以后我离开了他们也能接着走。但是要维系就须得有得赚,否则它就是个赔钱的行当,不能长久。要是任由民间自行聚集,又不服管束,与官府无关了。福禄县小,现在去京城为时尚早。” 冷云道:“又是钱的事儿?” 他咬着拇指的指尖,边想边说:“还真是麻烦哩。福禄县是太小了,干不了这个事儿。那……就以州府的名义吧!” 薛、董二位心道:完了! 已经拦了一次了,当着“外人”的面再驳冷云的面子,冷云脸上就要挂不住了。 二人没拦,冷云就高兴地对祝缨道:“那就让他们去办吧。” 祝缨也没有阻拦,张仙姑和祝大以为,自己闺女干的肯定就是对的,冷云这有样学样的肯定也不会坏,都跟着捧场:“以后可就真方便啦!” “是吧?”冷云说。 三人畅想了一回便利,天黑了起来,灯点了上来。席面换了第三回 ,祝缨见祝大舌头都大了,说:“大人,我们该回去啦。大人也早点休息,咱们明天还有事儿商量呢。” “去吧!” 董、薛二人见他也有酒了,不好在这个时候劝,都摇头叹息。两人商量了一回,定了一计:拖! 拖到他发现本州官员没一个省油的灯,让他没心情想别的就行了。 董先生道:“能行么?” 薛先生道:“咱们这位大人脑子是有的,就是不常使,以致常以为他没有。比起那些油盐不进的,也不算难弄。” 董先生听了一笑。 ………… 薛、董二人定计之后便将此事瞒了下来,嘱咐在场的人不要宣扬,为此,薛先生一大早又跑到了驿站请祝缨也代为保密。 祝缨道:“我明白。” 薛先生又问祝缨一些州城官员的事情,祝缨摊摊手说:“我人不在里,知道得也有限,且与人相处是要随机应变的,不敢乱讲。” 薛先生看她这样难缠,突然觉得冷云可爱极了。 祝缨自己去刺史府,旁人就各散去逛街,她将侯五、项安派给家里那三口,自己带着小吴、项乐、曹昌去见冷云。 见了冷云的面,她不提同乡会馆的事儿,不等冷云开口,她先提到种植宿麦。 冷云马上坐正了,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个事呢!如今我已交割完毕,户口田簿尽在我手,现在你可以调阅,总不能说不知道数目不好说了吧?” 祝缨道:“正要讲这件事呢。” 冷云全神贯注地听着,祝缨先说了自己的经验:“我从公廨田开始种的,民以食为天,因为重要才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不敢轻易改变。须诱之以利。只要让他农夫看到了成果,他们自然是愿意的。我种出麦子收成还行,再召集乡绅商议,他们就没有拒绝的了。从公廨田开始种,还有一样好处——自己从头看到了尾,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以后底下就不好欺瞒。” 冷云道:“唉,没想到办个事儿这么累!我在京城从不觉得。” “那是当然的啦,当年大理寺上下才几百口子?处得久了,哪个人都认得。现在一州一县,多少人呢?又能认识几个人?人一多事情就多,累是累。不过您看,现在没人盯着,也自在。” 冷云一撇嘴:“你小子又说巧话哄我了!自在个屁!账都有亏空了!”一提到亏空,他就有点焦虑。 “您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儿,比这儿严重百倍的都有!” “严重百倍的?那我是在大理寺里看到的,都下狱了!”冷云说。 不好哄了啊,祝缨索性就不哄了,问道:“大人盘过公廨田有多少了么?” 说到这个冷云又要生气了,因为鲁刺史也挺能干的,除了从前任手上接管的,他在任期间又陆续添置了一些公廨田。在鲁刺史卸任、冷云还未到期间,被人侵吞了一些。好在董先生盘账发现了不对——他盘了历年的收入,发现这租子收入除以收租的比例,与账上的田亩数合不上! 经手人却一口咬定:“就这么多,朝廷定的就这些亩数。” 冷云起初不觉,等到董先生给他解释了他才明白。 朝廷给各级官府都配有公廨田,数目也有定额,但与所有的政策一样,执行的时候都会与规定有偏差,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冷云以前万事不操心的,经董先生提醒才想起来:对啊!祝缨在大理寺的时候也有添置产业的。苏匡犯事,也是个侵吞倒卖的罪名。 类似的事情林林总总的,总有一些。 祝缨又听冷云讲了一些,总怀疑鲁刺史留下来的人精里已经有人嗅出了冷云的憨气。 她等冷云讲完,说:“莫气,不是追回了么?不如今年南府与州城都从公廨田种起,如何?这样开头数目不大,也能顾得过来。” 冷云道:“可以。” 祝缨以前最担心的是宿麦的推广会在州里受到鲁刺史刁难,现在反而担心冷云会冒进。先让冷云自己盯着种田试试,知道艰辛有点数之后才不至于想要一年之间把宿麦种遍全州。 多少亩田,要多少种子,怎么种,以及种出来的麦子留来做下一季的种子要怎么分配。这都是具体的事务。不是一句“分发各县耕种”事情就能解决的。当然,如果记上史书,可能就是这么一句“分发各县耕种”,可谁也不知道这一句话的背后可能是数年的努力——这还是顺利的。不顺利的,可能全州都习惯种植得到二十年后。 让冷云尝尝味儿,哪怕他以后头脑发热给忘了,再劝、再提醒的时候也有个实证。 冷云浑然不觉踏进了祝缨布好的局,还说她体贴。现在不是种麦子的季节,冷云问明了是秋收之后的一两个月,要等到九、十月份的时候才种宿麦,便与祝缨约定:“明年秋收后不是要完粮入库么?你来的时候再仔细聊聊,对了,给我带些麦种来。” 祝缨道:“好,那咱们对一下数目?” 冷云道:“这个你就与董先生聊吧!” 祝缨心道:你给我等着! 她转头找到了董先生,董先生巴不得有点正经的事做,只恨秋天没有早点到。他也有点焦虑,说:“却才各府县有公文到,春耕到底有些地方是耽误了,收成怕要少。又不是天灾,税又不能少。大人一到百姓就觉得日子吃紧,嘴里不定说得怎么难听呢。” 祝缨道:“宿麦种成,口碑也就转过来了。当官怎么能不被骂?我来是与先生商议另一件事情。” “哦?” “我想,大人是得知道一点儿稼穑之事,他却不想亲自管。” “也挺好。”董先生真心地说。 祝缨正色道:“哄着、瞒着终非长久之计,不如让他知道些儿。” “他怕不肯。” 冷云是绝不会想到亲自到地里看一看的。 祝缨道:“所以要想个办法,让他不得不亲自过问。我看您盘出来侵吞公廨田的法子就很好,他关心的事有了波折,他就不得不知道。” “祝大人,大人初来乍到可经不住一直这么出错儿。” “假装一下。” 董先生道:“那我想想。哎,有了!咱们假装争执一亩田要多少种子,争吵一番,官司打到他面前,他不听也得听了。” 祝缨又与董先生做了个局,两下扯皮,你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董先生狮子大开口,说五百石不能再少了,祝缨就给他还到了二十石。两人吵到了冷云面前,冷云有点傻眼,祝缨的能力他是知道的,董先生的能力这些日子他也看到了,听谁的? 他只好亲自查了一些农书,硬着头皮看了一点,只挑一亩田要多少种子那一行看。翻完了,又召老农来问。老农说的是方言还不会官话,刺史府一个小吏充作翻译。最后说出来的是一个比祝缨的多、比董先生少的数目。 冷云高坐主座,将二人召了来,问道:“我一向信任你们,你们就这么虚应故事的?” 他一张白晳的脸一板,真有古乐府里称颂那等威严美男子的样子。祝缨道:“大人,这可不是虚应。” “还敢狡辩?!你们误差这么多!” 祝缨道:“下官在户部与冼侍郎及诸郎中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杀价比这个还狠呢!” 董先生也说:“大人,要一说就成,得是有默契的。要么双方都是君子,都照实情来办,自然没有争执。要么双方串通了的,就更没争执了。在下与祝大人,咳咳,以前与人争习惯了,咳咳,忘了在大人这里不用这样争执的。” 两人演了一个小故事,给冷云灌了点知识,冷云这才转了脸色:“不要空耗功夫了,你们就定个数目出来。” 二人参照了老农的经验,定了一个稍高一点的数目。冷云道:“这样才好。你那会馆,怎么样了?” 祝缨应付他的同时没耽误同乡会馆的事儿,这个不用自己买地建房,是在一个半偏不偏的地方,租了个半大不大的院子,打扫一下,也不特别的修饰,只收拾干净,就算开始了。州城房价不如京城,仍然算贵的,钱不能都砸在这个上面,所以不买只租,等宽裕了再考虑买。 祝缨对冷云道:“就差一个匾了,还得请大人题个字。” 冷云笑道:“这个好办。” 官员给人题字收取润笔也是一种能明说的收入,这个事儿冷云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打算收祝缨的钱。祝缨给他出力了,他肚里有数,但是又不说出来,写一个“福禄县同乡会馆”的横幅交给祝缨,看祝缨接下来要干什么。 祝缨收了横幅,回去找人做个匾,又派了小吴引着张翁等三人到刺史府去送润笔。这笔款子是走的公账,日后由会馆的收益里扣除。一切都以同乡会馆的名义,福禄县衙此时又假装自己没有参与了。 冷云看到送了钱来,又不收了,笑骂一句:“弄这个鬼!谁缺他这点钱了?他现在很富了么?拿回去。” 张翁等人哪里敢带回去,只当大人是说场面话,一定得要是坚定拒绝,最后“不得已”才收下。 小吴涎着脸求冷云:“大人,这是您该得的,您要不收,回去我们大人说我不会办事儿,给我赶回去可怎么是好?您就可怜可怜小人吧。” 冷云坚持不收:“少装可怜相儿!来人,送他们回去,给三郎捎个信儿,开张的时候我要去看一看。” 冷云这一个月极少出去闲逛,这回虽换了便服,仍是被不少人围观了。他个头比祝缨还高一点,无论衣饰还是随从都比祝缨显得高贵许多,又是一个威严的须眉男儿,也被妇女吃吃笑着围观。 她们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在会馆前下了马,姿势颇为潇洒,人群里有几声女人的赞美。听到的人都笑了,冷云打量着地方,本想点评一句“太偏,还小”,见此情况先问祝缨:“你们笑什么?她们说的什么?” 祝缨是故意笑的,别人忍不住,她是一向不会大喜大悲的,笑着说:“说你长得好看。” “骗我?” “没照过镜子么?好不好看的,你心里不清楚?” “真的?” “说真话您又不信,您这长相,但凡老天爷说祂青睐我,我一照镜子再看看您,就得跟老天爷回一句:骗子!” 冷云憋不住也笑了,说:“你又促狭了!” 祝缨道:“我促狭的时候不这样儿,倒是您,听不清方言是有些不方便的。小吴!” 小吴赶紧上前,祝缨道:“他爹就是老吴。” “哎哟!小陶是他姐夫吧?那女监里的……” 小吴赶紧说:“那是小人的姐姐。” 冷云咧嘴一乐:“自己人呐?诶?不对!我见过你,那年过年你上京的,是不是?” 小吴一咧嘴,人一飘,又赶紧站地上了:“是。小人到过府上,蒙大人们看在眼里。” 祝缨道:“借您一阵儿?” “行!” “到时候要还的,我还指着他干活儿呢。” “小气!” “我这儿还有一个曹昌,一个侯五,他们仨一块儿过来的,把他们拆开,您自己说忍心不忍心?” 冷云倒抽一口冷气,说:“你得再添几个手下听使的人了。”这二位他都见识过了,可怕。 他收了小吴,讲好到秋收后让小吴再回福禄县。 祝缨没跟他说要小吴排队升官的事儿,小吴自己更是守口如瓶。 祝缨这儿将冷云应付好,又自行采买了些东西。往集市上一看,珍珠的价格降下了一点,连同宝石的价格也稍降了。临行时,冷云又送了些东西,因祝大和张仙姑提到北方的吃食不多见,他大方地分了他们一些食材,嘱咐祝缨:“记着日子过来。” ……—— 祝缨州城之行收获颇丰,父母比较满意的是得到了不少东西,且冷云看着虽然有了上官的谱儿,仍然是个熟悉的上官,也不拿捏人。 祝缨满意于冷云有点底子,也愿意干点实事,还不算折腾。 回到县衙,祝缨对关丞道:“我把小吴留在刺史府一阵子,他的职事,让童立和童波轮流暂代吧。” 关丞道:“小吴还回来么?如果回来,还要童立童波暂代,恐怕日后要有一番龙争虎斗了。” 祝缨道:“无妨,我有安排。” “是。” 关丞又汇报了这几日的公务,都不是大事儿,将一叠公文交给曹昌捧着,自己退了出去。他一出去就找到了林翁,林翁之前塞了他红包,央他祝缨一回来就告诉自己一声。县城就这么大一点儿,祝缨一回来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不用额外打听,关丞不知道林翁为什么要白送他钱,白送的,不收白不收。 关丞也通知了林翁一声。 林翁得到消息就告诉了女婿黄十二郎:“大人回来了,贤婿你……” 黄十二郎道:“还请岳父大人代为引荐。今天大人才回来,必是旅途劳累,回来又有公务。我想缓个两三日再拜访,您看怎么样?” 女婿懂事,林翁自然欣慰,他还以为是自己这些天劝导起了作用,道:“好。” 三天后,林翁到县衙投帖求见祝缨。又说了女婿的事儿,把女婿的来历说了,请求祝缨可以见他女婿一面。 祝缨心里划拉了一下行程,道:“那就后天吧。” “是。” 林翁从县衙出来马不停蹄地回家告诉女婿这个好消息,就见家门口又是一长串的正在卸车,都是黄十二郎的家当。黄十二郎要入籍,要与县令攀交情,确需长住,他已经在物色购置新居了。 回来一讲,黄十二郎也很高兴,又摆酒招待岳父以示感谢。 过了两天,林翁起了个大早,想再次叮嘱女婿要懂礼貌。 哪知黄十二郎起得比他还早,身后跟着个管事的,管事手里捧着拜帖、礼单,更有十几个小厮,抬着礼物担子跟在后面。 林翁道:“贤婿这是?” 黄十二郎道:“去拜见县令大人呀。” 真是懂事啊! 林翁引了黄十二郎到了县衙,从偏门入,在花厅里见。祝缨不故意为难人,林翁见了祝缨长揖为礼,道:“大人,这就是小婿,黄家十二郎。” 祝缨扫了黄十二郎一眼,黄十二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草民黄十二,拜见县令大人。大人万安。” 又老老实实磕了个头。 第181章 请托 祝缨眨眨眼,看着突然矮了一截的黄十二郎,心道:必有故事。 她知道黄十二郎这个人。林翁是本地乡绅,祝缨对本地乡绅的家族、姻亲早就有所掌握,由于黄十二郎是思城县人,她从未亲见过黄十二郎,今日一见,与众人口中描述的倒也差不太多。 黄十二郎所拥有的田地、财富是邻近的福禄县乡绅们也知道的,祝缨掌握本地乡绅的情况有几个途径,一是户籍、二是县衙官吏、三是街巷走访,此外还有本地其他士绅的描述。赵苏也对她说过一些,顾同更是不问就会多讲,还有常寡妇等人也是经常向她提供情报。 他们都见过黄十二郎几面,此人在他们的口中并不全是个正面的角色,赵苏嫌其贪暴,顾同说他看起来爽快实则傲慢,常寡妇更是讨厌他,说他荒淫。 今日一见,她又看出了更多的东西。这个黄十二郎家境比起林翁显然要好很多,看起来也没吃过什么亏,至少是没受到过很大的教训。他盛装打扮,穿着绸衫,佩着金玉的佩品。有几样的样式还是州城现在比较流行的。 眉眼之间有一种隐藏得很好的狡猾。矮胖的身材让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有点和气,仿佛不会害人一般。 祝缨停顿了一下,道:“不必行此大礼,还请起身。”她没有故作热络地上来搀扶,邻县人这么样来拜见她,有故事! 她示意项乐将人扶起,又对林翁说:“林翁也坐吧。” 林翁打从清早就被女婿接二连三地送惊喜,刚才黄十二郎那么一跪,林翁背上一紧:他怎么跪下了?对哦!以民见官,是得跪下的。 林翁的冷汗接着下来了,有点抱怨女婿这个大礼行的!这不是衬着他这个岳父不懂礼数,对县令不尊重吗?!祝县令是个什么人?他确实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也肯吃苦也不盘剥百姓,脑子很好使但是不拿聪明劲儿往折腾人上使。 但是!有脑子,眼里揉不得砂子。要是因为黄十二郎这样让祝县令觉得大家不够尊重县令大人……当官的最忌讳的就是别人不把他放到眼里。 林翁的心抖了一下。 祝缨没往林翁担心的方向想,她在福禄县对这方面没什么特别的要求,百姓无论贫富,见了她能长揖作个礼,又或者叉手为礼,只要动作别太敷衍,她并不强求人见了她必得跪下。只不过乡绅富户有底气,正式场合大日子偶尔一跪,日常见面就是作揖、叉手。而贫户底气不足,见了她的时候多有下跪的。越是家里穷的、身份低的,见了她就越容易跪下。 她不太相信黄十二郎是习惯给县令下跪的人,她现在是官,以前是朱家村排挤的小神棍,家乡也见过不少财主、从财主手里赚了不少饭钱。无论是哪一方面的经验来看,黄十二郎这般作派都不大对劲儿。 再看林翁的表情,祝缨越发觉得其中有诈。她见林翁没动,又唤了林翁一声:“林翁?” 林翁如梦如醒,托辞道:“大人,请恕草民老迈迟缓。” 他慢吞吞地坐在女婿的前一个位子上,座前多看了女婿一眼。如果不是在祝缨面前,林翁必要问女婿一句:何前倨而后恭也? 你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这不是坑我们吗? 黄十二郎脸上却一直挂着适宜的笑,伸出手来虚扶了他一下:“岳父大人坐好。” 林翁坐下之后,连原本想好的词儿都短暂地忘了,支吾两声,道:“大人,小婿听闻了大人的事迹,十分的景仰……” 他先替女婿又说了一篇场面话,祝缨耐心听着,到林翁开始结巴重复字词的时候,说:“你今天这么客套,一定有缘故,直说吧。” 林翁仍然踌躇,他不知道自己将女婿引了来到底是对是错。祝县令还不知道黄十二郎在家宴上说的那些个砍头话,林翁有点担心他会继续捅篓子。不知道应不应该后悔答应了女婿。 祝缨干脆问黄十二郎:“十二郎有事,不如自己讲。” 黄十二郎欠欠身,道:“大人吩咐了,草民就大胆说了。草民想将户籍迁到福禄县来。” “哦?”祝缨挑眉,她万没想到黄十二郎会有这样的请求。 地方官的考核,一是钱粮二是人口,就是种粮、招人。人口的繁衍是有时间要求的,且不说一个人从婴儿长到成年要多长时间、多么容易死掉,就算是简单的“生下来”,都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首先得配好一对男女,才能接着谈“生育”。 所以能够招来外地人移居入籍,也是地方官应付考核的一个好办法。 祝缨的本本上计划的是招徕一些贫民、隐户、逃亡到山里或者野地里的流民、商人、手艺人等等之类。这些人都是本来没有“带不走的资产”,且到了福禄县比较容易重起炉灶的。失地的平民过来还能开点荒,能有个窝比到处讨饭强一点。隐户就更方便了,他们本来就在县境内,隐户必有隐田。商人、工匠等不需要田地。 黄十二郎这样的比较大的地主,从来不在她招徕的考虑之内。这样的人最基础的财富都在土地上,他的田地搬不过来,人家根基在那边轻易是不会搬家的,招徕是白费力气。客居、寓居可以,过来生活是要花钱的,也算给福禄县送钱了。 黄家的家资她也有点数,至少知道账面上的数目。 同乡会馆开到哪儿,当地的大致情况也就从哪儿传回县衙。祝缨在年前就开始召回各地同乡会馆的主事,让他们详细汇报当地的情况。 这原本是为冷云准备的,后来发现冷云的幕僚还挺可靠、又从京城各部拿到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刺史府交割拿到了本州的档案之类。祝缨就不将自己侦知的情况拿出来了,反而借着帮忙交割之便利,又将州里、尤其是南府和邻县的一些户籍田簿之类翻阅暗记了下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黄十二郎在三个县都有田产,在福禄县账上的不多,但是有,每年也都照着账上的缴税。但是因为户主本人不是福禄县人,所以黄十二郎不在福禄县服徭役等役,祝缨召集乡绅也不找他——他不在户籍册。同乡会馆的信息是:黄家在思城县是真正的田连阡陌,他的话比思城县令的话还要好使。同一件事,县令说的话也能办,效率是不及黄十二郎的。 这样的人放弃了在思城县经营了几代人的基业到福禄县来? 祝缨道:“说实话。” 黄十二郎也就实话实说了:“草民薄有家产,居住在哪里吃穿都能应付得来,往岳父家拜寿惊觉福禄县变化之大,便动了念头。人总愿意往更兴旺的地方来的,还请大人成全。” 黄十二郎也是有点自信的,他自己是附近最大的地主,他认为有资本使地方官接纳他。乡绅们惯常的手法,什么隐户、隐田,又有偷逃赋税、徭役,或使人顶替,或贿赂官府等等。只要做得不太过份,地方官大半是睁一眼、闭一眼,不提乡绅有什么帮助教化之类的作用,单是每年的年节、生日乡绅们孝敬给地方官的礼物就是一笔大收入了。 只要不过份,不让政绩上难看,官僚们的手都是松的。 从与岳父、舅子们的交谈中他也摸到了一些祝缨的情况,小舅子最敬佩祝缨,将祝缨夸得一朵花儿一样,什么生活俭朴家具都是竹器,什么家人也很简朴还会穿布衣出行,什么经常亲自到街上闲逛就在路边与贫民聊天,什么亲自监督耕种亲自下田。 但是黄十二郎却留意到,岳父家也是给祝县令送礼的。过年过节、做生日等等,乡绅们都会聚集送礼。虽然她不摊派,但是收。她还带了爹娘姐姐过来,姐姐这个稍差一点,父母的生日也是要过的。头一年大家不知道,后来听说了也送礼,县衙也没把礼物扔出来。 黄十二郎据此得出一个结论:是个能干的官员,但是绝不是油盐不进。只要利益足够,就能够打动他,并且适当的时候完全可以将条件都亮出来与他谈。 因此他准备了厚礼,既是因为要请托接收,也是让这能干的县令看看,他有钱,跟他达成交易不亏。 他在等着祝缨假意询问、出一点小难题,再收了礼物,然后答应下来。思城县那里他已经打点好了,跟裘县令也讲好了,裘县令并不阻拦。 裘县令这一任的任期就在明年到期,并不能确定是走是留。南府地方偏,时常有官员不愿意赴任的情况发生,一个搞不好县令就要多留一任,裘县令没个后台,福祸难料,做的两手准备,如果继续连任就着力推广宿麦的种植。如果明年顺利走,他也不在乎黄十二郎跑路,人走了,地还在,照常缴税就行。没必要挽留。 祝缨道:“到了我这里可未必就比你在老家舒适呢。” 来了!小难题来了!黄十二郎起身长揖:“还请大人成全,舒适不舒适,小人一力承担。只要大人点头,小人便在县城里买宅安顿家眷。” 祝缨道:“你要迁户籍,自家往衙门里来报备就可,你来路又明白,等闲不会有人阻拦,福禄县衙办事,从来不故意为难人,你何必特意登门?” 黄十二郎道:“是小人的一点小心思。” “哦?” 黄十二郎想把户籍给落到福禄县自己田地所在的某乡某村,是指定了落户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他考虑好了的,他不落户在县城,这里富户云集,落到偏僻一点的乡村里更容易获得名额。他研究过了祝缨办过的事,真是个精明而匀称的人,在分配的时候总是先均衡,再稍照顾一下亲近之人。 亲近先凑不上,就去占个偏僻地方的名额,别人争不过他。 祝缨道:“成,你打定了主意就落户过来吧。” 嘿!成了!黄十二郎眼见一切顺利,笑得越发坦诚:“多谢大人!” 他再次长揖,接着就目示林翁。林翁心神不宁,过了片刻才发现,忙起身向祝缨告辞。 祝缨道:“去吧,你们自到县里来办户籍便可。” 黄十二郎道:“草民办好户籍即刻买宅搬迁,迁居之时,还请大人赏光到寒舍吃一杯水酒。” 祝缨道:“再说吧。” 黄十二郎心中不快,脸拉了下来又飞快地恢复了正常,道:“到时候草民就恭候大人了。” ………… 黄十二郎带来的礼物堪称是祝缨在福禄县乡绅里收到的最贵重的,丝帛金银、玉器、瓷器、摆设、山珍食材等都有,还有一整套的银制餐具。 张仙姑和花姐拿到这一份单子都吃了一惊,来找祝缨商议:“这个有点过了吧?能收么?” 张仙姑道:“这人得求你办事儿吧?拿人手短,你可小心着些!” 祝缨道:“都退回去吧。” “哎!”张仙姑高兴地答应了。 黄十二郎才回到岳父家,命管家去接收已经谈妥的宅子,自己要与妻子回思城县打点行装准备搬迁。他准备将思城县的家宅庄园依旧保持原样,但是平常用惯的家什、习惯了的仆人、管事都得带回来。要迁居,还要留些心腹管事看守思城县的基业。诸如此类都要安排一下才好。 夫妇二人将儿子托付给林翁:“孩子还小,就不让他来回奔波了。”小儿子对父母十分不舍。 离别见真情,林翁夫妇两个见外孙虽非亲生但颇为亲近嫡母林氏,都是欣慰又放心。 他这里收拾行装准备回家,仆人们才动起来,县衙童立就带人过来送还了礼物。黄十二郎十分惊讶:“大人是对礼物不满么?” 童立道:“大人说了,你要办的是公事,不必送这些也会办好。大人是不会因为收了礼物才办事的,万不可想错。” 林翁道:“我也觉得你这有点儿太重了。你以后就知道了,大人公正宽仁,你不弄这些,他也会待你与别人一样的。何必多破费?” 黄十二郎心道:我可不要与别人一样。 他着急先回思城县迁籍办事,且不在这件事上磨蹭,想等回来安顿好了再好好送一回礼。他来得晚,想占先可不得拿钱砸么?这个他在行。 他将礼物原封不动地收回,也不开封,下回还这样送回去。 童立完了差回去对祝缨复命,又说看黄十二郎像是要收拾动身,祝缨道:“知道了。你去将关丞请来。” 关丞须臾便至,紧张地问:“大人唤我?” 祝缨道:“唔,山上有点儿事儿,我得过去一趟。” “啊?!” 阿苏家的寨子里传来消息,阿苏洞主病重,叫苏鸣鸾回去同时请祝缨过去。阿苏洞主的身体两年前就不大好了,这两年时好时坏的,祝缨估计他这回可能是有事嘱托,这一趟是必须得去的。 有上次去阿苏家的经历,关丞反对之意并不坚决,但是请祝缨还是要带够人手、早去早回。 祝缨道:“知道了。” 项氏兄妹内心波澜起伏,等祝缨安排了一些县衙的公务、关丞离开,才上前道:“大人,我们愿意随行。” 祝缨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忍得住,只想护卫大人。” 祝缨道:“小吴留在了刺史府,我要有人在县里替我办事。你们,我有安排。” 项乐道:“不知是什么差使?” 祝缨道:“看家。林翁的女婿有点不对,我进山的时日里他如果登门造访,你们多留意。” 她有什么好叫黄十二郎图谋的?不过是县令的身份,一些相关的利益。要说黄十二郎是“景仰”才搬过来的,狗都不信。要么是想让她帮着谋利,要么是想让她帮着挡灾。这些她都不怕,但是担心黄十二郎会“做坏规矩”。 厚礼、谦辞,过于谦卑了,如果成为惯例,恐怕会开个坏头。 项家兄妹是商人,也知道黄十二郎,是个狠角色。忍了忍,仍是应了祝缨的安排。 祝缨此行便是携顾同、侯五等人一同前往,所带的县衙差役也不多,选的都是年轻精干之人。她与苏鸣鸾一起赶路,苏鸣鸾着急,不断催马前进,走得颇快。 顾同第一次进山,既好奇又紧张,不时握住刀柄,好像路边树丛随时会跳出个刺客似的。 到了中午,苏鸣鸾才对祝缨道:“阿叔,前面有个小寨子,咱们去歇息一下。” 祝缨听她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将近一倍,知道她心焦,更知道此刻时间宝贵,便说:“从大路过去还要再多赶十里路,一来一回二十里,是歇息还是受累啊?就在路边吃两口得了。” 苏鸣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些……” “懂。走吧。” 一行人走了一天半,路上也不进小寨停留,深夜打着火把赶到了寨子。 顾同一路虽不叫苦,看到寨子的时候也发出了惊喜的呼声:“可算到啦!” 苏鸣鸾去叫门,寨门打开,树兄亲自迎接。他们急匆匆地进了寨子里,祝缨丝毫不敢放松,她佩着长刀,警惕地观察四周。寨子里静悄悄的,除了虫鸣和偶尔两声狗叫,再没别的声音了。好在他们安全地抵达了阿苏家的大宅子,穿过了宽阔的广场,到了阿苏洞主的居住。 阿苏洞主半躺在床上,他的妻子和寨里的巫师坐在床边。苏鸣鸾扑上前叫了一声:“阿爸!” 阿苏洞主问道:“你阿叔来了吗?” “嗯。” 祝缨上前一步:“我在这儿了。”她听阿苏洞主的声音颇为虚弱,走近了一看,人的精神果然不足,不好说马上要死,但也看得出来活得比较困难。 阿苏洞主听到了她的声音,道:“请、请过来。” 巫师与阿苏夫人让开了位置,祝缨也到了他的床边,阿苏洞主对其余人说:“你们都避一下,我们有话说。” 他们都一脸的担心,连苏鸣鸾也不肯马上离开。阿苏洞主恶狠狠地说:“出去。” 他们不得不离开。 祝缨道:“他们是担心你。” 阿苏洞主道:“我知道。阿弟,我快不成啦。” 祝缨道:“你两年前就说身体不好了的。” “呵呵,那不一样,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心肠又好,我才放心听你的许多话。我知道你也是为我们好,可我不能不小心,我这家里啊,你都看到了。得给小妹!可是难。我死了,叫小妹听你的,把你说的那些事慢慢办了吧。不给你们那朝廷办些事,他们也不能就这么痛快答应小妹的。讲价嘛,选好时候,不丢人。” 他说得很慢,有时候说完一句要停顿一下,又夹杂着咳嗽。 祝缨道:“我知道。” 阿苏洞主道:“你办事从来都是让人放心的。所以我仍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你说。” “小妹我不担心,她会苦会累,但我不担心。我担心我的儿子们,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了。” “啊?” 阿苏洞主道:“你可得答应我,我死之后,帮帮我的儿子。” 祝缨差点以为他要反悔,将家传给儿子。 阿苏洞主重重地添了一句:“帮他们活下去。” 祝缨吸了口气,点点头:“不错,我知道了。纵使兄妹和睦,难保没有人从中生事。” 阿苏洞主道:“你帮我,把他们叫进来。” 祝缨出去开了门,道:“阿嫂,大哥叫你们进去。” 苏鸣鸾等人进去之后不久,巫师匆匆出去,将阿苏洞主的儿子们和另一个女儿都叫到了床前。人人面色凝重以为要办丧事了,都来听遗言。 阿苏洞主道:“阿弟,你过来。我要走了,就将这家托付给你。” “我……” “我走后,你们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你们义父。” “啊?” 阿苏洞主对巫师道:“我要请你作证,要我的儿女拜阿弟为义父。” 巫师道:“是。” 祝缨再次被人认了义父,这回还是人家爹临终前给托付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就坐在阿苏洞主的床洞儿上被阿苏洞主的儿女们认认真真拜了几拜,又喝血酒。酒入喉中,她说:“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阿苏洞主咧咧嘴:“那我就放心啦。” 他办完这件事竟然还没闭眼,安排了祝缨去休息。第二天,祝缨起床也没见他死,他竟又一天接一天地活着,人人都知道他快死了,可他就是不走。祝缨无法在山寨上久留,又住几天,眼见阿苏洞主还是老样子,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第五天上,阿苏洞主竟然能下地走路了。 祝缨以为是因光返照,便不提离开的事。 第六天他还是好好的,祝缨便提出了告辞。 阿苏洞主扶杖将她送到了广场上,道:“叫你白跑这一趟呀。” 祝缨道:“咱们多久没见了?能见一面也是值得的。” 阿苏洞主道:“小妹就先留下来吧。” 祝缨道:“好。” ………… 祝缨进山一趟,没送走阿苏洞主又多了几个“儿女”。 回到县城,远远就见项乐从县衙里跑出来,看到她便说:“大人!可算回来了!” 祝缨跳下马,道:“进去说。怎么了?” 项乐道:“黄十二郎搬过来了,前天,还带着家眷到后衙拜见咱们家老封翁和大娘子她们哩。带了好多礼物,大娘子都没收,说是您吩咐了,不晌不夜的,不合收礼。” 祝缨问道:“他们有什么动静?” “就是搬家。不过有一件事儿,”项乐压低了声音说,“他将衙门上下都洒了帖子,请大家吃暖宅酒。小人看他与关丞还嘀咕呢,他给关丞他们也都送了礼。” 祝缨回头往后一看,顾同从一颗蔫菜变成了一颗鲜菜,跳起来道:“我去打听。” 祝缨道:“不用。项乐,把关丞叫来。” 顾同道:“您不先休整一下么?” 祝缨道:“哪里就累着了?” 顾同十分羡慕地看着老师,祝缨的精力他自认是比不了的,他快累成死狗了,祝缨还能接着干事。 关丞就在县衙,正在往外跑出来迎接祝缨,他与项乐撞了个正着,赶紧到了签押房见祝缨。进门先说:“大人辛苦,这汗出得……” 祝缨笑道:“你也辛苦,黄十二郎有事托你吧?” 关丞马上解释:“就是修水渠的事儿!您听我解释!他的田在两县交界之处,有点儿两不管、有点儿偏,咱们修水渠本就要修到他们那儿了,他想能将他那儿的先安排,也好多用一点水。” “又不是要拷问你,你急什么?水渠啊……” 祝缨到了之后就开始修路、兴修水利,因要顾及民力,都是轮着、依次来。总是离县城越近、建设工程搞得越好。往偏远的地方,首先是交通方便与县城联系,其他的都排在后面慢慢来。祝缨正在做的一项工程,是将一些水渠逐渐由土堤变成石堤,先干渠,再是支渠,省得每年都得挖。这样一来,清淤也更容易些。 祝缨问道:“你要怎么安排呀?” 关丞道:“今年就排那儿,一共九个村子,也都有人……” “等等!你说几个?拿图籍来!” 祝缨不敢说能把全县的人都认全了,有几个村子还是记得住的。两人扒拉了一回田簿、户籍,确认了——这里还有一处隐蔽的村子。 祝缨摸了摸下巴,道:“可真行啊!” 一个村子,朝廷的管辖范围之内,保持着人人有地种的世外桃源的状态的可能性有多大? “走!瞧瞧去。” 关丞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敢答应一声:“是。” 祝缨没有马上行动,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关丞。关丞汗如雨下,举袖不停地擦脸上的汗:“大人,下官一定守口如瓶。不不不,下官去去去……” 祝缨道:“你与我同去,水利工程,不得先去勘查吗?” “是。” “啧!”她不知道黄十二郎最终的明确目标是什么,但是看得出来贼不走空,这人到了哪里都要占点便宜的。赵苏说他贪暴,暴还未见,贪是真的。 第182章 隐户 关丞内心忐忑。 他收黄十二郎的礼物的时候并不知道有这样的纰漏,心中大恨。 他顾不上黄十二郎,急着向祝缨解释:“大人,小人以前并不知道此处还有这样的事情!” 祝缨道:“我以前也不知道。” 县衙官员收受一些礼物然后在一些事情上给某些人一些便利,可谓“人情”。以前这么干,现在也还是这么干,连祝缨也没有说你不能一文钱不收。兴修水利、改善水利设施是福禄县一直在做的,问题是一点也不大。 关丞忙说:“是真的!黄十二郎给我说水渠的时候,可真没说隐户的事儿啊!” 祝缨好奇地问:“怎么?你们以前会说的吗?” 关丞一个老男人差点被逼哭了,语无伦次地说:“不会说,不不不,会说一点。其实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以前嘛,乱七八糟的,您来了就……不是,我是说,数目也不知道,就知道可能会有。哎呀,也不是。”说到最后急得跺了脚。 几年以来,福禄县上下已有了些默契,关丞更是知道祝缨在意的是什么,什么事儿不能碰。平日里祝缨是非常好说话的,有些事情却是不能的。 关丞没有想到的是,居然由此引出了一个隐户、隐田的事儿!黄十二郎竟一个字也没有提。 祝缨没来之前,福禄县的默契是:我知道你有隐田隐户,你也知道我知道你有隐田隐户,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有隐田隐户,但是,只要你别让县里的账太难看,给我塞够钱,我睁一眼闭一眼当不知道。需要办事的时候,比如这次修渠,乃是将隐藏的田地与在册的田地一样的处理,也修渠通过那里。 关丞他们也没有掌握住隐田隐户的具体数目。反正只要官吏与乡绅双方都得利,那就行了。 祝缨来到这里三年有余,一样样的手段施展下去,隐户隐田也是她在意的地方。关丞自己就吃过类似的教训,年终的考评还捏在祝缨的手里,至于当时另一位顾翁也是被好好敲打了一番的。 好好地做了一阵子人,关丞就把之前做鬼时的事儿都给忘了,当自己一直都是个有底线的好人了。他现在只认定黄十二郎是个坑。 关丞也不敢把祝缨已经发现有问题的消息再透露给黄十二郎,黄十二郎给的可不够他担这个风险的。祝缨精明得很,他只说了个村子大致的名字地方,祝缨就马上反应过来数目有问题。整个福禄县都在她心里,怎么通知怎么瞒?黄十二郎自求多福吧! 关丞生怕祝缨以为这次的事情跟上次侵吞军囤田地的事情一样,他都从中有预谋有获利。天地良心!他就前几天收了黄十二郎一点礼物而已! 关丞赌咒发誓:“回去就将东西都退还给他!”说完忽然想起来,黄十二郎之前大张旗鼓地送礼,是被祝缨给退回去的!难道县令大人之前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了?嘿!怪不得人家是县令,还是京城里出来做官的。自己果然还有些不足之处。 祝缨看他的样子不似作伪,忍不住笑了:“急什么?又不是要追究你。” 关丞喘着粗气,道:“下官洗心革面,可不想栽到这小子身上呀!大人,咱们现在要怎么办,怎吩咐。” 祝缨道:“有什么好着急的?你受了他的请托,本县原本就是要做这项工程的,我听了便要去看一看工地,这有什么问题吗?嗯?” 关丞不敢相信这件事情在自己身上就算过去了。 祝缨没再道:“项乐啊,去叫上祁先生,哎,你不也会核算的么?你们兄妹也同来。” 兄妹俩抱拳:“是。” 祝缨对关丞道:“刚才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关丞脑子一片空白,用力回忆了一下,越回忆越想不起来。祝缨摇摇头:“去收拾收拾,咱们马上就去。” 关丞浑浑噩噩走出去,离得远了些,突然想起来祝缨说什么的。哦!懂了!是叫我当不知道。应该是不要惊动黄十二郎的意思。关丞一点也不同情黄十二郎,他娘的,差别被这小子坑害了。他有点同情林翁,日子过得好好的,要被女婿拖累了。 他很快收拾停当,赶紧到祝缨面前听令。祝缨也到后衙换了衣服,叫上人要走。张仙姑在后面追着出来:“哎,你才回来,不歇歇就要走啊?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失火了吗?!” 祝缨道:“差不太多。” “啊?” 祝缨笑笑,提着刀大步走了出去。 ………… 她有心理准备,黄十二郎必然会种种毛病,正经的积累财富通常是很慢的。财富要迅速积累,必得有点非法的勾当才行。在这偏僻地方想积累出黄十二郎那样的财富,内容完全可以想象。 黄十二郎这么“坦白”地把这些都摆到她面前,是她没有想到的。 祝缨回来,原本会有不少人前来请示又或者投帖拜见的,但是她行色匆匆又叫了关丞,不急的事务就都不往前凑了。 祝缨带了人直往村子里去,他们都骑马,行得自然快。天没黑就到了,此时白昼变长,人们都在准备晚饭了。夏日里,很多人将桌凳搬到房前土场上,吹风吃饭。 祝缨和关丞核对了村子,圈出了多出来的那一个,他们不先往那里去,而是去邻村。邻村是个大村,人口几百。里正家里有几个帮工还有个丫环,住着一所大屋,夏天仍是习惯在屋外用饭,帮工把桌椅搬了出来,丫环正拿碗筷往桌上摆。 村里的顽童们跑了过来:“三叔,外面有贵人哩。” “呸,你又认得贵人了?” “嗯!穿得可好!都骑马呢!” 里正听这孩子说得详细,也出来看,没到村口便见到了祝缨。他认得祝缨,也认得关丞。他曾往县里缴过粮,还跟这二位搭过两句话。忙上前道:“大人!草民叩见县令大人,叩见县丞大人。” 祝缨翻身下马道:“你不是王占么?起来说话。” 王占爬了起来,祝缨还记得他,这让他很高兴:“正是小人。贵足贱地,不知大人有何吩咐?小人一定办好。” 祝缨道:“看看水渠,走累了,先讨口水喝吧。” 王占忙将一行人让到自家场院上,催仆人重新烧热水,将碗筷煮过,再打井水、拿出自己珍藏的茶来沏上,又张罗着杀鸡做饭。 祝缨道:“别忙那些个啦,我本是来看看水渠好不好用,路好不好走,为乡亲们以后更便利的。你这一忙,就是我们给你添麻烦啦。” “不麻烦不麻烦的!”王占连忙说。 祝缨道:“天热,也不大想吃东西,有什么弄一点儿就成。” 项安很熟练地掏钱给王占算菜钱。王占还不敢接,祝缨道:“收了。” 王占捧着钱,一时下唇哆嗦了一阵儿,大声说:“哎!”他以前听说过祝缨下乡会算饭菜钱,但是没想到自己也遇上了!就没见过会给他饭钱的官差,更不要说县令了。话又说回来了,他活这么些年也没见着县令会每年都往村子里跑亲自督办种种工程的。 他赶紧安排了饭食,又让人把祝缨等人的马匹牵去喂草料、饮水。 祝缨等人吃完了饭,又叫来王占询问。她本来就是要修渠的,修之前做些勘查也是情理之中。王占自然高兴:“水渠每年冬天都清淤的,平日里还够用,每年最要紧的那几天就太吃紧了!要是能疏通了之后拓宽一点,砌石堤,那可真是太好啦!” 祝缨也不早睡,跟他打着火把看了一回渠道,又说:“明天白天再看一回。” “哎!” 祝缨当晚就宿在村里,这个村子看起来还算可以,村民身上的补丁都不多。王占家有点当年朱家村于妙妙家的模样——比较富裕。所以这一晚她住得也不错,有艾草驱蚊,马匹也照顾得不错。 祝缨睡前叫来关丞问:“他也托你了?” 关丞就怕她提“托”,忙说:“没有没有的。真的!这一片本来就是要动工的,下官才顺手应了这人情。姓黄的田产大多在思城县,他在看咱们这儿没有九个村那么多的地。就俩。下官想着,这本事就是县里的工程,就顺手给夹进工程里了。委实不知他还有这样的肚肠。” 祝缨道:“你呀,平时多留心,他找你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这儿多出一处村子了。” “是是是。” 祝缨道:“事情我知道了,这等事没有下一回。” “是。” “忙了一天了,去休息吧。” 次日一早吃完早饭,祝缨又看了一回水渠。祁泰等人随行,祁泰这个人,以前主业是算账。到了福禄县之后,祝缨宛如那种不讲理的上司“你不是会算账么?合账是加紧成除,计算工程土方也是加减乘除,你都干了吧。”祝缨实际给他的待遇比之前他讲的条件要好,也不逼他交际,祁泰忍了,从第一年起就兼职算这个账,几年下来,连简单的土木工程都懂了一点。 算完了,祝缨不经意地问:“这水流向哪里?你们争水用水有没有口角的?” 王占憨厚地笑笑:“还好还好,那是黄大官人家的田,也争也闹,不过黄大官人家势力在思城县,咱们也不怎么吃亏。” 祝缨道:“为什么争?还不是因为少,大家都想要?能多一些,争斗也会少一些。好啦,老关,咱们去那边瞧瞧。” 王占苦留吃了午饭再走,祝缨道:“不啦,还有事儿。那边儿里正是谁?” 王占道:“他们村管事儿的姓黄,听说跟黄大官人家沾点儿亲,就住那儿管事儿哩。” 祝缨皱眉道:“不对呀!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王占道:“他们是不怎么去县城,哎哟……”他眨眨眼,表情有点慌。 王占等人平常就是种地、交税,连上县城都很少,也就这两年祝缨来了修了一点路,他们村往县城的次数才多了一些,也有年轻人秋收后去县城干点零工,搬点橘子之类的。更没有“隔壁是隐户”的概念了。 相邻的村子之间交往也不太多,村里哪有将事情弄得那么清楚的人呢? 王占此时突然回过味儿来,那村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吧? 祝缨道:“你张罗几个人,跟我一同去。” “好嘞!” ………… 祝缨从王占的村子那儿就地带了二十来号壮丁,浩浩荡荡地去了隔壁村。 隔壁村不明就里,王占骑驴,先进村去叫了黄管事出来迎接县令。黄管事知道要修渠的事儿,满脸堆笑迎了出来。心道:十二郎办事还是一如既往地痛快。 王占不自觉地也露出笑来,与黄管事先寒暄几句。 黄管事上前道:“小人见过大人,还请大人堂上奉茶。” 他在这儿住的地方比王占家还要好些,因为要应付黄十二郎派来收账的人,他这儿的茶水也更好一点。 祝缨道:“先看看水渠和田地吧。走。” 黄管事陪着他们一行人看了田地、水渠,黄管事指指点点:“这里这里,一片都是,只有这边流经,那一边能吃到的水少。可得再开一道渠。开一道渠要费不少地呢,又得少种一些庄稼少些收成了。顶好能算准了,水够用,又不用多占用耕地。” 祝缨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一片得多少人种啊?你这儿有多少人?” 黄管事笑道:“也没多少,就这一村儿。” 他们粗略地逛了一圈,祝缨在心里暗暗记数。太阳很毒,关丞被晒得头昏眼花,可也不敢叫苦。终于,他听到祝缨说了一句:“我都知道了,回去细说吧。土石方、人工,都得算。要征调。” 黄管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哎!大人,这边请。”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了,回去又走了一段长路。太阳西偏,祝缨等人到了他的院子,马还没牵去饮水,祝缨道:“哎?以往我怎么没见过你?” 黄管事一怔。 祝缨站住了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黄管事眨眨眼:“大人事务繁忙,哪有功夫见小人呢?” “哦,你们这儿耕牛还够么?” “勉强支应。” 祝缨道:“不对呀,这些里正、村长我都见过,每年秋收我都要亲自督查。县衙为各乡贫户担保租牛,也是要由里正、村长来领。我没见过你。怎么回事?你户籍在哪里的?以前交没交过税?服没服过役?” 黄管事目瞪口呆,不明白为什么修渠变成查户口了。明明都看到地方了,不是吗? 祝缨也不跟他废话,一声令下:“拿下!” 管事大声喊冤,祝缨道:“去,叫几个村里的人过来。” 再往村里找人来问,他们本来就没在户籍上,再狡辩也辩不上来。何况一般的农夫也不知道怎么狡辩,就只会死咬着:“我不知道啊,他们来收,我就交了。” 祝缨名正言顺地把黄管事一条绳给捆了:“带回去细审!” 黄管事喊冤叫屈:“大人,大人,我是黄大官人的人呐!” 关丞一脚踹了上去:“大人面前,我看哪个敢自称‘大官人’?!” 黄管事道:“就是那位黄家十二郎啊!他是林翁的女婿!好大家业!您不是知道吗?” 祝缨道:“账在哪儿?” 黄管事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只管说自己真的是黄家人,啥事儿都没干。 祝缨问道:“以前县衙没问你要过账,是么?你现在拿出来,我当无事发生。” 黄管事道:“小人只是看他们种地。” 他一脸晦气,被冤枉得真情实感。 祝缨叹了口气,简单地先打了他二十大板。二十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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