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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好,是原来龚劼那间。 祝缨心中不忿:这投胎投得好,连坐牢都跟别人不一样! ………… 郑熹比周游更会投胎,不但身份更高,脑子也更好,现在“坐牢都跟别人不一样”的那个正攥在他的手里。 周游关牢里瞎嚎,先是不吃饭,郑熹也先不理他,而是对裴清和祝缨说:“这个案子,你们先盯着。”裴清就问他:“您不亲自过问吗?” 郑熹两手一摊:“我去审他,他能跟我放赖,等我收拾完了他,时间也耽误了。陛下的原话,人也不能一直关着,限期破案。” 裴清忙问:“多久?” “十五天。” “才能关他十五天?” 郑熹道:“你还想关他多久?去吧。” 祝缨道:“那我也不去了吧,他瞅着我就开始骂您。” 郑熹咳嗽了一声:“那你先留一下,等下你去京兆府,与他们去看案发地。” “是。” 一等裴清离开,祝缨看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开始跟郑熹放赖:“您为什么管他呀?就为禁军的面子?不会吧不会吧?等到陛下让您管了您再管嘛!”也好让他在王云鹤手里多担惊受怕几天。 郑熹道:“他有个好岳母,好了,说说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祝缨道:“岳母?” 郑熹道:“他的妻子是个宗女。” “那是岳父好。” “嗯,但是他岳母是我母亲的手帕交。” “他走什么狗屎运娶上好媳妇儿的?有您比着,还有岳母能看得上他?”祝缨十分不解的,“您怎么能坐看好姑娘掉他手里呢?有好媳妇还夜宿娼家?” 郑熹道:“姚侍郎做的媒、钟尚书做的保、叶大将军证的婚、陛下赐的礼。他长得也平头正脸,两家门当户对,你说呢?” 祝缨心说,我说他们瞎眼。 郑熹道:“说说。” 祝缨心说,不就是王京兆刚正不阿,你还得讲这些个人情么?我知道,你俩不是一样的人。 她叹了口气:“王大人要是个酷吏就好了。”酷吏才不会这么容易妥协,就是欺负老实人王云鹤还守你们那个破法。 “胡说八道!说正事!” 祝缨道:“说不好,他鬼喊鬼叫的,跟真受了冤枉似的。李校尉说的那些个呢,好像他只是倒霉与人发生了争执,然后那个人死了。可是他脸上带伤,说是之前殴斗,可见不止是争执,不然也不能怀疑上他。至于是不是他杀的人,那个刀有点太明显了。不过,也可能是故意为之,就这么明显,反过来好拿这个来开脱自己。他的脾性,说是就要看看杀了人自己还没事儿,也不是不可能。他一向万事不操心,自有人为他效劳的。不过他养尊处优的,不太像能杀得了南军的练家子。归根究底,还是要看证据。” 郑熹点点头,道:“还算有理。”有点怨气,但也还算就事论事。 他说:“那你看去吧。” 祝缨道:“那得给我几个人啊。” 郑熹问道:“你要什么样的人?” 祝缨道:“仵作咱们得有吧?还有几个跑腿、打听消息的也得有呐,要是再给我个同僚一道就更好啦。” 郑熹笑骂:“你还敢点同僚?要谁?” 祝缨道:“您看鲍评事成不?我跟他一年进来的,我是生背书的,我看他那会儿律条其实比我熟的。” 郑熹道:“也好,就你们两个去吧。” 祝缨于是把鲍评事也拉了过来,鲍评事就知道可能是祝缨的推荐了。因为苏匡想争这个没争上,鲍评事自认自己比苏匡还要差一点,无论是不是郑熹想到了自己,至少祝缨是支持的。 他对祝缨一拱手,祝缨道:“那咱们走着?” 两人从郑熹那里领了个令,又去找了大理寺自己的一个仵作田仵作,再带几个小吏,一同前往了京兆府打个招呼。 京兆府里好些人现在看祝缨就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了,连之前比较熟的班头都有点阴气怪气地说:“小祝大人,稀客、稀客。” 祝缨一点也不脸红,说:“也没什么稀罕的,我才刚来过,你忘啦?” 班头一噎,被她的不要脸震惊了!王大人以前那么照顾你,你就这么回报的?从京兆府抢案子?个王八犊子! 祝缨没事人一样地求见王云鹤,班头说:“等着。” 祝缨也就慢慢地等,她看班头这样子就知道,他们会让自己多等一会儿,不过没关系,她现在越狼狈、等越久,等会儿京兆府就得多给大理寺一点让步。 就在鲍评事开始捶腿的时候,班头出来说:“王大人有请。” 祝缨在进门的时候,绊了鲍评事一脚!成日作假的神棍手脚何等快,王云鹤一抬头就只看到鲍评事:“怎么回事?” 鲍评事委屈极了:“许是下官的腿不经站。” 王云鹤叹了口气,果然没有为难他们,许他们去看尸体,也让人带他们去看现场。班头极轻地哼了一声,王云鹤道:“你们呐,不许为难他,难道这件事是他能做得了主的吗?” 祝缨瞅了瞅鞋尖。 班头的态度也没有变好多少,动作僵硬地:“请。” 两具尸身还在京兆衙府的仵作房里,里面阴森森的,放了冰还挺凉的。杨仵作看到祝缨也是有点摇头叹气,说:“都在这里了,请看吧。” 他与田仵作都是仵作,同行之间也是见过的,两人拱手,杨仵作说:“你先看,看完咱们再说。”又冷淡地问祝缨要不要也看一看。 祝缨自是要看的,她的本事大多是杨仵作教的,一看之下,发现李校尉说的“脖子快被砍断了”一点也没夸张,甚至还略去了一些细节,比如,这脖子被砍的切口就像个被新手砍的破树桩似的,断茬砍得乱七八糟的。脸上也有点淤伤,估计是斗殴留下的,不过看起来比周游的轻。 田仵作又看尸体的身上,杨仵作说:“女尸么……身上就不太好看了。稳婆看过了,都是伤!啧!这位将军,花样够多的,癖好也不大能见得人。” 祝缨只看她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面目全非了,一头凌乱的黑发显得很年轻,发间要掉不掉地簪着一朵漂亮的绢花。身上的衣裙也是颜色鲜艳的,脚上一双绣花鞋。祝缨伸手量了一下鞋子的长度,杨仵作没拦着,祝缨趁机把人家鞋子扒了,在人家脚上捏了两下又看了看鞋底,顺手再给鞋子穿上了。 她露出来的手臂上有伤痕,脖子上也有伤痕。揭开覆尸的白布,胸口被插了几刀,衣裳洇了一片,已然凝成暗红。 杨仵作道:“就这么些啦。” 祝缨又问证人,杨仵作道:“那可不归我管啦。京兆府可不扣押证人呐!” 祝缨知道他现在不待见自己,也不辩解,对鲍评事道:“咱们走吧。” 她想赶紧再去案发现场看一下,娼家迎来送往,本就人多眼杂,现在不定还剩不剩下什么线索了。再晚点,就怕什么都剩不下了。 第86章 小孩 出了京兆府又走一段,鲍评事就低声问祝缨:“小祝,你是不是开罪京兆府上下了?” 他俩是同年,鲍评事年纪大祝缨不少,两人的官级差得不算特别大,他也会时常叫一声“小祝”,以示与众不同了。 祝缨双手一摊,道:“这本是京兆府的案子。” 鲍评事“哦”了一声,吸了口气,想说祝缨之前跑京兆府,明明跟人家都混得熟了,真是太可惜了,又忍住了。任务是郑熹派下来的,祝缨是不能拒绝的。如果直白地说了,倒像是背后说上司的坏话了。 他想了一下,道:“郑大人性情也忒好了,那个周将军总是无事找事开罪他,他还要回护一二。” 祝缨无所谓地道:“都是人情。” 鲍评事道:“嗐!咱们就别想他们的那些个是是非非了,倒是你在京兆府的人情要怎么想个办法找补回来才好呢。” 祝缨道:“京兆府又不傻,从他们兜里掏东西还指望他们谢咱们?就这么着吧,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先看看案子有什么进展,我是怕没什么痕迹了。” 鲍评事中肯地道:“王大人不为难你就不错了,底下的小鬼儿,难说。恐怕还是得靠咱们自己。” 祝缨道:“尸体在他们那儿。” “可嫌犯在咱们这儿。” “嫌犯有可能不是真的,尸体却是实实在在的。” 两人一道走一道合计,走到一半,祝缨道:“等一下。”她让随行的小吏先回大理寺,自己去与鲍评事换下了官衣,先往案发的娼家去探一探消息。 …………——— 两人都换了时兴的春衫,慢慢悠悠地晃到了花街。花街的下午,已经开始张罗着迎客了,几乎看不出来这里在昨天夜里或是今天清晨才发生过命案。街也没有封,连发生命案的娼家也还在那里,人家还照常居住、生活,甚至准备迎客。 祝缨与鲍评事往那儿探了探头,就有小厮殷勤地躬腰迎了上来:“二位官人,里面请!” 这娼家的格局乃是进门一个院子,有些花木景致,不深却显得很深。往后,是一间开阔的大堂,摆着桌椅之类,中间空出一片铺着地毯的空地,应该是歌舞表演的地方。小厮正把他们往位置最好的一张桌子边上引。 祝缨好奇地张望,说:“听说你们这儿——” 小厮道:“您说的是哪一件呢?要说是那一件,那是确实有的。您瞧,那不还有两位杵那儿看着呢吗?” 两人一看,大堂后门没关,透过后门看去,还真有两个挎刀的衙役。 鲍评事心道,常听说婊-子无情,还真是!这才死了人,竟然还…… 他说:“怪瘆人的,你们还开得下去?” 回答他的是一位半老徐娘,看着与季九娘一般的人物,娉娉袅袅地走过来:“这位官人,我们也是要吃饭的。还得按时往上头缴钱。女儿们吓坏了,我倒想叫她们歇歇,她们歇了,我到哪儿弄钱应付上头呢?” 她本来应该也是一位风月场上的风云人物,从她的衣饰来看比季九娘似乎还要好一点点,现在也带了点焦虑的样子。 祝缨往后退了两步,说:“别看我,我没钱。” 把她给逗笑了,盈盈一拜。 鲍评事怕祝缨年轻把持不住,上前问她姓名。她说:“妾贱名不足辱没清听,官人唤妾五娘就是了。小官人,到了这里是不能说没钱的。” 祝缨叹了口气,说:“那好吧。钱是有的,但不多。” 几句话的功夫,那两个衙役从大堂的后面绕过来:“什么人?!哟,小祝大人,你也是常客吗?小的们受命在这里候着,专看打探消息的人,得罪了。” 鲍评事道:“大理寺办案!”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大理寺也到这里有案子要办?五娘?你们家还犯了别的案子?” 五娘道:“可不敢胡说,我们家从来遵纪守法,何曾敢犯案呢?我们可是苦主!原来两位是大理寺的大人,看着面生,不知怎么称呼?” 祝缨道:“我姓祝,他姓鲍,我们来看看。”然后对衙役说,“有旨,大理寺与京兆府同办此案,周游已押在大理寺狱里了。” 两个衙役一大早就被派在这里守着现场了,并不知道还有这番变故,都惊讶了:“什么?” 倒是五娘知道周游是个有些来历的人,心道:同人不同命,这位周将军的命是极好的了。 祝缨道:“没有上头的话,我吃多了撑的过来。这不,来看看了。怎么样?” 两个衙役说:“就那几间屋子相关,所以封了,旁处本来是要封的,她们说无处居住,这才叫她们暂住,哪知竟还想着做生意!” 五娘趁势吩咐小厮上茶、让女儿们来摆果品、糕点款待“两位大人”。祝缨道:“你要挣钱,所以钱是顶要紧的,天塌下来你也不肯让的,再多的好话也抵不得一文钱。我是要破案的,所以案子是顶要紧的,给我再多旁的东西,也不能耽误了我的事。” 五娘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哪里敢耽误您呢?这也不是个小事儿,如何敢妄想能敷衍过去?南军几位军爷险些没拆了妾的家。北军又来,又呼喝要烧了我这贼窝。幸尔有两位差爷在,否则真是要逃到乡下去避难了,我们巴不得早日破案呢。不招待,又怕怠慢了您。” 祝缨评估着她这个“家”,她就正经进过两家-妓-院,这是第二家,看着比季九娘那里更奢华一些。季九娘家似乎是以一种花街上的优雅幽静为特点,这里就应该是取的一个热闹隆重了,地方也更显宽敞一点。 她说:“来吧,咱们从头说起?” 五娘已看出两人里以她为主,亲自捧了茶上来,说:“这是冷少卿最爱的口味,您尝尝。” 祝缨嘴角一抽,说:“这个案子,郑大理亲自过问。” 五娘只管陪笑,又奉上了糕点,说:“您要让从头说起,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它起头的时候谁也没想过是这个结局,所以发生时谁也都不曾在意的。妾这家就在这里,您看,这儿、这儿、这儿……当时都是人,也有朋友在这里偶遇取笑的,也有结过怨的在这里斗气的,这样的事儿日日都有,所以周将军与那位马将军起口角的时候谁也没在意,都想着劝开了就好。” 一边鲍评事也被一个妓-女奉了茶果,代祝缨问一声:“为什么吵的?后来呢?是为争风吃醋么?” “那倒不是,”五娘说,“是为抢位子。周将军是什么人物?岂能落在人后了?当时,场内没有比他官品更高的了,不幸另一位也是不吃亏的主儿。两人又各带了随从,彼此嘲笑起来说话就没了轻重。” 鲍评事问:“说的什么。” “这……马将军嘲笑周将军是个快三十岁的毛孩子……” “噗!”祝缨笑了,这位马将军的嘴也真是的。 五娘也无奈地笑了笑:“说他,在家里做不得主,必是有长辈镇着,不能写了条子把官妓招走,才偷偷过来偷嘴。与其在这里争位,不如回去吃奶,家里怕不是备着三五个奶娘给他从小喂到大。” 鲍评事听得也笑了,又问:“周将军就动手了?” 周游是什么人?郑熹那样的他还要自认是一时瑜亮,自己并不比人家差,别的人就更不要提了。 五娘道:“先让他的小厮骂回去才动的手,说,马将军是个废物,胡子一把了还要过来蹭,也不见能招了人回家去。两边儿说不拢,就都打起来,还有起哄的呢。好容易劝开了,一人一边儿歇着了。” “各歇在哪里了?”鲍评事又问。 五娘一指:“就在后面。周将军在左手边,马将军在右手边。” 祝缨起身去看,从大堂往后就有一条小路,有几个小小的院落沿着小路排着,也点缀些假山花木小池塘之类。五娘一路介绍,五娘这里“女儿”倒有十来个,小院子只有五处,其中一处是五娘自住的,女儿们则是一个“姐姐”住正房,带几个“妹妹”,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在这个女人多的地方,专职的侍女反而是一种奢侈品。至于男仆们则是住在墙边一排矮房里。 再看两人昨天宿的地方,是两处不错的院子,斜对着门,檐下都挂着漂亮的纱灯,现在门上都贴了京兆府的封条。 祝缨想看时,衙役道:“小祝大人,我们并不敢擅自启封。” 祝缨也不生气,她低头看了看脚下,此时天还没黑,京兆府不但把门给封了,边同这条小路的一段也拉根绳子一起封了。即使这样,也没保留下太多有用的痕迹,祝缨又绕着两个院子的外墙看了看,这小院竟还有小门。再往后,五娘的家也有后门。五娘解释道:“总有些娘子错听了旁人的话,找到这里来,这个么……就是为她们的官人准备的。” 祝缨将五娘家看了一圈,再从后门返折,又看了马圈、旁的小院儿、旁边的假山池塘之类的地方,最后在案发的小院外面停住,问:“来过很多人吧?” 五娘苦笑道:“光那两位带的随从就好几位,险些打起来,后又有旁的劝架的客人、妾也来劝架,早起出了事儿,又有来看热闹的、报官后又来了好些人。竟是数不过来了。” 祝缨问道:“有多少人进出过院子?” 五娘道:“那也是不少的!晚间进出伺候的、端茶递水的,他们的随从,又有早间出事拿人的。” “夜里关门吗?” 五娘道:“要看客人的癖好了。那位马将军,倒是关着院门。” 祝缨又问:“你这家里有多少人?” “呃,男女一共二十七口。” 祝缨转回大堂,让五娘把人都带过来,照着册子上的人,一一地看过,让他们在自己面前走一个来回,然后依次站好。除了五娘,还有五娘的丈夫,另有他们在册的十二个“女儿”,一个儿子,厨房忙活的三个人,两个丫环,再有小厮杂役六个人。 少的那一个“女儿”正躺在京兆府的仵作房里呢。 祝缨就问当时谁与受害者同住,谁又与周游同院。出来一个温婉柔顺的少女道:“妾名玲玲,侍奉周将军。”又点了几个少女,是与她一个院子里的,不过是住在厢房里。 祝缨问她:“周游都干了什么。” 玲玲道:“饮酒、听曲,与我们说笑,又……说了马将军几句,后来喝多了,就睡了。” “他夜里没有起来?” 玲玲道:“他要妾陪饮,妾也喝多了。” 问其他的少女,有的说有客人,根本顾不上周游,也有一个说昨天晚上不舒服,吃了药,睡得沉,是都不知道的。 又问受害者,同寝的已然死了,厢房住的几个也都摇头说:“不知道。” 祝缨又问:“死者,有什么癖好么?” 五娘道:“哎,真是冤孽,他有什么癖好,还不是我们受着?好打人,好绑着,好烧红了的蜡油往身上滴……” 再问有什么异常,全家上下都说没有,五娘道:“头半夜是热闹,后半夜都闹累了,睡得沉。” 祝缨叹了一口气,对两个衙役说:“仔细看好这个地方,不许放别人进来。” 五娘还要问:“我们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鲍评事喝道:“恁多话!” 两人出了五娘家,鲍评事道:“好么,竟是滴水不漏。天不早了,回去?看看能不能问一问周将军吧。” 祝缨道:“你还想审他?回家吧!明天一早再去看看裴少卿问出了什么来。” 鲍评事道:“也对,我看裴少卿有点王京兆的模子,兴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两人约定第二天一早回大理寺再仔细参详,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鲍评事郑重地说:“蜈蚣想踩进来没有能够,多谢祝兄保我能参与此案。” 祝缨道:“何必这样讲?周将军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你我见到他的狼狈样也不知是福是祸,现又与京兆府打擂台,上头又限期破案,我倒怕连累了你。” 鲍评事慨然道:“富贵险中求!该谢祝兄给我机会。” 两人辞别。祝缨左旋右转,甩掉了尾随的一个五娘家的小厮,又弯来绕去,到了一所房子的后门叩响了门环。 里面一个声音问:“谁呀?” “找九娘的。” 里面的人将后门拉开一条缝,祝缨一推,把门推开了。那已不记得她了,问道:“哎!你是谁呀?怎么能闯进来?好好的大门不走,你是贼么?!” 有两个高壮的汉子卷着袖子过来要驱逐闹事的人,祝缨站稳了,说:“叫九娘来见我。” “你算哪根葱?就敢点名叫九娘?” “你去问问她,陈大公子是不是很久没来了?” “呸!陈大公子可不长你这样。” 祝缨含笑立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开门的人先动了:“我去告诉九娘!” 不一会儿,九娘就款款而来:“谁呀?前头正忙着呢……谁……你是?哎哟,小祝大人!” 祝缨道:“真要我从正门进来问话?” 九娘吃了一惊:“怎么?还有什么案子与我家有关么?这两天就……不是吧?我这里可从不窝藏贼人呐!” 祝缨道:“就几句话,站这儿说。” 九娘忙把人都赶走,凑上前问:“小祝大人有什么要问的?” 祝缨道:“五娘家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这……” “我为什么从后门来呢?就是给你留余地。” 九娘道:“嗐!这条街上的,都差不离。她家比我们可要厉害得多啦!不过呢,人多,事儿也就杂,常有闹事的。周将军呢,看着气人吧,其实咱们这儿遇着他那样的,算运气好的了。他可不像能杀人的人。” 祝缨道:“是不是他干的,我会查。我问你,马某,有没有仇人?这条街上有没有恨他的人?”周游……啧!他结了什么仇他自己都不知道呢! “那个马将军,癖好不大好,哪个姑娘也遭不住他。要说恨呀、怕的,有,可没有敢动手的吧?再说了,也打不过呀。哎哟,五娘一辈子好强,这回可真是遭了灾了。” 祝缨问道:“五娘家,近来有什么事吗?招人嫉妒啦,与人纠纷啦,口角啦……” “那倒没有,都是些寻常事。” 祝缨笑笑,道:“过两天我还来找你,你要是听到什么消息……” 九娘都要哭了,上一回祝缨跟她打交道,直接把手头一个赚钱的珍珠给放了,还要她不许扣珍珠的行李,好大一注钱呢!再来,就要她出卖同行。虽然她和五娘的关系也不甚融洽,但是,还是不冒这个险了吧! 祝缨道:“你怕什么?” “您往我这儿一站,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嗯?” “您不像到我们这儿玩儿的啊!” “我就不能是落难才子?” 九娘道:“嗯……第一是钱,第二是权。什么才气、机灵,都要靠边站的。” 祝缨失笑,转身拉开后门:“走了,不用送。” 九娘赶紧唤来了打手:“这是大理寺的人,以后遇着了先别得罪!我怎么比五娘还倒霉呢?” …………—— 祝缨出了九娘家,天色已暗了下来,他抖抖衣服,大步往家里走,堪堪走到了坊门口,开始敲鼓了。鼓声一歇,就是宵禁的时候了。 回到了家里,花姐正和张仙姑把饭往桌上摆,笑着说:“今天你该着去杨师傅家里的,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祝缨道:“这还算早?听,鼓都快停了。” 张仙姑道:“你哪回不是踩着最后一声进坊门的?嗅嗅,你这身上什么怪味儿?” 祝缨在花街泡了小半天,九娘、五娘都是香喷喷的,香味还不一样,杂染了许多香气,自己嗅了一下,说:“哦,可能是哪里不小心蹭上的吧。爹,吃饭了。” 祝大正蹲在屋外墙根边儿上抱头,闷闷地说:“来了。” 张仙姑骂道:“你不显摆、不抖擞就浑身难受!一身轻贱骨头,风一吹就想往天上飘哩!” 祝缨看花姐,花姐低声道:“你现在是不是办着什么案子?就在后半晌,有几个人来,说是周将军家的,请看顾他们家将军。我寻思着,你认识的周将军,是不是只有叫周游的那一个?又不知道他犯的是什么案子,并不敢收。” 祝缨道:“这就对了。” “怎么?” “命案,他是嫌犯。在花街。死的也是个将军。京兆先拿人,禁军求了郑大人,大理寺接这个案子,叫我帮同裴少卿办理。” “啊!” “对呀,不收是对的。” 张仙姑往祝大手里塞了一副筷子,说:“就是!什么狗屁将军!送个礼还鼻孔朝天呢!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花姐说看着不对,我想,咱们偷来的锣儿敲不得,万一你包庇了他,再一查你,你不经查呀!这个老东西就难过了。” 祝大道:“放屁!我哪里为这个难过的?!” “那你为什么?” 祝大道:“钱啊……咱家没钱了。” 三个女人一齐哑然。祝缨心里算了一下账,她家的钱好像真的不太多了。在京城,什么都贵,以前一个小穷官还行,一旦升了官,交际的费用就上升了,不管是行头的花费还是人情往来开销都大了。如今房租一项每年就要近四十贯的开销。她的俸禄如果不买房不买地还凑合,偏又买了地,还计划买房。 抄家时分的一点小金库如今还剩一点,也不够买个合适的房子的。 她家,没啥钱了。如果不是抄家的时候占了便宜,如今的这个房子她都租不起。那点俸禄养家糊口租房子做衣服基本就是到手就没。 就……有点玩脱了。 祝缨清清喉咙,道:“钱的事儿,我想办法,别收外头的钱。” 张仙姑道:“你听他的!谁说家里没钱的?他每回买菜都要扣一把钱呢!丢一回钱袋就能丢十几两银子!老东西,我看你要脸不要!” 一场争执就此结束。 吃完了饭,花姐就去找祝缨商议,如何开源节流。她说:“家里的事儿不该我做主的,不过我看着,你也不用太着急的。” 祝缨道:“什么该不该的?没有你筹划,我们现在还焦头烂额呢。” 花姐一笑,道:“其实,你手上已经有田了,新盖田舍的事儿我已筹划得差不多了,这就已经有一处产业了。家里不是没钱,是在京城里想太宽裕还有所不及。初做官的人,在你这个年纪、你这个品级,又没有宗族帮衬,一百个里面也没有一个能及你的。不要太逼着自己了。” 祝缨道:“并没有。” 花姐让她把染了香味的衣服给换下来,预备明天洗了,又说:“我知道干爹的意思,他是心里不安,总想有点积蓄好应付突变。不过,急中出错,要一步一步稳稳地走才好。” 祝缨道:“嗯!哎,对了,要是我想弄个铺子,在京城得多少钱呢?” 花姐吓了一跳:“你是要租?咱们不好自己经营,纵要经营,眼下也没那个力。买……它可比买房还要麻烦,还要贵的。太偏的,纵便宜一些,经营不起来,租金也上不去,白花钱放在那儿。繁华地方的,轮不到咱们买。要么是本地多少年的老字号,要么是背后有人。” 祝缨叹道:“好吧,不想这个了。我原想,地在城外,又远,只是做个退步。不如在城里的熟悉,还好看顾。” 花姐笑道:“慢慢来。我算着你的俸禄,眼下家里的花销是将将够了的,每月我给你再存一吊钱,一年一贯多,再有年节有你额外得的,多少也再存一点。干爹干娘年纪大了,恐怕要些养生或是汤药的花费,这一注钱要留下来的。” 祝缨听花姐给她安排得妥妥贴贴,心说,他娘的,原来有个老婆这么好,我都想娶老婆了! 她说:“好,都听你的。” 花姐低声说:“那个周将军的事情,很难吗?” 祝缨道:“上头还有裴少卿呢,裴少卿上头还有郑大人,他俩扛得住自然没我的事,扛不住,也不必我来扛了。” 花姐道:“你总是有办法的,可也别太累着了,该歇的时候歇一歇才能走得更远些。” “我都歇了两年了。不累。” 花姐笑笑,抱着衣服走了。 祝缨挠挠脸,心道:是啊,是缺钱呢。没有钱就没有自己的房子,终究不是个事儿。又不能太抠索了,太抠索过得就太不值了。 想了一阵儿钱,祝缨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祝大出去买了早饭回来,张仙姑和花姐要自己做,还能省些,祝大又说不用,仿佛昨天心疼家里没钱的人不是他一样。 祝缨摇摇头,有了花姐之后她就不用天天带肉饼了,食物也总有些花样了。之前是馅饼,现在可以有卷饼,还有糕点。 她吃得开心了,心情也就好了一些,脚步轻快地往皇城赶去,到了大理寺郑熹等人在朝上还没回来,她就先去了狱里。 周游这会儿还没起来,陪他的刑部的人才刚起身,祝缨对他们摆了摆手,往里看了一眼就去找狱丞说话了。狱丞低声道:“里头那个,沉不住气,看着就不像是个能担事儿的人。” “难为你了没有?” “嗐!他,连刑部那俩,折腾得紧!又要这又要那,嫌不屋子不透气,还嫌气味不好!又要熏香,又要驱虫。又说吃得不香,必要吃家里的莲子羹。耶,那不是女人家吃的么?我看他就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祝缨心里就有了主意——就让周游在大理寺狱里多住几天又怎地? 反正凶器是他的,他与死者斗殴且放了狠话,住龚劼的囚室,挺抬举这个纨绔的。 她塞给狱丞一个卷饼,拍拍狱丞的肩膀,走了。 等到郑熹下朝、分派了今天的事务,她依旧是听裴清的令参与周游案。她就与鲍评事先见裴清,请示今天怎么做。 裴清就问她:“昨日如何?” 祝缨道:“京兆府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我像叛徒。尸身倒是都看了,田仵作所说,与杨仵作填的尸格没有什么大差别。” 裴清笑着摇头:“还有呢?” “与鲍评事去了案发地,京兆府封了那儿,不让我们看,我们没好与他们起冲突就先退出来了。又问了那家的人,都说没有异常。下官想,还是要请您出面,好叫下官等看一看现场。” 裴清道:“唔,京兆府……王京兆不是小气的人呐。” 祝缨道:“呃……那个,底下的人……” 裴清道:“我知道了。” 他去见了郑熹,向郑熹如此这般一说,郑熹道:“不错,子澄当与京兆讲明,此事不是我大理寺硬要夺他们的官司、占他们的便宜,他们也该明白南军、北军起争执,闹到御前也还是我的事。” 裴清道:“你要等他们闹到御前,陛下发了话,就好了。如今小祝可怜,在那里混了这么些时日,现在要受点气。我等下去京兆府看看。” 郑熹道:“老黄,把他叫过来。” 裴清道:“瞧你,对个孩子不要太苛刻啦。” 郑熹道:“我自有道理。” 裴清就不在旁边看着,给祝缨留点脸。祝缨过来见郑熹,郑熹问:“在京兆府受气了?” 祝缨道:“他们想拿我出气,我可没想接这个气,他们得憋着了。” 郑熹嗤笑一声:“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怎么样?他们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添乱,就是拦着,尸首是看过了,现场封皮没揭,不让我去。哦,那家证人我也问过了,总觉得一定是有什么隐藏其中。我还得仔细去看看。” 郑熹道:“裴少卿会亲自过去,你有什么要求可对他讲,把你要看的都看了、要问的都问了。本来两处协同,就会有不和谐的事情,也不止因为你一人。” “是。” “昨天看的这些,我不信你没看出什么来。” 祝缨道:“昨天回家,听说有个周将军家的往家里送了好些礼物,金银财帛都有。家里没要。我想……” “嗯?” “咱们把周游关到满格吧!不然这么着,他们还当我犯贱,钱不敢收还要把人放了。” 郑熹拍案而笑:“哈哈哈哈,你啊!淘气!怎么?他无辜?” “他犯贱。嘴也贱,手也贱,脚更贱。要给他开罪,就先要证明人不是他杀的。即使刀是他的。哎,那把刀我还没看到呢。” “嗯哼!会让你看到的。” “我有九成九的把握,他没这个本事。不过还得看现场。今天我去狱里看了一下,就他的脾气,放他出来,他能把京兆衙门、大理寺、花街、南军全都拱了。得给他关起来,别叫他乱拱。” “怎么看出来不是他的?” 祝缨道:“案发地是个小院儿,有前后门。前门与周游夜宿之处斜对门,人都喝醉了,没听到动静。前门来来回回许多人,痕迹都不好找了。不过,越近门口,我没有看到他的痕迹。再有小后门那里,只有几个娼家自己人走过。还有,那个娼家,我还得仔细查查。” 郑熹道:“可以。记着,一共只有十五天,今天是第二天了。过几天再没进展,我就得给周游松一松了。” 祝缨道:“您还是紧一紧吧,我说九成九不是他,可是这证据只有我能看得到,拿出去说,恐怕南军的人是不会相信。” “不是他,就要找到真凶。” 祝缨道:“哎。犯案多半是个男子,至少犯人里有一个男子。如果是女子,必得一身好武艺,这样的人极少,我眼下还没发现。有几种可能,一是流贼,这就没办法了。二是种种有理由的。譬如在娼家,财色纠葛的面大,意气用事——就是周游那样的——也是有的。再有,马某的仇人,或者周游的仇人。五娘的仇人也未可知。还有,如果不是冲马某,而是冲那个妓-女,又是另一种,得把这三、四个人的过往都查清楚。还真得用着京兆府,他们人多。呃,可是……” 郑熹道:“那些不用你去想,裴清会跟着去。我也会与京兆府好好说明白。” “您别,小孩儿打架,谁拖出家里大人来,就算谁输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干得赢他们。” 郑熹没好气地道:“知道自己是小孩儿就行,去吧。” 祝缨一吐舌头,道:“哎。” 裴清等祝缨出来找他,说:“行了?” “嗯!” 裴清也笑了,他刚才听到郑熹都笑了,心说:依旧是孩子心性啊。 …………—— 裴清带着祝缨和鲍评事往京兆府去,还没到京兆府衙门前,裴清又看到一大堆人堆在那里,心里咯噔一声:不会是南军、北军又围衙闹事了吧? 除了这两家,他是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敢闹上王云鹤的门前。 然而这一次他猜错了,再走近一点,他就看到了,没有穿着号衣的军士,只有围成一圈围观的百姓,衙役也叹气,一边驱赶,一边劝那圈子中间空地中的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孩儿:“这位小娘子,王大人必会秉公而断的!难道还信不过王大人?” 女孩儿吐字清晰:“我自是信得过王大人,我更知道嫌犯周游从京兆被人保走了,恐怕这世上,有比王大人更高的官儿,怕王大人被他们害了!我现领父亲的遗骸回去安葬,免得拖累了王大人。安葬好父亲,我再去宫前鸣冤去!我偏不信!陛下也是会偏袒凶手的人吗?!” 第87章 查案 王云鹤今天回来得晚了一点,他被皇帝留下来聊了一会儿天,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京兆府门前已经唱了一会儿大戏了。 王云鹤一回来,场面京兆府的衙役顿时有了底气,女孩子还在哭诉,围观的人群也还没有散去。 王云鹤微一皱眉,对这个女孩子道:“既知尔父尸骨未寒,所求者当是缉拿真凶,以告慰亡者,而非指一自己怀疑之人便要官府听命缉拿!尔有冤情可来陈述,尔有诉状便即呈上,还家等候,若无诉状,本府业已知悉案情,还家等候即可。” 女孩子本是一股勇气,见了他之后气势就弱了一点,但仍是想要个“实话”。一旁张班头忍不住了,怒道:“大人自掌京兆以来,何曾办错过案子?你是要‘实话’,还是要辖制官府,听你的调遣?!!!” 他搁这儿维持好一阵儿了,如果是以前,一通乱打,把人打散就算完了。王云鹤做了京兆尹之后,就不能这么简单粗暴,还得讲点道理,下手还得温柔一点。维持秩序弄成了个“欲迎还拒”,围观的更多了,把他气得够呛。 女孩子还要说什么,围观的人倒是觉得王云鹤态度可以,张班头说的也是道理。就有老人说:“小娘子,你既要向人家要个说法,又不信人家的,那还找人家做甚?” 一齐把女孩子劝走,王云鹤对众一抱拳,道:“多谢各位父老信任。”有人就带头说:“因为大人是可信之人呐!” 这时张班头等人再一劝,也就都散了。 王云鹤转身回衙,脸就板了起来,这个案子得赶紧查明了! 祝缨跟着裴清并没有在衙门口看热闹,裴清早就带他们从侧门进去等王云鹤了。 王云鹤一回来,听说裴清在等他了,也不客套,先将京兆府的范绍基等人召来问了情况,接着就请大理寺来人会同协商。 祝缨和鲍评事都跟着裴清到小花厅,宾主坐定,祝缨坐在裴清的下手第一个位子,看对面,有范绍基,还有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什么衙役之类的都没有,大理寺这边带来的小吏也都在外面候着。 两个衙门的人先开诚布公地谈了一下,王云鹤道:“陛下先已命京兆与大理同办此案,今日陛下有示下。我已与郑大理会晤,眼下案子是第一要务,先要查明案情,两家当同心协力才是。互相不可伤了和气。我知有心中不喜者,有欲争先者,无论有什么心思,都要给我憋住了!” 裴清赞同道:“正是此意!我扣着嫌犯不让你审,你封着现场不让我看,有什么意思呢?互相绊着腿,到了期限案子没破,谁的脸上又好看了?” 范绍基咳嗽一声,道:“既然话已说明,下面该从何处着手呢?” 裴清先让王云鹤,王云鹤道:“先拢一下案情。” 于是由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何京说了京兆府掌握的情况,他说:“男尸验明正身是南军校尉马某,致命伤在颈部,凶器是禁军校尉周某的佩刀。女尸是娼家妓-女名唤莺莺,致命伤在胸口,亦是利器所伤,伤口与周某佩刀吻合。查,周某与马某前晚口角,放言要杀周某。次日,随从唤发现马某与妓-女死于室内。案发后清点过人数,娼家并无一人逃走。” 王云鹤看过尸格,也知道这些情况,何京说这些是为了告诉裴清。裴清又听何京说了现场的情况,比如已经封了现场。男尸在地上,女尸是被绑在床柱上的,等等。 裴清挑了挑眉,心道:这马某倒是会玩,这样的父亲倒有个那样敢闹府衙的女儿,不知该说此女是肖还是不肖了。 等何京说完了,裴清看一眼祝缨,祝缨就说:“周某现在大理寺狱中,有刑部的人看着。唔,昨日下官与鲍评事往五娘家看了,不曾进入现场,只好问一问证人,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又蒙京兆许可,看了一眼尸体。侦知,马某在花街风评不好,常有凌虐之举,给钱倒还算大方。周某么,纨绔习性。其余细节,还请京兆俯允,许下官看看现场,再看看凶器,再看一回尸体。” 何京道:“司直真是个直白的人。” 祝缨道:“十五天,已经扣了一天了,今天眼瞅过一半儿,不直白不行呐。” 王云鹤道:“可。先定出方案,再召他们办差轮番之人来吩咐。” 裴清道:“京兆所言极是。” 他们俩,连范绍基一块儿定了个计划,就是,两家各出一个仵作,再验一回尸,然后查看凶器。然后一起去案发现场再勘查一回,同时,还要再审问一下周游。范绍基道:“既然时间紧急,下官陪同裴少卿去现场即可,不如大人先去大理寺再审周游?” 王云鹤道:“无妨。” 于是召了双方的仵作、班头等,一边让人去花街清场,一边去仵作房看尸体。男尸还是那个样子,不同的是凶器也被取了来。裴清拿布托着这柄佩刀,这刀的刀身与刀鞘分开,见刀刃、刀柄上都是血迹,刀鞘却很干净。 鲍评事低声对祝缨道:“嘿!可比寻常禁军的刀好多了。” 裴清道:“是他的刀。”又比了一下男尸身上的伤口,从刀锋、刀刃的长度等看,也都合得上。女尸就不太合适他去扒了人家的衣服比划了,不过从外衫的破损处也能看出还是比较合适的。 杨仵作一板一眼地说:“找了稳婆来比过了,伤口是合的。”田仵作看了他一眼,杨仵作点了点头。其实,他们私下背着人的时候,男仵作们也会悄悄验过。否则光凭稳婆的话,仵作也不敢信实了的。 王云鹤问道:“如何?” 裴清双手将刀放下,道:“我没有什么疑问了。你们呢?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妨碍了正事!” 鲍评事道:“这也未必是个男人干的呀!十几刀,力气差不多的女人也可。既然是个凌虐的人,也许是仇杀呢……”他也是知道周游的,说周大公子指使恶奴打死人,他信,亲自动手,不太像的。 裴清道:“不用你在这里猜!说你看到的,怀疑的。” 鲍评事不太敢说话了,祝缨道:“除非马某坐着,否则应该是个男人,砍的是颈子,位置高。如果是女子,应该是个子很高的女子了。倒也不能完全排除。” 众人都点头。 何京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嫌疑最大的,除了周某,还有五娘家人。然而五娘家的人各有证人。”妓-女有嫖-客做证人,仆人忙了一夜,又与周、马等人的仆人杂居安歇,五娘一家三口看似人证不足,又是可以出入家中各处的,嫌疑也不算小,然而五娘夫妇年纪都大了没那个力气,他们的儿子坦然供称曾经进去过,是为的引路、帮忙准备些东西,然后就离开了。 何京还提供了另一个之前五娘家没有告诉祝缨的细节:“前后门都是从里面扣上的。” 裴清道:“既然是从里面扣上的,为何要怀疑周游?” 何京道:“当日只有他与马某起过争执,他是唯一嫌犯,刀也是他的。” 两人又就“这也太明显了”“也许就是利用了这样的心理”之类讨论了一番,最终还是那个话:没有更实在的证据,周游嫌疑最大,但是也不能说就是他。 何京心道:要是在以往,要不是周游,此案也就可以这么定了,大不了打他几顿,看这贼皮招不招。奈何奈何。 王云鹤道:“倒也不可因为他素行不良就冤枉他杀人。去案发地点看一看吧。” 祝缨却说:“京兆容禀。” 王云鹤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祝缨又把女尸看了一看,女尸已然与前一日有了些许的改变,她看着女尸毁掉的脸,说:“是有个疑问——怎么能确定死了的就是莺莺?这脸还能认出人吗?谁认的尸?” 张班头道:“五娘认的,怎么?她还能认不出来?” “凭什么认的?” 张班头道:“这我哪知道?” 王云鹤道:“不对,这个还是要问明白的。”何京也说:“要再审五娘。” 祝缨道:“真的倒还罢了,假的是从哪儿来的?” …………—— 一行人又去了五娘家,五娘家昨天到底没招到客人,只盼着赶紧结案,她把屋子再一打扫。兴许还能招到几个爱好猎奇的客人,补贴一下家用之类。她已然急得开始想,是不是要拿这个当个噱头?后来又想,还是不要了,还是找个和尚道士做个法事,把屋子重新装一装再开业吧…… 何京到来都够五娘喝一壶的,王云鹤一到,她也不免有点腿软。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有心情与她周旋的,到了便直接去看现场。 王云鹤对祝缨道:“你可仔细看,有什么疑问只管说。”他还记得祝缨当年为了曹氏案子走访的事儿。 祝缨道:“是。” 她这回是有准备的,要看什么、需要什么工具都先想好了。她先让人拿一架梯子,架到院墙上从高处观察一下整体,同时看看院墙有没有近其爬过的痕迹。接着才是执一根竹竿,又取了一轴红线,这才步入这个小院。 小院与普通住家的小院子布置相仿,只是没有什么厨房、水井之类,其精致漂亮比祝缨现在租住的还要贵些。 一年租金至少得五十贯。祝缨想。 她一点一点地看着地面,幸尔这几天没有下雨,京兆府也守着没再让人进来,一些痕迹还没有被冲掉。祝缨小心地绕开了地上的痕迹、脚印,她不停地在地上画出浅浅的圈,圈住一个个的脚印。王云鹤留意看她画的这一串,看出是人的行动轨迹,他轻轻点头,道:“莫要踩了她圈的地方。” 祝缨先不去正房,先去两厢。左右两边的厢房原本也住着人的,现在都被驱到别的院子里住了。两厢的陈设略陈旧一点,看得出原物也还不错,床上还有不及叠好的被子、妆台上有些凌乱,她拿竹竿拨一拨,发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问道:“东西是你们带走的?” 外面五娘赶紧问她的女儿,王云鹤也问张班头:“可有人趁乱搜刮?” 张班头赶紧说不敢,五娘那边妓-女见状也不敢撒谎,说:“是我们带走了的。” 王云鹤就让她们核一下物品,看数目是不是合得上。 妓-女们的房间里,祝缨看出了七、八种男人的脚印,但是没有马某也没有周游,且不属于这家中任何一个男子。 两厢看完了,再慢慢一路圈到了正房。正房至今仍香气扑鼻,香气中又夹杂着一丝血腥味,浅淡,难闻。床柱下散着一串解开的红绳,床前一滩血,床前小几倒了,上面的一个瓷花瓶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又有一个矮几,上面好些奇怪的东西。 这里的地面铺着水磨砖,血渗进了砖缝里。 王云鹤看着这地砖,心中微有失望,他本希望祝缨能从中看出些什么,泥土的地面还容易些,这样的地砖,恐怕是难了。 这会儿是个大白天,祝缨看了看门窗,问:“门窗当时是关着的吗?” 五娘等人都说:“记不清了,当时一说死了人,都赶了过来。许是关着的?还撞了门?窗子就记不得了。” 五娘的儿子说:“是关着的。窗子也是关着的。不然,从窗子就能看到了,不用拍门叫人。” 王云鹤点头,问祝缨:“还能看出什么来?” 祝缨拿红线把床周围一圈都圈了起来,蹲下来反复地看,说:“来了不少人,他们几个都到过。”她拿竿子指了五娘一家、两个妓-女,又说另还有八个男子的脚印,听得人一愣一愣的。五娘更是疑心:有多少人来过,我且不记得,他竟能看出来?她瞪大了眼睛,只看到水磨砖的地面上一片极浅的蒙蒙的仿佛有点鞋子形状的印子。 祝缨已经觉得很满意了!这里的脚印比门口、院子里的少了许多了。当时,院门口围了几十号人,院子里得进了二、三十。屋里只有这几个人,算不错的了。 祝缨又从这八个男子的脚印里,分辨出了五个衙役。张班头心道:怪不得敢这么狂,原来是真的有本事,平常见他老老实实向我请教,还道他是个雏儿,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 鲍评事道:“要是当晚两边的客人,可就难找了。”又看妓-女们,要把她们带回去审问。 五娘忙说:“马将军的事儿,谁敢在一旁听着、看着?嫌不瘆人么?马将军留宿的时候,她们接完客就去别处歇下了。” 张班头又代上官们喝道:“你上回怎么不说明白?!非要问了才说?!” 五娘道:“没问,不敢胡说。” 王云鹤等人也都叹气了,只得记下,等会儿要再仔细地问一问。祝缨又慢慢地往后门走去,出了这房子,她就又能在地上画圈儿。一气画到了后面的小门那里,现在小门也被从外面封住了,不过门栓是在里面的。 她这一遍算是看完了,重又回到屋子前,让鲍评事进门:“把门插上。” 鲍评事搓搓胳膊:“干嘛?” 祝缨道:“看看能不能从外面打开。” 从外面开门、开窗的事儿是不太难的,一根铁丝或是一根簪子,有时候是一片铜片或者木片之类,都是可以的。 张班头心道:这倒是可以的。 这门合得挺严,门扇不是平正对齐,门沿上是有交错的,合起来的时候中间并不留缝隙,看得出木工不错。再看窗子,也是如此。祝缨评估了一下,忍住了在他们面前露出一手的打算,说:“出来吧。” 张班头道:“积年老贼是能打开的。且也不必那样,一托门扇,从轴上卸下门板也是可以的。” 王云鹤就让他去找人开门窗,对祝缨点点头,说:“这个记下来。” 祝缨又去了小院的后门,这个她是有把握的,这个后门她之前看过了,门扇很松缝隙也宽,很容易就拿个簪子把门栓给拨开了。 而进出后门的脚印就很少了,祝缨看出个四个人,一个是五娘的儿子绰号“小番”的,第二个是个女子的脚印,不属于眼前的任何一个女人,然后是两个衙役的,可能是巡逻或者贴封条的时候来过。 祝缨又去看了周游住的地方,也就是玲玲的屋子,这里的脚印比马某死的地方,也就是莺莺的屋子要整齐得多,脚印也少一些。她认出了周游的脚印,这家伙同样没有到过后门,他甚至只有两排脚印通前门,一排进、一排出,根本没有反复。这里同样发现了娼家的一些脚印。 看完了,祝缨就越发坚定了心里的怀疑,王云鹤一挥手,把五娘家都给封了。五娘真的哭了:“大人、大人,您这是要我们怎么活呀?求赐个容身的地方吧!”她还想别把这家全封了,跟之前那样封个案发的地点也行。 王云鹤道:“带回去。” 张班头道:“班房里有的是地方!” 五娘傻眼了,万没想到还能到京兆府去走一遭。祝缨往裴清身边一凑,低声说:“大人,跟京兆说,把犯人分开关押,兴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裴清低声道:“你小子看出什么来了?” 祝缨道:“没十足的把握不敢跟您讲,不过,回京兆府之后兴许能看出些端倪来。” 裴清点点头对王云鹤说了,王云鹤道:“这是当然!” ………… 一行人往押着犯人往京兆府去,五娘理着袖子挡着脸,心里把凶手祖宗十八代都骂尽了,哪个杀千刀的在她家杀人?!!! 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又先不审他们,先把男男女女分开关押。自己又把两府查案的人都叫过来再合计一下案情。 他先说:“不是周游?” 范绍基大惊:“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云鹤注目祝缨,祝缨道:“周游进出玲玲的院子,只有一进一出两串脚印,除非他会飞。” 范绍基吸了口凉气,何京问道:“你看得准吗?” 裴清道:“不是他不是正好么?只要开脱了他,想来陛下也不必计较咱们十五日就破案,咱们就可从从容容破这个案子了。” 好个屁哦,周游如果是冤枉的,那他还不得闹到京兆府的门上来?人是他们京兆府抓的呀! 虽然当时王云鹤上朝去了,但是京兆府有这么个京兆尹底气十足,抓了周游一个现行啊!搁以往,大可以往周游身上一推,反正周游也抓不到真凶,就赖他就得了,反正他扛得住。现在不行,大理寺也来了。 何京死盯着祝缨:“你看得准?” 祝缨道:“连莺莺的院子里,也没他的脚印。” “那么多脚印,你看得准?” 祝缨无奈地道:“我比你更想周游多蹲两天大狱。” 王云鹤知道原委,右拳抵唇咳嗽了一声:“这个话就不要说了。” 张班头心道,他要是与周游有仇,倒是能解释为什么要来抢案子了。 王云鹤又问:“还看出什么来。” 祝缨低声道:“有一个从来没有出现的女人,她的脚印出现在了莺莺的院子里。莺莺的院子里,没有莺莺的脚印。” 王云鹤道:“你看得准?” 祝缨道:“对。我……怀疑是李代桃僵,死的不是莺莺。仵作房里的那个,是平足。院子里的脚印,不是平足。还有那个小番,他也不对,他进门扛了重物,出门的时候是与一个女人一道,扶着那个女人。” 裴清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一室的人也都惊讶了,个个交头接耳,京兆府的衙役们也顾不得生她的气了,是不敢置信的盯着她。杨仵作道:“平足?” 祝缨道:“对,鞋子也不是尸体的,足底不同、走路姿势不同的人,磨损是不一样的。让女人们一个一个的去认尸体,问问她们,为什么说这是莺莺,或许就有答案了。” 人们都在怀疑,王云鹤道:“审!” 五娘先被提了过来,由何京来讯问。五娘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让她接待高官,她是能够,让她在京兆府里受审,心里还是怯的。 她既不敢把事情推到周游身上,更是不能认这个事儿,只能喊冤。何京却不是什么慈祥和善的人,醒木一拍,就喝令:“先打二十棍。” 二十棍打完,再问话。五娘这二十棍打得虽疼却不算重,她还能有力气回话。看透何京不是什么良善人之后,五娘就老实说了:“莺莺真的死了啊!那身衣裳还是今年新做的呢!那朵绢花,时兴的样子,花了我五百钱呢!” 祝缨在一旁听了,心说,他娘的,我明天就去学做绢花! 何京押五娘去看尸体,让她仔细看了,五娘道:“就是她!不然这衣裳从哪里来的?” 又让妓-女们辨认,也都说是莺莺,因为无论身形还是打扮都是这样的。裴清低声问祝缨:“真的么?” 何京则是让女人们去看女尸的脚,最后是玲玲说:“这个不是莺莺的脚!倒、倒、倒像是燕燕的!” 原来,因当年冯夫人的那个案子,她们娼家里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也私下除了鞋袜看自己的脚。燕燕的脚上有颗痣,还被她们拿来取笑,所以记得。实际上,燕燕的母亲也是个官妓,并不是中途发配的。燕燕的身形与莺莺十分相似。 何京大怒,又拿了五娘来要打。 五娘被打怕了,说:“燕燕已经死了呀!哪能想得到是死人呢?” “什么时候死的?” “就前两天。” “嗯?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五娘也郁闷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年轻轻的就死了,不是很常见的事儿么?还往京兆府里报过,把名字勾了呢!” “怎能如此轻忽?” 五娘要不是挨了打,几乎要被气笑了,也只能忍气吞气,努力装出无事时候那般温柔款款的样子,说:“这原是常见的,年轻的姑娘留不住。在一处过几年,人老珠黄了,用坏了,要么去别的地儿,要么去坟地……” “尸首呢?” “拉出去埋了呀……” 何京命把五娘押了下去,急回来禀报,此时天色已晚,灯光映得王云鹤的脸十分的难看,他说:“竟能如此!” 又说:“让她们认,确认究竟是哪个!”然后又召集众人,要求所有人都要对今天的事儿保密。明天继续审理此理,务要确认死的是谁! 众人拿了他开的条子,各自回家。出了京兆府,裴清拍拍祝缨的肩膀,说:“干得不错!哈哈!” 鲍评事与大理寺的吏们都说:“小祝大人,厉害厉害!” 祝缨道:“可别这么说,不定是不是呢?纵然是,真凶也还没有出来。” 鲍评事道:“小番像是。不如明天审他。” 裴清道:“不得妄议!都各自还家,明天我要在大理寺里见到你们!回去谁都不许说出去。因为谁泄漏了案情坏了事,我要他好看!” 所有人都答应了。 裴清就把鲍评事和祝缨都带去了郑侯府见郑熹,把今天的事情连夜向郑熹汇报。 祝缨站在旁也不抢话,等裴清说完了,郑熹说:“子澄辛苦了。三郎也要谦逊些,不可在京兆府里显出得意来。”又说鲍评事也很辛苦。 鲍评事说:“全仗大人居中调度,裴少卿指挥有方,祝司直本领高强,下官不过随行而已。” 郑熹道:“你也有功。”不拖后腿就很好,还能搭档出行,就不错。 郑熹又问祝缨:“有把握吗?” 祝缨道:“天亮就第三天,离十五天还早。不如把马某、周某的交游都摸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仇人的好。有备无患。” 郑熹笑道:“又淘气上了。可以。子澄,明天我与王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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