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里有点不是滋味,道:“他是不傻。”终于同意求娶祁泰的女儿。 一家子正为着婚事动脑筋,顾翁却派人送了张帖子来,邀赵家父子一聚。 ………… 赵沣父子俩衣饰光鲜,赴了顾翁的局。 赵苏到了县城,还未投帖给尚培基,先被顾翁请到了自家。到了一看,这人也未免太全了! 祝缨到福禄县不久就将全县数得上号的乡绅人家都赶到了县城居住,她升任之后掌管福禄县的关、莫二人手段不如她,陆续有人返乡居住。好歹是经过了祝缨的手,至今县城里的乡绅数目仍是不小。 今天这场面,赶上祝缨下令来开会了。 本地的士绅一向与他这个“獠女之子”有隔阂,也没这么客气,人虽多,赵苏也不以为是因为自己要做官了。他虽然也是县令了,但不管本地,且县里也有好几个同学都有了官身,父老乡亲必不是为官职对他礼貌至此。一定另有原因! 赵苏提高了警惕,很礼貌地让了顾翁上座,再请赵沣坐自己的上首,然后自己坐下,最后请问顾翁今天是个什么意思。 顾翁道:“大郎,见过咱们的新县令了吗?” “还没有,我是先回家探亲的,见过父母长辈之后才好拜见县令。否则岂不是……咳咳。新县令好相处吗?” 顾翁道:“这个说来话就长了!别看这位新县令到了没两个月,他干的那些个事呀!哎,令尊也是知道的。” 赵沣道:“咳咳,是,这位县令有些不识时务了。” 赵苏虚心请教:“他怎么了?” 顾翁先起了个头:“管得忒宽!” 赵沣跟了一句:“派头忒大!” 接着,一些乡绅长辈就打开了话匣子,诉说了尚培基的种种“恶形恶状”。赵苏耐心听完,先问:“这些都对义父讲过了吗?” 顾翁道:“倒是想,又……” 他欲言又止,赵苏会意接上:“又觉得新县令干的这些个事儿挑不出什么明面儿上的毛病来。” 顾翁道:“那也不能说是没毛病吧?” 赵苏问道:“那诸位的意思是?” 顾翁问道:“年轻一辈里你最能干,最早入京,官儿又最大,如今我们请你来商议个主意——这事儿好不好同刺史大人讲一讲?” 赵翁道:“咱们商议好几天了……” 顾翁瞪了他一眼,赵翁收声。打从跟尚培基打照面,他们就不太得劲儿,这个县令的架子摆得忒大忒假。没用半个月,大家就更觉出味儿不对了。明面上,尚培基还真没什么毛病。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经过祝缨再经尚培基那就大不一样了。 赵苏道:“我背井闻乡这么些年,家里的事情也都不知道,诸位长辈要是再不同我讲,我也不敢胡乱开口拿主意的。” 顾翁只得含糊地说:“他也忒过份了!讲什么礼乐、大妨也就罢了,怎么还管头管脚的?” 尚培基刚说要一点“礼乐”“大妨”的时候,他们是很开心的,对,是得有点儿规矩。可是尚培基这个规矩它管得也忒多了!不但管泥腿子管冒失婆娘,没几天还要管起他们了! 林翁老了许多,说话也带着股颓丧的味儿:“起初还道他与刺史大人一样,召咱们咱们也都到了县衙,哪知吩咐下来的全不是一样的事儿。他连播种季节都分不清!话也不会讲。” 尚培基官话极佳,不会方言,就要士绅们学习官话。他们的官话明明已经很好了!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 话匣子一打开,人人都说尚培基之不好。顾翁才夸完“礼法”,就说了一句:“讲礼法也得叫人活吧?哦,不许雇女工?人怎么活呀?作坊都要关啦!告诉他作坊人不够,他又要征发!征发的什么?” 官府超量超期的征发是全国普遍的事儿,但是祝缨讲规矩地干了十年,本地征发一向守规。尚培基一来就给添了这一项。作坊没了女工不够?那就来男工。 可是有些工种男工就不合适,有些人家男人他就养不好家。悄悄赌钱的至今还有,不赌钱的也有拿了工钱都喝光了的。这样的人家,老婆孩子饿肚子了,族里也不能眼看着人饿死。在坐的士绅在本地都有宗族,平日里也得干点人事。干人事是要花钱的。本来,家里有个女工,她能填饱肚子,族里也省事儿。尚培基一多事,大家都麻烦。 其次是效率,有些活计男女还是有些差别的,女子体力稍弱,精细活计的效率更高,更重要的是“她工钱便宜啊!” 王翁说:“照他讲的,一月要多支出三成!” “对!何止工钱?他还问我田里都种的什么,不许我种甘蔗了!我……我也没有不种粮啊!” “还有会馆!咱们交的租金难道不是给县衙?他收钱就行了,还管着咱们经营了?又管不好!这个不许收钱,那个不许收钱,我拿什么给他算租金?”轮值主持福禄会馆的人也不满。 “哦,还有糖坊,他也要管!还要咱多缴糖!这是要干什么?” 总之,就是乱搞。而福禄乡绅们不想多掏钱给他! 然后大家的意见是:“要不,咱们一道向刺史大人陈情?” 赵苏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缓缓地说:“诸位长辈,难道就只会向义父告状吗?” 这话顾翁就不爱听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苏道:“些许小事,咱们自己就办了,何必劳烦义父?” “京里来的,只怕不好应付呀。” “诸位想一想,这是新县令,不是义父!世上比义父能耐的人,我在京城也没见着几个,诸位何必先自己泄气?不说为他老人家分忧,事事求义父,也显得咱们无能。些许小事,咱们先应付了,遇到大事再求他老人家不迟。” 赵沣道:“能行么?” 王翁也说:“就咱们?县令一发怒,披枷带镣。可不敢盼着像刺史大人那么和气。” 赵苏笑道:“害怕了?诸位长辈,义父在此十年,难道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政绩官阶么?诸位身着锦衣,见官不跪,是从哪里来的?”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恍然大悟! 对哦! 祝缨刚到福县的时候,他们名为士绅,实则是“乡绅”土财主,如今却真有一些人是实实在在的官员亲族,是名实皆有的“士绅”了。普通乡绅,写字面上都是“民”,管你有没有钱,身份上就是普通人。打你就打你了。“士绅”是有身份的人,打你一巴掌,那都得有个说法。 除了眼前的赵苏品阶最高,他是个县令,祝缨还弄了十几个学生,人人都有官身。从县丞到县尉不等! 顾翁流下了感动的泪水,道:“还是刺史大人好啊!给官、给钱、给出路。待咱们还谦和有礼!父母爱子女,就为他计长远!大人是为我们计了长远!以后也不用怕这些作威作福的官了。” 雷家父子是挨过祝缨收拾的,一比尚培基,对祝缨的一点点芥蒂也飞了:“祝公是严父,治下百姓犯了错会受教训,却也是真心爱护。亲爹对儿子再严厉,也为儿子置家产。半路跑过来的野爹,还想夺大家的饭碗?姓尚的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 各人发了一通的牢骚,都问赵苏:“你年轻,又见过世面,此事当如何是好?” “笃笃”门板被敲响,顾翁警惕地问:“谁?” “老翁,童县尉来了……” 堂内众人交换了眼色,顾翁道:“快请!” 童立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进了先团团一揖,顾翁道:“快坐。” 童立坐下先骂了一句脏话,又说道:“新来这是个什么不通人性的玩艺儿啊?” “怎么?” “他还要同诸位聊一聊呢,说什么商贾之事容易破坏风俗,还要管呢。您各位,家里橘子那什么的,别自个儿卖了。” 诸人大怒:“什么?我们又没耽误了种粮!” “甘蔗要是种得太多的,趁早自己改种粮食啊!他要查旧账了,凡五年前粮坊没开的时候种粮的地,如今还得种粮!对了,粮,加征一成的税。” “啊?” 童立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加这一成的税是为了给衙门补贴的:“说,还要预备下些工程的款子。你们有些不用纳税的,也有要纳的,早些想办法吧。” 说完又看到了赵苏,两人又是一番礼让。童立道:“郎君来了可真是太好了!咱们正愁怎么同大人讲呢……” 赵苏又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童立沉吟道:“他语言不通,又好摆个谱,还道咱们都不识字。说话做事也不大避人。”整个县衙,人人识字,作文章差了点儿,识个千把两千字还是行的。端茶递水的差役常能瞄两眼。 童立又附赠了赵苏一个消息:“一头瞧不起獠人,一头又要再弄一个‘教化异族’当心别叫他算计了。” 压在心底的恶感被激了起来,赵苏道:“多谢。” 一群人凑到了一起,叽叽喳喳。赵苏道:“项家那里,我去讲。” 顾翁道:“咱们这些人,必要同进退,不信治不了他!才来几天呢?” 赵苏道:“那就小童哥盯着县衙,我去联络项大郎,请他主持在京城的会馆少出糖!各位长辈都回乡居住,互通讯息。顾翁还在县城,他要干什么,您几位就去见他。阿苏县那里,也是我去讲……” 赵苏这里安排妥了,顾翁等人的任务就是给尚培基添堵,看他怎么动官员亲族。阿苏县等处让赵苏联络,不搭理尚培基。京城少出糖,货主问,就是尚培基不给卖了。把糖坊都逼得关门了,甘蔗也不让种了。你问工人?都逃亡了。 他还编了个歌谣“名上实下,赔光根基”,往到处传唱,连京城的会馆也得给它传过去! 然后就是耗着尚培基,你说话,咱们就是听不懂。要不您学一下方言? 下令,就拖着,磨!哎!出工不出力。不能让他滚蛋,也得让他变成个聋瞎,什么事儿都干不成。 这些,不但在等着京城回信的尚培基不知道,连祝缨也是不知道的。因为福禄县里没人跟她讲这个!大家伙儿觉得自己也都应付得了,用不着跟她讲。 主意已定,赵苏传信给苏鸣鸾,接着就跟爹娘去梧州城了——他还想娶媳妇儿呢。 ……—— 盲婚哑嫁,虽不全是如此,也有一半儿是真实的。 赵苏与祁家父女俩以前还算熟,不算全瞎,他也是有备而来,准备了厚礼。自家先登祁泰的门,聊上一聊,差不多了再同祝缨讲,以免有个“借势压人”之嫌。 祁泰也没个岳父的架子,祁家大小事务原本是由祁小娘子一手操持的,连她自己的嫁妆都是自己个儿攒的。眼看年纪不小了,她有一些不安。原本攒了一笔钱,打算带着父亲辞工回京过日子,祝大人给她爹弄了个官儿做!身份一变,婚事的计划也就变了。 好在她这嫁妆是没个对象就先攒了,倒不必愁换个身份相当的丈夫。 祁泰是万没想到赵苏会想当他女婿的,一时呆立当场:“啊?你怎么想着娶她的呢?” 祁小娘子在内室听得跺脚,这是什么爹啊? 不过祁泰很快拍板:“行。” 这就答应了?这是什么爹啊? 祁泰账也清,赵苏现在是官了,女儿一结婚就是命妇。赵家家境殷实,他们同赵苏也处过几年,看着行。赵苏还是祝缨的义子,对义父也一直恭敬,有什么事儿大人会主持公道的。择婿,那还看什么? 行了,就他了! 两家将这门婚事告知了祝缨,男家媒人是祝缨,女家媒人是花姐,保婚的是顾翁,做证的拉上章别驾。 张仙姑又要给祁小娘子添妆,府里热热闹闹的。赵苏却在书房里当地一跪:“义父,儿擅作主张,想往京城会馆传个消息……” “哦?” 赵苏原原本本将尚县令如何施为讲了,接着又说了自己的应对之策,末了,道:“是儿的一点浅见,要是错了,请义父责罚。” 祝缨道:“你这样去赴任,我就能放心了。” 第263章 挤兑 赵苏露出一个微笑来。 对付尚培基,他用了一些手段,有些确是有点不太光明正大,得到了祝缨的肯定,赵苏也放了心。 赵苏抓紧时间请教一下做官的窍门,再聪明的人,对规则不熟悉也会吃亏。祝缨对赵苏却是放心,赵苏这人打一开始脑子就是够用的。 祝缨又问他从吏部那里拿到了多少情报,再告诉他吏部、户部的消息未必是准的,还要收拾前任的烂摊子之类。又告诉赵苏:“十里不同俗,不要将福禄经的见的当做是寻常。我南下之前,也是一心想做事,装了几车的农具,到了福禄能用的没几样。到了先看当地是个什么样子再下手。” 赵苏将这些一一记下。更是仔细询问县令与上级之间的相处,如何保持一个客气的距离之类。 两人聊天,也没人来打扰他们。赵沣夫妇二人到了梧州城之后,刺史府的官员又为祁家做脸,赵娘子的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也散了,她在这里又见到了侄子苏飞虎与侄孙等人,心情越来越好了。 祁泰是个万事操心也操不到点子上的人,结果张仙姑等人就接过了为祁家操持的事情,张仙姑一动,叽喳的人就多了。连带花姐也忙了起来,祝家不住给赵苏准备了结婚的贺礼,还要给祁小娘子再添一份妆奁。 赵苏既要探亲又要成亲还要在期限内赴任,行程颇紧,祁小娘子心中忐忑。她对自己的婚事是担忧的,祁泰纵有心也不大能操持得体。原以为准备好了,一旦要办一场婚礼,却发现自己之前十年好像什么都没准备一样! 本以为存了些嫁妆的,事到临头才发现缺得还有很多。譬如真正殷实人家不止是陪送些新衣被子一点首饰之类,大宗是田产、是陪嫁的奴婢。田产几乎无从谈起,只有京中二亩薄田。家里仆人还是当年顾家荐来的。再来是客人,看在祝缨的面子上,刺史府应该有不少人参与,但是请柬得祁家自己准备吧? 祁小娘子自己拟了客人的单子,再准备请柬,让父亲写请柬。还要办采买等事,忙了个不可开交。 别人家的新娘子在这个时候都开始紧张害羞,祁小娘子只在听赵家来提亲时有机会羞了那么一下,接着就忙上了。 田产是不想了祁小娘子又将家产分两份,一份留给祁泰在刺史府里生活,这一份就托给了花姐。另一份才是自己的嫁妆。家里的女仆她不想带走,不然祁泰身边就没人了,这样她自己婚礼上就没有仆人了,还要现雇人。 忙乱之中,还是刺史府里出手为她解了困。 花姐将她叫到自己房里,递给了她一只匣子。祁小娘子道:“大娘子已给了添妆了。” 花姐道:“这是小祝让我转交的。你拿着。” 祁小娘子大方接了,花姐道:“还有一件事,虽是你的家事,不过咱们相处这么久了,我就多说一句,你得有个伴儿同行。” 祁小娘子道:“可是我爹……” 花姐道:“他在府里总有人照应。赵家虽不是不讲理的人家,你是嫁到人家去的,得有个说心里话的人。” 祁小娘子这才下定决心安排自己之前的丫环。这丫环原是顾家的路子来的,也是福禄的,赵家也是福禄人。赵苏这次赴任的地方走不算太远,赵苏的仆人们也都是福禄人,丫环没多犹豫,也情愿与祁小娘子同行。 祁小娘子攒齐了伴儿,才打开匣子。这匣子拿到手里轻飘飘的,打开一看,里面也只有一张纸,乃是一纸地契,陪嫁的田地祝缨给她准备好了。地方不在京城,这块地离项家的新买的土地比较近。 两人的八字找了巫仁认识的那位尼师合了一下,日子很快就确定了。刺史府里,花姐相帮女家摆酒。赵苏借了驿馆,男家住在那里,正日子从驿馆出发迎亲,接到了新娘子之后不是回驿馆,而是回福禄。 祝缨作为男家的媒人,也得跟着一道回福禄。 他们的婚礼在福禄县城里举办,赵家摆起了流水席。赵苏若无其事地给尚培基还送了一张请柬,尚培基也到了。 赵沣笑着迎上去:“县令大人,多谢多谢。” 尚培基乐于参与这样士绅家的场合,也拱手:“恭喜恭喜。”还很诚心地对赵苏道了喜,殷殷叮嘱赵苏,祝赵苏前程似锦。 赵苏两颊泛着点粉红:“多谢。” 尚培基喜欢同赵苏说话,因为赵苏的官话极佳,而福禄县其他人的官话并不好。起初,县里的人见到他都憋着劲儿地讲官话,略熟一熟,就一个个原形毕露,飞快地讲起了本地方言,他是半句也听不懂。 这不,顾翁就来了,还没开席,顾翁就满面通红,喝醉了一样,对着他开口叽叽咕咕一串。看围人的表情,好像是说得好话,尚培基是一个字也没听明白的。然后是赵翁,他开口两句还有点样子:“我与他家是连宗的……”几个字的功夫,发音从“类官话”就滑到了方言。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外面,喜乐的声音更大了起来! 整个赵宅人都乐呵呵地往外瞧,尚培基也看了过去,见外面十分的热闹,可是此时不是新娘子进门的吉时呀! 童立上前道:“大人,您得出去见一见这一位,不然不礼貌。” 尚培基道:“刺史大人不是已经在后堂了吗?难道是祁司户亲自送亲?” “那倒不是,这一位您是绕不开去的。” 尚培基十分疑惑,在童立的引导之下往外走,只见赵沣、赵娘子正与一个男装的丽人交谈。这是在搞什么鬼?! 这位俏丽佳人居然还穿着官服!她的身边还有许多穿着男装的女子!这不对劲! 童立道:“这一位就是阿苏县的苏县令了!” 苏鸣鸾恭喜完了,正在问赵娘子:“听说义父来了,我得去拜见呀。” 赵沣低声给她介绍:“这位是本县的尚县令。”一旁童立告诉他这是阿苏县令。 苏鸣鸾对尚培基一拱手,笑道:“表兄成婚,多谢您来捧场。” 她从进门说的就是奇霞语,尚培基噎了一下,只能从她的表情、动作上猜测她说了什么。也还了一礼:“恭喜恭喜。” 整个婚礼,尚培基都晕晕乎乎的。十句里面能有一、两句他能听得懂的,还得是士绅们好心特意给他讲“官话”。尚培基心道:本地之文教还是要加紧!刺史大人不过开了一个头,能否维持得住,还要看我等后来人! 一心里筹划着许多的大事,酒也没吃多少,却见许多本地士绅又都围着祝缨。祝缨隔着人也看到了尚培基,她远远地也对尚培基点头,又对周围的人说了句话,就又多了两个乡绅过来找尚培基说话。 尚培基一时百感交集:刺史是能吏,然囿于出身,可以为器而用,终不可使之主持大局啊!可惜……我若想一展抱负,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祝缨知道尚培基必然是对自己有一点意见的,有就有呗。她依旧与赵沣、苏鸣鸾等人谈笑,又看着小吴蹿上蹿下的不太像话,这小子在别人的婚礼上竟有了一点“衣锦还乡”的味道。 祝缨将他叫到了一边:“你干嘛呢?” 小吴道:“嘿嘿,赵小郎君成亲了,下官也高兴!小郎君又娶新妇,又做了一县主官,全由自己做主,多大的喜事呀。” “羡慕?” “是、是有点儿。那、那个……” 祝缨笑了笑,没说话。小吴总带在身边也不是个事儿,这人跟祁泰还不太一样,也是时候让他离开自己了。小吴这样子,让他做个县令恐非好事,做个县丞之类的副职倒也还能应付。 小吴颠儿颠儿地跟在她的身后,可没在婚礼上蹦跶了。 赵苏成婚之后,祝缨又回到了梧州城,五月过半,赵苏得赶去赴,祝缨也得再次进山,将父母继续送回山里避暑。到八月左右再将父母接回,到那时梧州城也变得宜居了。 这次再进山里,就没有收到尚培基规劝的信件了。 尚培基正忙着整顿他的福禄县,他先是下令,县里的土地不许违规种甘蔗。想种甘蔗可以,你新开荒地,但是不可以抛荒原有的耕地,不能因为甘蔗而荒废。 县中士绅口中唯唯,却又无不盼望着外面的消息——京城,也该知道了吧? ……—— 项大郎在京城有一阵子了,会馆的业务越来越多。这一天,他先算了一下会馆的款子,再算一算自家的盈余,寻思又可置一块地了。他有弟弟妹妹,还有儿子,得为带个家族打算。商人是没有前途的,这年月再有钱也做不了吕不韦,还是多买些地实在! 项大郎还有一点点小小的野心:项渔也住进刺史府了,以大人对人之宽厚,但凡项渔能有点出息,大人也不会亏待了他。 得买地!尽早将身份由商转为农、为士。 项大郎一气想到了两代之后,回过神来时已抱着梧州转递过来的书信发呆良久。他忙将这捎带一分物件分发了,以前赵苏的包裹多些,现在赵苏赴任了,主要是几个在京城的商人、学生的东西。 这一回有一个寄件人比较特别——福禄县令尚培基。 项大郎不敢怠慢,亲自将东西送到了蔡侍郎的府上。侍郎府的门房还算客气,虽没让他进去,也请他喝了杯茶。 项大郎从侍郎府转回会馆,又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的面孔:“你怎么来了?” 来人也是福禄县的人,项大郎认识,但他现在应该是在福禄。来人道:“有急信!” 项大郎拆信一看,命人将来人带下去休息:“你且住两天,再捎信回去。” 信是福禄县士绅寄来的,项大郎将信仔细读了,以为可行。他当晚即下令:“接下来暂缓接砂糖的单子。” 管事吃惊:“好好的买卖,如何不做?” 项大郎道:“那也是别人许咱们做呐!新来的那位县令大人,闹得咱们的糖坊开不下去啦!备车,我要去见蓝大人。” “蓝大人”是蓝德,项大郎的身份此时还见不到蓝兴,蓝德在宫外的小宅子项大郎还是能敲开门的。 两人一阵嘀咕,蓝德怀疑道:“我不信,梧州刺史是什么人?能让个虾米翻了天?” 项大郎道:“翻天不至于,坏事是真的。您不知道……” 蓝德道:“供宫里的,不能少!哎你……” 项大郎道:“实话与大人讲,他这是杀鸡取卵。鸡杀了,哪来的蛋吃?纵我们愿意苦一些,也得叫人知道我们的难处。”他塞给了蓝德一包金银。 蓝德想了一下,道:“倒也不难。” 两人又是一阵嘀咕,项大郎起身告辞。 ………… 蔡侍郎收到了侄女婿的家书,尚培基这回不是用私信夹带的路子送信,他是用的会馆的渠道。会馆每年固定来回跑几趟,尚培基刚到福禄的时候,县里巴巴地告诉了他这条线,他就从善如流地送了一批东西回京。 随信又送了岳家、同年、朋友们一些东西,其中既有本地土产的橘子、糖塔之类,也有一些钱帛。 蔡侍郎看了他的礼物矜持一笑,袖了他的信件回书房看去了。一看之下大不由皱眉:“狂生啊……” 蔡侍郎连夜让人去兄弟家问:侄女婿有没有捎信回来说胡话? 因时辰晚了,裴少尹主持的京兆府这二年又严了些,回信的人没来得及回来。第二天一早,蔡侍郎上早朝前什么消息都还没接到。他也没放在心上,福禄实在太远了,越远的地方就越不重要。 蔡侍郎回到家里,弟弟家也带了信来,说是并没有讲什么。 蔡侍郎还不放心,亲自往弟弟家去了一趟,仔细询问尚培基家书都说了什么。尚培基给妻子写的信没有这么直白,然而字里行间仍然将福禄县的事情当做一种蛮夷猎奇来讲,透着点儿新奇不屑与要治理好福禄县、将之变成标杆的决心。 “刺史能在此建功立业,我如何不能?”尚培基如是写道。 蔡娘子十分担心丈夫,问堂伯:“他……怎么了?” “没什么,年轻人有些志气是好事。不过也要写信告诉他,让他要沉住气。”蔡侍郎说。 蔡娘子也看不出这信里有什么不对来,以为堂伯只是关心自家人,笑道:“是。” 蔡侍郎回家就写了封长信,告诫侄女婿:不要妄下结论,你不过是一个生手,不要对上司指手划脚,这样对你不好。口无遮拦没关系,对上司口无遮拦就犯忌讳。总之,做官你闲得发慌顶撞上司,你想谁给你收拾烂摊子呢?老实趴着,看看情况再动嘴。别再头脑发热冲到长官面前说长官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了。知道朝廷为什么提倡直言极谏吗?因为这么干的人少!大臣们很少这么干,是因为他们傻吗?面刺前辈之过,这样没礼貌的晚辈还配治理百姓吗? 只等明天发出,让这个新官上任的侄女婿老实一点,一切大吉。年轻人嘛,有冲劲,教导一下就好了。 怀着这样的心,蔡侍郎并不慌张,第二天照样上朝。 站完了班,蔡侍郎要回部里,却被钟宜叫住了:“我仿佛记得你家招了一个姓尚的女婿?” 蔡侍郎忙管这位比自己只大了五岁的丞相叫了一声:“世叔。”钟宜是皇帝登基前的旧人,与蔡侍郎的父亲算是早年同僚,蔡侍郎就他做这个世叔。 听钟宜说一个“尚”字,蔡侍郎心想,没那么巧吧? 偏偏就这么巧!钟宜本来也不在意什么福禄县,但是施、王二位对梧州颇有兴趣。不动刀兵又圈了几个羁縻县,也是很显眼的。故而与之有关的事情,钟宜也跟着多留了一点心。 蔡侍郎道:“是,看尚培基忠厚,故而族弟将女儿许配给他。” 钟宜微一皱眉:“忠厚?我听到的怎么不是这样?” 蔡侍郎忙问:“怎么?” 钟宜伸手往外指指点点:“怎么宫里都有人传说,尚培基胡作非为,妄称权威?” 蔡侍郎一惊:“怎么会?” 钟宜见他好像真不知情,道:“赶紧让他老些,别胡闹!” “是。世叔,到底怎么了?” 钟宜道:“宫监们都在传,他弄得整个福禄县民不聊生。他是你荐过去的,出了事你是要连坐的。” 蔡侍郎连声应道:“是是是。他就是还没脱书生习气,万事将书里写的都当了真。” 这话钟宜就不爱听了,他说:“书里写的错了吗?什么书生习气?我看是书没读透!” 蔡侍郎挨了一通训,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命家人速速将自己的信件交给会馆带回去。他在皇城熬了一天,晚间回府,却看到他写的信还好好地放在书桌上。蔡侍郎怒道:“这是什么?” 管家躬身上前,道:“回大人,会馆那里说,近来都没有南下的商队,又不敢留您的书信怕万一弄丢了。何时有人南下,再来咱们府里求信带走。” 蔡侍郎道:“可是做怪!这又是为的什么?” 管家哈着腰、低着头,闻言,稍稍抬头瞥了他一眼:“说是……福禄县令说,县里商贾之风太盛!有意整顿,商人们害怕,且不敢贩运货物了。” “他们又不违法,怕的什么?” 管家赔笑道:“凡长官一声令,底下人必然矫枉过正,怕的岂止是一位长官呢?” 蔡侍郎有点焦躁,道:“简直荒唐!你再去一趟,拿我的手书给他们,叫他们只管照旧。” “是。” ………… 从京城到福禄拢共两千七百里,一般人打个来回也得三个多月,这还是在没有生病、天气不好、道路毁坏、途中发生其他意外的情况下。 蔡侍郎的信发出之后,尚培基收到消息也得一个多月将近两个月后了。在此期间,梧州会馆先是搪塞,说是不敢再发商队,想要听听风。来回磨了五天,才勉强接了这件差使。 既然是商队,就不比专业的信差,载货走得就慢。 眼见得梧州会馆出的糖一天比一天少,“名上实下,赔光基业”也传得大半个京城连同皇城内都知道了。尚培基一个字的回信还没来得及带回来,蔡娘子人在京城就听到了自己丈夫的新名声。 蔡娘子年不过二十,知书达理、颇知世故,情知此事不妙,忙去求蔡侍郎帮忙。 蔡侍郎道:“你忙得什么?上蹿下跳,生恐别人不知道?如今谁知道他尚培基是谁?倒是跳出来表白自己才会叫人记住哩!我已修书一封与他,叫他不要生事。只要事情冷下来,这一任了结,再给他调个地方就是。” 蔡娘子忧心忡忡:“那么远的地方,坏话怎么就这么快传到了京城了呢?会不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作怪?” 蔡侍郎道:“妇道人家,不要多事!这件事情我知道了,你回家好生呆着。” 蔡娘子不敢接话,仍是觉得有问题,她不敢同伯父顶嘴,离了侍郎府就说:“让会馆的人到家里来一趟!”主事项大郎是福禄县人,她的丈夫正是福禄县令,不将人叫过来仔细问问,她不安心。 蔡侍郎一面觉得侄女多事,一面却又修书一封,直接给了祝缨。祝缨是梧州刺史,福禄县有什么事当然要托到她的头上。蔡侍郎在信中极为客气,托祝缨代为“教导”一下尚培基这个“年轻人”。 梧州会馆将这一封信传得就快了,这封信发得晚,却比尚培基早收到了三天。 祝缨展信一看,问丁贵:“这个‘名上实下,赔光基业’我怎么没听说过?梧州有这个说法吗?” 丁贵躬身道:“有的!不过都是外面街上胡传的,不值当让您老听着的。” 祝缨道:“是这样吗?叫上司仓,咱们去福禄。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赔光基业的。” “可是……您就快要启程了,司户、司仓都在督促今年的秋税……” 祝缨道:“唔,那就派司户佐、司仓佐去福禄查一下府库吧。” “是。” ………… 尚培基为今秋的粮食正急得一头汗,其他县据说都已经送到州城了,就他这儿收得慢。不是他不想,也不是百姓不想,是他的仓库坏了一些,没地方放了。 正在着急时,刺史府派了人来查他的账! 尚培基大怒:“我不过比别人晚两日,又未到期限,为何如此逼勒?”他这几个月处处不顺,不免疑神疑鬼,觉得有人与他作对。 刺史府出来的人比他还要横一点:“咱们不查您今年的粮草,是问一下往年的。刺史大人收到一封信,说您把基业都赔光了,只好派咱们来看一看。” 尚培基怒道:“难道是怀疑我贪墨吗?” “物议如此。” 童立等人假意相劝:“大人,给他看看又何妨?咱们的账清清楚楚。” 账是清楚的,但是查的不是单纯的账目,而是“基业”。一盘之下,莫县令走前还留了不少的库藏,尚培基几个月给花出去一半,这就不对了。一任三年,你头一年就花了库藏的一半,到第三年就真的要倒欠了啊! 司户佐与司仓佐二人抱着清点的结果离开,第三天,刺史府派人来催促今年的秋粮,并且下令:县令不必来了,派县丞押解过来即可。 并且送了尚培基一张纸,上面只有两个字:垂拱。 第264章 抵达 祝缨的字纸经由正式的公文途径送到尚培基面前,来送信的是刺史府的差役,尚培基一肚子的火,将纸张边缘握皱了还得对来者说:“上覆刺史大人,大人的训示,我收到了。” 差役答应了一声:“是。”又站在当地稍等了片刻,预备如果尚培基如果有什么补充的话好给捎回去。哪知尚培基就这一句,见他不走,尚培基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差役道:“那小人就告退了。” 尚培基低下头又认真地看着这张只有两个字的纸,越看越气,心道:不见就不见!他怎么想起来查账的?谁向他告的状吗?是县衙里的什么人吗?哼!查账又如何?我又不曾贪赃枉法! 差役步出大堂,半道被一个人拦住了:“小王哥。” “童大人!” “不敢不敢,”童立说,“借一步说话。” 两人找了间空屋子,有县衙的差役来上了茶点,王差役喝了半壶茶水,童立才说:“刺史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不曾?” 王差役说:“那倒没有,您要打听什么自家押粮到州城去不就得了?你就自己领这个差,有什么话亲自去对大人讲,有什么要问的,你是大人手下的老人儿,也能问个一两句不是?” 童立道:“我这不是不知道大人是个什么意思么?” 王差役笑嘻嘻地:“他老人家的心思咱们哪能猜得到呢?反正咱们只要跟着大人走,总也吃不了亏。” 童立道:“那是、那是。”他有点愁,主意是赵苏出的,完事儿赵苏当官走了,刺史府派人来查账,账还合得上。这就有点尴尬了。再让这个棒槌县令接着作,三年一过,他滚蛋了,家底掏空,大家怎么过?他们可都是本地人! 童立客气地将王差役送走,又塞了个红包,转过来找尚培基想领送粮的差使。尚培基早将只有两个字的纸张往抽屉一放,重新审视他的计划了。看到他来,尚培基道:“有事?” 童立道:“刺史府来人已经送走了,下官来请示大人还有什么安排没有?” 尚培基道:“秋收已过,正可抽丁服役。” 童立小心地问:“您要抽丁做什么?” “水利、道路做得还算不错,小修即可,这个县城未免狭窄了些,应该扩一扩了。” 童立大惊:“大人,县城是有定制的,扩建得奏请朝廷批准!再说,又快种麦了,庄稼不能耽误呀。” “哦!宿麦……”尚培基一拍脑门,他对南方农时不熟,忙得忘了这事。又低声抱怨:“一个一个,都不省心!你是本地人?” 童立道:“是。” 尚培基道:“坐。” 童立很警惕,陪着小心坐下了,尚培基命人给他上茶,然后亲切地说:“你在县衙里多久啦?” “总有十年了,因熬了这么些年还算谨慎,故而得补了个微末小官,与大人这般前程似锦的贵人是没法比的。” 尚培基心情好了一点,心中感慨,却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显出自己听进去了却又有点愁绪的样子,开口却是问:“衙中诸人你可熟识?” “共事多年,说不熟是假的,说熟,也不能说了如指掌。人心隔肚皮。” “是啊!”尚培基赞叹一声,“面上唯唯诺诺,背后含沙射影的小人太多!” 童立读书不多,“含沙射影”这个词他有点生,“小人”是听得懂的,心里骂一句尚培基“你是大,大草包”,跟着含糊地点头。 尚培基话锋一转,又问:“我到福禄几个月,看这所有人里,唯有你最可靠。这话我只问你,据你看这县衙之中,可有心存二意之人呢?” 童立惊讶地看了这位县令一眼,道:“大人何出此言?什么敢人心有二意?” “那是你,不是别人。”尚培基说。 “那不能吧?大家伙都傻呵呵的,没什么操心事。”童立说。 尚培基摇摇头,看一眼童立,别有深意地说:“刺史大人为什么突然派人来查账?查账我是不怕的,每一笔我都有用处。府库积存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要做事用的吗?否则岂不是守财奴?我自认对上下官吏并不刻薄,如何……唉……” 起初,尚培基的想法很简单,所谓上行下效,他下令,底下人执行,工程一完,出了成果大家都受表彰。这几个月下来,处处不顺。直到祝缨查账,才觉得有人不听话,完全不是当下属该有的样子。是得把衙门里整顿一下,才好完全他自己的宏大规划了。 在他的心里,既然府库充盈,就该着手在福禄建一个合于礼教的乐土。 看着他说到动情处几乎要落泪,童立的心仿佛被雷劈了,心说:您还委屈上了?一到任就点仓储,点完了就开始挥霍。您的账当然还算清楚啦,有家底儿给您败,您还不用上蹿下跳的盘剥嘛! 他比尚培基还会演,尚培基还要哭不哭的,他先哭了:“您可太不容易了呀!给上下的好处一点也没少!” 两人对着流泪,童立道:“我愿为大人押粮到州城去。吴司仓是我原先的上司,我必将这个差使办好。” “辛苦你啦。” “大人客气。” 童立抹着眼泪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值房先灌一壶水,接着翻一个白眼,抓起衣襟来扇了扇风,心说:得赶紧去给大人报信,这样的货色也配在福禄? ……—— 童立赶到梧往城的那一天,祝缨正在家里收拾自己的行装。今年轮到她去京城,张仙姑还想跟着一道去,祝缨还是不答应。 父母年纪越来越大了,能少跑一趟是一趟。花姐身上有官职,也都不能成行。这让张仙姑十分的焦虑,三千里路,带一群人朝夕相处,要是被识破了可怎么办? 如果花姐能跟着去,她还不太担心,有个遮掩。一个亲信的人也没有,张仙姑就不肯答应了。 祝缨道:“你们还有事呢,来,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你和爹的衣裳都做好了。” “我要什么衣裳?”张仙姑胡乱抓一把衣服往一旁一塞,“咦?这是什么衣服?” “道袍。别业里那个道观快好了,你们试试衣裳,再到别业里去也不至于无聊了。” 避暑的时候,虽然山上凉爽,住得久了别业里的人也都认识了,实在是无聊。总不能天天逛街,然后没话找话吧?二人也不好园圃,也不会舞文弄墨,年纪大了也不想爬山,没有太多的娱乐。巧了,别业里的人除了开荒种地、做点交易,也没别的事儿好干了。 别业里汇聚了各种身份来来历的人,既没有一个共同的节日,也没有一个共同的习俗。这样是不行的。没一点相同处,将来出变故就容易树倒猢狲散,得一点一点地捏出来一个“共同”。祝缨就先规范语言文字,再筹划要建个道观,也不全搬了山下道观的形制,但是要有那么一个地方,平时能聚一聚、逢年过节开个庙会之类。 祝大又好个热闹,也喜欢被人围着。跳什么大神呢?搁那儿解个签、听人讲个故事,他自己也能吹牛,就挺好的。有余力再教教小孩认字,识字歌祝大还是认识的。 张仙姑道:“那倒也是。可你这一趟怎么办?” 祝缨道:“我自有办法,说出来就不灵了。” 花姐不知道祝缨有什么办法,仍是帮腔道:“干娘,小祝干事什么时候没把握了?这么些年了,您还信不过她?” 张仙姑道:“也是哈。” 祝缨将衣服抱到她怀里:“行啦,去换。今年过年我未必能回来,大姐她们陪你在这里过年。” “那你……” “我把小吴他们几个也带上,都是自己人,能应付得了。” 祝缨这次计划把小吴也带上,是准备顺手给他谋个外地的县丞之类的差使。梧州司仓也不必着急马上就补一个人来,几个司仓佐还是能够顶一顶的。 张仙姑道:“我就想,咱家在京里的那些地……” “我自与温大郎算去。” “哎哎。” “我带上胡娘子她们几个,行了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祝缨笑笑,出去先把小吴叫过来,让他也收拾行李。小吴道:“大人要带我同行?!好嘞!” “趁有船,将你所有的东西都带走。” 小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您要赶我走?” “总跟在我身边能有什么出息?翅子上的羽毛干了,就得自己飞啦。梧州太远,老吴他们也想你。公文你也会写一些了,衙门里的事务你也差不多知道了,是时候自己去积攒资历了。” 小吴一把鼻涕一把泪:“天下哪有比大人身边更好的地方呢?” “在我身边,花账都不敢狠做,还好?”祝缨嘲笑道。 “小人一定不敢再犯了!” 祝缨道:“别摆那个脸子了,你随我上京城才好与吏部说话。不然,就你弄的那点子私房,还想通吏部的门路选个合意的地方?你好好地干,将来更有出息了,于大家都益。” 小吴心里也是有一点点活动的,在祝缨身边是能跟着飞,但是长官自己都生活简朴,你也别想享受。让他自己去活动跑官,还真是得狠出一回血,不如再搭一回便车。他哭了一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就爬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那大人以后也千万别忘了我。” “收拾行李去,你这回带走多少,我都睁一眼闭一眼了。” 小吴道:“绝没有贪墨的。”一道烟跑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除了俸禄之类,他也确实沾了一些好处,都换成了细软,看着箱子不大,内里倒有百金之数。 正在收拾,就听有人叫他:“司仓,福禄送粮来了,说是您的旧识,要同您见面。” 小吴忙去看,一见是童立,两人勾肩搭背,先是交割,再是去刺史府。童立少不得给他再塞一个红包,小吴道:“这怎么好意思?” 童立道:“头儿,跟兄弟们还客气,这就假了不是?” 两人嘻嘻哈哈,小吴揣了好处,给童立引到祝缨的面前。 ………… 祝缨手上的公文处理得也差不多了,正吩咐了赵振等人:“你们四人,各收拾了行囊,与我上京去。” 赵振与荆生、汪生、方生四个都欢欣:“我们也能去?” 祝缨道:“那去不去呢?” “去!”四人一齐答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求之不得。 祝缨道:“多带些厚衣服,路上冷。别拿这里的冬衣糊弄,起码要加厚一倍。” “是!” 小吴在屋外与小柳说话,祝缨在里面听到了,问:“谁在外面?” 小吴于是进来说:“童立来了,求见大人。” 祝缨道:“正好,你也要收拾行装,带他们四个人去,告诉他们北上行李怎么收拾。” 小吴只得遗憾地领着四人出去,放童立进来独自说话。 童立到了祝缨面前,小心地上前,还如在福禄前一般抢着干丁贵等人的差使。祝缨道:“你且把那个放下,说吧,怎么了?” 童立道:“大人,您再不管管,福禄就没活路了。” “怎么?” 童立看了一眼丁贵,祝缨对丁贵扬了扬下巴。丁贵躬身离开了,祝缨道:“说吧。” 童立低声道:“公廨田的出息他自己个儿揣了,往京里可送了不少礼。衙门里再有花费就走公中的在账,把府库给用了。接下来要干什么,都从府库里出。倒也干了几件事,比如要建个育婴堂之类的。前儿还说要扩建县城,我给拦了,那得花多少工?他又加税,那税,大人收得多么的轻啊!他又来!下官家里叔伯、兄弟,祖父辈的都跑到下官的家里吵闹,问这税是怎么回事,下官哪能做得了这个主啊!” 状一告就没个完了,童立越说越多。 公廨田、公廨钱听名字就知道是给衙门办公用的,当然也是归主官支配。祝缨走的时候,给福禄县留下两个库,一个是公中的,即各种租税收入,一个是衙门的,就是公廨费用。一般后任给前任填坑,其实有大两个坑,就是这两个了。她对福禄有一份香火情,走的时候没把公廨相关的账都卷走,钱、粮都留了不少。莫县丞走的时候,也没敢都拿走,都便宜了尚培基。 习惯上,公廨相关的费用归主官支配,尚培基也就按归习惯将这些花用了。这笔钱查账也不好查,因为公廨田还在,就不能说尚培基中饱私囊侵吞公产,只能说他不善经营没收益,不善经营不是罪。然后尚培基就撞上了祝缨留给他的大坑——祝缨手下,从来待遇极好。要发钱的时候,公廨费用已被他用完了,于是用了“公中的”。再者,为了他心中的梦想,建这个、造那个,还要发动学生、士绅,又整些吟诗作文,赏花开宴会之类,花费都不少。 “不就是显摆他自己吗?咱们县里的学生,大人来了之后才像点儿样子,哪经得起他?个个都得认他是第一,是才学。他要下乡,咱们得先去给他安排着,耽误多少正事。” 祝缨道:“他抽的税并不重。” 童立悲从中来:“是大人待我们太好!” 他是祝缨一手选出来的,选他们这一批人做衙役的时候就留意让他们与“豪强”少沾边,家境并不富裕,亲戚也没什么有钱人,对官员的感受更深。确实,尚培基抽的税都不叫重,但是祝缨在的时候抽得特别轻,现在只是“恢复正常”就够让人难受的了。能让穷人再也攒不下一点余粮来。 哪怕只是一个县令,只要一句话,也能叫底下的老百姓难受好几年。祝缨下乡,还不爱排场、不让人事先准备。尚培基就要看一个“田园鸡黍”。开始,大家以为他跟祝缨似的,不想他第一次下乡,就皱眉,说这不像样。大家伙儿只能准备着。 祝缨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他是有心做事。” “他光花钱不挣钱呐!那哪儿行?” 祝缨道:“他是朝廷官员,再换一个未必比他更强。” 童立更悲愤了。 祝缨道:“留给福禄这许多士宦人家,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用的。你们都还有良心,你们要是逢迎他,与他一同欺压百姓,会过得更舒服些。你们没有这样做,我很高兴。” 童立抹了一把脸,心道:那大人是不反对我们同这个傻县令作对了?好的! 他说:“咱们只凭良心做人罢了。” 祝缨道:“有良心就好。外来的官员是外人,你们才是这里的人,走不脱的。乡里乡亲的,人一穷就经不住风波,你们也多照看一些。你与小吴他们也很久没见了吧?一起吃个饭再回去。” “大人是咱自己人!离了福禄也是自己人!大人可别将咱们当外人!”童立有了底气了。祝缨让人给他打水洗脸,收拾整齐了再出去。童立心道:大人就是会心疼人,别人比不了。 祝缨临行前还有许多事要做,走后将梧州托给章别驾,章别驾管不到山里,山里的事就要她亲自来安排了。跟童立吃了个饭,她就通知五县的县令都过来州城开会。他们也要缴一定数量的粮、布,就都亲自押送下山来。 祝缨召他们在刺史府的大堂里开会,五县今年收获不错,当初跟他们讲定的粮、布是以一季稻为基准的。祝缨又教他们种宿麦,多这一季的收成没算进去,总的来说他们是赚。交些粮、布,他们也不觉得亏。 几人坐定,祝缨先与他们寒暄,问路上辛苦,然后说了自己今年要进京,到明年才能回来,有事就趁早说。 贸易的事情,由于她的离开,当然就不太方便了。祝缨道:“起初是为了路上安全与交易的信誉。这些日子下来,什么人可信、什么人耍奸大家也都有数了,也不用我每次都去。不过是大家信得过我,又觉得随我走安全。如今索宁已除,也没人袭击商人了,我已下令,他们愿进山交易,就还在那个时候自己去。这边叫苏灯跟着走到山里,后面经过谁家,谁就看顾一下安全。” 各县都答应了。 苏鸣鸾道:“义父还有什么事要我们做的吗?” 她对苏鸣鸾说话就直白:“我要带小妹进京,你有没有意见?” 苏鸣鸾有点犹豫,祝缨道:“看看山外的世界不是坏事,现在是我带她,一路能教她一些。以后我要是调任,我也不放心她跟别人进京。” 苏鸣鸾果断地道:“就听义父的。” 至于郎睿,祝缨反而不太想带他,因为这孩子年纪还小,容易生病。万一带不好,给人孩子折路上了,可就说不清楚了。 她对郎锟铻道:“你们父子,顶好不要一起离开梧州,你跟着他一同走也不太合适。” 郎锟铻很快领悟,颇有一点感动:“义父想得周到。这孩子您还是带他走一遭吧,一路能教他一些,就算小,记不住,也是经历过了比不知道强。换了别人,我也不放心他跟着进京。” 山雀岳父听了一咧嘴,道:“叫他舅舅陪他一起吧。”郎睿的舅舅就是山雀的儿子,刚好林风在番学里学了有半年了,官话说还是说得不行,日常用语能听得懂不少了。 喜金与路果急忙也要自己的儿子跟着,他们俩看明白了,跟着刺史通常会有好事。 于是,年纪最小的是郎睿,连同祝炼、项渔,其他人的年龄都超过了十岁,在番学里上学的三个男生年纪还要更大一点。如此一来,就要提前安排住宿的问题。祝缨寻先行文到京里,让鸿胪寺那里准备好住处。 最后祝缨还要安排一下家里,她从山上带下来的男女也适应了府里的生活,胡师姐随她走了,顺便带走了四个女护卫,给家里留了六个。十个男护卫里,她也带走了四个,余下的还是归侯五管。四个男护卫里,包括了那个最早会说山下方言的人。 丁贵等四人她也带上了,祁泰却是留在梧州,他是司户。 祝缨又召来项安,项安近来为糖坊忙碌,风风火火地又瘦了一点。祝缨道:“你好忙!” 项安笑道:“忙起来是好事。” 祝缨道:“你们兄妹三人分在三处,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项安道:“能有得事忙,倒也不嫌寂寞。只有没有正事的时候才会瞎想。我倒宁愿忙一些。” 祝缨问道:“那你想不想换个事忙?” 项安道:“有别的事要做我吗?” “愿不愿意?” 项安迟疑了一下,问道:“是大人有别的安排吗?如果没有,还是让我将糖坊再打理好,至少将新坊建好再走。这临阵换将,不但战场上忌讳,干什么事都忌讳……” 祝缨道:“好,你说了算。” 项安一喜,笑道:“好!” 祝缨道:“阿渔我带走去见他爹,顺便见一见京城。怎么样,缺了一个小帮手你会不会忙不过来?” 项安道:“他个猴子,走了省心,正好,我倒看中两个小学徒,真个好,正想教一教。大人给的识字课本是真好使!算术口诀都不用单独教了。” 两人又聊几句,祝缨让项安去收拾好项渔,到时候一同启程。项安却没告诉祝缨,她相中的小学徒是女孩子。 …………— 梧州在南方,粮食成熟得早,是最早上路的那一批。这次的队伍尤其庞大,拖着一连串的粮车,车夫力役就是个大数目。 押送的粮草极多,先是大车接着数里,到了码头装船,又是一串的运粮船。祝缨等人住在一艘楼船上,各安排了房间,祝缨住得最高,水手等都住在下面的舱房里。 苏喆就靠着祝缨住着,睁眼就跟在祝缨身边。祝缨笑道:“他们都去甲板上看景了,你不去?” “阿妈说,看阿翁办事能学好多东西,好处说不出来,亲自看就知道了,我同阿翁在一处。” 祝缨哭笑不得:“那我带你看景去。” 苏喆大为兴奋:“我还没坐过大船呢!只在小河上剩过小船!” 甲板上,郎睿跟他舅舅林风在一起,林风将他扛在肩膀上,郎睿拍着手:“高点儿,再高点儿!”林风两手将他举了起来! 他们都有自己的仆人,项渔都有一个小厮陪同。祝炼没有自己名下的仆人,祝缨就让丁贵照顾他。 他们粮收得早,船行得快,水手在祝缨的调度下比以往高效了许多,苏喆一直在一旁看着、学着。祝缨并非事事忙碌,也带她去甲板透气。 林风晕船,已经抡不动外甥了,搬了张躺椅在甲板上,一边金羽嘲笑他:“你再跳呀、跳呀……” 郎睿呼呼地在甲板上跑,祝炼和项渔两个人堵他。 一派欢乐。 三十天之后,船靠岸,再转车运入粮仓。祝缨亲自去办交割,此处是朝廷在南方的存粮地。祝缨论品级比别的刺史要稍低一些,但是仓督一看她这个年纪,这个打扮,就猜她不是有后台,就是有本事,也不敢怠慢。 办交割的时候,仓督冷眼看着,梧州的交割办得比别的州都顺利。一州一年只交这一次,还是主官、副官轮流来,经验较少。仓督一年要收几十个地方的粮,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有的州,自己的粮车都会撞到一起,数目都点不清楚,秩序还要仓储这里来维持。 梧州的粮车,自己先点了数,或五或十,一组一组的整齐排队。祝缨还给他们发了签子,拿签报数,完事儿到一边还走得远一些不堵道路。 仓督对她就尤其的客气:“大人面生,但我看大人面相,将来必有大运气。” 祝缨笑道:“借您吉言。”又问他的姓名籍贯等,并不以自己的品级而轻视仓督。 这里的仓督品级已然不低,只是不能与刺史比。仓督道:“不敢。”自言姓孙,是北方人,好久也没能回家看一看了之类。祝缨道:“思乡倒在其次,想亲人是真的。要是能将亲近的人接到身边,也就没那么焦心了。” “又怕老人不习惯,又怕耽误孩子读书。” 祝缨与他聊了一通,连他家养了两条狗,其中一条是细犬都套出来了。交割完,拿了仓督这里的收据,这趟活就算完成了。临走前,祝缨又送他尺半长的匣子,仓督要推辞,祝缨道:“土产,在我手里不算什么。”说完,摆摆手,上马走了。 仓督回家打开,发现里面装了一对糖塔,梧州!哎哟,怎么忘了还有这茬了?那确实不算什么,不过这刺史也是有心。 …… 交割完,祝缨不走陆路,依旧是回运河水路。她们北上的时候,因为走在前头,河道没有很拥挤。交割完了,耽误了几天功夫,河道上的船就多了起来。不止有一同北上的,还有南下的——以仓库为中间,周围一定范围的粮都要运到这里。有北上的,就有南下的。 祝缨一行再北上,船队缩短了许多,只剩了个零头。船队中除了楼船、随从的船只,尚有三艘货船。五县的粮、布都要带到京城,此外还有众人的行李之类。 船行之时众人都困在一艘一艘的船上,同船之间相熟了不少。 苏喆跟着祝缨四处走,也颇得了一点赞同。祝缨那八个从别业下来的护卫愿意同她搭话了,在那之前,他们对“头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她们一处讲故事,也有说鬼神报应的,也有说机灵故事的。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护卫,名叫祝银的说:“别信那个,什么算命抽签,都是假的。” 苏喆问道:“你又知道了?” 祝银奇道:“你是头人家的,难道不知道鬼签?” 苏喆不喜欢什么命啊、鬼啊、忌讳啊之类的,不高兴地道:“那是什么?” 祝银道:“原来你们家没有,那是很好的,我们头人,活该没命!他有一副鬼签,里面两根签,一红一黑。谁要欠了他的债,他就让人抽签,抽到红的就答应别人明年再还。抽到黑的,当时就要还。还不起的,家里什么都要归他,房子、田地、牛羊,这些都没有,就给他当奴隶。从来没人抽到过红签,都是黑签,大家都叫那个是鬼签。后来,咱们大人将他的签筒劈了,拿给咱们看,他里面两极都是黑签。” 苏喆道:“你们也信?” 祝银难过地说:“当时不知道人能这样坏。” 苏喆沉默了一下,轻快地说:“现在你知道了。” 仿佛感觉到了这个话题不太好,就有人岔开了,开始算着日子,多久才能到。苏喆道:“阿翁说,再三天就能下船啦!” 下船之后,再转车,不几日就到了京城。京城外面,对着高大的城墙,苏喆等人又是一种震憾! 金羽张大了嘴巴:“我哥说的是真的啊,这墙可真大啊……” ……—— 此时正是各地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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