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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便服又去集市蹲着,跟人聊了半天。集市上的人也都不怕她,围着她说话。 正热闹,小柳跑了过来:“大人!李司法急件!” 祝缨拍拍手上的渣渣,跟卖糖的道别:“莫慌,回去再看。” ………… 回到清风楼,见新补的司法佐哭丧着脸,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小竹凳子被他的屁股扭得吱嘎乱响。 祝缨走了进来,司法佐一个前扑,跪在了她的面前:“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章司马他!” “怎么了?” “他乱判案子!” “嗯?是新案旧案?他这么快就上手了?” 司法佐道:“他听不大懂人话哩,叫了王司功做通译。他一听,是个贫户诉与张大官人家宅地的纠纷,那个……张大官人家派了个管家应诉。又问张大官人是什么官儿,就那么一敬称,哪是什么官人?大官人外甥才是个补了从八的县丞在外地做官的。章司马就说,藐视公堂,把张大官人和管家都拿了过来,放在衙门外面打了!” 祝缨道:“这也不算过份呀。” “可那案子,张大官人是冤枉的呀!那什么苦主,是他们本家!那建宅的地,是张大官人的!对方是个无赖呀!章司马说:你已如此富裕,仍是欺凌贫户,实在可恨……” 祝缨道:“果真冤枉?” 司法佐道:“您老人家面前,谁敢胡说八道?您回去一查不就知道了?不止这一桩。他每日早早到府应卯,李司法接状断案时也避不开他,他都要听一听,说是也好学些方言。一听,凡官司,就必袒护穷人。竟不是看谁有理谁没理,是看谁有钱谁没钱……咱们私下都说,知府大人刻薄乡绅还讲个道理……唔……” 他捂住了嘴。 祝缨被逗乐了:“我又成好人啦?” 第209章 城府 司法佐欲哭无泪。 他的前任已经发配吃流放饭去了,他是新招来填空缺的,在整个府衙里的资历仅强于新来的章司马。有跑腿的活儿就交给他了,推辞不得。这年月,出差并不算什么好事,累不说,见着了知府大人也没什么好表现的。 祝缨饶有兴趣地问道:“还有呢?” “还有……大人,他现在还在接案子呢!您要再不回去,府衙就没法收拾了。” 祝缨道:“这么多啊。你先住下吧,过阵儿咱们一块儿回去。” 司法佐傻眼了:“住、住、住下?” 祝缨摆摆手,两个衙役过来将他“请”下去歇息了,连同随他来的一个司法吏都安排在清风楼下面的那排屋子里。 司法佐一路跑过来许多人都看到了,有人揣测不知道府衙里有什么事。祝缨却表现得没有任何的异常,洗了个手,又跑到街上鬼混去了。这回往街边的小铺子里钻,看到之前祝大常说的“这家酒我喝着服口”,就打了一葫芦。 店家打酒的时候头都没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才发现是她:“大人?!!!” 祝缨接过葫芦,将钱塞给他:“是我。” 店家不肯收钱,祝缨将钱放到柜上提着葫芦继续蹓跶。看到之前张仙姑爱去的茶铺又进去买了点糕点,一路吃着一路游荡,不时与街上的人打招呼。县城的人很快接受了她还是老样子的事实,不再忙乱,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在她路过的时候与她搭两句话,还有向她推销自家货物的。街上有些店铺关门了,门上贴着纸:回家秋收,半月即回。 祝缨一路吃了三份米糕,喝了两次柘浆,路过一家腊味铺子的时候被闻讯而来的顾同给找到了。 祝缨道:“你不是回家去了吗?不多陪陪家里人?”顾同近来一直伴在她身边,跟着北上南下的,很少回顾家。这次到了福禄县,她特意给了顾同几天假,让他好好回家团聚。项安也被她打发回家住几天,她现在身边也没带什么人,就自己逛。 顾同道:“正跟他们打牌呢,输得好惨!正好,他们有人说,府衙那儿来人见老师,我就借口打听逃了出来。” 祝缨道:“小赌怡情,不要成瘾才好。” “嘿嘿,也没那个钱输。” “你没钱了?都花哪儿了?” “钱是有的,输的钱就没有了。”顾同笑嘻嘻的,很自然地接过了祝缨手上的一堆零碎。 祝缨提着酒葫芦,将零散的交给他,道:“消息挺快。” “县城这么小呢,什么都瞒不住。哪家有个什么事,没几天,半个县城都知道了。您回来,他们都看着您呢。” 两人一面说一面回到了清风楼,东西放下,顾同就问:“老师,府里没事吧?” 祝缨道:“能有什么事儿?” 顾同不再问,见祝缨吩咐了将酒葫芦收了,他就坐在一边拆零食吃:“好久没吃到了,等回程的时候再多买点儿带回去吧,锤子石头俩小子也是爱吃东西的时候。” “行。” 师生二人现在都比较闲,秋收虽然开始了,祝缨现在没有直辖的地方要她管,即便管,没有一开始就直接插手的,总得有个由头。两人就坐在桌子边吃零食,一会儿连丁贵等人都叫过来,很快她花了一百五十六文买来的各种零食都被吃了个精光。 顾同道:“我再去买点儿。” 丁贵道:“哪用小郎君?我去就行!” 顾同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是外乡人,要被骗的。” “啊?”丁贵看了看祝缨,“大人管过的地方,又那么的热情,怎么会……” 顾同嘲笑道:“能有优待的只有老师,顶多再算上家里的那三口,杜大姐上街都得自己讲价。我过去,也不过是知道哪家东西好吃,认得路。你?不宰你宰谁?再实诚的商家也是要养家糊口赚些钱的!” 福禄县之民风淳朴,也是因人而异的。以往一些路边挑担卖自家零碎、自家菜蔬之类的小贩,账都算不清爽,遇着个心眼儿不好的往往会被买家占便宜。这二年,小贩们不容易被骗了。这些坐在路边的乡下人,并不全指望这个吃饭,主业还是种地。街边的商家就不一样了,人家靠这个养家的。免不得耍点心眼。 祝缨道:“这儿要是个大同世界,还要捕盗、大牢做什么?他们心里向着我是真,寻常人哄不了我也是真。想事儿的时候别一根筋。民风之淳朴与朝廷赋税之人口、田地一样,都是要不时维护的。叫他去,他也是个小财主,今天就吃他的大户了。” “大户算不上,略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学生这就去买些来,管叫人人都吃上。” 丁贵道:“小郎君出钱了,那小人也跟着去出点力。帮着拿东西。” 他们两人出去了一圈儿,顾同买了五百余钱的种种吃食,往路边借了辆车丁贵赶着车跟他回来了。路上,顾同问丁贵:“府衙里来人了?” “是啊,新来的司法佐过来诉苦呢!我瞧着不太好,怕不是想戳着大人出头为难章司马吧?” 顾同问道:“怎么说的?” 丁贵一五一十将司法佐哭诉的内容都说了出来,顾同先骂一句:“还敢背后编排老师!”然后又疑虑,“不应该呀。老师对我讲解过,咱们这位新司马路子正、升得快,不应该是这样的作派。这是为什么呢?” “害!怕不是一分的错处被他们说到十分。” “章司马才到几天呢?就这么能激起义愤了?” 丁贵笑道:“这个小人就知道了。” “诶?你知道?” 丁贵道:“小郎君知道的,我们四个,同我表哥,我们这些人家里也都算有点儿小来历,伺候过的长官多了去了的。几辈子的人,见过各种上官,闲时当个故事讲也比别人多知道一点儿门道。甭管章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同咱们大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底下的人就要无机可趁了。挑拨一下,不费事。” “要是两边说破了呢?” “那就说是自己眼瞎,认错了。”丁贵说。 顾同道:“心怎么这么脏呢?都放在这些事情上了。” 丁贵道:“可能,章司马办的事儿也有几分影子?都是小人瞎猜的。小郎君千万别说出去,还得是听大人的吩咐。” “放心,不会出卖你的。”顾同本意只是问一问司法佐干嘛来了,并不十分看重丁贵的意见。想知道怎么回事,他直接问祝缨就行了。 回到清风楼,众人开始分零嘴吃,司法佐也被叫了来一起吃。顾同借机与他搭上了话,晚饭后提了一壶酒来与他月下小酌。 司法佐又向他哭诉:“小郎君,救救我们吧!还请小郎君向大人进言。” 顾同听了他诉说的内容,也觉得章司马干这个事儿,即便只有几分影子,也是个糊涂人了。他道:“老师不即时回去是为你们好呢!你们一送信,老师就回去了,章司马还不知道是谁弄的鬼么?你就安心住几天吧,老师既然已知道了此事,就必有计较的。” 安抚下司法佐,借此事由请教祝缨。 祝缨道:“第一,我还有事没办完,没有为这个改变行程的道理。第二,章司马断案的卷宗我还没有见到,不能先听一面之词就说他错了。第三,你或许不记得我刚到福禄县的时候接了多少案子,思城县的事儿你总记得住。这其中,将人分为贫、富,哪一方告状的实情多呢?” 顾同道:“这……虽说仗势欺人的确实多,这么个断法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祝缨道:“也许讲的不是你所想的道理呢。你先不要声张,看!到了这个时候,你处官府之中,混迹官员之侧,许多事情就不是像读书时那样我叫你背几本书,你背完了,就能考得比别人好一些了。有些东西,老师说,不如你自己先看。” “那学生还是先看看吧。” 祝缨道:“司法佐就继续留下来吧。只要章司马没发现、不处置他,你就当没这回事儿。” “是。” …………—— 祝缨又住两天,不让莫县丞给她安排行程,往县郊走了一走,看看稻子,又回来看看仓库之类。 苏鸣鸾到了。 苏鸣鸾在县衙附近有宅子,她现在不在这里住了,宅子还没转卖派了个心腹在这里看屋子,她来了不住驿馆,先到那里安顿。县衙有人知道了,飞奔到清风楼报信。这边童立跑到清风楼,那边苏鸣鸾后脚也派人送帖子来。 顾同拉童立去喝茶吃点心,祝缨正好接到苏鸣鸾的帖子。一打开就看到上面赫然写着,苏鸣鸾是带女儿前来见她的。 看来是铁了心要把女儿送她手上了。 “快请进来吧。” 赵娘子陪同侄女、侄孙女一同进来,苏鸣鸾也着官服,英气飒飒,眼晴更亮了一些。小女孩儿的衣服还是很有混合特色的,式样是山下的,绣纹明显有些不同。 祝缨道:“来了?” 苏鸣鸾道:“拜见义父。”小女孩也仿着母亲的样子,也作了个揖。 “快坐吧。” 祝缨让人上茶,又打劫了顾同的许多零食,摆到了小姑娘的手边,小姑娘好奇地看着。苏鸣鸾道:“小妹,吃吧。” 小妹这才开动,椅子高,她两条腿悬空一晃一晃。祝缨看她比在寨子上见着的时候活泼了不少。 祝缨问苏鸣鸾:“你想好了?” 苏鸣鸾道:“义父,阿苏县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大部是你的族人吧?” “是。”阿苏县绝大部分的人都是阿苏家的,夹杂少量的瑛族其他家,以及更少量的其他族的人。再就是零星一点因为种种原因从山下逃到山里的。 苏鸣鸾道:“如果只是刀耕火种,互相残杀、祭祀,驱使奴隶,现在这样的生活是可以维系的。想要更好一些,不提什么‘教化’‘参与朝政’,哪怕只是为了将家族管得好一些,识字、记账、下令、安排各人做各人的事,都是应该学的。只要想让寨子更壮大,就得比先人做得更好,它就会越像一个官府。寨子里哪怕是懂得最多的巫师,也没有山下一个傻博士能教给人的多!小妹她得认字、学算数、会写文章,会管事!” “离开故土太久,就会不谙当地情况,血脉上,她是族人,心里,恐怕不容易被接受。” 苏鸣鸾坚定地道:“总要有所取舍的!做人的道理学好了,回来以后纵使艰难些,也能站住脚。再说了,还有我呢!义父也不是福禄县的人,这里的人多么的爱戴您!您也不是生在寨子里,阿爸阿妈和我,都愿意相信你,我愿意把孩子交给你。事情做得怎么样还要看人。” 祝缨道:“夸得我太厉害啦。” “都是实话。”苏鸣鸾说。 祝缨道:“这么小离开家,生病、想家乃至于发生危险,你都不在她身边。” “那都是小事,我要给她最好的,她就得自己也吃苦头。” 祝缨看着这个小孩子,这孩子长得很漂亮,一双眼睛里透着丝野性。祝缨问道:“你阿妈就要让你随我走啦,你怕不怕?” “不怕!”小妹响亮地回答。 “嗯?” 小姑娘笑的时候小鼻子先往上一皱,然后整张脸都烂灿了起来:“我不怕。” 苏鸣鸾道:“我给她准备了几个人,还请义父收留。”她给女儿配了四个仆人,一男一女两个成年的,再有两个女孩子与小妹的年纪相仿。无论男仆还是女仆,面目都比较端正。他们能够说比较简单的方言。小妹也能说一点简单的方言,苏鸣鸾道:“教了她一点儿,我总是忙,无法教太多。不能耽误下去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开始学就晚了。” 祝缨道:“不能小妹小妹地叫吧?她总得有个名字。” 苏鸣鸾道:“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苏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只要不是什么恶名,有什么不合适的?哪个哲?” 苏鸣鸾道:“双吉。” “那倒不错。意思也很好。” “义父答应我了?” 祝缨点点头:“答应了。”这孩子到她这里,甚至有点“质子”的味道。“质子”的生活是很难的,一个弄不好就两头不是人。 苏鸣鸾又让女儿拜见祝缨,小姑娘之前显然是演练过的,也作揖,动作似模似样。张口便是:“拜见阿翁!” 祝缨噎了一下,道:“好。来!” 她解下了身上的玉佩给了苏喆:“这个当见面礼啦。” 苏喆道:“咱们见过的,阿翁给过见面礼了。” “那就再给一次。” 小姑娘接了玉佩,往自己的小腰带上系,她的手指很灵活,三两下就给玉佩系腰上了。 苏鸣鸾道:“她也会写几个字了,识字歌已背全了,上面的字还没认全。” 祝缨道:“是个聪明孩子。” 苏鸣鸾道:“真是个傻子我就不费这么大的力气了。”如果女儿傻,她顶多给她个安逸富足的生活,然后自己赶紧生下一个。自家寨子,还是传给自己的骨血更好。女儿只要可堪造就,她就不想再费力气生孩子了。 祝缨道:“寨子里还好吗?” “还好,他们也能够接管一些事务了。哼!不让他们接管也不行!能写会算,确实方便。” 两人又聊了一些治理上的问题,苏鸣鸾既有问题请教,也有要求想提。她的想法,既然她已经是朝廷命官了,贸易的事情就不用太多限制了吧?至少不仅是一个福禄县,她的族人应该可以再往更内地的地方行走。 祝缨道:“这是自然。” 苏鸣鸾笑道:“那是极好的了!只要义父点头了,我就先派人试试。” “收成怎么样?” “还得再过几天才能开镰,我正好下山办完事回去。义父先前提的请朝廷设官署的事儿……现在是时候了吗?” 祝缨一挑眉:“话里有话。” 苏鸣鸾笑道:“是。” 起先,她不想做这件事是怕朝廷太多插手她的领地,更是因为朝廷之前的信誉很不好,挑拨离间的。这大半年来她就忙一件事——将整个阿苏家握在手中。现在敢跟她叫板的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向朝廷再要几个县里的官职,以奖励一直以来为她效力的人了。 祝缨道:“还是想你定人,朝廷批?” 苏鸣鸾大大方方地说:“是。”现在她离入朝议政还差老远了,也不能就这么将祖传的地盘拱手交给朝廷指派的人来掌管不是? 祝缨叹息道:“又要写奏本啦!” 苏鸣鸾道:“这肯定难不倒义父的。” 祝缨道:“好吧。就这么定了。”她也得写奏本,将事由代苏鸣鸾再做解释。 苏鸣鸾熟悉地从袖中拿出一个奏本来:“请义父过目。义父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再改,改好了我再回去。” 正好,她也可以陪女儿在山下多住几天,让女儿适应适应。苏喆表现不错,没有哭闹就与母亲住在了一起。 祝缨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善解人意:“县里到府城也就几天的路,你与她同去吧。自我到府城,你还没到我的地方看过呢。” 苏鸣鸾笑道:“求之不得。” 祝缨与她先在县城住了一天,这一天将奏本改好、自己的奏本也写好,当时由福禄县发往京城。然后再带着她们母女启程回府城。 ………… 苏鸣鸾下山是有备而来,不但奏本写好了、女儿连同行李都带下来了,她又将自己的一个心腹也捎带下山了。 此人祝缨也认得,是苏鸣鸾的伴读之一,是个叫苏晴天的年轻女子。苏晴天跟苏鸣鸾是本家,因为出生的时候连日阴雨放了晴,本名就叫“晴天”,她觉得这个名字挺好,下山取名也不用另想了。 见了祝缨也叫:“老师!” 祝缨笑道:“很好。交易的事交给你了?” 苏晴天道:“寨子里的产出就这么点儿,想要过得好,少不得多下山倒腾些东西。”也不止是商品贸易,就像祝缨对他们说的,如果只是凭贸易,祝缨能把他们家底给掏空了。她也有个“学习”的使命与之配命。能顺手做点生意补贴家用就更好了。 她不陪着苏喆住在府衙里,打算在外面赁个房子住,自己也带点帮手之类。她随身的行李里已带了一些山货。 一行人走了三天,便到了南平县界。 苏鸣鸾骑在马上,马鞍前放着女儿,一声叹息:“真大啊!!!” “山里地界又小了吗?”祝缨问。 “不一样的大。”苏鸣鸾说。 苏喆坐在马前,好奇地看着与她生长之地不同的景致。南府境界也有一些山陵,平地比她们阿苏家要多得多。祝缨一路既是给苏喆这小孩子介绍,也是让苏鸣鸾跟着听听。 偏远地方的管理较之富裕之地已算简单了,听到苏鸣鸾耳中仍是感慨:“治理一个地方是这么复杂的一件事呀!” “一府比一县难的何止数倍?譬如养家,养两个就比养一个还要费心,不止两份儿家产,还要防着打架。还要防着分家之后二人都变得平凡贫穷。治理一地也是这样。” 苏鸣鸾频频点头,道:“我只恨不能像以前那样时常能听到义父的教诲。” “你已经上手了,还用别人教吗?我看你已然懂了其中的诀窍。” 两人都是一笑。 又行一日,晚间便到了府城。 苏喆一张嘴张得很圆:“哇!好高!” 府城的规制就比县城要大,城墙也高。郭县令等人也从驿站得到了消息,跑出来迎接。 祝缨下马,道:“不必多礼。秋收可好?” 郭县令道:“好,好。都还算顺利,只要……只要百姓别被旁的杂事乱了心神就更好了!” 祝缨道:“哦?” “正在这个时候,章司马又放开了接案子,这不是添乱么……”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小声,他的级别与章司马平等,但是章司马职位上是他上级。郭县令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下官这儿正督促秋收,回头一看,竟有些人活儿干得丢三落四,一问,是到府衙看热闹去了。大人,不是下官怠政!” 委屈死了! 祝缨道:“从今天起,你只管将秋收之事办好。” “是!”郭县令脸上也不愁苦了,精神顿时就充足了,“这位是?” 他终于看到了苏鸣鸾。 祝缨道:“阿苏县令,苏鸣鸾。小妹,这是南平县的郭县令。” 郭县令很快想起来这位是谁,拱一拱手:“原来是,呃,你啊。”一般官场称“某兄”、“某公”是比较常见的,郭县令却知道苏鸣鸾是个女子。突然卡壳,含糊带过。 苏鸣鸾适时地说:“原来是郭县令,才听义父提起你是个能干的人。” “义、义父?哦!大人?恭喜大人,恭喜苏县令。” 祝缨道:“老早的事儿了,现在恭喜是晚啦。她自有事,碍不着你。府衙里的事有我,你忙去吧。” “是。”郭县令一路陪着她们到了府衙前,又问要不要准备驿馆之类。 祝缨道:“她们住在府衙里。” 郭县令心想:你们一家人,随便你们。他压根就没想到苏鸣鸾是别县县令无故不得越界这回事儿。在他的心里,苏鸣鸾还得是个獠人的头儿。那她往哪儿跑就都很正常了。如果出事儿,也是祝缨在前面顶着。 祝缨先带苏鸣鸾等人到后衙,苏鸣鸾与张仙姑是熟人,见面就叫“阿婆”,又让女儿来拜见。张仙姑正是喜欢小孩子的年纪,看着小姑娘就移不开眼睛:“可真俊呐!”身上一摸,觉得自己戴的不适合给小孩子,就让花姐开箱子找缎子之类。 祝缨道:“娘这么喜欢她,就让她在咱家了,好不好?” 张仙姑还当女儿在客套呢,张口就是:“那敢情好!就是这样标致的小闺女,谁舍得给你?” 苏鸣鸾道:“我舍得。” 张仙姑挨了当头一棒:“啥?” 祝缨道:“她送孩子过来上学呢。” “女孩儿家,这学要怎么上呢?四下都是野小子!”张仙姑十分忧虑,“闺女跟小子混一块儿,也不担心?” 祝缨道:“这不带伴儿来了吗?大姐,给她们安排住处吧。” 小江主仆俩从后衙搬走,家具并不曾带走,一应用品都是全的。张仙姑又要开库取铺盖之类,又让杜大姐打扫屋子。苏鸣鸾带了仆人来,也帮着收拾。苏鸣鸾看了府衙的居住环境,比县衙又好许多,屋子也宽敞,男仆都在外面。现在住的这个院子连书桌、书柜都有,也不用另置办。 祝缨让女仆跟苏喆住在后院,男仆安排在前面跟项乐做邻居,因为项乐懂奇霞语,便于交流。 张仙姑本来想问祝缨弄那么多甘蔗和家什回来干什么用,现在也顾不上那些了。又是传话给侯五,去外面酒楼订席面,又是催杜大姐上茶。 祝缨道:“你们先安置,我得到前面看看。”甭问,一定有人急着见她。 ………… 祝缨一回来没去前衙,但府衙里的人都知道她来了,到后衙没多久项安就进来说:“大人,李司法求见。” 祝缨抽身到了前衙,章司马也停了手上的事儿出了签押房等着祝缨呢。李司法就守在前衙与后衙交界的那个门口,一路将她迎到前面,口里说:“大人,您去看看那个案卷吧……” 正告着状,猛一抬头,章司马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 祝缨先开口道:“司马。” 章司马也装作没听到刚才司法佐说了什么,拱手一礼:“府君。” 两人都当无事发生,只有李司法被尴尬地放在原在,支吾一声,也拱手:“见过司马。” 章司马道:“府君现在有事,下官就等会儿再来寻府君。” 李司法将心一横,告状不能告一半儿不是?他硬着头皮跟着祝缨进了签押房,在丁贵斟茶的时候差点自己接过来给祝缨送过去,惹得丁贵看了他好几眼。 祝缨道:“司法佐我已见过了,是为章司马断案的事?” “是!这不是乱来么?”李司法打开了话匣子,“大人想,哪有司马放话说‘只管来告状’的?朝廷本就不鼓励百姓诉讼,会养坏风气。章司马他,他……也是郭县令当时不在县衙,他去外头督促秋收了……” 李司法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说着说着平复了情绪才慢慢将事说出。 郭县令做县令也算称职,每年秋收他也都亲自督促,有时也会下乡看看。更兼他南平县的公廨田也在城外,他也比较上心,不至于深入民间倒也会出城溜达。他一走,想告状的人没遇到他,县衙里的人秋收时也没心管别的,也不想收状子。原告转头奔府衙来了,祝缨也不在府衙。 但是府衙比县衙在此时要清闲一些,小吴等人忙一点,章司马新官才到,比较闲,他给接了。 不问三七二十一,上来一通暴打富户,自此声名远播。 李司法说到这里,又说了一句:“大人到任,且没有他这样呢!弄得人嘴里就只有章司马,不知道府里还有别人了。” 说完这一句,又补上了一状:“他来之后,还要调旧案来查看呢!大人,旧案您都下令复核过了,他还要查看是个什么意思呢?” 叨叨地告了好长的状,说得口干舌燥了才停下。 祝缨道:“原来如此,你也辛苦了,这些日子都上火了。丁贵,让灶上大锅多熬点儿凉茶备着。” 丁贵道:“是。” 李司法道:“凉茶怕也治标不治本哩。” “好啦,不要说怪话了,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且回去,我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 李司法高兴地告辞了。 祝缨又让人把章司马给请过来。 章司马是有备而来,他抱着厚厚的撂案卷过来,祝缨道:“这是?” 章司马道:“大人出巡的这些日子,因县衙忙于秋收,府衙便接手了一些诉讼。卷宗在此,请大人审阅。” 祝缨道:“这么多么?” 章司马道:“下官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哩。” 说着,将卷宗都放到了祝缨的桌上,然后说:“都在这里了。下官已审过一回,一应证词都记录在案,有些物证也都在库房里放着了。” “有人命官司吗?” “眼下还没有。” “哦,那就不急。” 章司马提一口气道:“大人还是审阅一下的好,您才是南府的知府呀!” 祝缨道:“行。” 她真就提起第一件案子开始看,她看案卷、章司马看她,看得不着痕迹。看着看着,章司马有些吃不准了:这样一个仔细的人,何至于一目十行?难道真正能干的是他手下的那些个人,她只管吩咐手下做事? 祝缨很快看完了十份卷宗,都没什么大毛病。这里一共二十二份,十份里照着“贫富”这个标准来判,谁有理、谁没理竟是没有什么是非上的毛病,有问题也只在于“罚得轻重”。 章司马十分的聪明,他心里很有数。有些案卷单从记录上根本看不出贫富,只要不是官吏,那都是“民”。无论如何曲笔,都能看出来其中一方的强势,另一方的弱势。字里行间的情节也能显出来,譬如一个村子里,谁是族长谁是普通族人。 这差别就很明显。 章司马都准备地分辨出了各人的身份,然后就拣着穷的、苦的、老弱病残的判有理。 祝缨喝了口茶,继续将剩下的十二分都看完了,然后随手从中挑出了五份,这五份是她认为有问题的。其中一件就是司法佐跑去福禄县告状的那个张富户的案子。 案情是,两家是同族,张无赖家无恒产,张富户还算本份。说是“还算”,是因为张无赖赌钱输光了家产之后将田产变卖,按照规定,是优先由本族人购买,张富户买了,可他没在官府登记过户,也没上这个税。是两个人私下写了张买卖的契书。 张无赖听说章司马“心疼穷人”之后就跑来告了一状,说是张富户侵夺他的田产。 亲族之间购买田产,价格比市面上会稍低一点,张富户自状给的价格并没有特别的低。祝缨看了这个价,确实,也就是个九折。是比较正常的。 没过户,就是他张无赖的。 章司马就问了一句话:“交税吗?” 张无赖当堂许诺,道:“交!我补交!” 章司马就给田判给了张无赖。 张富户的倒霉还远不止于此,眼下正是秋收呢,这一判,张富户家种了一年的粮就白送出去了。虽不是自己亲自耕的,种子、农具、耕牛、雇农的费用等等他都出完了。买地的钱也是给了张无赖了。 祝缨道:“这几个我留下了。” 章司马探头一看,吃了一惊:他竟都看出来了! 他定了定神,道:“是。若论张某这个案子,下官倒有些解释。” “我并非疑司马。” “下官也是地方上出来的,府君也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一来一去,隐田也就出来了。让他坐大,未尝不会变成一个劣绅。尾大不掉就是劣绅。” 章司马也是县令出身,看得出其中的猫腻,张无赖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好人,一查,是条赌棍。凡赌棍,人性所剩就不多了,老婆孩子都是能卖的,章司马以前还见过手剁了两根指头发誓要戒,最后拿三根指头摇骰盅的。 “张富户?哼!该吃点教训!”他故意的。 祝缨点头道:“就算给了张无赖,不用过年他就得又卖出去啦。那样的人怎么会用力耕田?这地就又要荒了。眼下农桑为要,令张富户补税,地还给他,如何?” 章司马板着脸道:“大人要如此说,下官也不好争辩了!” 祝缨等他说另外四个案子,他却又不讲了,只一拱手,看看到落衙的时候,他回家了。 仆人牵着马,见他一直板着脸不说话也不敢问。一路上不断有路过的穷人向章司马问好,也有富人躲着他走。 章司马对问好的人点点头,躲着他的人他也只冷冷地一瞥。 回到家里,仆人小心地说:“大人,可是衙里有了闹心的事儿?知府大人……” 章司马看了他一眼,仆人缩了缩头,章司马翘翘嘴角,微笑了起来。 仆人摸不着头脑,再次小心地问:“大人这是,气疯了?知府大人斥责您了吗?” 章司马大笑:“他便斥责我又如何?”他敛了笑,“你们出门,待贫者要客气,懂吗?” “是。可是大人,富户都绕着您走,这……”仆人这些日子也被人塞过红包问过事情,也想向章司马问个明白。 章司马道:“这里就算是富户?哈哈哈哈!他们犯法的事儿比别人可也不少,袒护他们有什么用?” “祝大人明事理”永远不如“章司马心疼穷人”传播起来快。 祝缨走后半个月,章司马一战成名,祝府君掌控全府,谁也不能将忘了府里还有一位司马了。 第210章 反正 章司马离开府衙,祝缨也就不在签押房里坐着了,她将卷宗收好,丁贵捧着两人往后衙去。 一出签押房的门,就看到李司法又冒了出来。 李司法有些焦虑,上前道:“大人……” 祝缨道:“你连夜办两件事。” 李司法的焦虑一扫而空,道:“请大人吩咐。” “第一,去查一查,这个张无赖。既然好赌,他常在哪里赌的?别告诉我没有坐庄抽头的!他的赌债是欠的谁的?谁追的债。什么时候还的,借、还的账目在哪里?张无赖除了卖田还有没有别的进项。记着,把赌具也没收了来!” “是。”李司法心里有底了。 祝缨道:“第二,去把买卖田地的证人给我找出来!同族之间买卖田产,族老、乡亲之间必有见证。” “是。” 祝缨又叮嘱道:“如今正是秋收的时候,不许扰民!要是弄得鸡飞狗跳,便是我不办你,你就等着章司马来找你吧!” 李司法哆嗦了一下:“是。”然后又试探地问另外的案子。 祝缨冷冷地道:“办你该办的事儿。” “是。” 此时正是秋收,府衙算是比较闲的地方之一,二张都回了乡下居住。本来张无赖还会在城里流荡赌博的,因才得了田地,他要回家“处置”他这一份产业,也回去了。张富户虽失了这一份产业,还有其他的家业,也得回去秋收。日子都还得接着过。 李司法趁着城门还没关,点了人手贴着要关的城门墙根跑了出去,真个连夜办案去了。 ……—— 祝缨带着丁贵回到后衙,先将案卷放到外书房,再设宴给苏鸣鸾一行人接风。 宴就摆在前院里,祝缨在上面坐了,左手是祝大、张仙姑等,右手是苏鸣鸾母女等人。府城酒楼的厨子比县城的手艺又好上几分,色香味俱全。苏喆一会儿被面前的菜色吸引,一会儿又对着院子里的梅花桩张望。 苏鸣鸾笑问:“你看什么呢?” “那个,是什么?”苏喆小声地问母亲。 祝缨道:“梅花桩。” 天可怜见!她只会骗走小孩儿的糖吃,不会带小孩儿!锤子、石头只因无家可归,又因看锤子天资不错所以收留的,日常也不是她在养,都是张仙姑的花姐以及杜大姐等人在带,这孩子还挺有眼色的,在家还努力给她当半个书僮。她干的就是给锤子本书,然后给人家简单讲两遍,齐活。 亏得锤子天资不错,这么教着居然没有教出什么毛病来。 男孩子如此,女孩子也是这样。祝缨会干的带孩子的事儿就是:你想读书吗?想学吗?祁小娘子刚到祝家的时候年纪也不大,祝缨一度希望她能继承父亲衣钵,不幸祁小娘子没这方面的天赋,祝缨也就不摁着她学。 就挺随缘的。一如她刻的识字碑,愿学就学。 苏喆是不能这样放任的,但祝缨委实没这方面的天赋,只好“有问必答”,想一下再说:“项乐,你给她演一下。” 项乐兄妹俩在末席坐着,闻言都站了起来,在梅花桩上一步一个蹿了几个,再一个筋斗翻下来。 顾同、小吴等人都喝彩:“好!” 苏鸣鸾道:“原来是你们二位。”她认出了两人是对付阿浑时的侍从。 祝缨道:“就是他们,都是可信的人。入席吧。” 然后是开席,苏喆看看这兄妹俩,再看看菜,再看看梅花桩。苏鸣鸾叫了她两声,她才老实坐着吃了点饭菜。祝缨道:“年纪还小,有大把的时光,只要功课学好了,慢慢看擅长什么有点爱好也不坏。” 苏鸣鸾道:“也请给她安排一点这样的功课,太斯文了也不行呐。” “君子六艺,都会教的。现在她得先识个字,学点官话才好。” “都听义父的。” 接下来两人就不再席间说正事了,祝缨又问苏晴天住哪里。苏晴天笑道:“这要多谢老师,我长租的地方还没定下来,就先借住在福禄会馆里。” 设置福禄县的同乡会馆本来就是为了方便福禄县的人,凡福禄县本地人都可以投宿。时日久了,会馆也发展出了另外一项业务——由同乡的借宿而发展成了个变相的客栈。又因为当初设置的理由之一就是卖橘子,会馆自设立之初就有货栈。常有本地的商旅前来以十分便宜的价格寄存短期的货物。也因此,会馆又衍生出了货栈的业务。 苏晴天现在不能说是福禄县的人,但是邻县,又是暂时借住几天,房钱也付得起、租金也拿得出。还能借一借福禄会馆的人脉,又可请教何处租房,十分的划算。 顾同忙说:“怎么不早说?今年是我舅舅当值。” 苏晴天道:“那可真是太巧啦!我就更可以放心了。” 祝缨道:“这个你们等会儿私下商议,顾同,我给你个条子,一会儿你送她们过去。嘱咐几句。” “是。” 祝大喝枯酒颇觉无趣,道:“你们又说正事了!好好吃饭吧。” 祝缨道:“好,吃饭。” 张仙姑又小声嘀咕祝大:“你少说两句。” 那一边,花姐问苏鸣鸾:“孩子有什么习惯?”她琢磨了一下,这小姑娘应该是挺重要的,得比锤子、石头照顾得更精细才行。小男孩儿胡乱摔打着长大,女孩子是得上心的。 苏鸣鸾与花姐聊了好一阵儿的育儿经,祝缨越看越皱眉,口上虽然也与苏晴天说两句话,又给苏喆解说几样东西,心里颇不是滋味。花姐这些年,虽然也还在行医,到底为自己这个家耗费了太多的心力,倒耽误了她自己的事儿。再多养个苏喆,不知又要忙到猴年马月去了。 等到宴后,各人散去,祝缨看苏鸣鸾等人也进到院子里了,自己便去了花姐房里。 花姐还在盘账,苏鸣鸾到府城给祝府带来了不少的礼物。花姐道:“来了?咱们新来这位小娘子,可不白吃白住呢。” 祝缨道:“又叫你来弄这个了。” 花姐微愕:“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干娘上了年纪夜里眼神儿不太好,这些东西又不能这么堆着,当然是我来干啦。对了,你弄回来的甘蔗和那些个家什,项乐说你要有用,干什么用呢?” 祝缨道:“你先把那个放一放,我有事同你商议。” “你说。” 祝缨道:“你还说要带徒弟呢,现在这样哪里还腾得出手来?” 花姐被她逗笑了:“你看看现在这样儿,咱们能交给谁呢?还是我来吧!你才升了知府多少的事儿等着你去干,等你闲了,咱们再仔细商量吧。眼下的情势容不得你出纰漏。再说,我有些事情也还没想明白。” “嗯?” 花姐道:“是些医术上的事儿。” 祝缨道:“哦。要什么书,还是要请教什么样的人呢?我如今闲着呢,你瞧,四个县都不用我亲自下去跑,我只要对付这些县令就好。闲得很,快,有什么要我做的?” 花姐道:“那你能不能再帮我寻些医书、验方?” “要什么样的?还是随便搜罗?” 花姐道:“上回你从国子监也给我弄了一些来,我有些地方也不是很明白。府学里兴许有差不多的呢?嗯……我将不明白的地方也写下来,帮我问一问医学博士事好?” “行。”祝缨一口答应了下来。 花姐道:“你要有功夫,不如说说这苏小娘子怎么养。” “第一,叫她名字吧。她小名叫小妹,大名叫苏喆,随你怎么叫。第二,她将来是要接她娘的位子的。第三,她现在官话还说不利索,字都还没认全呢。” 花姐道:“那这个好办,先在咱们家学些儿,如何?我也能教她识字的,还是发蒙必得用经史?又或者是识字歌?” 祝缨道:“先用识字歌,头一篇不用多教,教了她不懂也没用。后面十五篇背完了,我再教她读书。” “好。” 两人又略议了一回,祝缨帮着花姐将账拢好,又定了给苏鸣鸾带回去的礼物。祝缨道:“又多了这些人,杜大姐忙不过来的,咱们得再雇几个人,尤其是厨子!” 杜大姐一个人,光做这一家子的饭就都忙不过来了。祝家四口,苏喆带四个仆人,加上锤子石头,然后顾同主仆也是跟着一块儿吃的。项乐、项安是跟着祝缨,祝缨在哪儿吃他们也在哪儿吃。小吴、丁贵他们以前是跟着一块儿吃的,后来因为都有职事就都去蹭府衙的饭了。 十几号人呢! 花姐道:“我也在想这个事儿呢,不过本地好像没有咱们以前见过的那等专学厨艺的厨娘。” 祝缨道:“只要人品可靠就行。” “那好,我就看着雇人了。” “嗯。要雇就再多雇两个吧。”祝缨盘算了一下,张仙姑和祝大年纪都大了,家里又有五个小孩子,苏喆自带仆人也不能叫他们给祝家使,那样做就不好看了。侯五人家是来养老的,结果前几年用得有点狠。 两人议定,由花姐去雇两个厨娘,两个丫环。看花姐这样儿,身边连个伴都没有,也怪冷清的。张仙姑上了年纪,也得有个年轻人照顾一下生活。祝大现在比较喜欢跟石头在一块儿,还爱说:“傻小子。”傻小子也能看着他,免得他摔倒了没人扶。 花姐道:“外面男仆还是不用太多,你如今做官,有白直给你用的。家里人太多也不好管。再来,项乐、项安人家是有家的人,你可得有个预备,万一人家要回家了,不好扣住不放的。” 祝缨道:“这是自然,我看锤子就不错。跟我做学徒得了。” “他才几岁?” “学徒学徒,再学几年就长大了!能顶顾同使了。顾同过几年也得自己出去闯一闯了。” 花姐道:“难道你要待他与顾同一样?” “小孩子心性未定,不过我看着他还可以,如果人不错,为什么不呢?我看他比荆五那等浪荡纨绔不知强了多少倍。” 花姐想了一下,道:“这话是正理!咱们两个也都不是什么金贵出身,也不比他们差!” 祝缨笑道:“是极是极!” 花姐道:“然而你现在手上还是缺人。” “人是不缺的,现在整个府衙都听我的话,缺的是可靠心腹,你说是也不是?” “嗯。” “心腹为何珍贵?就是少!一个人也只有一个脑袋一颗心,你看郑大人,他这么些年又拢了几个可靠的人?顶用的人,不用太多。太多了,就个个都不算亲近啦。只要人都愿意为我做事,我安排下去的事情他们不能拒绝,我要的都得到,我干的都达人,是不是心腹有什么要紧?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 她不贪心。 花姐道:“嗯。” “你瞧,凡事都有个解决的法子,咱们将想到的都说出来,一块儿想。想着了,事就解决了。来,我帮你盘账,过两天咱们再去府学,到医学博士那里选书去。” 有了祝缨的加入,家里的账算得飞快,花姐又担心祝缨操心太过累着了,一等账弄完就催她去睡。祝缨从她这里出来又到了前院,回书房挑灯将带回来的卷宗一一看完。 章司马断二十二件案子里,无原则错误的十七件,有问题的五件。最典型的就是张家争田产案,这个已经让李司法去查证了。另外四件大大小小的,也是富户有理而贫户无理。有两件与张无赖类似,是歪缠,另两件是贫户脑子转不过筋来,就是觉得人家欺负了他。 ……—— 第二天,祝缨在家里吃了早饭,苏鸣鸾母女俩今天跟苏晴天出去逛逛,祝缨让小黄陪着她们,给她们引路,也免得路上有什么嘴贱的招惹了她们。哪个地方都有无赖,但不是哪个女人被调戏之后都会忍气吞声的。赖三那样的无赖,府城应该不会只有一个。 她自己却将前一晚都看完了的案卷都带到了前衙,这一天,府衙是正常开门的。 祝缨安排了一下这一天的任务,小吴、祁泰、彭司士的任务比较重,他们须得盯着秋收期间下面反馈过来的各种事务,这些事务是会随机出现的,只能依旧往年经验,将秋收时出现过的问题都做个准备。这些意外什么时候发生,谁都说不好,三人都有点紧张。 李司法还没回来,张司兵一向清闲,只有王司功,看到李司法不在,心下若有所思。 祝缨说一句“有事不决,上报,好了,散了吧。”就回了签押房。 顾同也跟着进来了,道:“老师,要不要去府门口盯着谁来报案?今天李司法不在呢!”别再让章司马又插手了,乱七八糟的!他昨夜想了大半夜也没法理解章司马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缨道:“我要是你,就先换身衣服,去茶楼墙根底下蹲半天。” “啊?” “记着,布衣,蹲墙根儿,不许到里面坐着。要是茶楼里没有闲人,你就蹲集市的路边儿去。” 顾同摸不着头脑,还是回去换了身衣服。他是县里的财主家出身,也不能每身衣裳都是绫罗绸缎,青蓝灰绿的布衫是他服饰里的大多数,不过都是长袍,上面也没有补丁而已。 他挑了件最朴素的,往外出门,迎面撞上了项安回来,互相问一声好。项安是个安静的姑娘,因顾同总在祝缨身边,两人也熟,项安问道:“顾小郎,你这是……” “嘿嘿。诶?”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怎么样?” “怪模怪样的,你的鞋也不对,帽子也不对。杂七杂八的。” “哦!多谢提醒!” 顾同赶紧回房去换了顶头巾,又将脚上的靴子给换了双布鞋,真跑出去听了半天。越听越气,配着他的绿色书生布衫,活似一只气鼓了的青蛙。午饭他都没有回来吃,因为小贩们蹲路边啃冷干粮就冷水的时候,也是聊天儿聊得最热闹的时候。旁边一个小贩不认识他,还掰了二指宽一块饼做好事般地递给了他。 顾同忍气吞声,为了让他们多说一点,又溜去买了一点小咸菜回来分给大家吃,再听他们夸章司马“心疼穷人”! 他娘的!心疼个屁哩!老师为了南府上下忙成那样,他们嘴里就只有章司马了?他娘的!他娘的! “哎?你怎么不吃啊?” “吃吃!”顾同说。 终于,他听到也有人说到了祝缨,说她“年纪轻轻,也很肯干事哩。荆家都敢碰,也是个好人。” 然后又听到有人说“那个张无赖,我知道的,一条赌棍,多半没理。” 又有人说“这倒是了!他上回到我这里赊了二斤荔枝还没给钱哩!哎哟,个王八蛋!” “这么说,张富户这回可怜了。司马……” “司马心疼穷人总是好的,张富户总不能就这么认命了吧?他要有本事就找知府大人给他做主,再掰回来不就得了?” 顾同心道:你们可真是……真是什么呢? 做好事而想不生气,真的好难!顾同捏着干饼沉着脸往府衙走,一不小心撞着了一个人,那人骂一句:“你瞎……诶?顾大官人?” 顾同心情也不好,差点张口也骂回去,一看他:“你?” 两人认识,那一个是府衙的吏,他的后面,李司法双眼放光:“顾小郎,府君大人今天没出去吧?!” ……—— 李司法终于在下午的时候回来了!他这辈子办案都没有这一次这么有条理又高效过!半天半夜,他就给办好了! 诚如祝缨所言,地面上的一些非法的勾当,小官小吏是肯定知道的。不过出于种种原因不会去管。但是当上官逼勒着要的时候,这些小官小吏权衡一下,上官不好糊弄,他们就把这些人给掏出来了。 李司法是府衙里的官儿,不过日常是干捕盗之类的事儿的,对这些就比较熟悉。如果换了王司功,可能就不太了解了。如果知府是冷云,他肯定是不知道的。 李司法很快就把张无赖常聚赌的庄家给掏了出来,他一翻脸,庄家只好也拿出账来。李司法将账本一看,找出是这一笔,上面写着的居然是借债。又索要契书。庄家道:“都还给他了。” “放屁!” “真的,账还了,债就烧了。” 李司法冷笑一声:“你的那些个债,能见得了光?你不得留着点儿把柄?” “真没有。” “还有别的契没有?没给他个收据什么的?” 庄家道:“他连个字都不认识,怎么会想到要收据?” “那你跟我走吧你!”李司法一个眼风,两个手下一条铁链把庄家给锁了,不但锁了他,连他兄弟都锁了。物证不够、人证来凑。锁完人想起来还有赌具要查抄,险些将庄家的家都给抄了! 庄家道:“李大人,饶命、饶命!有!有!契书没烧!” 他终于翻出了当初张无赖的借据,上面记得就很清楚了,某年月日,张无赖赌债若干贯、利息若干钱,后面按了个指印。整张契书上面被画了个大大的勾,以示作废。 李司法冲他脑袋拍了好几下:“你能干了!你出息了!连老子都敢糊弄了!说!这是怎么回事?” 庄家哭着说:“这不是……怕官府吗?” 赌博这事儿它犯法!只要是赌财物的,凡参与赌博的,不论输赢起手就能打到一百棍,赢得多了按偷盗算,还累计,上限能判到流放。众所周知,十赌十输,庄家通吃,所以一般庄家能判到流放。除非他们的赌的是——弓射之类,这个是习武,就算赌钱也不入罪。这几块料也没那个正经本事,是各种赌博的游戏都玩,独独放过了射箭类。 庄家的两本账,一本是糊弄人的“放贷账”,另一本才是自己的存根,即赌博所得。他自己一个人开不了这么大的摊子,也有些帮手,得给人分账,所以要办个收支、分红的账目。又因彼此也担心对方从中贪污,庄家将这勾了的契书留下,是为了与同党分钱时做依据的。 李司法又将他的头打了几下:“都识文解字的,干什么不好?!不干好事!” 庄家心说:我孝敬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呢? 然后是扑过去找张富户。张富户一家又急、又气、又羞、又怒还灰心,还得强忍着干活儿。丢了地,丢了脸,日子还得过。 李司法上门,张富户一见他就哭了。李司法不像以前那样安慰他,开口就是:“娘们儿似的嚎什么丧呢?快着!知府大人回来了,他老人家真是英明!一回来就看出来毛病了。你当初立契,谁做的证,谁做的保?” 张富户一家怯怯地问:“李大人莫不是拿我们寻开心?知府大人也不喜欢富户的吧?” “呸!”李司法道,“知府大人最是英明,什么不喜欢富户?是不喜欢违法!不就荆五那事儿吗?荆五干得对了?呵呵!敢骑到府衙头上,打不死他个小兔崽子!将自己与荆家放到一类,也不看看你配不配!趁早的,不想翻案我就走了!你哭死算了!下回再来一个与你打官司的无赖,我就都让给章司马审,再不管你了。” 张富户一听,赶紧跪下:“李大人救命!” 张家全家跟着下跪,李摇头叹息:“早干什么去了呢?快着些!” 有李司法出面,证人也找到了,私订的契书也找到了,李司法向他们保证:“你是证人,往衙门里立档的事儿也不归你管,是他们办疏忽了,不会打你的。再说了,这上头有你的画押,你想躲也能躲得开呀!” 哄好了证人,再对张富户道:“你是苦主,还要你出面!否则章马私下向知府大人服个软儿,怕有后患。还要你出头。” 一听“出头”张富户又怯了,李司法骂道:“怎么这般扶不上墙?锁了!” 张富户这一生,不能说完全的奉公守法,逼死人命或者逼得人卖儿卖女的事儿还真没干过,自忖也没犯什么大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落到这般田了了。 接着,他心里就舒服了一些,李司法直奔张无赖家,将喝得烂醉的张无赖也一条铁链给锁了! 天还没亮,他就将事儿给办好了,没白没黑地赶路,第二天下午就赶到了府城。张富户家里有钱,给他备了匹马坐着,张无赖到手的地当不得马骑,被拖着走。饶是秋收,府城人也比县城多,这样的一行人进城就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李司法在衙门前将二张的锁链解开,让张富户再击鼓鸣冤! …… 有人鸣冤,且前面是章司马审的,祝缨就出面了。 升堂,张富户的状子都是李司法在他家里给他补的,写得倒还清楚。 事情都是祝缨安排的,她还是将章司马请到了堂上一起审,又放开了允许百姓来旁听。虽然是秋收时节,该闲的还是闲着。连苏鸣鸾母女、隔壁郭县令都穿着便服猫着围观。 祝缨先命双方陈述,然后下令:“庄家带上来!” 庄家一脸土色,跪下道:“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庄家,这人在“道上”也算有点名气,他是干什么的,人人也都知道。先诱赌,小输给赌徒勾得赌徒继续赌。再出千,骗光了钱之后就借钱给赌徒,然后收债将人家当全给收了。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落他手里的赌徒脱层皮能出来都算幸运的。 人人骂他。 祝缨翻了翻契书,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打完,再问:“何时欠,何时还的?”契上都写着,祝缨这是故意问的,就是让庄家自己说出来。 庄家道:“二初六借的,四月初三还的。” “欠多少,还多少?” 庄家道:“欠二十贯,两月六分利,二十二贯四百文。折布二十三匹。” 祝缨又问张富户,地是什么时候买的,花了多少钱。 张富户叩头道:“小人一时糊涂呀,没有上衙门过户……” 李司法喝了一声:“回话!” 张富户被喝了一声忘了祝缨的问题,李司法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张富户道:“四月初二立契,一手交钱、一手立契。他要三十贯,他的地有几年没耕了,不值那个钱,还价到二十五匹。” “哦——”围观者都发出了明白的声音。 祝缨再问:“中人、证人何在?” 张家族老出来了,说:“是小老儿做的证,确是给了布的。还记得上头盖了印子,是个‘富’字。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追查得到了。” 祝缨看向李司法,李司法道:“都封存了!可查的!” 祝缨道:“去查。原告被告分开关押,没我的令,谁都不许探看。”她看着庄家心烦,让再打二十大板。 庄家道:“别打!别打!那一笔还没花完,我在城里也存了一些……” 李司法骂了句“贼皮”带人去抄了来,一合,正是张富户的印。 章司马一张官样的脸看不出喜怒。祝缨这才把张无赖拿来,让他回话。张无赖抵赖道:“反正官府没记号,我……” “二十。”祝缨说。 张无赖才挨两下就叫得震天响,祝缨道:“他还能叫。”衙役下手更重,张无赖见势不妙,大喊:“我招!我招!他们说,司马只看穷人,穷人要怎样就怎样,我就想把祖产讹回来。” 喊完了,二十板子一下没少。 章司马发怒的时候也是正经的官员发怒的标准姿态,他怒道:“鼠辈敢尔?!竟敢利用吾爱民之心!” 祝缨道:“这不没利用上么?” 她一拍惊堂木,衙役开始维持秩序,她开始宣判。 先是张无赖的案子,田还给张富户,张富户在衙门里备案,补税。之前不亲自来应诉而派管事过来,是藐视官府,但是已经打过了,这个就不罚了。逃税,该罚,但是遭遇到官司,虽然他自己也有隐瞒田产的错误,不过今年损失已经够大了,所以这笔罚款可以缓交,明年补交一半、后年再补交一半。张富户应该吸引教训,如果再有类似的隐瞒情况发生,就要严惩。 然后是张无赖,第一是诬告反坐,问题是他已经没钱了,也没田产可以反过来罚。几间破房子没收,给他族里人谁想买就以内部价买了,钱交给官府。他又欺瞒章司马,是藐视官府,再添五十。 这是本案。 然后由此发现了赌博案,这个是不能不管的,张无赖赌博,输得一干二净,但是输了也得罚!一百板子,之前打过的是在审案时打的,打得不冤,所以不算!另打一百。 庄家,连同他的几个合伙兄弟,因为量刑是“累计”,已达到了标准,判流放。 其时赌博还是挺常见的,官府一般睁一眼闭一眼,抓也抓不过来。人在家里小赌怡情的时候,也没个标准。只有赌得过份的,才会认真抓、判。因为赌资是算“贼赃”,可以罚没。许多官府还给苦主的时候也未必会全还了。 祝缨与他们不同,她赞了一句李司法:“仔细周到,甚好。”就将李司法抄来的那些勾掉的契书一一检视,当堂将参与赌博的人拿来。 人不少,有在城里的,有在乡间的,她下令先将城里的带两个来。李司法干劲十足,很快拿了两个人来。这二人昏昏沉沉、衣衫褴褛,胡子、头发都夹了点银丝,一问,左边一个年轻一点的,父母双亡,家中没人,也没人管他赌博。 祝缨道:“打!”先打他赌博,再查他家庭人口。发五贯盘缠,令其做个合法的营生,观其后效。 打过了,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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