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了,她忙开始记。 并不是有个身高、年龄和性别,发把刀就算是“兵”了的。得训,至少得有个纪律,知道听话,知道进退等等。不是有点人口就算了的,那样的顶多能拿来打点顺风仗,一遇到阻碍就容易溃散。不训是不行的。 所以,山中头人,无论哪一族,轻率拉出一队人马与朝廷官军对着干都是完蛋的命。当年“獠人”与朝廷官员那一场也是如此,朝廷固然消耗极大,但“獠人”遭遇的惨烈程度,也让山雀岳父记恨、忌惮到死。 且眼下就多出来四千人了,祝缨当初计算兵力,一县也就出个五千左右,满打满算她只预备了一万人的补给。现在骤然多出来将近一半,并且可以预见,将来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些人的补给是一个大问题。 虽然这些人在自己的家里也要吃饭,但是在家吃饭,和跑到离家几百里外吃饭,是不一样的。这又涉及到运输、损耗等等问题。 祝青叶不把所有的青壮都滚雪球一样的带走冲锋陷阵,是对的。祝青君、路丹青等人现在也是没时间停下来训练新兵的。 接着,祝缨又给她们扩展了一下知识:“所以从来流寇作战无论初时声势有多么浩大,只要没有一个地方做根基补充,不出数载,最有经验的老兵越打越少、多么勇猛的军队都会被消耗殆尽。” 祝缨在上面说,江珍等人在下面记。 祝缨将现状解释清楚,处理的方法也就有了:“调林风过来,练兵。祝炼、蒋婉,你们回去西边,继续接应青君。” 祝炼问道:“那您这儿呢?”他毫不客气地说,“我们把才练出来的人手都带走了,您这儿就剩这些新手了,恐怕是不成的。” 祝缨道:“我调巫仁来。” 府里就是赵苏、项乐等人了,应付江政方面的压力,也能勉强支持。 众人领命。 ……—— 祝炼还是不放心,甘县本来人手就不太多,要分给蒋婉一部分,剩下的他得带走搭出一个州的框架。能给祝缨剩下多少熟手呢? 他让蒋婉先走,自己与另一部分人多留几天:“你先去支应着,我再看看。要是这些孩子还是手生,就将我手上的熟手分一半留下。老家太重要,不能都掏空了,就从我这里分一些吧。” 蒋婉道:“那你的人手岂不是又不够了?我这里还能再匀出两个人出来。对了,我还遇到两个很聪明能干的西卡人,只是不识字,但脑子够用的,也可以应急。其实,有些事儿要不强求必会写字,不识字的土人也可以用。” 祝炼道:“道理都懂,但咱们是要将这些都纳入户籍。原本统计就很粗疏了,散落山野的人也不能尽数记载,再连粗疏的都不做,这一片地方还能算是姥的吗?姥要的,是编户,是一呼百应。你只管做你的,我分一些熟手,再带些小崽上路,边干边教。学徒都这么来的!去吧!” 蒋婉只得带上丈夫上路。 祝炼则硬住了几天,直到巫仁前来报到。 祝炼不让祝缨操心,自己先跑去看一看,为的是有个心理准备。 到了先吃了一惊:“这是?” 巫仁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女,约摸十二、三岁的样子,与巫仁长得很像,祝炼心道:你偷偷生孩子去了? 一旁林风大大咧咧上来拥抱了一下祝炼,道:“大郎,又见面啦!我又带了人来了!我们住哪儿?” 祝炼按下了他,道:“听老师安排。哎,小巫,你这……” 巫仁大大方方地说:“这是我的孩子。” 祝炼脚步有点飘地领他们进府:“那个,孩子,老师可能会问,以前没听说你,那个。战时。你。” 巫仁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就是战时,带她来帮忙的。阿宝她们与她也差不多大,她们能做事,她也能的。会写会算的,可以的。” 到了祝缨面前,祝缨果然也很感兴趣地把林风先放到一边,问巫仁:“这是哪儿来的?” 巫仁道:“这是我的孩子。” 好在祝缨不是祝炼,直接问:“谁生的?”算算日子,十几年巫仁应该已经到了山上了,如果有事儿,花姐应该会告诉她的。 巫仁笑道:“从我弟那儿抱来的。三娘家里想给她过继个儿子,老夫人看了,就问我以后怎么想的。我一想,向家里一说,爹娘弟弟都说老夫人好心提醒。家里要给我也过继个儿子来着,我想,我又不会带孩子。 可咱们府里的女孩子都养得特别的好!如果只有侄子,硬着头皮也得带侄子。可既然有侄女儿,那就好办多了!依葫芦画瓢,它有个榜样啊!将来一定能养好的!” 你还真是个天才!祝炼想。 可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儿。天下,哪里有比祝缨这里更适合养好一个女孩子呢? 祝缨对那个小姑娘招了招手,小姑娘倒也大方,上前福了一福,祝缨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呀?” “巫双。”小姑娘说,声音脆脆的。 巫仁道:“她是老二,上头有个哥哥,一生下来她爹就说,这下儿女双全了,就取了这个名儿。” “挺好。”祝缨说。又问她除了官话,还会不会方言、会不会奇霞话、西卡话之类。 巫双道:“祖母让我学过一点儿奇霞话,西卡话还不会。” “好,慢慢也学点,在这里与人说话用得到。” 取出一份文具,装到招文袋里给了巫双小姑娘,又让巫仁带侄女也先休息:“你先带着她做事,待语言熟了些,与阿宝她们一道也要外出当差的。” 巫仁也不问当什么差,放心地说答应了:“赵大人还命下官又带了些帮手来,说是怕您手下人手不够使。” 祝缨笑道:“很好。”赵苏那里有着梧州最大、最好的学校,看来他与花姐等人一直在努力。 祝炼见此情形也放下心来,次日便向祝缨辞行。祝缨道:“照顾好自己,做好过冬的准备,今冬,咱们不停。” “是。” 送走祝炼,巫仁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祝缨的身边,问道:“大人,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祝缨道:“除了转运军需、统计新附之外,你现在有两件事,第一、新兵,第二、女兵。” “诶?”出声的是林风。 祝缨没看他,而是继续对巫仁说:“新兵要训。接下来还有二年的仗要打,光凭祝县、甘县与林风他们的一点亲兵,就算打下来了,兵消耗光了,也难以治理。既然新附之地可用,那就用。但是训兵、养兵是要花钱的。此外,还有骑兵,更是烧钱,这个要统筹好。” “是。” “还有,我要征召女兵。” 原本是混杂的。因为在祝缨眼里,男的女的都一样使。无论是习惯还是实用,男子更壮一些,从来都是男兵更多。哪怕是祝青君的队伍,也有一半是男兵。又有林风这样的,也不爱带女兵,还是以纯男兵的队居多。 但是巫仁养侄女儿的事提醒了祝缨,为什么不组建一支纯女兵呢? “女兵灵巧。我既然会养女孩子,何妨将她们凑在一起多养一些?” 林风小声说:“那……我可不太会带女兵。”搁别处,别想有女兵,轻轻松松就能给欺负哭。但是梧州不一样,梧州的女人凶,比福禄县的还要凶,还特别爱抱团给你讲道理。亏得这里没有那个周娓,那位酷爱强词夺理,仅人十分头疼。 祝缨道:“不用你带,我亲自带她们。” 林风松了大大的一口气:“那我带剩下的。哎哟,朝廷要是知道您专练女兵,又要生气啦,哈哈哈哈!”他笑得没心没肺,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也不知道跟朝廷有什么仇什么冤。 祝缨道:“爱气不气。” 巫仁等人也大笑了起来,江宝还拍着手说:“凭什么要讨它欢心?” 祝缨道:“好了,咱们开始干活吧。江珍江宝,你们先跟着小巫帮忙。”又下令,祝县、甘县及所有新附之地的女子,也可投军。定下了标准,年龄要在十二到二十岁,个头、力气等等都有规定。拢共收八百人,八百人也没什么讲究,就是养不起太多。 祝缨将大帐安到了新兵营里,与新兵同吃吃住。 另一面,祝青君等人脚步不停,秋收之后天气渐凉,竟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一气打到了春节,吉玛、西卡人都不过这个节,祝青君、苏喆等人也懒得过,数月之间,竟又让她们拿下一州之地。 至此,梧州的兵锋抵到了吉玛人的面前。 三千里外,京城也接到“辗转”递过来的奏本。 冼敬看到奏本都气笑了:“她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道路不通?梧州土产在京城照卖不误,她想干嘛?” 郑熹阴阳怪气地:“不是想干什么,而是不想干什么。她给咱们找好借口了,不想撕破脸。” 冼敬冷笑一声:“她倒是敢!” 陈萌道:“这里是政事堂!不是斗嘴怄气的地方!看来是顾同等人自作主张,不是她的意思。就让这‘道路’重新通了吧,梧州不能丢在咱们手里,也不能乱在咱们手里,否则青史之上,你我难看。 江政这两年也够辛苦的了,放在那里盯着子璋,谁去谁受气,调回来吧。有的是需要能臣干吏安抚的地方。” 郑熹却出声反对,道:“江政还是先不要动,祝子璋静悄悄的,不会只作这一个夭!且近来朝廷钱粮耗费颇多,南方财赋也不能忽视。吉远府,祝子璋经营多年,底子好,这个时候不能出岔子,让江政这个能臣干吏再守几年吧,祝子璋不会一直没动静的,看出端倪来再动江政。当然,道路通还是要通的,邸报,给她。” 第485章 交锋 赵振匆匆地踏进宫门,守门的禁军笑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赵振也笑答:“今天不用当值。” 自祝缨走后,他们的日子就过得不很如意。这种“不如意”并不一定体现在每时每刻,赵振人缘儿好,平素与他接触的人也就待他客气。但是报功、晋升、优等考评之类就轮不到他了,这才是最大的“不如意”。 原因他也知道,并不是因为他的靠山祝缨是个女人,而是他的靠山祝缨失势了。 但今天,情况似乎有了一点改变,有相熟的书吏告诉他,南边有好消息,赵振听了之后便警惕起来,谢了来人,匆匆跑出宫去约见同乡、好友。 剩在京城的同乡已经不多了,但是京城相熟的同僚倒有几个,大家凑在一起,不免有人说:“邸报又发过去了,继任县令的敕封也下来了,朝廷这是不是有点儿别的意思了?” 赵振轻轻地摇了摇头:“可也说不好,总不能让咱们那位大人再回政事堂来吧?只是恢复了邸报,我等不可张狂,还照旧用心国事才好。” 这话得到了老成者的赞同,大理寺是祝缨经营最久的地方,里面的老油子也不少,闻言点头:“这话在理。政事堂是不再做什么,而不是要做什么。这样对大人也好。不再对针对大人,也就不会再刻意针对咱们啦。接下来,朝廷要是没什么动静,这一关就算是过了,彼此安静,各不相干。” “朝廷,怕也没功夫对付大人吧?” “噤声。” 几人叽喳一阵,将一些人的兴奋劲儿给压了下去,各自约定依旧要夹起尾巴做人,静观其变。 过不两日,果见邸报发抄有往梧州去的份儿了,赵振等人也渐渐放下心来。放心之余又有一丝丝难言的期盼——万一这是那位大人要回来的信号呢? 想了一阵儿,又觉得不太可能。 如此反复。 政事堂就没有那么不安了,他们也就是求个“相安无事”而已。可老天偏偏不让他们安,就在邸报恢复之后没两天,政事堂就接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又有民变发生,暂时阻碍了交通,这一封代表“和好”的邸报到底没到祝缨手里。 不但祝缨没拿到,由于中路断绝,南方十几个州的邸报都被耽误了。虽然周围的官府、驻兵反应比较快,及时组织围剿、反击,乱民也逃走了,但仍然在附近徘徊,仗还在打。当地一面请求朝廷派出官军围剿,一面努力修复。 原本扯谎的“道路断绝”竟然成了真的,可谓世事无常。政事堂只得一面平乱,一面下令邸报绕远重新发放,新的邸报里便添上了向南方各州通报匪情的内容。下令重新发抄的时候,陈萌不期然地想起来:她别再以为这是我们编的事由好配合她的借口吧? 那可真是太冤了! 陈萌的这点子冤实在不算什么,江政这儿接到了邸报,一面知会了邵书新,一面下令允许邸报信使通过立卡入山,并且让信使的捎过去一封信给祝缨——出来见一面吧,你们私下贸易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山城,赵苏听到“邸报到了”的消息,会心一笑。再听说信使要见祝缨,微讶道:“信使?邸报来就来了,要信使做甚?请来一见。” 然而信使本人也提供不出什么消息,只将一封信交给了赵苏:“烦请转交祝府君,小人立等回信。” 赵苏收了信,将他安置在客馆,暗中吩咐:“不许走漏风声,不许叫他知道姥不在家。”恢复邸报是他们有预料的,江政的再次约见实属意料之外。赵苏打开邸报,却见上面又写了一条民乱的消息,匆匆派人快马给祝缨传递消息。 …… 邸报到达祝缨行辕的时候,祝缨正在看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练习。训练她们的成本对于梧州来说是比较高昂的,如果只是普通的大头兵,就很简单,能拿根长矛走个齐步就差不离了——走齐,对于许多兵来说都是需要训练的,能走齐都算有点模样了的。 如果想训练出一点利落的、战场上杀敌的武艺,就又要再多花时间。如果再多培养一点复杂的内容,比如射箭,光兵器的开销就又是一大笔。在此基础之上,要有骑兵,那花钱就没个数了。 祝缨训女兵也是层层筛选,教学生她确实不太在行,但是根据女孩子的身体条件去制定一个标准,训练她们达标,对她而言却是极容易的。 首先是统一口令,将同一语言的简单口令确定为指示,让她们记住口令代表的意义。然后才是训练动作。在训练动作的同时,整顿纪律。根据表现,给她们分派不同的角色。有长矛兵、有弓兵、有骑兵。当然也有分去学个医,或者是干点别的。 巫仁一天天地看着账本上走数字,沉静如她,也三天两头找祝缨:“姥,又支出若干布,若干米,库里又调若干铁……” 此时,祝缨手底下才攒了五百人,离她定的目标还差三百。 女兵营的不远处是林风等人训的男兵营,他们的训练方式比女兵要粗糙一些。盖因能达到祝缨标准的女孩子,多半更聪明坚毅些,筛选出来去烧钱的比例更大一点。可是男兵的食量又非女兵可比,人数也更多。 巫仁每天到祝缨面前都是一副随时要昏厥的样子,祝缨说一句:“只要不是浪费,就支出去。” 她又死气沉沉地出去,依旧给各处分派统计,再顺手兼一下甘县本地的仓储管理,还要安置东来西去的迁徙人口,只好扭头给江珍、江宝、巫双等人分派任务。每天看着都像要死了一样,第二天又吊着半口气准时出现。 只要是能干事的人,祝缨向来不挑剔,巫仁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表情倒霉点儿怎么了?能干活就成。她每天见巫仁的时候都笑得很亲切,亲切地继续给巫仁加压力,亲切地看着巫仁又挺过了一天。 挺好的。 祝缨心情愉悦地对一个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儿说:“莫急,越急越不得,你站稳了,胳膊端平……” 正讲解,赵苏的信差到了,既有邸报,又有敕封到了的消息,还有江政要求见面的事儿。祝缨扫了两眼手上的内容,邸报与邵书新那儿抄录来的没有出入,看来有民乱是真的,这朝廷也够倒霉的。 祝缨对女孩子们说:“你们先练着。青叶,你看着她们。”匆匆去往大帐,胡师姐一步也不离地跟着。 祝缨到了帐内,给赵苏写了个回信——你与江政接触,可便宜行事。再给江政写了个客气的回帖,写久仰大名,期待见面之类。 回信送出,祝缨又踱到了男营。林风正在高台上监督操练。兵士们见到祝缨,也都叫:“姥!” 祝缨摆一摆手:“继续。” 林风从台上跳下来,跑了过来:“姥!您又来了?他们比昨天更有点样子了。”他一看到祝缨就乐,因为祝缨也不算不管男营,不时也过来指点一二。祝缨心又细,安排比林风更周到,于林风固然有“老师查作业了”的恐慌,也有“老师来帮我收拾烂摊子了”的安心。 祝缨道:“你大哥的敕封下来了,我走不开,你带回去,贺一贺。” “那这里?” “我来盯着。” 林风才要高兴,又不免想起来家中兄弟的争执麻烦,道:“哎,又要与他们吵架了!他们死守着家里,有什么好?哪如外面的广阔天地?姥,要是我另几个哥哥肯听话,能不能捎上他们?” 祝缨道:“真能听话?” 林风小声说:“阿爸都升天了,他们不听话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也是我的哥哥,还是要管一管的。实在不成,再说没办法的话呗。放在家里,与大哥争吵,没有好结果的。” “哟,长大了。” 林风搔了搔后脑勺:“我一直都很明白的。” “去吧。” “哎!” 胡师姐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有疑问却仍然安静地不说来,眼见着祝缨依旧稳坐钓鱼台继续练兵,胡师姐不由在想:家里,怎么样了呢? ………… 家里,赵苏接到指令,略一思索,让信使带了祝缨的回帖去回复江政,约定了在吉远府见面。 信使再次回来,带来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江政同意了,时间就约在了二月初六。 正月末,赵苏将府中事务托付给项乐等人,自己动身下山。项乐如今的职位有些奇怪,说他是任职甘县,但是现在不得回去,说他是任职府中,没有府中头衔。整个梧州、包括项乐自己却又都没有异议,祝缨安排什么,他就干什么。 赵苏走得竟也十分安心。 他先到福禄县看望了一下父母,再去吉远府,赶在二月初一到吉远府的驿馆里住下,彼时江政还未到。赵苏在吉远府的街道上行走,又拜会了一些昔日的熟人。士绅们多半认得他,虽不好大摆宴席地请他,也不曾将他拒之门外。 如荆府等,还要送他些礼物,请他捎给祝缨。又要询问一下祝缨的现状,让他带个问候。 赵苏都答以:“姥今一切安好,也很想念大家,只因朝廷有法度,地方官员轻易不好离境,才不得亲至。我领了姥的令来办差,倒还能偶尔走动。” 走在街上,也不时有人问候一声,问他是假,借机问一问祝缨是真。他也都以“轻易不好离境”的理由说了。 他看到吉远府之街道较之先前少了一些生动活泼,但也还不算萧索。路上,见“梧州会馆”的匾额,却发现这里明面上已经不卖货了,只作个客栈的样子。往里走,又见到了自家熟人,到了后院仓库,打开地窖,里面装了半窖的粗盐。 逛到昔日番学,见里面也有些人,但他进不去,询问街上小贩得知,那里面多的是已定居在吉远府的各路番人的子弟。 待将吉远府逛遍,江政也到了。 江政到吉远府衙的时候,赵苏正穿一身儒生衣服,混在人群里看着,江政有些干瘦,个头在南方显得鹤立鸡群。论年纪比祝缨也大不了多少,但头发的银丝已经很明显了,蓄须,一股老大人的范儿。 不像祝缨,至今活蹦乱跳,还能灵活地躲张仙姑的笤帚。 赵苏扫过一眼,转回驿馆。 那一边,江政听说只来了一个赵苏,心中有些诧异,又有一丝不快:“祝子璋没有亲自来?” 徐知府道:“没有。您见赵苏么?” 江政想了一下,道:“此人是祝子璋的死党心腹,必有话说,让他来吧。” “使君才到,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歇息一晚,明天……” “就现在。” “是。” 赵苏换好了衣服,就有府内衙差执帖来请。徐知府也算给他面子,安排了一队衙差给他充场面。赵苏自己也带了人来,呼呼啦啦,好不热闹。 到了府里,赵苏在庭院里略站了一下,才抬脚入内。徐知府先迎,赵苏与他见礼,徐知府道:“使君就在内堂,请。” 江政坐在堂上,也打量赵苏,他来之前也早了解过这些人,一则为赵苏惋惜,一则又有些欣赏他对“恩师”不离不弃,因此对赵苏也还算和气,抬抬手,示意赵苏坐下。 赵苏先开口,代祝缨致意,江政顺势问起:“不知使君因何不至?” 赵苏微笑道:“是为体贴,姥要亲自出山,只怕许多人要不安了。今日我权充使者,使君有话,我必带到。” 江政脸上淡淡的表情突然消失了:“我知道你们么下的交易,走私,原就是难禁的。盐利丰厚,百姓却难获利,数月食淡,情况也堪怜。我却不知道,梧州要这么多粮做什么?以祝子璋的能耐,不至于让人饿着。这番积聚,为的什么?不给我个交待,我就要认真管一管了。” 赵苏的笑容微僵了一下,又恢复了从容:“不瞒您说,梧州这些年人民安乐,人口滋繁,山中开荒,总要慢两年才能见效,应急而已。” “我的存粮也不多了。你是福禄人,福禄县除了自己卖,还从周围买粮输入梧州,她有多少钱买粮?梧州又能吃掉多少粮食?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苏依旧咬死了:“应急。” “我本可不问过你们,直接下令。但我知祝子璋曾经的本领,也不愿意生事。你将话带到,如今有民乱,朝廷或要征购粮草,我必须保证我自己境内的百姓有饭吃。少吃点儿盐,死不了人!我已容你们买粮许久,以后,这,卖不得你们多少了!请她好自为之!” 这事儿赵苏还真做不了主,他起身一拱手,道:“您这是给我下了通牒了,我可不敢接这个话。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请示!” 江政道:“我可等不了太久。” “很快!五日内必有答复!” ………… 赵苏这次亲自跑到甘县,不想在甘县竟没有找到祝缨,他只见到了留守的巫仁! 两人大眼瞪小眼,巫仁一副才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样子,对着熟人赵苏话也多了一点:“姥带着一群新兵蛋子西进了。” “什么?!” 巫仁捂了捂耳朵:“她会带新兵去太危险的地方吗?!” 哦,那倒是。赵苏缓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要亲自去?” “姥说,接下来,越往后遇到的对手越硬,吉玛比西卡凶。不从现在就开始让她们见识真正的战场,以后拉过去直接对上普生头人他们,就是送菜。咱们的心血也就白费了。强兵,不但是钱粮堆出来,更是铁和血堆出来的。” 也是,伤亡堆出来的。早点受伤吃到教训,以后能少死点儿人。新兵,本来就是最容易死的。 赵苏道:“既然如此,你给我个向导,我去见姥。哎,阿炼与姥在一处吗?” “应该是驻扎在一片地方,我让小双领你去。” 巫双到甘县的时间虽然短,竟适应得不错,开始还安静,很快话也多了起来,与巫仁性格并不相似。她笑盈盈地问赵苏:“大人,您会西卡话吗?这路上会遇到西卡人呢?” “知道一些。”赵苏自谦地说。 “那吉玛话呢?听说,他们前线与吉玛人遇到了。” “也会一点。” 巫双高兴地说:“我只见过很少的西卡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赵苏发现她改用了西卡话,微一顿,道:“也没有三头六臂,与大家长得差不多……” “您不是会西卡话吗?” 赵苏只好改了西卡话:“为什么用西卡话说话?” 巫双笑眯眯地说:“这样有人听到咱们说话,也会觉得咱们亲切些。” 一路上,她与赵苏说话就说吉玛话,赵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走了两天,巫双指着前面:“到了!我上次来的时候,江珍她们还在呢。您说不定能见到她们。” 辕门,祝青叶提着一只篮子、带着一些抬着担子的人正往外走,见到他们有点惊讶:“赵大人?您怎么来了?有急事?” “是。” 巫双叫了一声:“阿姐。还有我!我领的路,对了,我姑叫我拿了公文来,要请姥批示的。” 祝青叶道:“哟,你的吉玛话变好了呢。” “嘿嘿。” 祝青叶对赵苏道:“姥在里面,我们才打了胜仗,有些损伤,我拿药给她们去。对了,姥面前正有人,你们先通报一声再进。”说着,给他们揪来一个侍从,领他们进去通报。 赵苏与巫双听随从通报了,里面说了一句:“进来吧。” 只见大帐里一个矮而黑的中年人被胡师姐送出帐外,交给一人随从:“带他去安置,一会儿大人要请他吃饭。”这人皮肤、手脚都很粗糙,样子不好看,衣服也有些破旧。 赵苏心里嘀咕,依然进帐,祝缨面色不变,先笑着问他们路上辛苦不辛苦,给巫双一颗糖吃,接了巫双的公文,让她去休息。再问赵苏:“如何?” 赵苏如此这般一说,祝缨道:“你辛苦了,他也算实在。既然如此,你就与他谈,能谈下来多少是多少。告诉他,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也不要客气。早些平息风波,百姓日子也能好过些。” “帮他?”赵苏有些疑惑,疑惑的原因是己方现在也腾不出手来啊!江政不像是个好骗的人。 祝缨笑道:“看到刚才的那个人了吗?他叫非阳格喜。” 这个名字在吉玛语里是生铁的意思,赵苏喜道:“拿下铁矿了?” “对,准备好铁匠吧。兵器短缺,可以缓解一二了。” “是!我这便回去。” 第486章 苗头 赵苏不敢多耽搁,与江政约定的时间就在眼前了,眼看着是赶不上了。他也不慌,一面问巫双要不要跟自己回去,或者需不需要自己把公文给巫仁捎回去,一面盘算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巫双笑道:“多谢您啦,您还有要紧事,就不耽误您了,我自己送回去,还有旁的差使一道呢。” 赵苏也就不啰嗦,率队上马,绝尘而去。路上,脑子也没停:江政,自己必得亲自去谈个条件。不过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就得给江政个说法,要准备一些特色的礼物。铁匠一定要给行辕送过去,这个事情可以安排项乐来做。对了,还有征粮征兵、迁徒…… 赶到祝县的时候,已经过了五天的日期了,赵苏匆匆换了衣服,让人取了些土产,应付江政的理由也想好了——就说是因为接触到了西番的人,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西番商人要进茶叶之类,姥正在考虑。铁的事儿,他不打算现在就说,留点底牌更好。 向项乐等人下达了指令之后,赵苏去见江政。 江政在吉远府已经多等了数日,梧州没有回音他也不敢轻易离开,唯恐出了什么意外自己不能及时处置。待赵苏人到了,他先看看赵苏的样子——完好无损,才又板起脸来质问:“梧州用的是什么样的稀奇历法么?‘五日后’是今天?” 赵苏果然拿出西番来搪塞,江政忽然问道:“梧州苏氏与西番不是早就有些茶叶上的交易么?路不太好走吧?量也不会太多吧?为这个耽误粮草,不对吧?没听说梧州闹饥荒,难道是屯粮备兵?祝子璋要干什么?” 豁!居然真有点本事! 赵苏当然不能承认,道:“既然没有天灾,姥的治下怎么会缺粮呢?整个南方能有现在的丰足,也是她老人家的功劳。不过是一时不凑手。姥的意思,既然您的心里也有百姓,她也不会与百姓过不去,盐呢,我们照应平价供给。粮呢,我们可以少买一些,我们也只在这点儿时间里需要周转。只要手上倒腾过来了,您就算以后想卖,只怕我们也买不了这许多哩。” 江政道:“祝子璋这些学生里,你的狡猾最得真传。” “您过奖了。” 两人重又就数目开始了拉扯,江政没有说完全禁绝,但是将数目削减了许多。赵苏不过分地争,以免江政看出他的迫切,加重疑心。 到最终谈下来的时候,双方齐齐松了一口气。绝少有一个官员对地方上的掌控能够像祝缨那样,江政的手伸不到驻军,他的底气并不很足,赵苏更是不敢两面开战。谈妥之后,都绷着面皮,免教泄露太多的情绪。 梧州能够买到的粮食减了三分之二,赵苏略带忧愁地望一眼西面。计划这场仗要打三年的,现在才一整年,接下来的两年是一年比一年艰难了,如果能够提前结束战事,就好了。 祝缨手下,别的本事没考验过,治理地方、丰衣足食的本领放眼整个天下都能提出来排在前面。 但愿可以早日获胜啊! ……—— 赵苏感慨的时候,祝缨正在询问铁矿的事。 西卡、吉玛境内有碳、有生金、有铁,又有零星不少好物,但是都是在大大小小的头人手里。祝青君等人“收复”了一些,又是同样的无暇分神管理。祝缨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些地方早日恢复生产。 采矿比盐场灶户还要更苦一些,灶户好歹能见着点儿阳光,深山矿洞暗无天日。一些深坑还是靠人往上背矿石,一不小心矿沿塌了,就是个活埋。埋了没死爬出来了,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干这个活儿大部分是奴隶,少量是贫民。 黑矮的非阳格喜又被叫到了祝缨的面前,诉说着矿里的情况。祝青君与他分开的时候特别说了:“姥是很好的人。”这话也就随便听听,不过祝青君杀了欺负他们的头人和监工,又给大家多分了口粮,非阳格喜回头看看周围的伙伴,咬咬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了营前。 只要踏进大营的人,就能感受到氛围的不同。这里有许多执刀枪的女人,这里最地位最低的人也能有一件完整的衣服,他们的脸都干干净净,有鞋穿,他们的身上只有刀剑之类的伤,没有鞭挞的痕迹。他们看起来都不枯瘦,他们的笑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非阳格喜的心情也舒缓了一点,他仍记着自己要做的事——为自己、为伙伴求一条活路。非阳格喜的头人倒不随便杀矿工,因为矿工本身就已经很容易折损了,还得留着干活呢!但是监工和头人却让他们每天干太长的时间,每天能让大家多睡一会儿,哪怕一小会儿也是好的。能让多喝两碗水,如果喝水是在地面上,喝水的功夫能够多直一会儿腰,就更好了。 头人们将祝青君等人形容成凶神恶煞,祝缨更是一众恶鬼之首。第一次见面,祝缨会说吉玛话,这让非阳格喜感觉更好一些。 祝缨问了他的名字,问了他矿上的一些情况,发现这个奴隶虽然不识字、只会说吉玛话,但人却很聪明。他没有学过算数,但是识数,他不是头人指定的监工,却熟知矿上的一切情况,能够叫出矿工们的名字、说出他们家里的情况。 祝缨需要这样的一个人,于是有了第二次的见面。 非阳格喜这几天吃得比之前几十年吃得都好,说话声音也宏亮了几分:“咱光有铁也不够,还要有碳。” 这个祝缨当然知道,但她不打断,只是频频点头,示意非阳格喜继续说下去,间或问一句:“以前碳从哪里来呢?” 引得非阳格喜继续说下去。 等到非阳格喜说完,她也了解得差不多了。这个矿,她上次踩点的时候没来过,不过有听说,印证一下,差别不大。又询问了冶炼的事情,非阳格喜也一一回答了。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派人过去,与你一同管这个矿,怎么样?” 非阳格喜开始没听明白,怔了一下才不太敢相信地看向祝缨:“我、我,我吗?” 祝缨点点头:“就你了。你不识字,不过也不妨事,我让会写的人跟着你去。唔,不能把人都累死了,是得叫人喘口气……” 她的脑子里很快划拉出了新方案。且不论要新设的州县,就是这些矿藏,也都是需要可靠的人打点的。现在哪有这么多的人可用?当然也有一种解决的方法,就是“外包”,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法子,朝廷有时候也会用。就是把某一项事分包给某人,此人只要交足了朝廷需要的,其他的都随便他去发财。 但是盐、铁之类,必得自己手里握着才能安心。 祝缨当下决定:“谁说原来做奴隶的就不能管矿上的事呢?谁说不识字的就笨呢?你一边管事儿,一边学。” 如此一来,她就能省下大量的人手,只要掐住关键的位置就行。还能让新附之地的人,能够尽快地产生归属之感。凡征服一地,最担心的不是攻占,而是占领之后的反叛。 祝缨温和地对非阳格喜道:“你的名字我要记下来,给你一份腰牌、印信,以后你有什么事儿要同我讲,就拿这个证明你的身份。” 非阳格喜这名字是真不错,果真有喜事,他喜出望外,跪下来道:“我一定为您办好事!” 祝缨为他取了个新名,谐音为杨,叫杨喜。她看杨喜这个人,经历数十年的搓磨,脑子依然够用,不识字却能事情说得清楚明白,便认为此人次来大小会有些成就,多少会有点名气。 如果自己现在不给他取个名儿,过一阵儿万一遇到了朝廷心情不好,一翻译让他姓“吠”也说不定。微言大义,关系好的时候即使音译也用美意之字,关系不好了,直接怎么恶心怎么叫。 杨喜并不知道她这样讲的意思,但是改名字呗,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喜”的意思也挺好的,现在确实是处在一件喜事之中。磕头同意了。 祝缨让祝青叶领他去做腰牌,自己则开始草拟一些管理的章程。这也算是户部的长项,包括矿工如何管理,矿石的运输。她手上也有一处新得的产石碳的矿,不过那里没有一个像杨喜这样能干的文盲,她不得不多派了几个人过去帮忙。 两种矿如何运输、配合,以后有了更多的矿之后,又要如何协调……她都写了个大致的方案出来。至于每年上交多少,如何防止私下偷采之类,朝廷针对这些早有经验,借鉴起来也很容易。 待杨喜的行头准备好,祝缨又派了两什的土兵、两个文书,与杨喜一同到矿上去。 巫双好奇地问:“姥,他不识字,能行么?” 祝缨道:“不识字又不是因为笨,只是因为没学。有些傻子倒是因缘际会读了几本书,可终究是个傻子,也不能派出去办事的。有些聪明人,种种原因不识字,不是他没这个本事,只因没这个机会。现在我给他这个机会。以后要更加注意筛选本地能干之人了。” 巫双想了想,觉得有理,郑重地点了点头。她胆也大,又问起自己能不能不回巫仁那里了,她想跟在祝青君的尾巴后面,又或者再有矿她也想去帮忙:“我吉玛话也会一点的,可以西进。我姑那儿不差我一个,只要您不在,她就轻松……唔。” 熊孩子捂住了嘴巴。 祝缨看了她一眼:“轻松啊?你先在我这儿吧!”她这儿也缺人手,否则不能把一群毛孩子这么使。 巫双从此与江珍、江宝混在了一起,与她们一起的又有两个男孩子,也都十五、六,一个父亲是祝县的猎户,另一个父亲是在刺史府里充个班头。都跟着祝缨的姓,一人叫祝飞,另一个叫祝冲。 五人一组,先是江珍混了个“伍长”当着,整日里在营中穿梭。他们的任务极重,因为新兵识字的人极少,他们又分担了教识字的任务。此外巫双又要襄助一下开支、仓储,江珍、江宝不时要被拉去帮忙制药——亏得大家不知道她俩的家学是验尸,祝飞、祝冲二人则要不时协助男营的一些事务——林风回家了。 春耕的日子又到了,他们以及他们的小伙伴们还在在祝缨的安排下,协助祝炼等人安排春耕生产。梧州不可能靠买粮来填肚子,还得靠自己产粮。 前线,祝青君她们在不停地推进,伤兵不断地运回,新兵又不断地补上。随着地盘的扩大,祝缨手上可用之人越来越少,祝炼已经尽力自己就地解决了,仍然不得不向祝缨请求支援。 情势所迫,祝缨又从梧州官学里再次调了二十名学生过来分一分。同时着手从西卡、吉玛两族中甄选合用之人。选人也需要经验,祝缨亲自坐镇考查。 因西进,气候与梧州又小有不同,五月后雨水变多,行军变得困难了起来,进入六月简陋的道路被冲毁,祝青君被迫停下了进兵的速度,所有人都缓了一口气——除了巫仁。 仗不打了,兵可以休息,但兵的嘴是不会停的。大雨又让运输变得困难。原梧州境内还好些,驿路多少像个样子,新附之地就是泥水道。巫仁紧急起草了一份公文向祝缨请示:要不,轮休的兵赶紧让他们回家休息吃饭吧。 祝缨批准了她的请示。 巫双等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因大雨,祝青君、苏喆、路丹青等人也相继回撤,齐聚祝缨的大营。几人先回报战况,再说善后:“道路泥泞,他们也是无力进攻的。我们留下了哨卡,一旦有变,就有消息传来。” 接下来是轮休,祝青君已经很久没有休整了,苏喆右臂用两根绸布在颈间,还受了伤,路丹青也黑瘦了许多。祝缨先对众人好言慰问,又问苏喆:“伤,仔细看过了吗?” 苏喆这个伤也有来历,但是她不说,只笑眯眯地道:“看过啦,如今到了您的跟前,越发不用担心的。” “还是要仔细。这回吃上了苦头了。” “以前您和阿妈护得太好了,现在我是还账,早还早轻松。” 众人都说笑,祝青君又要为将士将赏,祝缨道:“不会忘了的,待仔细算来。” 大家都是一笑,正笑间,祝冲快步走了进来:“姥!”他扫视了一下帐内的其他人,欲言又止。 路丹青就说:“那我们先去梳洗啦。”三人一同走了。 祝冲这才一抱拳:“姥!林校尉回来了,样子不太好!” 林风回家几个月了,别说协调家里的事儿,就算现奔丧埋个亲爹,丧礼也早该办完了。之前,林风捎来的消息是,家里哥哥们闹得很大,暂时抽不开身。如今居然回来了,还样子不太好? 祝缨问道:“他是自己来的吗?” “还带了他的侄子。” “带他们过来。” 林风带了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进到大帐,两人的靴子上都是泥,头发也湿着贴在脸上。见面先跪下:“姥!” 这男孩子祝缨也认识,是林风大哥的儿子,祝缨问道:“怎么了?快,打水过来给他们洗洗脸,坐下,慢慢说。” 林风哪里敢坐?跪着说:“姥,我家闯祸了。” “起来说话,说清楚。”祝缨说。 大侄子拽了拽小叔叔,两人爬了起来,依旧不敢坐。林风小声道:“我二哥,跑了,要下山找山下的刺史向朝廷告状。” 祝冲吸了口凉气,往后一退,脸上现出生气的样子来,抿紧了嘴唇。 祝缨道:“没谈拢?” “这事儿就谈不拢,他要做司马。” 这还是当年祝缨给协调的,各家轮流出人,顶梧州副职的衔儿,不用做事、也没实权、也不领钱,但是有身份。各家也都同意的,执行得也不错。 林风道:“本来该轮到我家的。阿爸在世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这次是给叔叔家。可二哥说,只有头人的兄弟才能有这个资格,阿爸死了,大哥有敕封,该他,不该叔叔。说各家都这样的。” 当年也差不多,各头人为了安抚自家人,一般也是尽着兄弟,譬如苏飞虎这样的。 林风也不愿为自家事麻烦祝缨,主要隔太远了,他还想自己与大哥合作,把家里平息下去,也好在祝缨面前显他的能耐。不想这利益相关的事,不可能凭嘴给平息,得拿出利益交换,他们又拿不出来。林风三哥倒是愿意跟林风一起到军前效力,二哥又不肯。 争执了许久还是没个定论,二哥以为大哥分家不公,给他分的又少,大哥又无能,还得到了敕封,是祝缨偏心。小弟林风得父亲的偏爱,给送到祝缨面前,一路呵护。现在只是要轮流的名额也不给自己,这个家是没法呆了! 梧州各头人家的孩子,多少学了些官话、识一点字、读过一点番学,这原是祝缨的政绩之一,却有了另一个不出意外的影响——他们知道朝廷、知道官府,知道这名义有用。 林家老二跑下山告状去了! 林家哪里敢耽搁?老大带人去追二弟,让弟弟带着自己的儿子赶紧找祝缨。林风诉说完,又是一跪,顺手掐了大侄子一把,大侄子开始哭:“姥!我家丢人了!对不起!” 祝缨问道:“人追回来了吗?” “嫂嫂和侄儿侄女还在,二哥就……” 祝缨道:“我知道了。正好,我也要回家一趟,兵士也该整休了,咱们一同回去。” 林风大喜:“是!” ………… 祝缨临行前,先调在祝县整休完的土兵回来,与本地新训的土兵一道布防,然后才带着新撤下来的疲惫队伍回到山城。 祝县,土兵家眷们都欢天喜地地等着自己亲人的回归,大雨也不能浇灭她们的热情。赵苏等人披着油衣出来相迎,雨幕遮掩下,他的表情没有刻意挂笑,明确无误地带着些凝重。 将祝缨迎进府,祝缨先说:“上回运回来的锄、犁都分派下去了吗?” “是。” 祝缨又问府内其他事务,再说:“雨大,道路、沟渠都要仔细,要防着有灾。” 然后是询问花姐等人:“学校,还应付得来么?接下来我还要更多的学生,也会送一些过来学习。” 花姐道:“我们一定尽力!不叫你为难。” 问完庶务,解散了官吏,祝缨再次问赵苏:“林家,究竟怎么了?” 赵苏说的与林风讲的大差不差,但重点却有所不同:“先时为了名份,总要向朝廷请封,竟弄得有人开始分不清轻重了!姥,梧州不能让朝廷插手太多,不能让那些人决定梧州官员的任免黜陟!” 祝缨道:“想到啦!你现在就召集工匠,我要铸印,颁令!以后凡梧州等几州官员,有我给的印,才算是梧州官员、能管事。只有得到我颁令承认,才能向朝廷申请敕封,没有我的承认,不得申请。” 或者说直白一点,没有得到祝缨的首肯,你有朝廷敕令整个梧州也不认!你人也别想踏进梧州一步! 赵苏眼睛一亮:“妙啊!” “正好,打了一年多的仗了,你们做了这许多事,咱们又多了数州的土地,许多人辛辛苦苦设州立县也只是权宜、代理,早该重新分辨一下大家的身份了。” 赵苏心砰砰地跳,道:“是!只怕……朝廷那里如果知道了……” “他们现在不用知道。我什么时候做过夹生饭?饭煮熟了,再知会客人吧。” “是!那林家……” “江政不傻。次子,争爵是争不到的。至多是家产纠纷,询问本地情由,从中斡旋。又或者恶心恶心人。准备铸印去吧!铸完了印,让他们开始试制铜钱。只有把自家篱笆扎牢,野狗才进不来。” “是!” 第487章 颁印 赵苏压抑着激动,正想告辞,忽然想到——印要铸成什么样子的? 他将辞出的话咽了下去,稳了稳神,额上也沁出点汗来,放在之前,他是不会忽略这样的细节的。他忙问:“姥,印的质地、尺寸、等级、字体、印钮纹路?要铸什么样的字呢?总要有个名目。” 祝缨看他冷静了下来,反问道:“你觉得呢?” 赵苏当然不敢自己拿主意,而是说:“请您示下。不过,等级有差,大小、质地、绶带也应有差。既是您颁的印,与朝廷也该有些区别。可是这大小……” 赵苏心中已经有了一点点想法,既分金、银、铜三等,金印对应的得是祝缨,也即未来的节度,银印对应的是即将任命的刺史们,铜印对应的是县令。三定好这三个标准,其余的人比照着这个来。 反正手上金银铜铁都有,工匠也有,字也都会写,铸造的技术或许稍逊,但能完成。 难的是“定制”,即印的大小样式之类,完全模仿朝廷的,不太容易一眼看出区别来那肯定不行,小朝廷一号,又不甘心。 但他不肯多言了,就等着祝缨示下。因为最难的“定制”他还没有把握。 祝缨略一思索道:“不用方印,用圆印。” “诶?”赵苏眨一眨眼,又说了一个,“妙!” 大家形制都不一样,也就免了攀比,与朝廷磨牙的时候也容易搪塞,则尺寸上大点儿小点儿,也就没那么多的计较了。圆印一出,其他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赵苏又问:“那……各要铸多少?您的金印要铸什么字?刺史一级又要多少?此外新州县的名称呢?还是,只铸其品级,名称在颁布的令上写明?印要如何保管、更换?也如朝廷的法度么?” 这些都是大问题,尤其是印章的保管、启用、废止,在府中印档等等。 祝缨道:“朝廷的法度,也有好的,也有坏的,只要是合用的,何妨拿来用?他们也是因袭前人,我如何不能效法先贤呢?多铸几枚备用,先铸品级。对了,军士的信印也要有。” “是。太夫人的印,也一起么?” 祝缨怔了一下,道:“她呀……也好。” 两人又估算了一下数目,金印二,银印七、铜印百余枚,祝缨又指定了祝青叶兼管印章。 赵苏又问:“您的‘令’就只称‘令’么?公文行书是否还要重订规范?”朝廷的政令也分为数种,皇帝的诏书虽然口头上说时比较随意,或曰诏、或曰谕、或曰旨,事实上还是有区别的。有的更严肃、有的更随意,有的有特殊的场合。赵苏深受熏陶,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这个模板。 祝缨道:“先分两种吧。”一种是公文式的,一种是她亲自下令的。 赵苏打开招文袋,奋笔疾书。记完了,意犹未尽,很有点想自告奋勇给这整个梧州重新定点礼仪的冲动。 不行!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他很快压住了这种冲动,犹豫着要不要提……不不不,询问谁做什么官也不合适,也不能提。赵苏向祝缨一礼:“您要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去如召集匠人去做了。” 祝缨却又说:“也好,明日你再来,咱们与青君她们一道,议一议各人的职司品阶。” 这正是赵苏想问而不敢问的,他马上答应,飞快地跑去找工匠了。 祝缨敲了敲桌子,起身往苏喆的住处去。 ……—— 苏喆带着兵又带着伤,祝缨没有让她马上回阿苏县,而是先在山城稍作休整,等苏鸣鸾等人来了,颁了印,再让她回去。等到雨季过去,再携她西征。 苏喆在府里比在自己家里还熟悉,一进屋就蹬掉了鞋子换了双拖鞋,侍女给她打来热水,不多会儿,花姐就带着两个小姑娘,提着药箱来亲自给她看伤了。 苏喆的队伍里有军医,也是心细的女子,然而行军途中什么都没法讲究,她也不能静养。打开绷带,花姐就不赞同地说:“也不照顾好自己!疼了吧?” 苏喆其实是疼的,依旧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事儿,上阵哪有不受伤的?姥不也受过伤?” “你这伤得有点儿……”花姐轻轻地说,“怎么伤的?” 怎么伤的?苏喆的侍女们也是她的近侍女兵,脸上都现出不满的样子来,其中一个还轻轻哼了一声。花姐正低头看伤口,苏喆道:“哎哟,你们怎么跟青叶学会了?她念叨姥,你们就这样的声音对我。”说着,扫了侍女一眼,侍女们低下头,沉默了。 花姐不觉,絮絮地说:“怪道说,谁养的像谁,你这话,说得也像她!自己伤了,还要顽皮,不叫人管着……” 苏喆故意与花姐聊天:“那这话不太对,您看林风,就不像姥。” 花姐嗔道:“你这张嘴,像。” 苏喆道:“那是。” 她脸上的笑真诚了一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唇角又压了下去——她这伤来得就很气人。 她的装备是最好的,也不是特别追求冲杀在前,又或者与敌军大将单挑。真正的战争里,“双方大将先单挑,赢了的一方再挥军掩杀,然后一阵大胜”的情况是不多的,她又有许多护卫,想受伤机会也不多。 这次的伤太冤枉了。起因是她的那些个表兄弟,她舅舅多,表兄弟自然也多,带这些人上阵本身有她的私心。表兄弟们自己也有私心,两下的私心凑不到一块儿。表兄弟们各人又各带了些随从土兵。她虽是祝缨任命的一路头领,但他们并不总是听她的。 他们想立功,就要不管不顾往前冲,他们的兵,也跟着冲,苏喆不得不时常迁就他们。好在一开始的时候,凭着点勇猛以及对手的菜,也打了点胜仗。这就助长了他们的傲气,直到遇到吉玛人。 从进入梧州界,往西,先是越往西越不能打,过了西卡族的地方之后,越往西就越能打了! 表兄弟们撞上个硬点子吃了亏,苏喆本不想管,想让他们吃个亏的,不幸被敌人钻了空子,跟着败退的表兄弟杀了过来。苏喆一时不察,虽然稳住了阵脚,自己也受了伤。 但这是不能对别人说的,哪怕是祝缨,这是属于她与母亲的秘密。 屋里很静,一个人专心处理伤口一个人想着心事,直到祝青君、路丹青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宁愿——她们是来探望苏喆的。 祝青君道:“营里我又巡了一回,你只管放心。” 路丹青也说:“我看你家那些哥哥也老实了些,他们要再闹,我帮你打他们!” 苏喆笑道:“好。” 花姐在绷带的末尾系了个蝴蝶结:“好了。” 苏喆又扬起笑来:“谢谢姑姑。” 小学徒端起水盆、拿了换下的绷带出去,没走多远遇到了祝缨过来,祝缨看了看盆中的血水,又看看绷带上的红红绿绿,问道:“小妹的伤又恶化了吗?” 小学徒笑道:“有点儿化脓,老师已经重新包扎上药了,只要好好养,就不碍的。” 祝缨道:“你们忙吧,我去看看她。” 屋里已经听到声音了,都出来迎,祝缨道:“进去坐吧,小妹,你这伤?” 苏喆可怜兮兮地看花姐,花姐道:“收拾好了,亏得回来,要还在途中,她这伤又要恶化了,不知道要养到什么时候才得好呢。” 祝缨接过茶,呷了一口,突然问苏喆:“你的那些个表兄弟,还要带着?有不好用的,都打发了吧。战场不比别处,不要让他们害了你。” 苏喆心头一跳,手抖了一下,大大地堆了个笑容:“还是您疼我。不过,我迟早是要与他们打交道的,先前我养在您跟前,与他们不太熟,如今这一路虽然有些口角,也熟了一些,再分开,过一阵儿又要与他们重新磨牙,那才折磨人呢。现在已经好了。我这一受伤,再发脾气,他们就老实许多了。我这伤可不能白挨。” 祝缨道:“也好。” 她看了一眼祝青君等人,说:“回来了,你们也将各自麾下将士功过重新梳理。仗打了这么久,都是校尉、头儿的胡乱叫着,也该定一定阶级了。” 姑娘们有些惊讶,又激动了起来,路丹青问道:“是要向朝廷请封么?可是,咱们不是还没拿下整个吉玛?这场仗不算打完了吧?”一般是战后请功请赏,当然也有中途升职的,路丹青想要确认现在是哪一种情况。 祝缨道:“不朝廷,是我,要给大家定一定位置。现在朝廷随便给谁个虎符,拿到我这儿来,咱们就能认命?” “那不能!”苏喆和祝青君异口同声地说。 “还是,”祝缨双手一摊,“仗打到现在,你们也该觉出来了,越打越大,就要条理分明。军中不通畅,是要出人命的。青君,林风他们,你去知会。你们几个,也一样。大家合计合计,拟一个等次给我看看。下次咱们再出发,就是不一样的面貌啦!” 众女一阵欢呼,祝缨含笑看着。 ……—— 此后数日,赵苏、祝青君等人各有忙碌,祝缨也忙着将这些日子梧州的事务重新审核。天放晴的时候,她就陪着张仙姑到城中转一转,也管一管发放抚恤的事儿。 这一天,天放晴了,祝缨却不得出门——赵苏弄好了印鉴等的样式,拿来请她检查。祝青君等人也拟了各人的功过、位阶高低出来。 便在这此时,苏鸣鸾、郎锟铻等人也陆续赶到,林风则是陪着他的大哥一同来拜见。 这位新的林家的头人,一见祝缨便跪下痛哭:“姥!姥!救救我!” 祝缨将他扶起,道:“哭什么?有事儿说出来,大伙儿一同商议着办。” 这位头人道:“阿爸才走,我家就出了这样的事,实在对不起姥。早知如此,我就该好好教训他,免得他出去丢人!自家的事,无论闹到什么样,也不该跑去外面叫外人看笑话!何况朝廷对咱们也一向不当人看!他这一去,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呢!” 祝缨道:“没那么严重,山外我已派人去交涉了。我只问你一件事——他要回来了,你待怎样?不回来,你又怎样?” “他的妻子已经回娘家了,不是我赶的,是她自己走的,说,这样逃走,就是心里已经没有妻子儿女了,她也不要跟他过了。我把孩子留下了。他要不回来,我把孩子一样的抚养长大。他要回来,我要动家法的!” 祝缨又问:“什么样的家法?你可不止这一个弟弟。” “就是要做个榜样。打一顿,关一阵,改好了,依旧是我的好兄弟。请您见证。” “行。”祝缨说。 再看路果、喜金,比上一次见面更老了一些,祝缨看着他们说:“有劳大伙儿跑这一趟,是有一件事要与大家讲。” 把要铸印、颁令的事儿说了,林风的大哥头一个赞成:“这样最好了!那个朝廷,那样的远,哪里知道我们这里的事?姥最明白不过,只要得到您的赞同,我不要别的也行!” 说完,他又问自己的妹夫:“你说是吧?” 郎锟铻与他对望了一眼,道:“我们本来就是因为姥才有朝廷的敕封的。哪有不经过姥独自与朝廷勾勾搭搭的道理?” 苏鸣鸾轻笑道:“那也要勾搭得了呀!你当人家是靠山,人家当你是牛马。” 路果、喜金本就是随大溜,现又老病,只想问盐场能否再多分一些盐来卖。梧州这不是与山外交易得很火热么? 苏喆笑道:“舅公,盐场可没出力呀,我们原是白拿,煮盐的人也是姥弄来的,姥眼下还要用盐与山外换口粮,咱们不好多要吧?” 这两个老东西!梧州拿盐、钱换粮,祝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们不是不知道,每月的集市可还没停,梧州境内的消息也没断。俩人看着祝缨打仗把家打穷了,才没有闹着跟一把。不帮忙就算了——虽然也完全不想让他们来拖后腿——竟还有占便宜的心思。 赵苏撇撇嘴,十分遗憾路丹青好好一个年轻姑娘,竟有这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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