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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她滴水不进,在床上蠕动,疯狂地干呕,青筋暴起,谩骂着。 「赵三你个王八蛋,把我松开,我要杀了你个狗娘养的。」 我看不下去,多看一会儿我就担心自己要冲去烟馆给她买。 只能在门外守着。 靠着墙,听着她在屋里的呜咽和挣扎摩擦的声音,天边就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恍惚之间,我好像又回到了火光冲天的那一天。 鸦片啊鸦片,可恶的鸦片。 半个多月后,她脱了相,也断了瘾,彻底解放出来。 可还在接连不断地呕吐,去找大夫一瞧,才发现害了喜。 天可怜见! 老天爷啊,大总统啊,上帝啊,关二爷啊,土地公啊,我感谢,甭管是要谢谁,总之是感谢你们。 不仅让我和柳如是有了一个家庭,还赐予了我们自己的孩子。 要知道,在烟花之地蹉跎的女人,各种魔鬼蛇神的避孕方子齐上,没几个还能保有生育能力的。 17 就是在生儿子还是生女儿的问题上,我们可犯了愁。 还吵了架。 柳如是说想生个儿子,不想有了女儿如花似玉的,却活得像她一样。 我也不希望儿子生下来就跟我一样做龟奴。 龟奴的儿子做龟奴,妓女的女儿做妓女。 这是古来一贯流传下的规矩。 即便同来同往了许多年,最难的仍然是相互理解。 争执半天,难不成孩子不要了? 还是柳如是拍了板。 「你看,世道不是在变吗,规矩不也跟着变吗,你刚进满春院时想过自己能结婚吗?」 「是这样,但我还真想过,只不过想完了得给自己两个巴掌。」 「再说了我是个厨娘,你是个打杂的。咱们不是以前了,还受那规矩限制吗?」 「有道理。」 第二年年初,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取名立雨。 又过了一年多,生了个儿子,取名立风。 这时候,院里又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新来的十多岁的妓女都已经没裹脚了,走路利利索索的。 客人里军人的比例变高,多数都开着车。 加上刘妈妈年岁渐高,精力不如从前,生意开始没落。 于是,满春院里不再那么需要龟奴了,金水等人陆陆续续被赶走。 但做饭的和打杂的还是必要的,我和柳如是得以安然留下。 老态横生的刘妈妈依然冷酷无情:「院里从来不养闲人。」 终身没孩子的她,望着厨房里围着如是转圈圈打闹的立风立雨,眼底似乎也起了些柔波。 我心想,看来这世道,是真的变了。 「赵三,我围裙开了,帮我系一下,和面腾不开手。」 如是唤我时,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北平刚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来嘞。」 我拂去头顶的积雪,迈步走进去,躬下腰围住她的腰身。 再直起身时,这场雪已经下了十年。 纷纷,扬扬,乱乱。 18 这是我人生中最平静惬意的十年。 但不是国家的。 越来越乱了。 多少种军队在全国各地不停地打。 多少个国家的洋人们也断断续续来打。 打来打去,很影响生意。 满春院彻底破落了,刘妈妈的一根拐棍变成了两根。 她还在骂骂咧咧:「我看这些有枪的王八犊子,就没一个是真心为咱们平头老百姓的。」 来的客人寥寥,仅剩下的几个妓女也变成了搭伙过日子。 立风在给刘妈妈捏腿的时候,立雨又跑没影了。 这孩子越大越皮,动不动不见人影。 都是她妈妈惯的。 家里的分工是,她负责教孩子,我负责物资保障。 毕竟她读书多,思想先进,交给她我放心。 陈家被抄后,我打听过,她父亲是第一批派去美国留洋的学生,学贯中西,从小也是教她许多开放思想。 只是这事我没说过,她不知道我了解她家的情况。 这是我一直守着的秘密。 按她的教法,孩子越教越野。 大一点的立雨,是没像我们最开始担心的,困在这院子里变成妓女,但也不知道天天跑哪儿去,反正是成天见不到人。 一回家也是跟她娘黏在一起说话,不怎么理我。 今天,直到晚饭过去,她仍然没回来。 最近匪患闹得凶,一院子的人都在担心,眼巴巴地望着。 「赵三儿,要不,你去找找看吧。」 刘妈妈跟我说话的当间,立雨到了。 和一个男孩,搀着个流血的女孩回来了,看着都比她大不了几岁。 女孩脸色已经苍白。 没等开问,她又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又带着一个年龄大些的男子回来,他戴着金边眼镜,一进来就咋咋呼呼。 「立雨,他们俩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你不是?」 「你不是?」 我和柳如是共同叫出了声。 他是那个游行时扛旗子的学生,把我们推到中央,说是为我们好却让我们感到无比羞辱的那个。 「是共匪。」阅人无数的刘妈妈一眼就看穿了他。 想起那天如是顶着烧伤的脸痛苦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往外轰他。 「出去出去,赶紧出去。」 立雨唰一下子挡在他身前:「这是我老师,也是我上级。你把他赶出去,他就死定了。」 「你别在这里瞎说,你才十五岁,有什么上级下级啊。他不出去,按新出的剿匪规定,这一院子的人可能都要被牵连,都得死!」 女儿单薄但是强硬的身体固执挡着,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是好。 看向如是,她叹了口气说:「留下吧,赶紧藏起来吧。」 19 没多会儿,一队蹬着长筒靴的军人就上门了。 「我们追的共匪,在这附近消失了。你们可有人看见了啊?」 如是答:「军爷,咱这里是破落的窑子,哪会有你说的那般人物。」 登时,枪就拔出来架在了她头顶:「大胆,还敢骗我。明明有人说看见一男一女两名共匪进了你们的大门!」 明明是三名,他怎么说两名。 「藏匿共匪什么罪名,还不清楚是吧?要不要我念念给你们听。」 吱呀一声,门开了。 刘妈妈只拄了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另一只手拿着红绸子裹的物件塞给领头的军官。 「军爷,哪敢劳您念。我们都清楚着呢,所以不敢藏的。您看看是不是去别处寻寻?」 军官打开绸子扫了一眼塞进口袋,环视所有人一圈,带人走了出去。 看着他们出了大门,刚松一口气。 他们又折返了回来。 「我们追的共匪,在这附近消失了。你们可有人看见了啊?」 「军爷,不是刚刚才问过,我们这里没有藏啊。」我说。 登时,枪就拔出来架在了我头顶:「大胆,还敢骗我。什么时候问的,我怎么不记得。明明有人说看见一男一女两名共匪进了你们的大门!」 刘妈妈还想再回房去取钱。 可我们都意识到了,这群狼喂不饱的,把她一辈子积攒下的财富全拿出来也满足不了他们胃口。 他根本不确定院子里有没有进人,只是虚张声势想再讹一遍钱财。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是后院里的厢房。 我看见立雨和那个年轻的男孩在院子里蹦着,朝我们招手。 「你说的一男一女,是我们俩吗?」 随后他们朝后门跑去,一队人也紧追了上去。 立雨弱小但坚毅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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