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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每每瞧见亲侄萧暮然那双像极他大哥的眼便如饮鸩,疼得他几近窒息。 恨意扎根,成了他存一命于世的瘠壤。生亦或死,他其实都不在乎。 他盯着那眼神麻木的墨邹,竭力遏制的感情里藏得最深的也不知是恨意还是怒意,亦或者都不是。 屋中安静,那尸鬼随了主儿生前的性子,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 萧榆陷入旧忆良久,口中喃喃,也不知是说与谁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曾有愧于你……我不曾心怀鬼胎,为何偏偏要折磨我?” 他仰首,昏暝间有烛光在墨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跳跃,可那双眼里是黑黢黢的深坑,是死人的空洞。 十六年前的混沌岁月捅穿了他的脏腑,填入了些诡谲的梦魇,夜夜入梦的皆是他大哥大嫂沾满尘泥的头颅与无数未来得及持剑上马便身葬血海的萧家兵。 “为墨家叛贼开脱可是死罪啊……可我还是去求大哥了!我跪着求他!我求他放过你!我和他说你不一样! 可……你呢!?” 萧榆扯住墨邹的领子,发了疯般喊得撕心裂肺,腥甜血味在他口中化开,他只咽回去。 “你用你那把剑……捅穿了我大哥的胸膛啊……”萧榆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语声哽咽。 那尸鬼应是听不懂话的,可这会却颤巍巍地挪动起被铁链束缚住的手,挣扎着呜呜低叫起来。 “好……至少老天待我不薄……今日我便要一解心头之恨!” 腰间剑被他遽然抽出,凛凛刀光一刹如雪落,刺目鲜红于是喷洒成花。 一剑穿心,偿大哥大嫂性命。 一剑剖腹,赔枉死的萧家兵之命。 一剑封喉,还他愚拙真心。 …… 墨邹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血洞与剑痕,萧榆的剑狠辣,将那玄铁铸的缚魂索都斩作无数截铁块。 “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没能亲手杀了你给大哥报仇! ”萧榆的剑方一抽出,复又狠狠插入墨邹心口。 不属于亡魂的泪一滴又一滴,都落在带血的衣襟上。 缚魂索断了,惟一息尚存的墨邹并不挣扎,他身上的伤口斑驳,也没再愈合。他抬了抬右手,轻轻抚在心口的剑上,却没有要将剑拔出去的意思。 那双浑浊的眼望着萧榆,似是有了几分清明。 世人都说,死前执念太重,死后便不得安生。 只见墨邹的嘴唇一张一合,熟悉的声音留下模糊的只言片语。 萧榆耳畔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太清,但那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话让他连假装没听见的机会都没有。 “小榆,对不起……” “小……榆,对……不起……” 萧榆闻言却冷笑一声,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时至今日,几句对不起能有何用? 能让他大哥大嫂活过来吗? 能让白白死去的萧家兵活过来吗? 有何用!!!? 可倏忽间,那墨邹用尽全身的气力,抵着刀剑往前去,萧榆的剑锋穿过他心口戳在石墙上,墨邹却张开手将萧榆抱在了怀中。 他心口处的血沾在萧榆衣上,温热的气息在他耳边散开。 “对不起……” 萧榆一刹愕然,却还是在醒过神时将他推开,继而一脚踹在他腹间,将他从剑上退出去。 而后,不等墨邹再多说一句话,萧榆携着术法的长剑又穿其身而过,杀这怨念极深的亡魂,寻常的刀剑可不行。 可偏偏就是那一刹之间,他瞧见了墨邹嘴角噙着一抹笑,还不容他再看清,墨邹的骨肉皆烟消云散。 而后,一缕尘灰落入萧榆的掌心间。 他漠然拍去掌心那抔土,垂首等待,等着墨邹重塑肉身。 但并没有,墨邹死得彻底,连缕残魂都没留下,十恶不赦的凶鬼终于在世间散了个干净。 细碎浮尘随风去,不觅行踪。 “还真是……痛快……”萧榆冷笑一声,扔下沾满血的剑便要甩袖而去。 可惜他堪堪走至门边,脚下一软,竟瘫坐在地。他抬袖擦去面上腥血,湿了的袍上沾着的却尽是泪。 萧榆发了疯般以拳砸地,半晌无言后卸了力倚着木门,像是被拔去犬牙的狼,怯懦地缩在影子中。 突然“哐当”一声响,他红着眼抬首,只见一块玄色兵符落在了墨邹死去的墙角,浸泡在浓血中,在昏暝中幽幽发光。 ------------------------------------- 醉风楼中四人聊到酉时才散了桌,若家公子若讱答应帮他们绘一张榕村的舆图,明日一早给他们送来。 余下的三人一齐回至顾府时,恰落日余晖倾泻禮城,顾氏府邸于暮霭至前熠熠闪光。 十五族的府邸一向气派,顾氏府亦是如此。那缓缓打开的府门上密密刻了上千字,顶头一块鎏金的匾上蟠虺纹游走,一“顾”字若千钧重压镇府,纵旁侧花叶纹细碎亦不弱其势。但其间亦雕刻不少云雾白鹤,给这“北冥凶魑”添了好些纯善仁德之感。 虽说各家有各家的恶名,但禮间顾氏行事其实不似其凶名那般张狂恣肆,其家风含蓄内敛,族中人行事亦低调谨慎,都道是“清风月明”,顾家从来是十五族正直仁义之范。 但恶名也非平白无故添上的,再干净的氏族都藏着好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只不过相较起来显得没那么差劲罢了。 入府最先窥见的是些置于廊下的讲究木雕,穿廊而过,则见庭前熏香清淡,白雾冥冥。一黄花梨木小桌上摆着几壶清酒,门客悠悠摇扇,月白袍遮去酒盅上的夜雨青竹,笑语不绝。 然而,那貌观襟怀坦荡的顾氏长公子顾於眠从入府起便鬼鬼祟祟,他小心翼翼藏在柱子后边朝府中张望,好不容易穿过曲绕的长廊,却近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向前行。 奈何一路上侍女侍卫云云总要柔唤亦或高呼——“公子,您回来啦”,顾於眠只能苦笑着点点头,又将食指置于唇边,神色可怜。 那些个侍从们似乎也都清楚他意,见状皆笑着压低声,道一句“公子,属下明白”,可跟在他身后悠悠向前的严卿序和谢尘吾并不能理解。 “堂堂顾公子,怎么回自家府邸跟做贼似的?令尊也不是那般严厉的人吧?”谢尘吾言辞向来无情,这会又不禁嘲弄。 顾於眠对他赔了个笑脸,道:“自然不是。” 他语声方罢,便听得身后传来声沉而稳的——“顾小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一中年男人大步流星而来,打扮素简又不乏讲究。他一头长发半束半散着,眉目温和,不露威色,身上绕着股淡淡的药草清香。 顾於眠闻言猛地刹住脚步,深吸一口气,这才换了张极灿烂的笑脸回身迎上那人的目光。 “常叔,两日不见您,我是愈发想您了!啊,我给您介绍下,这位是严公子,这位是谢公子,您应听父亲说过的。呃……啊对,二位公子远道而来,中途遇上了些麻烦,不过没关系,於眠这就去侍奉……啊不是,这就领二位公子去好生休整……” 一席话行云流水,颇有些溜须拍马惯了的意思。 那人却瞥都没瞥顾於眠一眼,只对严卿序和谢尘吾微微作揖行礼,淡淡道:“常某有失远迎,还望严公子、谢公子见谅。” 一番问候完了,这才侧过脸去瞧顾於眠,一双寒目直把顾於眠盯得心里发怵。 “你便没其他话要说了?” 顾於眠见状乖乖垂首认错,神情无辜,像只无处可躲的小兽:“常叔,於眠错了,您该骂便骂,该打便打吧……可别这么盯着我了。” 半晌未闻言语,顾於眠小心翼翼抬眸瞧了常柎一眼,见常柎只立于原地斜睨着他,顾於眠心领神会地看了看身侧的严卿序和谢尘吾。 他于是不假思索道:“二位公子是好人,常叔也不必将他们作外人,您要说什么直说便是。” 闻言,常柎勾唇微微一笑,飞起一脚便踹在顾於眠身上,虽说脚下留情,但顾於眠还是一趔趄,差些跌到严卿序怀中去。 “顾於眠,你好大的胆子,我这月给你开的药你吃了几次呐?我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嘿我一忙活别的不在你身边,你便要蹬鼻子上脸是不是?” 他一口气都没喘,又滔滔不绝道:“我同你讲了多少遍了,你若想尽早调理好那梦魇带来的内伤,你就得给我好好吃药,还是你想如柳氏那般躺在床上度日?” 常柎语速快得惊人,毫不留情的数落把一旁的严卿序和谢尘吾也震慑得一言不敢发。 顾於眠垂头听骂,像极那秋风中欲坠不坠的枯叶,岂“可怜”二字可言。 “下次再被我逮到,你就等着挨拳头吧!” 常柎骂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府竟还有如此人物?”谢尘吾心底困惑,十五族的公子哪个不是众星捧月,敢对玉叶金柯大放阙词乃至动手打骂之人,着实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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