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倒也奇怪,本疾不见影之人竟乱了脚步,一时间缓急不定。也恰是这时,雾被惊人的剑气驱散不少,正好露出那人更胜潘安的俊逸面庞。 “啊呀……念与……”顾於眠对严卿序无奈笑笑,“方才没认出来。” “许久未见了。” “千江孤灯”江念与乃渭于江氏的大公子,严卿序和他不过点头之交,不曾想他平日行事低调含蓄,却在三年前虚妄山术法比试中一举夺魁,是氏族同辈中不可小觑之人。 江念与恰也瞧见了月洞门边的顾於眠,他不由蹙了蹙眉,谁知就因这一刹分心,他已来不及躲闪。 银光乍起,长剑不留情地冲他脸庞刺来,不过倏忽间,留了情的剑锋在他面上轻轻一划,血花于是溅开来。 来人将沾了血的剑抵住江念与的脖颈,嗓音低沉冷冽:“这雾是你弄的?” “不是。”江念与面色不改,虽抬眼瞧那戴半遮面面具之人,神情却尤其淡漠,似乎对他名姓并不感兴趣。 那人也蹙眉瞧他,许是觉得眼前这玉面公子些许眼熟,这才有了那么一瞬走神。江念与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抓住时机轻轻一提剑,风驰云走间,只听得“唰啦”轻响,面具应声而落。 浓雾微淡,江念与单一眼瞧去便知他身量颀长挺拔,一袭鹰背玄衣如晚雁逢山,金丝藏纹,纤尘不染。再观其貌,眉目凌厉,双瞳色浅,分明淡漠冷冽,却隐若雪虐风饕,傲气喷薄。他俯视来人,如若睥睨一切,万物未尝入眼。 这刻薄寡思的姿态,江念与这一辈子便也只见过谢家那傲慢的嫡长子谢尘吾有。 “谢公子……武艺见长。”江念与用手背轻擦顺着脸下淌的血,语声淡淡,也听不出是不是怒了。 “江公子承让。”谢尘吾依旧微扬下巴俯视江念与,语声冷淡疏离。 谢尘吾并非会说客套话之人,他所言也非谦词。三年前,在剑术上被谢尘吾压了一头的江念在术法试炼上一骑绝尘,摘得头筹,若要真正比试,也难算孰胜孰败。 谢尘吾少话,江念与亦倦于周旋,静默中四目相对,却都噤声不言。 江念与分明是男儿郎却生得一双桃花眼,总能让人咂摸出个要醉倒其间的意味。只是他神色冷清,拒人千里,哪怕容比宋玉,貌胜潘安,也叫人不敢多看一眼。说来好笑,前年世族那群纨绔公子非拉榜评氏族子弟的姿色,江念与就这般靠着这张冷脸“力压群雄”成了世家美人之首,都道是“当仁不让”。 可现下,谢尘吾害这美人破相却并无一丝半点歉疚的意思。他单抬袖抖落被江念与掀至身上的尘土,双眉紧蹙,戾气逼人。 “尘吾……” 听得严卿序无奈唤了一声,谢尘吾于是垂袖,自怀中取出个白帕子拭起剑上血。 这谢尘吾就是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哪怕顾於眠再“不认脸”,也不可能忘得掉此般冷眉冷眼之人。 一笑千金,傲骨天成不假。他单杵那便若尊不容人亵渎的佛,只是他生性凉薄寡情,做不得大慈大悲的佛祖。 “别伤了和气呀……念与,来,我给你擦擦血吧?”顾於眠见两人剑拔弩张,无奈笑笑,便要过去。 谁知谢尘吾偏身拦住顾於眠,冷漠道:“不必麻烦顾公子。” 言罢他又自怀中取出块白帕,便要伸手替江念与拭去面上血,只是眼见其间纹路讲究,分明藏着谢家家纹。江念与微微仰首,也不闪躲,只当那是必然要做的。 “我下手不知轻重,还请江公子担待着点。” 不等江念与点头,谢尘吾便将帕子“轻轻”拭上了江念与之面,伤口不大,只是血痕擦去后免不得有血珠往外渗,那谢家公子于是又使劲去摁。 果真是“不知轻重”,江念与有些生疼得蹙起眉,怒意聚在眉心,拧作一团。 顾於眠一边安抚江念与,一边无奈道:“谢公子,这帕子……是谢家贵物吧?” 十五宗族皆同贵,家纹刻印之所乃贵物之印记,不可僭越,遑论那料子也尽是些极珍极贵之物。 “无妨。”谢尘吾瞥了眼手中带血的帕,依旧淡漠。 “……” 只见他微微蹙了蹙眉,那帕子旋即被抛至半空。倏忽间,那帕子便燃起火光,余烬生烟,谢尘吾还稍稍躲闪,避开了半空落下的尘灰。 “……” “尘吾……”严卿序开口却没再说下去,只徒然叹了口气,他知谢尘吾素来喜净,但此举决然不妥,于是将目光移至江念与身上,替自己那性子蛮横的好友赔罪,“江公子,对不住。” 江念与并不计较,只摆了摆手:“方才我隐约听见这林中有异响,怕是恶鬼叫唤,还是尽快寻出路离开好些。” 他绝口不提方才同谢尘吾如何相遇并发生交打,一心想着办正事要紧。三人方才皆未曾听见邪祟鬼叫,一时不解其言,然而不过刹那间,一阵阴郁低哑之声果然刺穿佛家地的静谧,携着沙沙叶动声汹涌而来。 “啊——啊——” 那声像极了怨灵讨命,哀怨悲戚,幽幽入耳只若白蚁啮心。 “真难听……”谢尘吾抱臂同三人有些距离地站着,他扫视着一派凄楚的荒寺,香火之稀薄自角落的蛛丝交叠中看得清晰,他于是盯住大殿中那尊已四分五裂的大佛,讽道,“你顾氏留不住佛。” “是佛留不住我顾氏民。”顾於眠嘴角噙着笑,随手将一片落叶自严卿序肩头取了下来,“所幸我们顾氏尚得民心。” “得不得民心,他们有的选么?” “我们又有的选么?”顾於眠给谢尘吾递去自己那把玉骨伞,“一会约莫还会落雨,谢公子拿着罢,莫要淋湿了身,犯了洁疾。” “……多谢。”谢尘吾接了过去,声音很低,顾於眠瞧着他那别扭模样弯了眼,差些笑出声来。 江念与恰这时走了过来,他将先前出发时带着的四方灯拎在了手中,那灯不生烟,其中红焰却左右摇摆,微光黯淡。 “不如熄了。”谢尘吾瞥着那灯,语声冷淡,却又自然地走到夜风来处,挡住了将烛焰吹得乱晃的风,“好生吉利。” 江念与像是没听见他说话,自顾自将灯放下,替顾於眠整理起衣裳,他的嗓音清冷却又带着些许埋怨:“怎才一会不见,你便落拓得似到外头奔波回来……” “许是因为同我打了一架罢……”严卿序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林中邪祟颇多,我听见顾公子的声响便误作邪祟了,是我的错。” 江念与见严卿序这会没说几句话,却句句在赔罪道歉,摇了摇头:“方才我已探寻过,这林中被人下了鬼阵,寻不到阵眼恐怕难解。”江念与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四地鲜有会如此邪术之人,此事恐怕不简单……” “嘻嘻——” 又听得几声怪异的嬉笑声,那声似远似近,约莫是自那二大殿传来的。四人皆心照不宣地贴在墙边,小心穿过月洞门往背靠山崖的最后一个大殿走去。 一路上,四人行得缓慢,一只手扶着朱墙摸索向前,一只手放在腰间剑上,都在浓雾中仔细听着前方动静。 穿过最后一道门,二殿前庭已然在眼前铺开。只见那荒殿边的画拱承云已然褪色,吵人的虫呓在庭中萦绕,自空阔的院中攀出的枯藤上开着血色的花,像极忘川边的彼岸花,在夜风中颤悠悠抖着。 古寺青灯之地,碎裂的大佛像孤立殿中,那佛面苦,像是在哭,肃容被深深裂痕给割成几半。参天古木立于院中央,遮掩住大殿中佛的苦相。那树上本挂着无数褪了色的红纸条,而今已如落红满地。 “哐当——哐当——” 沉沉脚步叩击地面发出的闷声传来,兵器碰撞的尖利声又叮叮锵锵撞入耳中,瘆人的哭喊霎时间伴着尖叫刺破胸膛。 大雨瓢泼,惊雷又起,毁天灭地一般撼动山河。 “墨氏无罪……墨氏无罪!!!”阴森可怖的叫喊声突然刺入重霄,在穹庐顶开了道血红的大口,冲天怨气自那裂缝间凝作黑雾直往外冒。扎耳的尖叫绕梁不散,却又隐约带着些可悲至极的凄怨,仿若囚徒跪在地上苦苦喊冤,也似扯着人的头发叫他看六月飞雪。 只见一队精兵模样的人排成两长列,从团团黑雾中显出身形。他们面色惨白,无数双浑浊的眸子若枯死的老树,装在眼眶里,像是下一秒便要掉出去。他们看上去憔悴黯然,沾满血色的盔甲上更是锈迹斑斑,丝丝的寒气不断自队伍中往外飘。 领头之人倒模样端正俊秀,一身银盔,无由生了些威严,虽也面白似纸,却好像有丝缕生气,约是二十三四的年纪。 “墨邹……”严卿序顿了顿,轻声念了个名字。 顾於眠闻言色变,他攥紧拳,额间青筋因他使力而微微暴起。 严卿序没有多问,只轻轻将手搭在顾於眠肩上,对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他怕是阵眼,万不可冲动行事。” “自然明白。”顾於眠点点头,目光却似在墨邹身上套了把锁,随他左右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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