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 周子君抬手打断张忠明的话,脸上毫无表情,道:“张忠明,你们丰庆县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市长,请您听我解释一句,这件事……”张忠明把头放低了一些,他要弯着身子,才能跟坐在车子的周子君讲话。 “就在昨天,世家书记还对你们丰庆县提出了表扬,说你们龙窝乡的这条修得好、修得有意义、修出了我们佳通市企业家的新标杆,世家书记称赞你们龙窝乡的这条路,是一条精神文明和经济文明双丰收的好路。”周子君看着张忠明,这话全是表扬的话,但语气却极为不善,他道:“可你们是怎么搞的,世家书记的表扬才刚讲完,那些慷慨解囊、捐款助资的企业家,就把状告到市里去了,世家书记为此还发了火。” 张忠明作出一副惶恐装,道:“周市长,这只是个意外……” 周子君依旧没有听张忠明的解释,他的目光从车外曾毅的身上扫过,然后平视前方,道:“是不是意外,我会亲眼去看一看、亲耳去听一听的。开车!” 张忠明只好和曾毅返回车子,紧紧跟了上去。 “曾老弟,周副市长这次怕是来者不善啊!”张忠明沉声讲了一句,周子君到了龙窝乡,脚还没着地,就给这次的事情定了性,路是好路,必须要修;企业家也是优秀的企业家,有善心、有责任感。 路和企业家都是好的,值得表扬,那么不好的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何况周子君还搬出了市委书记的大帽子。 曾毅就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建检测站的事是我提出来的,责任全在我。” 张忠明摆摆手,道:“曾老弟,我可不是那种有功抢着占、有错全推走的人。修建检测站,是县里的决定,是经过集体决策的,不是某一个人的个人行为,现在发生了事端,我们都有责任,是我们没有把事情考虑周全。” 曾毅心道张忠明这只老狐狸,这次竟然讲起了仗义,这是在帮自己想对策,也算是提前统一口风,周子君的打板子要是打下来,那责任就在集体,这是集体决策的事情,你周子君总不能把整个丰庆县的政府班子都给收拾了吧。 车子往前不远,就看到了修路的施工现场,路面靠边停了两台铲车,后面还跟着十多辆渣土运输车,此时全都趴在路边,毫无动静,车上的司机和施工队的工人都坐在路边,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 在大铲车的前面,横着停了一辆履带式的工程车,车身上喷有“兴达煤矿”几个字,这应该是煤矿上的车子。在工程车的后面,二三十号人站在那里聊天,手里拄着铁锹,头上戴着安全帽,安全帽上同样有“兴达煤矿”的字样。 曾毅不由微微摇头,葛世荣的把戏其实很拙劣,如果仅仅是让拉煤车罢运,这件事县里很好解决,由罢运再导致煤矿老板发飙,硬堵着不让修路,这里面的逻辑也很幼稚,但如果加上正面的宣传和周子君的插手,这个拙劣的事情就不拙劣了,反而有点小小的高明,葛世荣要达到的目的全都达到了。 龙窝乡政府的大院里,此时站满了人,老远就能听到很大的叫嚷声。 “王乡长,我们几个煤矿平时可没少支持乡里的工作啊,就说这次修路,我们每家都出了一百万。” “是,我高兴达还出了三百万呢!”人群中传来高兴达的声音。 “我们的钱,那也不是大风吹来的,矿上养着一大帮子人呢,哪一张嘴不要吃饭啊!” “修路我们是不反对,但不能修得我们都没法正常生产啊!” “我们捐钱是图乡亲们出行方便,但也不能搞得我们自己无法出门吧。那我们还不如不捐呢。” “王乡长,我们可都是客户签了合同的,煤炭必须按时按量送过去,晚一分钟,我们就得赔钱,现在拉煤车罢运三天了,我们的损失谁来赔呢。” “做生意讲得就是个诚信,不讲信誉的事情我们不能做。” 高兴达此时一抬手,让众人收声,他自己上前道:“王乡长,该说的我们都说了,我们今天就想听一句,这拉煤车什么时候能跑起来?” “对,今天必须给个肯话,我们等不得了!” 王荣标站在那里看着高兴达,眼里没有任何光彩,他太清楚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了,跟这些人磨了两天嘴皮子,他已经有些疲惫了,道:“拉煤车罢运,这是谁都不想看到的,我们正在协调解决。你们也知道,修建检测站是县里的决定,车队现在要求撤销,我不能做主。” “不能做主,那就让能做主的来!”有人立刻起哄。 “我看干脆也别找谁了,直接退钱吧,我们不修这个路了!没修路之前,我们好歹还不耽误生意,现在倒好,一修路把自己修得快关门了。” “对,退钱,我们不修这个破路了!” 王荣标倒是不急不慌,他知道煤矿的事太多了,这些人也不敢太逼他,只能是嘴上吵吵罢了,他道:“少了张屠户,难道就都要吃带毛猪不成,本地的拉煤车不跑,可以请外地的嘛。” 高兴达眼皮子一翻,往地上啐了一口,道:“王乡长,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请外地车队谁不会,可成本立马要高出一倍。这个钱,你能帮我们付吗?” “就是,反正不用你王乡长出一毛钱,你当然说得轻松了!” “王乡长,你知道你这个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我们得赔多少钱吗!” 众人七嘴八舌,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声音:“这个钱,我来出!” 这一声把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齐齐往人群外面看了过去。 周子君此时踱着方步,缓缓来到人群中,道:“不管多少钱,都由我来出!” “你是谁啊!”高兴达盯着周子君,一副不认识的模样。 后面张忠明急忙上前一步,道:“现在跟你讲话,是我们佳通市常务副市长,周子君周市长,给我放老实点!” 高兴达的嘴角斜斜一撇,道:“谁能解决我们的困难,我才认他是市长,如果解决不了,别说市长,就是省长来了又顶什么用!” 周子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呵呵地摆摆手,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朋友,等介绍完了,你们就知道我这个副市长是不是来为大家解决困难的。” 说着,周子君抬手指着站在自己身后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道:“这位是我们佳通市环宇货运公司的总经理,王志飞先生。” 王志飞长了个啤酒肚,裤子有点提不上去,一根细细的皮带在肚皮上勒出深深的印,他往前站了一步,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我们龙窝乡企业家帮助乡亲们修路的事情,我很受感动。今天到这里,我只有一句话:我们环宇货运公司,愿意用同样的价格,为各位善心企业家进行运输服务,绝不加一分钱,绝不耽误一份合同,我王志飞说到做到。” 现场凝滞了几秒钟,随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高兴达更是把巴掌都拍红了,用大嗓子喊道:“周市长,你真是人民的好市长!” 曾毅看着眼前这一幕早已设计好的闹剧,脸上毫无表情,心道周子君这真是阴险呐。这哪是解决问题,分明是给龙窝乡埋了一个更大的炸弹,因为有这十几座煤矿的存在,龙窝乡很多户人家都是跑煤炭运输的,不少人还刚贷款买了大货车,现在周子君这么一搞,表面好像是解决了煤矿的运输问题,可实际上是把整个龙窝乡煤矿的运输权,都交给王志飞的公司垄断了。 哪怕王志飞的公司一辆货车都没有,今后谁要是想跑龙窝乡煤矿的运输,就得挂靠在王志飞的公司下面,给王志飞交“份儿钱”。 那边的王荣标,更是脸色变了好几变,葛世荣这个王八蛋太狠了,简直是下死手。就因为那几个运输车队的老板听了自己的话,没有跑去闹事,葛世荣反手就来了这么一招:一来是要给那些运输车队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龙窝乡究竟谁说了算;二来就是打王荣标的脸,让王荣标众叛亲离。 大家听了王荣标的话,结果反而没活干了,那以后王荣标的话还有谁信,还有谁敢跟着王荣标干,这次不撕了王荣标都是轻的。 原本运输车队可能是不情愿,但没有办法,才去挑头搞罢运的,可现在有了王志飞的横插一杠子,大家的假闹,很可能就要变成真闹了,不闹就真没饭吃了。这是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雷啊。 周子君只用这一手,就把煤矿的事给摆平了,顺手还在龙窝乡埋下一颗雷,这雷要是炸了,王荣标这个乡长肯定是必死无疑了,曾毅这个县长肯定也要受点牵连。 张忠明站在周子君身边,脸上虽然挂着笑,但心里是别有味道,就是他这个最善于搞权谋的人,今天也不得不高看葛世荣一眼,这看似低劣的一出戏,竟然让葛世荣给玩活了。 运输的问题解决了,煤矿老板们自然就表示没有问题了,说了一些感谢市领导、颂扬周子君的话,然后就离开了龙窝乡政府。 周子君被请进龙窝乡政府的会议室,脸色依旧非常严肃,道:“从刚才的情况来看,我们的企业家,还是非常宽容的。一个非常容易解决的事情,为什么会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造成如此恶劣的影响,是我们的某些干部能力不足呢,还是工作态度不端正,又或者是在蓄意制造矛盾?” 张忠明看周子君意有所指,就道:“周市长,修建检测站的事,是我们县里的集体决议,发生这种情况,可能是在具体的执行中有些考虑不周,没有做好解释性的工作,我们一定深刻检讨其中的问题。” 坐在角落里的王荣标,顿时脸色灰白,张忠明这句话,其实就把责任推给了龙窝乡,是王荣标执行不力,才导致了意外的发生。 王荣标此刻深深体会到上面无人关照的滋味,屎盆子想怎么往你身上扣,就怎么扣,整不死你,也能冤死你。 曾毅此时清了一下嗓子,“修建检测站,是根据我县实际情况做出的决定,只是在执行上有些操之过急,才导致令人遗憾的事情发生,在这件事上,我负主要责任。” 此话一出,张忠明就急得只朝曾毅打眼色。我的曾县长啊,难道你不知道你现在还只是个代县长吗?就算这件事干系不大,但你主动揽过这个责任,等明年你人大投票表决的时候,如果有人真拿这个说事,一句“年轻有冲劲,但工作经验不足”,就能让你前途尽毁。 包起帆虽然知道曾毅底蕴深厚,但也不由一阵担心,跳票这种事,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该当选而没当选,这是政治生涯中最大的打击,同时也意味着前途就此画上句号了,绝不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王荣标的眼中,此时闪出一丝炽烈,之前事情刚发生时,葛世荣在逼他把事情闹大,以考验他的忠心;曾毅又逼他绝不能把事情搞大,否则要承担全部责任。但王荣标没有想到,等事情真的闹了,曾毅选择了保他,葛世荣却选择了赶尽杀绝。 两下对比,王荣标有些后悔,当初真不该跟着葛世荣啊! 周子君看了一眼曾毅,表情淡然,似乎早料到曾毅会这么表态,他用手指的关节,狠狠地在桌上敲了几下,道:“拉煤车罢运的事情,你们打算如何解决?” 张忠明考虑了一下,道:“修路是第一位的,检测站可以缓建。” 曾毅刚想发表意见,周子君就沉着眉道:“缓建就可以解决问题吗?难道还想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张忠明就闭了嘴,他看出周子君已经早有了主意。 周子君就道:“今天这些企业家的表现,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认为应该多给我们的企业家一些信任,超载超限,必须坚决打击,但不一定就必须建检测站嘛,也可以交给企业自检。” 曾毅从来都不信这一套,正如他在党校讲的,想让狼不吃羊,这比童话还要天真,要给企业家信任,这话说起来冠冕堂皇,但不过是道貌岸然的谎言罢了,交给企业自检,就是鼓励监守自盗。 不过,曾毅现在没办法提出反对,周子君的话,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市里。 张忠明则是讲了几句颂扬的话,直夸周子君的这个办法好,说是什么以人为本,可以树立诚信。 至此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把超载交给企业自检,拉煤车罢运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 大家看周子君没太追究责任的事,心里还松了口气呢,谁成想周子君又从兜里掏出一份封,缓缓放在了桌上,道:“市里接到群众举报,说是龙窝乡个别煤矿,存在很严重的问题,偷税漏税、安全设备不过关、甚至是官商勾结。对于举报信上所反映的情况,市领导非常重视,决定成立调查小组,进驻龙窝乡展开调查,希望你们做好配合方面工作。” 张忠明露出诧异的神色,表扬煤矿老板的,是你周子君,现在反过来要查煤矿的,还是你周子君,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包起帆也看了曾毅一眼,眼里带着焦虑。曾县长扛下责任,目的肯定是为了争取王荣标,要借王荣标来揭开龙窝乡的黑幕,而周子君显然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选择了主动出击,贼喊捉贼,把捉贼的权力给收缴到市里去了。 这一招不可谓不狠啊,不但封死了丰庆县调查龙窝乡煤矿的途径,还可以借着调查的机会,把龙窝乡存有异心的干部清洗出去,说不定最后这还能算是周子君反腐方面的政绩呢。 曾毅的眉角,此时微微动了一下,难怪周子君并不在乎责任归谁,原来是在要这里等着自己,自己倒是低估了葛世荣的智慧啊。 第五六八章 吃死你 “涉矿企业家的善行善举,必须肯定,而且要大力弘扬;但如果有企业家违法违规,也绝不能包庇姑息;对于牵涉其中的领导干部,更要一究到底、严惩不贷!” 周子君强调了一番,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龙窝乡,准备回市里复命去。 张忠明和曾毅把周子君一直送到了丰庆县的地界处,虽然是极力挽留,但周子君并没有给面子,甩下两人直接回了市里。 “曾老弟,你糊涂啊!” 看着周子君离去,张忠明这才抽出空,在曾毅面前惋惜了一句,今天曾毅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揽这个责任,这是授人以柄。 曾毅微微笑了笑,道:“周市长今天的火气很大,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连累了其他同志。” 张忠明抽出一支烟点着,站在路边忧心忡忡地吸了两口,道:“曾老弟,这里没外人,我对你说句知心的话:龙窝乡的事,操之过急了!” 曾毅还是微微一笑,心道张忠明真会做人,只是这话说得有点为时已晚了,不过就算张忠明提前说了这话,曾毅该做的事,还是要去做的,今天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曾毅明白一件事,周子君在龙窝乡煤矿的事情上牵连很深,从他介绍王志飞垄断煤矿运输就能知道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张忠明吸完那支烟,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 曾毅跟着点了点头,要解决龙窝乡的事情,周子君是一座绕不过去的大山,必须先把周子君这座山搬倒,否则“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事情,还会再次重演。 张忠明也就没再说什么,紧了紧衣服,朝车子走了过去,他刚才那句话看似在发牢骚,其实也在提醒曾毅,该动用上级资源的时候,就一定要动,否则会吃亏的。 内心来讲,张忠明不愿意让葛世荣得势,这个家伙屁股下面的屎实在是太多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漏了,选择和葛世荣搭班子,是要冒风险的,今天要不是周子君亲自过来捂盖子,龙窝乡的事情说不定就能漏了;而选择和曾毅这样的“真金”搭班子,只要保持良好关系,肯定会有大有收获的。 想到这里,张忠明突然若有所思,曾毅这次故意不插手龙窝乡的事端,是不是也有试探葛世荣底蕴的意思呢?连周子君都要过来“以势压人”了,这是不是可以叫做“黔驴技穷”呢? 张忠明觉得很有可能,葛世荣连番挫败,想要彻底打败新来的曾毅已经不可能了,这个时候他选择在龙窝乡主动挑事,很可能是要让曾毅知难而退,死保龙窝乡的盖子不被掀开。 回头看了看曾毅那张永远云淡风轻的脸庞,张忠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心道如果真要是如此,那接下来要倒霉的,岂不是周子君了? 曾毅真敢去摸周子君的屁股? 张忠明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森严体制下,想要越级去斗上级,无异于是自寻死路,是飞蛾扑火、鸡蛋碰石头,智者不取也。 回去的路上,曾毅的手机响了一声,拿出来看,发现是一条短信,只见上面写道:“曾县长,很感激您今天的仗义,您是个有担当的好领导,祝您早日成功!” 短信是一条未知号码发来的,曾毅拿着这条短信看了两遍,突然神色一变:不好,王荣标这小子跑路了! 张忠明发现曾毅的神色变化,就道:“曾老弟,有事?” “没事!没事!” 曾毅淡淡摇了摇头,将手机重新放回到口袋,王荣标眼下走投无路,也只能跑了,真等市里的调查组进入龙窝乡,那时候他想跑也跑不掉了,只能被葛世荣一锅闷死。 跑了其实也好,只要王荣标一日找不到,葛世荣都要寝食难安,就让葛世荣头疼去吧。 王荣标在跑路之前,能发这么一条短信,说明王荣标是不甘心的,他之所以要跑路,是觉得曾毅现在也自身难保了,但只要扳倒了周子君这座大山,曾毅相信王荣标肯定还会露面的。从这条短信,可以看出王荣标对曾毅还是有了几分信任的。 三天之后,龙窝乡向县里报告:王荣标连续三天没有上班,电话联系不上,家里人也不知道王荣标的去向。 张忠明得到报告,气得拍了桌子,他是管干部的,王荣标突然消失,他多少有些难辞其咎。 派人又找了几天,丝毫没有王荣标的影踪,市里派的调查组,此时也进入龙窝乡开始调查,矛头直指消失掉的王荣标。 “曾县长,早!” 曾毅今天一早来上班,刚下车,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去看,发现是因病消失很久的葛世荣。 “世荣同志,什么时候回来的?”曾毅笑着问道,“身体都康复了吧?” 葛世荣满面红光,啤酒肚也肥了一大圈,上前挺着肚子,道:“都康复了,康复了,谢谢曾县长的关心啊。” “康复了就好!”曾毅呵呵笑了一声,道:“怎么不多休息一段时间,巩固一下治疗的效果?” “我这个人就是个劳碌命,只要想到县里的工作,就一分钟也躺不住。”葛世荣叹了口气,好像是怨自己的命不好,道:“昨天身上还觉得有点不得劲呢,今天往办公大楼前一站,立刻就神清气爽,百病全消了,你说怪不怪。” 说完,葛世荣哈哈大笑了几声,心情无疑是很不错,他这次回来,可跟当初装病走人的时候完全不同了,颇有点“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意味。尤其是曾毅在龙窝乡吃了瘪,背了黑锅不说,高调进行的检测站还被叫停了,这让葛世荣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曾毅怎能不明白葛世荣的心思,只是也不介意,道:“我倒是很想扔下手里的这一大摊事,好好地休息上一年半载啊。” 葛世荣心道你活该,以前风光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嚷着要休息,这次在龙窝乡没讨了便宜,终于知道什么叫老虎屁股摸不得了吧。葛世荣的心情就更好了,道:“咱们丰庆县,可是一刻都离不了曾县长,您真要是休息了,全县人民都不能答应哇。” “地球离了谁,不是照样转啊!”曾毅呵呵笑了一声。 “曾县长不一样嘛!”葛世荣皮笑肉不笑,“你对丰庆县的重要性,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进了大楼,大楼里的工作人员看到这一幕,也是吃惊不已,曾县长到丰庆这么多久,可大家还从没看到这两位政府正副手一起出现的场景呢。 等出了电梯,寒暄两句,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自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要推门的时候,葛世荣还侧脸看了曾毅的背影一眼,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姓曾的,咱们走着瞧吧,我葛世荣可不是吃素的,今后你小子吃瘪的事情还多着呢。 曾毅进了办公室,按照往常的习惯,往办公椅里一坐,端着茶杯开始看今天的《佳通日报》,然后是《丰庆日报》。 丰庆县自己办的《丰庆日报》,没有什么发行量,除了县直机关和各乡镇会订阅外,外面几乎看不到,一个县里其实也没有多少新闻可报导,所以每期《丰庆日报》只有四个版面,还是很小的版面,就一张四开的纸。 第一版永远都是官样文章,曾毅直接空过,翻到了第二版。 今天的第二版和第三版,倒是密密麻麻的,不过内容却全都一样,上面一个大标题,“丰庆县医保基本药物招标结果公示。”接下来整整两个版面,就全都是药物的名字,以及中标的价格和中标企业。 在公示的最后,还有一块豆腐大的文章:“……在县委县政府的高度重视下,我县卫生局积极组织、认真筹划,顺利完成了我县明年基本医保药物的招标工作。此次招标完全公开透明,基本完成了预想目标,使我县医保基本药物的平均价格降低了37%,根据初步测算,我县城镇居民今后就医,每次可节省四十余元,切切实实享受实惠,减轻了看病的经济负担……” 曾毅对医药行业比较熟悉,对这份公示很感兴趣,于是往椅背里一靠,捧着报纸认真看了起来。 不过才看了十多个药物的招标结果,曾毅的眉头就皱了起来,随后把报纸往办公桌上一放,黑着脸拿起笔,在上面圈注了起来。 包起帆此时敲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今天的日程安排,往曾毅桌上一放,眼睛一瞄,就看到曾毅正对着整整两个版面的药物名单皱眉。 “咱们县报社的这些编辑,可真会敷衍了事,一份药物的名单,就占了两个版面,这报纸卖得未免也太容易了!”包起帆呵呵笑着,他以为曾毅皱眉,是对报社磨洋工的态度不满意呢,所以就打趣了一句。 “啪!” 曾毅把手里的那支笔狠狠磕在桌上,脸色很不好看。 包起帆心道不妙,报社怕是有人要倒霉了,也真是的,就算没销量,你们也不能这样做报纸嘛,满篇的药品名字,这是要糊弄谁啊。 “你去通知,让卫生局的张发成到我这里来一趟!”曾毅黑着脸说到。 包起帆就露出诧异的表情,卫生局?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自己会错意了,曾县长并不是生报社的气?可这满篇药物名字,又和卫生局有什么干系呢?包起帆不怎么确定,就再请示道:“让张发成现在就过来吗?” “现在就来!”曾毅喝道。 包起帆就不敢耽搁了,赶紧转身出了门,去给卫生局打电话了。 等包起帆出门,曾毅又把秘书刘响叫了进来,把圈好的报纸交给刘响,道:“你现在跑一趟县医院,把这种药给我全都拿一份来!” 秘书刘响没有多问,捧着那份报纸就出去了,等出了门,他急忙打开报纸去看,心道曾县长这是病了吗,怎么好端端的让自己去医院取药。 可一看刘响就懵了,这报纸上的药品有七八种,有注射液、有片剂、有胶囊,还有外用的药物,而且根本就不是治同一种病的,曾县长要这些药品做什么呢? 刘响捧着报纸直奔医院,一路上把这份名单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那边包起帆把电话打到了卫生局:“是张发成张局长吗?我是包起帆!你马上到县政府来一趟,曾县长要跟你讲话!” 电话那边的张发成一听曾毅点名,心中有些惶恐,道:“包主任,曾县长没提是什么事吗?” “具体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包起帆说到,他确实不明白曾毅为什么要叫张发成过来,今天的报纸他也看了,上面没有任何出错的地方。 张发成心里更是没底,道:“包主任,那你看我都要准备些什么?” 包起帆跟张发成关系不坏,想了一想,道:“刚才我去曾县长的办公室,看到曾县长正在看今天的县报,你就准备准备这个吧,别拖太久,速度快一点。” 张发成就道:“好,好,我马上就过去。” 挂了电话,张发成立刻让秘书去准备跟这次药物招标相关的资料,一边坐在那里挠着头皮,心道曾县长看了县报之后找自己过去谈话,应该是要过问药物招标的事情,可这次招标之中不存在什么问题啊,再说了,也就是个县级的药物招标,能有什么事呢? 难道是要表扬? 张发成觉得有点靠谱,这次的招标成果,还是很喜人的嘛,说不定就是这件事呢。 想到这里,张发成心头就热了起来,起身找来一身崭新的西装,还在头发上喷了点水,梳得油光水滑,然后夹着秘书准备好的材料,喜颠颠地直奔县政府而去。 到了县政府,包起帆已经等着了,看到张发成一副准备相亲的打扮,包起帆就不紧眉头微皱,这个张发成,难道是来领大红花的吗? “包主任,接到你的电话,我就立刻赶了过来。”张发成一脸喜气,抽出一根中华,朝包起帆递了过去。 包起帆一抬手拦住,道:“戒了!” 张发成一听,就讪讪一笑,然后把烟重新塞回盒里,道:“其实我也戒了。”他这才想起,曾县长不吸烟,最近县里很多干部都在搞戒烟,上有所好,下必践之嘛。 包起帆看张发成还一副糊涂样,就提醒道:“老张,一会见到曾县长,态度放端正点。” 张发成一愣,道:“曾县长今天……” 包起帆点点头,道:“据我观察,情绪不怎么好。” 张发成脸上的笑意和喜气顿时消失了,重新把衣服整了整,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架势,这才跟着包起帆朝曾毅办公室走去。 推开办公室的门,曾毅正在低头批着公文,包起帆就道:“曾县长,卫生局的张发成同志来了!” “坐吧!”曾毅淡淡道了一声,头也没有抬起。 张发成就感觉到不妙了,他哪里敢坐,就直愣愣站在曾毅办公桌的前面,心里拼命想着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错,怎么会得罪曾大县长呢! 现在丰庆县的干部,提起曾毅就心里就发怵,曾县长到丰庆县才多久啊,就大开了好几次杀戒,先是教育局的毛步德,再是龙窝乡的马奎山,然后是财政局的苏党生,几乎惹到曾县长不高兴的人,全都被拿下了,谁愿意跟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啊。丰庆县的干部私下给曾毅起了个外号,叫做“曾剃头”。 “起帆,麻烦你去给张发成同志倒杯水。”曾毅还是没抬头,道:“张发成同志辛苦了,今天的报纸我看了,药品价格下降了37%,了不得哇!” 张发成一听,就愣住了,这曾剃头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旁边的包起帆也有点迷茫了,根据经验,曾县长肯定是不高兴了,可听这话,似乎又不像啊。 包起帆去倒了杯水,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张发成这才拘拘束束地过去,在沙发上坐了半张屁股,道:“其实主要是县领导重视,尤其是曾县长,我们……” 曾毅把手里的笔一扔,往椅背里一靠,道:“我可不敢贪这个功啊!张局长,讲讲吧,说说你的经验。” 张发成听着这话不对劲,但又实在摸不清楚曾毅的想法,只得战战兢兢地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掏出相关材料,道:“经验谈不上,主要就是一条,坚持‘公开、公正’的招标原则,摒弃以往招标的不透明性,让一切流程都阳光化、无阴影化……” 洋洋洒洒讲了五六分钟,张发成看曾毅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心里就踏实了一些,说话也开始铿锵有力了,道:“我们相信……只有坚持公正,才能吸引更多企业参与到我县医保事业中来……只有坚持公开,才能切实做到货比三家……” 曾毅此时抬手打断了张发成,道:“你的这个货比三家,比得是什么?” 张发成看曾毅发问,心里就高兴了,看来自己的汇报引起了曾县长的兴趣,他立刻就道:“主要是价格,要为老百姓选出真正价廉物美的药品……” 话音未落,传来敲门声,秘书刘响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大塑料袋,里面放了四五样药品。 他径自过去,把塑料袋放到曾毅的桌上,然后低声附耳道:“曾县长,你要的那几种药,县医院的药品库里只有这几个,其余几个没货。” 曾毅微微颔首,示意刘响的事情办得很好,可以出去了。 张发成看到那个装药品的塑料袋,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他竖着耳朵想听清楚刘响在讲什么,可惜什么也没听到。 等刘响出去,曾毅打开塑料袋,道:“来,让我们看看张发成同志的成绩嘛……” 说着,曾毅把袋子里面的药品一件一件往外掏,首先拿出的是一袋500毫升的葡萄糖注射液,曾毅把袋子往办公桌上一放,道:“以前是六块钱一袋,现在经过招标,价格降到了0.7元。” 张发成就忙点了点头,没错,这次中标的企业,给出的价格就是七毛钱。 “诺氟沙星,24粒状,以前是一块二,现在是0.5元……”; “丹参片,20片装,以前是九块六,现在是0.9元……”; “……”; 曾毅一一报出这些药品以前的价格和现在的价格,非常准确,没有一个差错,张发成连连点头,但还是不明白曾毅的意思,心始终悬着。 点完袋子里的药品,曾毅双手交叉搁在桌上,看着面前的这些药品,道:“成绩喜人啊,仅是这几种常用药,价格就大大地降低了,有的甚至降了九成还多。” 张发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站起身来,说了句最是四平八稳的话,道:“其实还有很大的不足,我们会继续努力的。” “坐!坐!”曾毅突然笑了起来,朝张发成压压手,道:“坐吧!” 张发成看到曾毅笑,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这个包起帆,真会吓唬自己,曾县长这明明是表扬嘛,他客气了两句,再次坐了下去,背上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 看到张发成面前的茶一直没动,曾毅就关切道:“是不是喝不惯这个茶?起帆啊,你去给张发成同志拿瓶矿泉水来。” “不用,不用!”张发成连忙摆手,脸上已经是喜不自禁了,谁敢说曾县长这是情绪不好,我跟谁急。 包起帆觉得今天这事不对劲,赶紧去旁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放在了张发成的面前。 “发成同志,来尝尝这个矿泉水,看看味道如何?”曾毅稍稍抬了一下手。 张发成就没法推辞,他笑着捧起瓶子,满满饮了一口,发出“咕咚”的一声,随口赞道:“曾县长的这个水真甜,比我们卫生局里的水要好喝多了。” “很甜是不是?”曾毅又问。 张发成撅着屁股真点头,道:“甜,真甜!” “比起葡萄糖注射液,哪个甜?”曾毅笑眯眯盯着张发成,问了一句。 包起帆一看曾毅这个表情,就知道不妙了,大多数时候,曾县长不管高兴还是生气,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等他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反而说明事情更严重。 张发成笑着道:“仅对于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曾县长的水更甜;但对于那些病人来说,可能是葡萄糖注射液甜。” “还好,张局长也知道葡萄糖比较甜。”曾毅此时抬起手,轻轻地在桌上敲了一下,道:“那张局长知不知道,这瓶矿泉水在市场上是什么价格?” 张发成的笑容就僵在脸上,曾县长刚才还称呼“张发成同志”呢,现在突然就变成了“张局长”,傻子都明白是出问题了,他道:“这个……这个……” “起帆,你告诉他!”曾毅冷冷道了一声。 包起帆面无表情,道:“这种矿泉水是我们统一采购的,市面上的零售价格,大概就是两块五一瓶吧!” 曾毅就拿起那袋葡萄糖注射液,似笑非笑地道:“一瓶解渴用的矿泉水,卖两块五;一瓶救命用的注射液,才卖七毛钱,同样都是五百毫升,我们的张局长砍价的本事,还真是厉害啊!” 包起帆一怔,随后才明白过来,曾县长绕了一大圈,原来真正的用意在这里啊。他也是纳闷,怎么这葡萄糖反而比矿泉水还便宜了呢,光是工序就多出好几道呢,医用的标准更是远远超出饮用。 张发成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脑门上的汗直接淌了下来,他能当上卫生局的局长,自然也是懂点的,更何况这明显违反了常识,就是换了任何一位普通人,也知道葡萄糖的制造成本远远高于矿泉水,同样都是水,不可能出现药比水贱的情况。 “可能……可能……”张发成支吾了两句,道:“可能矿泉水其它方面的成本比较高吧……” “这么讲,张局长认为这七毛钱的葡萄糖注射液,是可以放心使用的?”曾毅反问一句,道:“张局长可以现场试用一下吗!” 张发成就打了个冷颤,这可是要注射到血管里的东西啊,要求是完全无菌无毒的,七毛钱就能生产出的东西,还加上了利润,他怎么敢放心用呢,万一中奖,那自己的小命可就没了,这种玩笑开不得。 他脸上的冷汗就淌得更厉害了,道:“这个……这个……” 曾毅冷冷哼了一声,你张局长惜命如今,当然是不会用七毛钱的注射液了,可让别人用,反倒成了你张发成的功劳和政绩,而且还登报自我吹嘘了一番。 “张大局长知道这个丹参片的制造成本是多少吗?”曾毅又拿起了那盒丹参片。 “我……我……”张发成的腿忍不住就颤抖了起来,他是真不知道丹参片的成本是多少,可也知道肯定不会是九毛钱。 “我来告诉你,仅是药材的成本,一盒丹参片至少就需要四块钱,你就是只用淀粉在生产线上滚一圈,成本也有九毛了!你张大局长好大的本事啊,九毛钱的丹参片你也搞得来!” 曾毅把那盒丹参片,狠狠地丢在了张发成的脚下,拍着桌子道:“你张发成不是有冠心病吗,那你就吃这个药,看能不能吃死你!” 第五六九章 自欺欺人 “曾县长,我……” 张发成脑袋上的冷汗,像雨一样往下滑,直接流进了眼睛里,他拿衣袖抹了两下,结果汗点子滑得更厉害了,噼里啪啦都掉落在办公室里的地板上,张发成脸色苍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来解释了。 曾毅一个一个指出了这些药品的成本价,全都比这次招标的中标价格要低。药品的出售价格竟然比制造成本还要低,这种事情已经完全违反了常理,你要怎么来解释? 难道说那些制药企业的老板都是慈善家?说他们做药不为赚钱,就为弘扬人道主义精神吗?还是说他们做药不需要研发费,也不需要付人工费厂租吗,制造企业里面人人都是活雷锋? 就是个傻子,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但是张发成却把这种不可能的事变成了现实,而且还堂而皇之登到报上,去宣扬、去报道,这是拿所有的人在当傻子,他现在要是还敢解释,那就是拿曾毅当傻子。 面对完全懂行的曾毅,张发成半句话都不敢解释,一想到惹恼了曾剃头的下场,他就直觉得两腿发软,后脊梁一阵阵发凉,牙齿也忍不住“咯咯噔噔”地打起架来了,随即心脏狂跳,那很久没有发作的冠心病,此时也隐隐有些发作的迹象了。 包起帆也被曾毅的举动吓了一跳,在他印象中,曾县长一向都是谦谦有礼的,可今天发起火来,照样也吓死人,这药盒往地上一摔,顿时让包起帆感觉整个县政府的大楼都在颤动。 曾毅怒视着张发成,呵斥道:“张发成,你好大的面子啊,大到让企业都不计成本卖药了!让你只做个小小的局长,真是屈才了,我看你应该去做县长、去做市长!” 张发成浑身一颤,心脏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他急忙摆手,道:“曾县长,不……不是这样的……” 曾毅手里拿着那张报纸,使劲抖了抖,然后拍在桌上,叉着腰训道:“张发成,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你的医保工作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这上面的药品,不是缺货,就是没有,一半都不存在,剩下的一半,还是这些不知所谓的药,你就是这样贯彻县里的指示,就是这样为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保驾护航的吗!” 包起帆也是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难怪老百姓对看病的问题始终意见很大,这不是糊弄人嘛。 张发成连推卸责任的心思都不敢有了,他已经看出来了,曾县长是绝对的内行,其专业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省卫生厅的那些专家。 他抹着脑门上的汗,道:“曾县长,是我一时糊涂,辜负了县领导和全县百姓的期望,没有做好这次的招标工作。但请您放心,只要县领导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积极改正,弥补自己犯下的这个错误。” “放心?”曾毅冷冷哼了一声,“你让县领导如何放心!” 张发成就急了,听曾毅的意思,这是对自己已经彻底失望,准备要拿下自己了,他心里清楚,曾剃头的话绝不是在开玩笑,他说拿下谁,就一定会拿下谁的,从无例外。 想到这个,张发成的大腿忍不住再次颤抖起来,他好不容易熬了十来年,才混了个正科级的卫生局局长,如果真被曾县长给撸了,那这快二十年的努力就白费了,苦也白捱了。 “曾县长,我错了!”张发成突然扑到曾毅的办公桌前,恳求带保证,道:“三天……就三天。三天之后,我一定会给曾县长一个满意的答案,如果办不到的话,不用曾县长您开口,我就自己主动向县委请辞!曾县长,请您无论如何,再相信我一次吧!” “老张,老张!”包起帆急忙过去拦着张发成,他真怕张发成一个冲动,再搞出什么事来,“你别激动,有什么话,好好地讲!” 张发成被包起帆拽着往后拖了两步,但还是看着曾毅,眼里全是恳求,道:“曾县长,我保证,这次绝不会让您失望的,请您一定要给机会啊……” 曾毅一脸怒气地坐回椅子里,端起杯子喝水,只喝了一口,又把杯子重重地磕在桌上,看样子是被气得不轻。 包起帆一看,就拽着张发成往外走,道:“张局长,请回吧,曾县长还有个重要的会议。” 张发成死活不肯走,苦苦哀求道:“曾县长,我真的不敢违背您的意思啊,医保招标的事情,其实我也是有苦衷的……” “张局长,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包起帆看张发成还赖着不走,手底下就加了把力气,使劲一拽一推,把张发成赶出了曾毅的办公室。 “包主任,包主任!”张发成又转而去求包起帆,道:“你一定要为我说句话啊,我这个人没那么大的胆子,我真的是有苦衷的啊……” 张发成的这个架势,把门外的刘响就吓了一跳,心道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寻死觅活的了。 包起帆此时狠狠扯了一把张发成的袖子,然后直瞪眼,示意张发成闭嘴,随后降低声音,怪责道:“老张,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在这里光解释有什么用,眼下最关键的,是抓紧时间采取措施,来弥补这个错误,懂吗?” 张发成顿时一愣,脸上有些迷茫,心道包起帆这是什么意思。 包起帆就把张发成直接扯到了外面的楼梯间,语重心长地道:“老张啊,我跟着曾县长也有一段时间了,别的我不敢说,但有一条我是可以打包票的,曾毅并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只要不是犯下十恶不赦的错,曾县长是绝不会一棍子把人打死的。但是呢,曾县长不喜欢听口头保证,一切看行动,明白吗?” 张发成的情绪这才稳定下来,他看着包起帆眨了好几次眼睛,才有点明白过来了,急急问道:“包主任,这么说,曾县长真的会给我这个机会……” 包起帆重重一颔首,沉声道:“赶紧回去吧,可别让曾县长丧失了耐心啊。” 张发成一下就恢复了精神,忙不迭地点头,道:“包主任,你放心,三天,就三天,这次我要是不把事情办好,我都对不住你!” “行了,行了!”包起帆摆着手,道:“快走吧,把衣服收拾一下!” 张发成此时哪还顾得上什么形象问题,客气的话都没讲,直接三步两步,就往楼下去了,每一步都直接跨过好几个台阶。 回到曾毅办公室的外面,刘响关切地问道:“包主任,张局长人没事吧?” 包起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自往里间走去,正要抬手敲门,包起帆突然又站住脚转过身,来到刘响的面前,问道:“小刘,曾县长今天让你买的都是哪几个药?” 刘响就赶紧从桌上拿起一份新的县报,指着上面的公示目录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刘响把曾毅要自己买的那几个药,就都圈注了出来。 包起帆拿着报纸仔细看了几遍,和刘响一样,他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同,这都是几种很常见的药品,就只好把报纸一收,夹进自己的记录本,然后推门进了曾毅的办公室。 “老板,张发成回去了,说是要采取措施弥补错误!”包起帆汇报了一声,跟着曾毅时间久了,他对曾毅的行事风格确实有些琢磨过来了,曾毅如果真要拿下谁,就不可能事先还会再跟你打招呼了,今天曾毅能把张发成叫过来训话敲打,虽然话重了一些,但目的还是要给张发成一个改错的机会。 果然,曾毅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其他的表示,然后伏案继续批着公文。 包起帆看曾毅情绪不是很好,也不敢多说,过去给曾毅杯子里续了水,然后把扔在地上的药都捡起来装好,提着出了曾毅的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包起帆又把那份县报拿出来琢磨,盯着那几个药品看了足有半小时,包起帆也没琢磨出个门道来,除了价格超低之外,这几种药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难道曾县长只是对这次的医保药物招标工作不满意? 包起帆把报纸往桌上一摊,心道也是很有这种可能的,曾县长以前可是在京城医院工作过的,对于医药行业太熟悉了,这种明显违反常理的事情,曾县长肯定能看出来,既然看出来了,自然要管一管了。 想到这里,包起帆就把报纸一收,也不打算去费心思去琢磨了。 报纸叠好往桌上一放,包起帆随手用记事本压住,然后摊开记事本,一手拿起电话,准备开始办公。电话号码拨出去,包起帆查看着记事本上面记录的重点,眼光扫过记事本的边缘,包起帆突然眼睛一亮。 “啪!” 包起帆不等电话接通,直接把电话撂了,然后翻起记事本,又把那份报纸给拿了起来。 一看之下,包起帆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心道曾县长果然不是偶然发火,这是有的放矢啊! 报纸上写满了药品的名字、价格,还有中标企业的名字,包起帆用手在报纸上一盖,顿时就只剩下了中标医药企业的名字。只见刚才圈注的地方,露出一个企业的名字:佳通市来福药业有限公司。 包起帆立刻又翻出前几天的一份《佳通日报》,在头版的显著位置,有一条报道:“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周子君同志考察来福药业,肯定来福药业近年来的发展成绩,鼓励来福药业将自身的成功模式在全市推广……。近年来,在市里的重视和帮助下,来福药业发展迅速,由一家生产风油精、年产值只有一千多万的小企业,迅速成长为一家省内领先、全国知名的集研发销售为一体的综合性大型药业集团,年销售额超四十亿……” 这就对了! 包起帆在这篇报道上用手指敲了敲,佳通市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这个来福药业,可是副市长周子君一手扶持起来的经济明星。 难道曾县长是准备在来福药业身上做文章,狠狠撕一下周子君的脸皮? 包起帆觉得很有可能,曾毅今天让刘响去买的药品中,有两个就是来福药业生产的,其中就包括那个丹参片,至少四块钱的成本,却卖九毛钱,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只是包起帆再往下琢磨,却死活猜不到曾毅到底要用什么办法,从来福药业的身上去做文章。 曾毅批完公文,喝了口水,站起来活动着筋骨,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圈,最后又坐回到办公椅里,打开下面一个带锁的抽屉,从里面拽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这是上次陶桃交给曾毅的文件,因为里面内容的真实性很难确定,曾毅只看过一次,就把它扔进了抽屉的深处,在这份文件的上面,正好提到了关于来福药业的很多事情。 曾毅从袋子里抽出文件,再次把关于来福药业的那段仔细看了一遍,根据直觉,曾毅判断这上面讲的事情很可能都是真的,丰庆县卫生局的招标结果,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看完文件,曾毅坐在那里思索了很久,然后从兜里掏出自己的个人手机,拨了个号码,等拨通之后,曾毅只讲了一句,道:“徐力,到东江来一趟,帮我做件事!” 放下电话,曾毅把那份文件又塞回牛皮袋,重新扔回了抽屉深处,然后靠在椅背里,露出凝重的神情。 曾毅此时的压力也很大,这次他准备搞把大的,万一失手的话,后果将会非常严重,甚至会得罪整个市领导集体,导致曾毅在佳通市寸步难行。但曾毅还是决定干了,这并不完全是为了打击周子君,更多是为了丰庆县的医保药物招标。 在药品招标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医药企业报出的售价,都比制造成本还低,难道是他们真的会傻到要做赔本买卖吗?这不可能!别人不明白这里面的原因,但曾毅却很清楚。 张发成讲的没错,招标招成了这个结果,他确实是有苦衷的,因为这个问题并不单单是存在于丰庆县,全国很多地方的医保药物招标,都是这种结果。这个结果看起来非常美丽,好像老百姓都享受到了实惠,但现实却远没有如此美好。 老百姓对于看病难的不满,一年甚于一年,上面一纸文件,要求各地必须想办法降药价,切实减轻老百姓看病的负担,甚至还定下了硬性指标,今年必须降两成,明年再降两成,后年还降…… 只能说这样做的初衷是好的,但这个办法却不可行,因为药品是有成本的,不可能无限度减下去,降到成本以下,整个行业都没法做下去了。 熟悉医药行业的并不是只有曾毅一个,可为什么这个根本不可行的办法却一直在被执行呢? 道理其实很简单,每年的招标结果一出来,从招标的成果看,药价肯定是又降了,领导不用出一分钱,政绩就有了,对群众的呼声也算是有了交代,还缓和了矛盾和压力;而作为老百姓呢,又不可能知道药品的成本是多少,看到药价降了,自然心中欢喜,甚至还以为自己看病能占到便宜呢。 领导高兴,群众欢心,还不用自己花一分钱,如此皆大欢喜的事情,自然谁都喜欢去做了! 这就叫做“投其所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捱。 可高兴过后,等大家再去医院看病时,却被开出了一大堆不在医保报销之列的药品。有人会说这是医生吃了高价药的回扣,故意这么做的,不可否认,有一些医生是这样做的,但更多的是出于无奈,因为医院的药房里真的没有那些低价药,或者吃了无法保证疗效。 都低于成本了,这种药还会有企业去生产吗?造得越多,就亏得越多!就算造出来了,你敢吃吗,疗效能保证吗? 药价年年都在降,可看病难的问题依旧存在,甚至越演越烈,事实已经证明:降药价根本解决不了看病难。靠降药价来解决看病难的问题,结果只能是自欺欺人。 既然是自欺欺人,那出现这种有违常理的招标结果,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来参加医保招标的企业,有的干脆就是义务帮忙,故意报个低价,或许根本就不生产这种药;有的则是为了混个眼熟,故意报低价拿下医保的单子,借此提高企业的形象和地位,但他们也造不出自己报的那个价格的药品,所以医保目录上明明有的药,事实上却永远处于没货状态;有的则纯属是昧了良心,不管多低的价格,他们都敢报,也造的出来。 至于那些正优秀的医药企业,他们报不出那么低的价,也造不出那么低的药,只好被迫退出医保这个市场了。 不管任何行业,都是“优胜劣汰”的,而一味降药价所产生的副作用,就是“劣胜优汰”。 这个事情,明显有悖常理,也对整个医药行业造成了损害,曾毅改变不了其他地方的做法,但在丰庆县,他绝不允许这么搞! 第五七零章 人才亮 两天之后,张发成带着新的招标结果来找曾毅。 在新的医保药物目录上,大部分类别的药物都发生了变化,之前中标的企业,全都一些听都没听过的小厂子,而在现在的目录上,一半以上的药品,都采用的是知名大厂生产的,品质比较有保证。 曾毅仔细审读了一遍,对这个结果比较满意。如果现在到医院就医的话,你会发现这张目录上的东西,才能真正反映出事实,基本上医院常用的药品,六成都体现在了这张目录。而不会像之前的那个中标目录,看起来很漂亮,但等你真正去看病的时候,却发现有一大半的药品都找不到,无法报销,该花的钱,你一分钱都少不了。 老百姓都知道,不管办什么事,那都是要花钱的,更何况还是医保这样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呢?每年没有几千亿的财政资金投入,根本无法担负看病的保障问题。 可之前“唯价低者中标”的招标方案,其实质就是不想花一分钱,还想把事情给办了。这怎么可能做到呢,除非是糊弄哄骗了。 羊毛最终还是要出在羊身上的,把药价降一降,政府只需要出个文件就行,又不需要增加一分钱的财政投入,当然愿意去做了。可问题是,这样做其实是把该由政府承担的社会保障责任,转嫁给那些医药企业了。 企业天性逐利,没有义务解决老百姓看病的问题,更没有责任来承担这笔支出,当药价降到企业成本之下,企业就不做这个药了,或者不涉及医保这个市场了。 吃亏倒霉的,最终还是老百姓,看着医保目录上倒是有一大堆的药,却偏偏买不到、用不到,最后还是要自己花钱去买别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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