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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鲜红的朱砂在其身上诸如“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包藏祸心,窥窃神器”之言,仿佛是在讨伐她…… 周满一下便知,这该是昔日齐州女帝武皇的造像,心中一时凄苦,只想:曾听娘亲说,武皇昔年盛时,于六州造像,因其爱花,世人若在她造像前献牡丹一朵,便有机会使她造像显灵,得她恩赐。可一待其道消陨落,自然再不可能有显灵之事,天下造像也陆续被世家毁去。原来,一代女皇,遇上世家,也不免落得这般田地…… “我被他们追赶至此,无路可去;你也被他们毁面损身,残破不堪;我被娘亲斩断了半指,你的手掌也被人劈去了几根手指……” 周满情知自己今夜便要受戮于此,实在难忍满心的惨然,倒生出一种与眼前造像同病相怜的苦楚。 近处山岩的缝隙里,是一朵半开的野牡丹。 她看得片刻,竟不禁泪落,只将其折下,轻轻放到那造像前面,凄然一笑:“今日周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将血溅于此,恐污尊像,实非有意。山间贫瘠之地,并无殊异之花,仅得寒枝一朵,万望见谅。” 后方已隐隐传来那些人叫骂之声。 周满倒坐在地,已无力起身,却咬牙捡起前方一片尖利的碎石—— 求生虽然无望,但仇恨的赤焰反而燃起。 哪怕是死,她也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那些人踏进石窟便要举刀向她来的刹那,忽然天摇地动,那尊早已残破的造像身上裂出金光,陡然向前倒塌砸落,将那些人埋入乱石! 当她抬头看时,造像后的山壁上竟出现了一条漆黑的甬道。 那一瞬间,周满不知为何泪落满面—— 满地乱石,只有她和那朵寒酸的野牡丹所在之处,连半点灰尘都没溅到。 她就这样逃出了生天,辗转于各地,埋名隐姓躲避王氏的追查。哪怕已失剑骨,进境缓慢,也拼着心中那一股恨意,聚滴水以穿石,终在到得齐州时,听闻岱岳三大天门开启,想起那尊曾为自己开出一线生机的武皇造像,决然投入天门,后来才因机缘,得了十二道金简,修了《羿神诀》…… 周满以为,自己与这位帝主之间虽遥隔三百年,也从未得其亲传,但该算是继承了其衣钵,也当完成其遗志,遂重开玉皇顶道场。 除此之外,她还要报当年王氏剔骨之仇。 可谁能料,过得数十年,她终于拿到倦天弓走出武皇陵寝时,竟听见了那道遥遥传来的铃音…… 那只为一人而响,一响便是千日的剑阁金铃啊。 人们说,武皇真正的传人终于出现,王杀乃道陵真君王玄难的血脉,口含天宪而生,又是冷艳锯剑主,自该是他。 人们说,齐州玉皇顶那个周满,不过是运气好得了武皇昔日从登封台上投下的十二道金简,只能算是武皇的门徒,不能算是武皇真正的传人。 …… 那位神都公子取了她的剑骨为己用,是她半生苦楚的罪魁,如今竟是武皇金铃所选中的真正传人? 何其可笑! 可那金铃毕竟是武皇所留,周满自问,若非武皇,她早已死在神都城外龙门道上,哪里能偷一线生机还得机缘修至今日境界?恩比仇大,最终忍了、让了,连带着对世家都网开一面。 那位神都公子最初也的确担得起“圣主”之名,不仅扶危济困,除魔诛邪,甚至还颁布律令限制世家的势力扩张。 连周满都忍不住想,武皇的选择似乎没错。 直到那一年,她大乘境圆满,决定举行封禅大典…… 那张仪率人围攻玉皇顶时所说的字字句句,都还烙在心间。 谁能想,借完剑骨,还借神弓? 忍让所换得的,不是大家各退一步,而是楼台塌、宫观毁,门众死尽—— 纵将封禅之身,也不免道消陨落! 周满望着远处那枚金铃,上面的苍苔都被雪覆得差不多了,仅露出少许细碎的苍青。在没有什么温度的日光下,它也白晃晃地发冷,仿佛虚幻一般,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慢慢笑了起来,不愿将心中的伤怀向人袒露半分,只问望帝:“您与张仪必有一战,除却为蜀州之外,也是认为他所选的未必是天下圣主。可是陛下,倘若剑阁金铃所选,与张仪所选,原是同一人呢?” 望帝先是一怔,紧接着便皱眉,竟道:“这怎么可能?” 周满想,怎么不可能? 数十年后的某一天,神都公子王杀,便将在张仪的护法下,独坐于这座剑阁前,顿悟突破至大乘境界,令那沉寂已久的金铃为他而响! 她凝视望帝:“假如呢?假如这一切真的发生,您还会肯定,自己要与张仪一战吗?” 望帝久久不言,回视着她,直到剑阁檐角的积雪都开始化作水往下滴落,才道:“没有假如。人只能做自己此刻以为是正确的决定。” 周满问:“哪怕明知螳臂当车,必将粉身碎骨?” 望帝道:“螳既生臂,便该当车。飞蛾扑火,焉知非勇?” 螳既生臂,便该当车。飞蛾扑火,焉知非勇? 这一刻,周满心中竟生怆然。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唯独的不同,不过是她从不为什么黎民苍生,只为自己心中那一道难平的执念。 望帝说完,却是微微笑看向她:“你呢,怎样选?” 周满郑重躬身,只道:“身微力薄,愿以萤烛末光,增辉于日月!” 第121章 剑台春试 从剑阁出来, 已经是巳时末,那冷冰冰的太阳悬挂在中天,外头等候已久的首座、长老与夫子们, 无不向周满投去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 想必是在思考到底什么事, 能让望帝与她谈了这许久。 但周满向他们略一颔首,便走了过去,只对金不换与王恕道:“走吧。” 三人结伴下了剑顶。 那狭窄的鸟道上也早覆满了雪, 越发显得险峻。王恕修为粗浅,昨天上来时还勉强可以, 如今步履不免艰难。周满与金不换便一人搭了一把手扶他, 一道往下走去。 道中只闻积雪在他们脚下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响, 除此之外,竟显得格外安静。 周满搭垂着眼帘, 心中并不轻松, 走到中段,才问:“你们不问我进去谈了什么吗?” 金不换道:“望帝陛下既只叫你入内说话, 就是不想让旁人知道。” 王恕则看她一眼:“我们问, 你便会说吗?” 周满心想, 她与望帝商议的是接下来如何对付张仪, 约定过几日还要细谈,事关机密。 她道:“当然不会。” 但…… 周满转头看向王恕, 只见此人神容沉静、眼眸清明,忽然生出几分狐疑:“不对啊, 喝了一晚上酒, 你怎么还如此清醒?” 金不换也陡地反应过来:“是啊,你不从来一杯倒吗?” 王恕先是静默了片刻, 考虑了一下后果,然后才如实道:“我先服了半枚醒酒药。” 金不换:“……” 周满:“……”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离谱之人!昨晚上不是他主动说想喝酒的吗?先服醒酒药再喝酒那跟没喝有什么区别! 饶是他们早在分锅社那回就已经见识过他这招,这时也不免气了个倒仰,齐齐无语,下山的一路上自然忍不住骂骂咧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泥菩萨。 金不换说:“喝酒先吃醒酒药,你什么毛病?以我们的人品,难道会趁你醉了,就把你拉出去卖了吗?人和人之间就不能多一点信任?” 周满说:“喝酒就是图一醉。人才活几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等躺到棺材里闭上眼睛一想,这辈子竟连痛快的时候都没几回,心里难道不会遗憾吗?” 金不换只是半真半假的抱怨,并无什么责怪之意,王恕并未往心里去;然而周满挑着唇角似笑非笑,言语轻巧,却是正正好打中了他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 是啊,已不剩下几天好活,为何还如此隐忍克制? 连死亡他都不再畏惧,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做、不敢做? 王恕慢慢笑起来,竟是认真对他们道:“谢谢,我知道了。” 周满却深知此人性情是如何刻板谨严,只当他这话是礼貌敷衍,半点没往心上放。 唯有金不换,隐约察觉到什么,若有所思地向他看去。 这时已近中午,大雪虽然早就停了,可一夜之间万山飞白,又兼妙欢喜昨天连夜回去,学宫之中难免人人猜测,各有议论。 几个时辰过去,张仪破凉州的消息早已传开。 周满与金不换、王恕回到东舍时,余秀英、霍追等人正站在院中谈论此事,连本该在西舍的周光、李谱,甚至齐州儒门那作书生打扮的孟述都在。 李谱前面不知听了什么,脸色震骇:“你的意思是,这一场大雪,竟然是因为那张仪与日莲宗宗主交手所致?” 孟述脸色凝重:“若只是蜀中大雪,勉强还能说是物候异常,可这一场大雪不止限于蜀中,而是席卷天下。便连隔着东海的瀛洲与最南面的你们南诏国,都为大雪覆盖。我儒门中各位长老都观过天象,绝非寻常。” 霍追皱紧眉头:“能在如此大的范围内引动天象变化,也就当年武皇逆转天时强令百花冬日盛开堪与一比了。这什么张仪,修为难道也能与封禅证道的帝主比肩?” 余秀英却问:“那凉州剑印岂不已经没了?此人与日莲宗尉迟宗主交手,又是什么情况?” 孟述摇头:“无人得见。只听说,尉迟宗主从主峰下来时,竟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其情状,有些、有些……” 余秀英眼皮一跳:“岂不与当初陆君侯相似?” 孟述无言点头。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谱身上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嘀咕道:“这人究竟什么来头啊?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难道是什么隐世闭关多年忽然出世的高手?可我要有这么厉害,何必还选什么圣主辅佐?我自己当不好吗?奇怪,真的太奇怪了。” 孟述冷不丁道:“敝门有一位师叔,说此人或从长生国来。” 众人齐齐一愕:“什么?” 周满这时刚走到廊下,闻言也不由得脚步一停,看向孟述。 孟述见着众人的反应,却不由奇怪:“你们从未听说吗?” 余秀英没明白:“什么长生国?” 孟述道:“相传上古有不死之民,居于长生之国。我辈修士修炼,若能至大乘期圆满境界,经历天人五衰而不死,便有机会得道成仙,长生不死。既已长生不死,便能去往长生之国。有传闻说,海上那些蜃景,都是长生国中的景象。” 周光闻言立刻到:“我小时候也听渔人讲过这个故事!” 蜀中这边众人,顿时齐齐无言。 余秀英道:“我还当是什么呢……你们齐州、瀛洲,一者临海,一者本就海中,乃一岛屿,偶见海市蜃楼,当然都传神仙住在海上。换到我们蜀州,山高林密,都说神仙居于山中洞天福地,可这么多年来哪里有什么发现?修士修行不过增长修为,暂延寿数,千百年来哪位大能修士真得道成仙了?唉,再厉害终究不过一抔黄土……” 话到末尾,已有几分兴叹。 众人也想起古往今来多少大能修士,生前纵然呼风唤雨,死后也只得长埋黄土,再想如今六州剑印已失其五,蜀州竟成为天下最后的屏障,不免心中戚戚。 周满则想,学宫诸位夫子与蜀州各门的首座长老,此刻正该在剑顶上,与望帝商议对策吧? 余秀英说完,却是转头就看见了他们:“你们回来了?” 金不换笑着上前:“剑夫子亲自来信催促,说剑台春试筹备在即,我跟菩萨不回来倒也罢了,要不把周满给他带回来,怕不是要被他扒下一层皮来?” 谁不知道这一届里剑夫子独独对周满青眼有加? 众人闻言,向周满一看,都笑起来。 明月峡一役,在场之人除一个孟述外,都有参与,自然也不问他们为何告假那么久,如常同他们寒暄。 唯独孟述,拧着眉头,陡地问了句:“以如今的形势,剑台春试当真还能如期举行吗?” 先才还浮着几声笑的院中,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众人岂能不明白孟述的担忧? 张仪既夺凉州剑印,必向蜀州而来。这一场飘摇的大雪,便好似他派来的信使,向天下宣告着他的行踪。 举世的目光,已因这一场大雪,悄然聚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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