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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 周满又笑了,从他手中取过装满碧玉髓的青瓷瓶,然后便用弓梢戳戳他后腰,往陈寺所躺的位置示意了一下:“那边,他的弓和箭给我。” 弓和箭? 金不换不由一怔,心中已有万千念头闪过,但最终只留下一个—— 雁过拔毛,身后这位也真是绝不走空啊。 碧玉髓都交了,什么弓啊箭啊,他当然更不在意,上前两步就动作利落地把早已昏死过去的陈寺给扒了个干净。 一张镶嵌珍稀晶石的好弓。 十八支满铸了金精的长箭。 仍是退回来,背对着递给周满。 周满伸手接过,照单全收。 金不换犹豫一下,却开口:“能不能打个商量,碧玉髓分我一半?” 周满挑眉看向他,没接话。 金不换解释道:“今次我等来取碧玉髓,乃是宋氏小姐宋兰真莳花需用到此物。如今伤了这许多人,若还空手而归的话,我只怕受其怪罪……” 身后忽然久久没有声音。 就在金不换几乎怀疑她已经走了的时候,周满才笑了一笑,幽幽地一叹:“不会怪你的。宋兰真是个好人……” 她这一声,好似山间的雾气一般飘渺,分不清是讽多、愁多还是怅多,只有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情绪,顺着声音流入人心田。 金不换竟一阵恍惚。 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念想:想要看看身后这女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于是,他也大胆地遵从了这念想,一下回过头去。 可身后竟空空如也。 周满早不知何时便已离去。 金不换提气纵身,跃上一侧山峰,站在最高的山脊上,面上没了先前不经心的散漫,只放眼四望,试图追得一丝踪迹。然而万重蜀山,连绵如海,哪里还有那女子半点身影? 第010章 泥菩萨 一时,金不换心底竟生出几分惘然来,忍不住想:在她问“你倒不转身看看我什么样”时,他就应该冒死转头看看。 在山脊上,他足足站了好一会儿,才返回夹金谷。 溪水已染上一抹血色,同行而来的修士们倒在山谷各处,陈寺依旧躺在之前的位置,伤重尚未醒转。 金不换站在水潭边,看看周遭的惨状,并未生出多少怜悯之心,只想:“人人都挨了箭,连陈寺都伤重昏迷,独我一人完好无损,若被问起,又如何解释?” 清霜般的月色照在他脸颊,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底却明灭不定。 这时看上去哪里还与“纨绔”二字沾边? 一番思量后,他竟弯腰从旁边昏迷的一人身上拔下箭支,在自己身上比划半天,终于手一狠,深深扎入自己左肋之下三分! 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袍。 金不换生平最怕是痛,这一时却咬牙忍了,过得片刻,才将箭支连着血拔出,掷在地上。 * 周满已走得远了,离开夹金谷时,甚至还顺路在其他几个修士身上搜刮了一些银钱,带走了自己先前丢下的斗篷。 陈寺的另一支金箭就插在上面。 只是先前朝她射的第一箭穿入山林却是去得深了,不便再寻了。 她携着两张弓、二十支箭,重新披上了斗篷,一路在山林中潜行,直到往东去了十多里,身体终于从紧张的对峙中放松了,被夜里迎面的清风一吹,才感到左臂处传来的剧痛。 冷汗一时淋漓。 借着林隙洒落的月光,周满往伤处望去,只见鲜血已将袖袍染作一片暗紫,那箭伤竟比她想的还要深上许多,正汨汨地淌血。 这般的箭伤,不做处理恐怕不行。 距离与神都王氏那位韦玄长老约定的半月之期,已只剩不到四日,若让人知道她身上有伤,难免遭致怀疑。 修士固然可以引天地灵气入体,自愈能力远超常人,可却不足以使这伤处在四日内完全愈合。 她需要一些药。 考虑片刻,周满改了路线,转朝小剑故城的方向去—— 泥盘街三教九流汇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到得城外,她先寻了一处无人的破庙,照旧先将弓箭裹进斗篷,藏到破庙梁上,然后才进城,前往泥盘街。 整条街就一家医馆,开在岔路尽头。 有个说合适不太合适,说不太合适又似乎很合适的名字—— 病梅馆。 周满到得街口,远远便看见前面一片瓦檐下悬了一只药葫芦,正是“悬壶济世”之意。 时近亥末,医馆前已没几个人影。 馆外廊檐下倒是有不少无处栖身的穷病乞丐,大多衣不蔽体,面带病容,躺在破烂的竹席上。 一名药童就支了个药炉,在外面熬药。 周满刚一走近,就闻见了清苦的药味儿。 那药童手里拿着蒲扇正在给药炉扇风,额头都起了一层薄汗,抬头看见她时,驾轻就熟往里面一指:“看诊开方在左边,抓药配药在右边,大夫在里面。” 周满点头道过谢,便往里走。 只是没料想,她脚步才跨过门槛,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伤心的哭声。 周满循声望去。 那是个顶多六七岁的小孩儿,脑袋后面还扎着小辫儿,此刻就跟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站在诊桌前面,伤心地哭着,一边哭还一边拿袖子擦眼睛,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诊桌上躺着一只还没巴掌大的小黄雀,毛茸茸的脑袋垂下来,翅膀上沾满血迹,正哀哀叫着。 诊桌后面立着名年轻的男子。 因他低着头,周满看不清他模样,只能瞧见他头上插着简单的木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旧道衣,身量颇高,只是过于清癯,倒真使人想起“病梅”二字来。 小孩儿抽噎着,满心愧疚:“它是不是要死了……” 那年轻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将那只哀叫的小黄雀捧在手心,轻轻将一只手覆了上去合拢。 有轻盈的灵光在他指缝里闪过。 小鸟哀叫声忽然停了。 那年轻男子便笑了一笑,温温然开口,声音清润:“你看。” 清瘦的手掌打开。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黄雀,竟然活了过来,摇摇晃晃站在他斑驳的掌纹里,小小的翅膀一抖,便一下飞向空中。 小孩儿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忘了哭泣。 那年轻男子也抬起头来,注视着飞翔的鸟儿。 这下周满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两眉舒展,温润而平和,略显苍白的脸孔上虽似乎笼了几分病气,可因他唇畔含笑,反倒混成了一种微微清苦的悲天悯人。 那小黄雀重获新生,却是颇为高兴,挥着翅膀在医馆内旋了一圈,竟直接落在了周满的肩上,晃动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用干净的喙打理着它鹅黄的羽毛。 周满不由一愣。 年轻男子这才发现医馆内来了新客人,举目看向她。 方才还哭得眼睛红红的小孩儿,此时已破涕为笑:“没事了,它没事了!” 小黄雀啁啾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回应。 那小孩儿便追过来。 于是小黄雀一扑棱翅膀,又从周满肩上飞走了。 小孩儿跟着跑到门口,然后才想起什么,一下停住脚步,回头向那年轻男子道:“谢谢王菩萨!” 那年轻男子失笑,只道:“去吧,下回小心点。” 小孩儿用力点了一下头,带着失而复得的开心跑走。 医馆内便只剩下周满、那年轻男子,还有药柜前面一个捣药的小药童。 周满只想,“王菩萨”这种称呼,听起来多少有些离奇。 那年轻男子知道方才一幕都被她瞧见,竟有些不好意思:“一些雕虫小技,在下修为粗浅,让姑娘见笑了。” 周满心知他是催动灵力,修复了小鸟伤处,所用术法的确粗浅,倒一点也不惊讶。 她只问:“您是这儿的大夫?” 对方微微点头:“是。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周满也不废话:“受了点刀伤,想开些止血生肌的药,想要愈合快的那种。” 对方便向她左臂看了一眼。 鲜血早已染了半片衣袖。 他下意识蹙了眉,似乎想问点什么,但一看周满脸色似乎并不想多说,便又把话咽回去,只道:“还请稍待,我开张方。” 旁边便有纸笔。一管寻常的羊毫小笔,配一沓本地产的毛边纸,纸色发黄,厚薄不均,实算不上什么好纸,上头压着一块玄铁剑令。 周满一眼就瞧见了。 她记得这东西金不换身上好像也有一块儿,同那一管墨竹老笔、一把赤金算盘一块儿挂在腰间。只不过眼前这位清癯的年轻大夫,似乎只将其当做镇纸来用。 他蘸了墨写字,对用什么药似乎已烂熟于心,下笔倒是未有半分迟疑。 只是间或压抑着咳嗽一声,似乎微有抱恙。 不一会儿便写就了一张方子,他唤来药柜前捣药的药童,只道:“按方抓药,三副即可,不必更多。” 那药童接过药方应了声“是”,摆手请周满到右边来等,然后自己按药方抓药。 只是在抓到某一味时,药童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是刀伤吗?” 周满忽然抬了头。 药童倒未留意,虽不太明白,可还是伸手拉开药柜里的一格,从写有“天甘草”的一格里取出最后一味药来,与其他药放在一块儿,打成方包。 他将要药包与那药方一块儿递给周满,只道:“外用创药一日三回,草药一日煎服一帖。” 周满道一声:“有劳了。” 她付过钱,拎起药包,拿了药方,便出得门来。 只是顺着泥盘街的瓦檐往前走出一段路后,终究觉得不对。 周满拿起那药方细看。 纸面上的字迹极为漂亮,隽秀清冷,自有一种嶙峋萧疏之感,末尾留了“王恕”二字,想来是方才那年轻大夫的名字。 这种都是为了防备将来出点什么事,留个凭证。 但她的目光却并未在这名字上多留,而是看向了写在第三行的一味药—— 天甘草。 这时街面上早没什么人了,周满朝前面走了一会儿,才看见一卖丹药的中年摊主正在街边收摊。 她心念一动,走上去问:“有草药吗?” 那摊主问:“要什么药?” 周满便道:“想治点刀伤,买一些天甘草。” 那摊主顿时笑了:“治刀伤用甘草就行了,哪儿用得着天甘草?天甘草药效倍于甘草,只有些钝器伤或伤口较深的才用,比如什么箭伤之类的……” 听得“箭伤”二字,周满眼皮便跳了一下,只是神色还是如常,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样:“对不住,那是我弄错了。” 摊主只摇摇头:“无妨。” 他收拾起摊上的丹药,背着箱子便走了。 周满立在原地,又将那药方拿出来看一眼,眸底温度却是渐渐退却。 刚才那大夫知道她是箭伤! 大夫是病梅馆的,病梅馆在泥盘街上,泥盘街属于金不换,金不换攀附世家。 脑海里面的线条过于清晰。 回头头注视着远处挂了药葫芦的医馆,慢慢把那一张药方揉在手里,周满面无表情,拎着药回到城外破庙,从梁上取下她先前藏好的弓箭,竟重将斗篷披了,面巾蒙了,又折返回泥盘街。 此时夜色已深,医馆内再无来看诊的病人,正在准备打烊。 四下里安静至极。 唯有门口那药童还在煎药。 王恕从里面出来看时,药童正拿一块布垫着手,要将药罐盖子打开来看,不曾想手脚有些毛躁,没拿稳,那盖子竟往下掉去,眼见着就要摔烂在地上。 药童险些叫出来。 还好旁边一只清瘦的手掌及时伸出,稳稳将那盖子拿住。 药童抬头,这才看见王恕:“王大夫!” 王恕又轻轻咳嗽了一声,方将盖子放到一旁。 药童拿盖尚且要垫块布,可知那盖极烫,他徒手拿了,指腹都烫红了一片,却只略略皱了一下眉,似乎没觉得很痛,只道:“别着急,小心些。摔了不要紧,留神烫着自己。” 药童一时又羞又愧。 王恕却转头看向廊檐下躺着的那些衣衫褴褛的病乞丐,原本拥挤的地方竟有一张竹席空了出来,分外扎眼。 他怔了一下,问:“吹埙的呢?” 那药童抬头看看他,小声道:“抬走了。” 身旁于是一阵沉默。 王恕立了好一会儿,转身朝医馆内走去。 药童便道:“晚上要下雨,您带把伞。” 王恕没应,但过得片刻从馆内出来时,臂下便夹了一柄收起来的油纸伞。 他拎了一盏灯笼,只道:“我去看看,过会儿回来。” 药童看着他走下台阶,竟觉难过:“泥菩萨过河,还想着别人……” 周满藏在暗处,看这人从医馆出来,一路顺着早已冷寂无人的泥盘街往另一头走,不由皱了眉。 大晚上的,是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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