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不得要麻烦。” 祝缨很高兴地说:“回去告诉她,她一定会高兴的!近来换季,府上也要多留心呀。” 王云鹤道:“当然。” 祝缨顺势向他请教一件事——为父母请封。 她的品级够给亲娘请个同品的命妇了。但是她家祖宗八代没人当过官,她以前不懂这个!金大娘子教她时也没提这个,因为金良他娘早死了,命妇的头衔直接给了金大娘子。张仙姑和祝大就更不懂了,他们俩成天担心女儿露馅,倒没有争自己的待遇。 王云鹤道:“要你自己具本请封。妇人从夫、从子。令尊么……只好一个散官封翁,又或者是赐一个出身。”这样的请封,祝大年纪也不够,年节可能只有一点慰问品,他平时是没有俸禄的。张仙姑反而是正经的母凭“子”贵,祝缨什么样她就什么样。 祝缨笑道:“那可太好啦!” 王云鹤见她真心高兴,也为她高兴,道:“考核的日子还早,你可先去具本请封。考核前三天你告知我,我也正想观摩一二。你的那位姐姐,京兆府给她安排一间净室,不要在外面与人挤。” “好。” 王云鹤又询问花姐于妇科之外还有什么擅长之类,祝缨也回答了:“还会治一些外伤。庵堂里多有被殴打得跑出来的妇人。” 王云鹤又是一番叹息:“京兆府的教化还是不够啊!” …………—— 被祝缨大力推荐的花姐此时又去了花街后街送药。 杜大姐劝她:“这里乱,别总来了。” 花姐心情正好,道:“总要做点事的!深宅大院,其实也乱。小祝做了许多事,我总也要做一些才好。” 送了药出来,不想竟又遇到了小江。 花姐起初没认出来她,小江换了一身藏青的道袍,头发在头顶挽了起来,罩了顶小小的莲花冠。她身边的小黑丫头也跟着换了身藏青的衣服,花姐是先认出了小丫,迟一步才发现是小江。 此时,她与小江已经只有三步之遥了。 两人对望了一眼,花姐微微低头,行了一个礼。 她也没抬头,她也没说话。 她知道,不能再与她对视。她也知道,不能开口说话。 两伙人擦肩而过,小黑丫头转头看去,只见那边提药箱的那个丫环也在转身,她们两个对望了一眼。小黑丫头跳前一步,说:“娘子,是她们。可是没有小祝大人。” “回家。” “哎!也不知道小祝大人在干什么。” ………… 小祝大人在忙着准备中秋呢。处理完奏本的事儿,跟王云鹤那里协调完,时间也往八月迈了。她得准备大理寺的中秋节。 安排当值的人,她索性就要自己值这个班了,这个活计却被苏匡抢了去。苏匡痛定思痛,决定多干一些苦活累活,让郑熹看得见自己。祝缨请示了郑熹,就给了他这个班,同时安排了中秋节当值人的餐饮。 又以大理寺的名义订了些中秋节的应景之物,照着品级陆续发下。她虽然砍价狠,但是这笔买卖也不小,还是有人愿意跟她长期合作。 她订购的那些商铺,都拿东西送到她家里,说:“样品。” 于是祝缨又额外收到了各色月饼足有几十斤、两大篓的螃蟹、各色瓜果数筐、鸡鸭鱼肉、菜蔬、酒水之类还有人送了她几盆菊花。这些还真是“样品”,花样是真的多,每样一点也聚成一大堆了。祝缨就算不拿大理寺的那一份儿,这些他们家都吃不完。 祝缨还知道,商家会再准备一部分“损耗”,塞给一些其他经手的小吏之类。这种事是很难禁止的,祝缨能做的,就是控制品相,亲自把关这些要发到同僚手里的东西。然后再拒绝掉送到她家的贵重物品,留一些“样品”算收了人情。 张仙姑道:“往年也不见有这么多呀!” 祝缨道:“我换差使了。” 然后和花姐商议着:“快秋收了,这些月饼咱们也吃不完。除了往几处相熟人家走礼,多出来或送到外面给乞儿,再给佃户家各几斤。” 祝缨让杜大姐拣些一筐果蔬配上十斤月饼、一些鸡蛋送慈惠庵,再收拾一盒子月饼配上十只螃蟹、一坛酒、一只鸡凑成四样送给金良家。金良家回礼是猪头猪蹄之类。又有温岳家,也和金良家一样。 她亲自把一篓螃蟹、十斤月饼、一条鱼、一坛酒、一筐时蔬、一只鸭子给送到郑熹府上,甭管多少,凡是过节,她现在是不会忘了给这位上司多送一份礼的。郑熹也知道她这个习性,也笑纳了,命人蒸了螃蟹跟郑侯一起吃。 郑侯不无感慨地说:“我得到一个这么顺手的人时,我都五十岁了,他也三十好几了!你小子现在就撞上了。” 王云鹤那里是鲜果和酒配两盆菊花。 又给老马、老穆这样的“故交”与张班头、杨仵作家也送了一些。 除了留两天自家的饭,她左手进右手出,都分光了。 祝家里,祝大不爱吃螃蟹,所以往年也不怎么买这个东西。以前穷的时候下河摸点虾蟹螺煮了,有时候盐都没有,吃了还容易闹肚子也没什么滋味。他就说:“哪如吃猪蹄好?” 花姐把螃蟹配紫苏蒸了,调了姜醋,热了黄酒,再配上几道小菜。给祝缨剥了个螃蟹,剔了一壳子蟹黄,浇上姜醋:“尝尝?” 祝缨拿了一吃,道:“鲜!” 花姐又给她配黄酒吃螃蟹,张仙姑也学着样子,说:“哎,都是螃蟹,怎么味儿就不一样了呢?老三小的时候呀,有一回饿得慌,就弄这个吃,噫!仅此是没毒罢了。” 祝大将信将疑,也尝了两口,接着就放开了吃起来:“味儿是不一样了!京城真是个好地方,人进京贵,螃蟹进京也好吃了。” 祝缨笑着摇头,花姐也由他去说。花姐说:“过了中秋就快秋收了。” 祝缨道:“今年我去盯去吧。” 张仙姑道:“你不坐衙啦?” 祝缨笑道:“今年我也得看着秋收呢!” 她现在的差使还管着庶务,其中一项是大理寺的公费收支。她本人是不怎么懂种田的,但是大理寺是有产业的。各衙司都有自己的一分地,租出去也收租。她决定今年去盯一盯,也是为了知道一些稼穑之事,也是为了创收。这样日后经手自家田产的时候心里也能有个数。 张仙姑道:“往年他们管事的不盯吗?现在就你去,你哪知道下地有多苦!” “又不用我亲自干活。”祝缨笑道,“我的酒是不能白喝的,王大人已经答应了,他去巡视的时候,我跟着一道去。” 王云鹤是个重视民生的人,秋收了,他要下田去看看。祝缨听人说了,也缠着要跟着下去。王云鹤去勘测水利,她也跟着去。 王云鹤不是随便下田的,他心里有账,看看收成,哪里收成好,哪里收成不好,这个时候最直观。据此最终调整一下水渠的方案,开渠的时候尽量避免毁坏良田,又可照顾薄田。 祝缨跟着他,不但能学点东西,还能为大理寺、为自己家的田地争取一点额外的水利方面的好处。 她一身短打跟着去,戴着个斗笠,也不嫌泥土脏,跳下田埂去捏土质,又或者亲自去看水渠。 王云鹤看她亲自动手收割,开始还摸不着门儿,动作很慢,很快就能上手,割完一垄庄稼才收手。又见她拿锹试着挖土,也很快就上手。王云鹤就非常的喜欢,笑道:“这样才是能做好亲民官的人呢!你只在大理寺,可惜了呀!” 他既惜才,又遇良才,不免又要多说几句:“你在大理寺,主持完这两件事后,过二年,当设法外放才好。不做亲民官,不知国家事!要多在地方历练,各地风物不同,顶好多任几个不同的地方,间隔远一点的。国家很大啊!不要以为私-出自民间就了解民间了,你只不过熟悉你来的那个民间。别的地方,也是民间。” “哎。”祝缨随口答应着,这事儿也由不得她不是?还得看郑熹。何况她也没什么别的追求,熬着就能升资历升官的,她跟“天下”是真的不熟,不怎么愿意为“天下”考虑的。 王云鹤却很认真,对她说:“刘松年的稿子写出来了,你先拿去。他写的东西很有些门道,不要觉得戏作浅显。你多看看对你也有好处。” “是。” 祝缨跟王云鹤混了小半个月,规划水渠的事儿又学了不少,还硬从王云鹤手里多抠了五里渠。她的田产那边本来王云鹤就打算再修一条小渠引水经过的,现在她又为大理寺的公田多争了些额份,顿时心满意足。 又亲自监督收割。将佃户名单再重新梳理一遍,做了相应的调整,按照家庭的人口、劳力的多少,生活的情况重新分派来年的土地。亲自和佃户算租子,不再让庄头之类占便宜。查出前任庄头贪污之事,一并把他给办了。仿佛宰了一头年猪。 没了这人从中再剥一成皮,则佃户可少交些,而大理寺的公费又多了一笔。 她敢干这个事,也是因为这个庄头是前任大理寺卿弄过来的,现在那位仁兄早不见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主持大理寺了。 祝缨又重新提拔了一个人来管庄子上的事,在城外浪了小半个月,回去向郑熹交差。 郑熹道:“我还道你忘记回来了呢!” 祝缨道:“我不是每天都应卯,办完了事儿之后再出城的么?” 郑熹骂道:“你是门口的锣鼓吗?别人戳你一下你必有回声!让我说你一句又怎么的?!” “那个,大理寺断案子的地方,不就应该是事事有回响的么……别别别别扔那个,那个沉,砸着疼!” 郑熹放下砚台:“老黄!” 老黄赶紧打水给他洗去手上的墨汁,郑熹道:“你那选狱卒的事,是不是该开始了?” “是的!已经准备好了。” 郑熹听了汇报,又看了那几篇简明的公文,道:“这字很好呀。” “嗯,王大人找刘松年写的。” “你胆子居然不小,敢直说他的名字!别叫他知道了!咳咳!他的书法也是不错的,你揣摩揣摩。” “您是不是见猎心喜?喜欢原稿您就留着呗,上面的内容我都背下了。” “呸!稀罕么?”郑熹有点犹豫,还是把原稿还给了祝缨,“不识货!” 祝缨毫不客气地把原稿收了,回去准备选拔的事项了。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的闲人都踮着脚尖往京兆府那儿看——要动真格的了! 第99章 选拔 女人扎堆,无论是干什么,在当今闲人男子的心里,他都得给这蒙上一层嬉闹的色彩。嬉闹还算是好的,围观女人嬉闹,一些不正经的人甚至会有些□□的想法。 但是闲人们不知道,还有一群人与他们同样关注着这么一件女人扎堆的事情,并且神情严肃。 第一个是祝缨,她是立意要把这事儿办成了的。第二个是郑熹,他也不希望大理寺的事搞砸。然后就是王云鹤为首的一批人,包括京兆府及辖下的各路官员,因为他们马上也要办这件事。王云鹤的奏本已经批了下来,政事堂公议的结果是:可行。着京兆府及辖下诸县先试行。 因是选狱卒,就不必劳动吏部了,祝缨口头邀请了阴郎中,阴郎中有所意动,口上却推辞:“我就不去了吧。”祝缨再邀他一次,他又推拒,祝缨竟然没有第三次邀请他,这令阴郎中扼腕,心中微有不快。 祝缨压根儿就没想让他主持这件事!他不愿意,那是正好。祝缨是故意的,就卡在他快要答应的时候,不再邀请了。 反而是邀请了胡琏这位大理寺的熟人,自老王休致而左司直出差,胡琏与祝缨在大理寺里就是关系很亲密的同僚了,再请大理寺正,大理寺正以为自己是个君子,跟这等事不相干,他就没去。祝缨最后把那位升了评事的鲍同年也给拉了过来充个数,凑个三人考官。报上去,大理寺正与郑熹都准了。 不想郑熹横插一手,跟裴清要去旁观一下,冷云见他们俩走了,也是想凑个热闹。 因是借的京兆府的地方,王云鹤理直气壮地说要列席旁观一下,范绍基也就来了,何京也来了,都是熟人。熟人里还有万年县令,长安县令也到了。其余如新丰县令等只恨自己离得远,不能赶过来在王云鹤面前露个脸儿。 京兆府的人,祝缨几乎都认识,但是与王云鹤并肩有一个人,却是眼生。祝缨看他的位置,上前迎完了就问王云鹤:“不知道这位先生是?” “唔,你还要好好谢谢他哩……” 那人说:“住口住口住口!” 祝缨一看这人,清瘦,一部修剪得极潇洒的胡须,年轻时也是个周正人儿,又有点傲气。将他再一打量,便恭恭敬敬地说:“刘先生好。” 王云鹤笑道:“呐,这是他自己看出来的,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刘松年一声哼。 到了场地,王云鹤那边已经下令安排好了。王云鹤这边下了朝就换了一身便服,身后一群人也是如此。 十分巧的是,郑熹这里也是都换了便服的。一时之间,五彩纷呈。骚包如冷云,金冠上镶着颗大红宝石冠沿儿上一圈儿全是珍珠,腰间挂着的也都是精致物件儿。郑熹含蓄一点,也是金簪玉佩革带丝履。王云鹤简朴些,绸袍黑巾。因为穿的不是朝服,也就不拘于颜色了。青蓝红灰种种颜色,有织纹、有绣纹,花鸟虫鱼、福寿万字都有。 郑熹也认识刘松年,跟他见礼。 他们又都说:“我们是来看看的,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正事去。” 胡琏脸色都有点发青,鲍评事更少见高官,一时开口都不知道说什么。只有祝缨与这两位打头的都熟,还能从容应付,请问他们想怎么看。 王云鹤指指自己的衣服说:“瞧,我都这样了,一旁坐着看就成啦!”郑熹也是这么个意思。 京兆府的差役有心露脸,早把椅子搬出来在边上排了一溜,祝缨有点犹豫:我这上头一坐,你们两边坐着,到底谁是谁的上司呢? 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今天先是勘核身份,还没到考核的时候呢。” 王云鹤道:“无妨,我正要从头开始看。” 祝缨只得让下面开始。 她已经预料到报狱卒的人会比考狱丞的要多,因为门槛低,京城里身份不高而收入也很低的人还是有不少的。什么胥吏之家、各种手艺人、小商小贩、才放良的奴婢、失地而打零工讨生活的平民之类。 但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此时女子报名,自己来的少,有陪同的多,多则是父母兄弟丈夫等等一家子陪着,少也要呼唤一、二女伴同来凑个热闹。又有一些人,本是无心的,周围忽地有一个小姐妹不知道为何心动了,她们也就一呼啦想同来试试玩耍了。报名的上百,连上亲属得上千号人来来回回,乌泱泱一片,又引起更多爱热闹的人围观。最后连小贩都来卖零食了。 祝缨原本预备的一张桌子收名帖、核身份、发号牌,那就不够用了! 只能紧急再添了两张桌子,三排大队排起。衙役维持着秩序,叫陪考的不许排队,只许自己排。今天是拿号牌,人还不能走,祝缨要根据今天的人数来决定接下来怎么做。人多有人多的考法,人少有人少的考法。 此时祝缨一看报名人多,底气也就硬了。命人引拿到号牌的人到一间屋子里去,那里,花姐与尼师等几人都在,一一给这些女子号个脉,检查一下有无疾病。有疾病的,收回号牌,记录下此牌已空。尼师花姐心地好,有疾病还要多说点治疗方法,堆的人就更显多了。 祝缨对记录的书吏说:“不要慌,你就一个一个的记。别看她们后面有多少人。” 直到中午,已经有一百多人报名了,王云鹤和郑熹都说:“不想竟有这些人。”这不是个点谁谁家的某某来领这个差,给她们白领一份月钱。而是正经出告示,说要选拔考核的。这都有那么多人,他们都惊讶。 临近中午时,刑部的时尚书突然也换了身便服到了。 刑部的时尚书原本是派了个郎中过来观摩就罢了,因为刑部也有个大牢,如果大理寺这个试点成功了,刑部也该照此办理才好。中途听说另两位要去,他也就临时决定凑个热闹。礼部的钟宜是不想来的,因为没他什么事儿,但是大理寺又补了个公文,请他们在选狱丞的时候也派个人监场。钟宜就决定,狱卒的事儿,他也要看一看。 大家又让了一回坐位,王云鹤请大家去京兆府吃午饭,下午再继续。 祝缨以为,到了下午的时候,这些高官应该都去干正事去了,不想他们决定再看一看。尤其时、钟二位,他们到得晚,上午的考核他们还没见着呢。 到了下午,继续勘核。哪知人是越来越多,祝缨觉得不对,对小陶说:“你去打听一下,为什么人变多了?” 小陶回来说:“他们有看不起病的,说这里的免费看病的,都来……” 祝缨哑然,道:“看来,以后要把号脉这一项放在最后面了。” 中间又出了点小事故——有一个女孩子,她没有父母的同意文书就来了。负责勘核的人要赶她走,她在那里不依,又吵了起来。 祝缨派人去问,说是:“年十九,父母双亡,所以无有同意的文书。” 祝缨道:“问明是哪里人氏,这里正有京兆的主官,查明她果然无父无母,就给她号牌。” 过一时回说:“就是京兆长安人,父亲是开武馆的车猛,前两年才死的。”车猛这个人,祝缨还真知道。她对街上的三教九流等等是十分熟悉的。车猛开的是武馆,因为职业的关系,与所谓□□就有一点点牵扯。说是武馆,也就是几间房子,开馆授徒的意思。教一点拳脚枪棍。 但是她不点破,而请长安县去查一下有无此人。长安县来了精神,飞快命人去查,须臾回报:“正有此人,此女该年十九。”又核记载之年貌,也给了车小娘子号牌。 一天下来,竟有数百人报名,祝缨道:“明日再发一日号牌。后日就开始考核。” 第二天,除了王云鹤还过来转一转,其他的高官就没有来了。祝缨心中也有了主意:发号牌的时候是有点乱,场面有点大了,虽然也传出了可以有女狱卒的风声,但是如果发生什么失窃、踩踏之类的事情,未免也是一种麻烦。以后必须重新规划。 第三天,正式考核开始。还有些才听到消息,将信将疑的,想要来报名已是不能够的。又有一些是想蹭个义诊的,也想往里挤。祝缨下令,一概拒之门外。此时京兆的衙役们就不客气了,拎着棍子一通维持,终于把场面安定了下来。 而王、郑等人又来了,时、钟等也要来瞧这个热闹。 …… 祝缨才松快一天,便又得应付上官了。 她给考核出了一点简单的题目,连夜调了纸张,让每个人在纸上各写自己的姓名,这张纸就是她们的计分纸和考卷了。这也是一关,不会写名字的也不淘汰,由文吏代写,但是第一项她们就不得分了。 然后将这些人分组,十人一组,但是祝缨却发现——有拿了号牌而今日未到的人!她对文吏道:“把名字核实一下,也记录下来。” 旁边郑熹问:“有多少人?” 祝缨道:“两日共计报名了七百六十三人。” 郑熹道:“那是百里挑一了。” 祝缨心道:哪儿啊!今天有四百多号人没来呢,都是昨天蹭花姐和尼师的义诊的!还有凑热闹好玩,动真格的就反悔退缩的。要不是临时弄个保书、帖子还要费点事儿,信不信能有几千号人过来?今天到的也就将近三百人而已。三百人里挑八个,四十取一不到呢。 但是这种拆自己台的事她是不会说的,只说:“初筛要去掉不合适的,留下参加考核的就没那么多了。” 高官们都点头,这个他们懂,朝廷取士也是这样的。 第一项写字,不得分也不黜去,因为此时女子能读书识字的是少数。尤其是狱卒的门槛低,身份越低、人越穷越没有条件读书,这是无法强求的。 祝缨粗一分组,二百八十四人,不够二十九组,就把零头四个混在了其他组里。 再来第二项。 第二项是跑!有些迈不开步的,或者害羞的,又或者跑不动的,也计分从一分到五分不等。每人拿着自己的计分纸,从起点跑到终点,所有人一起跑,到了终点把计分表交给终点守候的小吏,小吏在她们的计分纸上计到达的名次。按名次给分。 王云鹤问道:“为什么要算分?不是等第?” 祝缨道:“算起来方便。”她学了好几年算账,觉得比起上中下之类的,各项算分更加直观一点。 其次是搬重物,也计分。然后又是抛掷,还是计分。 有些人在写名字的时候就开始脸上变色——是真不会,但是祝缨不放人走,还得让她们跑完全程。也有在跑步的时候跑到最后一名难过得落泪的,也有因紧张,扔重物抛手险些砸到自己的脚,因而脸色煞白的。祝缨都没要赶人家走。 裴清问道:“为什么不黜?” 祝缨道:“只是其中一项。一帆风顺是看不出本事的。挨顿打还能站起来的,也是很难得的。” 王云鹤低声问刘松年:“如何?” 刘松年道:“一身跟你一样的臭味。” 因为人多,第一天也就测这两项。 当天把计分纸收回,各人回家,明天来领,继续测试。 观看的高官们对她这种设计倒是没有提出异议,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是在选狱卒。否则集这许多妇人在一处,首先就不合时宜。 郑熹道:“明天要着紧。” 祝缨道:“明天也就差不多能有个结果了。” 他们第二天都得上朝,然后处理完正事之后再过来看,一如今天。祝缨也是,需要到大理寺应卯,简单处理完杂事再来。 当下各自还家。 祝缨回到家里,祝大和张仙姑又在跳舞。祝缨忙大理寺的时候也没忘了他们,为他们请封的奏本也批了下来。这件事没有任何的阻碍,两人是她的父母,她是官。扣她的请封,她得打到主管衙门的大堂上。 祝缨道:“得啦,还要做衣裳呢!” 张仙姑就说:“我跟金大妹子说了,她还说,以为咱们家有别的想法就没提。裁缝咱也用原来的那家的,我的头面你也不用管!”她自己也有点私房钱呢! 祝缨道:“旧年的珠子还有一些,拿去用吧。珍珠这东西,久了不用也就放坏了。” 张仙姑道:“该给花姐也一同办两件的。年轻小娘子不弄,我一个老太婆倒……” 祝缨道:“嗯,再给爹打两根好点的簪子。” 祝大脸上的笑容都没停过,说:“哎哎,好好!哎哟,我日后也是老封翁啦!哎哟……”他笑着笑着,又问,“咱家不能只有一个杜大姐好使唤吧?就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呀。” 张仙姑道:“你又催,又催!是又要自己显摆不是?你别说是为了老三,她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你就为了自己风光,不管老婆孩子死活呐?!” 祝大嘀咕道:“哪是我?是他们也觉得有点奇怪哩。” 祝缨问道:“谁?” 祝大道:“邻居也说,咱们家太省了,我知道他们是说抠门儿。你现在这样威风了,没个小厮跟着,也确实……” 祝缨又问:“那爹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习惯,又怕人不可靠,再有个什么亲戚的打上门,麻烦。” “嗯,就先这么说。我手上的活儿弄完了,再办这一件。” 张仙姑也骂:“你还嫌她不够忙是怎的?” 那一边,花姐还要安抚杜大姐:“干爹不是冲你,是为了搪塞外面的人。唉,这个家你也是知道的,进项就只有小祝一个人,她又不肯循私枉法,请托也不收的。叫人看起来多少有些寒酸。” 杜大姐道:“小娘子,我都明白的。”祝大这种人,世上太多了,她也不必同这个人怄气。她虽然是个粗使的仆人,心里也很明白,这个家,祝大说了不算,顶门立户的那是小祝大人。甚至大娘子和小娘子,持家也比这位老封翁靠谱得多。老封翁说起来不靠谱呢,为人又比她叔叔要好着些了。害!这不上不下的,也就这么凑合吧。让她干活,她就干,老封翁要作夭,她就当没听到得了。据她看,这一家人也都是这么想的。这个话就不能说出来了。 祝缨又要拦着张仙姑:“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娘想,甘大是个多话的人么?他肯劝我,多半是有道理的。只是我又忙,耽误了。” 好容易一家子安静了下来,祝缨才得以休息。 ……………… 考核的最后一日,祝缨先到场,把评分纸给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把记录的书吏给揪了出来:“这两份为何排名一样?” 并列排名是有的。 但是,这是跑步的结果,同时抵达的人也有,却不多,祝缨都记得呢。 她指着其中一张纸说:“这个明明是在后头的,你怎么把她的名次划了重写了?”二百三十六改成三十六,你当我瞎? 文吏道:“这个确实……” 祝缨道:“想清楚再回话。” 文吏终于说:“她跑到最后,急哭了,看着着实可怜。” 那边郑熹等人看着有趣,时尚书与祝缨不熟,问道:“你记得准?” 祝缨道:“回尚书,大概记得一些。昨天那个二百三十六,跟他说了几句话。二百三十六,五尺二寸高,偏瘦,穿红色上衣、间裙,青布鞋,头上左边一朵红花,右边两根银簪。” 时尚书眼睛瞪得大大的。 文吏的后背都湿透了。 郑熹心中微有得意,道:“作弊的黜了就是。” 祝缨道:“大人,这个也不算作弊,她就是哭,也没干别的。是咱们自己人黏糊。” 郑熹也不生气,道:“计回原分。”又皱眉看了一眼文吏,让他退下,另换一人过来。 祝缨将计分纸检查一遍,又拣出几份计分有误的,都一一订正。从头到尾,她都没管谁哭谁不哭,只看成绩。有徇私而被她抓到的,先罚书吏。书吏们大气也不敢喘。 接着便是今天的考核项目。人进来,领计分纸,又废了五十二份——她们放弃了,只得二百三十二人,于是重新又分作二十三组。 先是二话不说把人拉到小黑屋关了半天,根据哭闹程度打了个分。黑屋关完,又跑了几十号,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再让人背书。背的是刘松年写的那个简易公文,如果有人能读出来,则背诵的能力可以放宽。如果有人能背出来,则读写可以放松。如果有人既能读写又背得颇多,那就得高分。 万年县忍不住问道:“怎、怎么又回来背书了?” 祝缨道:“看看心志是不是坚定。” 关完黑屋再背书,你说看心志是不是坚定?万年县道:“这也忒狠了。” “我现在不狠一点,以后有的是她们觉得狠的人。到时候再想跑就晚了。” 时尚书心里道:刑部如果要女监,倒不必这么苛刻了。他观察了两天,觉得祝缨这么选拔出来的妇女也能跑也能跳,也能干活,也很健康,也识字。仿佛头一次发现,妇女当差仿佛也可以。虽然他的家中粗壮的女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见天烧火洗衣。 不想还没完,背完书,还得回答问题。因为上官太多,祝缨不好在他们面前说难听的话,考验她们受闲话的本事。而是问了一些苛刻的问题,譬如“做狱卒有人闲话怎么办?”“怀疑你们作风不正怎么办?”“有女囚贿赂你怎么办?”“在衙里遇有人调戏怎么办?” 然后是算分,于分数高的里面,祝缨将自己心中不能公布的标准与这些项目一同权衡,选出二十四人,命其他人回家,将他们的保书之类都封存入档。 鲍评事道:“怎么是二十四人?” 祝缨道:“再试一下,有口齿不清的,胆小笨拙的,一见上官就发昏的,那也是不能留的。你们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一下。” 此时,外面也有人庆幸的,也有人哭骂的。祝缨都不管这些,只照着自己的步骤来。 她把这二十四人带去看了京兆府的停尸间,再打一回分。这一回更妙,之前的考试,不管是什么,都是坚持完了一项再退出的,到了现在,有人一见白布蒙尸,布没掀开,人就又跑了四个。 最终几项考完,只得二十人。 从停尸房拉出来,王云鹤问道:“黑屋还罢了,牢房总有些昏暗,为何要看尸首?” 祝缨道:“难保有死在牢里的人,狱卒怎么能害怕这些呢?与其招了来中途再受惊吓,不如一次就位,免得再生波折。” 再说了,不让她们看血淋淋的尸体,怎么能锻炼出来?日后出去拿人,我还指望能带上她们呢!她们要不顶事,哪有理由再招办差的女役? 女仵作、女班役,那是接下来的计划。不能到时候再现找,从生养到熟。现在这些先干狱卒,理顺了,老人带新人。 最后才是主考官问问题。 钟宜摇头道:“几个杂役一样的差使,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呢?” 郑熹虽也觉得过于隆重,有些项目太难,仍是说:“初创之时难免的,日后可再增删项目。都是要领腰牌进皇城的,小心一些也是应该的。” 钟宜就不再说话了。 祝缨那边,先是把自己订的关于大理寺狱卒的条款都说了,说:“能受得了的,就留下,留不了的就离开。你们入了复试,不与她们同,一人领一百钱走。” 女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二十人竟都留了下来。 王云鹤与万年县等人听了,也觉得祝缨这规则想得周到,但是不许涂脂粉这样的规定,是稍有点来苛了,他们在心里把这一条抹了去,思忖着这两天的所见,已打起了腹稿。 接下来才是最后的考试。 全是一些问题,先是很和气地问:“姓名,籍贯。” 当先一人进来的时候,报:“付氏,京城人氏。”祝缨道:“是你?” 来的竟是付小娘子,祝缨早看到她了,也不跟她打招呼,她也识趣,不上来认人。直到祝缨问起,她说:“正是妾身。” 她无论是书写还是背诵成绩都不错,祝缨以为她是可以试一试狱丞的考试的。付小娘子苦笑道:“大人容禀,妾有一个儿子正在病中,妾是一天也不能耽搁的,早日寻些生计,也好早日让他过得好些。” 万年县也想起来了:“哦,是她!” 王云鹤问道:“怎么回事?” 万年县低声说了:“她是个寡妇,丈夫是个滥赌鬼,前阵儿死了。因是意外死的,他们发现了尸首,我们验了一下。当时,祝丞也在场。”他想起来了,当时男人死了,祝缨首先说的是,让他查一查是不是妻子谋害的,这个祝丞,京兆传说他心软,我看他的心未必是软的呀。 旁听的人里就有人起意,很想最后为付小娘子说两句好话。这样的寡妇带着儿子,本就是值得同情的。 最后选定的八人里,倒有五个已婚的,三个未婚的。已婚的就包括了寡妇付小娘子,未婚的包括那个父母双亡的武馆家的女儿车小娘子。祝缨最后把她们的名字计下,宣布了名单。 也不是人人都很凄苦,譬如那个看起来与车小娘子很亲近,一问果然是好朋友的甘小娘子,未婚,一家子和睦,但是就是好这个,就是想要干点事。家里爹娘也同意,亲自给送了来了。还有一个就是大理寺的小陶的媳妇吴氏,亲爹也是大理寺的吏,一家子都是干这个的,亲爹给送来的,亲娘还说:“生的孩子不用担心,我给你带,你只管上番去!” 其他十二人都失望极了,有人失声痛苦,也有跪地陈情:“小女子家中也没有别人了!求求大人了!杂活也做得!苦也吃得!不给钱也行,只要三餐一宿!否则……” 祝缨仍是面不敢色,命人:“拿钱来权作车马费。” 万年县不忍,道:“都是弱女子,何必……三郎,铁石心肠呀。” 祝缨道:“我心匪石。” 万年县被噎得不轻。 祝缨将最终名单写下,呈给郑熹,又谢王云鹤的帮忙,王云鹤道:“无妨,我也有些收益。” 祝缨道:“头回做,还是有不到的地方。号脉、验身,该放在最后的。平白费了尼师和大姐这些心力。”整个慈惠庵最后都被她拉来帮忙了。 王云鹤笑道:“她们也是辛苦了。” “项目也略苛刻了些,我总想着,不能出纰漏。与其日后已经登了名、当了差再惹麻烦,不如现在就把能想到的危险都黜了。” 王云鹤道:“你是头回做,严格一些是对的。” 祝缨又状似不经意地说:“京兆,此番多谢京兆。那些,”她指了指正在封存的保书、计分纸之类,“您要用时,一张条子。” 刘松年听了,又一声冷哼:“果然是一身王云鹤的臭味儿。” 时尚书就笑道:“你们两个松鹤延年,他又算什么?” 祝缨看他指着自己,心说:那也不干你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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