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个地界上出事就归谁管了。万年县先把人、尸都带走,衙役们还问:“小娘子你头上也有伤,也是仇人所害么?” 付小娘子道:“不是,我不能跟你们走,我儿子还病着呢!” 衙役都同情她,说:“你男人这是横死,得先去讲明,你才好领尸回去安葬。不然,为了儿子叫丈夫尸身晾着也不像个事儿。” 任凭她怎么叫儿子,付小娘子也被一同带到了万年县衙。 ………… 县衙越来越近,付小娘子心里越怕,脑袋里也嗡嗡地响了起来。她咬牙坚持着。 万年县衙门口,恍惚间看到一个着绿衣的少年含笑着从里面出来,边走边对里面的人说说:“留步留步,勿送勿送!” 衙役们忙上来见礼:“小祝大人。” “小祝大人”道:“这是……有官司?柳令,我能也看一看么?只看,什么都不干。” 万年县令从里面走了出来,道:“祝丞还是这么个脾气呀。” 衙役们慌乱拜见县令。 万年县令不太怕小案子,小案子容结,一看抬着个尸首过来,他的心也提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衙役道:“里长报说巷子里发现一具男尸,我们赶到的时候又看到这个小娘子在旁边,说是她的丈夫,就一起带过来了。” 万年县令命连人带尸都带进去,然后让仵作来验尸。付小娘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见那个小祝大人看看自己,看看尸体,很犹豫的样子。万年县令道:“三郎是大理寺丞,莫非……” 大理寺的?姓祝?小……小祝大人?等等,那不是朱大娘的兄弟吗?!!! 付小娘子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扑了过去:“小祝大人?你可认得朱大娘么?我是寄居在慈惠寺的……求你,托朱大娘帮我照看我儿子!” “小祝大人”惊讶了:“你是付小娘子?” “是!” 万年县令与祝缨就是个面子情,他也不喜欢大理寺的人干预他的案子。今天祝缨过来是谢一谢他给解决了一份麻烦的,也没多少谢礼,一份帖子,亲自过来,也是个情份不是? 现遇到了这样的事,万年县令一则不愿意祝缨插手,二又怕案断得不好被追查,便把祝缨当成个“证人”,来牵涉其中。问道:“祝丞识得此女?” 祝缨上前,小声对他和主簿说了小付娘子的遭遇。说:“家姐提过,为了躲丈夫,头都撞破了。这几天舍下也遇到了些烦恼事,故而没有多留意。还以为她的丈夫知道羞耻走了呢,怎么会突然死了?我还以为先出事的会是她的儿子,三岁的孩子,被个大男人下死手打,就为了逼出孩子的母亲,啧啧!” 她又压低了声音,说:“我的一点小心思,还是该问一问这小娘子这两天都在干什么,是否与她有关。毕竟,这丈夫不仁不义在先,妻子有点什么想法也不奇怪。” 这话说到万年县令心头去了,他将醒木一拍,先审付小娘子。 付小娘子心道:神了! 便将自己这几天的事都说了:“想着先借些钱搪塞了过去,再求尼师治我儿子。没想到儿子吐血了,就出去求有没有好的儿科……” 她是人证也有,物证也有,孩子的伤也是真的。 万年县令一拍醒木,问:“现场可有凶嫌?” 衙役道:“只有围观的人。” 又问现场还有什么东西。衙役将一块石头拿了出来,此时仵作也到了。万年县的仵作比京兆府的干活糙一些,将石头与头上的伤口一比,说:“凶器正是此物!” 祝缨看看石头,又看看付小娘子,万年县令问道:“怎么?” 祝缨道:“我想看看现场,行么?” 万年县令想起他的本事,心道:也罢,就叫你看上一看。 那边主簿则怀疑上了,他问:“小娘子,你怎么不伤心呢?” 付小娘子跪坐在地上,仰脸瞪着他。祝缨摇摇头:“她不笑就不错了。”话音才落,付小娘子真的笑了起来,祝缨也噎住了。 万年县令咳嗽一声,道:“看来不是这个妇人了。” 他与祝缨去看了现场,现场早就一塌糊涂了,什么人都有。祝缨并非真心想找出“真凶”,看了一圈,说:“我不便多言。这事儿到了我手上我再说,到不了大理寺,就不用说啦。” 万年县令仍然客气了一回,说:“祝丞话里有话,你我如今还需打机锋么?”祝缨也就指着竹竿散落的地方说:“这里有擦痕,是失脚滑落的痕迹。” 万年县令也仔细看了一圈,点点头,说:“唔,踩到竹竿上,头撞到了石头所致。”看到这里,他已有心把这案子当作意外来结了。辖内发生了命案,他得破案不说,还说明他的治安不好。如果有刀伤之类明显的谋杀,那是怎么也得找个凶手结案的。这个案子么……意外的结果是他能够接受的。 祝缨蹲了下来,又看了一看,忽然问道:“尸体是仰面还是俯卧?伤口在哪一面?跌倒后有无旋转?” 万年县令一面有点恼她多事,一面想:大理寺出来的,真有点本领。眼下虽然讨厌,不过真有疑难的时候,可以请教他。于是也就不得罪她,问衙役。衙役道:“小人们看时,是仰面,脑后有伤。” 万年县令道:“那就是踩着竹竿滑倒,挣扎的时候旋了个身儿,脑袋磕着了。”他于是命衙役们现场演示一下:“你们两个,在这边等着接他。你,去那边,跌一个。” 被选中的衙役暗叫倒霉,只得装模作样地跌了一回,位置也是刚刚好。万年县令点点头:“不错,应该就是意外了。”又向祝缨道了谢。祝缨道:“不嫌弃我多事就好了。我刚才是见猎心喜,觉得事情有点巧,才多嘴了。” 两人互相客气客气。祝缨显得十分不好意思,听万年县要仵作填尸格,让付小娘子把尸体领回去。就说:“看她也可怜,我出几百钱,雇个车吧,不然,叫她怎么运回去?” 万年县令笑道:“三郎真是心软。” “柳令取笑了,我要不这么做,回家是要落埋怨的。” 出了钱,祝缨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再去管付小娘子怎么样了。 ………… 付小娘子拿着钱,把尸体领了回去,央了尼师:“帮忙给他烧了。” 尼师道:“你这些钱怕是不够的。”几百钱买来的柴,够把尸体烧焦,恐怕不够烧成灰。焦尸,怪吓人的。 付小娘子叹气道:“那也只好随便雇几个人找块地埋了。我是再也没钱管他了。孩子……” 尼师道:“睡了。” 尼师不问,小尼姑们没这个定力,下了晚课还有人过来问付小娘子:“出了什么事了?” 付小娘子说:“死鬼踩了竹竿子跌倒,头撞到石头上撞死了。唉,万年县叫我领回来安葬。我也没那个钱,车钱还是小祝大人赏的。就是朱大娘常提起的那个兄弟,也来到咱们这里的。” 尼姑们叽叽喳喳:“原来是他!他是个好人呢……” 付小娘子道:“是啊,好人。”虽然只是有点温,不过比起帮自己筹划的那个神秘人确实更让人安心。另一个隐在暗处的人,总是让人害怕的,生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又要让自己做什么事。 不知道,牛氏夫妇怎么样了…… ………… 牛氏夫妇领回了养女,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不同于死了一个良民,又是血糊糊的现场。花街河边的井里淹死一个妓-女,过于平淡,竟没有人想过去追究。有尸体,有井,还是淹死的。 仵作也不愿意去仔细扒拉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的尸体,尸格一填,就是一个失足落水。 牛氏夫妇抢先递了状子,花了钱把养女赎了出来。理由也是老无所依。也肯认当年抱养孩子的事做错了,也肯受罚。他们的状子递上去,反而引起长安县的怀疑了,然而牛晋当时正在茶楼准备打官司,此事有一整个茶楼的证人。 判他案子的是长安县,与万年县也不在一处,长安县也算是查过了,写了个看得过去的结语,草草将此案了结。 牛晋一家三口也绝不愿意去争那老妓的遗产,由长安县将此处无主的宅子收了发卖,被另一个老妓买了下来,依旧做着原来的营生。牛晋一家也不再打听此事,辗转换了个地方,索性招赘一个女婿,立意与这段往事不再有任何的牵扯,从此与付小娘子如两条游鱼相忘于江湖。 他们与付小娘子一样,试图忘记这件事,将往事深深埋在了心底。牛晋总是告诉自己:他信上说,不履约便要当心脱不了籍,如今我儿已然脱籍,我再不用担心被威胁了。 他却不知,策划整个事件的人并不想威胁他什么。 第96章 凿空 夏天就要过去了,花姐的第一个有名有号的病人温母眼看着大好,花姐欢欣之余却又担心着另一件事。付小娘子如今脸上渐渐有了光彩,在庵堂里顶了杜大姐之前干的活计。头上的伤也结了痂,天气火热不好再捂着,索性就晾开了。她的儿子仍然虚弱,但是一天也能多醒一阵儿了。 花姐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曾经对祝缨说过她的事儿,也不知道她丈夫的死与祝缨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花姐犹豫了两天,到底不放心,尝试着问祝缨:“别是你妨死他们的吧?这是不是要折你的功德?”她想,如果真是有什么代价,不如就让她来吧,她尽力多救治些人好来折抵。 祝缨当时正在做绢花,听了忍不住笑了:“什么?什么?妨?叫你别信什么神神鬼鬼的了,世上哪有鬼神呢?依我看,都是巧合才有这样的结果。” 花姐仔细看她,祝缨也回看,花姐从祝缨的脸上实在不出端倪来,说:“你说是就是。”这才渐渐高兴了起来。 她们俩说说笑笑,将张仙姑也引了来。张仙姑近来家务活都有杜大姐承担了大部分,愈发的闲了,问祝缨:“明天我同温大娘子约了去庵里,她家大郎陪着呢,你也来吧?” 祝缨心想,这陪母亲上香也是许多人该做的事,明天是休沐,时间也正好。便说:“好。” 一家子除了祝大都去慈惠庵,只有祝大依旧去找老徐,说:“他这回是真的要不好了,我得看看。” 祝缨道:“那你雇个车,坐车去。天还热着呢,别中暑了。” 祝大美滋滋地答应了,且说不用给他钱,他自己有钱雇车。张仙姑在他背后真翻白眼,这一回倒是没有再下他的面子——张仙姑看到了正在扫地的杜大姐。自从家里有了仆人,张仙姑说话也越来越克制了一点,总觉得要给家里人留那么一点面子才好。只是常常会忘,今天是看到了,就又想起来了。 外头杜大姐并不知道自己是张仙姑的一道紧箍咒,扫完了地,又检查水缸是不是满的,再看碗橱上的纱布有没有盖好、老鼠夹子上有没有老鼠之类。最后回到自己房里,拿出个笸箩,搬张凳子坐在大门边上做针线。祝家给她添了四季衣裳,一季只有一身。上次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祝缨要给她带添一身,她没有要,讨了半匹张仙姑用剩的布,准备自己做。花姐帮她裁了,她现在自己缝,预备缝完了的碎布再做两双布鞋。 一边缝一边想,这样的主人家,算不错了,给衣裳给鞋,吃的也跟主人家差不多。祝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没什么规矩。吃饭就一张大桌子,只有祝缨偶尔会在自己房里加一顿餐。杜大姐也不敢上桌,也不想上桌,一来不是一家人,二来自己吃更自在些。她要么在厨房、要么在自己房里,先把主人家桌上的饭菜盛满,再拣剩下的给自己盛,也能每天吃点肉。 也不挨打,她想。 缝完了一只袖子,她也拿定了主意。当天晚上,拿见花姐和祝缨又一处读书,便揣了那张契书到了西厢,当地一跪。 祝缨正在西厢北屋里的书桌后坐着,花姐打横,一见她跪下了,两人都吃了一惊:“怎么了?” 杜大姐把契书拿了出来,也不说话。祝缨与花姐对望一眼,花姐过去扶起她:“有什么话,起来说。这个,不是让你收好吗?还没烧掉吗?” 杜大姐将契书放到桌上,说:“我拿着这个没用的。” 祝缨道:“没用就烧了它。你的叔叔是不敢过来的。” 杜大姐见她不收,反而急了。她叔叔敢不敢过来,全是看这位主人家的意思。她承这么大的恩情,就这么拿着月钱,跟没事人一样?想想好像也不对劲儿。邻居背地里说:小祝大人心软是心软,心软的人硬起心肠来才是真的狠。 杜大姐又跪下了:“您、您收下吧。”她嘴也不灵,心里有那个意思,因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总也不能将那个意思翻出来。 花姐道:“小祝。” 祝缨道:“大姐,你收下吧。”又使眼色让她去安抚杜大姐。杜大姐这个样子,她看在眼里也明白。日子过得下去,谁想当仆人呢?自己的原因,祝缨甚至一开始都不是买仆人,而是雇。 花姐今天这书是看不下去了,带着杜大姐去了东厢,两人低低说了一阵儿。杜大姐心眼儿实在,花姐当然是个好人,尼师收留她更久,她必要把契书奉上。花姐只好收了她这契书,对她说:“雇你的时候讲好的事儿,还是不变。” 杜大姐心中稍安,道:“好。” 花姐知道她这样心里未必好过,与她又聊了一阵儿,约定明天一道去慈惠庵,杜大姐才露出一点笑来。 ……——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早早起来,祝大出去买早餐,杜大姐在灶下烧了水、煮了粥,又熬一大锅绿豆汤,预备放凉了回来喝。 吃完了饭,一家人才换上出门的衣服。祝缨最利索,换一身夏绸,穿一双轻便绸鞋,腰间还是那把腰扇,拿着个长盒子出来。先到正房里:“来,挑几枝戴戴。” 张仙姑正对着镜子来回照,杜大姐不是巧手的梳头丫环,张仙姑还是自己打扮。一看盒子,里面是好枝当季花朵样子的绢花,各色都有,说:“哎哟,这是哪儿来的?你又乱买东西啦!我的东西够戴啦!你瞧,我这簪子金的也有、银的也有,镶珠子的、挂坠儿的,你又买了花儿来!这得多少钱?你得攒着些钱才好!哎哟哎哟,这么多的花样哦!” 祝大正在理衣服,闻言道:“瞧你这样儿!孩子给你的,你的就戴!反正她有数儿!”但是也说祝缨,“老三啊,你也是,花钱别这么大手大脚的,得给自己攒点儿,以后用钱的时候多着呢。” 张仙姑道:“那你还说她!老三啊,我都老啦,拿两个就够啦。今天温大娘子也去,我才戴,跟街坊们我也不戴这个。你该拿去给花儿姐戴戴的,年轻轻的,正该打扮,别总那么素净哩。以后也不用总给我拿啦,得多少钱哦……”她心里还嘀咕,要是你也能这么打扮起来,该多好。这整天,官儿做得威风,我的心里却像做贼一样。 祝缨道:“没多少钱,我自己做的。” 张仙姑扶了扶下巴:“啥?” 祝缨看她拿了两枝,托着盒子出去了:“我给大姐送去。” 那边花姐也梳妆到了尾声,看了盒子也说:“你买这个做什么?我们会自己收拾的,你在外面忙还不够,还要再费这个心。依我说,你也别太耗神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是不是?什么都放在心里琢磨,别累着了。” 祝缨笑道:“这就是弛了。我做的。” 花姐来了精神:“哎呀,做得可真好!本来不想戴的,也得戴一戴。”她拣了朵嫩黄、浅粉并蒂的往鬓边一插,对着镜子照照。祝缨看着绢花衬着她的脸粉嫩嫩的,道:“好看。” 花姐嗔道:“什么呀。是花儿好看。” “嗯。” 等到了慈惠庵,温家母子也刚刚到。两家人寒暄,温岳与祝缨说些宫里的闲话,什么禁军拿了个私自倒卖宫中器物的小宦官。那边温家婆媳与丫环都一阵惊呼,两人看过去,却是妇人们见面互夸,温小娘子夸花姐头上的绢花好看,张仙姑一时得意,说是祝缨做的。 温岳道:“小祝,还有这手段?” 祝缨道:“哪儿啊,上回破案,物证里的个绢花,觉得着好。随手一做,宫样的绢花三百文一朵,我这个也就只值三十文。” 温岳被逗笑了:“你家仆人,怎么样了?” “女仆就这一个啦。男仆要跟我出门的,还要仔细些才好。我这人,麻烦。” 温岳道:“旁的还罢了,贴身伺候的可得小心。你照着以后管家的样子去找、去养。唉,都以为有人伺候就可以放心了,其实不是的。养仆人也像习武,你功夫下在哪里,就在哪里出本事。” 祝缨道:“是。你说的对。” 那边女人们拜了佛,又四下转转,又遇付小娘子。付小娘子看着比之前轻快一些,却又仍有愁事。她这里倒不怕被丈夫绑回去了。可是她儿子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弄得她依旧忧愁。有个儿子,她还能守得住,没有儿子,守不守都由不得她了。 众人听得一阵叹息。又叹息她儿子的花费,庵堂慈悲,也不能去填无底洞。 花姐道:“总是要有个正经营生的。”普通女子家里没给她本钱,除了嫁人,针线,洗衣之类,也没个来钱的项目。花姐想劝付小娘子学医,比如儿科,既能照料儿子,又能有门手艺。或者妇科,像她这样,其实也不错。 温母和温小娘子听了付小娘子的遭遇也都同情,说:“花儿姐说的很有道理,你不妨一试。”在她们看来,花姐也算是官眷,行医属于个人爱好、积德行善,所以不将之视作一个职业,而将花姐愿意为她们诊治视作人情。如果付小娘子能习得医术并以此为业,则多个大夫,也是好事。付小娘子也能借此养活自己和儿子。 温母道:“你现有儿子,要好好养他养大。不能只闷头傻吃苦呀!也得看看哪样划算不是?” 付小娘子道:“大娘子说的是。”她其实也在想生计的事,做小买卖是连本钱也没有的,做女仆,就一切不由自己了,恐怕照顾儿子也不可能。她想,不如就先在这里住着,帮着打杂抵了食宿,也好照顾儿子。 温母叫温岳:“先取两贯钱来给尼师,供这小娘子一月食宿,叫她试试。” 付小娘子忙道谢。 他们做了这一件好事,心情都不错,在庵堂用了清淡的斋饭后,各自还家。 ………… 祝缨将张仙姑和花姐送回家,祝大还没回来,张仙姑要歇个午觉:“天儿热,你们也都睡一阵儿吧。” 祝缨和花姐出了正房,给张仙姑把竹帘放下,对花姐说:“我出去走走。” 花姐道:“好,路上小心,怪热的,你走荫凉地儿。” 祝缨笑道:“好。” 她取了顶斗笠戴上,此时的斗笠已不是扮货郎时的粗糙货了,编得细细的,用细布包了边儿。先去老马那儿喝了碗茶,再往赌场转了两圈,也不下注,只在那时看看就出来。最后到了花街。 午后的花街,懒洋洋的,客人不多。五娘家已经换了主事人,一个笑盈盈的三十来岁的女娘看着像是个话事人。祝缨没进去,转看了九娘家,还是那个老样子,看起来像是更幽静清凉一点。她也没进去。 又踱到了后街,站在桥边,犹豫先看老穆还是先去井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到了。” 祝缨一回看,正看到花姐和杜大姐两个人,杜大姐手里还提着一个小药箱子。温母所赠的药箱有点大,沉,花姐只在应官眷之邀的时候才让杜大姐背着那个箱子。现在就一个小药箱子,轻便。 三人竟在这里不期而遇! 祝缨和花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问:“你来干嘛?” 杜大姐默默地把药箱尽力提高一点,以示女主人没人做不好的事。祝缨对花姐道:“先忙你的。” 花姐道:“给她们送点药,都是苦命人,我能帮的也有限。”如果能,她是想这条花街整个儿空了才好!她也没地方安置这些人,也不知道让她们做什么好。一个两个的,家里正缺仆人,再雇一二也没什么。这么些人,能干什么?都跟她当郎中还是都跟她去当尼姑呢? 祝缨陪着她,默默去送了药。这个地方居住的条件比小江出租的那个院子还要差一些。小江为人喜欢整洁,她也挑租客,哪怕是出租的院子也要求尽量保持干净。这个院子,很有点繁花开败之后的腐败味道。东一个西一个的红灯笼,她们尽力在破旧的房子上装饰一两件新东西,倒得这里更糟糕了。 花姐到了一间屋子里,里面一股劣质香粉的味儿,祝缨打了个喷嚏。有住在这里的女人拿眼睛往祝缨身上钩,祝缨板着脸一声不吭。正经的房子也有个习惯,譬如正房三间、厢房三间这样的格局,这里的房子是挨着墙建,一排成了个回字形,能盖几间盖几间。一间房子里,一个等着被淘汰的活人。 祝缨闷声不吭,等花姐送完了药,与她一同走了出来。身后的女人们低声叽喳:“怎么办?她男人吗?会怪她吗?” 两人到了桥上,花姐道:“我一直小心着的。”杜大姐也说:“我都陪着娘子来的。” 祝缨笑笑,望向不远处,那里隐隐约约的有个院子里正有人进进出出,搬出些什么破烂松枝、白幡之类,又往里搬几件家俱。 这时,一个小黑丫头沿路走到桥头,张望了一下:“小祝大人?” 三人回头,见小黑丫头抱着一个篮子,里面几个瓶罐。祝缨道:“小丫,你又出去买东西了?” 花姐道:“哎,我们家小丫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说的小丫,还是在家乡时的丫环。 小丫跑了上来,好奇地看着花姐,花姐也对她笑笑。小丫道:“我知道,您是给她们送药的那个娘子,我们娘子说,您是好人。” 花姐笑道:“你家娘子是谁呀?” “江家的。小祝大人,来坐坐吗?” 花姐也有点好奇,问祝缨:“行不?” 小丫说:“来嘛来嘛!”一力的撺掇。 花姐道:“要不,就算了。” 祝缨正要说话,却见小江拉开了院门往外张望,小丫说:“哎哟,娘子!” 小江往这边走,好像在找着什么,走近了,小丫喊:“娘子!这里!你看看这是谁!” 小江道:“我还以为你丢了!你又淘气!”也走了过来。花姐与她见礼,小江一怔,也福一福:“您是?” “我家大姐。” 小江脸上一点客气的模样也淡去了,只剩一脸的平板:“哦。小丫走了。” 小丫道:“哎……哎……” 花姐感受到了气氛的违和,也不吭气,依旧福一福以示道别。小江看着她鬓边一朵绢花,抿了抿唇,也福一福。却问祝缨:“祝大人来干什么的呢?这里可不是看风景的地方!也没什么景好看的!” 祝缨扬了扬下巴,小江顺着她的指示去看,道:“畜牲走了,腾了地方,给新的牛马使,有什么好看的?” 花姐一声也不吭,祝缨道:“你总看着这些,心情会不好的。生计有了,就出去走走,散散心。又或者做旁的事吧。” 小江:“我倒是想。可是我一个女人能干什么呢?你能做官,我能吗?呵呵……你们男人就是,站着说话不害腰疼。” 祝缨定定地看着她,小江被她看得低下了头。 小丫也感觉到了不到,低声解释道:“我们娘子有打算的!不行就把这里舍做庵堂嘛!”她又看了一眼花姐,心道,虽没见过,但是娘子平日里是夸她的,还说,自己不定哪天把屋子改做个小尼庵,也出家去。也能照顾些苦命人,如今这是怎么了? 小江声音大了一点点,说:“谁说是庵堂的?我必要舍做道观!” 祝缨道:“那你得准备一下了,崇玄署被查得满头包,如今无论僧道都须得考过了才能有度牒——钱依旧要照交。” 小江气得瞪她。 祝缨一脸无辜说:“天要晚了,我要回家啦,你也回去吧。” 把小江气得够呛,还以为他是故意带着那一位命运极佳的女子过来看她笑话的。但祝缨又不是说来看她的,说是看那死去的老妓的,她有些气苦,说:“也没什么好回的,我也在这里看一看不行么?” 说着,赌气往那里看去,说:“她不是个东西,那个女孩子的命是真的很好很好啊,有很好的人养她。” 祝缨道:“是啊。”他们愿意为她拼命。 她说:“回去吧,一会儿有船要过来了。大姐,我们也回去吧,娘睡醒了见不着人又要念叨了。” 小江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桥上跺了跺脚,气道:“回家!明天找个裁缝!” “娘子要做什么衣服?” “道袍!” ………… 这边祝缨三人回家,杜大姐依旧不说话,花姐小声问道:“那位小娘子是?” 杜大姐闻言看了花姐一眼,也紧张地等着祝缨的回答。祝缨说:“珍珠,她是珍珠。” “诶?啊?啊!”花姐吸了口冷气,问,“那?” “回去说。” “好。” 三人回到家里,张仙姑已经醒了,祝大也回来了,两人正念叨呢。张仙姑问:“你们三个去哪儿了?”祝缨道:“我跟大姐出去送药。” “哦哦,那是好事儿。” 杜大姐放下药箱就去厨房准备做饭,她的手艺不好、厨艺只比糟糕好一点。煮个粥之类得心应手,烧火烧得又快又旺还省柴,让她调个滋味做个菜,就能要了祝家一家人的命。所以张仙姑也不念叨她不早早回来做饭。 杜大姐去烧火,张仙姑就要去做饭。她的手艺也不咋地,花姐说:“干娘,等我一等,我来吧。”祝缨道:“还是我来吧。” 她去换了件衣服,套了个围裙。无论是刀工还是调味,好歹是正经官家厨子教的,那是比她们都好得多了。张仙姑不肯让她做饭,祝缨道:“再不动动手,刀工都要废了。” 吃完了饭,杜大姐刷碗,花姐又去了祝缨房里,问:“究竟怎么回事?她不是脱籍了么?怎么还住在那里?” 祝缨就把珍珠的境况说了,花姐道:“她是个有想法的人,也犟,也有心结。害,我说什么都跟说风凉话似的,只怕她今天又要误会了。” 祝缨道:“不然呢?终究得她自己走出来。我已叫老穆帮忙盯一下,别叫有人骚扰她。” 花姐犹豫了一下,说:“还有一事,你要谨慎些。你……”她打量了一下祝缨,人如青竹,不好说什么顶俊的贵公子,却也是个可亲的小官人。祝缨以前就可爱讨喜,现在更是温和可亲。小江已然命苦,又无依无靠,给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太多的关怀,如果没有个界限,容易让姑娘误会。 就好像在陷阱里放了一块肉,肉也无辜,猎物也无辜,可是陷阱又是实实在在的。 她把自己的担忧说了。 祝缨道:“我去那里,也不是特意为了她。连她,都是今年办案的时候偶遇才知道的。” “咦?” 祝缨道:“以前,我娘也不让我去那种地方。后来,我自己也不愿意去。但是近来我总想到一些不好看的地方去,去看看,看一些京城繁华、宫殿壮丽辉煌、侯府锦绣富贵、咱们家小日子红火之外的东西。我怕自己忘了,忘了世间还有苦。忘了苦,心里的刀就锈了、钝了。我……不想变成周游那样的人,连变成王大人那样的人也不想。” “小祝?” “大姐,我要做他们那样的人,真的太容易了。” “当然,你是有本事的,也肯干,心地也好。” 祝缨摇摇头:“我一直以为,人只要努力,总能有办法过得差不多的。可你看看,付小娘子不努力还是那街上的人不努力呢?小江心地不好吗?她们换来什么结果了?是老田不能吃苦,还是杜大姐不能干活呢?他们又怎么样了呢?” “小祝!”花姐严肃地说,“你别想迷了!以前,娘常说,满眼是菜,就不知道吃什么了。你上桌了,在桌边儿坐着了,别想那么多,咱把饭一口一口的吃,好不好?” 祝缨看着她严肃的样子,轻轻一笑:“就是跟你说说,不说不痛快。其实在桥上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祝缨道:“我要写个奏本。女人做官,也不是不可能呀。” …………—— 她还从来没写过正式的奏本呢!现在就要写一个!这是她这两天一直在想的,世间的不平事何其多?像杜大姐、时小娘子又或者牛家养女那样的事更是不知凡知,花姐当年,不也是如此么?又如莺莺燕燕她们…… 叫她遇一个捞一个,她既没这个想法,也觉得心思。她想了好几天,不由想到王云鹤所言的“有序”。然而这些人的不快活,难道不是因为现在的“序”么?既然“序”这么要紧,又能为恶,那么王云鹤所言之“变法”又何妨一试? 她知道,王云鹤说的“变法”当时大半说的是法条的修改补丁,这不妨碍她有其他的想法。 她想,她或许可以先做一件小小的事情。 她既在大理寺中,对这个朝廷的所有部分里最熟悉的就是大理寺,所思所想,便也从大理寺开始。大理寺狱里囚犯有男有女,既然男女分监,为什么不设个女狱丞?不招几个女狱卒呢?不是要讲“礼”吗?“礼”不讲究男女大防吗? 大理寺现在杂事归她管,那她觉得这样就不错! 大理寺关的女囚还有许多以前的诰命夫人呢,弄个把女狱丞看着怎么了?万一是冤的,牵连的,弄男狱卒看着,还要不要脸了? 见她这么快就平静了下来,花姐道:“我来!”她也卷起袖子,帮祝缨磨起了墨。 祝缨心里打了个腹稿,主要是为了奏本的格式,哪里要进一格,哪里要另起行之类。然后提起笔来开始写,毕竟是第一次写奏本,除了格式,大概别的东西都是照着自己曾经看过的有限与大理寺有关的奏本扒的。 她就有一样本事,节俭,极少写错字要浪费纸的。写了一遍,把奏本摊在桌上晾着,对花姐说:“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花姐问道:“我能看吗?” “怎么不行?” 花姐一边走到她身边来看,一边说:“我常听说,大臣们写奏本不可以让别人知道,奏了之后都有不叫人知道的,何况上奏之前?你要当心的。” 她只说了这一句,没等到祝缨的回答她已看得入迷了,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猛地转身:“小祝?!”她声音都劈掉了。 祝缨皱皱鼻子:“从九品,差强人意。还得给资格加限制,否则那些鬼东西就更不会同意了。什么上查三代啦之类的……以小江的脑子,不比大理寺一些笨吏强?一旦事成,时小娘子难道不能争一争的?切!” 花姐颤声道:“以前从没有过的,就怕他们不答应。” “有什么东西是以前就有的呢?咱们住的房子,也是以前没有的,也是有人造出来,有人买下来,咱们租过来。咱们吃的米,种它的田也不是平白就有的,也是有人开荒,有人把薄田养肥,有人种米,再到咱们碗里,不是吗?哦,米还得煮熟呢!” 花姐道:“可也就像开荒,要费时费力,不知多少功夫,有时候一场大雨,又要重头再来。” “没指望容易呀。吵是一定会吵的,吵完了也不一定能成,可这是我能想到的,我现在能做的可能成的最大的事了。 凿空,也未为不可。” 花姐道:“你做的,怎么会是坏事?哪怕难些,总会成的。你能帮到许多人,能救许多人,你能做到的!你真好。” 祝缨拿扇子扇奏本,把它吹干,口中说:“我才不好呢!路,我开了,谁愿意走、谁能走下来,随意。谁耐烦遇着一个小娘子,拉一把,再遇一个哭天抹泪的,又掏钱?救人有瘾是怎么的?施恩似的!见天地意淫着想要救风尘,是病,得治!我就是要自己痛快了就行。” 花姐笑得侧过身去,好一阵儿,见祝缨收起奏本,花姐犹豫地问:“文词会不会太平易了些?” 祝缨道:“我第一要把这事讲清楚,硬拗典故,朝上那些老头儿哪个不比我强?叫人看出破绽来一嘴就能给我堵回来了,我可不冒这个险。” “你遇事总是能办得很周到的,一定能成的!” 花姐说了一句,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跑了出去,一会儿,端起一张托盘,放到中间的海棠桌上,说:“来,喝一杯!” 祝缨走过去,她正把托盘上的东西往下拿,一壶酒、两只杯、两双筷子、切得薄薄的牛肉,煮得烂烂的盐水豆、炸得脆脆的小鱼干,几块雪白的豆腐。 祝缨也坐下来,花姐给她斟酒,两人一人一杯,慢慢吃着,碰一碰杯,也不说话,突然你笑一声,突然我笑一声,然后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吃完喝完,人也微醺,花姐道:“叫杜大姐帮忙收了,你也睡了吧,明天还有正事呢。但愿喝得不多,明天起来不会头疼。” 祝缨道:“没事儿。
相关推荐:
游戏王之冉冉
我有亿万天赋
火影之最强白眼
我以神明为食
芊芊入怀
假戏真做后他火葬场了
我在末世养男宠
仙道空间
实习小护士
带着儿子嫁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