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时间拖着他往前走,原以为上了初中,一切会有所改变,却发现只是踏入更深的深渊。 入学不久,他就遭遇了校园霸凌。 施暴者是年长他3岁的初三学生,名字叫陈韫。 起初,对方只是言语上的讥讽,羞辱他尚未发育的个头,也拿他与众不同的眼睛开玩笑,后来,他唆使南乙的同学孤立他,丢掉他的书,撕碎他的作业。 当南乙开始反抗,矛盾便从此升级。他被逼在厕所,被羞辱和殴打。 他从同学口中听闻了恶意的源头,原来只不过是陈韫追求的女生喜欢他,这伤及了自尊。 而寡言不合群、突出的成绩、尚未发育的身体太过瘦小、难驯的个性……这些都变成了被欺负的理由。 事情原本只是停留在霸凌的层面,直到某一天,他无意间看到了接陈韫回家的人。 就是当初那个肇事者——陈善弘,他甚至穿着和那天类似的花衬衫。 南乙无法忍受,疯了似的骑车追逐那辆保时捷,最终重重地摔在马路边。 可笑的是,当他第二天如恶鬼附身般冲到高年级的教室,揪住陈韫的领口,想要质问的瞬间,他差一点又失声,过于激动,只能嘶哑地喊出几个字。 “杀人偿命!杀人……” 他永远记得陈韫当时的眼神,一无所知,懵然不明。他骂了句神经病,其拥趸上前拉开,把南乙狠狠揍了一顿。 原来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他爸是个杀人犯,不知道他对他们一家做了什么。 原来死了一条人命、对他们一家天塌了一样的大事,对陈善弘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不用向自己的儿子提起。 南乙一瘸一拐,自己走进医务室,咬紧牙齿暗自发誓,他也不要再提。 直到某一天,他能精准地击倒那个罪恶的靶心。 这场欺凌旷日持久,校园生活化作一滩黑色沼泽,双重的仇恨令他孤身困于其中,没办法入眠,没办法像正常孩子一样思考,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也是一个平凡的日子——12月23日,初一的学期末。 那段时间,北京难得地下了大雪。原本眼睛就不能见强光,又因为这些天的雪光反射,南乙的左眼出现强烈的不适症状,只能被迫戴上单边眼罩。 中午出了食堂,陈韫一行人便将他堵在多功能楼下。 “一天到晚拿头发遮着眼睛,这么见不得人?” “哎你知道白眼儿狼吗?你这眼珠子就挺像的哈哈哈。” “个子又矮,留这么长头发阴森森的,现在还弄一眼罩戴着,是觉得独眼龙特酷是吧?傻逼。” 几人抓住他的手臂,陈韫走过来,朝他肚子踢了一脚。 “瞪什么瞪!再瞪把你另一只也弄瞎!” 南乙瞬间暴怒,像头野兽挣扎着反抗。可就在此时,身侧的窗户突然被打开,里面的人探出半个身子,睡眼惺忪,连头发都是翘的。 他穿着高中部黑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懒洋洋环顾了一圈,对着举起拳头还没放下的陈韫笑道:“欺负同学呢?” 说话时,他唇边萦绕着白雾,显得表情也格外柔和,可南乙发现,身边的几人身体却都不自觉紧绷起来,动作也全顿住。 陈韫明显愣住,没吱声,谁知那人直接翻了窗跳出来,靠近。他比这群人高出太多,压迫感极为强烈。 “吵死了。”他伸了个懒腰,又把手指掰得咔咔作响,“本来我觉睡得好好的,梦到彩票中奖了,正要去兑奖呢,黄了!你们就说怎么办吧?” 这不是别人。这张脸在这所学校里,没几个人不认识,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南乙就是这少数派中的一个。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陈韫。 陈韫面子上挂不住,推了一把身旁的张子杰——他最忠诚的走狗。 “愣着干嘛?把他拖走。” 张子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扯住他胳膊:“走啊!” 没等南乙反抗,下一秒,一脚猛地踹上来,张子杰哀嚎着倒下了。巨大的力差点连带着把南乙拽倒在地,毕竟被拖着一条手臂。 但没有。他没跟着一起摔倒,因为另一只胳膊被用力握住了。 不过很快,始作俑者松开了他手臂,笑得极为亲切,甚至弯下腰,关心起张子杰的身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腿有毛病,膝跳反应特大,不信你看……” 说罢他又想抬腿,几人都下意识后退。 张子杰压根起不来,就差往后爬了,陈韫自觉丢人,又惹不起高中部的风云人物,只能对着南乙恶狠狠骂了一句,扭头走了。 其他人也不敢停留,跟着溜了。 “跑这么快,没劲……”他抓了抓被睡翘的头发,瞥向一旁垂头的南乙,先是哎了一声,见他不理,又扯了他手臂,低声叫他“学弟”。 “没事儿吧?我送你去医务室?那地儿我熟。” 南乙低头不语,原以为对方会松手,没想到不仅没有,还伸了另一只。他半弯着身子,打算撩开额发检查,指尖已然触碰到黑色眼罩。 “别老低着头啊,我看看,是眼睛受伤了?” “没,谢谢学长。”南乙迅速躲开,冷不丁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跑了。 留下的只有雪地里的一串脚印。 躲闪是下意识的,但事后他一直想知道对方的名字,非常想。 没过几天就到了学校的跨年文艺演出。 经过了无聊的诗朗诵,独唱,合唱,舞蹈和相声小品,观众席的众人都昏昏欲睡,南乙一直在出神,下一个节目又是独唱,主持人报的曲目是《感恩的心》。 感恩的心,听到这几个字,他都不太想关心是谁唱。 下一秒,一个身影跑着上了台,不太端正地站在立麦前。音响里传出声音的瞬间,南乙皱了皱眉。 抬起头,那张熟悉的脸孔再次闯入视野,嬉皮笑脸地、挑着眉,说自己是来自高一(9)班的秦一隅。 秦一隅。 伴奏没起,他笑着清唱了前两句,然后忽然停下来,回头,高举起手臂,朝后台招了一下手。 呼拉拉地,台侧的帷幕后面又跑出来三人,就在全校师生都一脸诧异之时,背后贴着[喜迎元旦、恭贺新春]横幅的红色幕布哗啦一下落下来,背后的乾坤也全然展露,是摆好的架子鼓、吉他、贝斯和音箱。 他们充满活力地各自就位,望向真正的主角。 秦一隅跑过去,拿起电吉他背好,冲回立麦前,在第一个鼓点落下的瞬间,弹奏出一个花哨的、强烈的riff。 时至今日,南乙都能回忆起那一刻的冲击力,仿佛一阵鲜活的电流穿过他僵木的身躯,四肢百骸都粉碎,又在下一秒重新活过来。 《感恩的心》只是幌子,他用狡黠而叛逆的姿态,在全校师生面前唱了自己写的摇滚歌曲,lion heart。 电吉他的音色如同扩散的火种,轻而易举点燃了全场,火势蔓延,每个学生都在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尖叫着,释放着,一整晚的疲乏无趣都被烧了个精光。 就像是愿望达成一样,台下的南乙埋没在欢呼声中,冷静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秦一隅。秦一隅。 那一刹那,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只剩秦一隅和他两个。 隔着遥远的距离,这个人的声音如同一把尖刀,暴力地撬开南乙内心封闭的闸门,一闪而过的某个时刻,那些被压抑的恨变成血红色的、粘稠的洪流,倾泻而出,将他们一同淹没。 意料之中的,那首歌并没有唱完,音响设备被掐断,他们被教导主任赶下台。而秦一隅到最后竟然还在笑。 他高举双手挥舞,在主任的呵斥声中鞠了一躬,起身时,他双手放在嘴边,超大喊了一句。 “新年快乐!” 血色的湍急河流也在这个笑容里极速地坍塌、收缩,最终凝结在南乙手心那枚红痣上。 这场闹剧以大会点名批评告终。 据说教导主任原本还勒令秦一隅写检讨,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读出来,但交上来的检讨实在太不像话,只好临时取消了这一部分,让他当众罚站。 操场上,南乙听到隔壁队伍的讨论。 “上一次秦一隅站在全校面前还是学生代表发言呢。” “是啊,就上个月嘛,他拿了物理竞赛金牌。” “我听说他家里很有钱,爸爸做生意,妈妈是大学教授,自己长得又帅,妥妥一公子哥儿啊,就是太叛逆了,谁都管不了。” “我觉得挺酷的呀,他唱歌好好听。” “别提了,老侯都快被气死了,我交练习册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大骂: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尖子生!打架旷课闹事什么都干,偏偏学习好,回回年级前三,说说不通打也打不得!骂他他还嬉皮笑脸,真是头疼!” 学得太过惟妙惟肖,周围的初中生都小声笑了,只有南乙始终面无表情,仔细地盯着台上的秦一隅,望着他的笑容,端详那副高瘦的、被太阳晒透的轮廓。 当天放学,南乙骑车路过一间不起眼的小店,停了下来,倒退回去,犹豫几秒后,他走了进去。 “我要打一个耳洞。”他说,“左耳。” 钉针穿进来时没什么痛感,对着镜子,南乙仔细端详,好像注视的不是那个内陷的小眼儿,而是一个标记。 就像待做清单里打的勾,是目标达成的纪念品。 “为什么要打耳洞啊?”店主姐姐笑得温和,“你这个年纪的男生,来穿耳洞的不多哦。” 南乙静了两秒,认为将这些告诉一个陌生人也没关系。 “因为认识了一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是他愿望达成的记号。 秦一隅本人,就像穿孔的那根针一样,穿透皮肉,深深地扎进南乙灰色的生活,成为一枚特殊样本。 对此,南乙有着无穷又极端的探究欲,想从内到外把这个人弄清楚。 那种蓬勃、鲜活的生命力的根源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爱笑?为什么可以活得这么离经叛道?他也会痛苦吗?受了伤会是什么样?会哭吗?会和他一样难过到说不出话吗? 真想把他彻底剖开,从血肉到骨髓,到那颗心,全都看个清楚明白。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自那之后,南乙像影子一样跟着这颗火种,靠近他,观察他,随时随地,又无声无息。他不希望被发现,不想被看到,厌恶做那个等待被救赎的弱者,更害怕从秦一隅的眼中看到同情和可怜的目光。 因此他极力地隐藏着自己的存在。 直到他发现,原来这个人需要一个能与之并肩的贝斯手。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原来他也会堕落。 原来看到他堕落,我会觉得痛。 做影子不够,他要变成猎手。为此南乙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为的是在某一天,能以强者的姿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眼前,被他需要,接手他失序的人生,将他的迷茫和脆弱握在掌中。 在与痛苦共舞的少年时代,他模糊的视野里竖起两块靶子,一个沾满污泥与鲜血,另一个,则闪闪发亮。 而后者的靶心,如今正立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 历时整整六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感情线无虐,锁超级死的 第6章 灵魂出口 秦一隅彻底松开了南乙的衣领。 他后退了几步,也笑出了声,笑了一会儿好像又快哭了。太黑了,忘了戴眼镜,南乙怀疑是自己看错。 就这样,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保持长久的静默。 十分钟后,秦一隅好像找回丢了的魂,转过身,坐到沙发上,随手打开手边的台灯。 昏黄的光线充盈了整个空间,照亮堆了满地的旧书、酒瓶、深蓝色单人床,以及涂鸦过又贴满备忘录的壁纸。 这里没有吉他,没有音箱,没有监听耳机,没有编曲设备,甚至连一张乐谱都看不见。秦一隅生活的空间里已经不存在任何与音乐相关的事物。 他沉默地仰头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片刻后,扭头看向南乙,盯着他的双眼,眼神中闪过想要问点什么的冲动。 南乙读不懂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不甘心,有困惑,好像又有点难过。 很快,那一丝冲动被他尽数收回,再开口时,变成不痛不痒的寒暄。 “你之前……在哪个乐队?” 他的语气明显比之前柔和很多,甚至让南乙想到了第一次遇见时的场景,难得的有几分认真,也特意放轻声音说话。 但他不明白这转变的缘由。 “没有。” 秦一隅皱了下眉:“什么?” 南乙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之前,没有在任何一个乐队待过。” 这下他脸色变了,变成极为明显的疑惑,南乙觉得好玩,心想他现在大概率很想骂人。 但秦一隅没骂出来,反倒笑了笑。 这是南乙第一次判断失误,并为此感到奇怪。 他又问:“你们排练室在哪儿?” “中关村东路,兴运大厦后面那栋蓝屋顶矮楼的地下室,最里面一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在。” “哦。”秦一隅问完,又一次陷入沉默。 南乙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下意识地,他垂下眼。 秦一隅也收回视线,瞥向立在一旁的琴包。 “来都来了,弹一首我听听吧。” 不是根本不感兴趣吗? 南乙心有疑惑,但没太在意,秦一隅的性格本来就无常,做出什么举动他都不意外。 只是这里不像排练室,他临时改变主意要来,什么设备都没拿。 似乎是从这份迟疑中读出了什么,秦一隅起身,走到房间里,没多久,他拎出来一个Spark吉他音箱。 “先插这上面吧。”他将第一个旋钮转到BASS设定,更改了效果器设置,“低频没贝斯音箱效果好,凑合能用。” 南乙挑了眉。 还以为他一口气把所有和乐队有关的东西都烧了。 “嗯。”他拿出贝斯。 秦一隅看过去,那是把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入门级别的琴,黑灰色渐变,新人爱用的街琴。 坦白讲,这也挺符合预期。 他对南乙的器乐水平其实没抱多大期待,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又是个从来没有过乐队经验的纯小白。 可能就是一时的新鲜感作祟吧。喜欢音乐,所以去看了音乐节,顺势喜欢上无序角落,喜欢上过去的他,于是一头热地前来邀请,根本没考虑那么多。 但凡换另一个人,秦一隅根本一点余地都不会留,直接扫地出门,更别提让人在自己面前弹贝斯,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偏偏是他。 如果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未免太过残忍。 对他自己也残忍,毕竟当初那一瞬间带来的悸动是真的。 他根本没察觉,至始至终,他都在不由自主地望着那双眼睛。 南乙插上音箱,垂眼调音:“想听什么?” 秦一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看上去有些无所谓。 “都行吧,什么都行,都一样。” 他对此不抱期待,或者说对自己不抱期待。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本应在最顶峰时相遇,而不是如今,自己像一条丧家犬一样,接受他同情泛滥的施舍。 谁都可以伸出手,谁都可以可怜自己,但不能是这个人。 秦一隅眼前雾蒙蒙一片,他侧过头,不想面对南乙的脸,用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更为决绝的话。 “弹完你就可以走了,再也别出现了,好吗?” 这样的话,短短几天秦一隅说了好多次,可直觉告诉南乙,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如何用技术打动秦一隅,所以才会想引他去排练室,而恰巧他也知道,过去的秦一隅非常、非常需要一个技术过硬的贝斯手。 这是他六年前亲耳听到的。 当初,沉浸在仇恨中的南乙,几乎丧失了做普通中学生的快乐,也失去了表达欲。 他越是恨,喉咙越是发紧、发涩,无法控诉,无法叫喊,只能独自行走在一条死寂的黑暗隧道。 然而秦一隅出现了,他用一首未唱完的歌,不管不顾地、生生地砸出一个洞,笑着告诉他,看到了吗?这是摇滚乐。 于是南乙暂时地逃离了痛苦、折磨、不公、愤懑与委屈,喘了口气,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终于不用将自己圈禁在仇恨中。这不再是人生唯一的选项。 他可以追着那人的背影,跑着,喘着粗气思考:原来有一种载体可以替我歇斯底里,替我站在烂泥和暴雨里大声骂一句“这世界真他妈操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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