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里安静得只有鱼池的流水声。 当寂静被打破时,戴望云笑着收起那块青金石,谈起他的收藏,尹焰也好像这件事没发生一样,自然地接着话题聊下去。 当天晚上,戴望云留尹焰吃饭。他启开一瓶有些年份的飞天茅台招待尹焰,他家里从来不缺好酒。 “年纪大了,有心无力。” 他举起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尹焰就一口干杯。动筷之前,他已经连干三杯,对这瓶酒赞不绝口。 戴望云点头微笑,说他这里还有两瓶,不妨都带回去。 尹焰笑着摇头,说贵重的酒还是要和值得的人一起喝,带回平原就只能当做收藏了。 戴望云哈哈大笑,请他吃菜,尹焰就不再主动提平原。戴望云不时举杯,每次只沾一下嘴唇,尹焰就干杯见底。他几乎是空着肚子喝酒,高度白酒冲进胃中就像点了一把火,但他脸上只有愉快的笑容。 在酒桌上,位高者总是有特权。这他确认自己权力的方式,也是下位者的服从性测试。饮酒者越勉强,越痛苦,态度越和顺,劝酒者的权力感就越稳固。 菜上齐之前,尹焰已经面露酡色,他的嗓子被酒精烧得有点哑,戴望云的笑容却越来越深。 一开始他还会举杯作势,后来他只需要在两句话之间短暂地留一口气,尹焰就会自然地干杯,再说些不露痕迹的场面话。 他们心照不宣地回避正事,聊着不痛不痒的家常。 戴望云回忆起早年在平原的经历,尹焰这才顺着他,讲些平原美院的近况。戴望云又讲起自己在画院的成就,尹焰就向他请教从艺多年的心得。 无论对方提起什么,他都能恰到好处地聊下去。戴望云看上去心情很好,话题一个接一个,尹焰的酒杯也越举越频。 酒席过半,戴望云从谈论自己变成提问尹焰。 仍旧是家常话题,尹焰却渐渐感觉到绵里藏着的针。那些问题里埋着无数陷阱,他每次回答都如履薄冰。 落入这种陷阱当然不会有实质的危险,实际上,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最坏的结果就是什么也不发生,这意味着无功而返,他精心谋取的一切都被拒绝在无形之中。 尹焰的胃像被整个翻过来,又像在火上烤。他一半的意志被用来维持笑容,另一半用来维持思考,酒瓶见底,他的衬衫也被汗水湿透。最后一杯酒咽下,他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变成了面具,无视身体的痛苦,自动地微笑。 好在戴望云见好就收,笑着说自己上了年纪,不宜熬夜,尹焰才暗地松一口气。戴望云把他送到门口,吩咐保姆帮他叫车,尹焰连忙谢绝。 他只想尽快离开,再多待一会儿,他就要当场失态。 戴望云拍拍他的肩,说了些赞扬和勉励的话。两人先后迈出门槛,收回手的瞬间,他随口说了一句: “京京是个单纯的孩子。” 尹焰早料到他这一手,他们这种人,总是把最要紧的事用最漫不经心的方式说出来,那顿隆重的饭不过是云山雾罩的试探。 他不动声色地笑道:“小钟是个纯粹的人,这一点我不如她。” 说完这句话,尹焰犹豫了一下,钟京京显然没有向戴望云澄清他们的关系。在说出实情和将错就错地沉默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自己不是来做善人的。他在心中又确认一遍。 戴望云大笑着,又拍上他的肩膀:“你倒是实在,不错。” 他顺势搂着尹焰,像个称职的父亲,感慨自己一直没能和女儿团聚。离开那栋豪宅,戴望云的精神好像有些低落,眼里流露出几分真实的遗憾。 “小尹,替我照顾她,也劝劝她,一定要考虑自己的前途。” 尹焰点头答应,像个驯顺的晚辈那样宽慰他,又说了许多关于钟京京的事,戴望云才摆摆手,放他回去。 在离开之前,尹焰也刺出一记柔软的回马枪:“戴老师,我见过钟老师的速写本。” 戴望云还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幻想中,毫无防备:“什么速写本?” 尹焰知道自己得手,脸上却带着怀念和哀伤:“那上面有许多您和钟老师的画像,她一直留在身边。” 说完,他恭敬地向戴望云告别,转身走向别墅区的出口。 网约车司机不停地说话,试图排解开夜车的寂寞。尹焰只是漠然地看着窗外,他牙关紧咬,正在抵抗恶心和眩晕。 没过多久,司机就无趣地闭上嘴,用吵闹的蹦迪音乐提神。车载音响被司机改造过,四面八方的声浪拥挤着拍过来,让人无处躲藏。 尹焰忍无可忍,正要让司机关掉音乐,却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蜘蛛坐在后排,向他微笑:“不错,不错。” 她似乎想摸他的头,像嘉奖一个考试满分的孩子,但那些僵硬的虫肢把后排空间都塞满了。它们挤在一起,怎么也抽不出完整的一条,只能在车窗上挠来挠去。 刺耳的摩擦比音乐还让人难受,一声一声地划在耳膜上,把闹腾的音乐都划得支离破碎,音符像被从旋律上扯下来,只剩下尖锐的吱吱声。 尹焰艰难地无视它,把脸转向窗外。打烊的店铺依旧亮着灯箱,给街道制造静默的繁华。他看了一会儿,那些灯光就粘在他眼睛上,拖着长长的轨迹,在夜色中画出无数光的线条—— 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 目的地刚出现在视线里,尹焰就叫司机停车,狼狈地逃下去。 酒店的大楼摇摇晃晃,地平线也在摆动,他就像走在颠簸的甲板上,双腿不听使唤,几次都差点跌倒。他不敢停下,甚至跑了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走得稍慢一点,影子就会追上来,抓住他的脚,把他拖进地狱里。 但这不可能发生。 “你跑什么?” 她幽怨的声音就在身后,仿佛从影子里冒出来,冰凉地钻住他的耳朵。 “你做得很好,我很满意,”她嘶嘶地笑起来,“我要给你一点奖赏。” “我不要!” “来,别躲……” “不要!” “来……” “滚!” 尹焰头也不回地狂奔,路口的红灯突然跳出来,尖厉的刹车声被甩在身后,可虫子爬行的声音依旧紧跟不舍。她的声音阴冷又低沉: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酒店一下子变得很远,路灯的影子像丛林一样竖起来,变成有形的实体。尹焰下意识地慢下来,环顾四周,黑色的野兽在丛林穿行,豹子,狮子和狼。更深的地方似乎还有人影晃动,哀嚎和叹息断断续续地传来…… 他用掌根敲了敲太阳穴,幻觉就像老式电视机的图像一样模糊。他向前奔跑,把它冲破一道裂口,昏黄的灯光透进来。他以为自己回到现实,路灯下却站着一个穿着长袍的古罗马人。 尹焰觉得这画面荒诞至极,却忍不住向他跑过去——如果刚才的画面是《神曲》,这个人无疑就是维吉尔,维吉尔不会伤害自己……这个念头同样荒诞,但那个人多少给他一点安全感。 这个“维吉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指了指自己身后。 那里现出酒店的灯光。 尹焰没有停留,全力向前奔跑,他从没像这样拼命地奔跑过,十几米的路,几乎有地狱到人间那么长。 他浑身冷汗地逃进酒店大门。明亮的灯光映着暖色装潢,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噩梦都留在门外的夜色里,他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尹焰擦了擦头上的汗,彻底镇定下来,用凉透的手整理衣衫。然而神经一放松,身体和意志就同时垮塌。胃里的酒又涌上来,他咬着牙,一边走一边分散注意力。他想起路上的维吉尔,他的脸始终蒙着阴影,轮廓看上去却很眼熟。 除了路铮鸣,还能是谁? 尹焰苦笑着摇摇头,他的维吉尔已经在房间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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