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次日醒来,看到的是凤柏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他说:「你就这么趴在床边看了我一夜?」 我揉了揉眼睛,模棱两口的回答一句:「我花了钱的,咱们两清了。」 少年心性令人捉摸不透,凤柏年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笑了:「这次不算,我欠姐姐一次,姐姐什么时候想睡我了,随时再来。」 我以为,我与他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然而三日之后,起了一场风,吹到绣品铺子里,院里青竹沙沙作响,门窗都在轻晃,令人不安。 周彦终于是来了。 那扇莲花屏风后面,贵人一身日常锦服,乌发束起,剑眉微挑,紧抿着的薄唇透着不悦。 昳丽眉眼,英俊的面容,长身玉立间的那股凌冽气息,肃穆、狠绝、冷若冰霜。 我进了屋子,他看向我,一瞬间神情又柔软下来,笑道:「俭俭,我来接你回去了。」 声线是熟悉的清冷,又蕴含浓浓温情。 他笑着走向我,我却静静的看着他,道:「周大人,我回不去了。」 大概是我眼中的疏离和冷意太过明显,周彦皱了眉:「什么意思?俭俭。」 他上前,伸出手去拉我的胳膊,似是想将我拽到怀中,我却看着他,跪在了地上:「大人,你走吧,秦俭心里有人了,在这里遇到了爱慕的男子。」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俭俭你别骗我,我不信,你不可能喜欢别人。」 周彦笑了,半蹲下身子,后背绷的挺直,用手搓了搓我的脸:「乖,这次回去我们就成亲,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如今住在提督府,临走的时候大红灯笼都挂上了,回去我们就成亲。」 权势滔天的西厂厂督,真能如此冷静自持吗,那又为何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静静的看着他:「周彦你慌了,因为你心里没底,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年,分离的太久了,我等了你好多年,杳无音讯,我后来甚至在想,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活在担心和恐惧之中,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已经给自己想了无数条退路,回棣州投靠苏掌柜,留在安王府当个老婢女,或者一根白绫追随你而去……我整日都在想,一口气悬在心里,七上八下,度日如年,折磨的自己快疯了。」 「俭俭,对不起……」 周彦声音晦涩,神情闪过痛楚:「你知道的,我一路走来,身不由己。」 「是的,我都知道的,好在如今功成名就,你趟过得那条血路,吃过的那些苦,总算不是白挨。」 我看着他笑,眼泪滚落下来:「阿彦哥哥,你走出来了,秦俭为你高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活在过去啊,我好像一直都未曾走出来。」 「俭俭……」 「我那颗悬着的心直到在京中见到贺楚楚,恐惧过,惊慌过,最后终于松懈了,我真的松了口气,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缘分都是注定的,你我之间的羁绊,无非是我凭着幼时那份傻和犟,不肯放手罢了,行至此路,山水一程,你想要的都已如愿,我没了不放手的理由。」 「俭俭,不是这样的。」 周彦急声解释:「来的时候皇后都告诉我了,你在生气对不对,贺楚楚那贱人的话你也信,我带你回京与她对峙,俭俭,我没碰过她,真的,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吗?」 「一开始我是信她的,毕竟与你分离太久,再次相见,竟不敢相信眼前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来钱塘这半年,静下心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你纵然再变,我信你本性如此,绝非欺辱暗室之人。」 周彦红了眼眶,一瞬间哽咽,极力隐忍:「你既信我,就跟我回去,俭俭,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必分离了。」 我摇了摇头,「我说过了,你已经走出来了,可我还留在过去,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回首过往,好像从未为自己活过。」 「我不瞒你,来钱塘的这些日子,是我这些年过得最踏实的时光,我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一个好觉,静下心来刺绣了。周彦,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只有在这里我才是秦俭,你明白吗?」 我态度诚恳,四目相对,他低笑一声,目光犀利,像是试图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不明白,你说了这么多,我只知道你后悔了,秦俭,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沉默了,这份沉默在他看来仿佛无比讽刺,他笑了:「我就知道,你从前留在我身边,是因为少不更事,年幼无知罢了,听说你在这里睡了个伶人,秦俭,你现在才懂了阉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对吧,你懂得了男女之好,所以你后悔了,找个正常男人成婚,相夫教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安安稳稳过日子,对不对?」 我的脸白了一白,竟不知我在钱塘的一举一动,他竟然都是知晓的。 然而在周彦看来,我苍白的面色更像是坐实了罪名,他红了眼睛,无声的咬着牙,阴狠道: 「现在说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是不是迟了些,我早就说过,就算将来你怨我恨我,我也不会放手,我给过你机会,我们说好的,你这辈子只能嫁我,自己选的路,不能回头!」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狠戾,眼神却显得慌乱无助,「跟我回去,现在就走。」 周彦不管不顾,拽着我出了屋子。 屋外,狂风正起,将拐角处的青竹吹得东倒西歪。 院落站了一人,衣袂飘飘,如玉少年。 是凤柏年。 看到我们,他惊讶了下,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桀骜不羁的样子。 他说:「姐姐,我说你怎么最近也不来找我,原来是有新欢了啊,真是的,我比他差哪儿了?」 凤柏年一脸幽怨,似乎完全忽略了周彦身上的杀意。 下一秒周彦拔了剑,抵在他的脖子上,狠戾弥漫,稍一用力刺破了他劲间皮肤,鲜血直流。 凤柏年看着我,欲哭无泪:「姐姐救我啊,我要是死了,以后谁陪你春风一度。」 我慌张的看着周彦,将手伸到那剑上,紧紧握住,掌心血流不止。 「周彦,不要。」 周彦死死的盯着我,半晌,眼中燃起滔天的恨意,绝望的笑,落下泪来:「秦俭,你果然,果然是后悔了……」 我无声的摇头,看着他眼泪直流:「不是的......」 周彦笑的无尽悲凉,最终败下阵来,放下了剑:「也罢,终究是我不配,我不杀他,怕的是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无颜面对二老,俭俭,今后你好好的吧。」 「阿彦哥哥,成全你了。」 10 在钱塘的第三年,我的绣品铺子已经扩张了两倍不止。 绣娘从原来几个,增加到了十几个。 终于也如从前的苏掌柜一样,收容了一些离经叛道、不容世俗的可怜人。 三年,发生了太多事。 皇城天子脚下,西厂禁卫,最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哪怕远在钱塘,人尽皆知,但凡皇帝差西厂办案,贵如亲王,也要血流成河。 厂督周大人,是个冷面狠毒的修罗。 周大人是个阉人,如寻常的阉人一样,喜欢在女人身上找存在感,府里姬妾众多。 十三年前,棣州武定的案子已经由监察院重新审理,贺知州开采私矿是真,周同知被诬陷为同谋也是真。 沉冤得雪,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潮澎湃。 我坐在镜前,心平如水,看到镜中女子,梳着妇人发髻,柳叶细眉,眉眼弯弯,却是那么陌生。 夜间又做了个梦,旧时棣州,廊下一窝燕子衔泥,我茫然的走过,看到李妈妈和周伯母坐在院中闲聊,二人笑的开怀。 我唤了她们一声,回头是熟悉的面容,眼眸含笑,开口却道:「姑娘,你找谁?」 我焦急道:「我是俭俭,秦俭,你们怎么不认识我了?」 李妈妈一脸诧异,周伯母同样狐疑:「俭俭?我们俭俭才十岁,是个孩子呢。」 院里有风吹过,夹杂着桂花香,蓦然惊醒,才发现脸上冰凉一片。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 往迹如烟觅已难,唯有人,泪也干。 窈娘无数次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和凤柏年成亲了。 她说:「是凤柏年亲口说的,若你愿意,他随时娶你。」 我摇头叹息:「我跟他不可能的。」 窈娘翻了翻白眼:「我就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不过秦俭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你都二十四了,难不成真的像那些修女士一样,一辈子不嫁人了。」 二十四,对女子来说属实不再年轻。 但嫁人这种事,真的没考虑过。 我很忙,五月与卫离去了一趟扬州。 扬州素产丝绸,番客袍锦、半臂锦、独窠绫名闻天下,连东渡的和尚返回故土,都要带不少丝绸制品回去。 去年苏州织造局的人主动找到了我,看了中绣庄的刺绣手艺,想洽谈一下为宫廷供应绣品一事。 这等天大的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实不相瞒,自我的绣品铺子越开越大,养的人口多了,实则账目一直是亏空的。 做皇商是每个生意人的梦想。 俭俭师娘的绣品,在钱塘自然是有些名气的,但我也知道,能吸引苏州织造主动找上门,根本不可能。 为此卫离也没瞒我,道是苏州织造局的曹大人,不知怎么听闻了我是宦官周大人的妹妹,立刻提着礼物上门来了。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为苏州织造提供绣品,属实解决了我的钱财窘迫问题。 渐渐的,我已经不满足于单单提供绣品了,此番来扬州,自然是考察的。 扬州的栽桑、养蚕、繅丝、织绸技术,一向是出了名的。 我与窈娘等人商议后,决定自个在钱塘买个农庄养蚕织绸,如此一来绣品正本降低了,将来也可以同苏州织造商议丝绸的买卖。 我的财力有限,窈娘等人听闻此事,果然大感兴趣,纷纷提议要入股投商。 谁也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娼妓。 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养蚕农庄投入之后,养家糊口的任务更重了,如今很多人在我手里讨饭吃。 好在有窈娘卫离等人帮忙,我初来钱塘时收的女徒中,如阿彩、颦儿等,也都是极聪明的,管理起绣庄和织坊都很有能力。 后来连棣州武定的苏掌柜也来指点过我这边的生意,留了两个手艺极佳的绣娘师傅在这边。 明德五年,冬,国丧。 陶皇后薨,谥号孝安皇后,皇帝悲痛,数日不朝。 消息传到钱塘,我正在绣品铺子指导新收的小学徒盘针,一个恍惚,尖细绣针刺破了手指。 冒出一滴血,染在绣品上。 抬头看去,窗外已经下雪了,纷纷扬扬,不多时,院中银装素裹。 我起了身,去关那窗子,同时听到自己问了卫离一句:「怎么死的?」 卫离脸色凝重,轻叹:「自戕。」 大宁朝规,嫔妃自戕是大罪,更何况是皇后。 自戕的后妃会被褫夺封号,入不了皇家陵园,还会有抄家之祸。 但是这些陶皇后都不怕,因为她的家早就没了。 陶皇后出身世家之女,祖父为九州刺史,为燕山一带大族。 萧瑾瑜登基后,陶父官至中丞,业峻鸿绩。 三年,节节高升,在朝中威望风头,一时无人能及。 女儿贵为皇后,外孙早早被册封为太子,没有比陶家更加显赫的皇亲国戚了。 但是权势过盛又是什么好事呢,连皇帝什么时候起的杀心都不知道。 身为枕边人的陶皇后大概也没想到,帝王心术如此诡谲。 即便是皇后母族,也不能放之独大。 制裁之下,不仅陶家垮了,连带着那些位高权重的旧臣官员,也遭到了肃杀整治。 萧瑾瑜真是雷霆手段,天生的狠心肠。 我突然想起从前在幽州安王府,周彦不在的日子,他时常唤我过去为他碾墨作画。 想来是周彦的缘故,后来的他极其规矩,除了作画,闲谈几句,再无其他。 我曾经很怕他,可他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温声道:「小秦俭,你怕什么,爷又不吃人。」 我一度以为他真的不会吃人,可是后来周彦说:「别被他的表面蒙蔽,王爷那种人,冲你笑的时候,可能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杀掉你。」 陶皇后就是这样被他杀人诛心的么? 人人都说当今圣上重情,痛哭数日,不仅免了她的罪,还不顾朝臣阻拦,执意给她孝安皇后的谥号,葬入皇陵。 卫离说:「雪越下越大,安稳日子怕是到头了,姑娘早做打算吧。」 我诧异了下,又很快回过神来,卫离一直都是萧瑾瑜的人。 因她的话,我早早的做了打算,在宫里来人的时候,交托好了钱塘的一切。 只是没来得及跟窈娘等人告别,就被萧瑾瑜派来的人接回了京城。 听说,近些年内廷西厂不断扩充,势力壮大,便是监察院的掌印太监,都不敢得罪。 厂督周彦构置大案,手段狠辣,搅的朝野人心惶惶。 以内阁为首的辅臣曾集体上书,要求从重处罚。 在那之后,皇帝一道密旨,将我接回了宫。 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上马车之前,我回头看了看钱塘置办下的这些成果,心里是释怀的。 不管结果如何,秦俭总算为自己活过一场。 ...... 京中天子殿上,我只窥了龙袍一角,便双手叠放在地,规矩的行了大礼。 「民女秦俭,参见陛下。」 五年未见,曾经的安王萧瑾瑜,身上是久居高位的压迫气息,我知道这是天子之威。 坐上那个位置,再不复从前模样。 但萧瑾瑜走上前来,伸手扶起了我:「秦俭,起来吧,不必多礼。」 声音温良,仿佛一如从前,我抬起头,只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那双眼睛,明明蕴含笑意,眼底却幽深如井,看不出波澜起伏。 我心里一沉,又听他叹了一声:「你嫁人了?」 早在钱塘,为图方便,我便梳起了妇人发髻。 此时被他问起,唯恐犯了欺君之罪,于是摇头:「没有,民女不曾嫁人。」 「哦?这倒是有趣,周彦对朕说你早已嫁做他人之妇,竟是在骗朕么?」 萧瑾瑜揶揄之声,听起来莫名的令人胆寒,我不由的紧张了下。 他却又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听不出任何深意:「从前在安王府,你们二人就惯会哄朕的,如今故技重施,又哄骗了朕一次。」 我立刻跪在地上,磕了头:「陛下明鉴,当初确实是民女告诉周彦即将嫁人为妻,周彦并非撒谎隐瞒,民女也是随口一说,没料想今日后果。」 萧瑾瑜了然的「哦」了一声,声音含笑:「如此也好,省去很多麻烦,你现在是想做朕的妃子,还是想嫁于周彦为妻?」 我错愕的抬头:「民女,能回钱塘吗?」 「那怎么行呢。」 萧瑾瑜低头看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欲再说什么,忽听太监来报:「陛下,厂督大人在外候着了,说是接人来的。」 「啧啧。」 萧瑾瑜看着我笑,弯起的嘴角弧度又深了几分:「瞧瞧,西厂得有多少暗线,朕前脚刚接了人,后脚他便来讨要,秦俭,你说如此一来,朕怎么敢放你回钱塘呢。」 「留在京中,做朕的妃子,或者嫁给周彦,你选一样吧。」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那双波澜起伏的眼底,有不明的情绪,让人感觉到了阴寒。 我再次磕了头:「民女,要嫁于周彦为妻。」 萧瑾瑜笑了,叹息一声,竟有些失望:「在你心里,朕连个阉人也比不上吗?」 与他寥寥几句对话,我已经后背湿透,隐隐泛着寒意,直言道:「陛下知道的,民女与他自幼便有婚约,一直将自己视作周家儿媳,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不敢对陛下有半分隐瞒。」 「是啊,朕知道的。」 萧瑾瑜怅然:「朕曾经对他说过,换做任何人遭遇了他那场变故,都不见得有这么傻的女子铁了心跟着,有时候朕真是很羡慕他。」 「周彦这种人,得亏他是个阉人,否则朕必定夜不能寐,第一个便要杀他的,秦俭,你若不想他死,就老老实实的留在他身边,让朕心里踏实一点。」 怕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与周彦那已经断了的缘分,竟是因为皇帝多疑,硬生生给续上的。 我规矩的趴地行了大礼:「秦俭遵命。」 那日出了天子殿,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周彦。 西厂厂督周大人,一身黑底金丝蟒袍,岿然而立,冷峭如寒崖青松,与这座巍峨而庄穆的紫金大殿一样威赫,竟毫不违和。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我,只那一眼,仿佛隔了一生那般漫长。 眼神清冷,疏离,深沉,多年未见,容颜未改,眉目依旧,却又生疏如斯。 他静静的看着我,半晌,开口道:「走吧。」 连声音都是了无波澜的冷,然后他先行迈步,我低头跟上。 从宫内出来上了马车。 偌大的车厢,只有我与他,气氛莫名的压迫。 我没有去看他,又觉得见了面不说话太尴尬,于是轻声道:「周彦,你这些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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