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嗯。” “你瞧,凡事都有个解决的法子,咱们将想到的都说出来,一块儿想。想着了,事就解决了。来,我帮你盘账,过两天咱们再去府学,到医学博士那里选书去。” 有了祝缨的加入,家里的账算得飞快,花姐又担心祝缨操心太过累着了,一等账弄完就催她去睡。祝缨从她这里出来又到了前院,回书房挑灯将带回来的卷宗一一看完。 章司马断二十二件案子里,无原则错误的十七件,有问题的五件。最典型的就是张家争田产案,这个已经让李司法去查证了。另外四件大大小小的,也是富户有理而贫户无理。有两件与张无赖类似,是歪缠,另两件是贫户脑子转不过筋来,就是觉得人家欺负了他。 ———————— 第二天,祝缨在家里吃了早饭,苏鸣鸾母女俩今天跟苏晴天出去逛逛,祝缨让小黄陪着她们,给她们引路,也免得路上有什么嘴贱的招惹了她们。哪个地方都有无赖,但不是哪个女人被调戏之后都会忍气吞声的。赖三那样的无赖,府城应该不会只有一个。 她自己却将前一晚都看完了的案卷都带到了前衙,这一天,府衙是正常开门的。 祝缨安排了一下这一天的任务,小吴、祁泰、彭司士的任务比较重,他们须得盯着秋收期间下面反馈过来的各种事务,这些事务是会随机出现的,只能依旧往年经验,将秋收时出现过的问题都做个准备。这些意外什么时候发生,谁都说不好,三人都有点紧张。 李司法还没回来,张司兵一向清闲,只有王司功,看到李司法不在,心下若有所思。 祝缨说一句“有事不决,上报,好了,散了吧。”就回了签押房。 顾同也跟着进来了,道:“老师,要不要去府门口盯着谁来报案?今天李司法不在呢!”别再让章司马又插手了,乱七八糟的!他昨夜想了大半夜也没法理解章司马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缨道:“我要是你,就先换身衣服,去茶楼墙根底下蹲半天。” “啊?” “记着,布衣,蹲墙根儿,不许到里面坐着。要是茶楼里没有闲人,你就蹲集市的路边儿去。” 顾同摸不着头脑,还是回去换了身衣服。他是县里的财主家出身,也不能每身衣裳都是绫罗绸缎,青蓝灰绿的布衫是他服饰里的大多数,不过都是长袍,上面也没有补丁而已。 他挑了件最朴素的,往外出门,迎面撞上了项安回来,互相问一声好。项安是个安静的姑娘,因顾同总在祝缨身边,两人也熟,项安问道:“顾小郎,你这是……” “嘿嘿。诶?”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怎么样?” “怪模怪样的,你的鞋也不对,帽子也不对。杂七杂八的。” “哦!多谢提醒!” 顾同赶紧回房去换了顶头巾,又将脚上的靴子给换了双布鞋,真跑出去听了半天。越听越气,配着他的绿色书生布衫,活似一只气鼓了的青蛙。午饭他都没有回来吃,因为小贩们蹲路边啃冷干粮就冷水的时候,也是聊天儿聊得最热闹的时候。旁边一个小贩不认识他,还掰了二指宽一块饼做好事般地递给了他。 顾同忍气吞声,为了让他们多说一点,又溜去买了一点小咸菜回来分给大家吃,再听他们夸章司马“心疼穷人”! 他娘的!心疼个屁哩!老师为了南府上下忙成那样,他们嘴里就只有章司马了?他娘的!他娘的! “哎?你怎么不吃啊?” “吃吃!”顾同说。 终于,他听到也有人说到了祝缨,说她“年纪轻轻,也很肯干事哩。荆家都敢碰,也是个好人。” 然后又听到有人说“那个张无赖,我知道的,一条赌棍,多半没理。” 又有人说“这倒是了!他上回到我这里赊了二斤荔枝还没给钱哩!哎哟,个王八蛋!” “这么说,张富户这回可怜了。司马……” “司马心疼穷人总是好的,张富户总不能就这么认命了吧?他要有本事就找知府大人给他做主,再掰回来不就得了?” 顾同心道:你们可真是……真是什么呢? 做好事而想不生气,真的好难!顾同捏着干饼沉着脸往府衙走,一不小心撞着了一个人,那人骂一句:“你瞎……诶?顾大官人?” 顾同心情也不好,差点张口也骂回去,一看他:“你?” 两人认识,那一个是府衙的吏,他的后面,李司法双眼放光:“顾小郎,府君大人今天没出去吧?!” ———————— 李司法终于在下午的时候回来了!他这辈子办案都没有这一次这么有条理又高效过!半天半夜,他就给办好了! 诚如祝缨所言,地面上的一些非法的勾当,小官小吏是肯定知道的。不过出于种种原因不会去管。但是当上官逼勒着要的时候,这些小官小吏权衡一下,上官不好糊弄,他们就把这些人给掏出来了。 李司法是府衙里的官儿,不过日常是干捕盗之类的事儿的,对这些就比较熟悉。如果换了王司功,可能就不太了解了。如果知府是冷云,他肯定是不知道的。 李司法很快就把张无赖常聚赌的庄家给掏了出来,他一翻脸,庄家只好也拿出账来。李司法将账本一看,找出是这一笔,上面写着的居然是借债。又索要契书。庄家道:“都还给他了。” “放屁!” “真的,账还了,债就烧了。” 李司法冷笑一声:“你的那些个债,能见得了光?你不得留着点儿把柄?” “真没有。” “还有别的契没有?没给他个收据什么的?” 庄家道:“他连个字都不认识,怎么会想到要收据?” “那你跟我走吧你!”李司法一个眼风,两个手下一条铁链把庄家给锁了,不但锁了他,连他兄弟都锁了。物证不够、人证来凑。锁完人想起来还有赌具要查抄,险些将庄家的家都给抄了! 庄家道:“李大人,饶命、饶命!有!有!契书没烧!” 他终于翻出了当初张无赖的借据,上面记得就很清楚了,某年月日,张无赖赌债若干贯、利息若干钱,后面按了个指印。整张契书上面被画了个大大的勾,以示作废。 李司法冲他脑袋拍了好几下:“你能干了!你出息了!连老子都敢糊弄了!说!这是怎么回事?” 庄家哭着说:“这不是……怕官府吗?” 赌博这事儿它犯法!只要是赌财物的,凡参与赌博的,不论输赢起手就能打到一百棍,赢得多了按偷盗算,还累计,上限能判到流放。众所周知,十赌十输,庄家通吃,所以一般庄家能判到流放。除非他们的赌的是——弓射之类,这个是习武,就算赌钱也不入罪。这几块料也没那个正经本事,是各种赌博的游戏都玩,独独放过了射箭类。 庄家的两本账,一本是糊弄人的“放贷账”,另一本才是自己的存根,即赌博所得。他自己一个人开不了这么大的摊子,也有些帮手,得给人分账,所以要办个收支、分红的账目。又因彼此也担心对方从中贪污,庄家将这勾了的契书留下,是为了与同党分钱时做依据的。 李司法又将他的头打了几下:“都识文解字的,干什么不好?!不干好事!” 庄家心说:我孝敬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呢? 然后是扑过去找张富户。张富户一家又急、又气、又羞、又怒还灰心,还得强忍着干活儿。丢了地,丢了脸,日子还得过。 李司法上门,张富户一见他就哭了。李司法不像以前那样安慰他,开口就是:“娘们儿似的嚎什么丧呢?快着!知府大人回来了,他老人家真是英明!一回来就看出来毛病了。你当初立契,谁做的证,谁做的保?” 张富户一家怯怯地问:“李大人莫不是拿我们寻开心?知府大人也不喜欢富户的吧?” “呸!”李司法道,“知府大人最是英明,什么不喜欢富户?是不喜欢违法!不就荆五那事儿吗?荆五干得对了?呵呵!敢骑到府衙头上,打不死他个小兔崽子!将自己与荆家放到一类,也不看看你配不配!趁早的,不想翻案我就走了!你哭死算了!下回再来一个与你打官司的无赖,我就都让给章司马审,再不管你了。” 张富户一听,赶紧跪下:“李大人救命!” 张家全家跟着下跪,李摇头叹息:“早干什么去了呢?快着些!” 有李司法出面,证人也找到了,私订的契书也找到了,李司法向他们保证:“你是证人,往衙门里立档的事儿也不归你管,是他们办疏忽了,不会打你的。再说了,这上头有你的画押,你想躲也能躲得开呀!” 哄好了证人,再对张富户道:“你是苦主,还要你出面!否则章马私下向知府大人服个软儿,怕有后患。还要你出头。” 一听“出头”张富户又怯了,李司法骂道:“怎么这般扶不上墙?锁了!” 张富户这一生,不能说完全的奉公守法,逼死人命或者逼得人卖儿卖女的事儿还真没干过,自忖也没犯什么大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落到这般田了了。 接着,他心里就舒服了一些,李司法直奔张无赖家,将喝得烂醉的张无赖也一条铁链给锁了! 天还没亮,他就将事儿给办好了,没白没黑地赶路,第二天下午就赶到了府城。张富户家里有钱,给他备了匹马坐着,张无赖到手的地当不得马骑,被拖着走。饶是秋收,府城人也比县城多,这样的一行人进城就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李司法在衙门前将二张的锁链解开,让张富户再击鼓鸣冤! —————— 有人鸣冤,且前面是章司马审的,祝缨就出面了。 升堂,张富户的状子都是李司法在他家里给他补的,写得倒还清楚。 事情都是祝缨安排的,她还是将章司马请到了堂上一起审,又放开了允许百姓来旁听。虽然是秋收时节,该闲的还是闲着。连苏鸣鸾母女、隔壁郭县令都穿着便服猫着围观。 祝缨先命双方陈述,然后下令:“庄家带上来!” 庄家一脸土色,跪下道:“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庄家,这人在“道上”也算有点名气,他是干什么的,人人也都知道。先诱赌,小输给赌徒勾得赌徒继续赌。再出千,骗光了钱之后就借钱给赌徒,然后收债将人家当全给收了。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落他手里的赌徒脱层皮能出来都算幸运的。 人人骂他。 祝缨翻了翻契书,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打完,再问:“何时欠,何时还的?”契上都写着,祝缨这是故意问的,就是让庄家自己说出来。 庄家道:“二初六借的,四月初三还的。” “欠多少,还多少?” 庄家道:“欠二十贯,两月六分利,二十二贯四百文。折布二十三匹。” 祝缨又问张富户,地是什么时候买的,花了多少钱。 张富户叩头道:“小人一时糊涂呀,没有上衙门过户……” 李司法喝了一声:“回话!” 张富户被喝了一声忘了祝缨的问题,李司法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张富户道:“四月初二立契,一手交钱、一手立契。他要三十贯,他的地有几年没耕了,不值那个钱,还价到二十五匹。” “哦——”围观者都发出了明白的声音。 祝缨再问:“中人、证人何在?” 张家族老出来了,说:“是小老儿做的证,确是给了布的。还记得上头盖了印子,是个‘富’字。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追查得到了。” 祝缨看向李司法,李司法道:“都封存了!可查的!” 祝缨道:“去查。原告被告分开关押,没我的令,谁都不许探看。”她看着庄家心烦,让再打二十大板。 庄家道:“别打!别打!那一笔还没花完,我在城里也存了一些……” 李司法骂了句“贼皮”带人去抄了来,一合,正是张富户的印。 章司马一张官样的脸看不出喜怒。祝缨这才把张无赖拿来,让他回话。张无赖抵赖道:“反正官府没记号,我……” “二十。”祝缨说。 张无赖才挨两下就叫得震天响,祝缨道:“他还能叫。”衙役下手更重,张无赖见势不妙,大喊:“我招!我招!他们说,司马只看穷人,穷人要怎样就怎样,我就想把祖产讹回来。” 喊完了,二十板子一下没少。 章司马发怒的时候也是正经的官员发怒的标准姿态,他怒道:“鼠辈敢尔?!竟敢利用吾爱民之心!” 祝缨道:“这不没利用上么?” 她一拍惊堂木,衙役开始维持秩序,她开始宣判。 先是张无赖的案子,田还给张富户,张富户在衙门里备案,补税。之前不亲自来应诉而派管事过来,是藐视官府,但是已经打过了,这个就不罚了。逃税,该罚,但是遭遇到官司,虽然他自己也有隐瞒田产的错误,不过今年损失已经够大了,所以这笔罚款可以缓交,明年补交一半、后年再补交一半。张富户应该吸引教训,如果再有类似的隐瞒情况发生,就要严惩。 然后是张无赖,第一是诬告反坐,问题是他已经没钱了,也没田产可以反过来罚。几间破房子没收,给他族里人谁想买就以内部价买了,钱交给官府。他又欺瞒章司马,是藐视官府,再添五十。 这是本案。 然后由此发现了赌博案,这个是不能不管的,张无赖赌博,输得一干二净,但是输了也得罚!一百板子,之前打过的是在审案时打的,打得不冤,所以不算!另打一百。 庄家,连同他的几个合伙兄弟,因为量刑是“累计”,已达到了标准,判流放。 其时赌博还是挺常见的,官府一般睁一眼闭一眼,抓也抓不过来。人在家里小赌怡情的时候,也没个标准。只有赌得过份的,才会认真抓、判。因为赌资是算“贼赃”,可以罚没。许多官府还给苦主的时候也未必会全还了。 祝缨与他们不同,她赞了一句李司法:“仔细周到,甚好。”就将李司法抄来的那些勾掉的契书一一检视,当堂将参与赌博的人拿来。 人不少,有在城里的,有在乡间的,她下令先将城里的带两个来。李司法干劲十足,很快拿了两个人来。这二人昏昏沉沉、衣衫褴褛,胡子、头发都夹了点银丝,一问,左边一个年轻一点的,父母双亡,家中没人,也没人管他赌博。 祝缨道:“打!”先打他赌博,再查他家庭人口。发五贯盘缠,令其做个合法的营生,观其后效。 打过了,再从庄家的赃款里拨出五贯钱给他。 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围观的人里就喊:“他将妻、女都卖了,就为赌,不是个好人!”祝缨命查了一下他的档,他家里有妻有女,但是没有儿子。他说:“我连个儿子也没有,要家产有何用?” 祝缨看了他的赌债,从中拨取了他妻女的赎身钱,以官府之命赎出,以他夫妇二人年老、女儿年轻为由,再给他女儿立为女户主,使夫妇二人依附女儿户籍。再以庄家赃款,分给户主五亩田、三间屋。令其一家过活。 且下令:“赌博准以盗论!借与盗贼,必有图谋!谁借与他,府衙就要问谁谋财害命。” 祝缨扬了扬手里的那些个存根,道:“此外还有苦主,苦主家人来领!有子女被发卖者,以财资赎回,立为户主。卖妻子者,赎为良人,判离婚,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以妻子嫁妆为赌资者,发还妻子。” 她断案时以律法为据,其后发还赌资等规定则引用了《礼运大同篇》“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以证自己安排的合理性。认为赌棍不能持家,所以让家中脑子清楚的人做主,那是救活一家人。官府也有责任,使良民不致沦为奴婢贱籍。 今天只还了两家,接下来会照着手上的证据,一一理清。 祝缨宣布退堂,明天继续。即,该发还的继续发,找到新的苦主赌棍,拿回来接着打。赌棍有家人的,给予他们一定的财产,重新立户。有被卖掉的,赎买。为防庄家、张无赖被一次打死,今天没有打满一百,所以分几次打。 明天还有续集,后天还有…… 百姓只觉得这一案断得痛快!齐齐叫了一声:“好!” 喝彩声中,祝缨对章司马说:“司马,随我来一下。”:,,. 笔趣阁789提供下载(biquzw789.org) 第211章 分派 外面的欢呼还在继续,人潮尚未散去,祝缨和章司马已步入二进,祝缨率先走向签押房。 丁贵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将门为她推开,又垂手立在门边。等祝缨和章司马都进去了之后,丁贵又去取茶水了。 顾同跟在祝缨的斜后方,心里一阵的快意。走进签押房,只见祝缨坐在了书案后面,章司马站在书案前。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给老师充个场面,祝缨伸出食指对他打了个螺旋。 让他走? 顾同指指自己,祝缨点点头,顾同一脸的乞求,祝缨看了他一眼,顾同垂头丧气地蹭了出去,一步三回头的。深深地为自己不能看到这一场戏而感到惋惜。 他没走远,闪身到了门边,他想偷听。 丁贵端了茶过来,要问他,顾同竖起食指:“嘘……”低头一看,两盏茶! 丁贵目不斜视地进了签押房,先往书案上放了一盏,再往旁边椅子旁的小几上又放了一盏,收了托盘端站在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 祝缨对他也摆了摆手,丁贵心里十分遗憾:我也要走? 他挟着托盘,耷拉着脑袋出了门,反身扣上了门,他也没走远,和顾同两个趴门缝里偷窥。 签押房内,祝缨将案上一叠卷宗往前一推,道:“这些都是司马之前断的案子,二十二件,十七件无误,只有五件有瑕疵。” 章司马道:“是下官失察。” “司马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失察?”祝缨说,“你我都是从县令任上到这里来的,知道底下是个什么样子。客套的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这么短的时间能办这么多的案子,错得还这么少,司马找到了方法,你比这府衙里的许多人都要能干。” 她接着从里面拿出了几份来:“除了刚才的案子,这里还有四份,想必司马心里清楚是哪几个案子了?” 她的眼睛平平地看着章司马,将章司马要脱口而出的推脱反省之词统统挡了回去。 章司马沉默了一下,道:“是。” 祝缨没有问他原因,而是说:“坐,别站着啦。” 茶都摆好了,章司马定定神,坐了下去。祝缨道:“这几桩案子还没有最后定论,我预备这么办……” 章司马听她一案一案地解说,一共四件问题案子,连同张富户那个案子,拢共五案,祝缨都告诉了他自己将要改判的内容。大致与张富户案相仿,将一些他故意不去查证的内容查清,再据以改判。 五件都处置得极妥当。 哪怕我认真来办,也办不成这样。章司马心中有一丝气馁,又有一丝嫉妒,终于化成一股幽幽的意念:这样的上官手下,做成什么样都是不如他周到细致的,只好另辟蹊径。至少,我在本府算有名号了,不至于默默无闻被冷置数年,等人施舍。他既不叫人旁听而单与我讲,便是有意顾我颜面,虽然不多,然而姿态好看。他这个年纪能登高位,果然有过人之处。 想要的已达到了,章司马见好就收:“大人比下官高明得多,下官惭愧,虽也在地方上打磨多年,终不及大人。都依大人。” 祝缨点了点那四份卷宗,道:“这几份儿我就不公审了,判完了让他们直接去办就得了。”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大人事务繁忙还要为下官收尾。” 祝缨道:“司马客气了。司马是明白人,眼下正值秋收,又要完粮纳税,接着又要种宿麦你我的事情还很多,还望司马不要因一事而灰心。南府虽然偏僻贫痟,正因如此,才大有作为。还望司马奋力。”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怕有个闪失,有负大人所托,致人说大人没有识人之明。” 祝缨问道:“司马要袖手旁观?” “额……这,当然不是……”章司马有点吃不准她的意思,有点担心这位上司给自己挖坑。自己断案的小心思已被识破,应该是双方各退一步,有一个默契,他自己也安份一阵儿,祝缨那里也正视一下府里有司马的事实,这样才好。如果上官记恨,就另当别论了。 祝缨道:“不是就好!府衙虽没有直接归自己管的土地人口,可做的事还是有许多的。先是收税,咱们合计一下,怎么弄。今年秋天收成应该不错,至今也没有下雨,只要再晴上半个月,收成就稳了,难的是怎么收、怎么不扰民。司马应该知道,朝廷收一分,下面的人敢收三分,一分上缴、两份自己揣了。百姓一说,都是官府盘剥。这可不行。司马看,有什么好办法吗?” 这是要与自己商议了?章司马十分诧异,他看向祝缨,完全不敢认为这是上司被他亮出来的招数给吓到了,从此事事都要带着他。这是不可能的,祝缨手握他们把柄,如果借案子做文章,哪怕你干了十七件对的,有五件错了,一件就能大作文章让自己难过了。何况是五件?! 他干的时候已想好了应对之策,有什么关系呢?他也是为民请命,只是失于急躁而已。好心办了坏事,他认错。此时,百姓只有心疼他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完全不想得罪上司了。章司马的几种念头不停的在脑子里翻滚。 祝缨问道:“司马?” 章司马就怕自己一句话被她揪到了小辫子,含糊地问:“下官才到,未谙本地财税如何征缴,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只好先宣讲一下。秋收的时候要稳,谁要闹事儿我就办他。” 祝缨就还是那个办法,向百姓宣讲一下朝廷征收的政策,朝廷规定的收多少、州府县当然还会有一拨的征派,这个数目也都算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百姓,你就交这些。多了的,可以不交。光宣讲是没用的,还得能有保证!保证府衙会做主。 数目,祝缨已经让祁泰算好了,现在她要让一个人来坐镇——章司马。 既然想要个怜惜百姓的名声,那你就来看看场子吧,别让人盘剥了小民。 祝缨道:“无须司马亲自下乡,本也不用府衙派人下乡,司马只要坐镇府衙分管此事便好。若有人来告发,还请司马去查清,如何?我信司马会查明真相,公允处置的。明天一早我就宣布此事。” “这……愿为大人分忧。”章司马硬着头皮答应了。 祝缨笑道:“这就对了嘛!司马正当壮年,正在有为之时,就该多做些事才好。秋收完还有宿麦、水利、道路等事,咱们且有得忙呢!” 章司马讪讪地道:“下官先做好这一件,大人看得过去,再派其他。” 祝缨笑道:“好。”她端起了茶盏示意章司马,章司马也意思意思地喝了两口,也不知道喝进去了没有,放下茶盏就要告辞。 祝缨则将他送到门口:“司马慢走。” “府君留步。” 外面丁贵和顾同倏地弹直了身体,仿佛从来没有偷听过的一样站到了廊外,一左一右,仿佛两尊雕像。 “你们俩,进来。” ———————— 顾同大不忿! 见屋里没有外人,嘟囔了一声:“老师对人也太好了!他……他明明……”顾同此生没见过这样的人,气得不晓得要怎么说才好。 祝缨道:“他有数。你见他不许摆脸子。” 顾同哼哼唧唧的,祝缨道:“你有功夫在这儿叽歪,不如回家看看饭做好了没有!再这么着,罚你给杜大姐烧火去。” 顾同道:“杜大姐再这么忙下去,饭就更不……” 祝缨道:“去去去,你去外面订饭去。” 顾同嘟着嘴走了。 晚饭苏鸣鸾还是在祝家吃的,她们逛了大半天,又看了一场官司,都看得津津有味。苏喆还看不太明白,苏鸣鸾于律法并不精通,却看懂了祝缨这般处置的高明之处。又感慨:那也要想得到才行啊!愈发坚定了把女儿交给祝缨的决心。 吃饭的时候,顾同因为不太开心,没有眉飞色舞地讲故事。张仙姑先问了:“你今天断案了?” 祝缨点点头。 张仙姑道:“是罚了个赌棍还有庄家吗?杜大姐回来学也没学全,怎么判的?” 祝缨就让顾同讲,顾同语气平平地将白天的事儿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又把章司马带来的不愉快暂时忘了,口气也激动了起来。张仙姑有听不懂的还要问。祝缨就给她解释一下。 张仙姑最恨人赌博,以前是约束祝缨不许赌,现在听说有人赌,她难得“干预官司”对祝缨道:“干得好!这样的人就要狠狠地罚!再抓到的,你也不许手软,不许嫌烦,一定要挨个儿都打到了!” 祝缨笑道:“好。” 她们又问章司马怎么办,祝缨道:“他断的案子,比别的案儿已好了许多了。历年复核的案子,不说下面的衙门,就是送到大理寺的,有毛病的也是一堆呢。总比收了钱或者连钱都不收就要偏袒富户的人好许多,是不是?” 顾同道:“富户又没吃他的米。” 祝缨道:“曾经有两个人都对我讲过‘调和阴阳’,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儿,看他们干的事儿,心道,什么调和?就是和稀泥。现在轮到自己了。一边是人,一边是地,得和好了。不容易啊。我不喜欢矫枉过正,但章司马这么干,对一个才到一地的人来说,是最简单快捷的方法了。得承认他确实聪明。阿同啊,你既瞧他不上,以后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要像他这样。” “我一定不像他!”顾同说。 祝缨笑笑:“吃饭吧。” 她仍是有点愁,还是不会养小孩儿。苏喆看起来比之前又更适应了一点,席间也会多说几句话了,还跟苏晴天商量说:“明天我去找阿姨玩。” 苏晴天说:“行。” 苏鸣鸾计划在府城再住个三天就得回去了,三天够她把府城细逛一遍了,余下的事儿就都交给苏晴天就行,她不能离开寨子太久,且阿苏县也是草创,多少事务等着她呢。 她的奏本已经送上去了,批复到的时候,她人得在寨子里才行。与女儿相处的时间就不太多了,她这几天与苏喆在一起的时间尤其的长。 祝缨也有自己的事儿要忙,她计划用这几天的时间再将之前的税收、工程、宿麦等的计划再审一遍,尽量让事情没有太多的漏洞。自己已不是亲自操作这些事儿,且铺开的摊子比福禄县大得多,计划就更不能出错。到时候还得抽查! 到了第二天,祝缨一大早到了府衙,仍是例行的召集众人开个小会安排一日的事务。 官吏们都知道了昨天的事儿,若说荆五郎以及娇娇的案子还有些人觉得对荆五稍有严苛的话,昨天的张富户及张无赖案就让整个府衙对祝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厉害! 李司法等人更有一种得意,瞟着章司马:我看你怎么办?嘿嘿! 以祝缨的能耐,给章司马小鞋穿那是再简单不过了!这个让自己等人为难的司马,也该吃点儿苦头了。 哪知祝缨先说了:“今天接着办赌博案,李司法,继续拿人。若其中再有聚赌的线索也来报我。赌棍可恶,家人无辜,能解救一人是人吧。” 李司法连声答应,又大力拍马。 祝缨道:“此外尚有几件案子仍有不明之处,我将复核,要用到人,不要把人都带走了。” “是!”李司法更大声地答应,他又瞥了章司马一眼。 接着,祝缨又讲了府衙内的几件事既然秋收开始了,那就再把库房检查一遍,接下来还要往州府缴粮,需要的车马人伕之类也要安排好。 这些征发都是从下面的四县征调的,库房的修葺之类尤其要用到南平县,府衙就座落于此,这是逃不掉的。为此,凡似南平县这样的地方,总会比其他的地方多一点旁的补偿,比如税赋之类的。当然,南平县也会因府衙在此而多一些机会。 祝缨又让小柳去请郭县令一会儿过来叙话。 小柳也老实答应了。 祝缨道:“司马。” “下官在。” “秋收粮税,由司马坐镇,最后给我个总数。府衙先派人再宣讲一次赋税之征收。其他人,还是照旧。好了,就这样吧,散了。” 这么个安排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就这样?也不给他撅了?还给他派肥差?难道是被他治住了?不像啊!都拿到他的错处了! 好些个看出点主副官“不和”苗头的人暗中嘀咕。 祝缨对项安道:“开府门,提人!李司法,待命!” 章司马被卡得上下不得,颇为难受,心中一叹,道:你狠。 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喜是忧。 这一天,祝缨又从那一叠证据里勾了四个人出来。衙役有限,还有别的用途,并不能将所有的人都用在这一件案子上,只有一批一批的判,一批一批的打。有没在县城的苦主,还得下乡去抓人。这些人都被赌博坑光了家业,田也没了,未必就是在秋收,肯打零工收稻谷的都算好了!搞不好在当飞贼,李司法还得四下追捕。 且不说李司法干劲十足,祝缨这里又将另几桩案子再来理过。她之前只是粗粗一看,现在李司法去办赌博案了,她只好再派项安、项乐各领一桩,先查再判。这两桩判完了,李司法那儿也该忙完了,再接最后一件。 郭县令也被请了过来。 —————— 郭县令进府衙,步子都比以前小了许多,小碎步趋了进来,到了祝缨面前垂手肃立,老实得紧! 他以往说“人家这么年轻就能干这么多出彩的事儿,又升得这么快,必有过人之处”一半是客套一半是无奈,实则心里也不是特别的喜欢这位前同僚兼现上司的,甚至有点嫌祝缨好生事、不如丘知府好应付。直到昨天看了个全过程,才觉出来自己与人家确实比不得。 祝缨再叫他来,他就抱着一种普通学子去见状元的心,乖巧异常。 到了签押房,恭敬地行礼,样子比之前诚恳了十倍。这让顾同怀疑郭县令是不是也干了什么违法的事儿怕被发现。 祝缨道:“坐。” 郭县令只坐了半个屁股,拱手道:“不知大人召下官来有何吩咐?” 祝缨道:“商量个事儿。” “不敢,大人请吩咐。” 祝缨跟他说的是运粮的车马等等调拨的事儿,以及库房等的修缮要用到的役力。郭县令大包大揽:“以往这些也是以南平县居多,下官一定安排妥当。” 祝缨道:“要妥贴。” “是。” 祝缨接下来又同他讲了要多宣读税赋的问题,郭县令很实诚地说:“大人,县里府里都要吃饭的,光凭着公廨田也不大够,也得征一些的。您再补贴他们钱,不如他们私下捞得多。” 祝缨道:“唔。我给官吏们多发的钱,够他们生活得宽裕些,但是对贪得无厌的人是无用的。给脸不要,就不再给了。这个事儿,有章司马坐镇。” 郭县令心里打了个突:“他?” 祝缨点点头:“我已与他谈过了,他会有分寸的。你若觉得他有不妥之处,也可以同我讲。我必秉公而断。” “是。” 祝缨又与他再核对了一次宿麦的种植以及水利、道路问题,因为南平县不但是自己,还有一些归府衙的项目也是落在南平县地界上的,不得不再敲定得更细致一些。郭县令也汇报了识字碑的进度,已立若干,还有若干,何时能全部立完,识字歌也开始传唱了之类。祝缨都认真听了,间或问几个问题,两人简单讨论执行中出现的新问题,商量一下解决办法以及后续如何预防避免。 议完,祝缨又夸赞鼓励了郭县令几句。郭县令离开签押房,转身去看王司功。 王司功自祝缨到任以来算是开了大眼了,之前遇到过的哪一个上司都没这一个能折腾,她居然不折腾百姓,专折腾官吏!要命的是人家还能折腾得起来。王司功近来也安静了许多。 郭县令推门进来,王司功起身相迎。论品级,王司功略低于郭县令,但是他是府衙的官,两人平时相处是王司功更强势一点。 郭县令向王司功打听:“府君与司马,和解了?” 王司功努努嘴:“听到了吗?打得鬼哭狼嚎的!你说算不算和解呢?反正我说不准。” 郭县令感叹道:“咱们这位府君,我是真的服了!我劝你,先前那些个谋划也先放一放吧。” “我有什么谋划?”王司功一口将有的没有的事儿都抹去了。 郭县令一笑:“司马斗不过府君的呢。啧!用功不如用过,高啊!可一般人还是不敢随便用过的,也就是他了。” “你转性了?” 郭县令道:“不服不行啊!就这个事儿,要是我的县丞干的,我就不好应付!章司马已将清誉赚尽,主官被架上墙头,寻常人竭尽全力也只能做个‘不得不失’,富户固然不能得罪,小民的怨恨也不能完全忽视。两样都要拿到,还要显出章司马之不周到,同时还不能过分斥责章司马。难!要是我眼下就只能认栽,日后再图反正。” 王司功也叹了口气:“咱们都比不上他。” 郭县令是个主官,感触比王司功深得多:“他是怎么想得到借题发挥得这么巧妙的?!这么一发挥,又将主官的地位给显现出来了,又将章司马的不足给暴露出来了,更妙的是,他的声望又盖过了章司马。咱们小人一点儿地说,接下来章司马要是干得好呢,是他有识人之明,给犯过错的人机会。干不好,他寻到了把柄,又显他英明,错的又是章司马。” 两人感叹了一回,统统表示自己已经忘了上次密谋想要刺探知府不法之事的事儿,不,他们从来没有密谋过什么。他们从来都是想着好好襄助知府大人的,之前没干好那是能力有限,不是心眼不好。现在一边听话干活,一边学习提高,老老实实各司其职。 郭县令的本领堪堪够用,让他额外多想或许想不到,现在认起真来做得比之前又好了几分。 那一边,终于到了苏鸣鸾离开的日子——山上秋收也要开始了。 祝缨道:“一旦朝廷有回复,我即转发给你。” 苏鸣鸾道:“多谢义父。” 然后退后一步,郑重地拜了下去:“义父,小妹就托付给义父了。” 祝缨道:“这不是早就说好了的吗?怎么又行起大礼来了?” 苏鸣鸾又认真地一拜,仰起脸来肯切地说:“因为我知道,义父不会将我的女儿养成个绣娘又或者什么贤妻良母的娇姑娘。当年阿爸阿妈多么的疼我,也不曾一开始就要教我做洞主的。后来我走了好一程弯路……我不后悔与她爹生下了她,只是有些遗憾不甘罢了。” 她再拜而起。 接着让苏喆过来:“来,拜见阿翁,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听阿翁的。要是阿翁说的与我说的不一样,你先问阿翁为什么,听阿翁给你讲道理。” 苏喆老老实实地拜下,祝缨道:“我会尽我所能的。”养小孩子是不会,不过教一个不算笨的小孩子学习,应该……可以的吧? 苏鸣鸾又望了一眼堂前梅花桩,这几天的相处她感受得到祝缨没有歧视她的女儿,没有将苏喆当成个“女孩子”,是将苏喆当成个“男孩子”来看待的。祝缨不介意苏喆好奇梅花桩,不介意苏喆询问案情,也不介意苏喆问一些“男孩子”的问题,甚至不是“鼓励女孩子”,而是完全地接受苏喆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祝缨不给苏喆设限。 仿佛什么事情都不能让祝缨觉得惊讶。 苏鸣鸾非常满意,狠一狠心,将女儿抱在怀里狠狠紧了紧,将苏喆放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喆在背后叫了一声“阿妈”,往前跑了两步,小嘴一瘪,祝缨心道:不好,要哭! 苏喆小哭了两声,用手背抹抹眼睛,再擦擦鼻子,就慢慢恢复了平静。祝缨从她的脸上看
相关推荐:
蚊子血
全能攻略游戏[快穿]
高武:我的技能自动修炼
蛇行天下(H)
老司机和老干部的日常
被恶魔一见钟情的种种下场
掌中之物
呐,老师(肉)
进击的后浪
女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