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里没底,你看我、我看你,由张翁主动提了出来:“大人,那这橘子,接下来要如何办呢?” 祝缨道:“什么如何办?照先前说好的,先少些往同乡会馆那里发去。慢慢的卖,一定不要急!咱们有仓库,等到来年依旧能有橘子卖,现在新橘才上市,卖不上价。” “是。” 顾翁不信祝缨想不到,他将心一横,问道:“大人,这橘子的价……” 祝缨道:“你们的橘子,估个数给我,成本是多少?” 顾翁道:“看哪种了。橘子分成数种,有大有小,有酸有甜……” 他报了个低价,地头收,大个的橘子就是祝缨之前买过的那种一斤七个,一文钱。又有一种极甜的小橘子,一斤收购的价就出到三文钱。虽然木板上写的一文五个,他还是说:“又要存、又要运,总要有点利润的。” 祝缨道:“谷贱伤农,橘子贱了也伤果农。” 顾翁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平准,”祝缨说,“你们只管收你们的,县里拨出款子,照市价也收一些。以做平抑物价之用。” 官府是会平抑物价的,什么米、布之类是必得平的,此外当地大宗的货物也会有相应的控制。这个价格变化会比市面上的晚一些,也不以盈利为主要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维持物价的稳定。 顾翁仿佛被人掐住了后颈,老老实实地说:“是。” “还有一件事,你们手里的橘子是大宗,也要有个平准的念头。除了本县,邻府邻县哪个不会种橘子?橘子上又没刻字!把心思放在这个上面,或是由同乡会馆卖出的才是正宗,或是有什么别的说法。” “是。” 祝缨将才写的那张纸给了他:“这个写法,也改过来的好。” “是。” 祝缨不动声色,将顾翁等人打发了走,好像根本也不知道顾翁曾背后想将这一宗买卖暗中操控,使一个地方官给他们出苦力一样。 她的目光扫过所有的乡绅,眼神一丝波动也没有,常寡妇却总觉得祝缨的眼睛在她身上多停了一点时间。 ―――――――― 祝缨此时的念头并不在常寡妇身上,她想的是苏鸣鸾。 苏鸣鸾是她父亲属意的接班人,但是一个女孩子想要掌家实在太难了,她还有四个哥哥!祝缨为阿苏洞主出的那个称臣以求朝廷敕封来为苏鸣鸾背书的主意,并不全是为了自己的政绩,更是为了苏鸣鸾能够有个名头。 而朝廷虽然会因为“蛮夷”的出身,对瑛族的“礼法”要求不那么严格,祝缨还是打算给朝廷准备一个说法。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之前历次给朝廷上书的内容,原始的内容是都是赵苏所写,确实没有提到远古的传说来历。 这就可以做文章了。 苏鸣鸾写得很快,第二天就交了作业,此时赵苏还在琢磨一篇优美的赋。 苏鸣鸾的书法还是不怎么样,跟祝缨自己考明科法之前差不多,故事倒是写得很流畅,仿佛是一首歌词一样。上面写了奇霞族――现在是瑛族――的祖先,从葫芦里出来的。 有大洪水,一只葫芦在水里飘来飘去,有一天,水落了,葫芦被留到了岸上,被太阳照射着忽然炸开了,从里面出现了一男一女,这就是瑛族的祖先了。 这一男一女成婚,一共生了七个儿子,七个儿子各自成家,繁衍出了七个家族,阿苏家就是其中一支。后来,兄弟之间出现了战争,有三支消失了,现在只剩下四支。 祝缨皱着鼻子看到最后,说:“你就写的这个?” 苏鸣鸾问道:“哪里不好吗?” 祝缨道:“为什么是七个儿子?为什么不是七个孩子繁衍出来的七支?” 苏鸣鸾道:“传说的就是……是……” 她惊讶地看向祝缨的眼睛,祝缨道:“看我干嘛?!给我编去!编完了去寨子里慢慢改,把这词儿都改了,过个三、五年,他们也分不清是哪个对哪个了。你的歌词留下来,就是阿苏家的史,就是奇霞的史,就是你瑛族的史诗。你的族人觉得你当家是对的、他们接受你、认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我写的奏本上为你请敕封,两下合上了,不就行了?” 苏鸣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阿叔?!!!这样改,可行的,是吧?” 祝缨奇怪地说:“你为什么不说,这么‘还原’是可行的呢?既然能够将七个儿子改为七个孩子,为什么不能是有人将七个孩子唱错了,唱成了七个儿子的?笔在你的手里!瑛族由儿子繁衍,要你何用?!你身上没流你阿爸的血吗?” 她抄起笔来,写了个“桔”字,说:“咱们打个赌吧,看这个字能不能传播开来。” 苏鸣鸾道:“我才不赌呢,我这就回去写去。嘻嘻。” 祝缨“啧啧”了两声,道:“小傻子。” 苏鸣鸾听了这一声反而不走了,就在签押房里坐下了:“我就在这里写,写完了阿叔看看?” “写吧。” 苏鸣鸾按照祝缨说的大意重新写过,前面还是那样,不过笔一拐,将“儿子”写成了“孩子”,将歌词里女性祖先的部分扩写。原本几支的英雄各有其功绩,什么射太阳、射月亮,射虎、射鹰之类的,她将其中几个故事改了。 将“有一雌一雄两头怪兽吞了太阳和月亮,英雄射杀怪兽”的故事又进行了扩写,给英雄添了个伴儿,写兄妹二人一人射杀了一头怪兽,从而救出了太阳和月亮,从此白天和夜晚都有了光。 诸如此类。从早上写到了下午,来找祝缨请示的人都看到她在签押房里奋笔疾书,心道:这“瑛”族的少年虽是个蛮夷,倒是向学啊! 天渐渐暗了下来,苏鸣鸾还编得意犹未尽,道:“我也尽力还原了,可惜……诶,想我姑姑也是个果断的人,我也能够为阿爸奔波,我家祖先怎么就只会生孩子不会干什么了?” “呵!”祝缨听到生孩子翻了个白眼。 苏鸣鸾也想起来“夜访”过她的事儿,对祝缨扮了个鬼脸。 祝缨道:“拿来我看。” 一个神棍,还是个读过书的神棍想要“润色”一篇篇的神话故事简直顺手得不能更顺手了。祝缨摇头道:“不好不好,你这是硬生生将一件事劈成两半儿分给两个人了,太生硬了。就好像之前的史诗里女人完全无力一样,不好。要写点聪明。” 苏鸣鸾问道:“怎么写?” 祝缨循循善诱:“喏,怪物吞完太阳是会躲起来的,要找,谁找到的?怎么找的?” 苏鸣鸾再次受到了启发,道:“明白了!” 祝缨又说:“还有,不要将错的事也生生劈成两半儿分给两个人,要写知错能改。”她面授机宜,苏鸣鸾不耻下问,到要吃晚饭的时候,祝缨道:“好了,回去吃饭吧,明天再说。不急在这一时。” 苏鸣鸾道:“好!我回去写,明天再向阿叔交功课!” 她又盘算着,回去写出来之后要将奇霞语的歌谱也编上一编,想起来小江是个会唱歌的女子,又踌躇,她现在是个“男子”。她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对祝缨道:“阿叔,那位江娘子可以借我几天吗?” “干嘛?” “帮我编曲子。” “啧啧。你自己问她去。” “哎哟,不是‘男女大妨’吗?” 祝缨道:“行,我给你说去。” “谢阿叔!” ―――――――――― 苏鸣鸾用力记录她这一族的史诗,祝缨也没闲着,邸报看了又看,熟人们的消息依旧没有。不太对劲,因为信也没收到。 她将那块板子仔细包好,又写了几封信,召来小吴和曹昌:“今年往京中送年礼该启程了,小吴之前跟老侯走过,今年就派你们俩去,老侯看家。你们两个也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亲人。” 两千七百里,如果押着车的话,走一个多月两个月实属正常,到京城的时候差不多得十二月了。再留在京里打听一点消息,帮祝缨办点事也就到新年了。 祝缨特意将木板子指定是给刘松年的,这事儿真得谢谢他,否则一个偏远地方的农夫,他连写白字的机会也是没有的。 最后又随信附上了苏鸣鸾与赵苏写的文章,苏鸣鸾那个改了几稿都不太满意。最后祝缨拍板:“没事儿,你们又没有文字,传唱的时候传出不同的词儿才是正常的。这个发出去,你接着编。” 赵苏的文章祝缨总觉得少了一点味儿,请刘松年给看看:知道写得不好,您给改改,您肯改就是一种指点了。 将所有东西打包,让吴、曹二人择日动身。 笔趣阁789提供下载(biquzw789.org) 第158章 御史 自从祝缨决定让他今年押运年礼兼送信件回京之后, 曹昌就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与小吴、侯五跟在祝缨身边待遇都还不错,各有自己的一间屋子, 屋内亦有床铺、箱笼之类。他点亮了灯, 连夜清点自己积攒下来的财物。 祝缨自己不刮地方,但她会经营,对待仆人也不吝啬。稍稍大方一点往下撒撒钱,对她不算什么大数目,对曹昌而言就是难得的一笔私房了。数了半夜的钱, 曹昌才算数明白了, 琢磨着捎回了京城交给父母, 自家也可置办一点家产。 他有点遗憾, 之前小吴跟在祝缨身边鞍前马后,陪同在州城买了一些珍珠之类。彼时他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想, 当时真该也央求着跟随去买一点的。小吴回来说, 州城的珍宝比在京城便宜太多了! 此时再想要买也是来不及了,祝缨一年也不去州城几次, 下一次得到十二月下旬了, 那会儿曹昌已经和小吴押送礼物到京城了! 曹昌又后悔了半宿, 一整宿都没睡好, 第二天顶着两只黑眼圈出现在祝缨面前。 小吴中间回过一次京,今天只兴奋了半宿,睡了半宿的他依旧机灵得紧, 衬得曹昌越发的木。祝缨对这二人却有不同的安排。 她先叮嘱小吴:“到了安顿下来, 先去投递这几封书信, 将礼物一并转达。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小吴将胸脯一挺:“大人只管吩咐, 都包在小人身上!” 祝缨让他往王云鹤等人处投书、送礼物,一份一份都是打包好的。最后一份给刘松年的包袱尤其的大,嘱咐他:“一定要将刘先生的回信带回来。” “是。”小吴看这一份一份的礼物,其中好些珍贵的都是他陪同买的呢!又想陈丞相这样已休致的也没少一份儿,祝大人真是个周到的人! 祝缨最后说:“最后一件事,你回家去的时候留意一下,大理寺里近来有什么变故。” 小吴直接拍了胸脯,道:“大人要说旁的事儿,或许还有办不到的,大理寺的消息,嘿嘿。”他爹、他姐姐姐夫都在大理寺,哪能打听不到呢? 祝缨道:“你在大姐那里还存了一包东西可别忘了。去拿吧。” “哎!” 小吴有点遗憾,因为祝缨让他去送的这些礼物里,唯独没有一个人的——郑熹。郑大人才是对祝大人最不一般的人呐!没有郑侯府上的栽培,祝大人也不能有今天。可惜…… 可惜曹昌与郑侯府上更有渊源,这一份的活儿肯定得是曹昌的。小吴向花姐讨了先前自买的珠宝,犹豫着要不要路上使点小手段,看看曹昌领的是个什么样的差使。 曹昌压根就不知道小吴还有这个想法,他飘乎乎地,祝缨本想吩咐他事儿的,看他这个样子就没有马上提。等中午曹昌眯完了个午觉终于有点精神了,祝缨才吩咐了他押运东西往郑府送。曹昌的活计里,还有往金良等熟人处走动的任务。 祝缨没有特别嘱咐曹昌要去打探什么消息,这孩子不是干这个的料。只要把他往郑府一扔,让他跟甘泽表兄弟见了面,事儿就差不多了。 两人虽是共同领了差使,往不同人家去的时候谁主谁次并不一样。 又等了两天,这是张仙姑看黄历上的好日子,祝缨开具了文书,小吴与曹昌带着几辆大车就往京城进发了。 —————————— 两人一路晓行夜宿并不敢耽搁,小吴肚里账本子清楚,曹昌是个实诚孩子,两人路上也不偷懒,也不吃酒赌钱。又谨慎,遇到雨雪天气也不强行多赶路,等天好了再加快点脚程。一路上,两人将珍贵珠宝都随身携带,其余之特色山菌果干之类才是放在大箱里让车夫等随行人看管。 赶在了十二月中旬到了京城,此时京城上一场雪才将将停下,地上扫起来的积雪上还没有显出黑灰的颜色,依旧很干净。 二人不敢耽搁,先是以曹昌为主,跑到郑侯府上,这个次序是祝缨给定下来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得把郑熹排到前面去。 郑侯府上看她也是青眼,就在曹昌他们启程的同时,郑侯府上的车其实也往福禄县去了。去年的时候,祝缨给陈峦那儿送了份人情,陈峦将这份人情也匀了一点到郑熹身上,郑府转手又给了祝缨许多东西。 岳妙君隐约知道此事,今年早早就问是不是得给祝缨再送点东西?“烟瘴之地辛苦,不该叫人心冷。” 郑熹早有此意,示意她准备一些,祝缨之前信里提到了阿苏洞主喜欢短刀,郑熹又从郑侯那里寻了一柄。办完这些,他自嘲地笑笑:“以往是他为我收拾,如今倒是我为他收拾了。” 岳妙君劝他:“一张一弛而已。” 曹昌押了年礼过来,郑熹的心情更好了不少。他自称这两年真是“一无是处”,什么大事不能做,此时依旧有人惦记着,他也算高兴。召了曹昌来说话。 甘泽悄悄抄近路先去看他表弟,说不两句话就有点绝望——还是那个傻表弟。他教曹昌:“见了七郎别多说话,他问你三郎的事情,你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知道的也少说。” 曹昌道:“我知道。” 他本来也不会说话,郑熹随口说一句:“你们一路也辛苦了。” 曹昌就说:“不辛苦不辛苦。”甘泽尖起耳朵听他下半句,怎么也得多说一点场面话吧?并没有!甘泽还后悔自己教他“少说”,却不知道曹昌实在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人,他就只会说“不辛苦”,至于“能为祝大人往京城来见郑大人是小人的福分,别人求都求不来”这样的内容他是想不到讲的。 甘泽痛苦地听着郑熹问:“子璋还好吗?” 曹昌哑了,要说好,被刺史冷落也称不上好,家里钱也没攒下多少。要说不好,事儿也干了不少,实在不知道怎么评价。 甘泽踢了他一脚:“问你呢。三郎最近都在干嘛?” 曹昌道:“在忙县里的事儿。” 要不是知道曹昌就是这样的人,郑熹都要以为祝缨是特意派这么个人来恶心自己的了。他只好问得仔细一点,问:“瑛族现在如何?” 曹昌道:“洞主跟咱们大人结拜成兄弟了!” “噗——”郑熹差点没呛着,说,“也行。” “县里士绅呢?” 曹昌道:“大人比他们厉害。” “他父母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有空就出去喝茶听故事,再就盯着大人吃饭穿衣。” 郑熹不免同情起祝缨来,身边跟着这么个仆人也是够憋屈的。他让曹昌将信件留下,就让他回去了。拆信一看,祝缨在信里已将一些事情写明,倒是不用曹昌多嘴了。 甘泽看着他的脸色,心道,我得赶紧请个假! 曹昌将东西一交割,就紧着送下一家去了,等甘泽请了假出来,他已跑完了金良家、温岳家等数处,礼物也都送完了,人都回到了京城祝宅,自己去见父母了。 曹家父母说看房子就看房子,还住祝府的仆人房里,曹昌回来了,也是在门房里暂住着,并不敢趁机偷睡主人的卧房。 一家三口见了面,自有一番悲喜,曹昌胖了一点,父母老了一点,才诉了离别之情甘泽就来了。甘泽道:“我先来看看他,把差使办完了咱们才好放心地过年。” 曹昌茫然地道:“差使?我都办完了呀?” 甘泽被他一句话闪到了腰:“办完了?!!!你都怎么办的?” “我就去,送了东西,说是大人送的。坐了两下,他们也没话说,我就回来了。” 甘泽的脸绿绿的,心道,我这回欠三郎的人情欠大发了! ———————— 另一边,小吴可比曹昌机灵多了。 他带着仆仆风尘,先去王云鹤的府上投帖坐等。王云鹤再正直他也是个丞相,求见的人太多了。小吴帖子递上去,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得进——这已是很不错的效率了,好些人求见只得递个帖子,并不能当天等到回信。 小吴先送了信,再奉上礼单。 王云鹤看上面有些山珍、蜂蜜之类,拿到京城也算好物,在福禄县当是不贵,他慢慢点头。小吴又奉上了一只小匣子,王云鹤道:“这是什么?” “大人说,一点小玩艺儿。” 王云鹤揭了封条,见匣子里是一枚有趣的坠子,一只朱顶的白鹤,主体泛着珠光,顶嵌一点小小的红宝石,以玳瑁为黑羽,白色的竟是一颗不规则的珍珠。正叹巧思,拿起来看时却见这坠子还可改作它用,吊在扇尾它是坠子,又有环扣,插在素簪上箍紧又可作簪首。平常放在手边又可赏玩。 王云鹤笑道:“有趣。” 小吴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将东西奉上就要离开。王云鹤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小吴道:“回相公,小人是京城人氏,祝大人许小人在家过个年再回去。” “是他会说的话。你回去之前再过来一趟。” “是!”小吴答得响亮! 接着,他又往陈峦家去了一趟,接着是施鲲家,其后又去了裴清、冷云等处。陈峦正闲,叫了他过去聊天,从福禄县的气候问起,又问祝缨起居饮食之类,俨然一位和蔼长者。 小吴莫名其妙,渐渐忘了来意,与陈峦聊得投机。待陈峦说一句:“时候不早了,你回京正好过个年,年后回去前过来一趟。” 小吴迷迷糊糊出了陈府,差点想不起跟陈峦都说了什么。 裴、冷两处都没见着人,他们府上的人看到祝缨的帖子都很客气,又都说二人没在家。小吴只得留下了祝缨的名帖和礼物,看看天色不早,急急先转回自己家。因为剩下的多半是胡琏、左丞之类的“小官”,不急在今日。刘松年则是计划在明天一大早就要特别去跑一趟的,这位先生脾气有点大,值得一大早就去候着。 他一回到自己家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小吴露出一个傻笑来:“我这是干了什么好事儿了吗?这么想我了?” 他娘伸手就拧他的脸:“你还能干好事儿呢?你姐姐今天当值,明天才回来。你先歇下!我瞧瞧,瘦了!”他家里也有个小丫环,他娘让丫环去端热茶饭来给他吃,又要跟他有许多话说。 小吴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那包珍珠:“南边儿也就产这些个了,大人大方,赏的钱多,我就买了些。” 他娘高兴极了:“好好!” 娘儿俩正高兴,老吴也回来了,老吴道:“你回来了?!!!大人有什么话不?” 小吴冷静了一点:“咋?还真有事儿?” “大人料到了吗?” 父子俩岔着说了好几句,老吴道:“你住嘴,我问,你答!大人叫你干什么了?” “送年礼,再叫我打听一下大理寺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老吴一拍巴掌:“可算问了!” “怎么了?” “还怎么了?来了个窦大理,新官上任三把火,还能怎么着?” 两人说话,当娘的不乐意了:“孩子刚回来,还叫不叫人吃饭了?!” 老吴道:“不错,老婆子,摆上酒菜,把他姐夫也叫来,咱们爷儿几个好好喝两盅,慢慢儿地说!” ———————————— 小吴他姐夫就是小陶,跟着祝缨千里扒了李藏坟的那个。 三人坐在一起边喝边聊,小陶道:“你跟着小祝大人走了,可真是好命!” 小吴虽有得意,又有点担心父亲和姐姐姐夫,问道:“窦大理不好吗?大人说,窦大理是个明白人。” 老吴道:“就是太明白啦!他要是个糊涂人倒能弄了!” 小陶道:“你想,哪个明白人不想手下人都听自己的呢?咱们大理寺里,冷少卿不大管事儿,也有两、三个跑腿儿的。裴少卿代理了这二年,也很有几个听他的。郑大人调去了东宫也没离京城,依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些人又都是在郑大人手上起来的。窦大理一个精明人,光杆儿到了大理寺,上头还有陛下和相公们看着,他能不干点儿什么么?” 小吴道:“不得先安静看着,然后好下手?” 老吴看了他一眼,说:“他要是已经看明白了呢?哎,小祝大人还派你给哪个送礼物了?” 小吴扳着指头数了数,老吴和小陶听到什么王相公、刘先生的已不再惊讶,却都叮嘱:“胡琏还罢了,在左丞那里他说什么你就听着,什么话也别接。苏蜈蚣家就更不要去!” 小吴吃惊地道:“真出事了?” 小陶冷笑道:“人人都看着小祝大人手上东西多,馋得要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沉!苏蜈蚣娶了个休致的五品官儿的闺女,正是花钱的时候,可闹了好大一笔亏空!正着急上火呢!我看他要糟。” 小吴不知道苏匡娶妻了,还说:“凭什么呀?五品官儿的闺女呢!” “休致了!”小陶不耐烦地说。 苏匡熬了这么些年也熬到了六品,以他的年资想升个五品比祝缨还要难许多。不止是他,许多青年才俊都是卡在这一步一卡许多年的,这个品级也确实够苏匡说一门不错的亲事了。五品官的女儿不一定就能嫁得了五品官或者更高的官员,她们的丈夫反而大半是一身青绿。苏匡年纪也不老,长得也端正,年资、前途都还不错,值得娶个官宦人家的姑娘。 老吴道:“老来女,妾生的,不但要在岳家面前做脸,娘子还有生母娘家的‘舅舅’们要应付呢,他且得花钱。裴少清主事的时候他就从左丞手里分了些事儿,也是左丞自己不争气,干事比小祝大人总差着些,他要能干,怎么能叫苏蜈蚣得手?现在又害我们一起吃药?” 小吴道:“我有点糊涂了。” 小陶道:“有什么好糊涂的?听我说,小祝大人在的时候给咱们大理寺置办了许多产业好进项,对不对?” “是。” “他老人家走了,左丞接手,干得不如他。裴少卿就让苏蜈蚣、鲍司直他们帮着分担,鲍司直是相帮胡丞干庶务,苏蜈蚣的手就伸去捞钱了。他们吃相太难看了,亏空一多,窦大理来了要查账……” 小吴倒吸一口凉气:“坏了。” 老吴道:“这还不是最坏的!他账平不上,就起邪念,勒索以前那些商人。小祝大人在时,两袖清风,商人们日子过得顺了不在意,被他一勒索,也有过不下去吵闹出来的。他又以势压人。有些商人忍气吞声,有些索性不与他做买卖了。他这亏空愈大,正密谋着在将小祝大人给咱们大理寺置办的产业给卖了填窟窿呢!” 小吴大怒:“这个狗东西!”又问,“那咱家的……” 他们家有三口人吃大理寺的饭,以前补贴几乎比正俸还要多,现在母鸡都宰了,哪里来的鸡蛋给他们? 苏匡经手的案子还算经查,可他经手的账…… 小吴骂道:“该了死的臭虫,没这本事他接的什么账?” “可说呢!” 他们却不知道,苏匡也是有算计的,祝缨在大理寺人缘极好、能将上下人等都支使得动,苏匡经过观察,以为这其中也有“收买”的功劳。也想走祝缨的老路,不想祝缨是真克制得住不多伸手,苏匡成亲之后有一大家子要养。妻子是有嫁妆的,但开销也大,是“不得不”近水楼台先揩一把大理寺的油的。 父子翁婿三人骂了一回苏匡,又嘲讽一回左丞,最后小声叨叨窦大理真是多事。喝得醉了,翁婿怀念起祝缨,老吴越想越气,把儿子打了一顿:“老子将你送到小祝大人那里,你省心了,你老子在京城要吃草了。” 小吴哭笑不得:“何至于呢?” 老吴骂道:“呸!你等着吧,事情且还没完呢?大家伙儿现在都低着头呢!你回来别四处乱蹿了。” “我知道,可我还得给大人往各处投帖子呢。” “顶嘴是不是?干完了正事给我滚回来猫着!” “哎。” —————————— 第二天,小吴他姐也从大理寺回来,回来也是一通报怨,将苏匡等人又骂一通:“这下好了,今年过年什么也没有了。小祝大人在的时候,这时候各家年货大理寺都能给发得差不多了,今年先是炭次了一等,后是说以后都没这一项了。还有过年的肉、米、鸡……” 吴氏越数越伤心:“杀千刀的苏蜈蚣,没用的左棉花!”又小小声埋怨了一句窦大理,“也不管管他们。” 小吴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赶紧跑去守刘松年的门。 刘松年家比王云鹤家还好进些,小吴起初见门上许多书生等着不得进,他先怯了。不想帖子一投,里面就有人说:“请进。” 小吴更老实了,进了门腰就一直没挺直过。礼单奉上了,刘松年看也不看,指着他手里捧的用布包好的板子问:“那是什么?” 小吴道:“我们大人从市集上花一贯钱买的。” 刘松年狐疑地抢了过去,打开一看,道:“这是什么……哼!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信呢?我看他又要怎么气我!” 他将那块又脏又烂的木板往漆光闪亮的书案上一放,拿过信来慢慢读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生动,最后居然没骂,只抱怨了一句:“就知道给我找事儿!你什么时候回去?” 小吴道:“年后。” “年后你再过来。” “是。”小吴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奉上了压轴的礼物,说:“这是我们大人自己做的。” 刘松年又是一抢,打开了一看,竟也没骂,取了往自己腰上一挂,说:“还算有良心。”命人拿钱赏了小吴。 小吴心说:我今天这是什么运气?! 趁着运气好,赶紧去了一趟左丞家,还是得了个“回京前来一趟,有信要你捎回去”的信儿。胡琏那里亦如是。 小吴一连几天总在外面跑,最后去了田罴家、休致的那个前大理寺老王家,往这两家又送了点东西。在这两家,小吴特意背了祝缨的话:“去年才到福禄县,手头也没理会出东西来,今年手头略松了一点,还请别嫌弃。” 忙完这些就过年了。小吴安安稳稳过了一个年,京城繁华与福禄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过完了年,往这几处收一收回信,又得一回赏,到了初九这一天,他就与曹昌动身回福禄县了。去的时候车满满的,回的时候除了信却又没带什么东西,如此反而省了路上的时候,来的时候两个月,回去的时候一个月多一点就到了。 路上越走越暖和,走到中途,后面又有快马疾奔超过了他们,扬起的尘土将二人呛得直骂娘。等二人到了下一个驿站,却听到里面尽是欢欣讨论之事——太子有儿子了! 小吴和曹昌一怔,也都傻笑了起来。东宫有后,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大好事儿! 两人赶路的劲头更足了。 到福禄县的时候还没出二月,二人已将厚冬衣都脱了,只穿夹衣。福禄县里也沉浸在一股很轻松的份围里。东宫终于有了儿子,如此偏僻之地的百姓也认为这是件好事。 人们看到小吴和曹昌,也与他们俩打招呼,说:“回来了呀?快些去见大人吧!” ———————————— 回到县衙,祝缨正在签押房里看账,苏鸣鸾和赵苏都在一旁侍立,祁泰在向她报账。 过年一波“桔子”卖得还不错,不算建同乡会馆、修路、修仓库,钱上只亏了几百贯而已。 苏鸣鸾道:“岂不是白费了这一番辛苦了?” 赵苏道:“才开始,几百贯不算亏了。明年就能少亏些,再过两年,就是稳赚了。且库里还有一些,越往后,橘子越贵一些。一春一夏还能有厚利。” 祝缨道:“你们就是这么看的?” 苏鸣鸾问道:“阿叔,你这样说肯定有别的话,说嘛!” 祝缨竖起双掌在面前比了比,道:“你们两个,一个以后是要掌管整个部族的,一个呢又有心仕途,怎么能只看眼前这么窄的一片地方的一点钱呢?” 苏鸣鸾道:“阿叔不就是为了县里多弄点钱么?我弄茶,也是为了寨子里多些钱。” 祝缨道:“钱的数目差不多的时候,就不在多少而在位置了。” 苏鸣鸾没听明白,祝缨道:“这一回好像是亏了几百贯,且不说各家一摊亏也不算多。就说这钱,散户拿到了卖橘子的钱、仓库的工人拿到了工钱、车夫、脚夫乃至路边卖茶的都拿到了钱。他们有买米的、有买盐的,也有买些家什的,农夫能有钱赚、茶馆酒楼也有钱赚。看着是一文钱,实则已是三文、五文、十文……” 她还修了路,路可不是只为运橘子,还能干别的呢!还有仓库,还取租金。各种商税也有了,就算她不收十文一下的小买卖,也是一笔收入。明面亏钱,实则她借此时还赚了不少钱。 苏鸣鸾道:“还是不太懂,不过听起来很好。” 祝缨道:“本来就很好的。”她摸出了一枚铜钱,道:“你要是只看着它,就必然拿不不稳它。慢慢想想这个道理。” “是。” 童波跑了过来,道:“大人!小吴他们回来了!” 祝缨对表兄妹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再同你们说话。” 两人离去,与小吴等人擦肩而过,小吴老老实实叫一声:“小郎君。”沉着稳重直到苏鸣鸾和赵苏走远了,才跳起来往签押房蹦:“大人!大人!我们回来啦!” 两人将一包袱信放到了祝缨桌上,开始依次叙述拜访京中各人的经历。曹昌口中就没有什么,只有:“都问您好。” 小吴说得就很精彩了:“王相公府前好些人排队,小人正排着队,里头把小人叫过去了。”、“陈相公说,大人还年轻,一定要很把根基打牢。”“田大人家里都哭了呢。” 祝缨一边看信一边听,王、陈都让好不要急躁,王云鹤说,能“抚远”当然是好,但是重心还得是福禄县本身,切不可因为陛下更喜欢这教化蛮夷之功就忽略了县里百姓。陈峦说得直白:你在朝中无根基,就得拿地方上的政绩当你的根基,老实猫着,至少干满三年,三年都得优异! 裴清、冷云这回都没有信了,正好小吴讲到了大理寺风云。 祝缨心道:我说呢! 现在的窦朋就像当初的郑熹,他们都是有本事有抱负的人,到了一个衙门,不得把这个衙门上上下下攥到自己手里,把人都弄得服服帖帖的?可大理寺人员都被郑熹这个缺德鬼临走前填满了! 窦朋正因明白、有本事,才会弄出这些风波来。左丞能坚持下来就不错了,自是无暇再理会她。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前几天才收的几个流放犯与之前全然不同,乃是正经的“悍匪凶徒”,是当年王云鹤在京城遇到了要当街打死的那种。人就是不会种地、不会干活,就打打杀杀,除了正经事儿,□□掠掳无所不做。 才到福禄县,给放到流人营里,没三天就要占兽医妻子的便宜。亏得单八等人听到动静要来救,反而被他们打了一顿。丁校尉的营地在流人营旁边,听到声音派了健卒过来才免去了一场祸事。 祝缨只好将流人的“规矩”也立了起来——流放犯到了地头,先打四十杀威棒。 她一封一封翻着信件,信没看完,吴、曹二人都说完了,祝缨道:“好,知道了,你们去后头歇着吧。” 两人知道她的习惯,一揖,退了出去,留她继续看信。 郑熹的信越发的啰嗦了,这也叮嘱那也叮嘱。刘松年的信就很有趣了,先说瑛族的传说十分有趣,然后故作不经意地说,桔子不错啊,有没有给我两颗。最后才是说到了赵苏的文章。 刘松年没有批改赵苏的文章,而是给了祝缨一个建议:要不让他去读番学吧。这赋作得味儿不对,根本没法儿改。他还举了个例子,就像郑熹和周游,都是人,你要把周游改成郑熹,就改不了。 如果真要走科考的路子,就考个明经,背书的那种,或者去国子监读书。“文名”是很难的了。 祝缨心道,番学是不可能的,只好设法进国子监了。可惜国子监也有些难度,不是现在就能进的。 “唔……”她忽然起身,将各种信件拢好拿到后面卧房里,放到装信的箱子里锁好。然后换了身衣服,慢慢地往衙门外走去。 衙门外面的街上,她遇到了丁校尉。 丁校尉道:“祝老弟,你出来怎么不带个人?” 祝缨道:“有你在,安全得很,哪还要人?新宅子还好?嫂夫人还喜欢?” 丁校尉是道:“喜欢。她喜欢了,我却惨了,老弟,我的私房没了。”他指着自己脸上的抓痕,表情十分的难过。 祝缨给驻军补贴,这拨驻军老家不在福禄县。其时多半是一处征发的士卒集体往另一地服兵役,这一百人来源比较集中。祝缨就特意派人去那里也建了个同乡会馆,一边卖橘子一边给军士们提供一种兑换的服务,即,在福禄县里领的钱,如果要捎回家里,可以能过福禄县的同乡会馆。这样他们就不用再另托人捎带,以免被人侵吞了辛苦钱。 祝缨也不是让人押着钱上路的,而是开一张单子,拿单子兑钱。每一百里,收百分之一的费用。一百钱,走一百里,到地头兑个九十九文。 即便这样,也比托人捎带安全可靠。 丁校尉的家与士卒们不同,他是个小军官,他在城里置了一所小宅,本想讨个外室伺候起居。这样原配在家乡伺候父母,他自己在这边也有人照顾起居,如果再添个一儿半女,也不耽误给丁家添人口。 想得很美。 就在前两天,宅子刚用这段日子的补贴赁了下来,本地的媒人带了个年轻的小娘子来给他说媒,正撞上老婆过来找他!“外室”也被打跑了,媒人也被打跑了,丁校尉被打得躲在了床底下。 丁娘子一战成名,这两天正妥妥地安排新居。 所以祝缨才有此一问。 丁校尉道:“明天来吃酒暖宅呀!” “一定去。” “我得回去给母大虫应卯,晚一刻,又要闹了。”丁校尉郁闷地说。 祝缨背着手,踱到城外。公廨田里的麦子长势颇佳,已由青渐渐转黄。祝缨在地头又看到了单八,单八十分紧张地说:“大人!麦子很好,就快能收了!真的!不耽误种稻子的!” 春耕眼看又要到了,单八看着沉甸甸的麦穗万分不舍,生怕祝缨一个兴起就把麦子铲了好准备种水稻。 祝缨捏了个麦穗道:“很好!”她又不傻,稻子稍晚两天种也是可以的,每年水稻也不是同一天突然就洒下种子种好的,也是有个过程。只要赶上最后的时辰就行。 她说:“看来今秋麦子还要早种几天。” 单八道:“小人一定记得!今年是第一年!” 祝缨才要说什么,童波骑着马跑了过来:“大人!大人!不好了!刺史大人派了人过来!关大人请您快些回去!” —————————— 鲁刺史的人她是不怕的,她翻身骑上了童波的马,神情却颇为悠闲。在县衙门口跳下马来,将缰绳扔给了侯五,祝缨信步走进了衙门里。 走到大堂才发现,除了作陪的关丞,刺史府里派来的居然是司法参军事!而在司法参军事身边是几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年长者留须,约摸三、四十岁,年轻的二十来岁,几个人还都带着几个随从。 祝缨将那几个人看了一眼,问道:“有人参我?” 司法参军事姓康名桦,表情严肃,道:“这二位是御史……咦?你……” 年长的御史道:“祝令?果然名不虚传。下官阮芝,忝为侍御史,这位是樊路,监察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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