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后赫斯塔尔看见阿尔巴利诺的眼睛微微张大了,那是个有些不可置信的神情,这种表情出现在对方的脸上不算违和,但却实打实地值得珍惜——他什么都没说,也再没露出其他多余的表情,只是很快把手机放回夹克的口袋里。 他再次开始讲述的时候,简直冷静得像是一切并未发生。 但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因为阿尔巴利诺站了起来,故意在肢体语言上注入了些焦躁的痕迹。他犹犹豫豫地对大家说着:“我很难从这个事故中走出来还因为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我知道那个罪犯不希望我忘记。那个罪犯会时时刻刻提醒我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在我的余生中,我都会与他相伴。”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这话的语气近乎是真诚的,但也只不过是“近乎”而已。 “他留下了一些……无法磨灭的印记。我一直在逃避这个现实,但……那似乎是不公平的,我应该正视最后的那个结果。”阿尔巴利诺低声说,他甚至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赫斯塔尔看见牙齿陷进嘴唇,把那片柔软的血肉咬到发白,“我希望我有足够的勇气,就能——假设我可以展示——” 阿尔巴利诺在这里有一个犹犹豫豫的停顿,其他人大概没想到他会做什么,所以在他做的时候,人们暴发出一阵诧异的、小小的惊呼。 阿尔巴利诺身上穿着夹克,里面是一件柔软的套头衫,下摆宽松。在这个伪装得栩栩如生的、犹豫的停顿之后,他就这么直接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衣服的下摆,把它撩了起来。 ——自上个月三十日以来的第一次,赫斯塔尔看见了阿尔巴利诺腹部那一串伤疤。 那些刀痕勾连成的字母可能已经拆线快一个星期了,现下依然是臌胀的、红通通的。十三刀,一个侮辱性质的词语,针脚整齐却看上去依然扭曲,新生的细嫩皮肤因为缺乏纹理而在光照下闪闪发光。 赫斯塔尔永远记得刀没入皮肤的触感,鲜血如何沿着指缝流淌;当阿尔巴利诺的眼睛在剧痛中涣散的时候,那些笑意仿佛终于消退,但是依然固执地停驻在原处。 “这就是他留在我身上的东西。”阿尔巴利诺低声说道。 注: [1]本篇标题来自安徒生的一篇童话故事。 [2]布尼尔祈祷文:许多心理互助小组常用的祈祷文,拿“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开头。 “你在我身上寻觅的是什么东西,… 等到阿尔巴利诺坐回自己的座位的时候,还有不少人的目光依然黏在他身上。赫斯塔尔熟悉那样的目光——震惊,怜悯,这种移情正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最缺少的东西。 他下台之后那位姜黄色头发的女士又回到台上,她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显然阿尔巴利诺不管之前参加了几次这种会议,都从未上台发言。 那位女士正在台上请下一位来分享自己的故事,赫斯塔尔的手机低低一震,解开屏锁就看见最新收到的消息弹出在桌面上: “照片拍得真不错。” ——阿尔巴利诺这样说。 赫斯塔尔在心中冷笑:其实他一直都有些荒谬的幻想,比如说如果阿尔巴利诺终于有一天被捕了,就很有可能以他的精神问题作为辩护方式——假设他找的律师足够好,或许能被判处在精神病院中终身“疗养”。 赫斯塔尔见过太多以精神问题为由逃离电椅的杀人犯,其中特别有名的一些甚至在狱中或医院中出版了自己的自传。如果阿尔巴利诺沦落到那一步,就肯定会把自己的照片放大印刷在书籍封面上,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见鬼的自大狂。 正在他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下一个讲述者就已经上台了,那是个身材瘦弱的黑发男孩,看上去面色憔悴,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阴影。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台上,坐在凳子上面的时候双腿不安地摇晃着。他小声说道:“大家好,我叫比利。” 下面当然是一片零零散散的“你好,比利”的问好声,然后这个看上去明显未成年的男孩就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身上的某些部分引起了赫斯塔尔的注意——可能是因为他在空荡荡的裤管中晃悠的格外细的腿,眼睛下面青紫色的疲惫的阴影,或者是他的手:他身上的衣服明显不太合身,因此袖口处露出了一截手腕。赫斯塔尔视力很好,小剧场里的灯光也足够明亮,能让他看清这个年轻人手腕上纵横的伤疤,看颜色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了。 以及——尤其是——这个年轻人的面孔,他的下巴处明显有几个伤疤,依然很新,愈合之后凹凸不平。赫斯塔尔相信,那是留下的咬痕结疤以后的形状。 “试切创。”赫斯塔尔能回忆起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如深潭一样平静,就在他杀了鲍勃·兰登之后的那个夜晚。 这个年轻人的某些特质引起了赫斯塔尔的主意,当他意识到到底是什么在引起他的注意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恼怒了。这种恼怒来势汹汹,跟他把刀最终捅进艾略特·埃文斯的喉咙里的时刻类似,跟他掐住阿尔巴利诺直到对方窒息的时刻类似,跟他在肯塔基的那个小教堂里吊死了那两个人的时刻类似。 他不得不握紧拳头,好平息这种突如其来的躁动。 在这样的时刻,赫斯塔尔往往感触复杂:因为既然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恼怒,就开始格外地唾弃自己,唾弃自己依然脆弱,愚蠢地仍不能接受某些事实;唾弃自己无法控制怒火,这是人类的大敌,尤其是在你还是个连环杀人犯的时候——你总会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犯下一些大错。 而那年轻人依然继续讲述,他的声音苦痛却沉静,他正在说:“……但是我觉得他又回来了,最近几天我出门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我甚至确信我在地铁站附近看见他了。我总是试图安慰自己说,这是因为我太过紧张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但是——” 这个年轻人显然经常来这个互助会,他对自己之前的遭遇一笔带过,但大部分人依然听得明白,肯定是因为他之前已经上台发言过好多次了。 赫斯塔尔听了一会儿,很快提取出其中的重点:大概意思应当是,这个年轻人曾经在这个城市另一头的寄宿学校上学,在读书期间被一个生活老师跟踪且纠缠。 这个老师在某天晚上把比利叫出了宿舍,之后袭击了他,这部分被比利含糊其辞地带过去了,但是赫斯塔尔根据只言片语推断当时比利大声喊叫引起了其他校工的主意,所以并没有被侵害——但是他身上那些咬痕状的伤疤是不是那个老师留下的,或者比利也没有在事情结束后的某一天意图自残,就难说了。 赫斯塔尔其实觉得整件事都很明显。 无论如何,由于侵害并未实质发生,又或者在法庭辩护期间发生了什么比利没提到的事情——赫斯塔尔作为一个律师,已经能想出四五种不同的方案了——那个老师现在并不在狱中,他显然丢了工作,也被法庭下达限制令,不准出现在比利周围。 现在这个年轻人正愁容满面地讲述着自己对被跟踪的怀疑,他似乎更倾向于相信,自己已经神经紧张到精神错乱的程度了。他的声音颤抖,不自觉地拉长的尾音隐约里带有哭腔。 如果仔细打量这个面色憔悴的孩子,可能可以推断出为什么那个犯罪分子会选择他:他虽然有些过于瘦小了,但是实际上面孔很漂亮,那是一种古典画作中矫健的少年式的、精致的漂亮,还有一双湖水似的蓝色眼睛。 “我爱你胜过众子。” 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 “嘿!赫斯塔尔!” 等到他们终于经过了另外好几个人分享经历、在会议主持人的带领下分享了好几本心理学读物、最后真的手拉手背了一遍布尼尔祈祷文之后,这次互助会会议终于宣告结束。 赫斯塔尔真的希望能要多快有多快地溜掉,但是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刚出门就被阿尔巴利诺从后面赶上了。 在这个时刻,他又感受到了那种令手指刺痒的欲望,让他很想把口袋里那把刀捅进阿尔巴利诺的胸膛里去,就为了能让他接下来不说话。 但是他显然不能,阿尔巴利诺在他身后快步走着,说道:“你心情不好。” “何以见得?”赫斯塔尔反问道。 “读懂你的情绪是一门很精妙的学问,毕竟你肯流露给人的表情实在是太少了。”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说道,“但是我相信我已经在这门学科里稍有些成就了。” 他还真好意思说“读懂人的情绪”,他们到底为什么沦落到要跟一个精神变态讨论情绪问题啊? 赫斯塔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太想搭他的茬,只想赶紧走到停车场。阿尔巴利诺在身后紧随不舍,他继续用那种轻松过头的声音说道:“我猜不是我的问题,是不是?” 赫斯塔尔猛然停住了,差点让刹不住车的阿尔巴利诺撞在他身上。他火冒三丈地回头,质问道:“你到底从哪里看出这不是你的问题?!” 虽然赫斯塔尔此人总是板着一张脸,把事务所的不少实习生都吓得战战兢兢,但是说真的,他确实鲜少发脾气。当你在工作中一不小心发脾气就会导致被判“藐视法庭”的情况下,人理应可以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的。 事实证明,这种克制在阿尔巴利诺存在的前提下几乎也不起作用。 “我们可以回忆一下,”阿尔巴利诺语气轻快地回答,“我出院那天你来我家找我,然后咱们马上干柴烈火地滚了床单;再接下来你发表了一些关于爱情的深刻言论,紧接着就立马离开了我家。没有过夜、没有一句晚安,顺便一提,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就好像所有拔屌无情的渣男那样。” 阿尔巴利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依然轻松,但是毫无必要地把音量提高了一点。他当然不是会为了这种事生气的人,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个小神经病就是为了引起马路边上来来往往的路人的注意。 ——当这帮路人把内涵格外丰富的目光投在赫斯塔尔的身上的时候,他甚至看上去还能更开心一点了。 赫斯塔尔头疼地一把抓住阿尔巴利诺的手肘,低声警告道:“巴克斯医生。” “哦好的,对此我会永远保持缄默,甚至不用按着圣经起誓。”阿尔巴利诺欢快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忽然降低了声音,那个笑容像是渗入沙子般的流水一样迅速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我明白你在顾虑什么:你担心事情再这样继续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无法下手杀死我——不,这种形容并不准确,因为你显然有毅力杀死任何人,对不对?”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重新措辞:“你担心有一天你杀死我的时候真的会感觉到伤心……这让你感觉到事情开始脱离你的控制了,所以你选择消失。” 阿尔巴利诺能感觉到赫斯塔尔的手指在他的手肘上微微收紧。他向前倾身,嘴唇几乎擦过赫斯塔尔的耳垂,带着黏糊气音吹出了那几个字。 他亲昵地说道:“控制狂。” 赫斯塔尔的手指猛然松开了。 “这多奇怪啊,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用闲谈一般的声音说,反手抓住了赫斯塔尔的手腕,拽着他往附近人烟稀少的巷子里走,赫斯塔尔并不真的想要站在路边接受人们目光的洗礼,于是就只能跟着他的脚步走了过去。 阿尔巴利诺一边走一边继续说:“维斯特兰钢琴师可并不会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不是吗?因为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谋杀,这位连环杀手从最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杀死给他造成伤害的人,但是他至少杀了与那个事件相关的两个人。在未来的很多年里,他还杀了很多能令他沉入当年黑暗的回忆里的家伙。有些犯罪心理学家认为:钢琴师的杀戮行为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结果,他的疯狂驱使他作案,而通过杀死这些罪恶的人,他感觉到了安全……但对此我恐怕不能苟同。” 他停顿了一下,就算是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赫斯塔尔都能听到他声音里的那股笑意。 他们已经走到了楼宇的阴影之间,既然雪后的大地看上去格外的洁白,那么在太阳耀眼的反光之间的阴影也就显得特别黑暗。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更加寒冷,阿尔巴利诺就在这寒冷中松开了他的手腕,转头看他。 那双薄荷绿色的眼睛在阴影中近乎隐隐发灰,如此寒冷,如此锐利。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他近乎是喃喃地问道。 赫斯塔尔没有回答——因为这个疑问看似疯狂,却直指一切问题的核心。阿尔巴利诺在阴影中看上去近乎像狼,某种异域却凶猛的野兽,他的嘴角依然勾着锋利的笑容,并且用这个笑容切割他人的灵魂。 “你很清楚这一点:我会对你造成伤害的,如那些人也对你造成伤害一般。”阿尔巴利诺轻柔地喟叹道,“礼拜日园丁是个天生的精神变态,他不具备移情的能力,也没有能力爱人。既然基因限制我无法如人类般爱你——我必定会让你受伤,当我对你的兴趣终于溃散的那一刻,一切就会发生。” ——当火焰熄灭的时刻。 小说家们会这样写故事:如果一个人的台词是“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我必定会让你受伤”,那这一般是个悲痛欲绝的爱情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主角们因为身份的鸿沟不能终成眷属,玫瑰不叫玫瑰, 亦无损其芳香,诸如此类。 但阿尔巴利诺不是,这话被他说出来的时候近乎是挑衅的,就好像他注视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动物,用猎物引诱它,兴致勃勃地等着它来咬饵的那一刻。这种好奇近乎是残忍的,也正是赫斯塔尔举棋不定的根源。 “为什么不杀了我呢?”阿尔巴利诺重复了一遍,“还是说,你真的是怀着那禁忌的喜悦吃下苹果的呢?” 下一秒——实际上赫斯塔尔真的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办,但是显然已经不用他考虑了——下一秒阿尔巴利诺就猛然把他推到了小巷肮脏的墙上,粗糙的砖块隔着大衣坚硬地抵着他的脊背。 阿尔巴利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肘,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就那么把他按在了那里,实际上没太用力。赫斯塔尔知道,只要他想要挣脱,很轻松地就要挣脱开。 “那种快感十分强烈吧,就好像海洛因?”阿尔巴利诺贴着他的耳边问道,热气湿润地拂过他的皮肤,“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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