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当然,这话要是叫别人听了,未免就太过傲慢了。 阿尔巴利诺对这个小小的玩笑报以一个紧张的笑容,而他母亲凝视着他,眼睛是一种美丽的薄荷绿色。她灵巧地向一边歪头,那个动作令人联想到天鹅。 她轻缓地说:“我爱你,孩子。” 然后她在清晨的光芒中张开手臂,被逆光和朝霞绘成了一个富有隐喻意味的剪影:看上去近乎像是纤细的十字架;大风为他们送来了水汽和清晨岸边苦涩的泥土气息,雾霭之中传出一两声鸟鸣。 ——然后她的身躯坠落下去。 许久之后,那朵绣线菊随着泡沫一起浮上水面。 在他心里有时偶尔燃烧起来的那种火焰究竟是什么呢?那种违反他的志愿的、不停地流着的罪恶的泉水,究竟是什么呢?他责备着他的躯体,但是罪恶却是从他的内心里流出来的。他的精神里有一部分东西,像蛇一样柔软,卷作一团,和他的良心一道在博爱的外衣下隐藏起来——这究竟是什么呢?难道这是孩子气或青年人的轻浮习气在作怪,把自己置于上帝仁慈之下,以为自己就因此得到超升,高出一切世人之上吗? 周六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阿尔巴利诺把许多鲜花带回木屋,还有一些绸缎。 许多、许多的鲜花:大量淡红色的木芙蓉和郁金香,被插在酚醛塑料发泡制成的绿色花泥里面;一些赫斯塔尔确认是红色罂粟花的植物;脆弱的浅蓝色绣球花,被小心翼翼地用纸包起来;成束的蓝色梭鱼草,数量几乎和绣球花一样多;还有另外一种鸢尾科的淡蓝色植物,阿尔巴利诺说那其实就是番红花——这不能怪赫斯塔尔不认识,他对这种植物最大的了解就是,它们用来做香料的时候他吃过。 这些花全都是浅蓝色和淡红色的,只有罂粟花的颜色稍深,色彩搭配总体来说相当轻快。阿尔巴利诺带回的绸缎的蓝色和那些绣球花颜色差不多,赫斯塔尔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阿尔巴利诺本子上的草稿,大概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阿尔巴利诺显然知道他是明白的,因此单刀直入地问道:“怎么样?” 他的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熬夜的人当然会这样,虽然不知道他周五白天到底有没有休息,但是从赫斯塔尔晚上下班到现在,他在快二十四小时之间可一秒钟都没有睡过。但是那些发青的皮肤和他眼里的血丝显然没有让赫斯塔尔对他大发慈悲。 “你选择了这些颜色的花卉吗?”赫斯塔尔问道,“真是轻浮的色彩搭配。” “啊,是的,是的,冷酷分尸连环杀手当然会这么说啦。”阿尔巴利诺把最后一个装着花朵的泡沫箱摇摇晃晃地放在地上,直起身来,“我确实不是会把一个血淋淋的大活人布置成米开朗琪罗的《创造亚当》的那种人。” ——当然,首先如果是礼拜日园丁要做一个《创造亚当》的题材的话,他八成会先把血迹清理掉,这就是他们两个之间的区别。 “阿特米西亚是一位巴洛克时期的艺术家,她的作品可不会有带有这种甜腻腻的纤细风格。”赫斯塔尔坚持道,语气就好像那些鲜花冒犯了他一样。 “你就对园丁在尸体上装饰花卉这点挺不满的是吧,真对不起哦,盯上你的那位连环杀手最喜欢的艺术家是布歇和弗拉戈纳尔。”阿尔巴利诺啧了一声。 他最后站在了屋子的中央——在那里,两具尸体基本上已经被布置好了,那些骨头和肢体都被金属固定起来,摆成了阿尔巴利诺期望他们摆成的形态。当然,其中一些部分还是可以拆解开来的,要不然没有一个SUV的后备箱能装进这种体积的东西。 阿尔巴利诺看着那两具尸体,目光完全是全神贯注的了。安东尼·夏普身上只剩下伶仃的骨头和被揭下皮肤的肢体,这点自不必提,比利身上的尸斑和腐败过程中形成的污绿色血管却有些碍眼了,到最后他还得想尽办法用手上的材料把这些东西遮盖掉。 赫斯塔尔显然也意识到站在两具尸体前面跟他谈论艺术风格问题不但没有意义,还有种黑色幽默的味道。他放弃了,转而问道:“你从哪弄来的这些花?” 阿尔巴利诺肯定不可能是用正常的理由去买花的,无缘无故大量买花,周期还跟礼拜日园丁的犯案周期一样的话,他早就被哈代抓住了。 “名义上有一个工作室——设计陶瓷、金属和玻璃器皿的,花瓶还有装饰用的盘子那些,他们会向批发商频繁购买花朵。”阿尔巴利诺低声说,目光未曾从那些尸体上转开,“用来拍些花瓶的宣传图发到他们的网站上啊、装饰他们实体店的商品啊、或者送去参加各种设计比赛。花卉批发商报税的时候,会显示这些花朵是那个工作室而不是个人购买的。当然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把那个工作室官网的网址发给你。” 赫斯塔尔没说话,但是阿尔巴利诺知道对方依然在凝视着自己。 他蹲在地上在那些木芙蓉里挑挑拣拣,他这二十多个小时里保持足够姿态太长时间了,现在双腿都隐隐作痛,但是阿尔巴利诺也不太在乎。他轻松地问道:“怎么?在指责了一通我的随心所欲之后,很奇怪我会做这种安排吗?” 也不完全如此,看看这个设备齐全的木屋,就知道他不是完全随心所欲的。赫斯塔尔心里有几个念头在转悠,然后谨慎地挑了一个问道:“这是你母亲教给你的吗?” “什么?不!”阿尔巴利诺惊讶的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上去甚至很爽朗。“她什么都没有教给我,除了死亡本身。” 他说这话的时候动作一点没有停,巧妙地把那些木芙蓉塞进夏普空荡荡的肋骨之间,谨慎地调整着每一朵的位置,确保它们不要太拥挤、花朵不要不小心被翻到背面朝上、姿态也不要太呆板。 有些人还觉得礼拜日园丁的花都是随便插的呢。赫斯塔尔在内心深处啧了一声。 赫斯塔尔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开口催促对方继续讲下去,他不知道阿尔巴利诺是不是真的在意自己母亲的死——这挺可笑的,对方粗暴地把他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而他在问阿尔巴利诺的时候却还在纠结礼貌问题。但话又说回来,这正是他们的不同之处。 “她真的死于自杀?”最后,赫斯塔尔还是问道。 “在我面前,我看着她沉下去,而且最后还是我报的警。”阿尔巴利诺简单地说道,又从花泥中抽出一支木芙蓉来,用剪刀咔嚓剪掉了它的梗,“如果这就是你想问的问题的话——是的,我什么也没有做。” 赫斯塔尔微微皱起眉头来:“为什么?” 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声音轻松:“因为她希望如此——在人生美满、杀了足够多的人还没被警察抓到的情况下,自己选择自己想要的死亡方式?我猜那是她人生目标的一部分。我对此不全然赞同,但我不阻止她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如同她也不会阻止我的选择一样。” “但,即便是你父亲为此——”自杀。 “我父亲并不全是因为她的离世而死的。”阿尔巴利诺回答。 他又放好一朵木芙蓉,然后从旁边的花束里抽出一枝红色的罂粟,站了起来,因为腿上的麻木感嘶嘶地吸着气。然后他看向赫斯塔尔,眼里有某种奇怪的阴影在徘徊。 然后他说:“那是很多种原因综合起来的结果:因为她的死,她留下的遗书——我父亲没真正提过,但是我相信有那种东西存在,而且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很可能在信里把她至少杀过五十三个病人的事情和盘托出了——还有他对自己失察的愧疚。” 阿尔巴利诺短暂地顿了顿。 “或许可能还有一点,”他悄声说,露出一个笑容来,“我非常像她,这可能让我父亲想要逃避最后必将发生的事情了。”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评价道:“听上去就好像是她最终杀死了他。” “‘Be true’,这不正是婚姻的真谛吗?”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从法律意义上来讲,她确实什么都没有干;但正是长期的抑郁和懊悔缓慢地杀死了他,所以这样说或许也没错。” “而你呢?你对这些事有什么感觉?”赫斯塔尔问。 “我们又回到这个环节了吗?就是讨论‘礼拜日园丁真的有一颗心吗’的环节?”阿尔巴利诺的声音里依然有震颤的笑意,这在这种时刻听上去近乎是非人的,他向前逼近了一步,近乎和赫斯塔尔身躯相贴了,他手里仍拿着那朵鲜红色的罂粟,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泊鲜血。 “我不应该担心吗?”赫斯塔尔反问道。 “你应该。”阿尔巴利诺的声音低到像是耳语了,“因为我没有感觉。” ——赫斯塔尔凝视着他。 “我母亲刚去世的时候,我的父亲精神状态很糟糕。”阿尔巴利诺继续说,“我不得不操办了葬礼的大部分环节——后面的事情你知道,两年之内,两场葬礼,他们在医院的同事夸我冷静又坚强,但是不曾有人看穿事情的本质。而当时维斯特兰教区的牧师甚至拒绝主持他们两个的葬礼。” “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自杀者不能上天堂。”赫斯塔尔嗤笑了一声,那让他回想起了肯塔基的天主教教堂,那并不是什么好回忆。 “平原上的姑娘也是很美丽的,并不亚于大理石宫里的公主。她们都是夏娃的女儿,在天国里没有丝毫分别。”阿尔巴利诺愉快地说道。 赫斯塔尔瞥了他一眼:“那是什么?” “我母亲在我小时候喜欢讲的童话故事,安徒生的。”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呼吸吹在赫斯塔尔的嘴唇上——这个社交距离确实非常不礼貌,赫斯塔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阻止他的呢?“讲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以自己深爱的女性为摹本雕刻素琪雕塑,但是那位女士残忍地拒绝了他的求爱,然后他就把大理石雕像埋葬在了深深的枯井之中。” “这真不像是小孩的睡前故事。”赫斯塔尔说道,但话说回来,他又有什么资格评价睡前故事呢?他小时候根本没人给他讲故事。 “据说安徒生的灵感来自于一个在墓地里挖出狄俄尼索斯雕像的新闻,我母亲觉得这种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真实事件十分浪漫。”阿尔巴利诺回忆道。 他回忆他父亲和白葡萄酒的故事的时候也曾露出这种表情——愉快,但也仅止于愉快。他谈论这些事的语调很容易让人误认为他仿佛真的在怀念,但仔细琢磨就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 赫斯塔尔感觉到嗓子似乎有些干涩,他咳了一下,问道:“故事的结局呢?” “那艺术家死了,他花一生去逃避被他埋葬在枯井里的素琪,但他最终知道,他一直未曾逃脱那如影随形之物。”阿尔巴利诺柔和地说道。“我曾经对自己的未来举棋不定,我母亲寄希望于观看死亡的场面,死亡本身使人警醒。她希望我由此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道路,而不是走上模仿她的老路——” 赫斯塔尔快速回想了一下自己查到的那些新闻,那些警方的调查报告,然后他完全明白了。 “但是,正是她造就了你。”赫斯塔尔慢慢地说。 阿尔巴利诺把那朵罂粟花插在赫斯塔尔西装外套领口的扣眼里,手指轻柔地抚平了那片布料上的褶皱。 “我心里的素琪是永远不会死亡的。”阿尔巴利诺轻柔地回答道。 注: [1]阿尔巴利诺的母亲名字叫做夏娜(Xana),这个名字实际上属于西班牙本土神话传说中的少女妖精。 在神话传说中,一头叫做库埃雷布雷的龙(它是是希腊神话中的龙拉冬的后代;因为受希腊殖民影响,西班牙本土神话里也经常出现这个形象)爱上了少女夏娜:本来夏娜面临被库埃雷布雷吃掉的命运,谁知道这头龙被迷得神魂颠倒,向夏娜提出求婚的要求,夏娜以此为条件,要求它今后不准吃人,它同意了。最终库埃雷布雷利用自己的魔力,将自己转生为妖精,也有说是将夏娜转化为妖精,两人从此幸福生活中一起。 (↑本条注释内容来源知乎) [2]《梅杜莎之筏》: 泰奥多尔·籍里柯的油画作品,收藏于卢浮宫。 [3]解释一下那个“我当然要用比喻对人说话”——因为众所周知,耶稣用比喻对别人说话,耶稣对此给的理由是,“所以我用比喻对他们讲,是因他们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见,也不明白。在他们身上,正应了以赛亚的预言说,你们听是要听见,却不明白。看是要看见,却不晓得。” (所以说“这话要是叫别人听了,未免就太过傲慢了”) [4]布歇和弗拉戈纳尔都是著名的洛可可画家,赫斯塔尔嫌弃他们艳俗浮夸没内涵。 “它把手指向正义女神。” 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阿尔巴利诺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 ——那是他母亲的忌日,七月二十五日,一个晴朗的夏日。入夜时分室内依然凉爽,阴影笼罩着这栋宅子,缓慢地把它吞吃入腹。 “父亲。” 阿尔巴利诺站在门口轻声说道,一边的手肘支在门框上。而他的父亲——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坐在书房的壁炉边上。 这位备受敬重的外科医生的书桌上放着一瓶已经打开的白葡萄酒,看标签是那瓶1990年伊贡米勒酒庄产的雷司令逐粒枯萄精选,那瓶酒还是五年前查尔斯在一场拍卖会上拍得的。 现在回忆五年前也恍如隔世,在那个时候,大部分人会认为他们成功、出人头地且快乐,说不定查尔斯·巴克斯本人也是这样想的。 阿尔巴利诺注视了那个玻璃瓶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显然出了什么事——因为室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看来他父亲已经彻底放弃在他面前维持戒酒的假象了。查尔斯的面色苍白,下巴上布满胡茬,眼睛下面有一片深深的阴影,在壁炉的火光之下更显狰狞,明显已经失眠了许久。 这一切令他看上去更显得苍老,几乎不像是个还不到五十岁的人了。 “没什么,”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回答,努力使声音轻快,但是他的所有同事和朋友都很久没有再从他脸上看见过近于笑的表情了。“阿尔,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好吗。” 他们都以为那是悲伤所致——那仅仅是悲伤所致。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他的父亲,有那么一会儿,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好像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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