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 秦亦生得人高马大,肩宽腰窄,胸肌能把姬宁的小脸埋进去,姬宁已经见识过他的厉害,并没有不把他当个男人的意思,不然在行宫的那段时间也不会一直躲着他。 秦亦接过她的话,“只是公主觉得属下看起来像块没有情欲的蠢木头,尊卑有别,便是看了也不能对公主如何,是吗?” 姬宁闻言诧异地看着他,那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你是如何知道的。 秦亦被姬宁这一眼气得胸口又酸又疼,他不动声色地压下涌上头来的郁气,深深看了姬宁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路过插在地上的长剑时,手抓住剑鞘轻轻一带把剑拔出,走到一棵就近的树旁,抱着剑背对姬宁靠在树干上,不动了。 满背影都是气。 姬宁在先向秦亦解释还是先下水之间权衡了片刻,最后还是屈服于了温泉。 她脱下衣服,整齐叠放在一块干燥挑高的石头上,伸出脚尖点了点水面,试了试水温,慢慢下了水。 泉水不深,水边的深度只到她腰高,热烫的泉水逐渐漫上她的四肢,温润的暖意侵入身体,全身的毛孔都舒服地张开了。 姬宁在水中轻盈地转了个身,放松地趴在一块泉石上,将目光投向了秦亦的背影。 她开口打破寂静,“秦亦,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秦亦听着身后传来的水声,面无表情地盯着脚下一小丛野菇,心里默念着静心诀,没答话。 姬宁猜他还气着,不太想理人是正常的,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是叶大人的义子,应当是最了解他的人了吧,叶大人年近四十,为何还不娶妻生子啊?” 秦亦语气淡漠,“不知道。” 姬宁“噢”了一声。 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她又问,“之前先生回胤都,听说将路上所见的各地粮食种植情况编汇成了半本《民计录》交给了叶大人,你能帮我问问叶大人能否抄录一份送我吗?” 秦亦深吸了一口气,“不能。” “噢。” 姬宁扶着一块将将没入水面的石头,将下巴埋进水里,夜风拂过头顶茂密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响,良久,姬宁轻声开口,“秦亦,你还在生气吗?” 三番五次被打断,这静心诀无论如何是念不下去了。秦亦额角下的筋猛地一跳,他语气僵硬,“没有。” 姬宁不信,“可我觉得你在生我的气,你同我说话都在敷衍我。” 秦亦语气平平地怪声道,“……与公主无关,属下只是在气自己没长好,不算是个男人。” 姬宁脾气实在太柔,换做旁人,早骂上几句秦亦蹬鼻子上脸不识好歹,顺台阶下都学不会。 可姬宁觉得此事的确是因自己失言,是以仍好言问他,“那你什么时候气会消呢?” 秦亦道,“下辈子运气好,投胎做个男人的时候。” 姬宁闻声抬眸看了他一眼,蹙了下眉。 他好难哄啊。 秦亦侧倚在一棵笔直茂盛的林木上,月影暗淡,他站在月下树荫中,又常年着一身黑衣,高大身影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姬宁看着他宽厚的肩背,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流畅的背部线条滑到了他窄劲的腰身上,她眨了下眼,不知怎么,脑中倏然浮现出了秦亦未穿衣服的画面来。 因常年遭受风吹日晒,秦亦并不像世家公子养成了一身白净的皮囊,他的肤色偏麦色,高大粗壮的骨骼上附着实打实的肌肉,全身上下处处都硬如铁般。 布满伤疤的身体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道,只看一眼便知他武艺不凡。 犹如山皑泄洪一发不可收拾,姬宁越想越停不下来,仅仅见过一面的精壮身体不断地在她脑海中出现,构成一幅幅生动鲜活的图画。 她想起秦亦背后的陈年伤疤,手臂贲张的肌肉,猛虎一般结实起伏的背肌…… 记得尤为清楚的,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细小黑痣,就点在他结实劲瘦的右腹下。 姬宁想到这,面色羞红地咬了咬唇,她原以为自己将行宫的事都忘了,没想到却连秦亦身上那颗小痣长在哪里都记得一清二楚。 虽然那日不尽人意,可有那么一时片刻,姬宁也是得了趣的。 她想着想着…… 姬宁趴在泉边看着秦亦,思忖片刻,轻轻叫了他一声,“秦亦。” 她抬手拂动泉水,游动到了一块离他更近的石头上,轻灵的水声顺着夜风传入秦亦耳中,他微不可察地偏了下头,喉结滚了滚,“……公主有何事?” 她道,“你过来。” 话音一落,整座林子都好似沉寂了一瞬,秦亦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姬宁于是又说了一遍,“你过来。” “我没有不把你当男人看,”姬宁的声音柔如晚风,她说,“我也知道你是个男人。” 秦亦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孬过,一颗心被姬宁几句话任意揉搓扯拽,喜怒全不受他自己控制。 他转过头,看见姬宁双臂搭在泉边野石上,安静地趴在那儿看着他,干净含情的眉眼被水汽蒸得润红,无端地透出股妩媚的风情。 他居高而下的看着她,目光扫过水下白皙纤柔的身躯,声线低哑道,“公主叫属下过来,是想做什么。” 仿佛旧日重现,姬宁顶着张纯真无暇的脸,轻声问他,“秦亦,你想同我再做一次吗?” 秦亦闻言顿了一瞬,随后死死咬了咬牙,一想到行宫事后一月的冷落,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公主今日又想了吗?” 姬宁有些不习惯秦亦口中的市井粗话,可她听后,身体却又烧得厉害。 她看着他,竟是缓慢地点了下头,一副羞怯又渴望的模样。 秦亦握紧了拳头,站着没动,他又问,“之后呢,公主便又躲着不见我,连个理由都不给,把我当个男妓一般用了便扔。” 这郁气不晓得在他心里压了多久,此刻一经提起,竟有些不受控制。 秦亦心里骤然生起一团火苗,大有姬宁再火上浇油回个“是”字,那把火便会猛然窜出,将两人齐齐烧毁在这野林山泉间。 姬宁没想他还记着,她睁着双被热气晕染得湿润的眼眸羞赧地望着秦亦,轻轻眨了眨,一句话将他不上不下地吊着,“上次是因为你太重了,这次你要温柔些,好吗?”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泉中浪缓缓归于平静,事毕,姬宁筋疲力尽地窝在秦亦怀中,半阖着眼,看上去像快睡着了。 秦亦拥着她,也不说话。 姬宁头上繁复精致的发髻已散得不成样,秦亦替她将发中的珠钗步摇一支支取下。 乌发散开,他又以手作梳,替她将一头乱发梳顺。 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他放轻了动作,像在照顾刚出世的婴孩,温柔得令姬宁觉得秦亦有些魂不守舍。 她耳朵压着他的胸膛,却又听见他的心脏跳得异常迅急,远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得这般平静。 姬宁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不止此刻,好像从她亲了他一下开始,他就一直是这般游离天外状态。 像是被什么事魇住了。 姬宁从他怀里抬起头,明净双眸对上他色泽浅淡的眼,轻声道,“秦亦,你心跳得好急。” 她说着,伸出手掌贴在他左胸上,感受着他心跳的节奏,“你听,咚咚咚的……” 她说着,想起自己方才缠着他不放,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问他,“是不是……因为太累了呀?” 秦亦垂着眼帘,盯着她不停张合的嘴唇,压根没注意到她说了什么,随口“嗯”了一声应她。 姬宁一张唇生得饱满,下唇比上唇稍厚些,唇形分明,又粉又润,似一片春日晨时沾了露的桃花瓣。 她有个坏习惯,平日动不动就爱抿唇咬嘴唇,咬时牙齿并不外露,下唇稍稍抿入上唇中,齿尖沾过唇肉,再抿出来时,被咬过的地方会因暂时失血而泛起抹珍珠似的白。 但很快,又会被卷土重来的浓烈艳色盖过去。 她唇瓣生得嫩,有时咬得重了,还会微微肿起来,瞧起来像被人用力亲过。 姬宁不知道秦亦盯着她的唇神游到了天外,还在同他说话,“你既然累了,便松开我吧,我这样压着你,你也不能好好休息。” 她说着,就要从秦亦身上爬下去,可才动上一下,腰上就传来了一股强劲,随后,一只手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去。 姬宁愣愣抬起头,见秦亦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嘴唇,突然伸出拇指在她下唇蹭了一下。 他用力有些重,手指压得她的唇瓣变了形,指腹擦过唇纹,像是要从她嘴上摸下一层口脂来。 他面色冷静,但握在她腰上的手却扣得很紧,姬宁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姬宁想起自己亲了他一口后他的迟钝反应,恍惚明白什么,她抬手扶着他的肩膀,慢慢靠近他的脸颊,“秦亦,你是不是想亲我啊?” 清浅幽香的气息拂过他的下颌,姬宁面色羞赧,动作却大胆,她看着他俊逸清冷的脸,竟生出了些色迷心窍的感受来。 她抱住他的后颈,轻声道,“没关系的,你想的话,可以亲的……” 姬宁话说完,突然察觉腰上传来了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道,但不是往他身上搂。 秦亦竟是压着她的腰把她按得坐了回去。 他偏头避开她,手里继续替她揉着腰,沉声道,“不亲,心慌。” 秦亦提前上了岸,他抽出件中衣擦了身上的水,穿好衣服,突然动作一顿,神色肃穆地抬头看向了前方黑黢黢的密林中。 像是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无边夜幕下,明月高悬,四周一片寂静,热泉上方并无林木遮挡,姬宁坐在水里,仰面看向头顶明亮的长月,感叹道,“今日的月亮好圆啊。” 她话音刚落,秦亦突然从后抱住她,将她从泉水中抄了出来。 水花迸溅,姬宁惊呼着落地,秦亦从地上抓起她的狐氅迅速披在她身上,而后一把抽了立在地里的长剑。 一声铮鸣龙吟自剑鞘腔内发出,秦亦快速道,“待在属下身后。” 姬宁压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却听话地站到了他后方,探头看向了他所望的方向。 数双幽绿发亮的狼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间,仿佛十只成对的萤火虫缓慢飞出,那光越来越近,飞入皎洁月光之下,接着映入眼中的,是五只垂涎龇牙的野狼。 姬宁后退半步,不自觉攥进了手中狐氅。 营地附近有专人驱赶过虫兽,山中野兽早已围追至划定的猎场,此处怎会有狼群出现?! 莫说狼群,便是兔子都不该有一只。 但很快,姬宁就有了答案。 鞋底踩过枯叶,发出碎响,一个肤深高挑的胡厥女人从狼群后踱步而出,她身着短打布衣,手握一双弯刀,满目恨意地盯着秦亦。 这是姬宁遇刺那日,逃走的胡厥刺客之一。 秦亦记得她。 许是杀手的本能,那日她逃走时不过远远看了他一眼,秦亦便猜想到她会来寻仇,只是没想过会在今夜。 秦亦此人没什么远大志向,他预想自己这一辈子最合理的结局就是在任务过程中被别人砍死,或者在他从未设想到的时刻以离奇的死因死去,横竖逃不开一个死字。 但唯独不在今夜。 他看了眼前方逼近的狼群和女人,握紧了手里的长剑。 今夜不行,今夜他才不知好歹地拒绝了一个吻。 姬宁自知自己帮不上忙,她往后退了两步,站远了些。 秦亦没说跑,她便没擅作主张,只担忧对秦亦道,“秦亦,你要小心。” 秦亦点了下头,又对姬宁道了一句,“公主不要离属下太远。” 姬宁乖乖“嗯”了一声。 胡厥女人看着两人,冷笑了一声,她抬起手,以手作哨放入口中,舌尖一卷,发出了一声类似鸟鸣的奇异叫声。 群狼仿佛被此声音所驱使,立马争先恐后地朝两人奔来。 这群狼显然训练有素,靠近之时,它们忽然又变幻了速度和方向,秦亦环视一眼,发现狼群似是想将他们围起来。 秦亦面色一凛,将姬宁拉入怀中抱了起来,手臂托着她的臀,抱着她迅速后撤几步,在她耳边迅速道了一句,“抱紧,闭眼。” 姬宁听话地合上眼眸,很快,她便听耳边传来一声剑吟,紧接着便感受到一股温热腥浓的液体溅在了自己脸上,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她紧紧抱着秦亦,强忍着大气未出,更不敢出声打扰他,反倒秦亦从狼的身体里拔出剑时快速扫了她一眼。 像是担心她害怕。 但好在,她在这种时刻总是很信任他。 狼群看着同伴抽搐倒地的尸体,有些恐惧地伏低了身体。 那女人见此,又吹了声尖锐的哨音,而后往后隐入林中,消失不见了。 余下四只狼闻声,发了疯似的纷纷低吼着扑向秦亦。 面前一前一后两只,左右各一只。 狼群爆发力极强,身姿矫健,转眼便扑至了秦亦身前。 秦亦脚尖一转,侧身将姬宁护在后方,反手向右刺去,剑刃刺入血肉,他右撤一步撞开野狼,脚底转动,又以电闪之速抬臂横斩过两具狼身。 转眼底下便倒了四具狼身。 他曾接受训练之时,只身面对过三只猛虎,五只狼余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等他抽出剑准备刺向前方的第二只灰狼之时,却见那消失的胡厥女人趁机摸到了他头顶,身姿矫健地从左侧枝头一跃而下,手中弯刀正向着他抱着的姬宁。 秦亦脸色一变,不得已护着姬宁侧身退开,手腕一转,抬剑迎上了她的双刃。 利器相交,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同时狼爪刺入他右臂,传来一股尖锐的疼痛。 那女人悬在空中,仅以架在他剑上的弯刀稳住身形,她抬起眼看着秦亦,露出了一个近乎疯癫的笑。 秦亦没理会抓伤他的野狼,而是手臂一收力,待女人落地之前,抬腿用尽全力踹在那胡厥女人胸口,直将她踹得飞出去,“咚”一声撞上她背后一支粗壮的树干。 树叶震落,她以手撑地,猛地吐出口鲜血,没能爬起来。 秦亦挽了个剑花,旋下最后一只狼的狼首,将姬宁缓慢放了下来。 腰上的手臂撤去,姬宁睁开眼,看见秦亦一身鲜血地走向了树下的胡厥女人。 他踢开她的双刀,用脚将她翻了个身,手上长剑一挥,利落地割断了她的手筋脚筋。 鲜血从伤口争先恐后地涌出,那胡厥女人凄厉地痛叫出声。 然而片刻后,她却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秦亦面无表情地看着胡厥女人,冷声道,“谁替你开的路?” 这山中三军驻守,若无人相助,她一个胡厥人定不可能混入此处。 那女人双目充血,憎恨地看着秦亦,她没回答他的话,而是以生涩的大祈语道,“你杀我……兄长,我要你陪……葬……” 许是內器受损,血液涌至喉头,她痛苦地咳了几声,撑着一口气恶意地缓慢道,“三日之内……我与兄长……在地下等你,必将你……撕个粉碎……” 血沫涌出嘴角,她像是喘不上气,痛苦地张着嘴,片刻后便闭上了眼。 三日…… 秦亦皱眉,低头看向自己右臂上的抓伤,布料破开,三道抓痕深可见骨,血流不止,边缘皮肤泛出了一片骇人的紫青色。 狼爪上有毒。 忽然间,强烈的眩晕感猛然袭来,秦亦神色一变,以剑支撑着单膝跪地,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泛黑的血来。 “秦亦!”身后传来姬宁焦急的呼声。 秦亦想转过头看一眼,可浑身却都失去了力气,在闭上眼之前,他只瞧见一双踩过血泊奔向她的白皙赤足。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秦亦脑子里只浮现了一个念头。 应该让她亲的。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午后,秦亦悠悠从昏睡中转醒。 他脑子昏沉得仿佛灌满了铅,身体疲惫无力,像是在冬日深湖里冻了一夜。 秦亦曾多次受致命重伤而又逃离鬼门关,如今已经熟练到可以从醒来时恶劣的身体状态判断到底昏迷了多久。 他腹中饥饿酸痛,四肢乏力麻胀,至少已有两日。 睁眼的一瞬间,秦亦的视野中一片昏花,仿若在眼前蒙了层白纱,什么也看不清楚,耳中更是嗡鸣不止,如有数百只蜂虫在耳腔深处长鸣。 他醒来的第一时间,沉重昏胀的脑子还没来得及理清状况,便下意识伸手去摸身侧他平时放剑的位置。 手臂沉得像绑了重铁,被狼爪抓伤处更是疼痛发麻,他费力地将手挪过去,却摸了个空。 粗糙的掌心触碰到的,是身下柔软丝滑的锦缎,像是女儿家才会用的昂贵织物。 只稍动了些力气,他额间便已浮出了抹薄汗,很快,就有人将他的手按住了,那人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苍老而温和,像是在安抚他,然后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腕上的脉搏。 来者虽善,但秦亦的神经并未松懈几分,他迟钝地发觉除了替他诊脉的这一位,身边还有他人的气息。 意识五感缓慢回笼,那人将他从床上扶起来坐着,在他身体各处用力按了按,又摆弄了几下他的手脚。 检查发觉他无大碍后,诊治的人从他身边离开。随后,谈话声响起,他们像是在向某人禀告,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依旧有些模糊,闹得秦亦头疼,但很快,这烦人的声音便消失了。 他闭上眼,良久,复又缓缓睁开,视野终于变得清晰了几分,耳中嗡鸣也渐渐褪去。 他这才看见先前在他身边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是一群御医。 或者说,一屋子御医。 珠围翠绕的宽敞营帐里,近十名御医背对着他朝另一个方向齐齐行了个礼。 秦亦看不见被他们围着的人,但却听得出那人的声音。 轻细温柔,有些说不出的哑,像是哭过。 “有劳各位大人。” 众御医连道“不敢”,随后安静地退出了营帐。 人群散开,被众人挡住的人露出身形。 即便此人不出声,秦亦也能猜到是谁。 精致奢华的营帐,舒适薄软的蚕丝锦做的织被,除了大祈琼枝玉叶的小公主,怕是没有第二人。 秦亦看见姬宁红着眼快步朝他走来,可走近了,她的步子又慢了下来,像是怕惊着他,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姬宁没有看他,她将一小块干净的丝帕打湿,然后在他干燥的唇上润了一下,清凉的水液润入口中,他嘴里有股很重的苦味。 很奇怪,虽然躺了这么久,秦亦却是不觉得渴,想来他昏睡的期间已经有人用这种方法喂给他足够的水。 姬宁放下帕子,道,“方才御医喂你喝了药,还要一炷香后才能饮水,你若是渴,就先忍一忍……” 她说到这里,突然喉咙哽住似的,止了声音。 秦亦沉默地看着姬宁,没有答话,因为姬宁正在哭。 说是哭并不恰当,哭应当是有声音的,可她哭起来却没有声响。 饶是秦亦耳力出众,亦是一点啜泣声都没听见。 就只看见有眼泪不断从她眸中泌出来。 仿佛断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地顺着脸颊往下掉,她垂下眼,掏出帕子去擦,却是怎么也擦不尽。 一些摔在秦亦手上,流入指缝,将他的掌心都打湿了。 秦亦没管,他甚至都没有抬起手替姬宁擦擦眼泪,而是异常专注地垂眸看着她,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件。 甚至还偏了下头去瞧她脸上的神情。 好半响,他抬起手,伸出食指从她眼下沾了一滴清泪,他低头看着那滴泪好一会儿,而后将那滴泪放进了他自己口中。 他用的是惯用的右手,也就是他受伤的那只手,白色里衣下,重伤的手臂还缠着绷带。 姬宁被他的动作吓得心头一跳,她急忙托住他的手,将其放回床上,急道,“你做什么?伤口会裂开的。” 御医替他包扎右臂的伤口时,万万嘱托过伤好之前不可用力、不可沾水,否则这辈子有可能再也握不起剑,谁想他这般不叫人省心,一醒来就乱动。 秦亦看她急得又掉下几滴滚烫的泪,一言不发地换了另一只手去碰她眼下流出的泪。 总之对她的眼泪十分执着。 姬宁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动,睁着双盈盈泪眼,万般无奈地瞧着他,哭腔明显,“都伤成这样了,你要做什么呀?” 她哭得眼鼻通红,眼珠上蒙着抹湿润净澈的水色,一张桃花面上尽是关怀与焦急,当真是我见犹怜,叫人心尖柔软处一片酸热。 可秦亦看了却并不如此,他面上不见表情,心跳却急促得像要从胸口蹦出来,既不觉得心疼,也无爱怜之情,反倒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 他仔细凝望着姬宁湿润的眼眶,声音沙哑道,“第一次有人为属下哭,属下尝尝眼泪是什么味道。” 他说罢,有些可惜地问姬宁,“公主为什么不哭了?” 只有劝人止泪,哪有叫人哭的。姬宁不想理他这话,她抽了抽鼻子,道,“也总有人为你哭过的,譬如你娘亲生你的时候,女子分娩时都会哭一哭的,也当为你哭过了。” 秦亦道,“没有。” 姬宁不信,觉得他说这话是为骗她的眼泪,“你如何知道?” 秦亦道,“她告诉我的。” 秦亦幼时被他娘抄着细竹条往死里抽的时候,也好奇过这个问题。 旁人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没有不心疼的,打在孩子身上,伤在母亲心里。 他有一次在他娘气头上问她,打他的时候会觉得痛吗?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挑衅,她愣了一瞬,随后抄着竹条抽得更狠。 秦地多黄沙,五谷难兴,她能为抽他专门找来这样一根细竹条,也是下了不少功夫。 秦亦知道人心痛时也会哭,于是又换了句话问他娘。 他们说为人父母,爱子乃天性,娘你为我哭过吗? 他曾听邻里的女人生产时叫得撕心裂肺,当时想就算现在没有,那她生自己的时候应该或多或少也流过两滴泪。 可这句话不知道触碰到了她心中哪处逆鳞,她疯了般声嘶力竭地吼道,“为了你这么个东西哭!我疯了吗!啊?!你那畜生爹用刀子绳子折磨我,生你这么个东西也折磨我!我为你哭?!我恨不得你这小畜生烂在我肚子里!!!” 她气得面目扭曲,拔下头上挽发的细长簪,恨急般朝他脸上戳下来,秦亦下意识抬手一挡,簪尖戳入他细瘦的手腕,鲜血涌出,几乎戳了个对穿。 那簪子是她在床上防身用的,许是因为她曾经受过他爹非人的折磨,怕再遇上粗暴有恶劣嗜好的男人虐待她,想着忍不了的时候便拼一把扎死对方或者给自己脖子上来一下,给自己个痛快。 没想到第一次却是用到了秦亦身上。 不过这些事都不必说给姬宁知道。 但不知怎么,短短几句话,姬宁竟也猜到了几分。 她低头看向秦亦腕心内侧那道圆疤,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抚了一下,眉心轻蹙,“她是不是对你不好?” 无所谓好不好,秦亦想,若自己处于她的位置,被男人折磨强迫后又不得已生下那人的孩子,怕也会变得和她一般怨天尤人,憎恨这本不该出世的孩子。 但此时为了再看姬宁流两滴仙子泪,他却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嗯”了一声。 他面色苍白,本来浓烈的眉眼更深了几分,旁人伤病时瞧着叫人心疼,唯独他,病后的脸更显凌厉,一双淡漠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人时,叫人背脊生寒,有种被猎手盯上的错觉。 姬宁本已止住了哭意,可听他这么说,一时眼泪又如他所愿地蓄满了眼眶。 他重伤的右手撑在床面上,当真是为了尝她这几滴泪连手也不要了。 姬宁吓得不清,连忙将他按回床背靠着,哭着道,“你怎么一点也不听话呀,不要再乱动了……” 他喉结一滚,问她,“属下若不动,公主能自己靠过来让属下吃眼泪吗?” 姬宁不晓得他这是什么癖好,可她却看得出他不是在开玩笑,她沉默片刻,问他,“若让你吃了,你就肯听话了吗?” 秦亦不假思索地回道,“听。” 姬宁闻言,坐近了些,当真朝他靠了过去。 她睫毛上全是细碎的泪珠子,晶莹剔透,看得秦亦喉咙发紧。 姬宁本以为他只是舔舔她脸上的泪,可他看了一会儿,那柔软的舌头却是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她抖了一下,立条件反射地闭上眼。 秦亦垂着眼,舌头舔过她薄软柔嫩的上眼皮,又去舔她细长的的眼缝,湿热的气息卷过她卷翘浓密的睫毛,留下说不出的湿腻触感。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秦亦生死关游走一遭,这期间发生了不少事。 姬宁二次遇袭,姬鸣风雷霆震怒,秋狝六名布防官员皆因此受罚落狱,关押在大理寺,事情未查明之前,怕是再见不到朗朗青天。 那日,胡厥刺客被秦亦一脚踹成重伤,却未能殒命,如今关押在刑狱受审,专派了两名太医吊着她一口气。 秦亦听姬宁说到此处,皱了下眉头。 他很清楚自己实力如何,那一脚踢过去时用了十成蛮劲,结结实实踹在那女人胸口,当场便踹断了其几根骨头。 她的身体如根弯折的枯木直飞出去,后背砸上粗壮树干,按秦亦的经验,她內器受损,应当活不下去,如今听说她撑了下来,属实叫秦亦有些意外。 姬宁见他面露疑惑,解释道,“我怕她断了气,给她塞了一颗灵禾丹。” 秦亦闻言,眉心舒展开来,他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可姬宁却瞧出了抹“果然并非我武力低下”的意味。 可很快,他又拧紧了眉心,垂着眸一言不发地看着姬宁,满脸都写着“那我呢?” 姬宁见他这神情,无奈道,“我也给你喂了一颗。” 秦亦眉尾微动,这才翻过此事。 姬宁原以为他性子冷淡,如今看来,小狗抢食怕也没他计较。 秦亦睡了两日有余,下巴上冒了一圈胡茬,这两日除了御医,多是姬宁在照顾他。 御医自不会顾及半死不活的昏迷病人是否长了胡须这般微不足道的事,而姬宁只会修眉,哪会理髯,她怕伤了他,也没有贸然动手。 如今他这胡茬摸起来已经十分扎手。 方才姬宁便被他的胡须扎得脸疼,不过他彼时正认真“尝眼泪”,姬宁便没有出声提醒。 此刻,待秦亦吃了点易消化的肉粥,姬宁唤人端来温水,又找来了剃须用的刀具。 秦亦坐在床头,看着姬宁里里外外地忙活,他长发未束,一头乌发垂及腰身,瞧着极为乌亮柔顺。 姬宁只见过他束发的模样,这次他受伤,才得见他散发之姿,他头发高束时总显得冷俊,如今头发落了下来,若搭下眼睫,垂眸藏起那双凌厉的眼睛,面色竟显得有几分柔和。 姬宁瞧了会儿,没忍住,伸手在他头发上摸了一把。 纤细的手指从他头顶落下来,秦亦抬了下眼皮,觉得姬宁这手法怎么也不像是在摸一个人,倒像是在抚摸一只长毛狗。 秦亦曾见过某官员家养了一只金色长毛狗,尖嘴长脸,丑得离奇。 秦亦的日子过得糙比农夫,在寸土寸金的胤都买下他那小破院子几乎花掉了他大半积蓄,实在没什么闲钱学旁的世家子弟养面护发。 他也没这种想法。 可偏偏就是这一头天生乌顺的长发,叫姬宁艳羡不已。 要知她素日费了好大功夫才养出这头浓密秀发,总觉得不及秦亦天生的好。 她摸了一把又一把,秦亦看她喜欢,拿起剃须用的小刀,手腕一转,直接把她握着的那缕头发割了下来。 亮光晃过眼底,姬宁惊了一瞬,可惜道,“呀,怎么割断了呀!” 秦亦见她这般反应,不解道,“公主不是喜欢?” 他表情平静,语气自然,仿佛只要入了姬宁的眼,他身上什么东西都能斩下来送给她。 姬宁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断发。 她咬了下唇,“我是很喜欢,可也不用斩断了呀。” 秦亦割下的这缕头发足有姬宁小臂长,她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收在哪,最后从身上解下小香囊,将里面的香料倒出一半,把他的头发放了进去。 秦亦见此,心中喜悦之情才显了个头,姬宁又把封好的香囊递给了他。 她柔声道,“喏,以后不要再随便断发了,寓意不好。” 秦亦变脸堪比翻书,眨眼间又板着个脸,没接。 姬宁将香囊朝他面前伸了伸,“拿着呀。” 秦亦定定看她片晌,偏过了头,满身拒绝之意,“我不要。” 姬宁看了看手里的香囊,不解道,“为什么?是觉得这绣纹不好看吗?我倒很喜欢呢。” 秦亦听见这话,心念一动。 他以为这香囊是姬宁亲手绣制,忽然改变了主意,正打算接下,可紧接着他又听姬宁道,“嬷嬷年轻时做女红便得心应手,如今绣技更是炉火纯青,她平日忙于府中琐事,一年到头也绣不了五只香囊,你当真不要么?” 秦亦抬了一半的手,立刻又落了下去。 他胸口郁结,喘不上气似的堵,冷声道,“公主不是说不能将这些东西随便赠与男人,怎么现在又不避嫌了?” 姬宁有理有据道,“这里面如今装的是你的头发,算不得我的了。” 这话怎么听都是不想同他染上关系,秦亦沉默片刻,撇过眼,面无表情道,“公主既然不喜欢,那就扔了吧。” 姬宁听出他语气冷硬,疑惑不解地瞧了他一眼,这是又生气了吗? 他真的好容易生气啊…… 那装了秦亦一缕头发的香囊最终还是收在了姬宁的妆奁盒子中,她道这是替秦亦保管,若他哪天想要回去了,随时可来找她取。 秦亦没答话,觉得倒不如从此一睡不起,免得在她这儿受些说不上来的气。 姬宁收好香囊,又取来了自己的铜镜。 她替秦亦举着铜镜,看他握着薄利的小刀对镜剃须。他手法娴熟,左手使刀倒也极为利落,刀片贴着皮肤轻轻一刮,胡茬便落了下去。 姬宁第一次见男人剃须,很是新奇,伸出手指在他下巴上摸了一下,柔嫩的指腹轻轻蹭过秦亦的胡茬,秦亦抬眸看了她一眼,没理会她的小动作。 姬宁的视线从他短硬的胡须游移到他两道剑眉上,没忍住也摸了一下。 她动作小心,像是在碰某种新奇的玩意儿,有些惊奇地想:怎么会有人连眉毛都长得这么好看啊。 秦亦眼窝深眉骨高,剑眉生得浓烈锋利,极具侵略性。所谓面由心生,他天生便不是个善茬。 可此刻姬宁像玩个有趣的物件一般将他抚来摸去,他却没什么反应,气也不吭一声,由着姬宁乱摸。 她手里的镜子都歪了,秦亦也没出声提醒一句,仿佛被她摸顺了毛。 秦亦剃完须,姬宁拧干帕子,替他擦了擦脸。他这两日昏迷时,身体时冷时热,一时身体冻如冰块,取来被子替他盖上,转眼又冒了一身热汗。 姬宁用手背贴上秦亦的额头,替他探了探体温,心有余悸道,“你昏睡时,御医看过你的伤口,言你所中之毒源自胡厥,发作凶猛,十分难解,但细细观察后,却发现你竟自己扛了下来,很是惊奇。” 秦亦听得这话,忽然明白了他醒来时候那一屋子的御医是怎么回事,看来是把他当个疑难杂症在研究。 姬宁唤来侍女收拾了一下,等人都离开后,又继续道,“我命人送去一封书信询问叶大人,他回信给我,说你身体远超常人,不惧普通阴毒。他并未细说原因,只言世间少有能置你于死地的毒物。” 她蹙眉看着他,“可我问过御医,他们说这种情况多是用毒过多所致,以至身体产生了对毒药的耐性,这是真的吗?” 秦亦“嗯”了声,言简意赅道,“以前训练时尝过几回毒。” 他说几回,可当时御医却告诉姬宁,若非一个人经年累月地用毒,必然达不到这般惊人的耐毒功效。 姬宁不信秦亦的说辞,还想说什么,可秦亦却迅速岔开了话题。 他四下看了一圈,“敢问属下先前穿的衣服呢?” “送去洗了,”姬宁将床边柜子上的小木盒递给他,“衣服里的东西都收进这盒子里了。” 秦亦接过盒子,将手搭上白玉锁扣,打开前,突然神色古怪地看了姬宁一眼,“属下的钱袋也在吗?” 姬宁还没从替他难过的情绪里走出来,此刻见他这般眼神,一时百感交集,红着脸瞪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话,我并未拿你的钱袋!” 秦亦这才收回视线。 盒子里没多少东西,一串通宝,一个钱袋,再者便只剩叶停牧送给他的玉坠。 他衣服鞋子里还藏着两把小刀,姬宁替他和他的佩剑一起收在了别处。 秦亦取出钱袋,仔仔细细看了两圈,像是觉得姬宁会趁机将他的宝贝钱袋与假货调个包。 姬宁没理会他,她盯着他盒子里的玉坠,小心拿了出来,问他,“这狐狸坠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亦有些惊讶姬宁能看出这是一只狐狸,他将那陈旧的钱袋串在里衣腰带上,问道,“公主喜欢?” 姬宁摇了摇头,“我小的时候也有一只,只是后来找不到了。” 她说罢,顿了一瞬,用方才秦亦瞧她的眼神看了回去。 秦亦:“……?” 姬宁试探着道,“你是不是从哪捡……” 她话没说完,秦亦突然抬手捂住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连气息都仿佛要咳断。 姬宁察觉不对,面色一变,立马朝外大吼道,“来人!请御医!!!” 她怕帐外无人等候,准备去外面叫人。 可她才站起来,手臂就被秦亦攥住了。 他咳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头发披落,额筋暴起,全身肌肉紧绷,分明已经使不出多少力气,却拉着姬宁不让她离开。 手臂上伤口裂开,鲜血溢出,姬宁连忙替他捂住。 她心急如焚,又往外唤了两声,听见帐外有人应声,才放下心来陪着他。 秦亦咳得声嘶力竭,姬宁除了替他捂着伤,连碰他一下都不敢。 她撩起他的头发,见他唇边有血溢出。 姬宁双目湿润地瞧着他,声线发颤,“怎会突然这样?” 秦亦没能回答他,他眉心紧皱,猛然吐出一大口污血来。 暗红的血迹溅在床被上,星星点点的血痕散开,仿佛在这床铺上,生出了一朵骇人的血花。 三日之期。 姬宁想起那胡厥女人的话来。 她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那人以三日为期,并非诅咒秦亦熬不过三日。 而是在第三日,才是此毒发作最为厉害之时。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秦亦醒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昏睡了过去。乍一想来,这清醒的短短几个时辰仿佛回光返照。 那朵暗红的血花还溅在被面上,猩红得灼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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