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见此,内侍便不好再说什么,官员在朝堂上劝陛下充盈后宫之事他有所耳闻,他猜测叶停牧今夜多半是为此事而来。 他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劝了一句,“陛下醒来时心情一向不善,叶大人还请小心着些。” 叶停牧谢过,推开门进去了。 屋内燃着几根灯火微弱的长烛,叶停牧绕过屏风,进入里屋,看见姬鸣风闭着眼,侧躺在龙榻之上。 屋里灯光幽暗,床帏半落,叶停牧隔着半透的纱帐望着她,几乎没挪开过视线。 姬鸣风每月召见他的次数不多,每次多是未等她睡下他便得离开,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她睡着时的模样。 细算之下,怕有七八年了。 叶停牧一边走向龙榻,一边抬手脱下外袍,修长的手指拽着绳带轻轻一拉,雪白的单衣滑落肩膀,也跟着掉在了地上。 烛火晃过他妖冶俊逸的脸庞,照见他白皙结实的身躯。那模样哪里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朝丞相,不如说是夜入宫廷,侍主邀宠的男妃。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姬鸣风近几日焚膏继晷,操劳过度,眼下睡得很沉。 乌黑的长发散了满枕,她双眸轻阖,手臂搭在薄被外,袖中露出半只白净的手掌,手指修长,拇指上戴着一枚色泽暗红的玉扳指。 当朝女帝不似寻常女子,姬鸣风眉宇间天生一股英气,即便在睡着时气势依旧威严肃穆,叫人不敢直视。 老将军带着年轻时姬鸣风远赴边关时,曾在私下言:倘若公主来日不能继位称帝,也当手掌兵权,在这黄沙雄关做一方豪雄。 然而此刻,在这静谧悄然的夜里,姬鸣风身上这股震慑人心的气势在叶停牧眼里却变得分外惑人心神。 他爱极了姬鸣风高高在上的模样,无论朝堂之上亦或床笫之间,便是偶尔他做得狠了,姬鸣风疾言厉色地训斥于他,他也甘之如饴,振奋难言。 执掌大权的一国丞相在女帝的床上是个心发痴症的病种,怕是没人知道这一点。 叶停牧没有唤醒姬鸣风,他动作很轻,没弄出多大的声响。他掀开她的被子,掌心握住她瘦削的脚踝,弯腰落下轻柔一吻。 他面色十分平静,动作也极其温柔,不像是夜闯宫廷的乱臣,而如一对耳鬓厮磨的神仙眷侣。 室内静谧无风,烛芯爆花的细碎炸裂声响起,叶停牧听见了姬鸣风的响动。 姬鸣风悠悠转醒,一时间,感觉自己仿佛还在梦中。她睁开眼,头脑昏沉地往身下一看,敢趁着她昏睡侵犯她的,这大祁之下,除了叶停牧,姬鸣风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会这般大胆。 身上切实的触感提醒着她这并非什么梦境,她轻喘一口气,抬脚踹在叶停牧肩头,厉声道,“夜闯皇宫,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叶停牧抬起头,回道,“诛九族的死罪,陛下。” 他做着叫人不齿的事,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坦然,“死罪”二字更是说得轻飘飘,似是压根不惧生死,又像是就算今夜能这么死在她床上也没什么可惜。 他说罢,欺身而上。 他素来奉命惟谨,毕恭毕敬,今晚夜闯皇宫,以下犯上,实在令姬鸣风倍感诧异。 她屈膝顶住他胸腹,敛眉道,“你擅闯朕的寝宫,就为了这事?” “不是。” 他顶着张云淡风轻的脸,道,“微臣是来上奏的。” 叶停牧看着清瘦,实则不然,衣服一脱,一身的结实肌肉,他当年领兵围攻安王府,靠的可不仅仅是脑子。 当年的状元郎,也要文武双全才能入得了姬鸣风的眼。 这么多年,如果说不喜欢他的身体连姬鸣风自己都不信,可她憋不住气,忍不住嘲道,“你就是这么来上奏的?” 叶停牧年近四十,算不上年轻,但不知体力怎么就一如年轻时勇猛,姬鸣风只比他长上一岁,有些时候都有点受不住他。 他坐着不规矩之事,言语却真切严肃地开始禀奏,“微臣以为,今日朝堂之上杨大人的提议不妥。” 杨大人,是今日劝姬鸣风选秀的官员。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话:“陛下已为人母,若此时开后宫,择男宠,长公主和小公主该作何想法?怕是要多心陛下另立皇储。” 姬鸣风不吃这套,气喘着道,“晏清和宁儿自小知书达理,深明大义、呃……” 她用力扯了把他柔顺的乌发,继续道,“自能理解朕的良苦……” 叶停牧问,“那微臣呢?陛下便不要了吗?” 他言语也不再平静,“还是说陛下嫌微臣年老体弱,不如年轻时叫陛下满意。” 姬鸣风一听,身体一时都紧了几分,叶停牧看似端庄自持,对此事却是热衷不已,年轻时花样极多,一年偶尔相见的时间里,勾得姬鸣风欲罢不能。 姬鸣风早猜到他今夜入宫的用意,她抚过他狭长多情的眼,笑着问他,“你是觉得床上满足了朕,朕便不会寻其他人了?” 叶停牧没有应声,只顾使力,想来姬鸣风猜得是半分没错。 可姬鸣风又道,“便是能满足又如何,朕要子嗣兴旺,你给得了朕吗?” “……” 身上的人动作突然定了一瞬,这个问题叶停牧无法回答她。 当初姬鸣风遭了两次生育之难,他怜她辛苦,背着她服用了避孕的药物,后来姬鸣风发现,但却为时已晚,他已坏了令她再为人母的能力。 今日便是精疲力竭,他也给不了她。 他抬起头,看着姬鸣风风情无边的眉眼,吻上了她的唇,他吻的力道轻浅却又亲得极深,仿佛这吻里压着满心不敢直述的磅礴爱意。 低沉的声音融入昏沉夜色,叶停牧喘息着道,“陛下真是要诛微臣的心……”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秦亦离开相府后,又赶回了公主府当值。他回来得巧,恰撞上急冲冲要出门的姬宁。 未看见人,先闻见了声,他踏上府中的小石桥,远远听见桥的另一头传来姬宁和李嬷嬷的谈话。 李嬷嬷语气焦急,“公主,再过几个时辰天都要黑了,何必非要今日去学堂?” 姬宁道,“先生此番回城不过途径北洲,明日便要离开,我若今日不去,明日便见不到先生了。” 姬宁口中的“先生”乃前少师齐钰,此人学问渊博,胸有丘壑,大祁两名公主、世子和各官员之子女曾一同在他门下听学。对于姬宁而言,齐钰之于她有着重比泰山的启蒙之恩。 姬宁提着裙子踏上小石桥,感叹道,“可惜先生如今游历各地,不再讲学,倒是一大憾事。” 李嬷嬷见过那位齐先生多次,可不只是才华横溢这么简单,她见拦不住姬宁,打趣道,“公主是怀念齐先生书讲得好,还是脸生得好?” 姬宁红了脸,“嬷嬷!又笑话我!” 秦亦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停在石桥上,垂眸看着姬宁低着头羞恼地往桥上走。 小公主脸皮子薄,李嬷嬷一句话便叫她面红耳热,含羞带怯,面若芙蓉。 但这抹羞怯在秦亦看来,却是说不出地叫他心烦。 他持剑站在姬宁前方,一堵墙似的不声不响立在桥上,姬宁未注意前路,他也不出声,就这么盯着小公主实打实地“砰”一声撞进他胸膛。 姬宁娇弱得紧,反应也慢,瞧见面前站着个人时已经来不及,她撞得狠,脚底失衡,惊呼一声,眼见着就要往后倒去。 她身后并无随行的侍女,只年迈的嬷嬷一人,李嬷嬷落在她身后两步远,压根来不及扶住她,顿时大惊失色,“公主!” 惊叫声未落,秦亦以叫人眼花的速度伸出手,五指扣紧姬宁纤细的手臂,轻巧一拽,把人给拉进了怀里。 “砰”——又是一声。 秦亦的身体像是石头做的,姬宁的两次砸上他的胸口,又疼又麻,眼中立马蓄了一层湿泪, 嬷嬷心才落下,见此顿时又悬了起来,正要厉声训斥来人孟浪之举,可一抬头瞧见秦亦那张冷漠的脸,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那日被迫与秦亦同骑了一路,秦亦身上的味道姬宁已经很熟悉,她抬起红霞未消的脸看向秦亦,瞧见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自己,既不道歉也不请罪,反而语气冷淡地开口,“公主要去学堂?属下送您过去。” 他说话时,手掌隔着薄纱握着她的手臂,连要松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姬宁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他,她以为他今日不会再回府里了呢。 方才,她觉得秦亦是故意站在这儿看着她像个傻子一般撞上他的。 姬宁挣扎了几下,把手臂从他掌心抽出来,而后又往后退了两步,离他远了些。 她捂住被撞得通红的鼻子,又掏出帕子,揩了揩眼角的泪珠,控诉道,“你方才是不是看见我了?为什么不让开些,便是吱个声也好,我眼下这般失态模样,要如何出府见人。” 秦亦并不解释,摆着张棺材脸,握紧了剑,声音低沉道,“那就别去见了。” 姬宁才不听他的,先生她是一定要见的。 拜访齐钰的学生不少,姬宁到时,齐钰身边已经围了十多人,其中男学生女学生各一半。 众人好奇地追着齐钰问他游历途中的奇闻逸事、民生风景,叽叽喳喳犹如一群鸟窝中的雏雀。 齐钰已过而立之年,相貌的确生得不凡,温文尔雅的君子貌,和秦亦的长相可以说截然相反。 秦亦没跟着姬宁过去,他站在讲堂外,远远瞥了齐钰一眼,像是不明白那张脸有什么好看,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学堂里不讲尊卑地位,只讲同窗师生,姬宁走近,一名瞧着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快步上来拉住她,“呀,公主你怎么才来,先生方才还念叨你呢。” 姬宁不大好意思地笑笑,款步走到齐钰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先生,学生来迟了。” 齐钰笑着摇摇头,“来了便好,来了便好。” 旁边另一个年纪小的公子可惜道,“公主真是来迟了些,先生方才说了好些途中所历的趣味儿事,你都错过了。” 姬宁捂唇笑笑,面色敬仰地瞧着齐钰,说话像是在撒娇,“先生可不能厚此薄彼,既然讲给他们听了,也要讲与我听一听。” 齐钰哈哈大笑,“讲,讲,我这一路所见所闻,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夕阳西沉,火烧云浪潮般卷过半边天。 秦亦背靠梁柱,抱着剑站在人群外,沉默地看着姬宁笑意盈盈地和那群学生一起围在齐钰左右听他说着一路的趣事。 他冷着脸,一身黑衣劲装,与此处师生同乐的融洽氛围格格不入,甚至某些晦涩艰深之言他听都听不懂。 秦亦盯着一群人中和齐钰说话的姬宁,瞧几眼又偏过头,一副看得心烦又忍不住想看的矛盾模样。 他看见齐钰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本陈旧的书册递给姬宁,姬宁起身接过,随后竟忘乎礼仪,捂着嘴惊喜地欢呼了一声。 姬宁宝贝似的把书抱进怀里,明净双眸满是笑意,她由衷谢过齐钰后,喜不自胜,竟还欢快地蹦了一下。 这是秦亦第一次见她这般开心。 他看着姬宁侧脸上那抹欢快的笑,收回目光,闷声盯着脚下一排搬家的黑蚁,最后干脆仰头靠在木柱上,闭上眼装瞎作聋。 烦。 第二日早晨,姬宁走出房门,看见秦亦低头坐在她院子里。 他背对着她,姬宁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但瞧他手臂在动,脚下一堆木屑,猜想他应是在雕什么东西。 秦亦很少出现在她的院子里,至少这是姬宁第一次看见他安静地坐在院中那张凳子上。 她平时不出门的时候,秦亦很少现身,他素来神出鬼没,姬宁也不知他平时待在府中何处,但她想,应当都守在她院子附近。 因为只要她踏出院门,秦亦就会从某个角落无声无息地钻出来,甚至有一次,秦亦是从廊顶上跃到她身前的。 他今日有些奇怪,姬宁想。 昨日也奇怪。 昨夜离开学堂,回府的路上,秦亦罕见地没逗她,他一路安静地护送她回到府中,招呼也没打一声,将她扶下马车便径直离开了。 姬宁起初没发现身后少了个人,她往寝院走了几步,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才发现秦亦已经背对她走出许远。 他握着漆黑的长剑,独自一人行走在昏沉夜色里,高大的身影竟透出些孤寂的意味。 姬宁觉得奇怪,因往常秦亦都是将她送到寝院门口才会离开,有时她入了院子,透过缓缓关上的院门门缝往外看,秦亦都还站在原地看着她。 他从来不提前离开。 秦亦的态度突然变得若即若离,叫姬宁莫名有些不自在。 眼下,她看着院子里坐着的人,想了想,叫侍女退下,提步走到他面前去,理了理裙摆,缓缓坐了下来。 秦亦顿了一瞬,他抬眸看了眼两人间空着的石凳,又垂下了眼继续手里的动作。 不知是否是姬宁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秦亦心情不太好。 可她细细一想,除了使坏逗她的时候,她好像也没见过秦亦还有哪时很开心。 秦亦的确在雕东西,他手里拿着一只薄如竹叶的錾刀和一块只有指节大的木头,正从木头上削下一片片薄卷的木屑。 雕的什么形状姬宁没瞧出来,但她很喜欢刀刃丝刮过木头时的丝滑声音,“刷”的一声,一片薄得剔透的刨花便掉在了地上。 姬宁问他,“你在做什么?” 她本意是想问秦亦是在雕什么东西,可秦亦的手顿了一下,却回她两个字,“练心。” 秦亦在相府有一处寝院,昨晚他回去取东西,遇上了叶停牧。 叶停牧看了他两眼,许是瞧出他心神不定,把自己刻玉用的錾刀送给了他,还送给他一块巴掌大的檀木,叫他没事就雕雕,说是能练心。 秦亦倒听叶停牧的话,昨夜睡不着雕了半宿,今早又在姬宁的院子里雕了一个时辰,巴掌大的檀木雕成指头大小,心静没静不好说,总之这木头却越雕越像个人。 穿着裙子,头戴珠钗,两缕长发自耳后垂在胸前,头上还长了两只兔耳朵。 姬宁看了几眼,“你雕的是嫦娥吗?” “不是。”秦亦果断道。 他说罢,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摊开手,看了看掌心已经初见雏形的木头,狠狠皱了下眉。 那反应十分古怪,像是他压根没想着要正儿八经雕出个东西,却在此刻突然发现自己雕的东西已经有了形状。 他沉默片刻,握着錾刀,认命地继续往下雕,沉声回道,“是兔子。” 姬宁歪了下头,耳后两缕长发垂下来,她疑惑地看着秦亦手里的木头,觉得那并不像只兔子。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柔和的晨风拂过院中高大繁茂的海棠树,枝叶婆娑,投下一片清凉的树荫。 秦亦雕得专心,姬宁没再打扰他,她从袖中掏出本书,伴随着秦亦雕刻檀木的舒心声响,安静读了起来。 她侧对秦亦而坐,双腿侧斜着踩在地面,上身坐得笔直,肩背纤瘦得仿佛只薄薄一片。 披帛在风中飘动,肩胛骨微微凸显,似要生出对透明剔透的翅膀。 秦亦避开视线,他第一次练心,却是练得越来心乱如麻。 耳边的刻木声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姬宁转头看去,见秦亦不知何时停止錾刻,正垂眼盯着她的手。 应当是在看她的书吧,姬宁不太确定。 许是今日晨风凉爽,姬宁看着秦亦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沉默不语地坐在小凳上,总觉得他这样有些说不出的可怜味道,像一只不怎么爱叫的狼狗安静地守着主人。 可姬宁虽然觉得狗可怜,却又有些怕狗,她小时候被一只不及她膝盖高的小狗崽追得边哭边跑,宫中从此再不让养狗,总之很难伺候。 秦亦神色淡漠,看姬宁的眼神也淡,可当他凝视着她时,又让姬宁觉得自己要被他的眼神灼伤了,令她感觉分外不自在。 他那日在床上看她也是这般眼神…… 她手指微微蜷紧,“秦、秦亦,你在看什么?” 秦亦抬了下眼,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挪到她手中的书页上,他本想胡乱回她一句“看书”,可话语临到嘴边又改了口,“没看什么。” 秦亦拿起手里的木头继续沉默地雕起来,他认得姬宁手里那本书,是她万般敬仰的齐先生昨日赠与她的。 姬宁察觉到秦亦的视线在书上停留了一瞬,她轻“唔”了一声,问他,“秦亦,你是不是也喜欢《闲情赋》啊?” 秦亦垂着眼,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答话。 她仿佛寻到知音,慢慢道,“我第一次读这册书的时候才七岁,被书中鲜活真实的风土人情百态民生所震撼,先生说,书中所述的桃源乡乃天下百姓梦寐以求的生活,也是母皇倾力所求的大祈。” 她爱惜地抚平书页的卷角,欢欣道,“我那时读的只是残卷,没想先生此行竟能寻来全书,实在叫人惊喜。” 七岁?秦亦想了想自己七岁那年在干什么,练刀、试毒,或者与同门相杀? 他记不清了。 姬宁很少同他说这么长的话,她一口气讲完,眼巴巴地看着秦亦,像是希望他也能说些什么。 但秦亦却没能如她所愿。 錾刀滑过檀木,又滞涩地停下来,秦亦垂下眼睑,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声音比平时低上一些,“属下并不识字。” 姬宁闻言,面色怔忡地看着他。 秦亦乃叶停牧义子,武艺出众,身居官职,她实在没想到秦亦竟然不识字。 秦亦在入公主府之前不过一名冷血的杀手,杀人只需要动剑,不需要认字。 平日杀手间联络也都是以独特的字符传递信息,叶停牧收他为义子时,他已经十七八九,早过了识字的年纪,之后叶停牧没让人教他,他便也没学。 虽说沾了叶停牧义子的光,可秦亦再清楚不过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货色。除去杀人,他并不会其他谋生的手段。 可偏偏小公主怕血,对此不感兴趣,秦亦也找不出什么话说给她听。 姬宁放低了声音,“那、那你自己名字呢?” 秦亦沉默片刻,仍是摇头。 姬宁诧异的眼神似乎令他觉得难以忍受,不再等她问出下一句话,秦亦拿起桌上的剑,将木雕揣进怀里就打算离开。 可就在他站起身的时候,手却不小心从怀中带出了一个小物件。 那东西掉进他脚下一堆木屑里,粉白色,很是精致,看着像是姑娘家的东西。 姬宁疑惑地“嗯?”了一声,弯腰把那东西捡了起来。 她举起来一看,是一个陈旧的、磨毛了边的钱袋子。 姬宁捂着嘴,讶异地轻轻“啊”了一声,认出这钱袋子正是她当初给秦亦那只。 他说他要将这钱袋子拿回去交差,怎么会还在他这儿…… 这钱袋和她最后一次见时已经大不一样,上面的绣的绣球花被不知什么染料染得暗红,针线也有些松了,像是被人拿在手中把玩过许多次,看起来十分老旧,但姬宁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因这钱袋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她断断续续绣了小半月,一共就只做了两只。 一只她送给了远在边关的阿姊,想着阿姊在军中少用钱币,姬宁便请太医抓了些静心安眠药材缝切碎了缝进去,做成了一只贴身的小药包。另一只她自己留着,也就是眼前这只。 姬宁拿着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定是自己当初那只,她刚想问秦亦这东西为何还在他那处,却见秦亦朝她伸出了手,“请公主还给属下。” 姬宁愣了下,将钱袋收进掌心,没给他,“这是我的。” 秦亦没应声,沉默地看着她,仍朝她伸着手,那眼神仿佛是姬宁抢了他的东西。 姬宁咬了咬唇,莫名被他盯得心虚起来,小声道,“这是我的钱袋子,你说你要交差,我才给你的。” 秦亦理直气壮,“属下贴身用过许久,已经是属下的了。” 他说是这么说,可钱袋子里空空如也,压根没放东西。 姬宁没想他竟这般强词夺理,她语塞道,“可是……可是……” 秦亦又重申了一遍,“请公主还给属下。” 语气坚决,大有她不还给他今日此事便不能了的意味。 姬宁抬眸看着他,思绪一转,以一个温和的语气商量道,“这个太旧了,我送你一个新的好不好?” 姬宁想着,秦亦既然如此想要一个钱袋子,让嬷嬷绣一个送给他好了。嬷嬷曾在尚衣坊做过女工,绣工极好,什么样式都能绣出来,他定然会喜欢的。 秦亦并未松口,他安静片刻,问他,“公主也说钱袋旧了,那拿回这个钱袋是想做什么?会继续把它带在身上吗?还是拿回去后就随手丢在某个角落,又或是哪日直接将它扔了。” 他说得振振有词,好像确定姬宁不会再珍惜它。 姬宁哑口无言,因秦亦说得没错,她就算将钱袋拿回去,的确没想过会再佩戴,这个钱袋已经磨破了。 而且……如今也不好看了…… 姬宁为难道,“可是、可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不能将自己绣的钱袋轻易送人的……而且它都这样了,你拿着也没用了呀……” 秦亦闻言,缓缓放下了手,姬宁以为他改变了主意,可下一刻,手中却突然传来一股力道,姬宁指尖一松,秦亦竟是趁她松懈之时一把将钱袋夺了回去。 她再一眨眼,秦亦已经面无表情地把那钱袋揣回了他怀里,怕其不小心再掉出来似的,还往胸襟里牢牢塞了塞。 姬宁没见过秦亦的土匪属性,压根没想到他会硬抢,眼下见他抢完东西就要走,震惊之余,出声叫住了他。 “秦、秦亦,等等!” 秦亦站定,“公主还有何事?” 姬宁仰头看着他,湖泊般透澈的双眸缓缓眨了眨,“你想学字吗?我教你认字吧。” 秦亦似乎觉得姬宁的提议很不明智,他握紧了剑,沉声提醒她,“属下一字不识。” 姬宁倒是兴致勃勃,甚至有些热情得过头,“没关系的,我教了你,你便会了。” 秦亦不知她在谋算什么,问她,“……当真吗?” 语气中隐约藏着说不出的期待。 姬宁缓缓眨了眨眼睛,“我是大祁公主,一言九鼎,从不虚言。” 秦亦的记性很好,叶停牧跟他说过不要唐突了姬宁,他记得清清楚楚,可此刻他垂眸看着姬宁,心想,这是她主动提出要教自己学字,自己并没有强迫她。 应该、算不得唐突。 他点点头,正准备答应她。 可下一秒又听姬宁以商议的口气道,“就当是为了换回你捡到的钱袋,如何?” 秦亦瞬间脸一沉,径直转身离开,冷冰冰撂下一句,“不学了。”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十月深秋,胤都城外的围场举办了一场秋狝大典。 按照先例,身为公主的姬宁应当随姬鸣风驰马围猎,大展骑射之术,以示皇室威严。 可姬宁虽然能文善谋,对狩猎却是一窍不通。 她今日穿着一身端庄雅致的桃仙色裙裾,外披狐绒薄氅,脚踩一双软布金线绣鞋,鞋头坠着白珍珠,乌黑顺亮的长发梳作精致的双环髻,装扮明艳地站在这热血铮铮的数万三军将士面前。 风自她身旁吹过,裹挟着迷人的馨香悠悠远去,场上的年轻将士心旌摇曳,忍不住穿过人群将视线偷偷地望向她。 扶光公主正当韶华之年,名冠胤都,容颜倾城,仿若流光翡玉,绝非虚言。 姬宁未能注意到旁人的目光,她笑意盈盈地站在人前,正望着姬鸣风骑着一匹高大战马领着围猎的将士官员从队列整齐的三军将士中缓步而出。 姬宁眼里满是仰慕之色,瞧着姬鸣风走近,轻言细语地唤道,“娘亲。” 姬鸣风座下的战马毛发纯黑,唯有四蹄雪白,性烈非常,除了姬鸣风不认二主。 可它却像是认得姬宁,无需姬鸣风指示,便自主甩着步子悠悠停在了姬宁面前,它低下头在姬宁颈边一圈柔软的狐毛上好奇地嗅了嗅,而后晃着脑袋在姬宁粉润的脸颊上蹭了一下。 姬宁被马蹭得偏了下头,脚下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姬鸣风看着自己的小女儿被这畜牲蹭得东倒西歪,她拽了拽缰绳,低骂道,“别蹭了,那脸蛋是给你蹭的吗?” 姬宁倒不在意,她摸了摸马身上硬长的鬃毛,仰头看着一身轻甲的姬鸣风,语气敬慕,“母亲今日这身好英气呀。” 姬鸣风闻言轻笑一声,挑了下眉,“难得听你夸我一句,说吧,这是又看上那身皮毛了,要我给你猎来?” 姬宁笑盈盈地瞧着姬鸣风,“前日他们布围之时,听说发现了一只小红狐,狐毛柔顺,生得很是漂亮。” 她面色期待的看着姬鸣风,撒娇似的道,“娘亲,我今冬还缺一身红狐裘呢?” 姬鸣风几乎把满腔柔情都给了自己的两名女儿,对姬宁说是有求必应也不为过,她应道,“知道了,娇气包。” 姬鸣风在朝堂之上可全然不是这副平易近人的姿态,身后的官员看着眼前这对仿佛寻常人家的亲近母女,欣慰地笑了几声,拱手叹道,“陛下和公主母女之情笃厚,实在叫人艳羡不已啊!” 其他臣子也都纷纷附和,姬宁倒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抿唇冲众人笑笑,视线不期然与姬鸣风身后同样高坐马上的叶停牧对上了。 姬宁对叶停牧总怀有点说不出的亲近,许是因为叶停牧每次见了她都十分温柔,抑或每年她生辰他都会遣人送来合她心意的珍礼,又或是因为姬宁单纯地钦佩他为官的治国理念。 总之,虽然李嬷嬷多次与她说过叶停牧为人心狠手辣,她却生不出一点儿抵触的情绪来。 姬宁轻轻眨了下眼,双手交叠,屈膝缓缓向叶停牧行了个礼,“叶大人。” 叶停牧低眸看着她,面上常见不化的冷霜都好似消融了几分,他勾起唇角,极其难得地扬起抹柔和的笑意,温柔应道,“殿下。” 今日猎场上风声呼啸,大风吹得格外猛烈,军旗猎猎作响,沙土飞扬。 叶停牧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姬宁身上的薄裘,关怀道,“这些日风大,万望殿下注意玉体。” 姬宁又福身行了一礼,“劳叶大人挂心。” 其他官员有些惊讶于素日凛若冰霜的丞相对公主这般温和,与他交好的官员忍不住出声打趣了几句。 “平日叶相对我等向来不近人情,倒是没想原来叶相也有这般和煦的一面。” “是啊,叶相以后若是有了孩子,怕也和刘大人一样是个女儿奴,捧在心尖尖拍摔了。” 叶停牧摇了摇头,“何大人抬举我了,我今生怕是没这个福气了。” 姬宁听罢,好奇地看着叶停牧,疑惑道,“为何,丞相分明还正值壮年呢。” 叶停牧没想到姬宁会这么说,他一时喉咙像有些哽住似的,平复了一会儿,拱手道,“臣这一生,为陛下、为国、为民……”他顿了片刻,像是咽下了一句未能出口的话,继续道,“……微臣已经知足了。” 叶停牧如此胸襟,各官员自是又一阵奉承。 长风拂过空旷的围场,只有姬鸣风听完叶停牧的话,沉默久久未言。 自那日院中钱袋一事后,姬宁便很少再见到秦亦,他像是在躲着她,即便见到了,秦亦也不怎么同她说话,怕她再把钱袋要回去似的。 姬宁知道秦亦一直待在她附近,只是不肯现身,但姬宁知道要怎么逼他出现,她有些好奇的事想问他。 围场设在一座青山半山腰处,姬宁吃了一日的风沙,等到夜黑时,她从驻扎的营地出来,独身一人提着盏灯笼往营地后方的僻静处走。 去年她来的时候,侥幸在这里发现了一处硫磺泉,今年特意驻扎在这儿,就是为了泡一泡这热泉。 硫磺泉隐在一小片密林之中,这处没设火把,只有月光和姬宁提着的一盏小灯笼照明。 万幸今夜明月高悬,满如金镜,虽不比白日明亮,却也足够照亮前路。 皎洁月色穿透摇晃的茂密枝叶,在姬宁脚下投落出一片斑驳树影。 地面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底下埋着截截枯木,姬宁怕摔着,行得格外慢,她一手执灯,一手提着裙子,每一步都踩得谨慎而小心,可即便如此,总还是有不小心踩滑的时候。 暗处的秦亦悄无声息地跟着她,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到姬宁到达目的地,可事实却是在她第二次差点摔倒的时候,他就忍不住从树枝跃下来停在了她面前。 月高风鸣,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饶是姬宁有所预料,仍是被秦亦吓了一跳。 不知怎么,她此时瞧着秦亦,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说不上的闷气。 那日从学堂回府,秦亦提前离去后,姬宁总觉得他的侍卫之职是当得越发不上心了。 这段日子,除了来围场的路上姬宁见过他一面,来围场足足三五,眼下还是姬宁第一次见到他的影子。 秦亦并不知姬宁对他心生不满,他持剑立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问道,“此处远离营地,公主孤身一人是要去哪儿?” 姬宁设计把人引了出来,此刻又不大想理他了,她瞧了他一眼,没回答,而是直接绕过他继续往前去了。 那眼神,看着似有几分幽怨。 秦亦愣了一瞬,迈开步子跟了上去,一时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秦亦看得出姬宁平时有些怕他,可像今日这般完全无视他还是第一次,秦亦不知道姬宁是故意引他现身,他只觉得姬宁突然的无视叫他心底烦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公主。”他又唤了她一声,可叫完就没了声,因为他压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又或者能说些什么。 姬宁这番倒应了他,她闷声道,“你跟过来做什么。” 秦亦往日只知道怎么把人逗生气,可一旦姬宁生了气,他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握紧了剑,回道,“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公主。” 姬宁没回头看他,她提着灯继续往前走,“你还知道你的职责是保护我吗?你这几日一直都不在。” 即便是在生气,小公主的性子也软和得不像话,可就是这份软和,叫她语气竟听起来有几分委屈。 她道,“你所言所行根本就不一样,那日、那日你根本没有护送我到寝院,你直接就走了。” 秦亦有些茫然,“哪日?” 姬宁没想到他竟然忘了,她气道,“从学堂回府的那日,我下了马车只一会儿,你就已经走出去好远。” 这事秦亦没忘,可也不太想记起来。 他说不出心口此刻是何种滋味,只握紧了剑,沉声问姬宁,“公主希望属下护送您回寝院吗?” 姬宁思索了片刻,她回头看着他,轻轻点了下头,“想的。” 可不等秦亦体味明白这话中含意,姬宁又蹙紧了眉心,反问道,“若是我不希望,你便不送了吗?” 她咬了下唇,“你这样懈怠,是不是不想做我的侍卫了。”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我并不喜欢强人所难,你若是不愿,我去请叶大人,将你调走便是。” 秦亦迟钝的神经在此刻终于警醒了一回,敏锐地意识到此刻若是说错话要出大乱。 他快速道,“想,没有不想,这几日属下待在暗处,并非不在。” 他看着姬宁纤细的背影,仿佛在聊表忠心,可又仿佛在向姬宁索取承诺。 “只要公主需要,属下便一直在。” 姬宁不信他,“那为何我被绊了两下你才出来,若真当我需要你就在,第一次我被绊时你便该出现了。” 秦亦敛了下眉,“……属下之过。”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热泉近乎一个圆形,不大,直径约五尺,泉边生了几块光滑平台的石头,泉水清澈,水面雾气缭绕,缕缕蒸腾热气弥漫在林间,一处极难得的露天浴池。 姬宁怕打湿鞋袜,挑了一处高出水面三寸的石头站上去,她提着裙摆蹲下,兴奋地伸手探了探水温。 很热,但并不烫,用来泡澡解乏刚好。 秦亦看着蹲在热泉边的纤细身影,这才明白今夜姬宁此行的目的。 姬宁跃跃欲试地想要下水,她抬手握住腰带,正准备宽衣,可忽然想起身后还站着个人,动作又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向沉默不言的秦亦,目光对上他色泽浅淡的双眼,不知为何竟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明明按理说,行宫那日两人也算是坦诚相对过了。 姬宁试探着道,“秦亦,你、你能转过身去吗?” 秦亦站着没动。 姬宁从营地出来前已经梳洗过,此刻面前这张芙蓉面未着粉黛,狐氅也放在了一旁,她一身仙裙站在朦胧雾气中,仿佛自天上误掉入凡尘污浊地的小仙姬。 秦亦掀了掀眼皮,视线在姬宁纤柔有度的身体上,那目光炽热直白,犹如一团火舐过她的身躯,令姬宁有种险些要在他的眼中烧起来的错觉。 秦亦不疾不徐道,“公主是打算在这荒郊野外泡热泉?” 姬宁对这话并不赞同,她蹙了下眉心,“围场附近处处是三军将士,此地半里外便有值守的侍从,算不得荒郊野外。” 秦亦的视线从她张合的粉唇上掠过,“那公主既知道这附近有别的男人,仍选择在这沐浴,就不怕被其他男人看了去吗?” 姬宁并非毫无顾忌,她瞧了眼热腾腾的温泉,不舍道,“可这里没有男人呀,他们值守的地方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呢,不会被看见的。” 她抬眸看着秦亦,满目信任,“再说你不是在这儿吗?你武艺超群,若有人来了,你定能及时发现的,是不是?” 姬宁觉得自己真是越发拿不准秦亦在想什么了。 她说完,眼睁睁看着被她这么夸了一通的人不仅没高兴几分,反而瞬间沉下了脸色。 秦亦握着剑,随手往地面一掼,剑鞘破开地上青石,笔直插入泥土,入地七寸,仿如一根铁筋笔挺地立在地里。 他丢下剑,迈开长腿朝姬宁走近,身侧扬起的清风斥散寥寥上升的潮热雾气,阴沉气势铜墙铁壁一般朝姬宁袭来,他站到姬宁面前,低头看着她,沉声道,“我不是男人吗?” 他站得极近,胸膛几乎要贴上姬宁的脸,“还是说,公主根本从来没把我当个男人看。” 秦亦说这话时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姬宁不知要怎么回答。 她只觉得分明秦亦方才还很听她的话,此刻却又变得反复无常起来。 她有些畏惧他这模样,脚下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鞋头上坠着的珍珠轻晃了晃,她与他拉开距离,怯怯道,“秦亦,你、你退后些说话……” 秦亦垂眸看着她两道蹙着的乌眉,仍是一副讨债的不善语气,“公主怕什么?属下又不是个男人。” 姬宁早听说绯秋说过男人在这种事上较真得厉害,没想到看着性子冷淡的秦亦更甚,此刻她不免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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