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小十三是接到命令匆匆从胤都赶过来保护姬宁的,前几日睡的秦亦的房间,如今秦亦回来,他就没了住处。 秦亦道,“隔壁的房还空着,自己收拾。” “行啊。”小十三也不挑,可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又被秦亦叫住了。 “等等。” “啊,怎么了老大?” 秦亦朝屋子里抬了抬下巴,面无表情道,“吃的拿走,其他东西留下。” 小十三瞪圆了眼,“老大?!” 秦亦屈指敲了下剑,地痞流氓当得熟练非常,“没听懂?” 小十三见此,不敢再说什么,他若再多一个字,秦亦那剑或许就抽出来了。 小十三进屋把手里的东西依依不舍地挨个放在桌上,又忿忿不平地看了眼秦亦。 秦亦瞥见他的视线,没说话,只手臂一伸,把他手上油纸包着的的糖葫芦给抽走了。 小十三:“……” 若不是揍不过,他多少得砍秦亦两刀。 看着小十三离开,秦亦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随后他关上门,拨长了油灯的灯芯,木着脸坐在桌前,开始研究桌上那堆小玩意儿。 这些东西五花八门,秦亦大多都没怎么见过,其中有些甚至一看就是小孩子玩的,他玩起来更是手生,几乎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 秦亦幼时摸得最多的是各式各样的武器和毒,再小点儿,挨得是棍子和簪子,拨浪鼓这种几文钱一个的小玩意儿都只在别人手里看见过。 他敲响一排傻脸的木雕蟾蜍,又拿起一只玉质的九连环。 他看了一会儿,布满细小伤口的长指试探着将环与环套过。 此刻他耐心好得出奇,就着微弱的灯光,安安静静地花了一刻多钟把九连环解开了。 解完不算,他甚至又把环挨个套了回去,复原成了原本的模样。 等把桌上的东西都玩过一遍后,他终于抬眼看向了角落里放着的彩色灯笼。 不愧是七夕佳节,好一对鸳鸯戏水。 秦亦看了几眼,突然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他扬手以掌风熄灭油灯,冷着脸躺回了床上。 好端端的,不知道突然在置哪门子气。 秦亦做了个梦,许是睡前玩多了那堆小孩子的玩意儿,他梦到了自己幼时的事。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回忆。 梦中,他母亲叫他去药铺抓药,他去而复返,提着药包穿过肮脏破旧的巷道,回到家中时,瞧见大门紧闭。 而他记得他离开时留了一道缝。 他长得瘦弱,用了好大力气才推开那两扇腐朽破败的木门。 秦亦穿过狭小的院子,还没进屋,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女人咿咿呀呀的叫声和男人粗喘谩骂的声音。 他听得出其中一段是他母亲的声音。 彼时秦亦年纪尚小,并不明白那男人骂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记得他母亲说过买了药回来就把药煎好。 可昨夜下了雨,煎药的药罐子收进了屋子里,要拿罐子,就得进门。 但如果药没煎好,又要挨揍。他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去拿药罐子。 房门关得不严,留了道巴掌宽的间隙,秦亦推开门前,透着这道缝看见一个男人把他母亲压在身下…… 半透的帷幔,两人身上盖着被子,秦亦看不真切,但他也没想看真切。 家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他已经习惯了。 他没出声,连脚步都放得很轻,可还是被床上的人发现了。 那男人一脸络腮胡,长得五大三粗,望着秦亦大笑着叽里咕噜说了什么,秦亦没听懂。 他母亲看见他,抱着那男人在床上骂他,“看不清场面就闯进来,和你那个畜牲爹一样没皮没脸。” 秦亦只当没听见。 他走到另一边,抱起药罐子就出去了,甚至还细心地踮着脚替她们把门给关上了。 太吵,听着心烦。 等他煎完药,里面的声音也停了下来,那男人一脸餍足地从屋子里跨了出来。 秦亦扭头看了他一眼,那络腮胡看见秦亦的脸,又是几声大笑,用汉人语生涩地骂了一句,“原来是个小杂种。” 秦亦蹲在地上,看着男人推开门走了出去,而后反手一甩,门板猛地又砸了回来。 “砰”一声,秦亦从梦里醒了过来。 陵安七夕共欢庆两日,今日是最后一天。 午后,姬宁小睡了片刻,眼瞧着天色渐渐阴了下来,觉得再晚些怕是要下雨。 一番梳妆打扮后,她急忙出了院子,得趁着天气好赶紧去街上逛逛。 “咦?”姬宁看向院子旁房门紧闭的小屋,疑惑道,“小十三不在吗?往常门都是开着的呢。” 身后的侍女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晓得,今日一天都没有见到他呢,会不会是昨日玩累了,还没醒?” “应当不会吧。” 姬宁不知道秦亦回来了,但还记着昨日小十三央求她,若她要出门玩,千万要带上他一起。 她上前敲响门,但等了片刻,屋里却是没人应。 她想了想,推开房门,“小十三,你在——唔!” 腿还没踏过门槛,倏尔间天旋地转,只听铮鸣一声刀剑出鞘之音,姬宁全然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捉住手腕,重重压在了门板上。 门外传来惊呼,大喊着“公主”,可与屋子里的人对上视线后,侍女身体一抖,默默止了声。 房门关上,姬宁惊惶地睁大了眼,发现制住她的正是十多日未见的秦亦。 她双手被秦亦抓着扣在背后,脖子上横着一把寒凉锋利的剑。 秦亦像是才沐过浴,身上还湿着,今日天阴,昏蒙蒙的日光从窗口透入,照得秦亦一双眼井水似的凉。 他单手束着她的手腕,身体站得很近,姬宁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传出的热气。 这些天没见,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秦亦身上肃杀之气又重了些。 就像她出此见他那般。 秦亦低头望着她,见她目露仓皇之色,慢慢收回了剑,但手却还扣着她没松。 “公主来我这儿做什么?” “我、我来找小十三。” 秦亦垂眸盯着她,“小十三是个男人,公主独自闯入男人的房间,就不怕危险吗?” 秦亦想起那只鸳鸯灯笼,手下不自觉用了两分力。 “唔……”姬宁缩了缩手 “痛。” 秦亦闻此,手上的力道却是没松。 今日天闷得很,姬宁穿得单薄,秦亦低着头就能看见她雪白的胸口和一点柔软的弧沟。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身下往后退了些许。 突然间,天外一道闷雷震响,姬宁浑身一抖,她回过神来,轻斥道,“秦、秦亦,你快放开我。” 可惜语气不够严厉,声细如蚊鸣,若是换了别人,怕是听都听不见。 “公主还没回答属下的话。” 姬宁莫名被他看得耳热,她咬了下唇,蹙眉道,“小十三那样小……算不得男人的……” 秦亦闻此,眉尾一动,终于松开了她,粗糙的掌纹蹭过她手腕细嫩的皮肤,他缓缓站直身,“属下失礼了。” 第九章 第九章 秦亦嘴上说着失礼,手上却是尽行的失礼之事。 就凭他三番五次握公主的手,若是换了旁人,十个脑袋也掉下来了。 姬宁感受到腕上滑蹭过的粗糙触感,只觉得那一片皮肤都酥麻了起来。 她揉了揉手腕,察觉手腕已经被秦亦捏红了。 方才站得太近,她没注意到,此刻秦亦抽身离开,她才发现秦亦身上只松散套了件白色单衣和一条裤子,头发高束着,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背后,周身泛着湿濡的潮气。 房间的角落放着只浴桶,浴桶旁立着的遮挡用的屏风,地上一片湿泞水迹,秦亦似乎是听见开门声后,从桶里爬起来的。 他上衣被水打湿了些许,布料半透地贴在身上。 她只瞧了一眼,脸上便浮起了红晕,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的身体。 秦亦仿佛未能发觉姬宁的视线,他背对着她,利落地将衣服穿理齐整,又将松散的系带解开重新系了一遍。 动作间,宽厚的背部上块块结实分明的肌肉贲张起伏,彰显出一种极其骇人的力量感。 这让姬宁想起了昨日在街上见到的老虎。 那老虎被驯虎人关在一口巨大的铁笼子里,它四肢粗壮,有姬宁胸口高大,嘶吼声吓得观赏之人连连后退,惊叹不已,总之十分凶猛。 猛虎因不安而在笼中反复踱步,每行一步,肩胛处的肌肉便会浮现于纹路颜色浓烈的虎皮之下,叫人怀疑它或能破开笼子逃出来也说不得。 姬宁觉得秦亦有些像那只老虎。 她想着,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点在了在秦亦背后凹陷的背脊骨上,那脊骨陷入在宽厚的背中央,从后颈延伸出长长一道,滑过凹陷的后腰,直到消失在裤腰里。 姬宁的手指头压着秦亦里衣柔软的布料,陷入了凹陷的脊骨处,炽热的温度传到指间,她察觉到秦亦动作一顿,身体很明显地僵硬了一瞬。 他穿衣的手滞在空中,背部的肌肉眼可见地全部绷紧,瞬间变作了一块炙热发硬的石头。 姬宁指尖一颤,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把手收了回来。 然而秦亦却缓缓转过了身。 他视线扫过她想要藏起来的使坏的手,又将目光挪到她颤动的睫毛上,“公主刚才是在做什么?” 姬宁抬眸望着他,在这并不明朗的午后,她的双眸一如既往的明亮,眼里好似藏着亮光。 但她的表情却有些羞怯,像是做了某种重大决定,却不知是否正确。 姬宁没有回答秦亦的话,反而壮着胆子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秦亦……”她语气犹豫,如同试探着什么,“你要不要和我试一试房、房中事啊?” “轰——” 一声闷雷响彻云霄。 秦亦像是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姬宁的脸,几乎沉默了有十个数之久,才开口道,“您想和我上床?” 他声音很沉,且十分冷静,冷静到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冷血味。 听到一国公主向他脱口而出这般惊世骇俗之语,秦亦的表情平静得过头,没有露出半抹震惊或欣喜之色。 且他看她的眼神,叫姬宁觉得自己许是疯了。 秦亦声线平缓,“公主,您知道上床是什么意思吗?” 姬宁不太喜欢被他这样看着,她避开他的视线,轻点了下头,“……知道的。” 发间钗环上的粉玉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一小串玉珠串在一根细伶伶的金线上,叫人忧心这金贵的丝线会不会撑不住,“啪”一下断开。 “知道?”秦亦突然往前一步,他抓住姬宁的手,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强硬地张开她纤柔的五指,按在了自己胸口。 姬宁手一颤,蓦然睁大了眼,她蜷缩着手指欲缩回去,秦亦却扣着她不放。 “秦、秦亦,放开我……” 姬宁实实在在被吓到了,她挣扎着想抽出手,可秦亦却不肯松。 他死死盯着她,声线沉得可怕,“躲什么?不是公主说想和属下上床?” “我没有躲……”姬宁睁着兔子般干净纯粹的一双眼,有些怯怯地看着他,“只是你的身体太热了……” 她又道,“还有,如果你答应的话,你、你是要把衣服脱了,鞋子也要脱了。” 她恍惚地吩咐了几声,试图掌控主动权,然而秦亦却是一句都没听。 他问她,“那么多男人都没入得了公主的眼,公主为什么想和属下上床?” 姬宁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思忖了片刻,咬了下唇,“你长得好看。” 秦亦皱紧了眉,“公主觉得属下这副外邦人的模样长得好看?” 他逼问她,“可他们都叫属下外邦来的杂种,公主连杂种的脸也喜欢吗?” 美丑本是很纯粹的东西,姬宁那日在司寝嬷嬷面前说喜欢秦亦这样的并非虚言,她看着他的脸,诚实点头,“好看,是喜欢的。” 夏季三伏天,雨来得急而凶,顷刻间,狂风大雨,暴雨临盆,豆大的雨滴拍击在屋顶窗棂,一时里,天地间静谧得只能听见风雨声。 姬宁坐在秦亦的床榻上,双手撑在身后,看着面前的人伸出惯执长剑的手掌。 …… 司寝嬷嬷猜得没错,秦亦这体格,在床上的确不是来伺候人的,更像是来折磨人的。 姬宁只觉得秦亦一点也不温柔,力气太重,性子也闷,嘴上连话也不说一声。 他性子怪得很,明明身体热得着了火一样烫,可偏偏脸上的表情却是冷得不行。 顶着张和杀人时一模一样的脸,还不及姬宁素日见到他时来得温和。 总之哪哪都不好,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但那感受又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觉得书里写过的“鱼水之欢”几个字太过苍白了些。 天外雨雾升腾,到后面,姬宁声音都哑了,一开口就是低低细细的哭声。 她双眸失神地看着房梁,细细喘息着发间插着的钗环变得松散,头发汗津津地贴在面颊上, 秦亦定定看了她一眼,翻身下床,打了盆水回来时,人已经在他床上睡着了。 他垂下视线,给姬宁把身上擦干净,又从柜子里翻出自己常备着的伤药,给她身上的红肿处抹了厚厚一层。 他拉过被子将湿透了床铺盖住,让姬宁睡在柔软的被子上,又拿自己的衣裳盖在了他身上。 最后他站着看人睡了半个时辰,等天黑时,绕过众人,悄无声息地抱着人送了回去。 第十章 第十章 姬宁初尝爱欲,体验感却是和她想象中有着千差万别。 之前她与秦亦撞见姬照与侍女在林子里的事,她见秦亦什么都懂,便下意识觉得他应该技巧娴熟才是,可实际秦亦技术生疏得不行,不听人话,又十分粗野,除了干使一身蛮力什么也不会。 那日不过半个下午,秦亦便将她“欺负”的不成样子。 可到了深夜,姬宁躺在床上,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秦亦的脸,或是想起他汗热健壮的身躯,每当这时,她就觉得秦亦真是白生得一副好身体,技巧拙劣。 姬宁兀自生着闷气,之后的日子,她都没怎么同秦亦讲过话,即便出门不得以与他同行,她也会刻意避开秦亦的视线,更别提与他独处。 虽然就只那一次,但姬宁着实是被秦亦给弄怕了。 可秦亦那榆木脑袋并不明白这点,他也不过是第一次,听她像猫一声声叫着便以为她很舒服,哪里会觉得自己技术不行。 如今姬宁睡过就不理人,秦亦只觉得自己被她用完了就扔,真是比春莺楼的男妓还不如。 秦亦堵了姬宁几次也没得到想要的答案,索性也不往上凑了,像是把那日的事给忘了,继续尽职尽责地当他的侍卫。 可小十三瞧着秦亦的模样,心里却有点发怵。 从前他在秦亦手底下受训的时候,秦亦下狠手时就是这样一副表情,他心情不好时下手极重,硬接一招骨头都能断两根。 小十三担惊受怕了一整月,在回胤都的途中,终是不堪忍受地凑到秦亦边上,压低声音道,“老大,你是不是和公主吵架了?” 秦亦高坐马上,举剑顶开他,平静道,“公主千金之躯,我怎敢与公主起争执。” 他说这话时声音一点没压低,马就靠在姬宁的车窗旁边。 路上两日,姬宁都没怎么露过面,小十三望了眼紧闭的车窗,奇怪道,“那公主怎么不理你啊?” 秦亦:“……” 小十三还在碎碎念,看样子是真情实意想帮秦亦把事情解决了,“老大,会不会是你之前去南河没告知公主,公主生气了?我第一天当值的时候公主还问你了呢。” 秦亦还没说话,小十三就紧接着自顾自道,“问你是不是不回来了,瞧着还挺高兴的。” 秦亦:“……” 他眼神冰冷地看向小十三,盯得小十三瞬间窜了一背冷汗,秦亦淡淡道,“你要是闲得没事干,不如前去南河……” 小十三再笨也知道自己口不择言捅了马蜂窝,他不等秦亦说完,忙坐直了身,正色道,“我不闲,我得去前方开路呢!” 说罢一拉缰绳,连忙溜到队伍前头去了。 国事繁忙,半月前姬鸣风便领着一众大臣回了宫,如今这只队伍只有姬宁和姬照两拨人。 姬宁多半听见了秦亦和小十三的话,但马车里仍是安静无声。 秦亦沉默片刻,突然伸出手敲了敲车窗,声音又闷又沉,和他这个人一样。 马车里传出姬宁柔细的声音,“做什么?” 秦亦没有回答,而是又抬手敲了敲车窗,大有姬宁不开窗他就一直敲下去的架势。 过了一会儿,马车里终于有动静传出来,木窗从里面拉开,伸出了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臂。 秦亦低下头,看见她手心里攥着一块冰,比来时给他的那块,只大不小。 秦亦没接,而是又抬起眼看向了马车里坐着的人,姬宁手里举着一把绣着荷叶莲子池的薄圆扇,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净的眼眸。 可那双眼眸却是盯着前方虚空处,并未看向他。 像是烦他,又仿佛只是单纯有点怕他。 秦亦本就闷得像块木头,此刻见姬宁这般态度,满肚子话都烂在了喉咙里。 他沉默地伸手接过冰块,手掌猛一施力,再握住用力一揉,硬物崩裂声响起,姬宁闻声,诧异看去,便见秦亦手里冰寒坚硬的冰块已碎成了冰渣。 他在日光下摊开掌心,太阳一晒,刺骨的寒钻入手掌骨缝,冰很快便融成了水,缕缕清水从他指缝漏下来,滴落在马蹄下的捧捧尘土里,消失不见。 秦亦记得姬宁说过的话,他冷着脸等掌心的冰一点点化完,正准备开口,却突然警惕地抬起头,看向了队伍左侧一片茂密的树林中。 忽然,萧瑟急风穿林而过,一抹寒光倏尔闪过视野,秦亦勒马急停,扬声道,“林间有刺客!” 几乎他话音一落,林中便出现了一拨鬼魅般的绰绰人影,随后,一场箭雨以闪电之速自竹林中飞出,秦亦面色微变,反手迅速关上了姬宁马车车窗。 他盯着树林的方向,对马车里的姬宁快速道:“待在里面,别出来。”随即抽出了剑。 箭簇携寒光迎面而来,秦亦右靠姬宁的马车,只得左手使剑,可即便如此,剑影依旧快得看不清。 无数箭矢被斩断落地,挡过箭雨,尚未能喘一口气,一队黑巾覆面的刺客又从林子里迅疾冲出,直奔他们而来,更准确地说,是向姬宁和姬照的马车而来。 秦亦眯眼望去,这伙人褐发绿眸,携弯刀诡刃,俨然并非祁国人。 事发突然,护卫来不及列队阻挡,只得排成人墙将马车围了起来。 刺客数量并不多,只二三十人,但却个个都是好手,一膀壮腰圆的浓髯汉子突破人墙,面目狰狞地冲至秦亦马侧,手持双刀,交叉砍向马腿。 秦亦猛拉缰绳,避过刀剑,却见那人忽然咧嘴一笑,后仰屈膝跪地,从马腹下滑至马车前,双臂肌肉猛然暴起,大呵一声,斩裂了马车车轮。 “砰”一声,马车骤然失衡,不受控制地倒向秦亦,车内传出姬宁的惊呼,秦亦神色猛变,单手稳住马车,翻身下马重重踩在那人跪地的粗壮大腿上,随即左臂一扬,寒光一闪,旋下半个鲜热的头颅。 秦亦速度太快,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血液喷溅而出,那人嘴边还挂着张狂笑意就没了生气,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没想明白。 四周刀剑交锋,秦亦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群刺客大多都只是佯攻,见攻不破人墙,无法接近马车,很快便撤退隐入了密林。 撤离前,秦亦远远看见一个女人目露恨意地看向他的方向。 秦亦未曾理会,他单臂撑着马车,怕马车番倒,不敢离开,待一队护卫前往林中确认刺客都已撤离后,这才打开姬宁的马车车门。 比起有秦亦贴身保护的姬宁,世子姬照的情况却严重得多。 他车身上箭簇扎得密密麻麻,还有一名刺客翻入马车,划伤了他的手臂,若非小十三眼疾手快,从背后以短刃刺入了那人心脏,怕是姬照的命已经没了。 姬照被一名女子搀着,慢吞吞钻出马车,看着面色苍白地被秦亦扶下马车的姬宁,叹息道,“怎么脸都吓白了,要不要和哥哥同乘,躲哥哥怀里哭哭?” 他手臂血流不止,脸上却一派吊儿郎当之色,那侍女跪在他脚下替他上药包扎,满脸心疼。 姬宁的确被吓得不轻,她看了眼姬照身旁的美艳侍女,强撑着摇了摇头,关怀道,“世子哥哥可还好?伤得重吗?” 姬照无所谓地笑笑,“我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只怕扶光受惊,叫哥哥心疼。” 秦亦看着这兄友妹恭的感人场面,冷不丁岀声道,“世子平日上赌坊逛勾栏,可是招惹了什么仇家?” 他看了眼姬照马车前的两具尸体,又望了眼姬照手上的伤,“这拨人像是冲着世子来的。” 姬照混不在意地笑了笑,他牵着侍女的手钻回马车,“谁知道呢。” 离胤都还有二三十里地,姬宁既不想和姬照同乘,要么便只有骑马。 秦亦看着站在自己的马前迟迟不动的姬宁,出声问道,“公主自己上,还是属下抱你上去?” 秦亦的马乃出征用的战马,比寻常马种高大不少,姬宁为难地看了眼马蹬的高度,又看了眼秦亦,转头叫了声“小十三”。 这是自己上不去也不想要秦亦抱的意思了。 小十三正蹲在一边搜刺客的身,听见姬宁的声音准备过来,刚一站起来,却不期然对上了秦亦的眼神。 一股强烈的杀意直冲他而来,大热的天,小十三愣是遍体都生了寒气,险些拔出刀来。 他见此哪里还敢过去,脚下一转,立马装聋跑了。 秦亦低头看着姬宁,“公主怕我?” 姬宁不知要如何回答,与其说怕他,不如说怕杀人时的秦亦,害怕他杀人的手段和马车旁那具只剩半个脑袋的可怖尸体。 恐惧在心里搅成了烂泥,三番五次经历这般场面,她未能失态地大吼大叫,已经比寻常人好上太多。 秦亦见她面露惧色,沉默片刻,沉声道,“您是公主,我是属下,我的职责是保护您,您怕我做什么?” 秦亦说这话的时候,脸颊、脖颈里都是那人的血,他手里甚至还提着把滴血的剑。 秦亦看着姬宁,用自己沾满了脏血的手去擦她脸上的血痕。 不知道她从哪里沾到的,小小一滴,泪痣一般挂在眼角下,都快干了。 可当他的手快触碰到姬宁的脸时,秦亦却又停了下来,他垂眸,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自己手上沾着的血,放下了手。 他收剑入鞘,把手上的血在衣摆上胡乱擦了两把,不由分说地将姬宁抱上了马,随后自己也翻身骑了上去。 姬宁侧身而坐,不得已不靠着他稳住身形,秦亦伸手绕过姬宁后腰,拉住缰绳,望向前方,语气淡得辨不出哀乐,“此地离胤都只余二十里地,公主便是害怕属下,也忍忍吧。”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八月季夏,虽已经过了盛暑,但此刻恰值午后,日头仍烈得晒人。 马才跑了六七里地,姬宁便已汗湿了头发。 她骑术不佳,缰绳又被秦亦握着,侧坐在马上,连个扶的地方都没有,被颠得摇摇晃晃,总会不小心撞到秦亦身上。 沿途没见到落脚处,也没遇到河流湖泊,一行人厮杀之后未能清洗,身上的血都已凝固了。 秦亦身上同样血迹斑斑,小半侧脸沾着喷溅上的人血,已经凝成了暗红色,十分扎眼。 他显然习惯了,也没擦一擦,就这么顶着张骇人的脸坐在姬宁身后,也不怕吓着她。 血液凝固后,血腥气并不浓,至少姬宁没在秦亦身上闻见多厚重的血味,但她却闻到了点别的味道。 皂角香,还有些许的汗味…… 姬宁悄悄吸了吸鼻子,倒也不难闻,她甚至有点说不出的喜欢。 秦亦的体格看起来并非肌肉十分壮硕的类型,姬宁的姐姐,也就是长公主姬晏清手下有一名武将,生得虎背熊腰,力大无穷。 姬宁见过那名将军一次,觉得和那名将军比起来,秦亦这体格算得上“正常”。 可当姬宁靠在他身前时,却仍能感受到他衣服下炙热结实的肌肉。 很硬,连胸膛也像石头,硌得她骨头都有些疼。 秦亦体内有一半胡厥人的血,比寻常男子高了一个头不止,生得人高马大,从他身后看去,几乎看不见坐在他身前的姬宁。 小十三骑着马跟在秦亦后边,正对着望去,只瞧见得秦亦黑色的衣摆前一小片柔软鲜亮的浅青色薄纱裙摆,和从漂亮裙摆下露出的两只鞋尖。 对姬宁而言,侧坐在马上比分开腿骑在马上要轻松许多,至少腿根不会被磨得酸痛,姬宁曾跟着她阿姐学骑术时,半日跑下来,第二日腿根总是青紫一片,酸痛不已。 但她很少有能侧坐在马上的时候,因为没什么人敢如秦亦这样与她同骑一马,便是牵着马在前面走,也都是谨慎小心的。 姬宁被晒得难受,她从袖中掏出丝帕,擦了擦额上的汗。 与行事雷厉风行的秦亦不同,她做事总是不慌不忙,连擦个汗也慢吞吞。 这是由钟鸣鼎食堆出来的闲适自在,秦亦觉得他这般粗人,怕是一辈子都学不来。 他垂眸静静看着姬宁,视线落在她雪白纤细的后颈处,又转到她被日头晒得发红的耳垂上。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突然抬起剑,用剑柄在她那颗冰蓝色的长耳坠子上敲了一下。 “铛”一声轻响,敲得那长耳坠在她粉红的耳垂上晃晃悠悠,姬宁还没反应过来,秦亦反倒先蹙了下眉。 那表情很是古怪,像是手快过了脑子,嫌起自己手贱。 姬宁抚上耳坠,愣愣仰起头看他,她见秦亦表情冷淡,以为他只是不小心碰到,并未多想。 她看着他脸上的血迹,想了想,将帕子递给他,“你如果不嫌弃的话,要擦擦吗?” 她轻轻眨了下眼,眸中一片明净,已经没了先前那份恐惧。 秦亦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从她手里接过了丝帕。 柔软的触感带过侧脸,秦亦知道干透在皮肤上的血迹很难擦除,所以擦拭的力道很重,看得姬宁直皱眉。 不知道是心疼帕子,还是觉得他太粗鲁。 她指了指他的下颌,“那儿还有一点,没擦到。” 秦亦于是又把帕子往下挪了挪。 可那点血污像是粘在上面了,秦亦怎么也擦不干净,姬宁再次伸出手,“我、我来吧。” 秦亦动作顿住,垂眸看了她一眼,竟然十分听话,乖乖把帕子递给了她。 那帕子的一面已经脏得不能看了,暗红的血痂挂在绣纹处,将中间一簇不知名指甲盖大小的细小花朵染得通红。 那花和秦亦怀中那只钱袋子的花纹长得很像。 姬宁将帕子放在腿上折了两折,从水囊里倒出点水将帕子较为干净的地方打湿,而后轻轻将帕子摁在了秦亦线条明晰的下颌处。 脸上的骨头也好硬,姬宁想,他怎么浑身上下都硬邦邦的。 她仰面看着他,擦拭的力道很柔,温热的手指隔着丝帕抚过他的下颌,将那处不厌其烦地擦了好多遍,随后又将他之前擦过的地方仔细拭过一遍。 这姿势怎么看都太过暧昧,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就像是她依偎在秦亦怀中替他拭汗,但姬宁却好似并未察觉不妥。 秦亦也不提醒,只安静地看着她,任着她动作。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近来,朝堂之上有两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一是扶光公主和世子姬照回宫途中遭遇胡厥人刺杀一事。 胡厥乃草原游牧部落,与大祁秦地相邻,胡厥疆域辽阔,但天气土地却十分恶劣,并不适合种植粮食。 是以隆冬之时,胡厥部落为求生存,常会铤而走险,大举入侵秦地,抢掠边境百姓和官兵的粮草,蝗虫一般叫人心烦。 多年来,胡厥和大祁的关系剑拔弩张,动不动便兵戎相见。大公主姬晏清常年镇守秦地,也正是因为胡厥屡屡来犯。 后来两地通商,胡厥与大祁的关系稍有所缓和,谁料又出了这档子事。 此次姬宁和姬照遇刺,胡厥人能悄无声息地混入大祁,又悉知姬宁回宫的行程时间,怕是胤都城内有内敌接应。 此事惹得姬鸣风勃然大怒,下旨命大理寺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女帝子嗣单薄,膝下没有皇子,只有两名公主,又未立储君,无论是哪位公主出了岔子,都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而这第二件事,便是有两名官员因姬宁遇刺而忧心忡忡,不知犯了哪门子病,在早朝时上书劝谏女帝充盈后宫。 大公主常年征战在外,都城里又只有姬宁一名小公主,那两名官员的意思很明确:趁着您还有几年,要不陛下您再生一两个? 此提议一出,朝堂上立马炸开了锅。 户部尚书当即站出来,先是恭恭敬敬冲着姬鸣风行了个规规矩矩的九叩之礼,又祝陛下洪福齐天,万岁绵延。 随后横眉怒目地站起来,指着提议的官员破口大骂,话里左右不离陛下年事已高,若因生育伤了龙体你该当何罪?! 而支持的官员见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自然也是不甘示弱,以国本为重又骂了回去。 肃穆威严的朝堂之上,各官员吵得不可开交,一群文臣武将搅和在一起,险些要动起手来。 然而位于左侧文官之首的叶停牧却安静得格格不入,他身着官服,挺直肩背立在殿上,垂眸看着脚下三分地,沉默不语。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像是压根没听见身后人在争论些什么。 人群里,兵部尚书李惟抬眸看了眼叶停牧,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视线。 殿前的典仪听着阶下官员吵个不停,回过头偷偷觑了眼姬鸣风的脸色。 姬鸣风靠坐在龙椅上,单手支着头,静静看着他们吵,脸上辨不出情绪。 典仪见此也不敢冒然出声。 一行官员争得口舌干燥,突然间,不知是谁低“咳”了一声,众人才突然反应过来此处不是街头菜市。 他们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龙椅上的姬鸣风,见姬鸣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背上陡然冒出来一圈冷汗,不由得在心里回想自己方才情绪激昂之下有没有吐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喧闹声骤然褪去,朝上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姬鸣风淡淡开口,“吵够了?” 众人低着头,不敢出声。 正当众人惴惴不安地等着姬鸣风的雷霆震怒时,她却突然站了起来,负手径直离去,“吵够了就退朝吧。” 典仪怔了一瞬,而后立即高声道,“退——朝——” 相府,小凉亭。 秦亦午时接到信鸽传信,从公主府赶来见叶停牧。 叶停牧背对他坐在亭子里,石桌上排兵布阵般堆着一排雕刻过的小玉石,他低着头,手里似乎正拿着一块在把玩。 秦亦站在亭外,恭敬唤道,“义父。” 叶停牧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坐吧。” 秦亦也不推辞,隔着石桌坐在了他对面。 秦亦坐下后,才发现叶停牧并非在赏玩玉石,他手里拿着一把薄而锋利的小刀和一只拇指大的小玉坠,面向太阳,正借着明媚日光仔细雕琢一枚已经成型的玉坠子。 看来桌上那堆多半也出自于他之手。 秦亦鲜少见到叶停牧有这般闲情逸致的时候,他身为一国丞相,多是身不着床头不沾枕的时候,别说雕木刻玉,前段时间有人送了他一株半人高的红玉雕成的珊瑚株,他忙得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叫人扔进了钱库里。 叶停牧一边雕一边缓缓问道,“我记得你之前说,遇刺那日公主无碍,但姬照手臂却受了伤?” 秦亦回道,“是。” “他如何受伤的?” 秦亦回想着那日的场景,道,“当时大部分人都护在公主马车前,世子的马车外只留有十多名护卫,他们没防住,几名胡厥人突破防线,其中一名持刀钻进马车,给了世子一刀,小十三眼疾手快,把人杀了拖了出来。” 叶停牧问得详细,“那胡厥人在马车里呆了多久?车内可还有其他人?” “只待了刹那,马车里还有一个女人,是他在陵安的妓院里赎下来的。” 叶停牧淡淡道,“嗯,知道了。” 他一心二用,问秦亦的时候,手上雕刻的动作依旧流畅自如,没半分停顿。 他对秦亦道,“此事陛下已下令命大理寺彻查,回去叫你手底下那些人不必继续查了。” 秦亦顿了顿,点头,“是。” 这对义父义子聊天向来如此,一个问一个答,叶停牧问得没头没绪,秦亦也不好奇。 两个都不是话多的人,通常说上几句就没了声,但叶停牧没叫他走,秦亦也就继续待着没动。 秦亦盯着叶停牧手里的东西,他看叶停牧费心雕了半天,也没看出雕了个什么形貌。 叶停牧雕完,吹去玉坠上的浮灰,又用壶中热茶将玉坠子冲了一遍,最后拎起那只小吊坠给秦亦,“送你个小玩意儿。” 秦亦伸手接过,借光看了一圈,而后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这玉坠实在太丑,丑得没模没样,如果非要说有个样子,或许是只瘸了腿又断了手的倒霉狐狸。 叶停牧那模样倒像是对自己的雕工很满意,他拍拍衣裳站起来,正准备离开,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过了头。 他摸了摸手上的佛珠,语意不明地对秦亦道,“公主乃千金之躯,你跟在公主身边,当小心行事,莫要唐突了她。” 秦亦闻言,将坠子握在手中,垂下了眼。 他不过一介混有异邦污血的杂种,自是配不上大祁的扶光公主,他从不敢奢望。 秦亦站起身,如此前无数次应允叶停牧那般,拱手沉声道,“是。” 入夜,一辆简朴的马车自相府出发,悄无声息地前往了皇宫。 入了宫门,车夫熟门熟路地驾着马车驶过以往惯走的道,值守宫门的侍卫拦下马车,车内人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亮出一道铜牌,侍卫随即便放了行。 马车最终停在一道大红宫门外,车里的人弯腰钻出马车,独身一人步行前往了紫宸殿。 沿途树影深深,夜风拂起他红色的衣摆,垂顺的长发拂过面颊,皎洁月色比他的面容也要逊色三分。 此时夜已身,姬鸣风已经歇下,门口守夜的内侍看见来人时,愣了一愣,“叶大人?” 内侍小步跑至他身前,压低声音道,“陛下已经睡下了,您……” 当朝丞相和女帝之事知情人不多,他当属其中一位,内侍适当地止住了话头,今夜姬鸣风并未召见叶停牧,此时叶停牧突然出现,内侍也压不准要不要禀报。 可就这么把人劝回去,陛下明早知道了说不定还要嫌他多事。 叶停牧知他为难,抬手作揖道,“公公今夜就当未曾见过我,若陛下醒来要责罚,我自当一力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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