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卯时,天色蒙亮,一只灰白的信鸽穿过厚重的晨雾,撞入了胤都一座平平无奇的石墙小院。 昨夜下了场急雨,院里的青石地面湿亮,潮湿的空气里汇聚着驱散不去的寒意。 一个年轻高大的男人赤着上身,满身血污地站在院里的水井旁,单手提起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仰面闭目,从头顶“哗”地浇了下去。 凉水冲刷过他布满陈旧伤疤的身躯,带走身上沾染的血迹,黑红色的血水流过脚边,向着倾斜不平的地面流至墙根,消失在墙角丛丛茂密的杂草里。 水珠顺着他长至腰身的墨发滴下去,男人睁开眼,露出一双色泽浅淡的眼,他扫了眼身上的污迹,又打了一桶水。 男人叫秦亦,他脚下扔着一柄长剑,剑身上鲜血未凝,如未干透的红墨,数桶冷水淋下来,稍稍露出了长剑的本貌——黑银色的剑身,剑刃透着寒光,杀意凛凛,不知饮过多少人血。 井水浇淋,速急如瀑,冲散了秦亦身侧的腾腾雾气,但很快,白雾又涌了上来,如透白的纱幔般层层蒙在眼前,十步远的围墙都看不真切。 秦亦冲洗干净,放下桶,水珠从他头发上滴下来,砸进地上还未流走的浅水洼,铜镜似的积水里,映出了一张俊朗冷厉的脸。 在某方面而言,他长得太过好看,作为一名杀手,这不是什么幸事。 鸟类扇动翅膀的声响自头顶传来,雾气弥漫,看不见在哪个方向。 振翅声临近,秦亦拾起剑,听声辨位,抬手往空中一抓,信鸽便撞入了他掌中。 信鸽的羽毛灰白交杂,尾部的羽毛上有一道墨汁勾过的细长红痕,这是丞相府私养的信鸽。 秦亦取下鸽腿上系着的竹筒,拿出密信。信上写了一串不似文字的符号,他快速阅过,进屋将其烧毁。 随后换上一身黑色劲装,踏着穿透在白雾间的昏沉曦光,前往了相府。 秦亦持剑穿过相府的林园长廊,在经过湖中亭时,停下了脚步。 亭子里坐着个红衣男人。 此时天仍未亮,湖上白雾漫漫,那抹暗红色并不显眼,也不知要多出众的眼力,才能一眼就发现他。 红衣男人便是给秦亦传信的人,当朝丞相——叶停牧。 叶停牧位高权重,行事张扬,奢侈无度,颇遭女帝忌惮。 人人都说他心比天高,对皇位虎视眈眈,不知道是要造反还是怎么,养了他们这帮杀手。 但秦亦跟在叶停牧身边多年,深知他与女帝关系并不一般,一言两语怕是连头绪都道不清。 秦亦见他天刚亮便衣冠整洁地坐在这,猜想他恐是又在宫里待了半夜,天露曙光又急匆匆赶回来。 但他对这些事并不关心,这也不是该他过问的事情。他站在雨亭外,朝着亭中人站立垂首恭敬道:“义父。” 叶停牧年近四十,却不见苍老疲态。他身姿挺拔,容颜昳丽,一双眼生得狭长风情,偏又不苟言笑,几近妖孽。 不似一朝丞相,倒更像女帝后宫里的男妃。 叶停牧无妻无妾,膝下无依,单凭长相而言,他和秦亦倒的确有一分父子之缘,因两人皆是万里挑一的好样貌。 听见秦亦的声音,叶停牧淡淡“嗯”了一声,他背对秦亦,秦亦看不见他的神情。 只见一只苍白干净的手从宽袖里探出来,抓了一大把鱼食撒入湖中。 湖中各色鲤鱼争相竞食,叶停牧垂眸看着湖面,静待鱼儿将食吃净,才慢悠悠开口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秦亦垂首道:“四人皆已殒命。” 四条人命,在他口中仿佛四根无名草芥,语气无一丝起伏,难怪是叶停牧最器重的杀手。 秦亦四岁时便被叶停牧带回相府,刀都举不起来的年纪,就已开始学杀人。 和他一起被当作杀手培养的孩子数不胜数,在此之前,大多都是流浪街头的奴隶,只有互相残杀,在一众人中取胜才能活命。 杀手在精不在多,能存活长大已经是千里挑一,杀人对秦亦而言比吃饭还平常,所谓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不过如此。 晨光越过天边山头,驱散湖面的清雾,秦亦站在叶停牧身后,叶停牧不开口,他便安静地不出声。 片刻后,叶停牧放下饵食,缓缓道:“女皇膝下有位小公主,名唤姬宁,你可听说过。” 秦亦道:“听过,扶光公主,女帝的小女儿。” 秦亦不知道叶停牧为何突然提起公主,一般而言,叶停牧同他提起的人,不久便会成为他剑下亡魂。 而叶停牧从未命他杀过天家人。 但杀谁对他而言,除去难易程度,并没有什么区别。 “嗯,是扶光。”叶停牧道。 “小公主不久前从宫里搬了出来,在西街另立了公主府。前些日南下游玩,算算归程,今早快到城外了,我已挑了几人前去城外,你也去暗中护着,别出什么岔子。” 叶停牧说到这儿,怕秦亦没听明白似的,又添了句:“你的目标是护好公主,其余的,一概不理。” 秦亦听到这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叶停牧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临时要秦亦出城,定然是得知了什么消息,而如此坚决地要他保护某人,还是第一次。 随后他又听叶停牧道:“我已替你在公主府安排了侍卫之职,即日起,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公主。” 秦亦深深皱紧了眉。 他做惯了见不得光的杀手,从小严苛的训练里从没有保护二字,他只会杀人。 秦亦觉得奇怪,又觉得麻烦,但他从不违背叶停牧,是以并未多话,直接应下了。 “是。” 秦亦子时才杀了四个人,现在又要带着一身刷也洗不净的血腥味出城南下。 叶停牧给他安排的职位不小,扶光公主的贴身侍卫,说白了,只要公主出府,去哪都得跟着。 此行虽说是命令,也算是他任职第一天。 秦亦未有时间乔装打扮,一身不辨善恶的黑衣穿过蒙蒙清雾,一路南下,于城外四五十里处见到了两行车队。 一行自南方迎面而来,观其气派的马车与随行的大批护卫,可知乃公主的鸾舆凤驾。 一行自东方小道横穿而出,状似商队,但秦亦眯眼细瞧,发现那马车吃路极浅,车中显然并无商货。 不对劲,秦亦暗道。而公主的护卫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行速。 秦亦当即快马上前,却仍晚了一步。 那横穿而出的车队横挡在官道中间,突然停步不前,领头人大喝一声,众人得令,立即抽刀断绳,驾马掉头,二十多人,齐齐冲向了公主的车队。 隐匿于两旁密林小路中的相府黑衣杀手见此,接连窜出,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秦亦离两行车队还有近半里远,他一夹马腹,直奔公主车架而去。 那随行的护从辨不出刺客帮手,秦亦当着领头护卫的面斩下一刺客头颅,又掏出相府令牌表明身份,这才有机会靠近公主车架。 但他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 此行护卫的人数足有上百,这区区二三十名刺客近不了公主的身,叶停牧要他前来,必然有其他原因。 秦亦未想明白,便看见一名小厮模样的男人从公主的马车后饶了上来,那人左手藏在袖中,上了马车,掀开了公主的车帘。 他动作大胆,而车旁的护卫看了他一眼便挪开了视线,显然认识此人。 秦亦的视线从小厮肌肉结实的大腿和袖中暗藏的器物掠过,面色一变,翻身下马,快步向前。 小厮弯下腰,对马车里的人恭敬道,“此地危险,公主请随我到后方的马车来。” 一名年迈的嬷嬷率先从车中下来,脚步不稳地落了地,那小厮扶稳她,又朝车内的人伸出了手。 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臂从马车中伸出来,将将要搭上那小厮的手掌时,秦亦跳上马车,车身猛地一震,众人视线中寒光一闪,长剑铮鸣,那小厮下意识转过头,连秦亦的脸都没看清,便被一剑封喉。 锋利的剑尖从小厮脖颈的一头划到另一头,血管斩断,鲜血猛地喷出,溅了秦亦一身。 一柄刀身浸毒的短刀从他手中脱出,小厮连声音都未来得及发出,便“砰”地往后倒了下去。 腰身“砰”一声磕上车架,又砸倒在湿泞未干的地面。 秦亦一身黑衣,脸上溅了血也不擦一擦,冷着脸把收剑回鞘,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 他杀人一向是这般粗暴的方法。 那亲眼面见杀人场面的嬷嬷却吓得面色苍白,面色惊骇地看着踩在马车上的秦亦,仿佛他与那刺客是同路人。 秦亦于是又把令牌亮给她看了一眼。 但不知为何,那嬷嬷的脸色一时更加惊恐。 秦亦未理会,他下了马车,忽然听得车内传来一声动响。秦亦转过头,用剑鞘撩起车帘一看,就见马车里一个面若芙蓉的小姑娘正害怕地瞧着他。 车内光线暗上一些,然而秦亦一双眼比鹰目还厉,他站在车外,稍一垂眸便瞧清了她的模样。 她屈腿坐在马车里,披了身粉裙子,许是头一次见这般场面,仿佛一只吓坏的兔子,却也不吵不闹。 他从她那身镶满金线刺绣的长裙和发上的珠石钗环认出这人就是他要保护的扶光公主,姬宁。 她头上挽了个漂亮的发髻,干净又乖巧,长得格外好看。 秦亦识人无数,看了两眼,隐隐觉得公主的眼睛和他义父的有点像。 秦亦的视线扫过姬宁挂着绿镯的纤细手腕,又在她的细腰上停了一瞬,觉得她的确生了副需要人保护的模样。 姬宁不似远在边疆的长公主,她自小养在深宫,金玉锦缎供养成的柔软性子,如今好不容易出趟宫,遇袭不说,秦亦还当着她的面杀了个人。 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虽然没哭没叫,但身体却有点颤。 耳朵上两颗小小的粉玉耳坠也随着她一起抖,像是被这场面吓得狠了,还没哭,但看上去差不多快了。 那双眼里仿佛装进了江南的水,湿润清澈,秦亦能清晰从她眼睛里看见自己满身是血的模样。 他不知道怎么想的,握紧剑,下意识往旁边跨了一步,去挡地上还在抽搐吐血的刺客。 然后他看见小公主因为他突然的动作抖了一下,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那嬷嬷已知秦亦是丞相府的人,她颤着声唤了声公主,强忍着恐惧去牵马车里的人。 可她自己都站不太稳,哪里还牵得住另一个。 秦亦也不知道扶一扶,就这么看着一个年迈的老嬷嬷牵着姬宁慢吞吞地从马车里出来。 秦亦看着两人背对他往身后的马车去,突然唤了声,“扶光公主。” 姬宁身形一颤,转过身来,慌张避开了目光,那模样,比方才见那刺客还怕上几分。 秦亦伸出手,“劳公主给属下一件信物,属下好回去交差。” 这是秦亦杀人时的习惯,若对方是重要人物,杀完人,便要从此人身上取一件信物,回去交给叶停牧,以表任务完成。 姬宁没有回话,她随手从袖中掏出只钱袋子递给他,便与嬷嬷往后方的马车去了。 那嬷嬷压低声音,一路走嘴里一路对姬宁道,“公主莫怕,马上就到胤都,想来应当无事了……” 那声音顺着风落进秦亦耳中,他面无表情地擦去脸上的血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钱袋子,他能闻到上面浸着股浅淡的香味。 秦亦只懂毒,不懂香,除了觉着格外好闻,也没什么特别。 只可惜,拿在他手里没一会儿,就沾上了去不掉的血腥味。 手上的鲜血浸入钱袋上精巧的绣纹,将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粉白花瓣染得绯红。 他看了一会儿,掂了掂,把钱袋子揣进了自己怀里。 姬宁的车队回到胤都,秦亦便打道回了相府复命。 他将那沾满血污的钱袋子交给叶停牧时,叶停牧愣了一瞬,沉声问道,“公主出事了?” 秦亦不知叶停牧为何这般想,回道,“没有。” 叶停牧思绪骤然起伏,呼吸都乱了一瞬,他问,“那你把这钱袋给我做什么?” 他话没说完,但秦亦能明白他的意思,往常秦亦将某人的贴身之物给他,那此人多半已经毙命。 秦亦第一次保护人,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也该带个信物回来,没想生出了误会。 秦亦沉默了一瞬,又听叶停牧道,“还回去。” 于是他又把钱袋塞回了衣襟里,“是。” 第二章 第二章 翌日,秦亦照旧天不亮就睁了眼。 今天有些不同,往常他是一觉无梦睡到自然醒,昨晚却罕见地做了个梦。 梦不长,也并非诡谲离奇之类,梦里除他之外,就只有一个人——那娇滴滴的姬宁小公主。 小公主什么也没做,就坐在那光线昏暗的马车中,眼里包着一汪泪,透明的玉珠子似的坠在眼睫上,要哭不哭地看着他。 似乎是被他的样子给吓的。 梦里的秦亦染了一身的血,也不知是谁的,鼻尖似乎能嗅到浓烈的血腥气。他手里提着把滴血的剑,温热的血液顺着剑刃流至剑尖,一滴一滴地摔在地上。 鲜红的血液溅上鞋面衣摆,在他脚边积了一滩浓稠的血水。 梦里,秦亦用剑鞘挑高车帘,小公主便立马忍不住了,眼泪一滴一滴从脸上往下滚。 哭得……特别好看。 秦亦没听过姬宁说话,是以梦里的姬宁哭时并没有声音,像个小哑巴。 秦亦站定,收剑回鞘,恭恭敬敬唤了声“公主。” 剑身在黑色剑鞘中发出一声锋锐的铮鸣,他眼睁睁看着小公主被他吓得一抖。 到底是深宫养大的,怕是从没见过血。 他见此,没做别的,就立在她跟前,透过车帘,垂眸看着她抽抽噎噎地哭,一直哭到他从梦里醒过来。 丞相府杀手数十人,单单要保护一个小公主,是用不着秦亦这般身手的。 但秦亦大抵知道为什么叶停牧从中挑了他。 相府所有杀手的行踪叶停牧都知晓得清清楚楚,别的弟兄做完任务三三两两脱下官服逛妓院,一个月能有十五天都睡在窑子。 唯独秦亦清心寡欲,除了执行叶停牧派给他的任务就是练功睡觉。 秦亦向来对女人不感兴趣,说不上什么原因,曾有女人不要命地往他身上靠,他一双眼睛看过去,冰得能把人冻死。 但也并非无欲无求,血气方刚的年纪,有时早上人还没起,东西就已比剑柄硬。 他也不管,面无表情爬起来,不管夏日三伏亦或寒冬腊月,跑到院子里从井里拎起一桶水就往身上浇,一桶不行就两桶,活生生把欲望压下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真是脑子有病。 但今天的状况却不太一样。 这是秦亦第一次梦见女人。 他皱着眉从床上坐起来,跑院子里打水冲凉去了。 衣服也没脱,就这么站在院子里,水浇过头顶,冷水顺着黑发一滴一滴往下滴。 盛夏的井水仿佛在冰窖里藏过半个时辰,格外醒人,尤其是在这般宁静的清晨。 无缘无故梦到只见过一面的女人,一般男人总会由此想到点什么,但秦亦脸色却依旧平静,甚至有点无所谓的冷淡,像个没事人一样。 洗完后,他随手拣起块帕子胡乱擦了擦,挑了根布带将长发高高系在脑后,换上衣服就出了门。 侍卫的差比秦亦想象中要轻松许多,安排过府内的护卫值守,几乎便无事可做。 但有昨日刺杀的前车之鉴,秦亦并不敢掉以轻心。 昨天那刺客已近姬宁身前,若非被他识出,怕是要铸成大祸。 秦亦将那刺客身上仔仔细细搜过一遍,并无任何能识明身份的标志,只在那人牙中找到颗藏着的毒药。 一名死士。 不知小公主碍了谁的眼,回胤都的路上,便惹得人迫不及待地要杀她。 秦亦闭上眼,抱剑倚在姬宁寝院前的廊柱上,将朝中有可能危及姬宁性命的乱臣贼子思索了个遍,朝堂关系线交杂错综,他沉思半响,没有任何头绪。 他并不善谋略。 他没多想,这些费脑子的事自有叶停牧去操心。 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秦亦睁开眼,看见六名侍女端着梳洗的水盆和吃食朝姬宁的寝院走来。 她们瞧见秦亦,面露惊惶,脚步都轻了不少,垂着头颤声唤了句“秦大人。” 昨日秦亦在城外杀了一名小厮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公主身边藏有刺客这般事自得保密,是以传到众人耳中的便是秦亦不知缘由地杀了名仆从。 而碍于他丞相义子的身份,他们心善的小公主并不便问责于他,只能任他在府内肆意妄为。 侍女脸上的恐惧太显眼,秦亦在几人身上扫过两眼,见没什么异样,又阖上了眸子。 侍女见此,端着东西越过他匆匆往院子里去了。 半个时辰后,姬宁终于迟迟从院里走了出来,和昨日秦亦见她时不一样,她换了身浅青蓝色的裙子,臂挽帔帛,面上挂着浅笑,不见眼泪,也不见惊惶之色。 秦亦视力奇佳,一眼瞧去,连姬宁唇上涂的口脂都能看清,漂亮的唇瓣微微抿着,沾了露水的花瓣似的润。 绸缎般柔顺的墨发挽在脑后,两支精致珠钗垂在粉润耳廓旁,露出纤细雪色的后颈,冰肌玉骨,袅袅娉娉,任谁见了都要叹一句:大祁的扶光公主,当真是倾国倾城的容姿。 可秦亦不懂姑娘家的东西,他甚至连姬宁头上挽的发髻叫什么名字都说不上来。 他只觉得小公主看起来太娇了。 娇得不似人间客。 姬宁身后跟了名小侍女,两人轻声谈笑,看样子,像是要出府。 可下一秒看见仿佛门神站在廊下的秦亦,小公主又立马止了声。 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怔愣又些许怯怯地瞧着他。 秦亦莫名想起了梦中姬宁见他时的反应。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出自什么心思,使坏似的,朝小公主的方向跨了一步。 而后他看见姬宁拉着侍女的手,往后小退了半步。 但她似乎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公主有些丢脸,于是又站了回来。 秦亦逗够了兔子,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为侍卫的职责。他收回目光,垂首抱拳道,“属下秦亦,由丞相派来保护公主。” 日光从男人背后照下来,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阴影,恰好落在小公主脚下。 姬宁轻轻抿了下唇,她已经从嬷嬷那里知道他,她昨晚做了一夜噩梦,梦里全是面前这个人。 嬷嬷没有同她细说秦亦是来保护她的,但却将秦亦描绘得极其危险。 嬷嬷是姬宁的乳娘,从小便一直服侍在她身边,她对嬷嬷的话深信不疑。 姬宁捏紧丝帕,佯装镇定,柔声道,“我府内有侍卫上百,足以护我安稳,你回去替我谢过叶丞相,以后、以后不必再来了。” 声音温柔轻细,仿若吴侬软语。 但秦亦站着没动。 姬宁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回答,她咬了下唇,稍稍提高了声音,“我说,你、你日后不必来了,可听清了吗?” 听见了,何止听见了,秦亦还撩了下眼皮,但就是不动,摆明了不听她的。 至少这话不听。 甚至叶停牧让他还给姬宁的钱袋,他也像忘记了,还在他胸口放着,提都没提一句。 姬宁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无视过,便是丞相见了她,也向来彬彬有礼,恭敬唤她一声“公主”。 她想抬出丞相来压秦亦,又觉得这样不太好,于是干脆学着他一样忽视他,领着侍女径直离开了。 嬷嬷说得对,这人真是坏死了。 姬宁没出过几次皇宫,刚搬出来,自是迫不及待地想往街上跑。 胤都繁荣开放,街头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小公主想去哪儿也没个定性,坐在马车里,从府里出来,顺着长街一路走,哪儿热闹往哪儿钻。 街头的东西大多都被宫人搜罗着送进过皇宫,是以姬宁倒不怎么新奇,只是好奇地四处打量。 叫卖的商贩、沿路的酒楼,哪哪都能看上好一会儿。 秦亦随行在马车右侧,姬宁便只与另一边的侍女低声交谈,右侧的帘子就没掀起来过。 姬宁看着前方一处高楼,问自己的侍女,“绯秋,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好热闹啊。” 绯秋出宫的次数比姬宁还少,她摇摇头,“不清楚,我已经好久没出过皇……好久没出来过了,小姐如果好奇,要不我们去看看吧。” 姬宁是在好奇,“也好,叫他们在前边停下吧。” 秦亦一直不声不响地听着两人的谈话,此时见姬宁要下马车,抬头朝她口中的热闹之处看了过去,随后渐渐皱紧了眉心。 春莺楼。 姬宁从马车里伸出手,照常等着绯秋来扶。 绯秋迎上来,还没来得及动作,蓦然和敛着眉的秦亦对上了视线。 色泽浅淡的眼眸被阳光照得清透,透着股阴寒的冷意,那是杀过人才有的眼神。 他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一眼绯秋,似乎有些心烦,屈指在剑鞘上敲了一下。 轻轻一声,吓得绯秋立马缩回了手,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秦亦: 他看了眼绯秋,又看着姬宁从帷幔里伸出的玉手,视线顿了一秒,抬起手握住了公主细伶伶的手腕。 粗糙的掌纹和炙热温度贴上细腕,那是完全不同于女人的皮肤的触感。 姬宁微微一僵,弯腰钻出马车,抬起眼朝秦亦看了过去。 她眨了几下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秦亦圈在自己腕上的手,表情明晃晃写着:你怎敢如此大胆。 秦亦等了片刻也不见小公主下马车,耐心告罄,双手握上姬宁的腰,微微一提,直接将她从车上抱了下来。 小公主一声惊呼,下意识扶上了他的肩。 入手的柔细腰肢叫秦亦皱了下眉,他松开手,退后半步,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属下失礼。” 绯秋站在秦亦身后数步远处,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第三章 第三章 姬宁行事低调,不喜招摇,此次出行从简,只带了绯秋一名侍女,除此外便是老实御马的车夫和板着棺材脸的秦亦。 这一路人马里,怕只有秦亦知道春莺楼什么地方。 那是胤都最大的妓院。 相府为门下豢养的杀手在城内备有几处别院,秦亦曾住在别院时,常听见其他弟兄围在一起聊女人。 叶停牧身为祁国丞相,自是不允他们动良家女,暗杀的目标更是不行。如要解决那档子事,他们只能往妓院跑。 杀手过着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的生活,指不定哪日便身首异处,想着能快活一日是一日。 其中秦亦听他们提起最多的,便是春莺楼。 春莺并非指春日黄莺,而是暗喻春莺楼里的男男女女,在床上的叫声婉转动人,如同春日莺鸟。 然而涉世未深的小公主并不知道这些,她甚至误以为春莺楼是处酒楼,正提着裙子,懊恼地带着绯秋往那儿去。 恼的自然是目无尊卑的秦亦。 然而始作俑者浑然不觉,秦亦像看不懂姬宁的脸色,握着剑紧跟在她身后,只隔了一步远。 看见姬宁往台阶上跨时,还蹦了一句,“公主当心。” 沉静目光落在她飘动的裙摆上,像是忧心她走得太急摔了,准备随时伸手扶上一把。 大祁民风开放,春莺楼里不仅有女妓,也有男倌。 是以当姬宁撩开门口垂挂的红珠串帘踏进去时,并没人觉得奇怪。 春莺楼立于国都,开在天子脚下,来客形形色色,非富即贵,像姬宁这般想要尝鲜的美小娘,虽不多见,却也并非没有。 堂中一位正与人攀谈的男人听见珠帘晃响,听见一声“来客”响起,转头看见姬宁,忙含笑迎上前来。 此人似乎是这儿的老板,三十多岁的年纪,生了副多情的风流相,眉眼阴柔,唇润如釉,似是涂了口脂,瞧不出是服侍女人还是伺候男人的。 他不着声色地打量着姬宁,眼神在她腰上的环佩滞留了片刻,又挪开了。 不过嘴角笑意却是深了两分。 姬宁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她已经被眼前所见给吓懵了。 此时方值午时,楼里已是宾客满座,身着片缕的胡女艳妓在台上飞旋起舞,只披薄纱的男妓奏响乐章,更有数名男女围在台下,面色妩媚地唱着淫词艳曲。 大堂中央戏台高设,即便四周坐着五六排宾客,姬宁也能瞧见台上那几近赤裸的艳妓。 街头喧闹,姬宁进门前并未听见楼中动静,哪想会瞧见这种场面。 女人也罢,可那男人,小公主却是第一次见。 秦亦堵着绯秋在帘后站了好一会儿,见姬宁瞧清楚了这是什么好地方,才不紧不慢地用剑鞘隔开珠帘迈了进来。 那男人行至姬宁身前,眉目含情地望着她,浅笑着温柔道,“姑娘瞧着眼生,是第一次来?” 声线刻意压得低沉,就差把“勾引”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可天不遂人愿,没等到姬宁回答,便被一个女人打断了谈话。 “呀!好俊的哥哥——” 那人还没露面,热烈张扬的声音已经传进了几人耳中,紧随着,一道红衣身影从粗壮的房柱后绕出来,款步迈向了秦亦。 那女人面若芙蓉,唇红如朱,和男人长得尤为相似,看上去比他年轻几岁,似是一对兄妹。 可惜隔着老远,便被一柄漆黑的剑鞘抵上了喉咙。 秦亦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也不害怕,作一副哀怨样瞧着他,装模作样地可怜道,“郎君好无情啊,生了这样一张好脸来春莺楼,却是夸都不让人夸。” 她娇声说着话,伸出涂着丹蔻的手搭上了秦亦的剑鞘,食指顺着上面精雕的暗纹暧昧地抚过,冲着秦亦轻轻挑了挑细长的眉尾。 秦亦面色一冷,剑鞘稍斜,避开她的手,随后往前一送,猛地撞上女人的锁骨,顶得她身形不稳,歪歪倒倒往后退了好几步。 秦亦向来不懂得怜香惜玉,但也不想惹麻烦,出手掂着力,没下重手。 可这对兄妹好似没脾气的软菩萨,遇到秦亦这样来者不善的冷面客也没赶人,思绪一转,反倒由此明白了什么。 那男人了然一笑,用方才勾引姬宁时刻意压低的嗓音对秦亦道,“这位郎君——” 秦亦狠狠皱了下眉。 那女人揉了揉钝痛的锁骨,冲身后打了个手势,几名粉面朱唇的男娼女妓立马围了上来,一口一个“哥哥”,一口一个“妹妹”,伸出手来想要把两人给拉进去。 春莺楼多的是矜持客,可再矜持,经过这么一遭,也会沉沦于男欢女爱的滋味。 他们做生意,有的是留人的手段。 更何况姬宁和秦亦这身气派的装束,怎么看也是通天的贵客。 香腻的脂粉涌入鼻尖,姬宁哪里见过这阵仗,她瞧着涌上来的人,急急往后退。 忽而脚下一个趔趄,没站稳,闷沉的一声响,结结实实砸进了秦亦的怀里。 秦亦举着剑鞘隔开众人,单手环住姬宁的腰,垂眸看着她羞得通红的脸,低声问,“小姐,还在此处用饭吗?” 也不知姬宁那腰身太舒适还是怎么,秦亦搂着没撒手,手臂微微用力,甚至还抱着她往自己身前提了一下。 小公主怕是吓懵了,竟没有推开秦亦,她后仰着头看他,眉心微蹙,润红的唇瓣抿紧,一副擅闯狼窝不知所措的可怜姿态。 台上淫词艳句不堪入耳,姬宁红霞浮面,用力摇了摇头,发上珠钗随之晃动,几声细响,轻轻敲在了秦亦胸口。 前有刺杀一事,今又经此一遭,回府之后,姬宁足足好些日没出门,院门都没怎么出。 但小公主去妓院逛了一圈儿的事不知怎么传进了女帝耳中。 女帝严于律己,克己奉公,从不耽于淫乐。但听闻此事之后,却并未斥责姬宁,而是往公主府里遣了个司寝嬷嬷。 那嬷嬷来时,正值秦亦休沐,他每月只得半日休,早晨去了趟相府向叶停牧禀明公主近况,而后又马不停蹄地迎着烈日回了公主府。 一近姬宁的寝院,秦亦便察觉气氛有些不寻常。 他拦住从院子里出来的侍女,“发生了何事?” 那侍女支支吾吾道,“昨夜宫里来了个嬷嬷,说是奉女帝之命,要教公主殿下那事……” 秦亦听得云里雾里,声音冷了几分,“那事是何事?” 侍女红着脸,“行房事……” 秦亦皱了下眉,“然后呢?” 侍女低着头,“公主不肯,正闹得厉害……” 秦亦放她离开,而后径直推开门进了院子。 院里并不见司寝嬷嬷,却站着十多男子,容貌各异,有如君子端庄,亦有柔和妖媚,但无一例外,皆是千里挑一的好样貌。 秦亦仔细打量过众人,未察觉有何异样后,便抱着剑迎着烈阳靠在院门口,听着紧闭的房门后时不时传出的细微吵闹声,闭上眼不动了。 活似一堵冷脸门神。 房里的话语声越来越响,秦亦站了没一会儿,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姬宁提着裙子气恼地走了出来,言之凿凿道,“我会的,我不要学。” 那司寝嬷嬷紧随其后,半百的年纪,劝得声音都哑了,“既然殿下会,那便是再学一学也没什么不好。” 姬宁不松口,“那你回禀母皇,便说我已经学过了。” 司寝嬷嬷闻言,一句“您这样子哪像是经过人事的”堵在嘴里,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急得汗都出来了。 姬宁未理会她,提着裙子往院门口走摆明了不肯学。 “唉哟,殿下,”司寝嬷嬷忙拦住她,“老奴奉命前来,欺君之罪,老奴哪里担得起啊!” 小公主恼得脸都红了,仍旧不听,胡诌道,“那你寻个理由回禀母皇,便说我不喜欢她送来的这些人就是了。” 司寝嬷嬷不依不饶,耐着性子问,“那您喜欢什么样的,老奴派人去寻,大祁之下,总会寻到公主喜欢的。” 姬宁气急,往院子里看了一圈,抬手摇摇一指,指了个分外不同的,“我喜欢他这样的。”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院门口的门神缓缓睁开眼,抬眸看去,恰对上司寝嬷嬷诧异的目光。 第四章 第四章 姬宁并非随手胡指,因为秦亦的长相在大祁的确难寻。 他面骨锐利,眼眉线条干净如刀,深眸挺鼻,面部轮廓比寻常祁国人深邃许多,双眸犹如幽静清潭,色泽浅透,看上去倒与胡厥人的样貌有四分相似。 前些年胡厥使者来朝,向女帝献上了一名俊美的胡厥男子。 那男子身形挺拔,戴珠串披兽氅,席上挽弓射雁,身姿矫健,十分悍勇。 本是一等一的样貌,可当时嬷嬷却同她说,这样的人,万万是不能收入后宫服侍皇上的。 那年姬宁年纪尚小,不知为何,嬷嬷也没有解释原因,可姬宁想,秦亦和胡厥人长有几分相似,虽然她不比母皇,可想来秦亦这样的,应当也是不能收入府中服侍她的。 果然,司寝嬷嬷将秦亦细细打量了片刻,低声劝阻道,“不可啊公主!” 见嬷嬷反对,姬宁咬了咬唇,态度越发坚定,“有何不可,既然是服侍我,自然是要选我喜欢的。” 嬷嬷吓得脸都白了,像是瞧见了小公主立马要收秦亦为面首。 这满院子的男人,多是身姿如松容颜如玉的翩翩君子类,虽不瘦弱,却远不及秦亦一个杀手身板硬朗。 秦亦肩宽腿长,容貌亦是不俗,独自站在一旁,乍一看去,的确比院中间一众男子更加惹眼。 可女帝命她前来,是要寻人伺候扶光公主,而非找个男人在床上折磨公主殿下。 司寝嬷嬷阅人无数,一眼便能观出男人是否凡俗。而秦亦那体格,莫说服侍公主,怕是衣裳一脱,都得将她吓哭了。 司寝嬷嬷擦了擦汗,“公主何不再仔细看看,这院里的男子皆是精挑细选,家世清白不说,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通,相处几日,总有能讨您欢心的。” 当年母皇在宴会上婉拒胡厥男子的画面姬宁还历历在目,司寝嬷嬷越是反对,她越是咬死了秦亦不肯松口。 小公主轻轻摇头,难得任性起来,“他长得好看,我只喜欢他那样的。” 俩人说话声音并不高,可远远站在院门口的秦亦却像是听见了。 厚白云影慢慢悠悠掠过庭院,他撩起眼皮,看向了高高站在台阶上的姬宁。 姬宁对上他的目光,愣了一愣,许是觉得自己这话太不矜持,虽并无它意,却仍是红了脸。 此事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可怜司寝嬷嬷来时胸有成竹,在公主府待了两日后,最后却只能一筹莫展地领着人回宫复命。 但公主殿下青睐秦侍卫的事却是不胫而走,在府里传得人尽皆知,一时之间,众人看秦亦的眼神都古怪了不少。 姬宁好不容易请走司寝嬷嬷,只觉自由松快,并未将那日当着众人吐出的脱身之词当回事,但她身边的李嬷嬷却是为此愁眉不展。 夜里,李嬷嬷伺候完姬宁沐浴,看她靠在床头心无旁骛地读书,忍不住担忧道,“公主那日对司寝女官所言,可是出自真心?” 姬宁早将这事抛之脑后,茫然抬起头,“嬷嬷所指何事?” 李嬷嬷叹了口气,“便是公主所说心慕秦侍卫的事。” 李嬷嬷见她这般无忧无虑,更是忧心不已,“秦侍卫此人出身相府,行事狠辣,绝非良善之人,这世间好儿郎千千万,公主可千万要三思啊。”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提醒姬宁秦亦行事狠辣,其中的忌惮之意显而易见。 李嬷嬷是宫中老人,当年先帝驾崩,安亲王意图谋反,叶停牧率军围了亲王府整整一夜,一夜里府内只进不出,撤军之时,安亲王只剩下年幼无知的小世子这一条血脉。 那年宫变,李嬷嬷是少有的知情人,当时陛下还是公主,领军在外还未返京,李嬷嬷抱着只有不到两岁的姬宁躲在公主府,担心受怕了一整夜。 时隔多年,她仍记得第二日天亮时分,满身鲜血的叶停牧身披轻甲,手持先王遗诏,踩着青砖来到两位小郡主面前。 晨光追在他身后,照清了殿前一路血红的脚印,腥味厚重,仿佛在死人堆里滚过一遭。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有那么多血。 后来她才知道,叶停牧一夜之间几乎屠尽了安亲王府几百人口。 如今已经十六年过去,可李嬷嬷忆起那场面仍心有余悸。 叶停牧官至宰相的路是由鲜血铺就,他此般狠绝无情,被他收作义子的秦亦,必非良善之辈。 当年宫变已成王族秘辛,李嬷嬷不敢重提旧事,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委婉劝告姬宁。 姬宁见李嬷嬷急张拘诸,虽有些不解,却耐心宽慰道,“嬷嬷不必忧心。” 姬宁合上书,轻言细语地同她解释,“我不过借秦亦拦一拦司寝嬷嬷,并无它意。” 李嬷嬷闻言,胸中稍微舒了口气,“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虽说姬宁胸怀坦荡,可李嬷嬷一番话却是点醒了她,她自觉那日所言只为脱身,可在旁人看来却算不得清白。 别人也罢,可她担心秦亦会因此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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