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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些有深度的角色和剧情不好吗?就算真的自己喜欢脱(圈里的人都百分之百地确定她有此癖好),好剧本也不是没有类似的镜头。 也许这部电影里她会有所改变吧——每次为伊薇踏进影院,他都怀抱着这样的期待。 也是因为这种期待,斯特劳斯从不批评伊薇。很明显那没有用,伊薇·凯拉不吃那套。 相反,他尽可能地寻找伊薇表演中的优点,夸奖她的进步,不过这种影评不会发布在报纸上,只会发表在他没几个人会来的个人网站里。他是职业的,不能被质疑专业水平。 可能伊薇·凯拉知道这点,可能伊薇·凯拉看过他的评价。 她为他寄了新电影的宣传纸和票单。 究竟是什么电影?斯特劳斯十分好奇。他准时抵达影院,搜寻了一圈,没有找到同行……嗯,看起来这部电影确实没打算大张旗鼓,也不是为了洗刷名誉而拍的…… 但是,斯特劳斯知道这部电影一定和以往不同。 就在这样的期待中,灯光熄灭,荧幕亮起。 这部电影有什么剧情?讲了什么故事?描述了什么角色?展示了什么主题? 斯特劳斯根本不知道。因为这部电影谈不上有剧情,没有打算讲故事,角色苍白单调正像是生活里的每个人,绝对称不上有主题可言。简单来说,以专业的标准来评价,整部电影毫无价值和意义,观看它完全是在浪费生命。 然而……然而,它是那样的美丽,又因为过分的美丽而使人害怕。 电影其实是静止的艺术。是,它看起来是运动的、流动的,但电影的艺术永远在于静止。电影的本质任务是高浓度地捕捉到某个瞬间,这个瞬间厚重、浓郁,像被灌进嗓子眼的一口烟,必须足够呛人,令人窒息。 最好的电影都是这样。电影当然需要讲好一个故事,但故事的作用是成为载体,就像人的意识需要基于身体才能存在,但不能纯粹地为了肉体活着而活——从这个角度上说,电影的缺乏剧情倒也不能单纯地算作一种缺点。 这部电影…… 正如同伊薇本人,它具有太强烈的自我,以至于其余一切都被遮掩了。 斯特劳斯很强烈地注意到了导演的存在感,不论他或者她是谁,显然ta就黑洞一样渴望吸收一切。ta试图将目之所及的每个东西都展示在画面中,然而那种展示是诗性的,因为物体的力量隐匿其中,生命的激情在每个画面里闪耀。 伊薇永远处于画面的核心,导演从不使用柔焦镜头,画面却无时无刻不处于一种松弛的、虚幻的、梦境般的朦胧中。老实说,整部电影更像是一条被阳光照得透亮的小路,你能看到灰尘在微光中浮动,能看到路上凌乱却可爱的碎石,能体会到树木花草摇摆时的微风和清香,却无法从中体会到任何剧情。你会无数次从路上走过,能在这上面产生千万种念头,然而,道路本身毫无故事可言。 很遗憾,伊薇并未在电影中展示任何演技。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走来走去,一个接一个地认识新人,从台词中能看出来她是个远道而来的旅行者,出场的其他角色都是当地的居民……然后就没有了。 这种东西也算电影吗?斯特劳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只是,不论镜头有多自然,风景有多清透,居民有多热情好客,观看时却总能感到拥堵和挤压的感觉。 仿佛被困在套子里,汗水涔涔,痛苦不堪;仿佛所有有形和无形的都是加诸于身体的枷锁。 一切都很好,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似乎也没有强烈的遗憾和瑕疵,可就是不大好。世界很完美,但为什么不快乐? 美丽,过于美丽,美丽又真实,可为什么电影里没有任何……激情? 这部电影仿佛是在描绘囚犯。自由的、幸福的、美满的囚犯。集中营式的生活。苍白,残酷,动物世界般的生活。可是囚犯的生活会那么美吗?生活这么完美还算不算囚犯?生活如此完美——凭什么不快乐? 多么痛苦。最痛苦的在于不该痛苦却依然痛苦,找不到理由的痛苦。又或者理由是有的……理由太多了,然而无法改变,因此只能无可奈何地认命。渐渐地说服了自己,那都是应当的,本该的,事情本就如此,不可能有其他变化。 电影活力十足,生命力无比充沛。然而没有任何可能性。充满魅力,就只是不快乐。光亮,澄澈,自然,就只是不快乐。 斯特劳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部电影。他头晕目眩,平生头一次体会嗨得太过才会有的狂喜。他感到情绪激昂澎湃,只是唯独没有快乐。他缓慢地意识到那其实并非是“不快乐”,那似乎只是没有希望。完美不会有变化,太完美了,以至于凝固在一瞬间里;太完美了,以至于不需要思考、讨论、争吵。 太完美了,以至于隔阂早已产生却还互不知晓。太完美了,因此平铺直述,没有任何深刻的连接与共鸣。 太完美了,养殖场里的动物才会生活得如此完美。 ……如果电影里的人都是养殖场里的动物,那么“人”在哪里呢? 斯特劳斯决定再看一次。或许不止一次,而是再多看几次。他相信这部电影里一定有“人”。他能感觉到,那盘桓在一切之上的某个阴影,那引导和规定了事物运转规律的存在。大约,必然是有的。 ……会有“人”吗? ……是有“人”可怕一点,还是没有“人”可怕一点? 第163章 第六种羞耻(1) 这是个金碧辉煌的教堂,两人合抱的立柱支撑起广阔的弧形穹顶,色彩绚丽的壁画与精巧生动的雕塑排列在墙面上,哪怕是常人的视线很少触及的脚踝处也装饰着精美的浮雕。彩色玫瑰窗折射出天堂般的色泽,仿佛上帝的辉光一般映照在苍白肃穆的大理石石板上。 拉斐尔跪在大厅正中,喃喃地念诵着经书里的句子。 近日以来,他总在梦中听到朦胧古怪的呓语,仿佛地狱中的魔鬼朝他伸出诱惑的手指;他也总是还没听清梦中的声音就惊醒过来,双足冰凉、身体苍白,汗水一直浸透到床单的最底层,在柔软的绸缎表面留下一圈水渍。 不管他如何虔诚地做睡前祷告,甚至身着粗布,睡在由稻草铺过的地面上,赤着脚走过布满砂砾、泥土和鬼知道是否混杂着牲畜排泄物的肮脏地面,只要稍一空闲下来就诵读经文,哪怕作画前也尽心尽力地宣告他的一切作品都将献给万能的主……这一情况也没有丝毫改善,而拉斐尔也绝不敢将他夜夜在梦中聆听魔鬼之声讲述给任何一位神父,鉴于他没有在火刑架上终结此生的打算。 他才刚刚交付了上一件订单,那是一幅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按照教廷的要求,他为玛利亚披上了深紫的披帛,用黄金装饰她的眼瞳与手指(尽管他觉得这毫无必要而且很丑),并捏着鼻子为她加上了代表圣灵的光圈——那应当是他迄今为止绘制过的最美的画作。 尽管有很多细节他都还不甚满意,但拉斐尔十分确定,这幅画已经足够他获得圣父的欢心,或许也能为他赢得再一次面见圣父的机会。 就是在这个时机……竟然在这种时候,他被诡异的梦魇所纠缠,不知何故,拉斐尔十分确定,假若那位梦中的……存在,没有得到回复,绝不会停止对他的……召见。 长期的睡眠不足、可能引起了魔鬼的注意、圣父大概率会在近期与他见面,好几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同时发生,让拉斐尔疲倦到难以维持风度。他在几天内瘦得皮肤枯槁,脱下衣服后胸口处几乎能看到凸出的肋骨。 “也许您该去集市逛逛。”在他极其隐晦的、隐晦到绝对不可能听懂的倾述中,熟识的神父只以为他为上一件作品耗费了太多心力,同情、友善而充满尊敬地建议道,“您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先生。您的才华还有更好的发挥机会,何必急于一时呢?我听说伟大的艺术家都需要从人群中获取灵感,您该去集市看看,说不定能遇到什么新鲜事呢。” 在所有的建议中——包括禁食、放血、跪在地上受鞭笞——这是唯一一个拉斐尔觉得应当确实对自己有好处的。 他选了个晴朗明媚的天气,乘坐马车去了附近最为繁华的集市。 腐臭的气息与鲜花的香气融合在一起,马车穿过一道道拱门,墙外的碧叶与花枝轻轻招展。集市的正中矗立着一座雕像,骑着骏马的士兵挥舞着长刀,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僵硬如石块,骏马的前蹄高高扬起,仿佛下一秒就将踏碎敌人的头颅。无论是技巧还是造型这座雕像都乏善可陈,更何况它所展示的景象也同集市不太搭调,像这种展示力量之美的雕像放在广场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过这也由不得他来评价…… 拉斐尔想着心事,直到马车不再颠簸,车夫在门外低声询问,他才回过神,跳下马车,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身体以舒缓僵硬的肌肉。 “在这附近等我。”他嘱咐道,“我转一转就回。” 毕竟是人群聚集、交易往来的地方,集市时常有人清理打扫,道路两边的排水池也修缮维护得很好,再加上靠近河流,总体上说,这里还算是整洁干净。河道边生长着矮小的灌木与野玫瑰,此时并非花朵盛开的季节,因此很遗憾的,拉斐尔没能看到那种鲜花遍地的盛景。 作为深受宠幸的画家,拉斐尔在城中享有很高的声誉。 一路上遇到的人几乎都认识他,叫得出他的名字,而他柔和、典雅,庄重中不失亲和力的俊美外表,也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朝他露出微笑。 拉斐尔倒也习惯这样的待遇。他在售卖的货物中看了几圈,稍微问了问价格,商人虽然没有坑骗他,却也绝对报出了比平日稍高一点的价格。拉斐尔什么也没买,只是沿着小路径直往前,心中的苦闷实在是无处述说。 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或许还没有那么麻烦。 随便找个教堂进去,随便找个神父倾述和忏悔就好。哪怕他亲口说自己在梦中得见撒旦本尊,也不见得会有神父当真。民众既愚蠢,又无知,十分卑劣,也极其胆怯,或许只是做了点坏事,心中不安,因此才会梦到些奇怪的物事……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情,神父们也知道该如何处理。 然而拉斐尔并非是愚昧无知的人,也被证明了拥有天赐的才华。他的画笔能通圣灵,这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天才只可能来自伟大的主——如果确定他梦到魔鬼,那等待他的最好待遇,也不过是被送入疯人院而已。 如果被送进疯人院……他还能继续画画吗? 大约是可以的。教会总是需要天才的创作者去捕捉圣贤们的面貌。 人们只会崇拜具有实体的神,这神灵最好还和人长得一模一样——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因而哪怕经典中描述的天使浑身火焰、酷似圆轮、生着千万只眼瞳、有着无数双翅膀,外貌“令人恐惧”,当祂们出现在画像中,都必然有着人类的形貌,一张纯洁完美的脸。 骨子里,拉斐尔其实有点叛逆。他并非不愿意创造人形的神,或者说他实际上更愿意创造人形的神。 但是,唉,哪位笃信的画家不渴望描绘真正的神灵呢? 拉斐尔不记得自己在集市上呆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越走越远,逐渐到了荒僻的地方。天色渐晚,夕阳的暖光里散发着面包的甜香,这让拉斐尔感到腹中有些饥饿。 他顺着香气传来的方向走。 ……于是,他看到了走在河边的“少女”。 那一瞬间里拉斐尔感到自己飞了起来,灵魂出窍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情况,他的身体还牢牢地钉在地上,然而他的意识已经离开了躯壳。光影凌乱地扑打过来,他能听到齿轮咬合链条拖动天空旋转星星睁开了双眼……星星们翻转过来,将瞳孔对准他,无数圆轮包裹着灵魂,他的灵魂,“她”的灵魂。 “少女”转过了头。 何必呢,“她”并不需要这个动作就能看清他。 正如拉斐尔笔下所画的那样,“她”完全是人类的形貌,一张纯洁完美的脸。 那一瞬间最奇妙的是拉斐尔竟然保持着完全的神智,他像是在寒冬腊月里被丢进河水中一样霎时清醒了,在他脑中盘旋着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正因为他将在今日偶遇地上的圣灵,才有魔鬼暗暗地潜入他的梦中? 他僵立在原地,而“少女”不走不动,仍凝视着他。 神目如辉。 春晖。 回过神来时“少女”已轻盈地远去了,拉斐尔跟了上去,却也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吊在后面。他才刚经历过心神巨震,这震动宛如狂风暴雨,将他脑海中的一切内容都冲刷了个干净,只余下纯粹的身体本能。 而身体的本能……是个可笑的东西。 他应当感到羞愧和耻辱才对,然而实际上他的心中澄然宁静,唯有稚子般的欣悦。那并非是全无理智的狂热,他相当清醒,又因为清醒而愈发神迷。“少女”的背影仿佛尚未融化的积雪,那必然能使他毁灭——然而,渴盼圣灵垂怜的羔羊,难道会由于爱惜自我而不肯献身吗? “嗯。”亚度尼斯态度微妙地说,“你变了很多。” 雅各·希克利闻言,微微垂下脸来,露出一点微笑,温和、顺从,却也不失冷淡:“在您眼里恐怕没什么区别。” “……还是不一样的。”亚度尼斯说,“之前还有点意思,现在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我想长官应该会很失望。”雅各依然低着头,“又或者完全不会失望——在他看来,我似乎多多少少算是完成了任务。” 这次亚度尼斯真心实意地沉默了一会儿,发自内心地疑惑道:“不管人类的社会怎么发展和变化,他们这种人都是完全不会变的吗。” 过去的雅各·希克利对于所有上级都存在根深蒂固的偏见,那是因为他深知自己无法反抗。 然而转换了阵营,新的顶头上司又毫无管束与限制的意思,得到了自由之后,他反倒是能够公允地评价他们了。 “他做的也确实都是他该做的事。”雅各说,“虽然没什么用,但该做也还是要做的。没准就有用了呢?哪怕是给强大的怪物们提供一点娱乐,作为玩物存活下去,起码也还有未来可以期盼一下。” “除了我,这世界没有别的怪物。” “那局长还真是歪打正着了。”雅各立刻说,“他至少找对了办法。” 亚度尼斯瞥了雅各一眼:“你也变活泼了。伊芙琳对你的影响就那么大么?” 理所当然,亚度尼斯是绝对不可能不知道伊芙琳·凯拉的,雅各暗暗思忖着,认为她显然不可能是纯野生的物种——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她太“野生”了,才绝不可能是野生的。 要是几十亿个人类里就能生出来一个伊芙琳,那人类也太了不起了些,成材率未免过高,和人类目前的地位不相符。 第164章 第六种羞耻(2) “她确实对我很重要。”雅各说。 亚度尼斯撩起眉梢,表情格外生动:充满嘲讽,但又含着些温柔;仿佛一个人看到追着尾巴打转的小动物,既觉得它蠢,又觉得它蠢得可爱。 “嗯。”他最终说,“不奇怪。我们这种还是人的时候,在择偶方面的运气都是很好的。找到一个命运意义上的真爱对我们来说并不困难。” 雅各心说伊芙琳当没当过人尚且可以争论一下,你也能“还是人”吗? 亚度尼斯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往椅背上一靠,理所当然地说:“你可以走了,账单会寄到你留的地址。下次要来记得提前预约。” “麻烦您了。”雅各如临大赦地站起身,轻轻将椅子推回原位,“局长那边……” “随你怎么说。”亚度尼斯兴致缺缺,“反正他们很快就没空关心我了——稍等。” 他将手臂伸进身旁的暗色,从中取出个奇怪的皮袋。袋子里还有团东西在轻微地颤动,视觉效果仿佛底下长着活蛆的生肉,看得雅各喉头翻滚,几欲呕吐。 “拿出去丢掉。”亚度尼斯说,他面上显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气,“——虽然我确实很想这么说,但这么粗暴地对待一位刚刚康复的老朋友,实在不是我的作风。” 这话显而易见不是对雅各说的。 雅各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周围,也没看到什么别的身影。尽管如此,鬼晓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现场,他明智地低着头装聋作哑,权当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事实证明他久经锻炼的高超技巧并未因为自身的改变而消失,可以说是毫无障碍地,雅各沉没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工作那边已经很好交代了,但是他和伊芙琳的关系目前还很不好处理,该怎么在报告里圆场呢?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这理由他想过很多,然而似乎没有任何一条能瞒过弗瑞,这时候雅各就有些痛恨自己过去的冷漠木讷了,要是他风流成性这事儿其实很容易过关…… 伊薇的新电影从上映到下映都没产生什么波澜,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好消息暂且不论,坏消息是他又得针对那部电影编点东西交差。 想想真是怪没道理!当人的时候得工作,不当人了还得工作,难道宇宙的真理是工作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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