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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凉世子徐凤年可不是好说话的主,且不说在王府上敢对大柱国追着打,捏着褚禄山的肥脸,便是出了北凉,先有马踏青羊宫,后有掀起春神湖水战,一桩桩一件件,何曾见世子殿下被人这般打过?而是还不还手?!剑士吕钱塘自二品的卓绝眼力,自然瞧得出世子殿下每次出手都留力太多,力争与常人无异。 吕钱塘以往想到都不敢想世上有谁值得这位世子如此慎重对待,偶尔闲暇时会拿殿下与京城几位皇子对比,可总觉得真要对上,多半还是徐凤年更为跋扈得势。 亭中那位可不是诗情画意才睡湖上的年轻剑士与徐凤年对比鲜明,一柄木剑不去说,菜园子里摘下葫芦晒干装酒也不去说,从头到脚一身行当,当真值不了十几文钱,龙虎山上齐仙侠穿着麻履那是风度,再者小天师脚上那双麻履也不至于需要缝补。而且徐凤年比谁都确定眼前男子是真穷,穷到裤兜里都不会有叮当响的那种一穷二白,家徒四壁?那好歹有个家,这小子离家游历后,就只能够四海为家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游侠儿做到他这份上,已经是不能再惨一点了! 那家伙本就饿着肚子好几天,打闹得彻底没精气神了,躺回去,打量着徐凤年一身华贵装束,一脸匪夷所思,有气无力问道:“你小子是偷了哪家公子哥的衣服?咦?还挂了两把好刀,值很多银子吧?行啊,老子得赶紧去城头看看画像,十有八九你就在上头,明儿去官府举报。” 徐凤年坐在一边靠着柱子笑道:“温华啊温华,你咋还没点出息,我还等着你小子扬名立万好跟你占点便宜,怎么还是这幅死样子,跟前两年一个邋遢德行,几顿没馒头吃了?” 不出意外是一辈子都混不出头的年轻剑士白眼笑骂道:“少废话,姓徐的,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扒下这套碍眼衣服去换点好酒好肉,这才算兄弟。” 徐凤年笑道:“行啊,酒肉管饱。” 温华愣了一下,感慨道:“徐小子,虽说换了行头,倒是还没换良心。” 徐凤年拿手指故意弹了弹衣衫,道:“早说我是北凉那边数一数二的富家子弟,现在信了吧?” 温华没好气道:“让你装,明天让你请老子去趟相国巷砸钱,你就得露馅。” 徐凤年问道:“相国巷?” 温华嘿嘿道:“馒头白啊白。” 这是温华的口头禅,徐凤年顺嘴接过道:“白不过姑娘胸脯。哦,是上好的窑子?” 温华咂摸咂摸嘴,一脸向往道:“襄樊城最好的地儿了,前些天远远见着一个相国巷的头牌姑娘,刚才做梦正和她云雨,结果他娘的被你小子踹醒了,不行,你赔我!” 徐凤年斜眼道:“装什么好汉,你不是说没有衣锦还乡之前都不破身的吗?” 温华无奈泄气道:“就不许我过过嘴瘾啊。” 徐凤年问道:“找个地方搞些牛肉?” 温华咽口水摇头道:“襄樊城夜禁太可怕了,我吃不准你小子是不是真被通缉,还是天明儿再出去犒劳咱的五脏庙。对了,老黄呢,怎么,上回是陪你吃苦,这趟就没陪你享福啦?你小子不地道。” 徐凤年平静道:“死了。” 温华于小事锱铢必较,敢少他一枚铜钱,他就敢乡野泼妇一般跟你满地打滚,但在大事上反而颇为豁达,听闻消息,只是心中震惊惋惜了一下,叹息道:“死了就死了,下辈子投胎好点便是。葬在哪儿?若不是太远,我下次清明去烧香上酒,老黄是个好人呐。别人死活不管,老黄的坟,我还是要去的。” 徐凤年轻声道:“死在东海武帝城那边,没坟。” 温华纳闷道:“跑去武帝城作甚,没记错的话老黄是西蜀人啊?那一口西蜀腔,起先碰到你们的时候,差点听得老子连寻死的心都有了,这两年没老黄在耳边唠叨,反而有些寂寞了。对,是挺寂寞的。” 徐凤年望向湖心月,喃喃道:“是挺寂寞的。” 第108章 躺在亭中的温华望向几年没见的故友,当初一起结伴游历,他一直很嫉妒徐小子的俊逸皮囊,每逢途经乡野村舍,若是让徐小子去讨要一些粮水,多半不会空手而归,要对方是些见识鄙陋的村妇,就更出手阔绰了,只是她们施舍时免不了要捏一捏徐小子的手,胆大的妇人趁着丈夫不在更会笑着去捏徐小子的脸蛋,道一声好俊俏的后生,每次见着这个场面,温华总不太得劲,他娘的风头全给这小子抢光了,不过久而久之,温华也就习以为常,开玩笑唆使着徐凤年干脆去城中闺秀当个小白脸得了,徐小子十有八九都要跳脚骂人,说老子是凉州的顶天大的世家子,丢不起这人!温华忍不住就想笑,顶天大是多大?大得过北凉王的儿子吗?这会儿再度相逢,再看徐凤年,温华似乎觉得有点陌生,约莫是换了一身不知从哪个旁门左道拐来的锦衣,太人模狗样,温华瞧着有些不真实,徐小子莫不是当真是北凉那边的三流权贵子孙?是的话,这狐朋狗友还能做得成?温华下意识挠了挠裤裆,这个做了十几年的习惯动作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温华本就是乡野出身,便是想改也改不过来,徐凤年当年便总拿这个嘲笑他,说以后练剑练出个大名堂了,与高手对战的万众瞩目时刻,冷不丁去挠裤裆里的鸟,像话吗?还是高手吗?会有姑娘爱慕你这般没个正形的侠士?温华很一本正经地考虑过这个难题,可至今也没想去改,好像生怕改了自己就跟那帮游历时撞见的故作风雅纨绔子弟一致无二了。 徐凤年被温华看得毛骨悚然,问道:“怎么来襄樊了?” 温华一脸惆怅道:“遇见个心仪的小娘,一路追来的。” 徐凤年笑道:“你啊你狗改不了吃屎,当初哪次不是见到个只要有胸脯有屁股的,都要心仪,你也不挑嘴,可有谁搭理过你?” 温华坐直身体,一脸坏笑,双手在胸口做了个滚圆姿势,啧啧道:“这次不一样,是真喜欢上了,人美,心更好,我觉得这辈子以后就只喜欢她了。” 徐凤年撇嘴不屑道:“扯鸟吧你,是个姑娘在你面前,你都喜欢得死去活来。” 温华靠着柱子,摇头道:“不会了。” 徐凤年见温华不似玩笑,纳闷道:“你真死心塌地了?是哪家倒霉的姑娘?报上名号,我去瞅瞅。” 温华骂道:“倒霉个屁!丑话说前头,你别想挖墙脚,否则兄弟没得做!” 徐凤年怒道:“老子摸过的娘们比你见过的还多,会瞧得上眼?!” 温华哼哼道:“你什么德行我会不知道?也就嘴皮子最厉害,坑蒙拐骗倒是熟稔,以后万一有姑娘瞎了眼看上你,我一定去拦着。” 徐凤年靠着另一根柱子,相对而坐,笑眯眯道:“那你有的忙了。” 温华没那个气力去跟徐凤年拌嘴,少说一句就少饿一分,抱着那柄木剑闭目养神。徐凤年转头遥望向瘦羊湖十景中的抱孤塔,瘦羊湖仅就湖而言并不大,但历史悠久,未修水利时每逢大雨,湖水便泛滥成灾,若是久旱则干涸见底,实在称不上美景,后来前朝两位大文人担任青州刺史,对瘦羊湖格外青睐,采用开阴窦手法凿出五井,拓建石涵,这才有了今天的瘦羊湖,相国巷便因五井中的相国井得名,春秋国战中文人误国,可此湖却是雅士治国的一个不起眼佐证,徐凤年听到温华肚子饿得咕咕叫,笑着缩回视线,问道:“要不我弄点酒肉过来?” 温华怀疑道:“上哪弄去?” 徐凤年朝青鸟做了个倒酒的手势,没多久她便从客栈端来餐盒,酒香肉香扑鼻,温华看了看青鸟,再看了看盒中酒肉,震惊道:“你小子是真发达了,连漂亮媳妇都讨上了?!” 青鸟涨红了脸,徐凤年率先撕下一块牛肉,就着烈酒下肚,笑道:“吃你的。” 温华狼吞虎咽,时不时抬头看向青鸟,忍不住轻声道:“弟媳妇,我多嘴一句,真想过安稳日子,跟徐小子在一起你可就得管着点,他这人不坏,就是心眼大,不安分。” 徐凤年丢过去一块牛肉骂道:“没你这么拆台的!” 温华慌忙接住牛肉,塞进嘴里,瞪眼道:“没你这么糟蹋好东西的!” 青鸟柔声道:“温公子,我只是个丫鬟。” 温华啊了一声,摆手道:“丫鬟?不信不信,姑娘你要是丫鬟,太没天理了。” 徐凤年笑道:“她可不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我都替她委屈。” 温华怒道:“姓徐的,留点嘴德!什么丫鬟命!小心我跟你急!”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 温华满嘴油水地抬头看向青鸟,尽量露出一个生平最风度的笑脸,腼腆道:“这位姑娘,就冲你喊我一声温公子,以后徐小子如果敢欺负你,我第一个拾掇他!他那三脚猫功夫,我都不用剑,就能干趴下!” 徐凤年哈哈大笑,调侃道:“温公子,来来来,喝酒!” 温华心情大好,被人喊温公子,破天荒第一回啊!浑身舒坦,他顿时只觉得世间女子除了那位心中爱慕的她,便是眼前的她第二可爱了!这般知书达理的贤淑女子是个丫鬟?鬼才相信! 这两三年中少有的酒足饭饱,温华打了个饱嗝,余下酒水都被小心翼翼倒入他的葫芦酒壶,温华丢给徐凤年一个眼色,徐凤年摇了摇头,温华使劲点头,看得青鸟莫名其妙,竟是徐凤年拗不过温华,只得尴尬地让青鸟先将餐盒端回客栈,两人一溜烟跑出凉亭,寻了个临水的草丛,间隔着脱裤子蹲下,两坨光屁股在月色下格外荒诞,两个爷们如此煞风景,在瘦羊湖拉起屎来了,不过若是知道当年风餐露宿,就不会奇怪这对活宝此刻庸俗下作的行径了,对温华这个穷疯了的无名小卒而言,世上最他娘幸福的事,不是吃喝睡,而是一个“拉”字,因为唯有吃饱了才有本钱去拉,很粗浅的道理。 蹲湖畔的温华长呼出一口气,悠哉游哉道:“保不准以前就有哪位诗人雅士在咱们这儿吟诗作对过,一想到这个,爽哉!” 徐凤年没吭声。 相信靖安王赵衡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北凉世子会在瘦羊湖边上跟人一起撒尿拉屎。 温华见徐凤年没动静,有些无趣,突然一惊一咂道:“姓徐的,老子拉屎的地方后头就有块石碑!” 徐凤年终于忍不住骂道:“那是前朝刺史李密立下的《瘦羊湖闸记》,你个王八蛋真会挑地方!” 温华一时无言,默念道:“罪过罪过。”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温华,有没有想法继续跟我厮混一趟?就像当年一样,一起走走看看?你要再碰上比武招亲,我管抬你就是。” 温华笑道:“别,你当我真傻啊,你小子如今了不得了,我也不管你是谁,反正我还当你是兄弟,可兄弟归兄弟,虽说蹭吃蹭喝是天理,可你舍得银子,老子还怕就没了志气,所以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有缘再会便是,嘿,我温华别的不说,练剑总要练出个一二三才行,若是跟着你享福,就怕再没心思去吃苦了,徐小子,好意心领。明天我就要出城,想去北莽边境那边瞧瞧,就当开开眼界。” 徐凤年轻声道:“边境要乱,你悠着点。” 温华咦了一声,打趣道:“要乱?你真是北凉的世家子啊?” 徐凤年笑道:“可不是?” 温华叹气道:“早前说要请你吃顿上好的酒肉,不曾想这回遇上反倒是又欠了你一顿。” 徐凤年道:“欠着吧,你小子别死就行,否则总有还上的机会。” 温华呵呵笑道:“要按老黄的说法,我这时候得说一句是这个理。” 徐凤年恍惚出神道:“是这个理。” 温华突然嚷道:“我这边草叶都他娘小得不像话,不好擦屁股,貌似你那边要宽些,赶紧丢些过来!” 徐凤年骂骂咧咧丢过去一团草叶。 两人回到亭子,温华问道:“你不回客栈?” 徐凤年摇头道:“聊聊,说说看你那位姑娘。” 两人聊到天明,温华看了眼鱼肚白天色,起身道:“得了,我要出城去,欠你的酒肉,你帮忙记着,对了,再就是帮我跟那位好姑娘道声谢,咱这辈子可没被谁喊过公子。”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问道:“我身边有个用剑的老前辈,你要不要见一见?” 温华握紧了木剑,笑着摇头道:“不了,那终究是别人的剑,便是前辈肯教,我也学不来的。” 徐凤年调侃道:“你以前不总想着被高人收徒?” 温华正色道:“就是想想而已。记得老黄说过练剑要心诚,跟香客求神拜佛一般,心诚则灵,可我这两年闲着没事也琢磨出个不是道理的道理,剑是自己的,以我的资质,若走别人的路,一辈子都练不出个出息,我没欠人的习惯,总不能真欠你几顿酒肉欠到头发白。走了!别跟娘们一样婆妈喽。” 温华笑容盎然:“馒头白啊白,白不过姑娘胸脯。” 徐凤年笑意醉人:“荷尖翘啊翘,翘不过小娘屁股。” 杨柳烟水长堤上,木剑温华与双刀徐凤年一次击掌,擦肩而过。 第109章 徐凤年走出几步,转身目送一人一壶一木剑走过长堤,青鸟婉约而立,吕钱塘神情肃穆,却是一肚子狐疑,终究是猜不透那穷酸青年的身份,以长堤上徐凤年只输当今天子的雄厚家底,可谓往来皆勋贵,东越剑士见识过北凉王府正月里的热闹,那帮在北凉王大树下乘凉的官员,可谓个个封疆大吏,遇上世子殿下,脸上都得殷勤陪笑,恨不得笑出几朵花来的小心架势。吕钱塘心底依稀觉得木剑男子出身卑微,只是不太敢相信罢了,或者说不愿相信,对这位北凉奴才来说,宁可徐凤年是个胸无城府败絮其中的主子,伺候起来也轻松些。一个徐大柱国就够他不敢喘气的了,徐凤年若再是个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家伙,伴君如伴虎,今天惹了靖安王,明天是不是就轮到广陵王了?后天?对剑道仍有莫大追求的吕钱塘还能活着练几年剑? 与青鸟一同走回客栈,徐凤年自问自答道:“温华没肯见李淳罡,可我要是报上老剑神的名号,你说那小子是不是要悔青肠子?我看悔归悔,哪怕恨不得满地打滚,也一样说走就走了,这便是我不如温华的地方,他总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当年每次碰上比武招亲,他都屁颠屁颠上去打擂台,别家侠士都是一跃而上,说不尽的潇洒,他就得老老实实从楼梯走上去,假装脸皮厚,心里其实比谁都在意那些白眼,但不管被揍下擂台多少次,一有机会还是要上去打肿脸充胖子,只为了能跟别人切磋过招,可到头来也没见他学了什么回来,何苦来哉。” 自言自语时,姜泥与老剑神刚好出门游赏瘦羊湖,徐凤年好心丢了个笑脸过去结果无人理睬。回到客栈徐凤年吃过早饭,就躲在房中对脑中所记武学典籍进行招术拣选,都是《绿水亭甲子习剑录》《杀鲸剑》之流上乘秘笈中的精髓,本来这种技术活儿有李淳罡帮衬指点是最好,徐凤年那点眼界远未可以做到指点江山,可用膝盖想都知道敢把《千剑草纲》批得一文不值的老剑神根本不屑动嘴,唉,如果白狐儿脸在身边就好了。不过在船上李淳罡教了一手玄妙弹剑,深入浅出解释了一番剑招与剑罡,已经让徐凤年受益匪浅,原本他就像空有一座宝山遍地黄金的笨蛋,挑花了眼,接下来总算是知道该做什么了。鱼幼薇抱着武媚娘敲门,青鸟开门后,她说要去观景,徐凤年没拦着,吩咐舒羞吕钱塘当随从,鱼幼薇见徐凤年没有出门的意思,脸色黯然,减了几分兴致,徐凤年看在眼中,并未改变初衷,姜泥没空读书,徐凤年就让青鸟去书箱挑了几本秘笈回来,其中有一本被专门点名索要的枪术密典《手臂经》,世人皆传是“催马枪”吴殳所著,徐凤年之所以格外上心,是李淳罡曾有偶尔提及,老剑神瞄了几眼便断言这本书是枪仙王绣年轻时的心得秘录,只是成名后嫌其粗鄙,不肯承认,便假托门下亲传弟子吴殳的名号,徐凤年翻书的时候见青鸟神色异常,问道:“你认识吴殳?” 徐凤年只是随口一问,没料到青鸟点了点头。 王绣作为与李淳罡齐名的四大宗师之一,那时枪法号称当世第一,他师弟如今是徐骁亲卫扈从,除了收吴殳做徒,最得意弟子陈芝豹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传闻最后一战便死在了小人屠枪下,只是不知为何王绣的兵器刹那枪在这位大宗师死后从未出世,而大概是陈芝豹杀师叛道的手法过于不得人心,或是常年白衫佩剑,似乎从来没人将那个小道传言当真,陈芝豹出师时才二十岁出头,便是王绣不如王仙芝那般老而弥坚,愈老迈愈仙佛,而是日薄西山锐气尽失,但若说杀死上代武道宗师之一的王绣,还是太耸人听闻了。不过陈芝豹的确不愧出自王绣门下,一如王绣枪术冷冽杀伐,上阵厮杀俱是一往无前,对敌对己都不留退路,可以徐凤年的身份,也从没有见识到陈芝豹的枪法,印象中,这个对二姐徐渭熊似有爱恋的小人屠只会白马白衫摆样子,对谁都极好说话,平时温良和善得像个救苦救难的菩萨。 徐凤年纳闷道:“你们交手过?” 青鸟摇了摇头。徐凤年见她难言之隐,也就不多问,哪怕心中好奇万分,都忍住了。自打小时候第一眼见到被娘亲牵手领到跟前的她,便只知道她叫青鸟,那以后也从不去探究,习惯成自然,都没心没肺地忘了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姓有名,例如丫鬟名本是红麝的红麝,徐凤年也知道她叫宋小腴,而青鸟是真名还是个昵称,徐凤年倒真不知道,游历归来得知梧桐苑远不是一眼见底的小水潭,丫鬟们不都是简单到没半点故事的一只只花瓶儿,可面对青鸟,徐凤年自私希望她便只是青鸟,是娘亲当年领来一起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 《手臂经》,寓意手中一杆枪便是第三条手臂。书上记载枪术精湛奥妙,徐凤年粗略挑选了其中三招,掐指算算,已经被徐凤年在各类秘笈武典里千辛万苦收刮出十六式,在青羊宫韬光养晦的赵姑姑说要做到先五十手天下无敌,可且不说徐凤年拣选出来的招式能否化入刀中,光看数量,也离五十手差了很远。自从船上亲眼见识过老剑神以弹指剑后,徐凤年就养成了虚空弹指的独有习气,手指轻弹《手臂经》封面,在脑海中汇总仅有的保命十六招,到襄樊城前,深如江海取之不竭的大黄庭只到二楼境界,大概一刀可破六甲,被宛如白衣观音的红教法王一眼看出个三重楼,徐凤年掂量过,一刀破九甲不是问题,别看只是增加了三甲力道,算是提升极大,最主要的是再使起春雷刀,没了起先的凝滞,右手绣冬取巧,左手春雷重力,双刀对敌,手法迥异,这是徐凤年先手五十穷极招术精妙的底气所在,加上骑牛的洪洗象那套拳法与一本大妙可言的《参同契》,徐凤年好歹没有被老剑神几剑给吓得不敢练刀,你高任你高,我自往上走。 中午在客栈楼下进餐,都是高谈阔论,唾沫四溅,姜泥听得津津有味,裹了身熏臭羊皮裘的老剑神则白眼频翻,一条腿搁在长凳上,一边大口嚼肉一边掏耳屎。文武评与胭脂评出世,本就是士林与江湖最轰动的大事件,大概是文无第一的缘故,历代文评都不太讨喜,市井间讨论最多的还是武评与胭脂评,这一代武评不负众望评出一品高手十八人,最受瞩目的十大高手,意料之中继续以武帝城城主王仙芝占据魁首,继续当他的天下第二,接下来是那被江湖人士调侃要做百年老二的新剑神邓太阿,榜上探花是依旧是张老面孔,被誉作“尽得天下士子八斗风流”的曹官子。与之而来的是一个天大消息,占据榜上第四位置的王茂竟说耻于排在曹官子之后,却羞于列在第七的北莽洪敬岩之前,那本就头回上榜的洪敬岩一时间被推上风口浪尖,与重出江湖的老一辈剑神李淳罡并列成为当下最炙热的话题,而不只视武功高下更看大道天赋的武评副评中,有了个极为有趣的说法,大抵归纳为西观音东剑冠南吕祖北真武,四人中徐凤年已经见过三位,骑牛的与吴家剑冢吴六鼎和白衣观自在的女法王,只剩下龙虎山上的小吕祖齐仙侠,不过后者其实早在城楼钓鱼台上便见过徐凤年了。 除了正副武评,胭脂评同样惹来热闹非凡,南宫仆射与陈渔占去一二,只不过与其余早早惊艳于天下的女子不同,这两位一直名声不显,更使得两位分外撩人。但徐凤年最得意的,还是二姐不仅在文评中榜上有名,更把胭脂评副评的头名桂冠收入囊中,除了这个,带他乘坐大鼋的王东厢也同时入选文评与胭脂副评,虽说不算名列前茅,可对于一个家世相对平平的少女而言,已是天下罕见的荣誉。徐凤年此时想通为何城内那对阴沉父子为何没了动静,瞥了瞥对面那位很能勾来无数白眼的老剑神,江湖尽知有这位昔年号称两袖青蛇一剑平天下的神仙坐镇身侧,襄樊城内蠢蠢欲动憋着劲想要为民除害的侠客们,借他们十个熊心豹子胆好了,谁敢出手? 姜泥听到楼内一些老剑神好不容易出山却是给北凉王府为虎作伥的说法,众口一词说老剑神老糊涂了,当真是晚节不保,以李老剑神这般作态,想必是多半争不过邓太阿世间第一剑的名头啦。她十分气愤,尤其当她看到老头儿只顾着吃肉喝酒,更是忿忿不平道:“喂,你都没听到吗?都在说你坏话呢!” 李老头儿乐呵呵道:“听到啦,老夫耳朵没聋。” 姜泥约莫是怒其不争,放下筷子伸出小手,赌气道:“神符还我!” 老剑神故作讶异啊了一声,问道:“啥?” 姜泥沉声重复了一遍,老头儿还是装傻地问啥,小泥人几番瞪眼,终于泄气,彻底不搭理这个分明可以一剑劈江两百丈却由着别人说坏话的糟老头。徐凤年被她孩子气的行径逗乐,笑出声,姜泥听着格外刺耳,怒目相向道:“你笑什么笑!今天不读书了!” 徐凤年笑眯眯道:“不笑就不笑,咱跟你讲讲道理好了,李老剑神什么样的身份,至于跟这些鼠目寸光之辈一般见识吗?你总不能让堂堂天下第八高手的老剑神去跟这些人打架吧?” 姜泥冷哼道:“才第八!” 徐凤年拿筷子作势要敲打姜泥,终归是没真动手。 李老头儿揉了揉下巴,道:“确实,才第八,哪个龟儿子做的榜,得理论理论,老夫怎么说都是做过天下第一的,如此一来,比起那个天下第十一高手才惨嘛,得理论理论。” 徐凤年惋惜道:“我家黄蛮儿竟然没上武榜副评,这也得理论理论。” 老剑神笑道:“虽然没亲眼见过那痴儿体格,可听你们府上的碎言碎语,老夫估摸着这天生金刚境的小子不需几年,怎么的都是指玄境下无敌手的怪胎。龙虎赵希抟,老夫见过几次,这邋遢老道本事不高,眼光却不差。下一届武评,徐龙象不出意外可以稳居前三甲,若是这二十年江湖再出不了王仙芝那般人物,争魁都有可能,当然,有武当洪洗象这种修天道的人物,不好说什么天下第一的,老夫当年自称无敌,其实也有心虚,毕竟没跟齐玄帧动手打过。咦?奇了怪了,徐骁生了四个子女,徐渭熊与徐龙象都是天赋异禀的角色,你小子怎就希拉平常打不出个屁了?” 徐凤年厚颜嘿嘿笑道:“天底下的好事总不能让我们一家全给占了吧,得给别人留点念想。” 这时候楼外走入一伙年轻士子,脸上忿然,大骂没德的家伙竟然拉屎拉到了《瘦羊湖闸记》碑前,徐凤年瞅见姜泥正盯着自己,问道:“像是我做的吗?” 姜泥冷笑道:“肯定就是你!” 徐凤年竖起大拇指道:“聪明!” 姜泥吃不下饭了。 徐凤年问道:“今天真不读书啦?” 姜泥板着脸。 徐凤年再问:“在姥山你可是花了一两银子出去,不心疼?不挣钱了?” 姜泥没有作声,可下午,她捧着一本书站在徐凤年房外,半天没敲门。 徐凤年没让她为难下去,走出房,笑道:“今天你不读书我不听书,出门玩去。” 第110章 徐凤年好心带着姜泥出门散心,她却使劲惦记着襄樊鬼城的种种听闻,与李老头儿赏湖已经是胆量的极致,再不敢出去溜达,哪怕徐凤年难得做亏本买卖,说只要出门就当她读书一万字,姜泥同样毫不犹豫拒绝,徐凤年只好作罢,总不能绑着她出门,何况既定行程中有阴气最重的钓鱼台,估计到时候她得跟自己拼命,当年王阳明兵败城破,他便剐出双眼,然后自刎于城头,临终遗言说要留下眼珠去看徐骁如何身败名裂,那实在不是个能有心情赏景的好地方,姜泥不去,于乱局有定海神针作用的老剑神自然不会跟着,徐凤年只得除了三名扈从,连大戟宁峨眉都一同捎上,恰好有些行军布阵要与这位将军讨教。 不等徐凤年让青鸟去喊人,宁峨眉便脸色凝重大踏步而来,确定廊中无人,才低声道:“殿下,靖安王赵衡来了!” 徐凤年愕然,眯眼问道:“带了多少兵甲?” 宁峨眉摇头沉声道:“并未带兵,除了几名亲卫,便只带了赵珣,还有一名女子,似乎是靖安王妃。” 徐凤年这下子真是被靖安王闹这一出给震惊得无以复加,莫不是带妻领子登门负荆请罪来了?否则怎么都不至于让靖安王妃抛头露面,没有甲胄矛戟拥簇已经足够诚意!例如徐骁,从不去做礼贤下士的客套,你来府上,给你开个正门已是给足面子。靖安王再不济,不去说当年如何风光无限,如今也是堂堂六大藩王之一,若是遵循着紧箍咒的《藩王法例》,不敢兴师动众,可哪里需要亲自赶来? 这像话吗? 徐凤年紧皱眉头心思急转,一时间没注意大戟宁峨眉正在打量自己,房外姜泥捧着书一副天塌下有世子殿下顶着的无所谓姿态,倒是心思纤细喜怒不露形的青鸟看到宁峨眉眼色,立即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杀机,宁峨眉似乎有所察觉,斜了斜视线,对青鸟坦然一笑。徐凤年正思量着如何应对,忽略了青鸟和宁峨眉的交锋,略作停顿,轻笑道:“走,宁将军,一起看看去,听说靖安王妃是个极具丰韵的美人,没记错的话这次胭脂评里就有她,年近四十尚能上榜,得是多尤物的女子才行,这等稀罕美景,众乐乐才对。” 宁峨眉微微一笑,带路前行。 约见在客栈角落一间僻静厢房,不知不觉徐凤年身后凑齐了吕杨舒三人,等到徐凤年进门前,更是连李淳罡都沉默站在了拐角处,门口站着两名正值壮年的靖安王府侍卫,气机绵长不绝,一人用刀,一人空手,身上有股徐凤年并不陌生的沙场味道,透着简单而浓烈的果决,像雪,却是渗满了血的雪。 军中老卒总会说成百上千死人堆里爬出的人,鬼都怕,因为身上沾染了至阳的煞气,都是死人那边抢夺过来的。故而北凉士卒一旦提及大柱国和襄樊城,总带着傲意说几十万孤魂野鬼算啥,只要大将军孤身入城一趟,定要那些污秽阴物连鬼都做不成,摆个孬的三万六千周天大醮哦。 两名战场走下的侍卫并未阻拦徐凤年,想必以靖安王赵衡出名的厚重城府,既然愿意折损颜面亲赴客栈,就不会再在细枝末节上误了大事,佩有双刀的徐凤年没有敲门,径直推门。 襄樊最大的公子哥,靖安王世子赵珣低头站着。 一名中年儒雅男子坐在椅上捻动手中一百零八颗天台菩提子串成的佛珠,持诵三宝名号,面容异常虔诚。他即使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很快就要年逾半百,可风度卓绝,一眼便知年轻时是面如冠玉的美男子。有野史秘闻靖安王之所以最受太后宠溺,赐乳名檀郎,便是缘于赵衡自小俊美,加之纯孝温顺,得以在皇子中独享太后慈爱,及冠后更是长得风流倜傥兼备虎体猿臂,正史记载六皇子美容仪,善骑射,手执长枪,坐骑骏马,阵中飞出无人能挡。足见赵衡当年无双风采。 可徐凤年入门后没有去看赵珣以及那位当年只是功亏一篑的藩王,不是徐凤年故作自大,而是房中那个女子太惹眼了。 她恰巧侧身而坐,身段婀娜,一览无余,女子正在看一本书,翻页时一手撩起鬓角青丝。她美则绝美,风姿尤胜一筹,古典雍容,一如画卷上的仙家仕女。听闻推门声,她转头,婉约一笑。 佳人一笑可倾城。 徐凤年眼神恍惚了下,世子赵珣低头瞥见这一幕,眼中恶毒更甚,迅速垂首,咬牙不语。靖安王赵衡两鬓斑白,兴许是这辈子用去的心机太多,终究是老态了,所幸男子气度不以年岁而损,但相比靖安王妃的美人不迟暮,光彩照人依旧,多少有些不搭了,本就差了十岁,如今更显老夫少妻。世人只知王妃出自春秋高门豪阀,父亲是西蜀当世通儒裴楷,号称裴黄老,弱冠知名,尤精《老》《易》,超拔世俗,当之无愧的经学大家,裴家门庭凋零于春秋不义战,裴楷殉国,只余孤女一枚,亡国遗孤入嫁侯门,美人配王侯,是当时一桩名动天下的美谈,这些年成了王妃的裴家孤女高墙内,几乎没有消息传出墙外。 徐凤年只顾着深望向裴王妃,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浪荡登徒子无礼至极。 一名王府侍卫要关门,吕钱塘当即作势抽剑。 徐凤年背对房门冷声道:“放肆!不得无礼。” 任由房门缓缓关上。 靖安王赵衡没有起身相迎,念经完毕,挂好念珠,栓在保养极好的双手上,抬头语气和煦说道:“凤年,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叔侄相称便是。” 徐凤年难得敛去倨傲张狂,投桃报李温言道:“小侄见过靖安王叔。” 大概是没料到恶名昭彰的北凉世子如此好说话,赵衡眼中掠过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食指拇指轻轻捏住一颗菩提子佛珠,面容欣慰道:“徐老兄虎父无犬子,当年我比不得他马上盖世功勋,无奈样样输他,心里难免不服气,想着总要在什么地方扳回一筹,膝下赵珣不是学武的料,便逼着他苦读诗书,就怕连儿子都要比不得徐老兄,今日看来依然是拍马不及,输了一大截啊。对了,凤年,这趟王叔冒昧而来,便是带着这读书读傻了的小子来给你道一声歉,赵珣面子薄,便是知错了,也不敢来,只得请他娘出面,押着过来,让你见笑了。” 裴王妃再笑倾国。 赵衡淡笑望向儿子赵珣,后者哪怕在黄龙楼船上被徐凤年拿绣冬拍脸也面不改色,跳水更被徐凤年调侃好大的修养,跳得如此潇洒从容,可今日只是被父王轻轻一瞥,就像被毒物刺了一下,立即抬头肃容,朝徐凤年深深作揖,算是当面向这个前几日还不共戴天之仇的人仇家郑重告罪,只差没有一笑泯恩仇。 徐凤年不客气拉过一条椅子坐下,盯着靖安王妃那张美艳脸庞看了会儿,然后转头朝靖安王笑道:“是小侄鲁莽了,哪里当得珣哥儿一拜。” 嘴上如此说,却没有任何要跟赵珣套近乎的意思,心安理得受了靖安王世子的道歉。 赵衡对此洒然一笑,端坐在一张由沉星紫檀拼凑而成的太师椅上,客栈装饰再华贵,也拿不出用犀角檀或者鸡血老檀做椅的大手笔,沉星檀木位居紫檀末尾,质地相对疏松,光泽纹理远逊前两者,但紫檀素来生长缓慢,且无大料,寻常达官显贵有张檀木椅都得笑得合不拢嘴了,文人骚客对一柄小小檀扇会爱不释手,相信这张低档紫檀椅子已是客栈的镇宅之宝。靖安王乳名檀郎,痴爱紫檀程度,只输给小姜泥那位造了一座檀宫的西楚皇叔,赵衡号称非檀不坐非檀不卧,看来并无夸张。 徐凤年望向赵衡手中一百零八摩尼珠,啧啧赞道:“王叔果然虔诚信佛,天台菩提子摘下时是金黄硬色,一般高僧握珠几十年,也不过由金黄转淡黄,在王叔手上却已由淡黄变乳白,古语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叔这般心诚,什么菩萨不愿庇佑施福?” 靖安王哈哈笑道:“早就听说凤年与我一样崇佛,果然不假。珣儿便不行,至今还认不得这是天台菩提子。去年大寿,珣儿自作主张送了串核桃念珠给我,虽说每一粒核桃都雕刻有六位罗汉,但不知《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记载念珠材质不同,持诵修行时所获功德大有不同,核子不过二倍,铁五倍铜十倍莲子万倍,手中菩提子却是千万倍,凤年,你说要是你,是要那山核桃的拴马索,还是王叔手中的这串?” 徐凤年讶异道:“若小侄没记错,金刚子念珠方是千万倍功德,菩提子是最为殊胜的无量数啊。” 赵衡双指扣住一颗久握褪色的天台菩提子,眯眼笑道:“王叔毕竟年纪大了,总是记错,不服老不行。” 靖安王妃姿容仪态如同皇后,兴许是被和睦气氛感染,少了几分刻意的端庄,一手两根如葱纤指捏住一张书页,一手托着腮帮侧望向侄子辈的徐凤年,眉目天然妩媚。似乎对于这个远道而来的北凉世子殿下,颇多好奇,眼前已不能算孩子的后辈,便是在青州,也有诸多说法,逃不过败家当生徐家凤这类尖酸措辞,何况襄樊本就毁于徐骁与王阳明之手,雄城一度变鬼城,青州士林心知说话说不倒北凉王,便以大肆抨击北凉世子的纨绔行径为乐。 徐凤年与裴王妃对视,微笑道:“婶婶真好看。” 靖安王妃愣了一下,赵衡轻掐以遏妄念的佛珠,顺势玩笑道:“你婶婶自然是好看的,凤年,可有相中的青州闺秀,王叔大可以替你抢来。” 徐凤年脸皮厚如襄樊城墙,顺竿子往上爬,腆着脸道:“本来惦记着春神湖上偶遇的一位青州姑娘,叫什么来着,记起来了,陆秀儿,好像她家的老祖宗是京城里的上柱国老尚书,论家世,倒马虎配得上小侄,可今日见过了婶婶,就不去念想了,差了太多。” 赵衡一笑置之,世子赵珣则已经气得嘴唇铁青浑身发抖,幸好他低头站在一旁,在靖安王与王妃身边,格外不起眼。 接下来便是一番更没有烟火气的闲聊,借着文武评胭脂评的东风,不缺话题,徐凤年嘴皮子功夫早就被北凉花魁打情骂俏给磨砺出高深道行了,比耍刀本事高了十几楼,靖安王说到此次评点独缺了将相评,还替当年曾羞辱过自己的徐骁打了抱不平,这次将相评没有现世,理由是春秋以后无名将,春秋以后唯碧眼,既然将相评评不出什么了,何须再评?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说法极为推崇当今宰执张巨鹿,几乎将他推上了一人辅国的高度。 靖安王赵衡终于起身,徐凤年轻轻作揖道别,离房时当然是赵衡先行,本应该是裴王妃随后,再由低了一辈的徐凤年和赵珣殿后,徐凤年有意无意落了几步,裴王妃性子散淡,加上毫无颜面可言的赵珣急着逃离,变成徐凤年与裴王妃并肩而行,跨过门槛时,这位胭脂评上身在王侯世家的美人,娇躯一震,瞪大了那双沾满江南灵气的秋眸,一脸匪夷所思望向那口口声声喊她婶婶的年轻男子,他,他怎么敢?! 徐凤年一脸无辜,轻轻道:“婶婶,侄儿挑了一副手珠,稍后便让人送到王府。” 她耳根红透,没有作声。 被锦绣华裳遮住的臀部传了一阵阵酥麻。 他怎敢如此浪荡荒唐?! 第111章 靖安王赵衡听闻此言,似乎没有察觉到裴王妃的异样,转头笑道:“凤年有心了。” 徐凤年笑呵呵应酬说着应该的应该的,一路送出客栈,等三人上了一辆普通马车,看得出车厢会相当狭窄,马匹只是富贵人家都可承受价格的良驹,除去两名随从侍卫矫健彪悍,一切都相当平淡,这距离坐拥京城皇宫只差一步之遥的一家三口,轻轻而来,轻轻而去,表面看着尽是信佛人的佛气,美人的仙气,以及偶遇远亲后生的和气,可其中一步一步的阴煞杀机,外人谁能体会?唯有青鸟看到出房后一直没有留出后背给靖安王赵衡的世子殿下,已是衣襟湿透整个后背。 北凉世子望着道路尽头的飞扬尘土,终于安然转身,吩咐青鸟去买一本青荧书斋版的《头场雪》,然后独自走回那间厢房,亲自关上门,坐在还没冷去的椅子上,长呼出一口气,望向那张檀木椅,喃喃道:“不过几炷香时分,赵衡就已经四掐念珠,徐骁果然没有说错,这个道貌岸然的靖安王最是心毒如妇人,赵衡大概不知道我早就获悉他一掐佛珠一杀人的秘密习性,第一掐菩提子是惊讶我不如外界传闻那般桀骜不驯,开始疑心我这些年在北凉荒诞举止是否故意装傻扮痴。第二掐则是恼恨本世子记性不俗,清晰记得《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记载,能够一口道破他故意说错的纰漏。第三掐是憎恶我对裴王妃毫不掩饰的垂涎,至于最后一掐,则有意思了,竟直接捏碎了一颗坚硬如金石的天台菩提子,嘿,本世子原本以为他要撕破脸皮,没料到赵珣已经算定力上好,这个当老子的更是老辣隐忍,看来几十年假装修道念佛,还是有些成果的,论演戏的功夫,的确比我要强一些。” 徐凤年的言语调侃,语气却是阴沉得可怕。抖了抖穿着不舒服的衣衫,靠着椅子,在脑海中重复一幕接一幕,靖安王的每一个细节动作,裴王妃的每一次含蓄蹙眉舒眉,赵珣的每一次轻微抬头低头。 终于等到青鸟拿着一套王东厢《头场雪》进屋,徐凤年接过书,眯眼起身换了个地方,坐在裴王妃坐过的椅子上,一脸泼皮无赖笑容,抬手虚握了握五指,脸上换了一张面具,陶醉道:“舒服。荷尖翘了翘,翘不过小娘屁股。温华这小子说话糙归糙,可都是直接说出了士子们得花大把银子才能买到的大道理。” 青鸟一头雾水,她没有看到房门处的暗流跌宕,估计当今世上只有徐骁敢去深思徐凤年到底做了何等胆大包天的壮举。徐凤年略作思量,抽出其中一本青荧书斋刻印的《头场雪》,翻了几页,如果靖安王与裴王妃在场,一定会震惊于这个北凉侄子的惊人记忆力,记得《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中念珠功德加持倍数根本不算什么,因为徐凤年所翻书页与裴王妃几次跳跃读书如出一辙! 想着靖安王妃每次神情微妙变化,徐凤年低头看着书页所写内容,笑容古怪道:“这位大美人婶婶,可不像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呐,裴楷这般豪阀出身的刚烈文豪怎就调教出这么个柔弱似水的女儿,搁在最喜欢勾心斗角的青州女子中,可谓奇葩一朵。估计若非这位婶婶实在是好看,早就坐不稳靖安王府正妃位置了,先前听闻陆秀儿这小娘有板有眼说裴王妃是害死了赵珣亲娘才得以坐正,我还信以为真了,这小娘皮子害人不浅,下次再被我撞见可就不只是摸摸小手小腰的下场了。” 徐凤年问道:“青鸟,那只我在姥山上让王林泉购置的檀盒在哪儿,去拿来。” 青鸟悄无声息去而复还,徐凤年打开造型巧夺天工的精致檀盒,里头摆着一串王朝不多见的念珠,材料西域名为婆罗子,中原这边习惯美誉“太子”,这种念珠挂手冬不冷手,夏不汗渍,太子串成一圈,有个极具意境的名称,“满意”,是千金难购得的妙物,不管送谁都不掉价,对象若是信佛人,更是绝佳,徐凤年本意是到了襄樊后狠狠试探一番靖安王,如能相安无事,便赠予这珍贵手串,如反目成仇,便自己留着,以后送给那位自小家住寺里的李姑娘,那才更加顺己心顺她意。只不过方才临出门的电光火石间,徐凤年正愁被靖安王识破真相,他可不想落给赵衡一个外表知书达礼内里心机重的印象,鬼使神差,便有了那一下神来之笔,啧啧啧,那手感,绝了。 徐凤年合上那本夺魁天下的《东厢头场雪》,道:“等下你让宁峨眉将这檀盒送去靖安王府,就说转交裴王妃,我就不信靖安王这只千年缩头乌龟在家里还能继续忍着!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你家宅失火!” 青鸟轻轻应诺一声。 徐凤年突然问道:“青鸟,我要是说赵珣那王八蛋对裴王妃有畸形的遐想,你信吗?” 青鸟平静道:“信。” 徐凤年冷笑道:“这家子看着一团和气,原来不过是表面文章。赵衡掐珠百万次又如何,手持念珠是可以增定力生智慧,徐骁早已将话说死,聪明反被聪明误,成大事者小伎俩小聪明要不得,赵衡是个什么都放不下的人,舍得舍得,不舍哪来的得。” 徐凤年笑了笑,自嘲道:“好像我一个被吓出一身冷汗的胆小鬼,没资格对靖安王赵衡这般枭雄说三道四呀。” 青鸟莞尔一笑,摇头道:“赵衡与殿下这一席手谈,他已输了先手。” 徐凤年笑道:“别胡乱吹捧,本世子能侥幸小胜,归功于徐骁替我布下了最霸道的先手定式,可不是我真本事。哼,本世子到今天还这般不成事,便是青鸟你们几个丫头给捧杀的,去,罚你端茶!” 青鸟笑了笑,记起一事,脸色冷了几分,说道:“宁峨眉对于靖安王登门,存了冷眼旁观殿下如何应对的大不敬心思!” 徐凤年摆摆手,豁达道:“情理之中,大戟宁峨眉,能够耍七八十斤重戟的好汉猛将,哪里那么容易为人卖命,话说回来,他如果对本世子见面倒头便拜,我才要怀疑他是不是有反骨的墙头草,这件小事不需介意,否则会让宁峨眉笑话,心里更看不起本世子。” 徐凤年继而深有感触道:“以前听徐骁唠叨一些经验之谈,总不上心,现在回头再看才有些懂了。马上杀敌无非拼命,拼赢了就是老子,拼输了就是孙子,一清二楚。马下钩心才头疼,怪不得徐骁说书生杀书生最心狠手辣,还能他娘的手不沾血,赵衡便是这类阴险人中的佼佼者。果然练刀要亲身与人对敌才有裨益,培养城府,还得跟靖安王这些个高手大家过招才涨见识,送一串价值千金的‘满意’,本世子不心疼。” 青鸟带着檀盒离开房间,温婉带上房门。徐凤年趁空快读的最末一本《头场雪》,字字珠玑,实在想不通十六岁的丫头能写出这般画皮画骨入木三分的文章,说妙笔生花也不过分,上次大姐回去北凉,总听她感叹说恨不得世间再生一雪一厢,当时只觉得大姐过于伤春悲秋,这会儿翻到末尾,看到如大雪铺地白茫茫一片死了干净的凄惨结局,却是既是心疼又是心安,仿佛不死才败笔,死了才是真实的人生,以前徐凤年可没有这等心境,身边死了谁,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总要揪心许久,当直到三年狼狈游行,历经艰辛,见多了世间百态,才有转变。 徐凤年柔声道:“老黄,你是想说吾心安处即吾乡吗。” 独坐的徐凤年笑了,“嘿,你哪能说出这般文绉绉的大道理呀。” ———— 客栈一间房中,姜泥趴在桌上盯着十几枚铜钱,姥山上跟抠门吝啬的徐凤年讨要了原本就属于她的一两银子,结果一路走去啥都舍不得买,好不容易狠下心也只挑了两套最便宜的衣裳和一根廉价木钗子,还剩下些铜板,穷日子过惯了,小泥人好似早就忘了年幼时身处帝王人家的尊贵风范,不管如何恼恨那世子殿下,不管如何被气得吃不下饭,总不会不耽误读书挣银子,这些日子,离了处处白眼的北凉王府,看到了外地的风光景象,好看是好看,可姜泥并没有一开始设想的有趣,如果不是有李老头儿作伴,她私下觉得还不如武当山上呢,在那儿,她还能有一块菜圃,看着那些小小的青翠,总是有些不敢承认的愉悦,原本偷偷等着能在山上过个冬天,那就可以堆出个等人高的雪人,再不用在王府般束手束脚,大可以当着那可恶家伙的面狠狠去刺雪球,可终归还是下山了。 只是希望落空的姜泥也不过分伤心,这本就自己的命啊,有什么好抱怨的,反正老天爷也听不见。 李老剑神来到房子坐下,丢着花生米入嘴,嚼得嘎嘣响。 姜泥还是望着那些铜钱怔怔出神,心不在焉说道:“走了?” 李老头儿点头道:“无趣,这靖安王也忒不是个爷们了,在自家地盘上都如此窝囊,亏得能每晚抱着那么个丰腴俏娘子滚被窝,一点英雄气概都欠奉,本来老夫横看竖看徐小子都不上眼,今儿见识了靖安父子的气派,才觉得徐小子的可爱。” 姜泥抬头横了一眼。 老剑神讪讪一笑,自知这话落在小泥人耳朵不中听,就不再火上浇油。只是开始恼火老夫已经放下架子要旁观徐凤年练刀,这小兔崽子倒好,从姥山到襄樊,多少天了,都没个动静,身在福中不知福,能让老夫指点一二,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李淳罡是老到不能再老的老狐狸,其实也猜到一点端倪,徐凤年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说好听点是定性超群,说难听点就是胆小如鼠,为了大黄庭便可以强忍着不近女色,为了保密便不轻易公然练刀透露斤两,李淳罡偶尔很想拿手指狠狠点着那小子的额头,当面问他如此活着到底痛快不痛快!分明是去哪儿都算条过江龙的主,却与鼠辈苟延残喘何异?! 姜泥叹气一声,说道:“城外那个观音姐姐好漂亮,今天那位也很好看哩。” 老剑神哈哈笑道:“姜丫头可不比她们差,再过两年,就要更好看了,女子只要年轻就好,老夫敢肯定她们心里都在嫉妒你。” 姜泥眼眸一亮,问道:“真的?” 老头儿白眼道:“老夫骗你作甚?” 姜泥顿时眯眼笑了,两颊小酒窝,看得连李老剑神都想着去喝酒了。 老头儿有些无奈。 姜泥守财奴般小心收起铜钱,小跑去书箱拣起一本秘笈,得,又乖乖读书挣钱去了。于是老剑神更无奈了。 第112章 靖安王府出来的那驾马车看似简陋,其实别有洞天,内壁尽是上等檀木贴就,放了一只羊脂美玉底座的鎏金檀香炉,裴王妃上车后,放好那本《头场雪》,双腿弯曲叠放,饱满圆臀枕在腿上,娴熟伸手焚起袅袅檀香,默不作声。靖安王赵衡与世子赵珣相对而坐,赵衡闭目转动只剩一百零七颗菩提子的念珠,无论多大的事情,靖安王定要诵经完毕才睁眼,即使知道父王如老僧入定,赵珣仍旧只敢用眼角余光去瞥名义上的娘亲,复杂一瞥便收回,不敢再看。靖安王念经百声千千声,等到睁眼,已经临近王府,平声静气说道:“珣儿,知道错了吗?” 正襟危坐的赵珣愧疚道:“知错。” 赵衡没有追究没有点破,掀起帘子望了一眼车外,淡然道:“倒是看不透那孩子了,都因本王画蛇添足,错走了一招昏手。” 说到这里,靖安王脸色阴沉斜瞥一眼低眉顺眼的裴王妃,见她牵线木偶一般毫无反应,愈发恼火,握紧挂珠,深呼吸一口,转头对赵珣说道:“在春神湖上你想趁乱要一击毙命,嫁祸给那帮青党子孙,心思有了,可审时度势的火候还是差了,徐凤年是谁,徐瘸子这辈子都指望他来扛起北凉大梁了,真以为几名豢养奴才,加上宁峨眉和一百铁骑就够了?那未免太小觑了这座江湖,没有那姓李的老武夫,徐凤年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赵珣低头道:“父王教训得是。” 赵衡皱了皱眉头,按奈心中那股如何念经也摧不破的烦躁,伸手挥散了一些闻着过犹不及的檀香,语调缓慢低声道:“京城那边很热闹,徐瘸子多半是要遂了心愿,能给儿子争到手一个世袭罔替,不过大柱国的头衔十有八九是要保不住了,不仅如此,顾剑棠北行两辽,本就是皇宫里头那位逼迫徐瘸子表态,北凉三十万铁骑在两辽的根基,徐瘸子得老老实实自己拔去,北凉看似还是固若金汤,张碧眼可能会见好就收,但亡国遗老这一派估计要有痛打落水狗的动作,就是不知这一出狗咬狗的好戏,能咬掉徐瘸子几斤几两肉,这帮沽名钓誉功夫天下第一的老狗,也就这点出息和用处了。” 赵珣听到父王刻薄评价殿上的亡国老臣是一群老狗,自然而然轻蔑一笑,这时他才恢复了一方藩王世子殿下该有的气度,王朝原有十三州百姓,如今虽说与春秋八国的十七州子民融合共处,但心底会没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百姓尚且如此,更别提赵珣这一小撮天经地义认作普天下都是自家私物的顶尖皇室宗亲了,再者赵衡在内的六大藩王除去最不成器的淮南王,其余几位都参与到春秋国战中,军功各有大小,裂土封疆,国战落幕,哪个藩王府没瓜分得几位亡国皇帝的妃子公主做侍妾做奴婢?广陵王更是占有一名皇后两名贵妃,既然如此,八国遗老们在他们眼中有何地位可言?饶是你腹有经略,曾经战功彪炳,可谁真会傻到去当作菩萨供奉起来?同席而坐,都嫌脏了眼睛。 下了马车回到府上,在客栈与徐凤年平易近人的靖安王无视不计其数见面即跪的仆役,穿堂过廊,临近一座佛堂,赵珣默然转身离去,赵衡进了敬奉有一尊紫檀地藏王菩萨的晦暗大殿,裴王妃犹豫了一下正要转身,靖安王赵衡手中本就缺了一颗菩提子的念珠砰然断裂,珠子砸落在寂静殿堂白玉地板上,刺耳阴森,亲手毁去这一串拴马索的赵衡再无半点遮掩,一脸狰狞死死盯住王妃,咬牙切齿道:“站住!不要脸的东西,是不是再与那徐瘸子的杂种多说几句,你就要连魂都丢了?!” 裴王妃没有反驳,任由靖安王羞辱。此时的她,仿佛是那尊菩萨雕像,没了半点人气。外人都道她这个孤苦伶仃的裴家遗孤能够入嫁靖安王府,是天大的福气,而她自身肌肤白皙如凝脂,坊间流言抱得美人归的靖安王有个雅趣,藏有一尊三尺高的玉人,夜拥美人玩玉人,人比玉人媚,真是羡煞旁人,光是听着就能让天下所有浪荡子流口水。 靖安王并没有罢休,走上前扯住王妃的一把青丝,拖拽进殿,将她狠狠摔在地上,嘶吼骂道:“裴南苇,本王到底哪点配不上你这个出身卑微的贱货?!这十几年你何曾有一次当本王是你的夫君?!本王是谁?你知不知道?!本王离龙椅只差了一步,一步?天底下还有谁比本王更有资格穿上龙袍!” 一头青丝散乱于地如一朵青莲绽放的裴王妃终于抬头,平淡反问道:“我既然是贱货,你如何配得上?” 靖安王赵衡神情一滞,眼中再无阴鸷,蹲下身,伸手试图抚摸王妃的脸蛋,柔声道:“苇儿,本王弄疼你了没?” 裴王妃撇过头,轻轻道:“不疼。” 赵衡被她这个躲避动作给彻底激怒,一巴掌挥去,将贵为王妃的她扇得整个人扑在阴凉地板上,猛然起身怒斥道:“姓裴的,你比死人还死人,既然你有这般骨气,怎么不去死?!当初为何不陪着你那个爹一起殉国?投井?王府有大小六十四口井!悬梁?本王这些年赏赐了你多少锦缎绸绫!撞栏?王府何处没有!放心,你死后,本王一定替你风光厚葬!” 裴王妃不看如狼似虎的靖安王,只是凄然望向那尊民间传颂一件袈裟铺大山的地藏王菩萨,冷漠道:“我怕死,所以才嫁给你。” 靖安王生出无限厌恶,背对着这名看了十几年都不曾看清澈的女子,生硬道:“滚!” 裴王妃站起身,理了理青丝与衣裳,欠身施礼后走出佛堂,跨过门槛时,问道:“北凉世子送的手珠,我收还是不收?” 赵衡冷笑道:“本王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你尽管拿着,本王知你画工出神入化,只是莫要绘了那杂种的画像再拿着念珠作淫-秽事即可,你作践自己,本王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可污了念珠,惹恼菩萨,那本王这些年念经百万为你祈的福可就白费了。” 裴王妃不冷不热哦了一声。 她一走,靖安王赵衡瞬间变换了一个人,心无旁骛,好像刚才那本家中难念至极的经书便一翻而过,他坐在一个香草结成的蒲团上,冷哼一声,阴森森道:“徐瘸子,你真以为本王不敢动你的儿子?!世袭罔替?本王让你二十年苦心经营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 姜泥要读书,徐凤年勉强耐着性子听她读了两千字,就去找鱼幼薇出门,准备带她一起去襄樊钓鱼台观景,钓鱼台里有几位天师府老道,徐凤年看能不能亲口问到一些黄蛮儿在龙虎山那边的消息,仅是与赵希抟那个牛鼻子老道代笔的书信来往,总不太放心。鱼幼薇穿了件姥山青蚨绸缎庄购得的华美绣裘,是典型的西楚样式,堪称堆红织锦愁媚嗤素,可惜在徐凤年眼中略加严实了点,他不乐意鱼幼薇去酥胸微露,却也不想不流半点韵味,鱼幼薇本就是体态风流的尤物,尤其是那胸口两堆傲人肥雪,徐凤年是见识并且品尝过诱人滋味的混蛋,鱼幼薇如此包裹严实,连那点浮想联翩的机会都扼杀了,好在她捧着宠爱白猫,将胸脯挤出了几分本色,徐凤年笑着自言自语道:“没白养你啊,武媚娘。” 出门后徐凤年善解人意问道:“瘦羊湖赏过没?” 鱼幼薇摇了摇头。 徐凤年于是先带着她稍稍绕路走过了一条白蛇堤,似乎与仙人沾边的景点都以剑仙居多,从未听说跟刀有关的。例如白蛇堤是传说几百年前有一位陆地神仙见不惯白蛇在湖中兴风作浪,一剑怒斩,白蛇死后硕大身躯便成了一条长堤,白蛇堤如此,春神湖也一样。耍刀的?没前途啊。满肚子自嘲的徐凤年带着鱼幼薇一路行去,很是引人注意,一些个游湖的骚客士子都鼓足了劲头或吟诗或高歌,希冀着能搏来那位抱猫娘子的青眼相加,可惜鱼幼薇根本视而不见。 徐凤年调笑道:“你没能上胭脂正副两评,怨不怨我?” 鱼幼薇只是摇头。 徐凤年笑了笑,问道:“按理说你父亲是上阴学宫的稷下学士,你该喜欢士族子弟才对,可以前在北凉,也没听你与哪位士子有诗歌相和啊?” 鱼幼薇轻声道:“因为我知道那些口口声声不事王侯不种田君王下诏我独眠的文人,都是君王下诏便癫狂的人。那些自称要一剑当空惊老龙的酸秀才,则其实是杀鸡都不敢的人。我能与他们谈什么诗赋?” 徐凤年点头道:“也对,还不如我这种正大光明花钱买文的粗鄙家伙。要不咋说男儿只说三分话,留下七分打天下?” 鱼幼薇低头不语。 慢行出了瘦羊湖,徐凤年骑上吕钱塘牵来的骏马,马总共只有五匹,干脆利落地就没给鱼幼薇独自乘马的机会,上马后世子殿下抱美人,美人抱白猫,成了街上一道养眼的旖旎风景。 骑马到城门,上了城楼,才知龙虎山几名看守钓鱼楼的老道士已经离开襄樊,原来那张天符已经自行烧毁,难怪襄樊城内百姓人人一派喜庆,徐凤年登上钓鱼台,城门校卫无人敢拦,入了巍峨城楼,徐凤年在打量城内规格,鱼幼薇则望向浩淼春神湖,徐凤年向宁峨眉请教一些若是攻破襄樊城门后该如何进行巷战的问题,宁峨眉是鲜明的马战将领,进入北凉军旅后多在边境上以北莽蛮子的头颅积攒军功,双方交战,多是平原上的对垒角力,对于世子殿下询问的攻城战,宁峨眉只能说些从老卒那里听来的皮毛,所幸徐凤年依然听得入神,偶尔点头一下,碰到不解处,总要刨根问底,半吊子巷战的宁峨眉难免要跟世子殿下大眼瞪小眼。 一身便装的魁梧宁峨眉终于得了个空闲,见世子殿下驻足远眺,小心问道:“殿下,你问这些事情做什么?北凉边境那边可没有攻城战的机会。” 徐凤年似笑非笑道:“书籍秘笈,只要是书上有的东西,我想要,就应有尽有,唾手可得。但那些书上没有的,兴许只是琐碎小事,对我来说才是无价宝。再说了,这会儿不攻城,就不许我们三十万铁骑以后踏平北莽了?” 壮如熊罴的大戟宁峨眉身体一震。 徐凤年转头问道:“宁将军,靖安王府收下我让你送去的檀盒了?” 宁峨眉点头道:“已经收下。” 徐凤年望向城中遥远的靖安王府,喃喃道:“被你看破也无妨,世上与京城那位最不共戴天的,不正是你吗?” 第113章 有一座寺建寺千年以来,便正门永闭,不管是帝王将相前来,还是凡夫俗子烧香,都不曾开启过。 这座山寺走出了无数位得道高僧,最近一位最出名的,俗名杨太岁,是当今两朝帝师,将来极有可能是三朝。各朝各代圆寂于寺中记载在册的高僧有三千余人,其中两百多人被封国师。起始从小乘禅法到止观禅,再到北魏朝三十六位肉身菩萨同时在山上开辟译场,佛光普照,再到八百年前证得无上佛果的禅宗祖师一叶渡海而来,传授大乘壁观,终成佛教祖庭。 近数百年佛道相争,每十年与道门论辩高下,释门都由这座寺庙里的僧人去与龙虎山坐而论道。但与道教祖庭的等级森严不同,这里没有太多规矩讲究,谁都可以上山,山上各处都去得。这里山高寺高碑高塔高佛法高,山高,却如寺庙名叫两禅一般马虎糊涂,始终没个名字。 这便是天下第一名刹两禅寺。 有人说这座寺庙之所以叫作两禅,是修自禅与他禅,即禅己和禅人。但一千多年漫长岁月,好像没有一个统一的官方说法,两禅寺也从未出言解释过。 山背面山脚有一座塔林,为两禅寺历代高僧葬地,共计千余座,墓塔大小不一,各有雕刻题记,一眼望去如茂林。两禅寺本意并未将这当作禁地,只是信徒虔诚,不敢踏足,久而久之,就少有人来这里观摩。塔林边缘有一座千佛殿,墙面上绘有长达数百米的彩绘拳谱,殿内地面有一百零八个坑洼,据传是罗汉踩踏出的脚印,千人来看便有千种拳,故有天下拳法出两禅的赞誉。 万佛殿东侧有一座小茅房,常年住着个没名没分的白衣僧人,若不是那光头身披袈裟,怎么看都不是个僧人,这白衣中年僧人不仅喝酒吃肉,最过分的是他有个娶了个媳妇!更有一个自小便在寺中长大的闺女! 怎么看都是恶迹斑斑的中年酒僧幸好除去生活不够检点,并不与人交恶,只收了一个如出一辙好脾气的小徒弟,加上女儿生性活泼,喜欢在山里爬上爬下,寺里那个据说时间年岁最长的主持便十分喜爱这娃娃,白衣僧人几次无意间闯祸,被戒律院里的古板高僧追着责罚,便都让自家闺女去方丈室讨要几串糖葫芦解馋,老主持只要看着小闺女,也就立马消气了,百试不爽。这个看守塔林的中年和尚带出来的徒弟可不简单,小小年纪便当上了寺中讲僧,得以身披偏袒左肩的浅红袈裟,小和尚法号一禅,十分古怪,不过比起他师父的法号,就不显得奇特了。 风和日丽的好时分,可怜小和尚坐在茅屋前搓洗着一大盆师父师娘的衣物,唉声叹气,元宵节那天去山下看灯会,结果不小心就被东西拉去龙虎山,在天师府还与白莲先生说道了几句,幸好没被关门痛打一顿,可一回到寺里就遭殃,师娘确是懒散了些,这么多脏衣物都不清洗,堆在屋中也不嫌臭,非要等到自己回寺才罢休。而且溜出去玩分明是东西的主意,师父师娘见到东西还是那般慈祥,转头看我便换了面孔,吃饭时连碗里米饭都少了许多,唉,这会儿东西该是和师娘下山去买胭脂水粉了,师父其实也挺可怜的,藏在床底储钱的托钵,牛年马月才能放满铜板哦。 茅屋中走出一个醉醺醺的白衣僧人,个子极高,一屁股坐在小和尚身边,同样是板着一张苦瓜脸。 小和尚都不乐意去瞅一眼。 其实师父也不容易啊。 小和尚搓洗衣服搓得腰酸背疼,百般无聊,只好随口问道:“师父,上山的时候听说寺里来了个南边的名僧,正跟慧能方丈抢地盘呢,你说谁能赢?” 白衣僧人打了个哈欠,没好气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再说你慧能师叔打架本事跟你差不多,多半是抢不过人家的。” 小和尚撇了撇嘴,愤愤道:“你不肯教我高深武术,我能有啥法子,千佛殿三面墙壁上的拳谱,看了这么多年,我实在是看不出厉害啊。” 这师父没半点责任心敷衍道:“所以东西说你是笨蛋嘛。” 笨南北老气横秋叹气道:“师父,你说我这辈子能折腾出舍利子吗?要是不能,我觉得还是去练武好了,东西总是喜欢往山下跑,我怕她被人欺负,我打不过啊。” 白衣僧人想了想,说道:“这样啊,那你先拿寺里那些八九岁刚练拳的小沙弥当沙包打嘛,打着打着你就变成高手了。” 小和尚满腔愤懑道:“这话你早说过了,去年我听你的去揍一个小沙弥,结果人家师父跑来骂人,你倒好,直接溜了,害得师娘差点把我耳朵都给揪下来!” 中年僧人故作讶异啊了一声,装糊涂说道:“有这事?” 认命的小和尚低头,狠狠搓着脏衣。 半响没动静,小和尚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师父在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发呆,忍不住问道:“师父,看啥呢?” 白衣僧人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 小和尚本能先去看师父的手指,很快就被师父敲了一个板栗,教训道:“说你笨蛋还不服气,我已经替你指点,你在看什么?这般鲁钝悟性,还想死后烧出舍利子?” 笨南北沾水的手先擦了擦裤管,这才揉了揉小光头,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否则就白挨打了:“师父,你还没说到底看啥呢。” 师父一本正经道:“看月亮呢。” 小和尚白眼道:“大白天师父你看得到?” 怪不得师父法号“没禅”。 白衣僧人抬着头,轻声道:“唉,当初第一次见到你师娘,就是在花前月下。笨南北,为师又想念你师娘了。” 小和尚怒道:“你想就想,跟我说做什么!” 师父问道:“你就不想东西?” 笨南北立即傻笑了,洗衣服也勤快了几分,憨憨说道:“想呐,怎么不想。” 师父又是一板栗下去,然后语重心长道:“你想东西,跟师父说作甚?明知东西是我闺女,说了还要被我打,你这个笨蛋,为师白教你那么多艰深佛法了。” 小和尚怒道:“你再打,小心打出一个顿悟啊,到时候我立地成佛,就能烧出舍利子了,看东西还理睬不理睬你!” 师父不屑道:“顿悟一说,是师父我教你的,至于舍利子,为师更是看不上眼,在我面前充什么好汉,有本事去东西和你师娘那里大嗓门。” 小和尚心中悲愤,默不作声。 身边这个师父,笨南北也是下山以后才知道师父比自己想象中要佛法高深一点,山下有个说法,同样是在山上长大的师父在甘露六年,遍览天下经书,感到宗派林立,诸家说法繁杂不一,莫有匠决,师父说要誓志捐身,要去万里之外求一个“大本”,于是西行求法,一走便是十五年,西域烂陀山够远了吧?师父却要走得更远,求取了《瑜伽师地论》来统一诸家异说,在极西之地的一座寺庙钻研十多年,精通了五十部经论,甘露三十一年归来,到太安城时,据说连皇帝陛下都亲自出宫相迎,夹道围观者有数十万,争相目睹白衣僧人的风采。因此寺中才有了一座立雪亭,先皇御笔亲题“白雪印心珠”五字。 如果只是到这里,小和尚笨南北肯定会觉得听故事呢,后来师父在寺里提出了立地成佛一说,这与禅宗正统有悖,结果师父十五年远行成了闹剧,差点被赶出两禅寺,师父所谓的“举手下足,皆在道场,是心是情,同归性海”也只是在近几年才被略微认可,不管如何,京城数十万人一同跪地拜佛的光景是不再了,好在师父有一点很让小和尚佩服,山下人如何看待如何反驳,都远不如师娘或者东西一句话顶用,东西有些时候仅仅是一句话说重了,师父都要伤心好久。 白衣僧人微笑道:“笨南北,师父已经没那个心思去跟人争了,顿悟一说,以后就靠你发扬光大了。” 小和尚紧张万分道:“师父,别啊,你有师娘,我可不就有东西吗?多半顾不上你的禅的。” 白衣僧人神情有些懊恼,摸了摸自己那颗大光头,呵呵笑道:“真是羡慕你这笨蛋啊,师父已经无禅可参了啊。” 小和尚跟着叹气起来。 师父轻声说道:“要下雨了。” “大太阳的,不会吧?” “总会下的。” “师父。” “嗯?” “你总说些废话呐?” “经书上的佛法不都如此吗?” “你小声点,要是被主持方丈们听到,又得扣我们铜钱了。” “俗气,就这样你还想烧出舍利子?” “咋了?我本就是没钱给东西买胭脂才想着去成佛的,要不然我吃饱了撑着去把自己烧了求舍利啊?!” “哦,不错不错,有悟性有根骨,不愧是我徒弟。” “师父,既然如此,那帮忙洗一些衣服?” “找打!” ———— 江南道湖亭郡最出名的不是肥美的贡品莲台牡丹,而是一个作风放浪的寡妇,姓徐,从北凉那边远嫁而来,接连克死了两任丈夫,俱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士族公子,一位曾科举高中榜眼,大登科后小登科,本是天大的喜事,却死于非命,另一位也不差,是探花郎,一样在迎娶徐姓寡妇后暴毙,故而江南道都戏言笑问下一位该是状元遭殃了吧? 不过这个寡妇最近跟一个隔壁江心郡的文人勾搭上了,那男子是江南道颇有雅名的官宦子弟,父辈皆是文豪,此人姓刘名黎廷,别号诚斋先生,十四岁即可作华美骈文,精通声律,尤其浸淫弹琴,更以精治美食闻名,在江南道士林中别具一格,原配妻子亦是大族出身,德才兼备,奈何刘黎廷遇上那寡妇后便入了魔障,丧心病狂地要休妻,本来只是两家事,至多在江南道上被取笑一番,可刘黎廷妻子不知如何与京城大内一位贵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位娘娘可就了不得了,天下女子都得去读的《女戒》便出自她手。 江南道这等丑闻传入耳中,自然是勃然大怒,这位娘娘在皇宫内极为得宠,更被赵皇后视同姐妹,所以她这一皱眉,比较天子一怒也差不太远,于是江南道上官老爷们再不敢心存看热闹的想法,硬着头皮口诛笔伐,刘黎廷虽写得一手让人拍案叫绝的道德文章,似乎男子气概不算多,一见连宫里娘娘都发火了,立即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先是写了一首绝交诗送去寡妇门上,再去跟妻子痛哭流涕,更与平日里交好的一批雅人高士痛心疾首诉说那狐媚子寡妇是如何勾引自己,一时间可怜姓徐的外乡女子四面楚歌,若非她娘家身世过硬,早就被唾沫淹死了。刘黎廷妻子更是专门去了趟报国寺烧香,打了她一耳光,骂之荡妇,那狐媚寡妇竟是不恼不怒,只是浅浅笑着,分不清是苦笑还是讥笑。 当时在场凑热闹的士子们无不动容。 报国寺的牡丹冠绝江南,根据地理大家考证湖亭郡的地脉最宜牡丹,才能培育出那番世间称奇的姹紫嫣红,当初湖亭郡独有姚黄魏紫两种牡丹当作贡品送入京城,花开花落二十日,京师满城皆若狂,郡中报国寺牡丹不下百种,除去并称牡丹王后的姚黄魏紫,还有诸多例如青龙卧湖、赵粉、肉芙蓉等千金珍品。报国寺最大的香客当属那个时下正被千夫所指的徐寡妇,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前来烧香祭拜,风雨无阻。她独爱牡丹“赵粉”,寺庙后院中有一株其大如斗的赵粉,枝叶离披,淋漓簇沓,错出檐甃,声势绝艳。湖亭郡迫于她的煊赫家世以及古怪作风,这株奇崇牡丹几乎成了她的观赏禁脔,今日是月中十五,初一便是她被刘妻扇耳光的日子,她带着一名贴身丫鬟走入后院,离家出嫁时,带了许多娘家仆役婢女,可她都不亲近,唯独身边这个才豆蔻年华穷苦出身的小丫头,倒是没来由喜欢得很,她治家苛刻严酷,府上少有不心怀惧意的奴仆,唯独这被她取名唤作二乔的丫鬟,知恩图报,处处敬着护着主子,今天下马入寺一路走来,暗中无数指指点点,小丫鬟气不过,这会儿四下无人,苦着小脸打抱不平道:“小姐,这些香客委实可恨,烧香便烧香好了,见到小姐偷笑什么笑!” 不到三十岁的寡妇捏了捏丫鬟脸蛋,妩媚笑道:“还是你这妮子有良心。” 小丫头忿忿不平道:“小姐,那刘黎廷太过分了!那些日子都是他跟狗皮膏药一般死缠着小姐,到头来还恶人先告状,那帮饱读诗书的士子都是睁眼瞎吗,怎的都帮着他说话?!” 俏寡妇忍俊不禁,弯腰望着一朵绚烂牡丹,手指捻下一小片指甲大小的花瓣,嗅了嗅,眯眼笑道:“世间男子不大多都是这个德行吗,有甚好气恼的,气坏了自己才不值当。” 小丫头怯生生道:“小姐,说个事儿呗。” 寡妇被逗乐,说道:“呦,思春了?瞧上眼哪位书生了?你说,若是真不差,” 小丫头拼命摇头,咬着嘴唇,抬头一脸坚毅道:“小姐,刘黎廷家里那悍妇太可恨了,听说她经常去清山观祭拜,奴婢想去扇她耳光,求到时候小姐别替二乔求情,奴婢被打死就被打死好了,也要替小姐出一口恶气!奴婢知道小姐今儿不顺,就不要再为奴婢烦心了。” 她愣了一下,双指轻柔捻碎花瓣,哑然失笑道:“没白心疼你。不过你一个小妮子掺和什么,被打一个耳光就被打了呗。” 小妮子急哭了,满脸泪水,抽泣道:“不行,奴婢只要想着小姐平白无故受欺负,就想跟那悍妇拼命。奴婢若不是小姐搭救,早就被恶人糟蹋了,奴婢是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但爹娘活着的时候总说过要记别人的好,奴婢最记小姐的好!” 寡妇替小丫鬟抹去泪水,柔声道:“好啦好啦,本来不想说的,看你这样子,就说给你听,好让你这傻丫头放心。我呢,是故意留着那个耳光的,你也知道小姐我有个无法无天的弟弟,他这趟出行忙得很,我原先吃不准这弟弟是先去看望他二姐,还是来湖亭郡探望我这个大姐,他要是听说了这个耳光,可不就妥妥地赶来我这儿了吗?他二姐呢,心怀天下,不计较这个,我就不行了,总喜欢争上一争。人生呐,难得不遭罪,这便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小妮子使劲点头道:“恩!奴婢知道的,小姐的弟弟是北凉世子殿下,府里下人们总爱悄悄说些殿下的事情,可每次见到我就噤声了。” 寡妇宠溺揉了揉小妮子的耳朵,笑道:“有你这双顺风耳,府上哪敢碎嘴,一旦被我知道,还不得被剥皮抽筋?” 小丫头终于破涕为笑。 自家小姐好似每次说到那位殿下,心情便极好了。 寡妇眉头果真舒展了几分,嘴角含笑说道:“我这弟弟呀,从小就长得好看,家里牡丹种植得不多,每次花开,我都会拉着他去赏花,摘下来戴在他头上,比姑娘还俏。可惜过些日子就要下雨,不知他是否来得及这花期。” 小丫头拿袖子擦了擦脸,天真道:“菩萨肯定会保佑小姐不下雨的呀。” 寡妇轻声呢喃道:“小丫头哪里懂无情风雨打散有情风流的苦。” 听不真切的妮子好奇问道:“小姐说了什么?” 寡妇调侃道:“说了你也不懂。” 似乎怕这小丫鬟还会做傻事,寡妇柔声道:“等我这弟弟到了江南道,你便知晓那些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高门士子富家子弟是如何不算个玩意了。” ———— 山顶是紫黄贵人扎堆的天师府,山脚只有一对师徒相依为命的破败老道观。 做师父的老道人为了这个闭关弟子能够上进,可谓是磨破了嘴皮子,起初老道士压箱绝技的大梦春秋,这连四大天师都不得法门的道统秘术,那徒儿怎么都不学,听都不愿听,直到老道士某天冷不丁开窍,拿着北凉世子殿下的书信故意说成是徐凤年在信上说了,希望黄蛮儿学一学这门可一睡五百年的春秋道法,结果事情真误打误撞成了,痴儿徒弟当时就竖起耳朵,真正用心去学“梦春秋”。 背诵这门法门口诀不难,难在如何运转气机,大黄庭求厚,梦春秋却是反其道行之,求薄,练至玄妙巅峰,体内几乎气机全无,只剩“一气”,老道士之所以器重徒弟徐龙象,不远千里低声下气去求北凉王,正是因为徐龙象天生神力,生而便是恐怖的金刚境界,若是学成梦春秋,真正是阴阳互济,如虎添翼,龙虎老道赵希抟何曾不希望山上出现第二个齐玄帧齐仙人?至于徐龙象是否出自天师府,赵希抟完全不介意,这辈子当面或者背后说他离经叛道的天师府上人还少了? 以前是徐龙象不肯学,当师父的老道士很头疼,可现在赵老道还是头疼,那小子走火入魔了,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半睡半醒之间,这春秋大梦简直就是祖师爷给徐龙象量身打造的。老道士原本还能陪着徒弟蹲着看蚂蚁或者看溪水,即便说不上话,好歹还算有个听他唠叨的伴,如今老道人完全无事可做,太无聊了,只得掐指算着那世子殿下什么时日能来龙虎山。 在龙虎山辈分极高脾气极怪的老道人蹲在青龙溪畔发呆,在发愁怎就看不见乘筏览景的貌美小娘子呢。 那从不说话的徒弟破天荒走出道观,蹲在一旁。 无比欣慰的老道士嘿嘿笑道:“徒儿啊,终于出来透口气了?” 预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老道人自顾自说道:“我辈求了一辈子的道,总看不太真切,觉着云遮雾绕,到头来看你,才知这个道的不可道啊。” 徐龙象只是双目无神望向溪水。 老道士感慨说道:“他日下山前,为师带你去见一个老前辈,你若能撑下一百招就够了。” 黄蛮儿不知何时摘了一片树叶,递给师父。 老道士接过了树叶,却苦笑道:“你这徒儿,为师可不会吹哨子。黄蛮儿,是想你哥了吧?” 痴傻的徐龙象竟笑着点了点头。 老道心有戚戚然,“差不多山上有山楂的时候,你哥就到了。” 这老道虽说听了北凉世子的劝告,下山时都要好好装扮一番,还特意跟徒子徒孙们借一柄钟馗桃木剑什么的,可在山上还是邋遢得一塌糊涂,脚上草鞋还是自己编织的,身上道袍更是破烂不堪,沾了无数尘土。 这时,黄蛮儿低头,伸出枯黄手臂,拍了拍老道士身上的尘土,轻轻拍去。 这一生为了一个道字,无妻无子更无孙的老道士愣在当场。 瞬间老泪纵横。 第114章 徐凤年离开钓鱼台,带着鱼幼薇在城中闲逛,看到一条巷子挤满了人,不乏青衫风流年轻士子,走近一瞧,才发现是在赌棋,蹲着坐着站着都有,徐凤年此时才记起襄樊除了相国巷以销金窟著称,还有这永子巷一样名声不小,巷中靠壁而坐的都是摆出棋墩棋盒的野棋士,以己身棋力强弱下注不同数额,引诱技痒的游人和棋痴去上钩,这等博弈,自然难入棋坛大家法眼,却最能消磨市井百姓与贫寒士子的光阴,加上下注往往无非几枚十几枚铜板,算是小赌怡情。 徐凤年笑了笑,使劲啃了一口油纸包裹的酱牛肉,当年身无分文饥肠辘辘,有一段时间便以巷弄赌棋挣饭钱,以他被国士李义山调教以及徐渭熊打熬出来的棋力,赢棋不难,只是往往摆棋地方有同行要糊口,讲理的还好,井水不犯河水,不讲理的就仗着是本地人去驱赶世子殿下,再就是赢棋也有讲究,不可图着屠大龙爽快,得留有分寸小赢几子,要不然让对面败得丢盔弃甲,便大不乐意继续掏钱下棋了,这都是徐凤年被逼着慢慢悟出来的俚俗微末道理。 世子殿下让吕杨舒三人离远点,只留宁峨眉站在身后,拉着鱼幼薇挑了个空隙见缝插针,下注棋士是个落魄学子模样的青年,衣衫缝补,鞋袜泛白,他面前空荡棋盘上搁了十颗棋子,意思便是摆棋的输了要给十份钱,寻常赌棋,都是只摆两三颗,五颗都不常见,可见这名野棋士相当自信,徐凤年蹲下后正要犹豫是掏几文钱出来下注,抬头一瞥,看到对弈棋士是个盲人,这棋如何下? 似乎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目盲棋士温言道:“无妨,听到落子声,我便知落子于何处。” 徐凤年点头道:“我下注十文。” 盲棋士从袖口掏出钱袋,掂量了一下,面有愧色,轻声道:“这位公子,我输了便要欠你十六文钱,若公子不嫌弃,我手边有一本祖传棋谱,应该能值这个数。” 徐凤年笑道:“好。” 棋谱什么的,徐凤年可不上心,听潮亭里能让棋坛名士痴狂的棋谱不计其数,《桃花泉弈谱》《南海玲珑局》《仙人授子谱》等等,世子殿下能给你堆出一座小山,何况如今棋盘纵横十五道变成十九道,往往越是上了年数的棋谱就越发不值钱了。 古今棋士手筋力量就大体而言,后者终归是越来越强。盘膝靠墙而坐的盲棋士膝下放有一盒黑子,摊手微微一伸,示意徐凤年执白先行。这名野棋士虽然穿着寒酸,气态却不容小觑,举手抬足间皆透着股真正世家子的儒雅古风。 正式对局较技前,双方各在对角星位上搁置两子,称为势子,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制先行优势,而且注定了中盘于中腹的激烈战斗。 徐凤年将手上酱牛肉交给鱼幼薇,率先起手三六,这一挂角被自诩黄三甲的大国手黄龙士评点最佳侵角。年轻盲棋士神情平静,果真可以听音辨位,黑子应手九三,与白棋分势相持。 接下来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没逃出先人路数。从旁观战的鱼幼薇父亲曾是西楚棋坛赫赫大家,在上阴学宫求学时也只惜败给号称战力举世无匹的黄龙士,她自小耳濡目染,颇有父亲棋风,自然是精通弈理,恐怕梧桐苑里的北凉小国手绿蚁都不敢说稳赢鱼幼薇。看到相互十手,鱼幼薇有些失望。 可徐凤年白十一断,却让鱼幼薇眼前一亮。那目盲棋士同样是微微凝滞,不再落子神速,略作思量才提子复落子。 古语棋从断处生,徐凤年接下几子皆由此一断而生,不可谓不别出心裁。盲棋士一路隐忍,终于黑十八在角部尚未安定的情况下抢先攻击,五六飞攻,鱼幼薇皱眉凝神一番深思,这一型竟有四十四变之多。 下意识去看徐凤年,他仍然不动声色,落子速度始终如一,白四十三时轻轻扳出,棋盘上刹那间杀机四伏,看得鱼幼薇心惊肉跳,这一手实在是太凶烈些了,白五十九飞补与八十三尖,同样是气势汹汹,殊不料目盲棋士局面如一叶扁舟泛海,摇摇晃晃,偏偏不倒,至黑一百八十手后便已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徐凤年很平静地投子认输。 徐凤年再掏出十枚铜板,说道:“还是十文。” 盲棋士执白先行,这一局依旧是徐凤年早早挑起硝烟,盲棋士沉着应对。鱼幼薇依稀瞧出端倪,徐凤年极重攻击,那盲棋士却不与大多世人相同,最重地势凝形,一些个当下看似随手恶手的落子,总能与中盘甚至收官遥相呼应,灵犀十足,若非徐凤年凭借层出不穷的花样硬生生掀起一波波无理厮杀,两盘都拖不到两百手以后。当下正值女子大才的徐渭熊改十五变十九以及破除座子制的弈林千年未有变局,以鱼幼薇来看,棋力略胜世子殿下一筹的盲棋士注定会一鸣惊人,况且这名棋士是否隐瞒实力还不好说,果然是市井藏龙巷弄卧虎。 “再来。” 连败两局的徐凤年轻声笑道,这次执白以双飞燕开局,这个定式曾经广为流传,只是近五十年来最拔尖的国手们在巅峰擂争酣战中都弃而不用,黄龙士更说起手双飞不无太紧,失了醇味,算是给这个经典布局判了死刑。 徐凤年干脆就坐在地上,结果换了舒服些的姿势,棋盘上兵败如山倒是更快,轻松三连败,盲棋士身前已经堆了三十枚铜板。徐凤年抬头透过永子巷墙檐看了眼天色,已是晚餐的点上,可难得遇上棋力这般高明的野棋士,就招手将舒羞喊到身边,让她去酒肆弄些吃食来,很快舒羞便端了个大食盒,放有四双碗筷,杨青风试过无毒后舒羞才敢放在徐凤年身前,徐凤年笑问道:“一时半会我是不打算走了,要不你也吃些?” 那目盲棋士不拘小节,笑着点头。鱼幼薇养尊处优的娇气女子,与徐凤年一同坐着吃饭也不觉得失态,大戟宁峨眉则站着几口就将一顿饭食风卷残云下肚。野棋士缓慢进食时甚至主动与徐凤年说了三盘败局的得失,说到徐凤年的妙手强手,毫不掩饰他的赞叹,提起几招随手无理手,则也直截了当说出不足,徐凤年频频点头,受益匪浅,相谈尽欢,徐凤年笑问棋士是否师从棋坛名家,那目盲棋士摇头说家世平平,年幼失明以前才刚开始接触围棋,失明以后无所依托,只得与棋作伴,在永子巷赌棋已有小十年,挣到的钱只够温饱,一有闲余就去购买名士棋谱,存不下丁点儿银子。说话间盲棋士拍了一下脑子,从行囊中抽出几本儒家典籍,交给屁股只能跟地板挨着的徐凤年,轻笑道:“垫着。” 徐凤年接过书,抽出两本交给双脚早已发麻的鱼幼薇,笑道:“不妥吧?辱没了圣人学说。” 盲棋士微笑摇头道:“礼义廉耻可不在书上。” 徐凤年不再矫情,与眼前赢了他三十文的野棋士一起吃饱喝足,再起十九道上的硝烟,徐凤年屡战屡败不知疲倦,盲棋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落子清脆,神态自若。 永子巷十局,杀得天昏地暗,从正午到暮色再到月色,尘埃落定,徐凤年一鼓作气连着输了十把,付出一百文。永子巷野棋士都已撤去,徐凤年盘膝坐在一本儒家经典上,看着棋盘上的败局,重重叹息,说道:“你这等手力,可以跟上阴学宫徐渭熊一较高下了。” 野棋士摇头道:“寻常人下棋大概算是弈只一面,我勉强能有两面,当今棋坛名家可顾三面,渭熊先生却是与黄三甲双双独弈四面,我哪敢去蚍蜉撼大树。不过此生若能与渭熊先生手谈一局,虽死无憾。” 徐凤年帮忙收拾棋子入盒,这才起身玩笑道:“我可没有你这种朝闻道夕可死的境界,输给你不冤枉,这趟愿赌服输。嘿,那上阴学宫有名动四方的当湖十局,咱们也算有永子十局。就此别过。” 目盲野棋士笑道:“这几本书就赠予公子吧。” 徐凤年一点即透,其中两本书籍在鱼幼薇屁股下垫了许久,想必野棋士早已听声闻味,知道是自己带出来的“家眷”,出于避嫌,再讨要回去就不合适了,徐凤年再掏出十文钱,交给起身后身材清瘦棋士,打趣说道:“最后这十文钱,就当从你这边再买两斤礼义廉耻好了。” 棋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温雅笑道:“公子不缺这些。” 徐凤年大笑而去。 盲棋士收拾好行囊,孤站在寂静无人的巷弄中,面朝巷口深深弯腰,一揖到底。 ———— 走出永子巷,策马而返,徐凤年啧啧道:“小小永子巷就有这么厉害的人物。” 鱼幼薇皱眉问道:“他是刺客?” 徐凤年哑然失笑,下巴抵在怀中的鱼幼薇脑袋上,一脸无奈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感慨那木盲棋士的棋力惊人而已,他自称棋盘上只可弈两面,过谦了,我敢说二姐与他下十局都要输两三把,想必是他从未与顶尖国手手谈过,因此不知道自己的厉害。” 鱼幼薇点头道:“此人弈棋擅长以弃为取,以屈为伸,视野开阔。可不仅是只限如此,第九局中被你无理手惹恼了,才展露出他即便是正面角斗,力量更是奇大的一面。他若真是普通家世,失明后自学成才,那毫无疑问这人是棋道的天生巨才。” 徐凤年轻轻说道:“他的双目是被刺瞎的。” 鱼幼薇愕然。 徐凤年感慨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背后辛酸就不是本世子感兴趣的了。” 鱼幼薇揉了揉武媚娘脑袋,问道:“没有想过请到身边做幕僚吗?” 徐凤年摇头道:“下棋下得好,不意味着做官就能做顺。我已经赌输了一百文,就不再去赌了。” 鱼幼薇笑而不语,这位世子殿下棋力可谓相当不弱,想必连输十局已经是颜面尽失,不好意思再与那目盲棋士过多接触了。 徐凤年没来由说了一句,“就看靖安王赵衡的赌运如何了。” 徐凤年突然苦着脸道:“完蛋,老子今天赌运这般差,此消彼长,赵衡那只老乌龟十有八九要赚翻。” 鱼幼薇疑惑问道:“怎么了?” 徐凤年呢喃骂娘了几句,没有作声。 永子巷中,年轻盲棋士吃力背起行囊,不过棋墩两盒棋子外加几本棋谱而已,便有些劳累不堪了,棋士默默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走了几步,扬起一个温煦笑脸,永子十局,足足挣了一百文钱哩,这两年自己在永子巷中除了故意示弱,就没有真正输过一局,襄樊本地爱棋人已经不愿意自己赌棋,除非是一些来永子巷游玩的外乡客人,才会上钩,所以一日赚百文,是难得的好光景。再则那名公子极为有趣,身世自然是极好的,他眼瞎心不瞎,那般家世优越的公子哥,却下得一手好棋,这些年自己已经很难去费心费神下棋了,年幼学棋时赢棋开心输棋更欢喜,如今一直赢棋不输棋,下棋的爱好便愈发清减,生怕哪天就真的只是为了糊口而去下棋,真有那一日便是棋道止步的一天。念及自己惨淡身世,盲棋士面容冷淡,似乎忘了去如何去悲恸。 这世道,瞎了不去看就好。 若能多遇上几位下棋十局的好心公子,兴许才会后悔当年自刺双目,可家道中落,落魄如丧家犬后为了苟活,下棋十年,遇上了几个? 行到巷口拐角,盲棋士被拦下。 传来一道威严嗓音:“我家主子要见你。” 盲棋士平静道:“不见。” 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车中雍容男子手上拿着目盲棋士的身世记载,纸上笔墨还未干涸,分明是才提笔写就的东西,永子巷十局,巷内赌棋的旁观的陆续不下数百人,即便是身在局中的年轻棋士,都没有多想,只是认为好运遇上了心善的公子哥,却不知首局结束时便有消息传到襄樊城中最权贵的地方,下至第三局时就有棋谱送达那座门口摆有雄狮的府邸,第五局时府中主已经让下人去彻查目盲棋士的身份,第八局结束,车厢内的男子还在犹豫如何处置,直到第九局,见识到那个年轻瞎子的真实棋力,这才笑着亲自出府,一直耐心等到现在,当手上拿到最后几页目盲棋士十年赌棋生涯的琐碎零散记录,他觉得耐心可以更大一些,所以当贴身侍卫在马车外轻说那人不见,他并不恼怒那小子的有眼不识泰山,再者,那小子本就是个瞎子嘛。 男子烧掉了于己而言无非是几百字一段蝼蚁身世的几页纸,然后亲自下马,走到那风骨极硬的目盲棋士身前,缓缓说道:“陆诩,青州海昌郡人士,祖父陆游是前代硕儒,父亲陆兄皆是不差,一门三杰,主修经史,不曾想修撰西楚国史时替读书人说了几句公道话,被小人构陷,差点满门抄斩。你自刺双目,自绝仕途前程,才得以保下性命,这十年日间在永子巷赌棋,夜间便去相国巷为勾栏女子抚琴,挣的都是脏银子,可知你的仇家已经成为海昌郡郡守大人?” 目盲棋士平静道:“这银子,不脏。” 中年男子笑问道:“且不论银子脏不脏,我问你,想不想一展才华,而不是在两条巷子里钻营求活?” 年轻棋士笑道:“虽说此时已是晚上,可陆诩还是不太愿意做梦。” 男子哈哈笑道:“听说你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辈腹有千斤书万斤才,要卖却只卖与帝王家。” 目盲棋士皱眉道:“这等读了几天书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诌狂语,当不得真。” 男子沉声道:“我却要当真一回!” 目盲棋士苦笑道:“事到如今,还不肯放过陆家吗?” 那手上挂了一串念珠的男子平淡道:“我姓赵名衡。帝王家,如何才算帝王家?一个靖安王够了没?!” ———— 靖安王府,世子赵珣满头雾水找到在书房中抄写佛经的父王,轻声问道:“听说父王带了一名扛琴的目盲棋士回府?有何深意?” 靖安王笑道:“此子是海昌郡陆家的最后一人,若只观棋,府上无人能胜过他,交由你养着便是,反正花不了几个钱,如果只是个在棋盘上经纬谈兵的货色,就当养了不会咬人的条狗,若是的确有些才华,就收入王府幕僚,雕琢一番,日后你当着他的面收拾一下海昌郡太守俞汉良,他再出谋划策便真正诚心了。士为知己者死,珣儿,这点古人说烂了的道理,你要牢记在心。而且如何与这等士子相处,你要收起与韦玮那帮纨绔交心的那套,别依仗着身份压人,天下读书人不都是傻的,心思最是细腻,兴许读不出大义,但读出分不清是自负还是自卑的性格,总不是难事。珣儿,父王教你一事,对付这些个士族才子,你就把他们当作靖安王世子殿下,你当作他们。” 赵珣笑道:“知晓了,父王将心比心,早已是佛心了。” 靖安王赵衡眯眼笑道:“不需你溜须拍马。” 赵珣小心退出书房。 赵衡继续以一杆软毫抄写佛经,抄写完毕,冷冷道:“陆诩,本王留着你无非是想过几日与你说一段故事。本王这般大手笔,若没个无关大局的知音,太无趣了。” 第115章 徐凤年回到客栈,无所事事就去姜泥房中,看到一老一小两人在桌上鬼画符,搁了两口白瓷小碗,一碗盛水,一碗盛酒,两人手指各自蘸了酒水就在桌上龙飞凤舞,此时约莫是小泥人嫌弃老剑神写字越界,侵占了她的地盘,因此她鼓着腮帮瞪眼相向,老剑神只得收敛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兴致,低头一吸,将桌上酒水都吸入嘴中。姜泥看见徐凤年走入房中,袖口迅速胡乱一抹,将桌上水字都一股脑擦去,徐凤年调侃道:“跟老前辈练字?还不如偷偷跟着练剑呢,神符总不能白借出去。老前辈随便教你几手绝技,不就把我给甩出去十条大街那么远了?要是不小心学成了两袖青胆,啧啧,江湖上肯定要封你做女剑仙,多威风,什么王仙芝啊邓太阿啊,见面都要跟你客套热乎。到时候你千万记得去跟高手们说上一句,我姜剑仙当年给徐凤年那草包当过丫鬟,嘿,想想就牛气。” 姜泥怒气冲冲道:“练字要你管?!谁给你做丫鬟!谁要练剑给你涨脸面?!” 徐凤年一屁股坐下,促狭问道:“怕吃不住练剑的苦头?” 姜泥要去抓水碗去砸,结果被早有预料的世子殿下拿绣冬刀按住小手和瓷碗,笑道:“别动手,今天没工夫跟你闹腾,我是来找老前辈取经的,你要爱听就坐一边凉快着,不爱听就麻烦你走上两步。” 姜泥咬牙道:“这是我房间!” 徐凤年不搭理这只被到踩尾巴的小野猫,将从海量秘笈中攫取出来的十几招式简明扼要说与老剑神听,起先李淳罡似乎很不耐烦,掏了掏耳屎,轻轻弹掉,徐凤年说到后来,老头儿虽说还翘着二郎腿,但已经不去扣耳屎恶心人,端起只剩下半碗酒的瓷碗,一边喝一边听,没点头没摇头,古井不波。徐凤年说完见老剑神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不甘心地再详细拆解了一遍,将十几式根源的书籍名称都提了一遍,再将自认为十几招应当如何连绵融汇也说了一下,结果老剑神只是眯眼喝酒,徐凤年有些气馁,伸手去拿起姜泥做练字用的小碗,将白水一饮而尽,看得小泥人十分懊恼早前没有投半斤砒霜下去。 说到口干舌燥的徐凤年喝了半碗水,直愣愣望向半天没动静的老剑神。 反正什么都没听懂的姜泥幸灾乐祸道:“三脚猫呀三脚猫。不配啊不配。” 这个不配,自然是来自当初襄樊城外白衣观音那句不配双修,这些时日姜泥总拿这个去嘲讽世子殿下,很是解气。老剑神始终在神游万里,总算是收回视线,瞥了一眼徐凤年,终于开口说道:“初听你唠叨,老夫觉得呱噪,你这种投机取巧的行径是武道末流,刚想骂你几句,没来由想起一个故人一桩故事,王仙芝年岁与老夫和齐玄帧其实差不多,但论成名,却晚了很多年,他当年也是与你一般拾人牙慧,走他山之石攻玉的下乘路数,老夫和当时一些高手每次出手对敌,总能看到这厮远远观战的身影,与老夫当时久久止步于天象神仙两境之间不同,这老小子却能够愈战愈勇,现在回想起来,世人都说王仙芝悟性无双,因为观战一次便可对天下武学过目不忘,所以才有后来徒手折断天下剑的绝世修为,并不准确,王仙芝如同一名丹鼎大家炼气士,抓起身边一些丹石,却不止于丹石本身,都被他丢入丹炉,融汇一炉,老夫两袖青蛇,到了他手中便成了一袖青龙,所以世间高手与王仙芝对敌,都将其视作一块砥砺自身修为的最佳磨石,这是好事,奈何磨砺以后,本事有所提升,却总是追不上王仙芝这鸟人的脚步,才有了无数高手不约而同‘既生芝何生我’的娘们牢骚。徐小子,你要做王仙芝第二?” 徐凤年讶然无语。 老剑神嗤笑鄙夷道:“既然真心想要习武,连把王仙芝赶下天下第二宝座的那点志气都没有,你小子还练个屁的刀。” 徐凤年无奈道:“王仙芝自称第二,谁不当他是武道第一人。” 老剑神摇头淡笑道:“第一?老夫可不这么认为,王仙芝说自己第二,只有一半是傲气,还有一半就是这家伙的自知之明了,世上总是会窜出一两个不可以常理论的怪胎,至于这些怪胎是出自佛门是道教,或者是江海山林,就只有天晓得以及在武帝城上挑战天下的王仙芝自己晓得了。当时齐玄帧死后,老夫本以为王仙芝总算要扬眉吐气了,不曾想至今还是天下第二,想必齐玄帧死后出现了王仙芝都忌惮的陆地神仙,否则以王仙芝的脾气,不至于这般做作。老夫觉得这一届武评正评垃圾得很,副评倒是做得不俗气,榜上四人,都有希望在王仙芝老死之前给江湖一个惊喜。尤其是刚刚在武当山上打了一架,差点把真武大帝都给拆掉的武当新掌教与龙虎齐仙侠,后者有老夫当年的风范,你嘴里的骑牛的,则像平时一声不吭但一放屁就全天下都得捏鼻子去闻的齐玄帧。至于你小子嘛,倒是挺像王仙芝,可惜王仙芝不管如何大器晚成,在你这个年纪也能随便一抬手杀死几十号徐凤年了。” 姜泥在一旁呵呵笑道:“真厉害,跟王仙芝相像呢。岂不是到了王仙芝这个岁数,可以排到天下第两百高手了?” 徐凤年被小泥人这个说法逗得捧腹大笑,转头说道:“借你吉言,本世子一定长命百岁,怎么都得活到王仙芝那个岁数。” 姜泥懊恼不语。 徐凤年哈哈笑道:“以后本世子闯荡江湖碰上不顺眼的高手,第一句话就问他是不是天下第两百高的高手!” 老剑神挥手道:“去去,老夫还要陪姜丫头练字。” 徐凤年就这样被赶出了房间,关门的时候不忘朝姜泥伸出两手,一手竖一根手指,寓意活到一百岁,一手两根手指,意思则是天下第两百高手,看得姜泥火冒三丈,关门后,赌气道:“不练字了!” 遭了无妄之灾的老剑神愕然道:“为啥不练字?” 姜泥气鼓鼓道:“没心情。” 老头儿一脸鬼祟,轻声怂恿道:“姜丫头,试试看想着这桌面便是徐小子那张笑脸。” 姜泥犹豫了一下,眼睛一亮,小跑去火急火燎再倒了一碗水,接下来练字简直就是字字铁画银钩,字字入木三分。 老剑神此时有些明白为何徐小子那么喜欢逗弄眼前丫头了。 李淳罡捧碗喝了一大口酒,更坚定了心中要与徐小子去做的一笔交易买卖。 再看姜泥练字,轻声呢喃,善意提醒道:“剑与字同,最重一气呵成。小泥人,来来来,老夫写字你来念。” 姜泥哦了一声,看着老头儿手指,默念道:“朝游东海暮西山,袖中青蛇胆气粗。一遇不平便放杯,拔剑当空气云错。连喝三回急急去,只见空里人头落。世人道我在登阶,早过巍巍十八楼……” 老剑神洒脱写字时,瞥见姜泥不仅在读,而且这丫头情并不自知手指跟着在桌上书写,与他桌上所写诗句不仅形似更神似。 我不去练剑,剑意自然足。双袖虽无剑,青蛇胆气粗。 老剑神以断臂姿态入世以后,第一次喝酒不多却酣醉。 房间内剑意森然,分不清出自谁手。 ———— 鱼幼薇慵懒趴在桌上,白猫蹲在她眼前,蜷缩起来,像一团雪。 鱼幼薇伸出一根手指,武媚娘伸出两爪抱住,憨态可爱。 早已不是凉州头号花魁的女子笑道:“还是我的媚娘好,除了吃就是睡,无忧无虑,想见你时你都在身边,不想见你就不见你,也不怕你记仇。” 她更不是那个曾被唤作鱼玄机的少女了,脸颊贴在微凉桌面上,伸手去摸着宠物的毛茸茸脑袋,自言自语道:“你想不想离了我独自生活?” 既然武媚娘注定无法开口说话,她便自问自答道:“即便一开始会想,可习惯了就不去想了吧?明知这样不好不对,但偏偏走不掉逃不掉,是不是?” “你呀,就是个花瓶儿,还是不算好看的那种,能活着,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你比不过院里的丫鬟们,比不过那些独自行走江湖的女侠们,比不过一个敢拿匕首去恨的孩子,谁都比不过。你连爹娘都忘了,连名字都忘了,你能比得过谁?这样的你,值得谁去多说几句话?” “你总会老去的。” …… 外头,世子殿下靠着房门默不作声。 第116章 “道不可道,禅没的参,人生寂寞如大雪崩。” “师父,你又伤春悲秋了。” “笨南北,等哪天你有了媳妇,也会如此的。” “唉,肯定是师娘又去山下买胭脂了。” ———— “师父,你这几天总去磨菜刀做什么?” “磨锋利了,好砍人。” “啥?师父你别想不开啊,我们已经是出家人若再想不开,那些上山烧香的佛门信徒该咋办?虽说师娘和东西总爱乱花钱……” “跟东西和你师娘没关系。” “哦,这就好。那是又瞧哪位方丈不顺眼了吗?我觉得慧光方丈就挺挨揍的,可动刀子总不太好,师父咱们还是照老规矩套麻袋打闷棍吧,比较不伤和气。” “……” “啊?不是慧光方丈?” “是给姓徐的那小子磨的。” “啊?为啥,徐凤年人挺好啊。” “这兔崽子敢跟我抢闺女,不砍他砍谁?” “师父,徒儿想去念经了。” “你怕啥,就你这点本事,东西让你抢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抢走。再说了,砍了你,谁来洗衣做饭?” “……” “南北,东西天天在你耳朵边上说那小子如何如何,你没点意见?” “没啊。” “收了你这么个笨蛋徒弟,真是佛祖打瞌睡。你就不怕东西跟人跑了?到时候别找师父哭。” “嘿,肯定是师父哭得厉害些。” ———— “师父,你说我哪天万一真的成佛了烧出舍利了,东西会不会伤心啊。” “南北啊,你先去做饭,咱们吃饱了再想这个问题,好不好?” “哦。” ———— “师父,为何你与师娘吵架,每次都是你先认错?” “有些事对了,另外一些事情都错了也没有关系。明白了没?” “不太明白。” “比如你喜欢东西这件事是对的,所以……” “师父你别说了,我都懂了。” “嗯?这会儿你悟性怎的比师父还厉害了?” “嘿,这就是徒儿修的禅嘛。” ———— “南北,下山以后就没见到比东西更好看的姑娘?记住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没有!” “不错。” “师父,你提起酒葫芦做啥?” “如果你回答说有,就知道为啥了。” ———— “师父,除了东西和师娘,你还怕谁吗?” “咱们寺里活了一百五十多岁的主持,师父就怕,怕他不给铜钱。” “寺外呢?” “没了吧?” “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 “容师父好好想想,哦,还真有一个,当年跟你师娘抢过你师父,吵架吵得半斤八两,幸好师父拳头比他硬一些,想必全天下,那老流氓也就咱们寺里不敢来了。” “老流氓?等等,啥叫跟师娘抢过师父?!”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 襄樊城都知道青州最狐媚的女子就住在相国巷里,她分明是沦落红尘的妓女,却没有谁敢将她视作勾栏女子,她叫李白狮,本名李小茹,先世是东越三流官宦家族,谈不上国破家亡,只是父辈不善经营,谢世后留下个烂摊子给年幼孩子,李白狮随乳母去广陵西泠湖畔变卖祖产为生,住在松林小楼中,娱乐山水,长成了美艳动人的少女,体态玲珑非凡,每次出行,总有众多翩翩美少年跟随,后来为了躲避广陵王麾下一位猛将的强行掳抢,辗转流落到了千里之外的青州襄樊,先是成了一位道姑,再进了相国巷,凭着精于音律歌舞,擅长察言观色,很快便一跃而成艳压三州的名妓,尤其擅长家乡西泠腔,被誉作“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 这次胭脂评,是唯一一位以妓女身份上榜的女子,对声色双甲的说法更是给予了肯定,简直就是让全部登过青楼的襄樊男子感到大快人心,胭脂评终究要比士林间评什么四大十大花魁来得更有说服力。 只不过听说近期李白狮的心情不太好,因为襄樊城里的道士仿佛一夜之间都出了城,好似是摆下周天大醮前,道教祖庭龙虎山与佛门立了个赌约,如今看来大概是龙虎山输了,龙虎山有四大神仙一般的大天师坐镇?会输?一时间坊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说是那一晚瞧见了身穿雪白僧袍的女菩萨,领着万鬼出城而去,也有说是龙虎山没有输,只是十数年超渡群魔,道士们都要去龙虎山领取功德。不知怎么的说起白衣僧侣,就谈到了风马牛不及的当年白衣国师,那个让京城数十万人一起跪拜的活菩萨,加上北凉世子入城的小道消息,这些时日襄樊百姓是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谈资了,酒肆茶坊的生意异常红火。 襄樊全城知道白玉狮子李双甲,顺带着知道她有一名御用琴师,是个年轻瞎子,弹琴时从不露面。 清晨时分,昨日已经搬入靖安王府住下的盲棋士来到相国巷中段的白玉狮子楼,不同于以往在夜幕中背琴而往,这次双手空空,这栋青楼后院管后门的小仆役睡醒惺忪蹲坐在门口石阶上,见到楼里神仙 李花魁的琴师来了,立即跳起身,堆起笑脸,笑脸里更多了几分平时逢迎待客的真诚,陆公子在白玉狮子楼弹琴,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知道他脾气奇好,风骨极高,雅气极丰,与任何人都能温文尔雅说上话,一些打赏得到的真金白银,总是没出楼便被陆公子送出去,自己只留一些铜板儿,因此当初狗眼看人低吐过这瞎子唾沫的管门小杂役,总是自诩与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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