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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尉、还有接下来的龙睛郡守大人死磕去。” 刘妮蓉胸脯起伏得厉害,一会儿丘陵一会儿山峦,高高低低,风景旖旎,好在徐凤年有心事要思量,没有占这份便宜,否则指不定就要先内斗起来。 随后有文士装束的钟府幕僚前来担当说客,官衔不高,仅是龙睛郡从七品的中层官员,不过有个宣德郎的散官爵位,架子很大,对汪植竟是丝毫不惧,一副颐指气使的做派,言语之间无非是汪植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越界过河行事,提醒汪将军这儿到底是谁做主。让汪植听得不厌其烦,当场就让甲士擒下一顿痛殴,等于彻底跟龙睛郡军政双方都撕破了脸皮。徐北枳坐在徐凤年身边冷眼旁观,喝了口茶,轻声叹道:“这些事情,本该迟上一两年时间的。” 徐凤年摇头道:“缺时间。有些顽疾,刮骨割肉就行,不一定非要慢慢医治。” “你就不能让我多做几天兵曹参军?非要这么早去当那架在火堆上的郡守?” “能者多劳。” “接下来龙睛郡兵就要涌来,真要摆开车马大战一场?怀化大将军按军律有八百亲兵护驾,那才是正主。” “就怕这八百精锐不来。” 刘妮蓉听着这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云里雾里,干脆不去深思。至于郡守将军之类的言语?她魂不守舍,更没有留心。 连同汤自毅部卒在内,郡兵总计千余人围住了鱼龙帮武馆。 一名华服世家子手里捧着一只紫砂壶,仅仅带着几名心腹,风度翩翩走入武馆,若非脚步轻浮了些,还真有些能让寻常士子忍不住拍手叫好的国士风流。 不等他说圣贤道理,就又给人擒拿,五花大绑。 这位世家子嘴里嚷着我是钟澄心我是钟家嫡长子之类的废话。顾不得那柄价值纹银百两的名家制壶摔碎了一地。 鱼龙帮内外哗然。 再等。 马蹄终于再响,远胜郡兵的脚步噪杂不一。 一名老骥伏枥的健壮老将军一手提矛,杀入大厅,满头白发,怒喝道:“哪家崽子,胆敢在老子辖境上撒野?!” 徐凤年放下马鞭,挥去青白鸾,缓缓站起身,笑了笑,手指搭在鬓角附近,一点一点撕去面皮,“我姓徐,徐骁的徐。名凤年。” 第388章 鱼龙帮这些年江河日下,难以为继,洪虎门柳剑派这些年轻后生则广开财路,蒸蒸日上,鱼龙帮派里都说是风水出了问题,刘老帮主无奈之下,寻了龙睛郡几位精于堪舆青囊的高人来一探究竟,银钱花去不少,也按照高人所说做了许多补救手段,依旧没能有起色,久而久之,私下有传言是阴阳犯冲,矛头直指不肯出嫁的刘妮蓉,当下更是几乎遭了灭门之灾,刘妮蓉心中的自责如何能轻了。尤其是当捆了龙睛郡下一任父母官钟澄心后,刘妮蓉就知道这场劫难绝无善罢甘休的可能了,刘老帮主也已不奢望再能在陵州立足。他们不清楚将军汪植的底细,这名武将就那么大大咧咧坐在从旧西楚流传到北凉的黄花梨太师椅上,镇压得刘老帮主诸位大气都不敢出,先是钟府文士给羁押,让人震撼,后来竟是连钟家长公子都没放过,不过近千人的郡卒都只敢在外头畏畏缩缩,让鱼龙帮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命悬一线的滋味,不好受啊。 当刘老帮主看到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大踏步跨过门槛,老人顿时心死如灰,手脚冰凉,他不以为在北凉惹上了暴戾著称的钟大将军,谁还能救得了鱼龙帮。真扳手指头算起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惜那几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例如北凉王徐骁,入蜀封王的陈芝豹,凶名在外的褚禄山,与钟洪武同掌北凉兵权的燕文鸾,刘老帮主这辈子都没能远远见过一面。钟洪武的到来,局势立即颠倒,连不可一世的汪植明显都有几分紧张,毕竟眼前这位老人是北凉十数万铁骑名义上的统帅,是北凉军中屈指可数的帅才式将军,跟随人屠戎马生涯三十年,尤其春秋战中积攒下来的赫赫战功随便拣出一个,就能压死人。汪植放下茶杯,屏气凝神,仍是没有站起身。 北凉境内寥寥无几文人胚子之一的钟澄心则欣喜若狂,他这辈子还没有吃过如此大亏,给骄横甲士绑粽子似的随意丢在冰冷地板上,不断告诫自己士可被杀不可自辱,好不容易才憋住泪水和尿水。倒是那名幕僚文士心安释然的同时眼神阴沉,眼睛始终盯住那名横空出世的兵曹参军,他出身陵州书香门第,曾游学江南六载,跟随一名隐士潜心研习过纵横之说,并非是那种故纸堆里的愚士,起先钟府听说汪植暴起行凶,他曾婉言提醒钟澄心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可莽撞行事,可以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可极重颜面的钟澄心没能扛住汤自毅的鼓吹怂恿,加上长公子那个花天酒地的小舅子火上浇油,刻意说成是汪植有意要拿钟府开刀立威,只要钟府退一步示弱,以后就无路可退,以后汪植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就会大摇大摆骑在钟家头顶拉屎撒尿,这可就是戳中钟家长公子的心痒软肋了,他一直以儒将自居,自幼艳羡曹长卿陈芝豹文武双全的声望,钟澄心平时在府上修生养性,除了那些琴棋书画,也会练剑,或是在宴席上跟人大谈兵法,众人敬畏他是怀化大将军独子,不敢有任何辩驳,只是溜须拍马,钟澄心便愈发自怨自艾,曾亲自雕章一枚,书有“迟生二十年,憾不在春秋”十字,在文士眼中,只不过是轻巧滑稽的私闺怨言罢了。他作为幕僚,行事谨慎,也演得一手好戏,既然钟澄心执意要尝一尝亲手带兵的瘾头,他也就乐得来不值一提的鱼龙帮添一添柴火,只是没想到汪植还真下得了狠手,直接就给自己擒拿,他心中惊讶,而暗自忌惮,不在汪植的蛮横姿态,而在于鱼龙帮那几位年轻人不合合理的镇定,他瞧不起绣花枕头的钟澄心,并不意味着他就轻视所有世家弟子,难道被自己料中,是一场针对钟家的精心预谋?是钟澄心龙睛郡郡守的位置?还是所谋更大? 他本以为当怀化大将军提矛而来,一切阴谋就要水落石出,然后如冰水迅速融化在大将军的炙热权势之中。钟洪武虽说跟北凉王赌气,辞去了骑军统帅之位,可俸禄还在,官衔依旧,虽说权柄有些折损,却绝非一般人可以挑衅,他敢断言这个时候看似在北凉王跟前“失宠”的老将军,是连军燕文鸾都不敢公然置喙,官场便是这般有趣,钟澄心成为龙睛郡下任郡守,便是对整座北凉官场的一声警钟。 但接下来一幕,大厅内众人毕生难忘。 白发年轻男子慢慢撕掉面皮,露出一张罕见俊美的阴柔脸庞,更有一双桃花眸子,但年轻公子哥相貌清逸,却有一股钟澄心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雄奇风度。 徐骁的徐。 汪植听到这句话后,猛然握紧了茶杯。汪植无疑是胆大包天并且身负真才实学的武夫,否则也做不出经常亲率精骑远赴西域千里剿匪的壮举,这恐怕也是边陲骁将独有的“怡情”手笔,能让汪植佩服的人不多,更别提比他年轻的角色,但是那场截杀过后,亲自领教了韩貂寺的无敌,加上事后与北凉王喝了场酒,大概知道了五六分真相的汪植,对世子殿下是真的有些既惊且惧了,他汪植三千骑兵不过截杀韩貂寺一人,至于剑阁同僚何晏麾下的两千骑,还谈不上如何死战,韩貂寺穿过骑阵之后,他和何晏都心有灵犀地撤离了战场,各自皆是没有打算把十几二十年的心血都赔在西域。但铁门关一役,就汪植所知明面上的势力,就是皇子赵楷带着两百御林军和十几名深藏不露的金刀侍卫,更有一位顶尖高手的女菩萨护驾,徐凤年竟然带着亲卫营就那么直截了当杀了过去,万一赵楷和朝廷有后手安排,徐凤年就不怕憋屈得战死在那边?事后还得连累整个北凉都被戴上谋逆造反的大帽子,这可不像是只想安安稳稳当个十年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年轻人啊!是铁了心要既要跟陈芝豹堂而皇之争凉王又要让朝廷不得插手西边的双管齐下啊! 汪植深呼吸一口,披甲下跪,衣甲敲击,铿锵作响,恭声道:“末将汪植参见世子殿下!” 刘老帮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在当场。刘妮蓉和王大石更是匪夷所思,半点都不信这位吃饱了撑着跑去北莽的徐公子是那北凉世子。 钟洪武不愧是跟随人屠半生征战的怀化大将军,骤然见到时隔多年再次见面的年轻世子,只有些许讶异,绝无半点畏惧,若是有半点看好或是忌惮这个年轻人,钟洪武怎么可能会当着徐骁的面大骂世子卖-官行径,老将军将手中铁矛轰然砸入地面,斜瞥了一眼汪植,满脸不屑,继而望向微服私访龙睛郡的徐凤年,冷笑道:“哦?竟是世子亲自莅临陵州,敢情是瞧上眼哪位姑娘了?本将丑话说在前头,青楼里卖肉的娼妓,世子花了钱是最好,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罢了,本将也懒得理睬,可如果在龙睛郡境内强抢民女,别说有汪植的一千骑,就算加上殿下你那白马义从,本将一样一个不漏,全部扣押!” 刘妮蓉被积威深重的怀化大将军顺势一眯眼,毛骨悚然。 徐凤年将那张生根面皮交给青鸟,看了眼宛如虎死不倒架的钟洪武,轻轻笑道:“别一口一个本将,都已经是卸甲归田的老头子了,安心享福颐养天年就好。” 老将军怒发须张,本就相貌怖畏,瞪圆铜铃一般双眼后,更是气势惊人,喝道:“竖子安敢?!别人当你是大将军的嫡长子,本将眼中你就是个不成材的废物,瞧瞧你这十几年的荒唐行径,北凉交付于你,如同儿戏!你小子也就幸好不是本将儿孙,否则早就被我亲手用棍棒打断手脚,不让你出去为非作歹!” 徐凤年一笑置之。 北凉世子的身份板上钉钉,刘妮蓉和王大石面面相觑。 钟澄心根性懦弱,听闻是世子徐凤年,哪怕有钟洪武坐镇,仍是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虽然凭仗着怀化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在龙睛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毕竟在官场上有过好些年的历练,加上钟府上有高人指点,对于人情世故并不陌生,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其实心底钟澄心对于爹违逆北凉王辞去官职,结怨于将来的北凉王,私下十分反感,也有不解,若是陈芝豹不曾主动离开北凉,这位白衣兵圣仍旧稳操胜券,爹如此作态,钟澄心还可以认同,权且当是一种官场投机。可当下是那位世子最为得势的阶段,钟澄心也读过不少页页死人鲜血淋漓的史书,其中改朝换代又最是人头滚落的大好时分,钟澄心可不希望这类前车之鉴套在钟家头上,退一步说,你这个当怀化大将军的老爹可以含饴弄孙,回乡享福个一二十年,自己还有大半辈子得在官场上攀爬,等徐凤年当上北凉王,自己就算没被殃及池鱼,岂不是这辈子就得乖乖老死在龙睛郡郡守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他钟澄心可是一直将下一任经略使视作囊中物的国器大才! 大厅之中以刘妮蓉最为懵懂迷茫和手足无措。 那个被鱼龙帮走镖帮众当面吐唾沫的陵州将军府管事亲戚?那个在倒马关围杀中毫无侠义心肠选择袖手旁观的末流官家子弟?那个性格冷僻只跟王大石谈得上话的?那个在留下城跟富贾叔侄相称相谈甚欢的油滑公子?那个在雁回关跟卖水人讨价还价才略显暖人心的痞子?那个佩刀却一次都没有出刀的狗屁半个江湖人? 他怎么会是那个北凉世袭罔替的世子? 他姓徐,却怎么能是那个她本该一辈子都不该有交集的徐凤年? 怀化大将军把徐凤年的笑意当做理所当然的退缩,一手一挥,发号施令道:“松绑!” 徐凤年瞥了眼钟澄心和钟府文士,回头望向钟洪武,“为何?” 钟洪武气极反笑,“你算老几?就是大将军在此,本将也要让你老老实实放人!” 一直跪在地上的汪植抬头厉声道:“钟洪武,休要倚老卖老!末将一千骑兵,就能踏平小小龙睛郡!” 钟洪武正眼都不瞧一下汪植,只是双手抱胸,倨傲道:“你也配跟本将说话?姓汪的小子,你也是掏钱给徐凤年才买来的官爵吧?敢不敢去凉莽边境上走一遭?小心别瞧见了北莽骑军冲锋,就吓得三条腿都软了。” 汪植面无表情,冷冰冰说道:“钟洪武,我敬你与我爹是同僚,你若再羞辱我,以后我汪植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钟洪武哈哈大笑,“你爹?姓汪的?容老夫想一想。” 钟洪武敛去笑意,略作停顿,转头讥讽道:“北凉军中,这三十几年还真没有入我眼的汪姓将军!你那不成气候的爹算哪根葱?” 汪植咬牙切齿,默不作声。 徐凤年冷眼旁观钟洪武的跋扈。 北凉军中小山头林立,钟洪武担任骑军统帅将近十年,他那一辈的老将中,也就燕文鸾军功威望能与之媲美,钟洪武是当之无愧的一座山头山大王,加上先前陈芝豹的青壮一脉,三者相互掣肘,北凉军除去大雪龙骑军和龙象军等几支亲军,绝大多势力被三人瓜分殆尽,三者之中,当然又以官位军功尽是第一的北凉都护陈芝豹为首,燕文鸾紧随其后,燕老将军麾下势力要比钟洪武略少,但是远比性格爆烈的钟洪武更会为官之道,更懂得经营栽培,手下嫡系要比钟系爬升得快捷,扣除掉勋官散官的那八十余实权将领,燕文鸾门生手下多达接近三十人,数目远高于钟洪武的寥寥十余人,但越是如此,钟洪武愈发不懂“规矩”,这么多年徐骁也一直多加忍让。 钟洪武训斥过了汪植,转头对徐凤年冷笑道:“世子还不亲手松绑?否则小心本将再去王府跟大将军当面骂你一骂!” 原本还有些笑意的徐凤年听到这句话后,眼眸清凉如水,语气轻轻讶异:“哦?” 钟洪武争锋相对:“要不然你以为当如何?还打算跟去本将那府邸负荆请罪?” 徐凤年握着马鞭,对刘老帮主几位如履薄冰的“外人”说道:“劳烦老帮主先离开一下。” 钟洪武凌厉大笑道:“不用!面子是你自己丢在地上的,就别怪外人踩上几脚。” 徐凤年也没有坚持,笑道:“听说钟洪武你是名副其实的二品高手?春秋陷阵无敌手?” 钟洪武一手握住直立于地上的铁矛,“打你徐凤年两百个终归是不成问题的。” 陈锡亮眉头紧皱,十指紧扣。 徐北枳则是会心一笑。 陈锡亮眼角余光瞥见了徐北枳闲适神情,悄悄松开十指。 徐凤年点了点头,“好,那我领教一下。” 钟洪武听到这句话后,环视一周,摇头笑道:“让那青衣小女子替你上阵?还是让你的狗腿子汪植?徐凤年啊徐凤年,你怎么不让他们帮你做北凉王?” 徐凤年一手下垂,一手伸臂,衣袖在身前一掠。 十二柄飞剑悬空二停。 长短不一,色泽各异。 徐凤年屈指一弹其中一柄飞剑,轻声念道:“太阿。” “杀厅内次尉。” 一剑过头颅。 第二次屈指轻弹飞剑,“桃花。” “杀翊麾校尉汤自毅。” 第三次屈指飞剑断长生,“玄雷。” “杀钟府幕僚唐端。” 文士跟大厅内的次尉死法如出一辙,当场暴毙。 老当益壮的钟洪武健壮身躯颤抖,松开铁矛,好似无比艰辛地缓缓低头,低声道:“见过世子殿下。” 第四剑,徐凤年手指搭在飞剑之上,“此剑黄桐。” 望向脸色苍白的钟洪武,问道:“杀钟澄心?” 钟洪武微微抬头,眼中夹杂了诸多情绪,暴怒,阴鸷,愤恨。 还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敬畏。 徐凤年平静道:“那余下这么多柄,杀一个大不敬的钟洪武总该够了。” 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扑通一声重重跪下,“钟洪武参见世子殿下!” 第389章 (两章总计九千字多,十二点左右还有一章,补上昨天的断更。ps:第二卷完毕!) 怀化大将军这一跪。 简直是重重跪在了刘老帮主和刘妮蓉这些升斗小民的心坎上。 钟洪武低头望着地面,老人畏惧这个年轻人炉火纯青的飞剑手段,但真正让他畏惧的是这个世子的“荒唐”,钟洪武清晰记得老皇帝驾崩后,还是少年的徐凤年便在清凉山上歌舞升平,满城皆可望见那灯火通明,听见那支煌煌镇灵歌。钟洪武戎马生涯,敬服陈芝豹,却不怕那一杆梅子酒从不现世的白衣兵圣。钟洪武跟燕文鸾较劲争权了许多年,也不怕这位性子阴沉的步军统领。因为这些人,都是讲规矩的对手。像陈芝豹阵前用马拖死西楚姜白夔的妻儿,却绝不会对自己人如此狠厉行径,燕文鸾会给他钟洪武暗地里挖陷阱下绊子,却绝不会撕破脸皮,哪怕是褚禄山这种王八蛋,明面上相见,也总是笑眯眯乐呵呵人畜无害的模样,可徐凤年不一样,钟洪武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万一这个家伙真驭剑杀了独子钟澄心,甚至杀了他阴沟里行船的钟洪武,难不成北凉王事后还能杀了嫡长子给钟家偿命?钟洪武被北凉官场高层视作不谙世情,公门修炼道行不如燕文鸾,那也仅是相对而言,钟洪武若只是个恃宠而骄的军旅莽夫,也走不到骑军统帅的高位,只是今日之辱,生平仅见,钟洪武已经想好今日过后,就要重返北凉军中,手握虎符,再跟这个世子殿下好好过招!你要当北凉王,本将拦不住,但你想当得痛快,得先过我钟洪武和身后十几万铁骑这一关! 这位二品实力的怀化大将军哪怕震怒之下,扬言可以打趴下两百个徐凤年,但同时也耍了心机,用话堵死了年轻世子,大厅内徐凤年徐北枳陈锡亮青鸟汪植五人,两位文弱书生显而易见,是不值一提的货色,徐凤年若是让展露过身手的青鸟或者骑将汪植出手,就等于自己承认可以让别人事事代劳干脆再让阿猫阿狗去当北凉王,可见钟洪武并非那种一根筋的武将,只可惜遇上了吴家剑冢继邓太阿之后又一位养剑大成的怪胎,算盘打得再好,也不顶用。钟洪武还没有自负到可以跟一气驭剑一十二的怪物面对面对峙。换一句话说,输给燕文鸾,钟洪武认栽,死在宰掉枪仙王绣的陈芝豹手上,那也叫虽死犹荣,可不明不白死在了这破烂地方,死在徐凤年手上,算怎么一回事? 徐凤年收剑入袖,走去搀扶钟洪武,在爵位犹在的老将军缓缓起身时,用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嗓音轻轻说道:“想着回去继续当名副其实的怀化大将军?可能晚了,袁左宗马上就要取代你骑军统帅的座位,至于陈芝豹空出的北凉都护,你跟燕文鸾都别想。” 欺人太甚!这是釜底抽薪的歹毒手段啊,钟洪武近距离怒视这个一直不喜的年轻世子,沉声道:“袁左宗果真能服众?世子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言下之意,我钟洪武在这个大庙里当了十几年的唯一供奉菩萨,徒子徒孙无数,嫡系都以怀化大将军为首是瞻,袁左宗兴许在大雪龙骑军中那一亩三分地上威望足够,可十数万骑军这良田万顷,就未必能灵光了。 徐凤年微笑道:“钟洪武,我知道你现在很想找徐骁诉苦。放心,我会让你连北凉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钟洪武低声连说了几个好字。 徐凤年继续说道:“你可能在思量,我这番举止,注定要寒了北凉众将士的心,到时候你安排部属们不断鼓噪,为你重返军中造势,你同样可以放心,谁敢废话,袁左宗就顺水推舟让他们滚出北凉军,他正愁没地方安插党羽心腹。” 钟洪武脸色微变。 这一次,他破天荒开始真正正视起这个打从娘胎出生几年就被他轻视几年的年轻人。 徐凤年挥挥袖,对汪植笑脸说道:“汪将军,还不快给钟公子松绑扶起?” 这一记轻描淡写的挥袖,就已经让惊弓之鸟的钟澄心吓得面无人色,躺在地上哭腔说道:“启禀世子殿下,不用松绑,我躺着就好。” 钟澄心可是真怕了喜怒无常的世子殿下才将自己松绑,一个不顺眼就顺手给飞剑斩头颅了,还是躺在地上装死更加安生。怨言报复什么的,总得等安然回到钟府才好定论,反正钟澄心打定主意只要不是老爹跟世子和解后亲自解救,他打死都不起身。 徐凤年笑道:“你儿子跟我好像是一路货色嘛,怎么也不见你打断他手脚,不让他跑出来丢人现眼?” 钟洪武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徐凤年极其没有“规矩”地拍了拍钟洪武的肩膀,“不送了,记得跟钟公子一起收尸。” 钟洪武黑着脸去给钟澄心解去绳缚,然后捧起世交好友之子唐端的尸体,至于那名次尉,则看也不看。钟洪武离开大厅前,想要拔出铁矛,徐凤年平淡道:“留下。” 钟洪武转头看了一眼不给自己任何台阶走下的世子殿下,眯眼笑了笑。钟澄心吓了一激灵,也顾不得亲爹的脸色,赶紧壮胆转身弯腰,恭维谄媚道:“听闻殿下诗学出众,小人府上有一枚古砚名百八,摸之寂寞无纤响,发墨而不损毫,回头就让人送给殿下把玩。” 徐凤年不负北凉首席纨绔的名头,笑道:“你比你爹眼神要好,本来你的龙睛郡郡守是甭想了,看你识趣,今日就去赴任。” 北凉地理狭长,版籍户数比较那些江南道上的人稠州郡实在略显寒碜,也就没有当地人士必须外出为官的讲究,说来好笑,徐骁亲手毁掉了春秋豪阀世代盘踞的根基,疆域并不辽阔的北凉境内,短短二十年竟然就有了不下二十个世族的雏形,那些个北凉寥寥无几的本土士族,都无一例外选择与将种高门联姻,势大豪横,陈锡亮所谓的盐铁封护,让官盐都尉成了形同虚设的官职,就有他们的“功劳”。 父子二人走出鱼龙帮,汤自毅就横尸在武馆沙地上,无人理会。 钟澄心顾不得礼节,走在钟洪武前头,委实是太怕一剑从背后透心而过了,他练剑纯粹是自娱自乐的花架子,可家世所致,也知道世间确有上乘的飞剑术,府上豢养的清客,其中也有两名剑术名家,经常争执是李淳罡的剑意更强还是邓太阿的飞剑杀人术更优,至于两位剑师本身,拼了一切实用性硬要去驭剑,几尺就是修为极致。这回亲眼见到徐凤年御剑十二杀人于无形,真是让钟澄心大开眼界,换在平时换个身份,可就好好把请进府中酒言欢一番了,那些个环肥燕瘦摇曳身姿的美艳婢女,任取任挑又何妨! 钟澄心坐入马车,心中大石终于得以落地,瘫软靠着车壁,小心翼翼问道:“爹,如何是好?这个龙睛郡郡守,当还是不当?” 钟洪武冷笑道:“当,怎么不当!这是大将军赏赐给钟家的,不是他徐凤年说了算!” 钟澄心对这个牵强说法,心中颇不以为然,不过当下也不敢顶嘴。瞥见唐端的尸体,赶忙缩了缩屁股,离远一些。 钟洪武看到这个动作,心中慨然,叹息一声。当初不让这个独子从军,是大有学问的,除了晚年得子必定的宠溺之外,心底自然不希望钟澄心去边境涉险搏杀,马革裹尸还,由那些欠缺前程军功的士卒去做便是,自己身为北凉实权排在前五的怀化大将军,无须锦上添花。除此私心之外,还因为钟洪武比谁都看得清楚将来二十年大趋势,如今武将掌权治政,弊端渐渐显露,那些郡守官位注定会被“文人”取缔,不奢望北凉王重文抑武,但最不济也是文武双方步入持平的微妙局面,这历来是天下太平后的大势所趋,不是大将军一人可以阻挡,哪怕他是北凉王徐骁,是人屠也不例外。 钟澄心突然心疼起那个比宠妾还要在意的心肝宝贝百八砚,怯生生问道:“那古砚还送不送?” 钟洪武瞪了一眼。 钟澄心尴尬干笑道:“不送不送。” 钟洪武一拳砸在车板上,沉声道:“你徐凤年为人不讲究,可就别怪我钟洪武做事不地道了!” 钟澄心愣了愣,不去看那具昨日还一起饮酒享乐的尸体,凑近了问道:“爹,你要造反?” 钟洪武怒其不争,平稳了一下呼吸,反问道:“大将军可以容忍文官叛出北凉,你见过几名武将可以活着反水北凉?” 钟澄心低头嘀咕道:“这个我哪里知道。” 钟洪武扬起手掌就要一耳光摔下去,可抬起以后悬停片刻,仍是没有拍下去,缩回手,缓缓道:“世间从无百战百战的常胜将军,春秋十三甲中的叶白夔本来算一个,可是西垒壁一战,家破国亡,什么都输得一干二净。这才是大将军的厉害之处,跌得起,更爬得起。今天钟洪武输了这一仗,是太过轻心,不算什么。” 钟澄心脑子急转,灵光一现,惊呼道:“爹,你难不成要跟燕文鸾那只满肚子坏水的老狐狸联手?” 钟洪武欣慰一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种事情,父子二人心知肚明即可。 马车骤停,钟洪武掀开帘子。 一骑疾驰而至,汪植拿刀鞘直指今天碰了一鼻子灰的怀化大将军,“钟洪武,你记下了!” 钟洪武一笑置之,正要放下帘子,犹豫了一下,“你爹是谁?” 汪植冷笑道:“汪石渠!” 一骑扬长而去。 钟洪武慢慢放下帘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北凉叛徒,去西蜀境内雄关剑阁当了个可有可无的杂号将军。 钟洪武把汪植的言语没有放在心上。 马车快要行驶到大将军府邸时,钟洪武猛然间悚然。 前段时间大将军亲自披甲带一万铁骑南下,在陵州蜀州交界地带上跟顾剑棠旧部四万骑兵对上。 北凉王出马,兵压边境。剑阁守将汪石渠之子汪植。皇子赵楷持瓶赴西域,然后悄无声息。 世子无故白头。 钟洪武攥紧拳头,喃喃自语:“这些年你到底做了什么?” 钟洪武走下马车前,平淡道:“你去送古砚。” 钟澄心忧喜参半,试探性问道:“让别人去送?” 钟洪武终于挥下了那一个响亮耳光。 鱼龙帮那边氛围十分尴尬,刘老帮主和几位老人跪地叩见世子殿下,说法也不一,有自称草民的,也有不忘自报名讳的,连自家绰号都没省略。徐凤年笑着让他们快快起身,至于刘妮蓉倔强地没有动静,以及少年王大石的完全惊呆,都没有计较。老人们都是活了五六十年的人物,很快就主动告退,对于眼下“鸠占鹊巢”的情景,乐见其成,刘老帮主给孙女刘妮蓉丢了个眼色后,就去安抚帮众,只敢点到即止说是风波平息,甚至不敢说是世子殿下亲临鱼龙帮。 走了汪植,大厅内都是有资格知晓铁门关截杀秘事的世子心腹,徐凤年打趣道:“锡亮,咱们打个赌?” 陈锡亮笑道:“打赌那方百八古砚送不送来?是否钟澄心割爱亲手奉上?” 徐凤年点头道:“我赌不会送,就更别提钟大公子亲自送上了。你要赢了,古砚归你。” 陈锡亮胸有成竹笑道:“那回头我用这方古砚研磨画龙,送殿下一幅三龙撼海图。” 徐北枳举起瓷杯喝了口茶水,慢悠悠说道:“你这是逼着钟洪武倒向燕文鸾。” 徐凤年坐回太师椅,松开马鞭,靠着椅背说道:“就怕燕文鸾不会轻易答应。可这把火烧得太旺,就不好收场,我也很为难,否则让钟洪武回府就密函寄去燕文鸾手上,要么派心腹快马加鞭传去口信,是最好。” 徐北枳摇头道:“燕文鸾识大体,有泥佛之称,钟洪武除非下大血本,否则摇动不了这尊大佛。若还是那个大权在握的怀化大将军,才有几分可能性,如今失势落水,恐怕很难拖拽泥佛一起下水了。” 徐凤年无赖道:“事在人为嘛,咱们要相信钟洪武的能耐。” 有关变动北凉军格局一事,徐骁先前让徐北枳和陈锡亮各自呈上一份密折,两人殊途同归,都是快刀斩乱麻,直接从顶尖高层下手。 褚禄山担任北凉都护,破格提拔一大批青壮校尉,出自陈锡亮的折子。 而必须逼迫钟洪武燕文鸾退出边境,转为幕后养老,则出自徐北枳手笔,大概纲领便是你们不退,我便让你们不得不退。 一份阳谋一份阴谋。 王大石一直欲言又止,可是不敢插嘴。 徐凤年转头笑道:“怎么了?” 王大石后知后觉赧颜问道:“徐公子,你真是咱们北凉的世子殿下啊?” 徐凤年调侃道:“我就不许跟你一样行走江湖了?” 少年挠头傻笑道:“行的啊!” 徐凤年笑问道:“我教你那套拳法练得如何了?” 王大石脸红道:“每天都有练,可徐公子,哦不,世子殿下,你也知道我脑子笨,练不好。” 徐凤年笑道:“你聪明,就不传你这套拳法了。对了,跟你说一声,这套拳法是武当洪洗象捣鼓出来的,他也不聪明,你来学很适合。” 王大石惊呆得无以复加。 武当掌教洪洗象,那可是骑鹤下江南,并且千里飞剑镇龙虎的仙人! 洪掌教还不够聪明? 的的确确不太聪明的王大石就更不懂了。 茶壶茶具就搁置在手边,徐凤年翻过一只茶杯,倒了一杯,起身递给站在对面的刘妮蓉,“坐着喝吧。” 刘妮蓉接过了茶杯,没有落座,脸色黯然道:“民女不敢。” 徐凤年看了她一眼,“鱼龙帮明天挂旗吧,那个汪植会给你们撑腰。” 刘妮蓉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徐凤年当初跟她一路同行,知道她喜欢钻牛角尖的性子,也不奇怪,没有为难这名江湖女子,告辞了一声,就走向大厅门口,跨过门槛前,他跟青鸟嘀咕了声。 然后刘妮蓉看到一枚铜钱远远抛来。 这一次刘妮蓉没有像上一次在黄沙万里的山坡上故意视若无睹,而是接住了铜钱。 那一次,徐凤年讲了一些道理给她听,说了一些做人要外圆内方的言语。 刘妮蓉低头道:“鱼龙帮会挂旗。” 徐凤年已经走远。 王大石轻声问道:“小姐,咱们是不是再也见不着徐公子了啊?” 刘妮蓉点点头。 王大石跑到门口,感恩少年满怀愁滋味。 坐入街上那辆小马车,徐凤年对徐北枳说道:“本来想让你当龙睛郡郡守去恶心钟家的,想一想还是算了,让钟澄心担任,好像更恶心人。其实抛开恶心人不说,你鲤鱼跳龙门,跳过龙门越多,越夸张越好。” 徐北枳目不斜视笑道:“我就算了。” 陈锡亮皱了皱眉头。 说话如见杯中茶,如纸上画龙,都是留白才有余韵。徐北枳的潜在意思,车厢内三人,都一清二楚。他徐北枳不做这条鲤鱼,乐得做一尾江河中的野鲤,也就只能让剩下那条好似听潮湖中的家鲤陈锡亮来做了。 谁高谁低,路遥知马力。 徐凤年貌似完全没发现车厢内的暗流涌动,笑道:“才发现这些年的纨绔子弟没有白做,如今不管我做什么不合情理的举动,外人都不感到意外,人心如弓弦,咱们北凉这张弓,弧度被拉得足够大了。” 马车出城前,徐北枳正要下车,不再送行。钟澄心让几十扈骑远远跟随,战战兢兢赶来送名砚百八。 车厢内,陈锡亮接过价值连城的名砚。 车厢外,徐北枳婉拒了已是郡守大人钟澄心的名马相赠,后者也不敢骑马离去,牵马而行,与这位世子殿下身边心腹并肩,片刻言谈以后,钟澄心就由衷拜服。 陈锡亮放下檀盒,平淡问道:“世人何时才能知晓殿下曾经亲手杀掉提兵山山主第五貉?” 徐凤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明明知道答案,还问我。” 陈锡亮扯了扯嘴角。 当天,一个骇人秘闻以龙睛郡为圆心,以星火燎原之势向整座北凉铺散开去。 世子徐凤年在弱水畔亲手割去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脑袋。 也曾在柔然山脉亲手割下第五貉的头颅。 而这两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没有人质疑。 因为说出口之人,是徐淮南的孙子,徐北枳。 两颗头颅。 贺新凉。 第390章 第一章倒酒七十一颗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但对于习惯了安稳日子的老百姓们而言,不过是多了几场茶余饭后的段子谈资。看不见风雨欲来,也就不会人心惶惶。 徐凤年从北莽返回北凉以后,先是赶去铁门关截杀赵楷,回到王府以后又得一步不离照看徐渭熊,之后更是开始借助徐陈二人的谋略去铺路,直到今天,才提着一壶绿蚁酒登楼。并非不能生生挤出时间早些去听潮阁,只是徐凤年不敢那样做。 小时候腿脚孱弱,却能在听潮阁内爬上爬下十分飞快,如今即便跌境仍有二品内力,竟是走得如此缓慢。 在阁顶一坐就是将近二十年的枯槁男人,不苟言笑,北凉首席谋士赵长陵死后,被压了一头的他本该正值出头之日,为离阳王朝熟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青史上留下一份堪称浓墨重彩的评语。可他始终就在那儿闭关,为什么?谋士为明主指点江山,不就图一个死后名垂千古吗? 李义山死后无坟,也就无碑。 一坛骨灰被徐骁亲自带至边境洒下。按照李义山的说法,死无葬身之地,就是他的命,而且他也想着既然有生之年看不到徐骁带兵马踏北莽,就想着死后安静望北,由那个并不承认的徒弟去完成。这份苦心徐骁没有跟徐凤年诉说,但徐凤年何尝不知道? 徐凤年推开单薄阁门,晦暗阴潮,将绿蚁酒放在书案上,点燃案角上的铜盏油灯,笔架上悬有一杆普普通通孤苦伶仃的硬毫笔。与以往满地纷乱书籍不同,大概是徐骁亲手整理过,但屋内显得愈发空荡寂寥。小时候徐凤年很畏惧这里,既要跟这位半个师父的男人读史抄书,还要跟他下棋,一旦不合心意,就要被揍得结实,关键是都不能跟谁抱怨,更要看着他喝酒听着他的咳嗽,好像下一刻就会死于醉酒。徐凤年脚下的书案空腹中,放有一张刻线模糊的棋墩和两盒愈发摩挲圆润的黑白棋子,弯腰搬到案面上,当年为了考校并且加厚少年徐凤年的记忆力,师徒二人都是抬手指指点点悬空下棋,已经很少用到棋墩棋子,徐凤年打开棋盒,抓出一把黑子。 对坐少一人。 以前常是少了出行的徐凤年,这一次则是少了李义山。 以后更是会一直这般少下去。 徐凤年轻声道:“陈芝豹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去了西蜀,我树立了这样的敌手,让师父你不省心了。” “陈芝豹走得无牵无挂,可他那些愿意为他效死的嫡系心腹,一走就是近百人。我让徐骁没有拦下他们,你要骂就骂吧。以后万一输了,肯定会有野史说第二任昏聩北凉王,纵虎归山,放任百骑入蜀,徐凤年确实不堪大任。陈芝豹将将之才仅逊色于徐骁,将兵之才更是天下独一号,到了西蜀为王,光是拉开陈字蜀王旗,恐怕不出几年就可以坐拥可战可守的数万精兵。不过我想,既然注定要跟他一战,那就干脆光明正大战上一场,就不抖搂那些不入流的阴谋诡计了。” “跟师父你一块在阁内闭关的南宫仆射已经出关截杀韩貂寺,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权阉是白狐儿脸的四位仇家之一。我在北莽杀第五貉之前,本以为这辈子约莫是可以一鼓作气追上他的境界,不曾想铁门关一役,就被打回原形了。好像师父你是从不排斥让我习武的,听潮九局,有一局是你跟徐骁赌我能否进入一品境,我进了一品又跌出,如今也不知是否让你失望。” “按照你的布置,慕容桐皇带了一张入神面皮,潜伏北莽王庭。舒羞也去了襄樊城,拿十年性命换来了她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不是王妃,胜似王妃。至于慕容桐皇能否落子生根,舒羞能否成功间隙赵珣和那个与我擦肩而过的陆诩,你说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得起。” “徐北枳和陈锡亮各有千秋,谁像你谁像赵长陵,目前还不好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将徐淮南的头颅留在弱水畔,徐北枳果然自己心甘情愿说出了真相。他是一个极为大气的谋士,不拘泥于帷幕之后计谋迭出,治政也十分熟稔出色,谋士必备的预知之天赋更是出类拔萃,不出意料的话,我会让他成为下任经略使的第一人选。陈锡亮虽是寒士出身,鉴赏机变文才俱是一流。你曾评点谋士,谋己谋人谋兵谋国谋天下,依次层层递进,谋得自身太平,才可帮人出谋划策,谋士的谋兵才华,你说可遇不可求,自己是书生,却不推荐读书人对伐兵之事指手画脚,可以跳过此层境界,唯独不可缺少谋国之眼界,你更说北凉棋局,是无奈的治孤之局,只能险中求胜,谋士不用去刻意谋治天下,以此作为目标的话,就要拖垮北凉二十年辛苦积蓄起来的家底,而要相对愚笨地顺势而为,我不清楚徐陈二人心中所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北凉只能输一次,北莽离阳却能输上多次,我不介意夹着尾巴做人,反正这么多年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我二姐大概可以胜任谋兵之谋略重任,我会让梧桐院成为一座类似广陵王赵毅的军机要地春雪楼,谁说女子就如那绝无大器传世的龙泉窑。” 徐凤年就这样零零散散唠叨着。 他原本不是一个喜欢絮叨的人,杀敌是如此,清明时节杀留下城陶潜稚,杀魔头谢灵,杀拓跋春隼扈从,杀提兵山第五貉,都是如此。 徐凤年低头说道:“你曾以手筋棋力来评点天下数位谋士之得失,其中以黄龙士夺魁,得七十六颗棋子,始终躲在皇帝背后的元本溪次之,得六十七颗。我今日斗胆给师父也盖棺定论。” “春秋之间,你替徐骁,等于是为赵家天子谋天下,一统中原,离阳王朝版图之辽阔,不输八百年前大秦帝国。十子得十子。” 徐凤年将十颗棋子落在棋盘上。 “洞察预知一事,师父几乎独身一人,力劝徐骁不争天下,不坐那张滚烫的龙椅。得六子。一步一步将陈芝豹驱逐入蜀,得四子。” 轻轻放下六子后,徐凤年又从棋盒抓起一把棋子。 “地理之事,在你引导之下,朝廷让徐骁带兵入北凉,封异姓王,远离京城,得以镇守王朝西北门户,得九子。” “你喜亲自谋兵,却一手促成妃子坟一战和褚禄山的千骑开蜀,平定西蜀以后更是用出绝户计,进入北凉后,更是营造出不下十万罪民流民浓聚而成的可战之兵,只等我当上北凉王后颁布一纸敕赦,便坐拥十万余兵马。得八子。” “外交一项,徐骁按照你的布局,与朝廷与张巨鹿与顾剑棠十多年斡旋,不落下风,远胜燕敕王手下那名谋士,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治孤强手第一人。得九子。” “天文一事,你不信鬼神之说,不得一子。” “鉴赏识人,徐骁六名义子,袁左宗褚禄山齐当国三人都出自你独具慧眼,得六子。姚简叶熙真二人,扣去四子。此后亲自为徐北枳陈锡亮写下雕琢之法,暂且加上四子。” “北凉荒凉,手握仅仅三州之地,在你事事殚精竭虑治理谋划下,仍是让北莽不敢有丝毫动弹,并且顺利替徐骁得到世袭罔替,让我这种草包都有机会当上北凉王,得八子。” 棋盘上已经放有整整六十颗棋子。 然后是身具文才等相对闲散六事,棋盘上陆续慢慢增添棋子十一颗。 徐凤年痴痴望向棋盘,“谋士当先谋己。一手造就春秋乱局的‘收官无敌’黄龙士仍然神仙逍遥,赵家幕后心算无敌‘先手举世无双’的元本溪也安在,大隐隐于朝。燕敕王首席谋士更是在南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人间富贵。师父,那你呢?” 提壶绿蚁酒。 倒酒在棋盘。 倒尽了壶中绿蚁,独处一室的徐凤年泪流满面,哽咽道:“师父,你让我以后带酒给谁喝?” 第391章 (接下来还有两章,补上昨天的更新。) 天色渐黄昏。 徐凤年走出徐渭熊那间药味熏天的屋子,丫鬟黄瓜这几天一得闲就黏糊着许久没见面的世子,在门口皱鼻子嗅了嗅,就想着摘下腰间香囊给世子挂上,好冲散一些药味,可徐凤年摇了摇头,一起走到院子里,看到徐骁坐在石凳上打瞌睡,黄瓜悄悄掩嘴一笑,蹑手蹑脚离去院子,不打搅北凉王与世子殿下的相处,临出门前,回眸一望,世子白头,让她揪心得不行。徐凤年才坐下,打盹的徐骁就清醒过来,揉了揉脸颊,自嘲道:“年纪大了就犯困,记得年轻时候不管是杀敌还是逃命,三天三夜不合眼都是常有的事情,也没见有啥疲乏,只要眯上一觉睡个饱,醒来能吃上四五斤熟肉,到底是不服老不行啊。” 徐凤年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谁还没有个年老的时候,你又不是道教躲在洞天福地里修炼长生的真人,再说就你那悟性也想证长生?一辈子二品小宗师境界,再瞧瞧比你还年轻的顾剑棠大将军,都入武榜了,你害臊不?” 徐骁本想放声大笑,可不敢吵到了屋子里疗伤修养的闺女,搂了搂袖口,双手插袖,既不像是北凉王,也不像是大将军,倒好似一个衣食无忧的村头老闲汉,轻声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已为人父,加上我这把年纪的,可不兴比武功高低或是官帽大小了,比来比去,说到底还是比自家儿子嘛,你瞧瞧顾剑棠那几个子女,男的文不成武不就,长相还歪瓜裂枣,女的也没的出奇,顾剑棠想要跟我徐骁比?我都不乐意搭理他,一边凉快耍他的大刀去。” 徐凤年嘲笑道:“你想得开。” 徐骁转头看了眼清凉山顶的黄鹤楼,提议道:“一边爬山一边聊天?” 徐凤年点点头,挥手将二姐院子里的大丫鬟喊来,要了两壶温过的黄酒,起身递给徐骁一壶,“少喝绿蚁,我有些都觉得嗓子冒烟,既然你自己都说服老了,以后多喝黄酒,养生。” 徐骁笑着接过黄酒,灌了一小口,走出院子,沿着一条青石主道向山顶走去,当年王府建造,按照这位北凉王的意思是如何金玉满堂怎么来,这条山路恨不得直接用金子铺就,后来他媳妇说青石板就行,还能有一个青云路的好寓意,不求平步青云,子子孙孙哪怕走得吃力,总归还是升登青云。徐骁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当年亲自参与了扛石铺路这种苦力活。父子二人,悠然登山,徐凤年说道:“褚禄山已经前去就任北凉都护,授骠骑将军,因为陈锡亮准备着手整理北凉军职,许多杂号裨将都要取消,只存八个或者九个。校尉称呼会比以前值钱许多,就先由这个骠骑将军不加‘大’字开始。袁左宗取缔钟洪武成为骑军统领,授车骑将军。齐当国和宁峨眉两人分别担任铁浮屠主副将,黄蛮儿领衔新龙象军,三人暂时都不授将军。果毅都尉皇甫枰官升一级,至于具体是授幽州将军还是如何,我还得等陈锡亮的折子。轩辕青锋送来的徽山客卿洪骠,确实有领兵才学,是否顶替皇甫枰担任果毅都尉,仍在斟酌。等二姐醒来,由她统领你那支三万人马的大雪龙骑军,你有没有意见?” 徐骁笑道:“既然能当个舒舒服服的甩手掌柜,我怎么会有意见。老黄瓜刷绿漆装嫩,也太不识趣了。” 徐凤年瞪眼道:“听着怨气很大啊?” 徐骁连忙摆摆手道:“没有的事。” 徐凤年叹气道:“北凉军翻天覆地,由高往下都有不小的变动,如果万一有尖锐矛盾,而我又弹压不下,可能还要你出面安抚。” 徐骁平淡道:“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赵家‘家天下’二十年,咱们徐家‘家北凉’也快二十年了,北凉这边跟我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爹扪心自问,一个都没亏欠,何况福泽绵延子孙,他们该知足了。钟洪武的事情我知道,他要是敢暗地里串联燕文鸾搞小动作,我不介意让他彻彻底底喝西北风去,将军没得当,连爵位都一起去掉,安心当个富家田舍翁。至于燕文鸾,当年他跟长陵是极力试图说服我划江共治天下,这么多年,一直是被义山笑称为称帝派的头目,拉拢了很多心里头有怨言的老家伙,燕文鸾一手提拔的那批青壮将领,多半是当年附龙无望心灰意冷退下来的老将子孙。” 徐凤年喝了口黄酒,“快二十年的腐肉了,亏得你有魄力,早就干脆利落让燕文鸾自立门庭,没让这根藤蔓攀沿到骑军中去,才算没让整个北凉铁骑病入膏肓。” 徐骁提着酒壶,叹气道:“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春秋一战,九国并峙争雄,咱们北凉军一口气就灭掉了六国,都是硬碰硬拿命换来的,你说要死多少英雄人物?我不愿称帝,后来马踏江湖,还好,走得都是一些跟江湖有牵连的老卒,可是征伐北莽,皇帝那道圣旨才是狠手,我那无奈一撤,北凉就开始军心涣散了,原因很复杂,但结果就是流失了大量校尉,许多原本靠绷着一口气想要建立不世功勋的老人,也淡出视野。所以说书生治国,很难,书生害人,轻而易举。你要格外小心元本溪这名与义山齐名的谋士,那份密旨就出自他手,春秋乱战,硬刀子靠我和顾剑棠这帮武人,这种不见血的软刀子,则大多是他的手笔,碧眼儿张巨鹿由一个小小黄门郎连跳那么多级台阶,三年后直接当上首辅,也是他的授意。在我看来,读书人自然比我们骑马提刀的莽夫要有才学,但大多眼高手低,成不了大事,才学极高,成事极少。真正可怕的是元本溪这种能乘势而为施展抱负的读书人,当今皇帝登基前,曾诚心诚意说过一句‘我愿为元先生之牵线傀儡’,于是元本溪就让他当上了九五之尊,赵衡那个妇人,肯定临死都恨极了这个让他丢掉龙椅的元先生,哈哈,怨妇赵衡,死前倒是难得爷们了一回,以死换得赵珣的世袭罔替,他二十年前要有这份心智,早就没当今天子的事情了。那个叫陆诩的瞎子,眼瞎心活,二疏十四策,写得漂亮,连我都看得懂,听说你跟他在永子巷还下过棋?怎么没直接抓来北凉当谋士?” 徐凤年摇头道:“当时顾不上他,当然主要还是不信自己的赌运,就错过了。遗憾是有一些,不过也谈不上如何后悔。赵珣这个靖安王我领教过本事,很会隐忍,但说起来仍是比他爹还不如,要是没有陆诩,靖安王藩地肯定要换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去镇守,到时候北凉会愈发难受,还不如让赵珣在那边小家子气捣鼓折腾。藩王按例四年入京面圣,他要是敢捎上陆诩,我都替他担心会被挖墙角,到时候他这个百年一遇的文官藩王就成了天大笑话。” 徐骁欣慰笑道:“不愧是我徐骁的儿子,霸气。” 徐凤年无奈一笑。 徐骁哈哈道:“敦煌城外,一人一剑守城门,也挺霸气。难怪红薯那丫头对你死心塌地。” 徐凤年在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时驻足,跟徐骁一起眺望凉州州城全景,“叶熙真和褚禄山一明一暗,掌握北凉谍子机构,禄球儿既然当上了北凉都护,就得把其中一块肉吐出嘴,我打算让陈锡亮去打理。叶熙真那一块,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徐骁轻声问道:“为何你不选徐北枳?” 徐凤年摇头道:“我想让他一心成为下任经略使,沾染谍子之事,劳心劳力,会让他分心太多。谍子是谋小谋细,经略使却要求谋大谋巨,再者徐北枳身体不好,不想让他步我师父的后尘。” 徐骁点了点头,望向远方,身形寂寥。 继续登山,徐骁说道:“吴起应该已经从北莽进入蜀地投靠陈芝豹了。” 徐凤年苦涩道:“这趟北莽走得艰辛,却连这个舅舅的面都没见到。” 徐骁摇头道:“可能见过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这件事你用多想,亲戚之间的缘分已尽。” 徐骁继续说道:“没有谁的儿子生下来就是富贵命,也没有谁的儿子就一定不能死的道理,我徐骁的儿子也不例外。想要继承家业,得靠自己去打拼。这二十年,我在等你成长,陈芝豹是在等你夭折。我跟老陈家的情分,在他去铁门关想着连你和赵楷一起斩杀后,就没有了。如此也好,也没谁对不起谁。凤年,爹逼得你三次出门游历,别怪爹狠心。” 徐凤年打趣道:“我知道,你是记仇那么多次我拿扫帚撵着打。” 徐骁差点笑出眼泪,咳嗽几声,灌了一口温酒差平缓下情绪。 终于登顶清凉山,天气晴明,视野极佳。 徐骁伛偻着身形,眯眼望向西城门,“当今六大藩王,除了爹,以燕敕王赵炳最为兵强马壮,当初天子在大殿上要让陈芝豹封王南疆,未尝没有制衡赵炳的企图。广陵王赵毅,跟皇帝同母而出,深受器重,明面上那些敲打,无非都是演给外人看的,让门下省左仆射孙希济担任广陵道经略使,是担心赵毅手段过激,惹来非议,难保离阳王朝第三个世袭罔替。皇帝对这两人的做法,可见其亲疏。胶东王赵睢,因为坐镇两辽,与我难免有些情谊,这些年被皇帝和张巨鹿顾剑棠先后夹枪带棒一顿收拾,处境确实有些凄凉,不过此人虽说生在帝王家,但性子难得直爽,交心以后,值得信赖。靖安王赵珣不去说,雄州淮南王赵英,原本酷似老皇帝,只是欠缺了气数,而且他本人也不得不清心寡欲,五位宗亲藩王中以他被压制得最为惨烈,半点实权都没有。这次藩王循例进京,我肯定不去,不过明面上尚未封王的陈芝豹注定要走一遭,因此会是一个六王入京的大场面。” 徐凤年摇晃了一下空酒壶,问道:“太子还没有定下来?” 徐骁笑着道破天机:“不出意外在那些皇子封王就藩之前,四皇子赵篆就会被立为太子。谁让这小子被元本溪看好。” 徐凤年皱眉道:“不是立长不立幼传嫡不传庶吗?赵篆虽是嫡子,可大皇子赵武却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啊。” 徐骁把手上仍有大半壶酒的酒壶递给徐凤年,平静道:“赵武性格刚烈,如今天下太平,要的是安稳守业,不需要一个适合逐鹿天下的太子。赵篆就不一样,八面玲珑藏拙多年,注定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还有一点很关键,这两人的亲母皇后赵稚,似乎打小就开始悄悄灌输他日哥哥以将军身份北伐弟弟称帝的理念,赵武虽说脾气暴躁,但从小就对赵稚的言语深信不疑,跟弟弟赵篆的关系也极好,我相信这次空悬十几年的太子之位浮出水面,不会有太大波折。凤年,你要知道依附大皇子的青党可是已经分裂得不像样了,而跟江南文士争权夺利的北地士子集团,虽然押了重注在赵武身上,但只要赵武能够顺利前去两辽镇守边陲,加上日后登基的赵篆肯定会对这些人做出补偿,于他们而言,切身利益不损反增,当下怨言也不至于过大,也不敢太大。至于朝中第一大势力张党扶持的二皇子赵博,只是张巨鹿跟天子联袂演戏的障眼法而已,不值一提。” 徐凤年喝了一口酒。 徐骁笑道:“新得宠的宦官宋堂禄印绶监,在人猫韩生宣出京以后,虽然还没至于直接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但也从他师父手中接过十二监中的内官监。朝廷知道我明摆着不会搭理这场太子登位皇子外出的好戏,就让宋堂禄私下赶来北凉,给你带了两套藩王世子的补服,蟒衣一红一白,白的那套,算是专门为你破格缝造。说到底,是想让你去一趟京城观礼。你去不去?” 徐凤年问道:“九死一生?” 徐骁摇头道:“这趟不一样了,想死都难。皇帝皇后两边都会护着你,如今离阳大局已定,尤其是陈芝豹入蜀封蜀王,若是还想着北凉大乱,谁来替他们挡下北莽百万铁骑?没有咱们北凉,顾剑棠就算把东线打造得固若金汤,不说皇帝,整座京城也一样人心惶惶,那帮王八蛋,也就骂我骂得凶,私底下还得庆幸有北凉的三十万铁骑。” 徐凤年问道:“上次你入京,才出了大殿就打残一名官员,为什么?” 徐骁笑道:“那不长眼的家伙说北凉铁骑是一条看门狗,我打得他半死,你看当时文武百官,谁敢吭声?还有,顾剑棠事后也好好拿捏了那家伙一顿,这话可是把他这位大将军也给骂进去了。” 死士寅神出鬼没,轻声道:“宦官宋堂禄已经到府门外。” 徐骁问道:“你真要去京城,人猫可是还没有被杀掉,你不担心?” 徐凤年摇头道:“我就是等着他送上门来。” 徐骁欲言又止。 徐凤年突然说道:“我杀了杨太岁,你会不会怪我?” 徐骁平静道:“我这位老兄弟死得其所。” 京城白衣案,主谋赵家天子,出谋划策的是那个鬼鬼祟祟的元本溪。众多高手中,韩貂寺是其中一人。至于那名天象境高手,另有其人。 徐骁轻声说道:“下山吧。” 下山途中,徐骁见徐凤年手里提着两个酒壶,笑道:“我来拎?年纪再大,好歹还能披甲上马,拎两个酒壶还是不在话下的。” 徐凤年放缓脚步,望着脚底的青石板说道:“老了就老了,可不许死了。” 徐骁轻声感叹道:“我也想抱上孙子啊。” 第392章 (两章已经共计万字更新。第三章《六王入京》在晚上十二点左右。ps:求自动订阅本书~) 不到三十岁的宫中炙热新贵宋堂禄,即便已是内官监掌印大太监,即便是深受皇后青眼相加的天子近侍,哪怕身负密旨。仍是只能带着几名乔装打扮的大内扈从,由北凉王府侧门悄悄进入,在府邸大堂门口见到徐骁后,都不敢多瞧半眼,让那几名皇宫侍卫留在门外,独身快步跨过门槛,扑通一声五体投地跪了个结实,当场脑门就磕出鲜红痕迹,闷声道:“内官监宋堂禄参见北凉王,参见世子殿下!” 徐骁和徐凤年都没有落座,但也没有挪脚迎接这位已是手操煊赫权柄的大宦官,徐骁轻声笑道:“宋貂寺,起来宣旨就是。” 貂寺与太监这两个称呼,可不是一般宦官可以往自己头上搂的,太安城皇宫内,一双手就数得过来。除了居高不下太多年的韩生宣,宋堂禄的师父,原先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的内官监掌印算一个,宋堂禄被天子亲自赐姓,如今更是有望登顶,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整座朝廷都看傻了眼。 宋堂禄出宫时早已想通彻了,若是宣旨,按律藩王就得跪下,北凉王至于跪不跪其实都无妨,徐骁都可佩刀上殿,本就还有无须跪地听旨的特权,只是他如果一本正经拿腔捏调站在那里宣旨,恐怕会有示威嫌疑,宋堂禄一开始就不想如此给人猖狂嫌疑,哪怕明知不合礼节,他起身后仍是从袖中抽出包黄密旨,垂首快行,双手递给北凉王,直接将宣旨这件事跳过,忽略不计。徐骁接过密旨,随手递给徐凤年,然后让这个颇为知情达理的宦官坐下,宋堂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是眼角余光仍是瞥见了一头霜雪的徐凤年,心中震惊,不知为何,当他余光所及,那名世子殿下明明在低头舒展圣旨阅读,嘴角仍是勾起了一个弧度,宋堂禄能够在皇宫数万宦官中脱颖而出,一步一步走上巅峰,靠的就是堪称卓绝天赋的察言观色,立即知道这个年轻世子察觉到了自己的无心窥探,当下便低敛视线,只敢使劲望向自己的双膝。 徐骁笑着说了句寒暄话:“宋貂寺这一路辛苦了。” 宋堂禄赶紧摇头道:“不敢,是宋堂禄的分内事。” 徐骁笑问道:“宋貂寺要不在北凉多待几天,本王也好尽情款待一番。” 被一口一个宋貂寺折腾得一惊一乍的年轻权宦赶紧起身,又跪地歉然道:“宋堂禄需要马上赴京复命,可能连一顿饭都吃不上,还望北凉王万分海涵。” 徐骁走过去搀扶起宋堂禄,“无妨无妨,咱们也不用如何客套,怎么顺畅适宜怎么来,不耽搁宋貂寺回去复命,走,本王送你出门。” 饶是在宫中历练多年,修心一事不输任何顶尖高手的宋堂禄也明显有一抹恍惚失神,毕恭毕敬说道:“委实不敢劳烦北凉王。” 徐骁摇了摇头,跟宋堂禄一起走出大堂,大内侍卫早已将行囊交给王府管事。一行人走在不见丝毫戒备森严的幽静小径上,那些侍卫也都是走得如履薄冰,趁这会儿赶忙多看了几眼这位异姓王的背影,等回到宫中,也好跟同僚们狠狠吹嘘一通,咱可是有过距离堂堂北凉王不到十步路的待遇!宋堂禄谨小慎微多年,不露痕迹落后徐骁大半个身形,走到大门口,宋堂禄说什么都不敢让这位北凉王送出门半步,随即停下脚步,那些大内侍卫都默默鱼贯而出,翻身上马,远远等候。 一名侍卫啧啧道:“不愧是灭掉春秋六国的大将军啊!” 另一人小声问道:“咋的?” 侍卫沉声道:“走路都有杀气。” “没感觉到啊。” “你懂个屁,那是因为你境界不够!” “难怪有人说北凉王瞪眼就能杀人,会直接把人吓破苦胆。幸亏宋貂寺没惹恼了他老人家,要不咱们还不得被双眼一瞪就死一双?” 一名最为年老沉稳的侍卫听着后辈的荒唐对话,哭笑不得。 门口那边,徐骁轻声说道:“别人都说你宋貂寺在印绶监当值的时候,兢兢业业,掌管古今通集文库,贴黄勘合等万般琐事,都办得井井有条,还能写一手好字好文章,本王是个粗人,这些头疼玩意想上心都难,也就不说了,不过有件事情,本王记得一清二楚,我家凤年世袭罔替的诰敕内容,出自你笔,府上有人说你写得好,这份人情,本王记下了,以后万一有事,用得着我儿凤年这个新任北凉王,只需知会一声,不敢夸口帮你摆平,本王只说他会尽力而为。” 宋貂寺如遭雷击,下意识就要再度跪下。 徐骁扶住他双手,笑骂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什么跪!宋堂禄,有机会再来北凉王府,记得就不用了,这与你身份无关,本王的确不讲理,只念情分。” 宋貂寺一咬牙,颤声道:“以后职责所在,宋堂禄该做的,一定还是会做。但是一些多余事情,绝不会多嘴。还有这番话,宋堂禄只记在心里,就当大将军没有提起过。” 徐骁点了点头,“本王就不送了。” 宋貂寺学那士子作揖行礼,转身出门而去。 徐骁慢慢踱步回到大堂,看到徐凤年拆完行囊,手指捏着一件蟒衣的袖子,在那儿神神叨叨,“瞧着顺眼,摸着也挺舒服,飞剑出袖的时候可得小心些,划破了找谁缝补去。” 徐骁打趣道:“缝缝补补还怕找不到人?春秋遗民北奔有两股,流窜北莽那些,被我截下不少人,咱们北凉织造局的头目就是当年给南唐皇室做衣裳的,不过这回你的王袍缝织,具体事项交给了几名心灵手巧的女子,那人也就是绘制图案而已,年纪大了,眼神不顶用,他怕一个不合时宜就被砍头。” 徐凤年皱眉道:“你那件蟒袍不行?” 徐骁气笑道:“哪有新王穿旧衣的道理,咱们徐家没穷到那个份上!” 徐凤年放下手上御赐蟒衣,犹豫了一下说道:“本来想去一趟西北端,把那将近十万戴罪流民抓在手上,既然要去京城观礼,那放一放,先去太安城。” 徐骁问道:“何时动身?需要带多少铁骑?” 徐凤年笑道:“就明天。带什么铁骑,我又不是藩王,去京城不用讲究排场,再说像燕敕王那般带了近千骑兵,韩貂寺恐怕就得藏头缩尾,我这回就开门揖盗一次,让人猫痛痛快快杀上一杀。” 徐骁点头道:“除去你自己的安排,我也暗中把寅和丑交给你。” 徐凤年问道:“那你怎么办?万一韩貂寺不杀我杀你?” 徐骁笑问道:“你可知为何剑神李淳罡为何会被镇压在听潮阁下二十年?可知当初他下山龙虎斩魔台,又是被何方神圣斩去一臂?” 徐凤年黯然无语。 徐骁坐在椅子上淡然道:“你放心去你的京城,爹的安危不用担心,这么多年想杀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有的是法子对付。” 死士寅的阴阴声音又传入父子二人耳中,“南宫仆射已经回阁,轩辕青锋在湖心亭中。两人受伤不轻。” 徐凤年问道:“戊?” 死士寅刻板答复道:“回禀殿下,安然无恙。” 在地支死士眼中,同僚生死,根本无足重轻。 徐凤年站起身,前往听潮湖,少年死士蹲在湖边生闷气。 徐凤年走过去,见他转头一脸愧疚,笑道:“吃你的饭去,然后明天跟我去京城,到时候有的是机会跟韩貂寺过招。” 少年蹦跳起来,笑脸灿烂,“当真?” 徐凤年抬腿作势要踹他入湖,这心性活泼而不阴沉的少年咧嘴一笑,自己就跳入湖中,欢快地狗刨游向对岸。 徐凤年会心一笑,走向湖心亭,走近以后,看到轩辕青锋靠廊柱颓然而坐。 徐凤年眯起那双丹凤眸子,懒散坐下后讥讽笑道:“同为指玄,那天下第二指玄的韩貂寺,比你老道厉害多了吧?” 轩辕青锋厉声道:“等我入了天象……” 徐凤年轻声道:“你忘了韩貂寺最擅长指玄杀天象?所以这才有了陆地神仙以下韩无敌的说法。你也别觉得憋屈,武功境界这东西,人比人气死人,总会有一山还有一山高,我知道你想要成为王仙芝那样的货色,可你在这之前,还是要放宽心,很多事情急不来的。旁门八百左道三千,你挑了一条险峻至极的羊肠小道,就要愈发珍稀当下的活命。我呢,短暂进入过伪天象,算是白驹过隙的光景,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告诉你,你一旦升境,说不定要成为三百年来第一个遭受天劫雷劈的天象高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逃不掉的。” 轩辕青锋脸色瞬间雪白无人色。 徐凤年站起身,“跟我来,既然你投名状了,我就可以与你放心做笔大买卖,我给你的东西,价值连城这个比喻都是说轻了,所以你就算以身相许,我都不觉得你吃亏。” 轩辕青锋破天荒没有言语顶撞,安静跟在徐凤年身后,看来这场围剿韩貂寺无功而返,让她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出格性子有所沉淀。 徐凤年推门进入听潮阁,带着轩辕青锋直接走到八楼,朱袍阴物浮现在廊道中,以地藏悲悯相示人,徐凤年笑道:“你就别逞强进入了,白白丢失修为。” 开门关门。 轩辕青锋看到一幅毕生难忘的场景。 九枚大小不一的玉玺。 浮空而悬。 各自悬停位置以春秋九国版图而定。 徐凤年负手站定,平静道:“后隋,西楚,南唐,西蜀,北汉,大魏,这六个亡国后如今史书上的记载国号,都是被徐骁所灭。离阳朝廷为了表彰徐骁军功,除去西楚皇帝大印失踪不见,老皇帝当时特地将其中五枚传国玉玺赐予徐家。当年大楚之所以被视为中原正统,很大程度是它传承到了大秦帝国的承运之玺,后来春秋割裂,各国都有摹刻或者干脆重刻,玺和宝各类称呼都有。你所看到的九枚,三枚都是仿制,只为了凑成九这个数字,听潮阁高九层,不是无缘无故的。知道你想问什么,既然朝廷才赐下五枚,仿制三枚,还有一枚来自何处?咱俩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跟你直说无妨,北凉王府私藏了承载西楚气运的小公主,你瞧见那块最小的玉玺没有?不过方四寸,却是货真价实的大秦黄帝阳印,至于阴印,我在北莽进入过大秦帝陵,只是当初那人有意藏私,只肯带我见识陵墓的冰山一角,我一心想着保命逃命,也顾不得深究。我弟弟黄蛮儿此生不得入天象,洪洗象拐跑了我大姐,为了还人情,剑斩五国气运,北凉明面上不得半点,只是以七三分,分别流入了离阳和西楚气运柱。” 徐凤年不理睬轩辕青锋的目瞪口呆,指了指西楚国印,“先前全无色泽,跟普通玉石无异,骑牛的飞剑斩运后,则熠熠生辉,除了依旧比不得离阳仿印,已是远胜七枚宝玺的光彩。这个符阵是窃取天地气运的东西,曹长卿已经准备复国,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抽掉取回西楚国印,与其被他白白拿走,还不如做生意卖给你,你这两年都携带在身慢慢汲取,以后跻身天象,用作抵挡天劫。玉玺的气数虽说不过王朝的百千分之一不等,但你一人独占,我估计怎么都不至于做个天底下最短命的天象境高手。” 轩辕青锋小声问道:“那你那个被我父亲说是只可指玄的弟弟?”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道:“算你还有点良心。少了一块必然失去的大秦阳印,还有其余八枚。况且我家黄蛮儿,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他进入天象境,这个符阵,只是以防万一。再说了,黄蛮儿与你不一样,哪怕是这个符阵有所裨益,对他来说也是治标不治本,归根结底,不论是你目前的指玄境还是你将来的天象境,在黄蛮儿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把戏。” 轩辕青锋平静道:“但我不会止步于天象境。” 徐凤年一笑置之,踏步潜行,伸出一只手悬空,朝西楚传国玉玺轻轻一抓。 如同蟒龙汲水,随着玉玺被扯向徐凤年手中,空气还出现一阵阵竟是肉眼可见的玄妙涟漪。 其余八枚宝玺俱是颤抖不止。 当徐凤年握住玉玺后,如被风吹皱的水面才逐渐平静如镜面。 徐凤年转身将玉玺交到轩辕青锋手上。 她脸色剧变,整只手掌都由红转紫。 徐凤年幸灾乐祸道:“烫手?别松开。” 轩辕青锋强忍着心如刀割的刺痛,怒道:“为何在你手中便毫无异样?” 徐凤年自嘲道:“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气运更空白如新纸的可怜虫了。要是铁门关截杀赵楷之前,身为徐骁嫡长子的我想要去握住这枚西楚玉玺,恐怕想要活命,就得当即自断一条胳膊才行。” 轩辕青锋几乎痛得晕厥过去,但她不但毫无动摇神色,反而更加握紧玉玺。 徐凤年暗叹一声,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婆娘,嘴上说道:“你的命半条归你,半条归我了,答应与否?” 轩辕青锋直截了当道:“可以,但得等到我进入天象境以后,活下来才作数!” 徐凤年无奈笑道:“你吃点亏会死啊?” 轩辕青锋冷哼一声,狭长秋眸里倒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笑意。 徐凤年走向门口,“等会儿你自己下楼。” 才出门,轩辕青锋干脆利落地直接飘拂出去。 徐凤年摇了摇头,关上门,下楼后轻松在外廊找到怔怔出神的白狐儿脸。 徐凤年好言安慰道:“喂喂喂,打不过天下第十的韩貂寺又不丢脸,这只是说明你还没有进入前十而已。” 腰间悬绣冬的白狐儿脸没有说话,转身走向楼内。 徐凤年问道:“我明日就要去趟京城,韩貂寺十有八九会缠上来,你有没有兴趣?” 白狐儿脸停下脚步,“你就这么怕死?” 徐凤年嘀咕道:“好心驴肝肺。” 白狐儿脸转身笑道:“放心好了,我还不至于杀不到韩貂寺就心境受阻,以致境界停滞。我跟你们北凉铁骑一样,走得是以战养战的悲苦路数,以后有的是几场大败仗要吃,不死就行。” 徐凤年不死心又问道:“真不去京城?” 白狐儿脸玩味说道:“怎的,觉得京城美女如云,不捎上我这天下第一美人,会没面子?” 杀气,杀机! 被揭穿那点歪肚肠的徐凤年仓皇狼狈地逃窜下楼。 白狐儿脸也没有追杀,跨过这层楼的门槛,心境莫名地安定下来,凄然道:“没想到这儿倒成了家,以后我又该死在哪里才对?” 余晖渐去,暮色渐沉。 徐凤年不知不觉来到了芦苇荡中的湖畔茅舍,只是没有去找独居此地的裴南苇,而是沿着一条通往听潮湖的泥土小路,兴许是被她踩踏得次数多了,平坦而柔软。 比人还高的秋芦渐渐转霜白,风起飘絮如飘雪。 湖边搭建了一条出水长达几丈的木质架空渡口,徐凤年脱去鞋袜放在一边,后仰躺下,闭目休憩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细碎声响。 光脚女子在他身边抱膝坐下。 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这下我开心了,你比我还惨,报应。” 徐凤年没有睁开眼睛,轻声道:“芦苇制成苇索可以用来悬挂抵御凶邪,春芦嫩茎可做笛膜,辟邪也好笛膜也罢,芦苇都不是让你来扎草人诅咒我的。” 裴南苇把下巴枕在膝盖上,清风拂面,她柔声道:“按照宗藩法例,今年藩王要赴京面圣,你去不去?去的话,带上我,我这辈子都没过去太安城呢,想去看一眼。看完以后,我就心甘情愿老死在这儿了。” 徐凤年站起身,折了一根芦苇,坐在木桥边缘,“我要去京城,不过不带你。” 裴南苇平淡道:“行啊,那我继续扎草人咒你不得好死。” 徐凤年转头说道:“信不信一巴掌把你拍进水里?” 裴南苇摇摇头。 徐凤年转过头,不理会这个脑子向来拎不清的女子。 裴南苇坐在他身边,然后抬脚轻轻踢了他脚背,“带我去吗?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未了心愿,我可以给你做丫鬟。” 徐凤年斩钉截铁道:“不带。” “不仅端茶送水喊你大爷,还帮你揉肩敲背喊公子。” “不稀罕。” “陪你下棋,帮你读书。” “值几个钱?” “你不舒心的时候,奴婢一定笑脸着愿打愿挨。” “我怜香惜玉。” “暖床。” “啥?” “暖床!” “好,一言为定!咱们明天就动身去京城,记得雅素和艳美的衣裳都带上几件,可以换着穿,胭脂水粉也别忘了,抹太多也不好,稍微来点就差不多。再有就是暖床的时候……” “我不去了……” “真不去?” “嗯。这儿就挺好。” “就你还想跟我斗?” 徐凤年笑着起身,弯腰把那根秋苇放在她膝上,提着靴袜离开芦苇荡。 第393章 (三章一万三千多字更新完毕。ps:明天不会断更……)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州城西门,马夫是名皮肤黝黑的壮硕少年,身边坐着一位青衣女子,在教他如何驾马,好在马匹是上等熟马中拣选出来的良驹,否则出城前就要歪扭着撞到不少行人,车厢内只有一双男女,年纪都不大,女子紫衣,阴森凛然。年轻男子,白发白蟒衣,不知是身份缘故,还是如何,稳稳压她一头气势。这件整座离阳王朝独一份的蟒衣远观不细看,与绸缎子的富贵白袍无异,细看就极为精美绝伦,九蟒吐珠,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徐凤年就这么简简单单赶赴太安城,比起第一次出门游历要好些,比起第二次百骑护驾则要寒碜太多。靖安王妃裴南苇终究没有那个脸皮露面随行,沦为笼中雀的她无法去那座京城瞧瞧看看,恐怕得多扎几个草人才能解气,好在那一大片闹中取静的芦苇荡,一年到头都不缺芦苇。徐凤年生平第一次赴京,带了两方名砚,百八城已经送给陈锡亮,当然不在此列,其中一方,凉州独有,由大河深水之底捞出的冻铁砚,号称淬笔锋利如锥,与北凉彪悍民风相符,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连养育出来的石头都是如此硬得离奇。还有一方则是轩辕青锋锦上添花的歙鳝黄石如意瓶池砚,是徽山附近的特产,徽砚与南唐周砚互争天下第一砚的名头,有徽砚如仕人周砚似美妇的谐趣说法。 徐凤年见缝插针,显得无比精明市侩,说道:“你跟徽砚近水楼台,回头送些给我,多多益善。北凉士子就好这一口,徽砚如仕嘛,很乐意为此一掷千金的。咱们北凉除了盐铁就没什么牟利手段,你送那些秘笈,我总不能摆个摊子吆喝一本书几千两银子,卖名砚就简单多了,而且还显得文雅。况且以后北凉文官壮大是大势所趋,你送了古砚过来,还能转手赠送。我能帮徐骁省一分银钱是一分。” 轩辕青锋讥笑道:“你还是那个逛青楼花钱如流水的世子殿下吗?听说撞上了游侠也都追着送银子的。” 徐凤年坦然笑道:“不当家不知油米贵,再说那会儿怎么纨绔怎么来,很多事情毕竟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身不由己的不仅是你们江湖人。” 轩辕青锋盯着他瞧了许久。 徐凤年对此熟若无睹,自顾自说道:“这段时间你想一想有没有给北凉带来滚滚财源的偏门,天底下最大的貔貅就是军伍了,北凉铁骑三十万,这么多年能不减员,还可以保持战力,外人看来就是一桩天大奇迹,可其中艰辛,我就不跟你掏心掏肺了,你这种从小随手拿一袋子金珠子弹鸟雀的千金小姐,跟你说了也不理解。” 轩辕青锋冷笑道:“我主持徽山,不一样是当家不易?” 徐凤年言辞尖酸挖苦道:“反正你只想着提升境界,心底根本不管轩辕世家死活,你那种涸泽而渔的当家法子也叫当家?败家娘们,干脆破罐子得了。” 轩辕青锋隐约怒容,徐凤年摆摆手道:“你跟我磨嘴皮子没意思,多想想正经事,关于生财一事,我没开玩笑。” 轩辕青锋冷笑不语。 徐凤年过了一会儿,紧皱眉头问道:“你放屁了?” 轩辕青锋怒气勃发,杀机流溢盈-满车厢。 徐凤年捧腹大笑,“逗你玩,很好玩。” 轩辕青锋收敛杀意,生硬道:“当年就该在灯市上杀了你,一了百了!” 徐凤年一手托着腮帮,凝视这个不打不相识的女子,笑容醉人。 轩辕青锋撇过头,安静入定,她那条生僻武道看似一条捷径,其实走得是驳杂路子,要知道她的记忆力不逊色徐凤年,自幼在牯牛大岗藏书楼浏览群书,又有比曹长卿还要更早入圣的轩辕敬城留下详细心得,机缘一事,本就是各人有各福。木剑温华遇上黄三甲是如此,愈挫愈勇的袁庭山也是,至于那些成名已久的巅峰人物,无一例外。 徐凤年突然说道:“要是你哪天不小心看上了合适的男子,记得请我喝喜酒。” 轩辕青锋冷笑道:“再说一句,我拔掉你的那玩意,刚好让你去宫中当宦官。” 徐凤年白眼道:“就你这德行,这辈子都别想嫁出去了。” ———— 一千精锐铁骑从王朝南方边境浩荡北行。 骑军中段,有一辆豪奢到寸地寸金的马车,车厢内香炉袅袅紫烟升腾,一名发髻别有一根紫檀花簪的中年儒雅男子,正在伸手轻轻拍拂那些沁人心脾的龙涎香气,看着烟气绕掌而旋,乐此不疲。偶尔会凌空勾画写字,喃喃自语。按道理而言,马车外边是整整一千藩王亲骑,他如此独占马车的恢弘做派,就该是燕敕王赵炳无疑。 听到有一骑手指叩响外车壁,连续叩了十余下,如文士的俊美男子这才懒洋洋掀起帘子,外头那一骑健壮汉子身着便装,笑问道:“纳兰,真不出来骑马试试看?” 见“燕敕王”就要放下帘子,相貌粗犷的骑士无奈道:“好好好,喊你右慈行了吧?你呀,真是得好好锻炼锻炼身子骨,总归没错的。” 文士微笑道:“养生之法众多,服气、饵药、慎时、寡欲等百十种,又以养德为第一要事。” 骑士一阵头大,“怕了你,你坐你的马车,我骑我的马,井水不犯河水。” 文士笑眯眯道:“上来坐一坐,我刚好有兴致,给你念念《阴符经》。” 骑士佯怒道:“你是燕敕王还是我是燕敕王?” 文士依旧还是笑容清淡,“天下事意外者十有二三,世人只见得眼前无事,便都放下心来。你要上车,我就给你说说这趟京城之行的二三意外。” 骑士冷哼一声,“这回偏不遂你心愿。” 被他称呼纳兰又改口右慈的温雅男子笑着放下帘子,骑士重重叹息一声,乖乖下马上车。 骑士,燕敕王赵炳! 文士,则是那王朝声名鼎盛无双的谋士,纳兰右慈。 ———— 广陵王赵毅带了八百背魁铁骑赴京北上。 临行前专程去与经略使孙希济道别,结果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这支骑队马车多达十余辆,最大两辆毫无疑问是父子二人相加得有七百斤肉的藩王赵毅世子赵骠。 早已被驱散路人的驿路宽敞而清净,马车并行,肥壮如猪的世子赵骠拉开帘子喊道:“爹,那孙老儿是不是太跋扈了?连你的面子也不给?想造反不成?” 车厢内广陵王如同一座小山堆,两名艳婢只得坐在他大腿上,赵毅摔了个眼色给其中一名尤物,她媚笑着掀起帘子,赵毅这才懒洋洋说道:“骠儿,托你吉言。老太师造反才好。” 獐头鼠目的春雪楼首席谋士眼珠子滴溜溜转。 身边当朝名将卢升象一骑赤马,雄壮英武。 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两撇山羊须的谋士抬了抬酸疼屁股,策马靠近了进京以后便是第九位大将军的卢升象,轻声问道:“万一孙希济真的跟曹长卿眉来眼去,铁了心复国,到时候北莽再来一个里应外合,不提顾大将军北线注定无暇顾及,京畿之地的驻军也不敢轻易南下驰援,咱们南边的那位燕敕王乐得坐山观虎斗。西楚心存谋反的遗民,那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咱们广陵道少了你卢将军,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离阳王朝授予武将大将军总计八位,北凉有藩王徐骁,都护陈芝豹,朝廷中有兵部尚书顾剑棠,一辈子雄踞两辽险关的老将军公孙永乐,其余四位也都是春秋中战功彪炳的花甲老将,不过这四人大多卸甲归田,仅余一人辗转进入风马牛不相及的户部。而卢升象即将脱离广陵道这一隅之地,升任兵部侍郎,与江南道卢家的棠溪剑仙并列。春秋灭八国,出现过许多场精彩战事,像那妃子坟死战,西垒壁苦战,襄樊城长达十年攻守战,顾剑棠大将军的蚕食雄州。但被兵家誉为最为灵动的两场奔袭战,则是褚禄山的开蜀,再就是卢升象千骑雪夜破东越,卢升象作为当世屈指可数的名将,毋庸置疑,他赴京进入顾剑棠逐渐退出的兵部,远比并无寸功的卢白颉来得理所当然。 卢升象冷笑道:“孙希济敢反,我就敢亲手杀。” 被誉为春雪楼楼主的山羊须谋士发出啧啧笑声。 ———— 胶东王赵睢率五百扈骑南下,他也是唯一“南下”面圣的藩王。 赵睢面容枯肃坐于简陋马车内,忧心忡忡。 世子赵翼杂入骑队,与普通骑卒一模一样。 因为早年与徐骁交好,这么多年来深受其累,当年身陷一场京城精心构陷的圈套,麾下精锐嫡系三十余人就被贬官的贬官发配的发配,人心摇动,元气大伤,至今尚未痊愈。 赵睢放下手中一本兵书,苦笑道:“徐瘸子肯定不乐意来,不知道那个臭名昭著的侄子有没有这份胆识。” ———— 三百骑由襄樊城出行。 与燕敕王和纳兰右慈的关系如出一辙,乘坐马车的不是靖安王赵珣,而是那目盲谋士。 赵珣倍感神清气爽。 以陆诩之谋,看架势原本要雄霸文坛三代人的宋家果真被轻轻一推,便纸糊老虎一般轰然倒塌,宋老夫子更是在病榻之上活活吐血气死。 ———— 王朝内公认最懦弱的淮南王赵英只带了寥寥几十骑东去京城。 在车内喝得酩酊大醉,看脚边那么多坛子酒,这一路恐怕是醉熏时光远多于清醒了。 他酣睡时,不知有一骑单枪匹马,与他那支可怜骑队擦身而过。 西蜀白衣梅子酒。 第394章 依旧挎木剑的温华一路走得憋屈,好不容易从北莽流窜到了离阳境内,本来想着是不是能先去趟北凉,把那辛辛苦苦攒钱买下的整套春-宫图送给小年,结果黄老头硬是不许,说要送自己跑路去送,温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无分文的游侠儿当下就准备靠两条腿走着去北凉,不曾想黄老头威胁他走了以后就别想在京城相见,温华破口大骂以后仍是执意去北凉,黄老头破天荒软了口风,说迟早会见面的,指不定就在京城,这才打消了温华的念头,两人买了辆破破烂烂的马车,温华倒是过惯了苦日子,已经很知足,不过走了几里路,就怂恿黄老头别乘坐马车了,都是习过武的江湖人,要多打磨砺练体魄,干脆两人牵马而行得了,黄老头哪里不知道这兔崽子是想着独自骑马摆阔,好抖搂那点屁大的威风,实一开始没答应,后来在是熬不过温华的婆妈唠叨,只得掏银钱给他买了匹骡子,至今还是没出息到只有一柄木剑的落魄游侠儿不讲究,骑着骡子当骏马,照样洋洋得意,一路上伺候骡子吃喝拉撒,比起在茶馆打杂还来得殷勤,让黄老头瞅一眼就心烦一次。 骡子在屁股底下,就愈发木剑在手天下我有的温华嬉皮笑脸问道:“到了京城,我找谁比剑去?事先说好,我以前打擂台抢亲,给人打趴下都有小年抬我走的,到时候你可别见死不救。” 驾马的黄老头淡然道:“东越剑池的白江山。” 温华倒抽一口凉气,嘿嘿笑道:“东越剑池?我可听说过厉害得一塌糊涂,能不能换一个?不是说我怕了他们,可高手过招,总得让我先热热手吧?” 黄老头嗤笑道:“行啊,祁嘉节。” 温华小心翼翼问道:“干啥的?十八武艺里头,耍哪一样?” 黄老头没好气道:“京城第一剑客。” 温华赔笑道:“黄老头,不是让你找个稍微次一次的高手嘛?名头都这么大,不合适啊。” 黄老头问道:“找名声小一点的?” 温华厚颜无耻地使劲点头,“咱们慢慢来,循序渐进,一口也吃不成胖子不是?” 黄老头跟着点头:“那就找一个叫翠花的女子,是一名剑客的侍女,行不行?” 温华实在没脸皮再说不行,琢磨一番,觉着一位侍女能生猛到哪里去,拍胸脯豪气道:“行啊,怎么不行,是爷们就不能说不行!” 黄老头斜眼一瞥,温华被看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就是个没尝过荤的雏儿咋了,咋了吧?!你倒是给我弄出个细蜂腰大馒头大屁股的姑凉来!” 黄老头平静道:“好啊,我给你找一个。” 温华试探性问道:“没唬我?你可别给我纸上画大饼,到时候我记恨你一辈子!” 黄老头干脆就懒得说话。 温华希冀乐呵了片刻,有些惆怅问道:“黄老头,我到底是啥个境界呦,你只教我两剑,我练剑又晚,真打得过别人?你给我透个底,我到底有没有三品境界!” 黄老头呵呵一笑,“三品?” 温华听到呵呵二字,顿时一激灵,后怕之余,又有些想念那个不知为何没办法离开那座小茶馆的姑娘了,她脾气是差了点,可话不多,对女子而言,很不容易了。温华不去多想她,小心翼翼问道:“那四品总该有的吧?” 老黄头不耐烦道:“你管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逢敌只管递出一剑,一剑不成,再递出第二剑,打不过就滚蛋。” 温华做了个习惯性动作,摸了摸裤裆,唉声叹气,“他娘的,当初跟小年聊了半天,才想出几个中原第一剑之类的霸气名头,看样子到时候就算在京城一战成名,也肯定要被人说成啥温二剑啊温两剑啊。” 老黄头笑问道:“温二剑温两剑还不好听?那要不叫温二两?温小二也行嘛。” 温华七窍生烟骂道:“二两小二你大爷啊!” 老黄头喟叹道:“两剑还不够?很多了。李淳罡要是当年不是为两袖青蛇所耽误,早些直入一剑开天门的剑仙大境,哪里会有后边的凄惨境遇。邓太阿如今前往东海,何尝不是想要由万剑归一剑。” 温华听这话就不乐意了,“黄老头,你这么指指点点两位新老剑神就真不厚道了啊。” 老人洒然一笑,不予理会。 瞥了一眼初出茅庐无忧无虑的游侠儿,二剑到一剑,天人之差啊,你小子真过得了我帮你立起的那道坎? 到时候,你小子会选陆地剑仙,还是选那黄粱一梦? ———— 离阳先帝曾言春秋英才尽入我瓮。 宫城东墙以外六部等衙门所在的区域就被京城百姓戏称赵家瓮,京官大员云集,每逢早晚进出衙门,车马所载都是跳过一座乃至多座龙门的大小鲤鱼,翰林院能够在千金难买一寸地的赵家瓮独占一地,在六部之间左右逢源,足见那些黄门郎们是何其清贵超俗,首辅张巨鹿出自此地,寂然无名整整二十年才后发制人,更是让四十余员大小黄门底气十足,何况最近这块名臣辈出的风水宝地才出了一个晋兰亭,一跃成为天子近臣,更是让人眼馋,可惜这地儿不是谁削尖了脑袋就能进去的。不过大多数黄门郎都能熬过一些年月后,陆续进入六部担任要职,也有在这里屁股一坐就是几十年没长进的榆木疙瘩,学问自然不小,可都没本事把清誉换成实打实的官爵品秩和真金白银,撑死了偷摸挣几笔润笔,令人哭笑不得是这类润笔收入都是绢布或是白米,执笔人双手不接黄白物,可想而知,这些个迂腐黄门郎爱惜羽毛到了何种地步。黄门郎不轻易增员,晋兰亭曾经是例外,他这位大黄门退出翰林院担任起居郎后,一位世族出身的小黄门耗费家族无数人情才得以递升,腾空的小黄门位置仍旧空悬,让朝廷里那些个子嗣优秀的中枢权贵争红了脸,这不听说吏部侍郎就跟轻车将军在朝会出宫后差些动手打架,不过对于已是黄门郎的诸人来说,这些都是闲暇时的趣闻笑谈,唯一笑不起来的也许就只有宋恪礼了,宋老夫子硬生生气死,晚节不保,宋二夫子也不得不引咎辞去国子监右祭酒,闭门谢客,好不容易在跟左祭酒卢道林明争暗斗中赢取了一些,猛然间溃不成军,皆成云烟,至于宋家雏凤倒尚未被波及,但在翰林院内也是摇摇欲坠,原先那些好似君子之交的知己都渐行渐近,比女子脸色还要善变。唯独一个翰林院笑柄人物,原本跟宋恪礼仅是点头之交,如今凤凰落难不如鸡,反倒是主动走近了几分,今日便又拎了壶不优不劣的杏子烧来找宋恪礼切磋学问,离阳朝廷,唯独翰林院可以白日饮酒,只要不耽误公务,便是酣睡打鼾也不打紧,皇帝陛下前些年冬日一次毫无征兆地登门,见着一位醉酒还梦话念诗的疏狂黄门郎,旁人惊吓得噤若寒蝉,不料以勤政著称的陛下只是笑着替那家伙披上一件狐裘,对其余黄门郎坦言“朕容不得自己懈怠,不得别部官员偷懒,唯独容得下你们恃才傲物”,朝野上下传为美谈。 无事可做的宋恪礼正在埋头阅读一本翻了许多遍的《旦夕知录》,那名据说五十多岁却保养如不惑之年的老黄门笑着坐下,把酒壶搁在书案上。宋恪礼望着这个翰林院最不懂钻营的老前辈,心中难免叹息,谈不上如何感激,只是有些无奈。天有不测风云不假,可自己的家族竟然也会朝福暮祸,让出生以后便顺风顺水的宋恪礼十分迷茫,前途晦暗难明,哪有心情喝酒。可这位年纪不小了的仁兄偏偏如此不识趣,隔三岔五就来找他喝酒,所幸也不如何说话。宋恪礼知道他口齿不清,字写得倒是独具一格,钝而筋骨,跟父亲那一手曾经风靡朝野的“官家宋体”截然相反,翰林院摊上苦差事,同僚都喜欢推托给此人,这个姓元名朴的古怪男人倒也好说话,来者不拒,传言膝下无儿无女,也不像其余黄门郎那般动辄给自己弄一大堆什么“先生”“山人”的字号,宋恪礼进入翰林院以后,没有见过他哪一次呼朋结伴去青楼买醉,也没有人来这里求他办事,虽说君子不朋党,可如元朴这样孤寡得彻彻底底,凤毛麟角。 约莫是自卑于口齿不清,一大把年纪仍是小黄门的元朴见宋恪礼不饮酒,继续自顾自独饮起来,宋恪礼实在是扛不住此人的作态,放下书籍,轻声问道:“元黄门,恕我直言,你是想烧我宋家的冷灶?想着以后宋家死灰复燃,我好念你这段时日的亲近?” 老黄门笑着摇摇头。 换成别人,宋恪礼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不知为何,见到此人,却深信不疑了。于是宋恪礼愈发好奇,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何此时请我喝酒?” 讷于言的元朴提笔铺纸,勾画不重,绝不刻意追求入木三分,却写得急缓有度,写完以后搁笔,调转宣纸,宋恪礼瞧了一眼,“匹夫悍勇无礼则乱禁,书生悍勇无义则乱国。君子悍勇不在胜人,而在胜己。” 宋恪礼苦涩道:“你是说我软弱?可我人微言轻,如何能够力挽狂澜?陛下龙颜大怒,我爹不仅闭门拒客,在家中都是闭口不言语,我又能如何?” 看上去不老其实挺年迈的老黄门又提起笔,转回本就留白十之八九的宣纸,继续写下一句话。 “士有三不顾,齐家不顾修身,治国不顾齐家,平天下不顾治国。” 宋恪礼咀嚼一番,仍是摇头道:“儒教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非那熊掌鱼翅不可兼得。” 元黄门一手按住宣纸旋转,然后笑着在宣纸上写下儒教二字,轻轻压下笔锋,重重抹去教字,加上一个家字。宋恪礼点了点头,对此并不反驳。 这人又写下一行字:公私二字,人鬼之关。 宋恪礼不是那笨人,一点即通,举一反三,“元黄门是想说公这一字,还分大小?而我非但连小公之心都欠缺,而且只存私心?” 老黄门点了点头。不是不谙人情世故到了极点的书呆子,会如此直白?读书人重名声重脸面,千年以前是如此,千年以后注定仍是如此。 宋恪礼被戳中七寸,凄然一笑,这回倒是真想一醉方休万事不想了,拿过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酒,抬头一饮而尽。 元黄门不厌其烦写下一行字:人心本炎凉,非世态过错。 然后他拿毫尖指了指自己脑袋,又指了指自己心口。 宋恪礼轻声问道:“元黄门是教我要记在脑中,放下心头。” 元黄门欣慰点头,准备搁笔,想了想,缓缓写下第四行字:天下家国败亡,逃不出积渐二字祸根。天下家国兴起,离不开积渐二字功劳。 “谢元先生教我,宋恪礼此生不敢忘。” 宋恪礼起身,沧然泪下,深深作揖。 元朴没有出声,只是喝了口酒,低头轻吹墨迹,等干涸以后,才翻面,换了一枝硬毫笔,以蝇头小楷写下,“可知宋家之亡,出自谁手?” 宋恪礼落座后,转头拿袖子擦去泪水,深呼吸一口,平静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必然是那靖安王赵珣。” 两位年龄相差悬殊的小黄门一落笔一说话,古怪诡谲。 若你得掌权柄国器,公私相害,可会报仇解恨? “不会!” 若你成为朝廷柱石,公私且不相害,可会报仇泄恨? “因事因势而定,于国于民如何有利,我便如何。我宋恪礼哪怕被元先生当成志大才疏之辈,也愿谋天下,这确是宋恪礼肺腑之言。” 士有三不顾,此时你可仍是摇头? “再不敢。” 元黄门放下笔,两指相互搓指尖墨汁,终于沙哑含糊开口,“宋恪礼,道理你是懂,因为你很聪明,很多事情一点就通。可我还是要多问你一句,能忍辱偷生,籍籍无名十几二十年吗?” 宋恪礼毫不犹豫道:“张首辅都做得,为何我做不得?” 元黄门吐字极为艰辛,言语也就缓如老龟攀爬,“你爹会告罪还乡,一生不得出仕。” 宋恪礼脸色苍白。 元黄门继续面无表情,慢慢在这位宋雏凤心口扎刀子:“张巨鹿尚且可以在翰林院蛰伏蓄势,最终有老首辅赐予荫袭,可你就要连小黄门都做不得。” 宋恪礼头脑一片空白。 明知这种惨事只是有些许可能性,绝不是眼前老黄门可以一语成谶,但听在耳中,便是滚滚天雷。 元黄门起身面带讥讽道:“读书人谁不会作几篇锦绣文章,谁听不懂几句大道理,谁不是自称怀才不遇?你宋恪礼本就该滚出翰林院。” 提酒而来,挥袖离去。 宋恪礼缓缓起身,对跨过门槛的老黄门背影轻声说道:“再谢元先生教我。” 当天,被将翰林院当做龙门流水来去无数同僚当做笑柄的元黄门,在皇宫夜禁以后,叩响了一扇偏门上的铜环。 才从内官监掌印退下来的老太监开门后,弯腰几乎都要双手及地。 他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结伴随行。 恐怕连十二监当值几十年的老宦官都不知,格局森严的皇宫中竟然有一条侧门直道直达天子住处。 一路上没有任何身影。 元黄门就这样闲庭信步般走到了皇帝住处,哪怕见到了那名匆忙披衣走下台阶的赵家天子,仍是没有一人出现。 这位离阳王朝的皇帝陛下,见到半哑元黄门后,笑着作揖道:“见过先生。” 天子这一揖,天底下谁人受得起? 皇帝走近几步,轻声问道:“找到人选了?” 这名自断半截舌的老黄门点了点头,平淡而含糊说道:“宋恪礼。” 赵家天子如释重负,根本不去问为何。 因为眼前此人曾被荀平同时引为知己与大敌,最终借手烹杀荀平。 八龙夺嫡,扶持当今天子赵简坐上龙椅,让老靖安王赵衡含恨终生。 白衣案主谋。 擢升张巨鹿。 密旨斥退北凉王。 构陷胶东王赵睢。 建言纳北凉世子为驸马。 禁锢顾剑棠在兵部尚书之位整整十八年。 引诱宋老夫子藏下奏章副本。 提议皇子赵楷持瓶赴西域。 内里儒法并用,表面崇道斥佛。 让九五之尊自称牵线傀儡。 被北凉李义山落子六十七颗。 唯有元本溪! 第395章 凉州州城外三十里有一座回头亭,寓意送人至此便回头,从清晨时分就陆陆续续有老人赶来,正午时分已是满亭霜白,临近黄昏,亭内亭外少说有五六百人,三教九流,也不全是城内百姓,也有从几百里以外专程赶来的花甲老人,有些是城内相熟结伴出行,然后在回头亭偶见许多年不曾见的老兄弟,百感交集,少不得一番推心置腹唏嘘世事,更多是原先并不认得,因为凑近了等人,按耐不住寂寥,相互攀谈,才知道都是各个老字营的,一来二去,回头亭场景古怪得很,有锦衣华服老者跪拜穷酸憨朴的老农,有带了佳酿美酒却仍是喝那廉价绿蚁酒,有双方为春秋中某一战事争执得面红耳赤,也有拄拐老人孤苦伶仃独坐。 驿路上来来往往,不乏鲜衣怒马,豪车骑队,不谙旧事的年轻人们见着这个老家伙扎堆,都纳闷这帮老家伙是吃错了药还是咋的,下午时分,有一位乘牛车而来的缺臂老人正要下车牵牛走下驿道,好不耽误驿路商旅来往,不巧仍是拦住了一辆马车去路,驾车的是个体魄健壮的汉子,约莫是狐假虎威,脾气暴躁习惯了,粗嗓门嚷嚷,可那头老牛犯了犟性,豪横家族里出来的马夫跳下马车,嫌弃这老头不长眼,骂骂咧咧了一句好狗不挡道,一鞭子就要鞭在那孤苦老头的脑袋上,至于是死是活,他哪里管这档子鸟事,可马鞭挥去,被他牵牛的寒酸老头轻巧握住,然后致歉几声,松开马鞭后,继续跟那头相依为命的老牛“讲道理”,这让正值壮年的马夫只觉得颜面尽失,火冒三丈,上前就要把这老不死踹翻在地,省得被车厢内老爷见到光景,嫌弃自己办事不爽利,只是不曾想他凶猛一踢,给老人好似醉酒踉跄躲过,独臂轻轻推在马夫胸口,整个人就往后飘出三四丈远,却也不倒地,马夫站在原地,心中惊骇,敢情自己遇上真人不露相的高人了?回头亭和驿路两边老人见到这一幕,轰然叫好,喝彩不断。马夫受挫,马车后头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五六扈骑家丁就看不下去,正要展开冲锋,亭外有一名身穿华贵蜀锦的老人厉喝一声,几乎同时,不下十余声不约而同的阻拦,这些穿着打扮相对富态的老人走过人堆,相视一笑,然后抱拳行了个简简单单的见面礼,蜀锦老人面朝骑士怒道:“你们谁敢冲一个试试看?” 豪奢马车内走下一名肥头大耳的富贾,见着了蜀锦老人,吓得肝胆欲裂,斥退狗腿子,给了马夫重重一耳光,这才跪地颤声道:“下官宋隆见过幽州将军。” 蜀锦老者面无表情道:“你认识老子,老子不认识你,什么玩意,滚远一点!” 宋隆身为凉州六品文官,他曾在敬陪末席的一场盛宴上见过这周将军,虽然周老已经从煊赫无比的幽州将军位置刚刚退下,但门生无数,哪怕是钟洪武燕文鸾这样的大将军见着了此人,也一样客客气气,把臂言欢。哪里是他小小六品官可以违逆的,北凉道仅辖三州,除了镇守边陲的边境军中那些一等实权将军,接下来便是以凉州幽州陵州三州将军为权柄深重,凉幽毗邻北莽,又远非陵州将军可以媲美并肩,这三州将军称号可非那光好听没虎符的杂号将军,就算白给宋隆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挑衅周老。 跟旧幽州将军周康同时走出的一位高大老人,比起周康略显年轻雄健几分,对着坐牛车而来的独臂老人定睛一看,热泪盈眶,当下就跪在驿道上,泣不成声道:“莲子营老卒袁南亭参见林将军!” 正想着怎么让周老将军降火泄气的宋隆听到这话后,又是心肝一颤,袁南亭,北凉军中弩射第一的白羽骑一分为三,北凉四牙之一的韦甫诚赶赴西蜀后,袁南亭将军便独占其二,真真正正大权在握。可这也就罢了,能让正四品将军袁南亭跪地不起的林将军又是谁?飞来一桩天大横祸砸在头上的宋隆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会儿顾不得周老将军让他滚的“军令”,也跟着跪下去,使劲磕头,也不管林将军到底是哪位北凉军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菩萨,只管烧香磕头便是。 周康把持幽州将军一职十余年,与手握北凉羽弩骑射第一白羽卫的袁南亭自然认得面孔,但并不如何熟识,北凉军无敌铁骑成军于两辽,后来南下在春秋硝烟中越战越勇,不断壮大,使得成分极其复杂,各有渊源,他跟袁南亭便是出自不同派系,各有老一辈资深老将贵人提携。不过当袁南亭跪拜以后口呼林将军,周康立即就知道那名比自己大上十来岁的独臂老人是谁了,十八-老营莲子营的第一任当家的,林斗房!为了救大将军,被人砍去一臂,大将军曾亲言斗房老哥若有女儿孙女,日后当为我徐骁儿媳妇一说!只是大将军封王以后,就再听不到林老将军任何音讯,幸运得见此人,便是倨傲自负如周康也心悦诚服地抱拳恭声道:“周康拜见林老将军!” 独臂老人牵牛下驿道,走回路边,跟周康点头以后,然后走去扶起宋隆,平静道:“大将军好不容易练出一支称雄天下的精兵,不是用来给你们跟老百姓耍威风的。好了,宋大人,也别跪了,忙你的事情去,今日之事无须对我上心,多于百姓上心。” 宋隆连额头汗水都不敢抹去,连忙点头称是,生怕碍眼,狼狈逃走。 这帮老人都根本不把跳梁小丑的宋隆当回事,周康笑问道:“林老将军怎么也来了?” 独臂林斗房不是那种故弄玄虚的官油子,在北凉军最该封功受赏的时候“急流勇退”,一口气隐姓埋名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平头百姓,望向驿路轻声感慨道:“你们还没有等着世子进京?” 作为莲子营老卒,袁南亭即便当上了将军,面对这位老上司,依然毕恭毕敬,抱拳说道:“启禀林将军,袁南亭已经跟老兄弟们等了一个白天,仍然没有遇见有铁骑护卫马车途经回头亭。” 林斗房点了点头,笑道:“来的路上,也听说了他去北莽摘下两颗头颅的事情,你们信不信?” 周康沉声道:“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之事,已经传遍北莽,纸包不住火,确是被人硬生生割去头颅无疑,若说仅是徐淮南一人死,周某可以视作北莽女帝狡兔死走狗烹的手腕,可第五貉也跟着暴毙,就绝非是北莽内讧可以解释了。现在断断续续有消息传来,留下城陶潜稚之死,也出自世子之手,更有那北莽魔头谢灵,也被斩杀,后来世子更是遇上了拓跋菩萨的幼子拓跋春隼,手下两大榜上有名的魔头,硬是被独身迎战的世子杀去一人,周康私下在府邸画出一条世子北莽之行的路线,完全符合这些枭雄人物的死亡时间,应是真实无误。这些年,咱们这帮老家伙可真是老眼昏花了。” 林斗房笑了笑,淡然道:“这些吓人的说法,暂且不论真假,我倒是没有十分在意,我这次趁着还没死之前跑来回头亭,只是因为听说了鱼龙营许涌关一事,他被人踩断一条腿后,死前曾经有一个救下他的年轻人经常买酒给他喝,还答应他死后抬棺送行,若非当时殿下出行游历,给大将军代为抬棺,恐怕许涌关一辈子都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谁,我呢,性子倔,反正就认这件事,觉得咱们跟着大将军在马背上杀来杀去几十年,然后有了这么个一个年轻人接手北凉,不憋屈。当初跟大将军赌气,跑去种田了,前些年听说了这个年轻人的荒唐行径,还隔着老远在肚子里骂大将军来着,骂大将军你就养了这么个兔崽子,也亏得我林斗房没女儿没孙女,要不咱还不得悔青肠子?” 周康袁南亭和附近一圈老人都是会心哈哈大笑。 林斗房也跟着乐,笑道:“结果如今更悔了,早知道当年就娶了那南唐公主做媳妇,那模样可俏得不像话,可惜当时心气高,一犹豫就错过了,要不然这会儿可就是一大窝的子孙了。” 在军中不苟言笑跟丧门神似的袁南亭这会儿就如顽劣儿童一般,舔着脸笑道:“林将军,你老还跟南唐公主有这档子美事?给说道说道?” 林斗房一瞪眼,袁南亭立即眼观鼻关心,林斗房一巴掌拍在这名旧属脑门上,教训道:“你小子当小卒子的时候挺人模狗样,当了将军,怎的还无赖起来了,丑话说前头,听说你新提拔管着大半支白羽卫,可别猪油蒙心光顾着捞钱,以后万一给我听到了,看不打断你三条腿!我要是没那机会,还得劳烦周将军代劳了,到时候这小子敢还手,周将军你就跟大将军说理去。” 周康爽朗大笑,“有这句话,周康可就真记下了,袁将军,这些年几次撞面,你对我横鼻子瞪眼的,如今我有了林老将军这道圣旨,你以后还不隔三岔五拎着鸡鸭鱼肉到我府上套近乎?” 袁南亭直截了当:“以前跟周将军你不对眼,那是没法子的事情,边境军跟幽州本地军伍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可不是袁某对你有意见有看法,实话说,今天既然能在这里碰上你,我袁南亭就认定了你可以做老兄弟,你周康不继续当幽州将军,可惜了!回头我跟大将军说去,不做幽州将军,就不能做凉州将军了?!” 周康摇头笑道:“跟袁老弟生龙活虎不一样,咱啊,身子骨不行了,就不厚着脸皮跟年轻人抢饭碗了。不过真有需要咱骑马上阵那一天,周康倒也还算每天喝得几大碗酒吃得几大斤牛肉,豁去性命,杀几十个北蛮子不在话下!” 林斗房突然说道:“我看这次他去京城,就根本没有带上骑兵,说不定咱们都错过了。” 周康愣了愣,袁南亭大笑道:“这样才好,大将军的嫡长子,咱们以后的北凉王,就该有这份傲气。” 身边一大帮老人们都笑着点头,虽说没能跟世子殿下碰面,白等了一天,也没有什么后悔。 一辆简陋马车缓缓驶过,驶出了回头亭,似乎有所犹豫,停顿了一下。 一名白头白衣的男子走出马车。 众目睽睽之下,男子一揖到底。 拜老卒。 林斗房看到此人,竟是热泪盈眶。 他拍了拍粗鄙衣袖,跪地后,朗声道:“莲子营林斗房,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周康紧随其后,跪地沉声道:“幽州周康,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末将袁南亭,恭送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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